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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兆府日日都有百姓前来此处询问秋芳的近况,最后京兆尹见事态逐渐扩大,影响太广,顶着压力将此案移交给大理寺复审。

    周文津身为程端的得力助手,对此案的动向一清二楚。大理寺几位大人商议之后,并不打算更换判决。这是人命官司,纵然中间有隐情,但若是处理不好便不能向上面的人交代。

    得知此事后,周文津心里闷闷的,他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不甘,这份不甘伴随着无奈与自我唾弃,几乎无孔不入,只要稍稍停下便会被其吞噬。

    他跟着程大人去看过秋芳,秋芳被关在牢中,大有不吃不喝、一副要将自己活活饿死的模样。程大人去巡视牢房,周文津则留了下来。

    透过牢房,他静静地瞧着这个似乎已经决定自杀的母亲。对于出身卑贱的人来说,活着一世难道就是为了体会苦难的吗?

    周文津不忍心,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你的长女很担心你。”

    秋芳徐徐睁开眼睛,无力地吐了一口气。

    “你这病并非治不了,拖成这样只是没钱买药罢了。”从前她们一家挣下来的钱都用在小女儿身上,秋芳自己拮据度日也是因为小女儿多病,这么多年才没有攒下一笔钱,“找人借一笔钱调理好身子,日后也能跟你大女儿才能好好生活,你大女儿夫君生了病,她过得也苦,如若你也去了她便真的孤身一人。”

    秋芳苦笑,两个孩子,哪个她都对不住,她是天生的苦命人,两个女儿投身到她腹中实在是罪孽。

    周文津于心不忍:“你是认罪了,可害了你们的人如今还在外逍遥,你就不恨吗?”

    秋芳蜷缩起来,却还是没x有说话,恨,如何不恨?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当初没能杀了这两家人反而被打得半死,如今凭着她这幅残躯,一样报不了仇,外面也没有人会替穷人报仇。

    从牢记走了一圈后周文津一直心中郁郁,散值后,他还见到了秋芳的长女淑兰。

    淑兰抱着才不过六个月的孩子跪在大理寺前,请求他们网开一面。后日大理寺便要复审,外头有人叫嚣着要判她母亲死罪,淑兰怕极了。她娘家只剩下母亲,若是连母亲也没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无人搭理她,两侧的官吏甚至都不肯看她一眼。寻常人的生死,在律法面前显得那般渺小。先帝时期因天下未定,各地争斗时有发生,动辄打架报复,命案频发。姓如今的律法一律从严从重,为的就是震慑百姓,维护稳定。当然,从严从重只是针对寻常百姓,官僚士绅乃至皇家又是“另一套”律法了。眼下这个案子,对于京兆府跟大理寺而言已经是从宽发落了,没有人会设身处地替她们母女三人着想,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起再寻常不过的案子罢了。若不是有人推波助澜,甚至都不会惊动大理寺。

    周文津驻足良久,眼睁睁看着淑兰跪了半日,最后攒满失望地离开。

    他未回家,而是一直在街中游荡,望着来往的行人放空大脑,他入大理寺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当官的吗,那他跟从前自己所鄙夷的那群高高在上、利用身份加害百姓的官员有什么两样呢?

    街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提到了秋芳的案子,两人都在感慨秋芳母女可怜。

    “听说明日便要复审了,你去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恶人逍遥法外,好人反而受尽委屈,看着也是白白受气。当官儿的只会帮当官儿的,要不就帮有钱人,再不就是偏袒恶人,反正不会帮可怜人。”

    “说得也是。”

    两人一脸嫌恶地离开,显然对这世道失望透顶。

    周文津沉思片刻终于有了决断,他加快了速度准备去工部。然而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傅朝瑜一行人。

    陈淮书见他神色不好,担心地问:“文津,你没事儿吧?”

    周文津摇了摇头:没事。“”

    傅朝瑜走了过去:“可是为了那个案子?”

