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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谁愿意被丢下呢?即便杜宁也不愿意,他总不能不如杜宁。

    酒足饭饱,傅朝瑜带着他们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庄子。

    他的庄子早已定好,乃是陈淮书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前主人家中急着筹钱,才将这桩子急卖出去,价钱自然压得便低一些,刚好便宜了傅朝瑜。否则他手中的那些钱,未必能买得到这么大的庄子。

    破是破了些,但是这儿的地大多是上等田,地力肥沃,便是一年种上一季庄稼稻子也不亏本。只有一点,原本的农户是原主人的家仆,农庄易手之后,这些人也跟着离开了,整个庄子竟这般空了下来。

    若想继续种地,还得再招一批农户。

    傅朝瑜暂时还没打定主意去哪儿招人,便将此事搁置了下来,不过可以趁着冬天来之前,将这庄子修缮一遍。

    这庄子虽然老旧了些,但房屋倒是不少,傅朝瑜给陈淮书圈了几间屋子,说要给他们一人留一间,回头得空的时候还能来这里吃酒烤肉。若是过两年能接小外甥出宫小住,那便更好了。

    杨毅恬四下丈量过后,道:“这屋子实在是老旧,若要翻新只怕有大改。”

    傅朝瑜:“改就改吧,反正如今这些屋子我看着也不喜欢。”

    陈淮书忧心忡忡:“只怕改了也不好看。”

    “总归比现在好看。”傅朝瑜坚持。

    下个月他还有一成利,回头他亲自设计一番,看看能否将后世的那些东西搬进来,尤其是浴室跟马桶,一定得有。不过,傅朝瑜确实看不上京城这边屋舍景致,跟他们江南园林比差远了。

    也就国子监的园子稍微有些看头,但还是比不上他们傅家的园子。

    他们几个还有闲心在这讨论庄子要如何改动,孙明达这儿却已经不得不面对被千夫所指的噩梦了。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儿,那些官员们岂能不知?这次依旧是御史台打头,文官力挺,私下里早已写好了奏疏。

    等到久违的大朝会一来,孙明达右眼皮一直在跳,跳了一个早上都没停。他心神不宁地站在大殿上,朝会甫一开始,攻讦国子监的罪名如期而至。

    第45章 廷辩

    终于来了。

    在陈御史率先迈出步子的时候, 孙明达便知道找茬的人来了。不止是陈御史,御史台的其他人也接连登场,更有不少文官与之唱和, 痛斥国子监无耻揽财。

    御史台的参奏毫不留情, 条条都想将国子监往死罪里拉。孙明达不禁庆幸今儿上朝的是自己,若是换了傅朝瑜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道要失态成什么样子。

    孙明达在心中飞快地过滤一遍。御史台的罪名删繁就简其实不过一条——国子监触了世家大族不能说的利益。既是不能说, 那么今日的优势显然在他。

    孙大人心头大定。

    此事是皇帝主推, 但是骂名不能用皇帝担着,他点了孙明达的名字:“孙爱卿,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

    孙明达走了出来, 其实这些声讨他已经在国子监跟王纪美推演了一遍,甚至还曾拉着傅朝瑜这个嘴皮子伶俐的想过对策。以孙明达这个性子肯定是要跟人辩到底的,但是上回傅朝瑜那小子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与其自证, 不如对泼脏水。

    只要他们泼的脏水更脏, 御史台才会顺理成章地闭嘴。

    是以孙明达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还抖了两下袍子,分明身量不高看着却能以一当十:“回圣上, 臣以为方才诸位同僚所言, 皆是狗屁不通。”

    一句话, 彻底激怒众人。

    御史大夫本来都要收回去的脚再次迈了出来, 语气不善:“看来国子监上下依旧死不悔改,你等公然售卖历届科举考题,更在书中编制所谓的模拟题, 意在揣测明年春闱进士题,其心可诛。”

    孙明达反唇相讥:“敢问御史大夫, 你就不曾为家中子弟打听过历代的进士科考题?”

    御史大夫张了张嘴,语塞。

    这事儿,能一样吗?

    “看来是打听过的。”孙明达瞥过众人,揣着手一一质问:“不知陈御史可曾为子弟收集过考题?张大人,文大人呢……

    尔等不言,想必都是搜集过的吧。你们做得,为何我国子监做不得?国子监乃大魏最高学府,下可掌黎民之教化,上可为科举选良才。试问,若是国子监都不能搜集考卷,尔等又有什么资格染指科举?难不成御史台与诸大人想要越俎代庖,将国子监与取而代之?回头国子监的差事,一并交给御史台如何?”