    周文津低头,小声道:“后日复审。”

    “走吧,找个饭馆边吃边聊。”傅朝瑜开道,领着他们就近找了一个酒楼,订了一个包厢。

    然而饭还没吃,便先碰到了一个熟人。

    傅朝瑜抬眼一瞧,对面是一位瞧着二十来岁的女子,不施粉黛,头上钗环也少,一身湖蓝色的衣裳生生将年龄给抬了上去。面容素雅却不显老气,反而有种冷静沉着之态。

    程阑见周文津脸色有异,率先问道:“可是在大理寺碰到了什么事儿,脸色这么差?”

    周文津窘迫,怎么撞上程姑姑了?程端认他做小弟子,程阑便让周文津叫她姑姑。程阑虽然为人冷淡,但是对家中小辈还是极关心的。如今见到了,便上前问了两句。

    傅朝瑜眼睛一亮,原来这位就是程家姑娘,程端的妹妹。他主动问好,并道:“我们正要商议一桩案子,听闻您擅长律学,不知可否点拨一二?”

    程阑扫过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傅朝瑜身上,大概猜到了他们所为何事:“为着近日闹得甚凶的砒.霜杀女案?”

    傅朝瑜颔首。

    程阑思索片刻,正色道:“随我来。”

    这酒楼与程家有些关系,程阑叫人清场之后,毫不犹豫便上了二楼。程阑压迫力太强,不苟言笑的样子比孙大人还要吓人,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傅朝瑜等乖乖跟在后头。

    对于秋芳这案子,程阑自然也听说了,她不仅听说了,还密切关注甚至劝说兄长从轻发落。可惜,此案近些日子引起轩然大波,大理寺并不准备冒险改变判决。程阑有心斡旋,不想这几个年轻人也同她一样。

    她不便出头,正好让这几个年轻人去试试。不过,程阑倒也担心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可见他们兴致高昂的样子,到底没有扫兴。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了程阑加持几个人立马开始商量对策。程阑甚少说话,点了酒菜之后便一直在关注这几个年轻人,她在京城也见过许多初入官场的年轻之辈,然而眼前这些跟她从前遇到的都不同,生机勃勃,带着一股不服输勇往直前的劲头,与她这死气沉沉的性子全然不相似。尤其是那个傅怀瑾,这几个人能够聚在一块儿,应当都是这一位的缘故。脾性不同、家世不同、行为处事不同的一群人,若是没有一个共同的好友,实在很难聚成一团。

    傅朝瑜洽洽是那个共同的好友。

    程阑不愧是多年研习律法,她见傅朝瑜等一直在企图用秋芳的经历来淡化她的杀人的行为,便觉得不妥。程阑在众人兴冲冲的讨论中放下了茶盏,轻轻扣响桌面:“淡化罪行不可为,给她找理由也万万不可,你们说的这些或许可以打动百姓,但是应当改变不了大理寺的官员。律法条款不可以更改,但是可以结合具体情况加以分析。”

    傅朝瑜从善如流:“您觉得该以什么为突破口?”

    “《左传》有云: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杜宁傻眼:啥意思?

    余下四人不由得深思,这话的意思他们自然懂。用宽政补充猛政,用猛政调剂宽政,便是所谓的宽猛相济。一味地严刑峻法不可取,这个概念的核心可以结为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律法不可以变,但是适用的情况可以变,这可太灵活了。

    四个人精神一振,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从前不甚分明的地方豁然开朗,迫不及待地迅速讨论起来。

    杜宁持续发懵,不是,他们到底说得啥?

    程阑包容地坐在一侧,直等他们讨论完了,才又抛出一个问题:“秋芳与她大女儿不善言辞,自辨不了,所以,该由谁做这个讼师呢?”