    皇上心中惊呼,孙明达这张嘴似乎更胜从前了啊。

    御史台的人咬牙:“休要蒙混过关,你们国子监公然卖书,通过泄题来谋利,根本与旁人不是一回事。”

    “其一,这本参考书并不贵,较之诸位同僚大肆圈地,国子监如今挣的这点不过微末小利,日后会尽数用在修缮学舍上,根本不值得一提。其二,此书与广大学子而言可买可不买,如何选择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国子监又并非逼着他们购置,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怎么就惹得诸位同僚一致动怒了?”

    孙明达说到了兴头上,逐渐有些收不住:“亦或是,这科举考题诸位家中子弟看的,外头那些请不起先生、打听不到考题的寒门子弟就看不得了?怎么,你们天生比别人高一等?”

    御史台愤慨,这是污蔑,是泼脏水!

    他们几时说过自己比旁人高一等了?

    孙明达句句带刺,他这么底气十足不过是因为自己占理罢了,还是最光明正大的理。

    他是为天下读书人谋利,在哪儿他都有理!

    世家大族那些卑劣的心思,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们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只能通过这些似是而非的污名来攻击国子监。更深层次的原因乃是他们畏惧了,他们害怕寻常学子得到跟他们一样的资源,并且拿着这些资源扶摇直上,破坏朝堂平衡,打压世家权力。

    既然他们不敢说,孙明达便替他们说好了。孙明达转而朝着皇上,铿锵有力地道:“圣上,诸位同僚太好面子,不好将心中的想法宣之于口,那就由微臣来说。想来是他们心虚了,害怕这本书传开了后自家没了优势,回头连科举都考不过x平民子弟。真是可怜,家中权势滔天、私财万贯,竟然会畏惧寒门子弟,真是丢尽了世家脸面。如此,不妨大方承认,权贵子弟天生就比不得升斗小民。”

    “孙明达!”陈御史恼羞成怒地跳出来,“圣上面前,岂容你随意污蔑众臣?”

    孙明达心说,不是你们先污蔑国子监的吗?

    他瞅了对方一眼,气定神闲:“你们能污蔑,我便不能实话实说?”

    “你难道就不是出身世家?”

    孙明达呛道:“我是世家出身,但如今我更是国子监祭酒。”

    众人不服:“世家子弟文武兼备,如何比不上平民?”

    “是么?”孙明达从袖口里面抽出一沓纸,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标,只见他抖了两下,道:“此乃上半年国子监联考,世家子弟与平民子弟成绩对比的表格。”

    成安顺势接过,立马呈给皇上。

    皇上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是两个奇奇怪怪的图案,一个画的是世家子弟分值图,横向是分值,竖向是人数,另一幅则是平民子弟的分值。两张图表对比清晰,世家那边绝大多数是丁等,成绩稀烂;贫民子弟最差也是中流,绝大部分成绩为甲等和乙等。这么一比,当真是高下立判。

    这表格似乎有说明力,但是不够全面。

    世家大族的确把持科举不假,但是他们的学识真的没有这么废,事实上,能科举入仕的近乎七成都是世家大族子弟。只不过这两年能考中的那一拨优秀子弟都上去了,留了个断档,剩下来的二代三代们普遍不行,在上进好学的平民子弟对照之下,才会显得这么废。

    皇上心知肚明,但是不会点出来,如今事态发展仍在他所期望的范围内,皇上对着成安道:“传下去给诸位爱卿看看。”

    好事儿的杜尚书头一个接过来看,这一看便觉得有意思,再想细看的时候已经被御史台的人给拿走了,他们看过之后脸色黑黢黢的。

    杜尚书却问:“不知这图表是何人所作?”

    他觉得可以在户部用上一用。

    孙明达道:“国子监监生杨毅恬所画。”

    杨二叔立马挺直腰杆,他侄子还有这样的能耐?出息了啊。

    孙明达放出表格不是为了炫耀国子监有能人,而是为了佐证观点:“国子学、太学收的大多是达官贵族的子弟,他们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却不珍惜,整日游手好闲,但凡考试便要落后旁人许多。若是他们成绩尚可那也就罢了,一样能为国出力。可偏偏他们如此不争气,也就别怪人家寒门子弟奋起直追了。朝廷开科考试,乃是为了江山社稷选取有识之士、有才之人,某些人仗着出身占据位置,还想将真正有才学之人挤出科举,其自私自利,简直令人发指!”

    孙明达简直不给同僚一点面子,有人逼急了,便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哟,看来孙大人对世家意见很大啊?别忘了这如今是谁在为朝廷尽忠。”

    他们劳心劳力,家中子弟受些余荫乃是应当的。比起他们,平民百姓为国家做过什么?

    孙明达睨了他一眼,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衅,孙明达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眼下看还有人不知死活地跳出来,孙明达张口就道:“张大人好狂妄的口气!只是不知,这大魏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你们高官显贵的天下?”

    张大人吓得当即跪下。

    喧闹的朝堂为之一静。

    杜尚书默默远离了孙明达,三位不参与争执的丞相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国子监祭酒怎么这么敢说,皇上还在上面坐着呢!

    孙明达说完,也自知失言。可方才那话说完,他大抵便跟世家权贵彻底站到了对立面,再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性了。事到如今,孙明达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大概是今儿怼人怼得太多了,也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孙明达竟然不过大脑便说了一句:

    “圣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两年来,世家占据国子监生源的名额却毫无建树,长此以往只怕民意沸腾、怨声载道。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改革监生生源,由原先以父辈、祖辈官阶进国子监变为以学识成绩入国子监。国子学、四门学不再设官阶门槛,凡是品学兼优者,无论家世贵贱,皆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唯有如此,才好彰显天家公允。”

    孙明达言之凿凿,底下的一众官员彻底傻眼。

    孙明达在说什么,他疯了么?

    孙明达还真就豁出去了,他不妨再得罪得狠些:“如今只京城一处国子监,可收生源太少,民间还有许多沧海遗珠不曾被选入朝堂,不若在江南令设一处国子监,分南北两监,共同为圣上选贤择优。”

    皇上也木了。他知道孙明达能说,可他没想到孙明达这么能说。

    他要怎么接……

    孙明达说完还跪下身:“臣所言皆为是圣上分忧,并无半分私心,纵然来日被人排挤唾弃、丢官弃命,臣也认了。那都是微臣的命,不怪任何一位同僚。是臣口不择言自作自受,也是臣命数已至、该早死给旁人让路,绝不是旁人蓄意陷害,也绝非是御史台等诸位高官大臣联合下的死手。只盼着圣上看在微臣一心为国的份儿上,能保臣留个全尸。臣携国子监与天下读书人,叩谢皇恩!”

    孙明达说完,行了大礼,还以袖抹泪。

    皇上彻底目瞪口呆。

    朝臣们无语凝噎,偌大的朝堂,没有一个人敢动的。

    这番唱念做打,他们服了,他们真的服了……

    御史大夫怨念地看了一眼陈御史,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听信陈御史的话,让御史台率先对孙明达发难。瞧瞧孙明达说得什么话,他不是暗指,简直是明示御史台与今日弹劾他的人要谋害他的性命。

    众臣只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

    孙明达,好狠的一个人!

    一场闹剧,最后以皇上出面打岔结束,生源改革一事众人都默契地不敢再提。但是有这件事在前面,国子监发的那本新书已经不算什么了。

    卖就卖吧,多大点儿事?

    国子监卖书似乎也没有那么过分,可以接受。

    孙明达从大殿上起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拉他,还是成安公公看不过去,上前扶了一把。

    等退朝后,众人自觉与孙明达保持距离,再不忿、再憎恶,他们眼下也不能将气往孙明达身上使。别回头真有人忍不住灭了孙明达,还得将屎盆子往他们身上扣。

    今儿这朝会上的,众人已经精疲力尽了。

    孙明达接收到了周围的寒光,此时此刻,也就只有他所讨厌的杨直还愿意与他同行了。

    杨直对孙明达还挺佩服的,起码他就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样不要命的话。行至宫外,杨直还是问了一句:“孙大人,您说生源改革真的能推行吗?”

    孙明达心累,不太想说话,摆了摆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能不能改,要如何改,他们说了都不算,得圣上所了才算。他今日实在不想动脑子了。

    孙大人在大朝会上的壮举,很快被传扬了出去。不同于朝中诸位大臣一致反对,京城一带的读书人都对国子监以及孙明达本人无比拥护。

    孙大人不愧是国子监掌权人,这才是一心为读书人着想、为大魏文教呕心沥血的典范,是他们读书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往后若是谁敢动孙大人,便是与他们读书人为敌。

    御史台弹劾孙大人,攻歼国子监,那是御史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耻之尤!

    有些读书人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写文章向国子监投稿,抨击御史台行径。孙大人都发声了,他们也不能畏畏缩缩。

    就连傅朝瑜也对孙明达刮目相看了,原是他狭隘了,先前竟然觉得孙大人泥古不化,人家孙大人即便固执了些,思想也是超前的,起码比起朝中其他人已经超前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