    众人眨了眨眼睛,他们其实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对律法条款并不熟悉。一向不爱出头的周文津却站起来,掷地有声:“我来。”

    傅朝瑜笑了笑:“我们都可以。”

    周文津擅律法,他则擅长诡辩。

    翌日,坊间忽然有一千余名百姓联合上书,请求大理寺从宽处理秋芳一案。

    听闻此事是秋芳长女得高人指点,挨家挨户地请人留了名,摁下手印。秋芳善良大方,乐于助人,为了女儿受尽委屈苦楚,认识她的都不愿意看她落得流放的下场,那流放说到底跟死刑也没什么两样了。人家本就生了重病,再将她流放实在是太可怜了些。他们联名,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可怜人留一条后路罢了。

    因此事闹得太大,最后连三省尚书跟刑部都惊动了。复审当日,三省丞相与刑部尚书竟不约而同地跑来大理寺坐镇。

    郑侍郎也听说了这件事,因为工部也有人想去围观,不过他心大,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都是大理寺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相关?”

    王桦一想也是,又念起了几个新人:“傅怀瑾他们如今可还安分?”

    郑侍郎点点头,满意道:“安分着呢,每日出去修建福田院,想必这回是真的改过自新了,要不了多久便能交差。”

    王桦紧皱眉头,这么安分,怎么反而感觉有些不安呢?但愿是他的错觉。

    大理寺外再次人满为患,上回事情闹得这么大还是方家触犯了众怒。百姓皆心系于此,各衙署的官员却格外头疼,甚至是厌恶。

    傅朝瑜他们过来占位置的时候,还听到有几个眼熟的官员在议论此事。

    “真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这么屁大点事儿非要弄得满城风雨,不过就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而已,她自己都不想活了,这些人究竟在闹什么?”

    “兴许是想让她无罪释放?”

    方才那人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他们闹得越大上面的人便越是不高兴。你且瞧好了,今日多半还是维持原判,保不齐明日便要流放。这案子拖的已经够久了,上头早就在催促,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结案。至于这些百姓,不过是些无x头苍蝇吧,压根改变不了什么。”

    傅朝瑜瞥了他们一眼,真的改变不了么?

    第75章 复审(捉虫)

    正堂内, 程端居中,三省丞相与刑部尚书外加京兆尹分坐于侧听审。

    今日虽是大理寺办案,但是这案子的影响已经远远不在大理寺所控的范围内了, 否则三位丞相也不会辛苦跑这一趟。

    大理寺复审, 按律例复问其款状,所有人证物证一一带去堂前审问一遍,以免其中有什么冤屈。

    这对大理寺来说, 只是一个常备流程, 但是对于秋芳跟她大女儿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精神上的折磨,且还是漫长的折磨。秋芳精神比之上回被抓去京兆府时还要略差一些, 整个人瘦了足足十斤不止,瘦骨嶙峋,唇无血色, 但是人好歹还活着。许是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儿, 又许是她想要让张婆子家跟王家身败名裂, 故而并未真正将自己饿死在牢中,只吊着一口气,准备迎接最后的判决。

    张婆子一家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上了公堂之后全程都在指责儿媳恶毒。她那嚣张的样子都能把围观百姓给气死。

    明明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若是没有这桩婚事, 若是他们肯稍微帮衬一把, 这母女二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但是此案人证物证俱在,且秋芳早已经招供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以刑部尚书等便觉得没什么好审的了, 决定维持原判。

    程端叫停。

    四位大人不解地看过去。

    程端其实也有些为难情,但是这些年轻人执意如此, 还有一个是他带出来的小徒弟,程端又不能狠不下心将他们骂回去,只能给他们一个机会:“此案虽然人证物证俱在,但是牵扯甚广,有近千人替秋芳求情,更有人愿意充做讼师,替秋芳打官司。”

    还有这么闲的?

    韩相公有些好奇:“敢问是何人?”

    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两个年轻人。众人一看竟还是熟人,一个最近在工部混得风生水起,一个被护犊子的程端时常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傅朝瑜与周文津今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着一身常服,不以官身替秋芳辩驳,只是以一介寻常百姓的身份。

    韩相公来了兴趣:“你们想要替她说情?”

    傅朝瑜道:“并非是我等替她求情,而是上千百姓替她求情,我们二人只是将百姓未尽之言转述一遍罢了。”

    二人说好,傅朝瑜率先开口挑动民意,比起周文津对律法的精通,傅朝瑜则更擅长搅动人心。

    他负手而立,请了姐姐淑兰上场,一问一答之间,将秋芳母子二人的境遇再次展现在围观百姓跟前。

    秋芳无疑是疼爱女儿的,从前婆家逼她改嫁想要拿一笔彩礼,秋芳愤然拒绝。之后独自养育儿女时,也曾遇上主动求娶的,可是考虑女儿年幼,又担心继父对她不利,便彻底绝了改嫁的念头。这么多年来,秋芳靠着自己养活了一双女儿,不仅给长女备好了嫁妆,更对小女儿关怀备至。

    傅朝瑜又请来了邻居,像众人诉说她们母女二人的点滴小事。那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毫无疑问秋芳是爱女儿的,还将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她从来不会把女儿当作一个痴儿,而是小心翼翼地维护女儿的尊严,尽全力让她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养到成年。芸儿小时候有人骂她是傻子,秋芳都能为了女儿追他追了三里地。可是命运总会对穷人施以暴行,秋芳重病,小女儿也被恶人算计,婆家跟叔叔联手逼得一个双九年华的姑娘嫁给一个年逾四十,连吃饭都会口水横流却还色.欲熏心的恶心家伙,当真是面目可憎!

    秋芳本来无悲无喜地跪在那儿,听了傅朝瑜对张婆子的诘问,再忍不住放声痛哭。但凡想到芸儿会嫁到王家被人糟践,她便痛不欲生,她好生生一个女儿,如何肯让她受这份罪?

    张婆子被傅朝瑜一通指责,差点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关键是傅朝瑜的话说得绕口,张婆子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最后只能咋咋呼呼的胡搅蛮缠。

    张婆子一家的恶性已暴露无遗。本来觉得张婆子逼嫁没有太大问题的百姓,也不由得将矛头指向了张婆子一家。

    “那芸儿确实漂亮,这样的姑娘嫁过去实在是叫人不忍心。”

    “还是亲祖母呢,竟如此狠毒。”

    “她要是不恶毒,也不会十几年不伸一次手了。”

    张婆子被集火,羞恼异常,大声驳斥道:“胡说什么,我这是给我孙女找个安身之所,除了王家谁还能养得起她?”

    傅朝瑜冷笑:“你儿媳妇难道养不起?她靠着自己不仅养活了长女淑兰,还养活了小女儿。养活一个人并非难事,也不需要你口中富贵逼人的王家来搭救。说到底,不过是王家图色,你又图王家那点彩礼钱还赌债罢了,那点龌龊心思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她们母女二人如今天人永隔,全赖你跟王家将人逼上绝境!”

    张婆子恼怒:“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眼瞅着张婆子已经千夫所指了,再说下去更会惹得民心煽动,刑部尚书忽然叫停。

    他并不想改变判决,当然也深知跟傅朝瑜吵架只会被他带到阴沟里,这家伙跟孙明达一样擅长诡辩,遂转向周文津:“《律法》有云: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即买卖而未用者,流二千里。这一条,想必你也学过吧?如今官府网开一面,然律法就是如此规定,难道你们觉得律法有错?”

    周文津垂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律法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周朝《吕刑》有言:‘刑罚世轻世重。’对于刑罚的的适用应当辩证来看,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依照形势需要,其刑罚轻重程度应当也各不相同。秦朝一味以严刑峻法统治百姓,反而危及自身,以至民愤滔天。汉朝汲取秦二世而亡的教训,所以才有董仲舒‘王者之道,任德不任刑’之说。历朝历代的史料皆可证,唯有德主刑辅,宽猛相济,才能使上不违于法意,下不拂人情,则通行而无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