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宠打工人:小少爷以为他万人嫌》 第1章 《家里破产后被四个男人同时追求了 / 团宠打工人:小少爷以为他万人嫌》作者:舟伯牙【完结】 简介: 刚开分评分低,宝宝们不要被评分劝退,点进来看看呀! 【无脑甜饼,慢热,非强强,1v4,雄竞】 一朝破产,董事长爹贪污入狱,为了供弟弟继续读书,工作经验为零的小少爷姚芯含泪进入对家公司打工。 入职前他信誓旦旦:看我整顿职场! 入职后,直属上司带头压榨他;平级同事背后蛐蛐他,公司副总居然就是当初举报他爹贪污的“叔叔”! 姚芯哭唧唧,心想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总有一天,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转头他看见领导来工位视察,立马笑脸相迎点头哈腰道“领导这边请”。 反被职场整顿的姚芯躺平了,相恋多年的男友却在这时和他提了分手,暴露了多年恋爱伪装下的真面目 姚芯心头火起:吗的本来上这个b班就烦,看我不手撕了你! 没想到不等他动手,他以为养不熟的白眼狼弟弟抢了他手机对渣男说“滚” 看着文文弱弱的同事上前对着渣男照脸就是一拳,警告别再来烦他 平时看他不爽的上司指着渣男假笑着对保安道:看到没?就那个,见一次打一次 副总叔叔搂住他的肩膀送他上车,摸摸他的头说不用怕,转头把渣男扭送监狱 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姚芯傻了:不是,等等,我不是万人嫌吗? 第一卷:sin. 第1章 我需要工作 周五的早晨是这个城市难得的好天气。头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雨后天气晴朗,空气清新,阳光透过玻璃照射进狭长的走廊,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这条走廊的两边坐满了人,但只有姚芯一个人在这样的阳光下还觉得冷。 这样的好天气不禁使他回想起一个星期前,同样是周五的早晨,警察敲开了他的家门,把他还穿着睡袍的父亲押上了警车。 “下一位——” 冷静的女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含任何起伏的语调使说话的女士显得像个无情的播报机器——就在十分钟前,她用同样的语气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姚芯。” 姚芯“蹭”地站了起来,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注视,包括那个声音冷漠的女助理,她站在敞开的玻璃门边,朝他扬了扬下巴。坐在他旁边的姑娘以为他过于紧张,友好地朝他笑了一下,小声道:“加油。” “……谢谢。”姚芯迟疑地朝她道了谢,也回以一个微笑。紧接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顶着周围人各异的目光走向了那间办公室。 直到那扇玻璃门被重新关上,走廊中接近凝滞的气氛才被打破,坐在一起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就是他吗?” “叫这个名字……应该就是了。” “他不是怀恩集团董事长的儿子吗?来打工体验生活的?” “你不看新闻的吗?……他家上个星期破产,他爸贪了集团几千万,被手下人举报,上周五刚进去……” “喝,几千万……” “可是我记得怀恩和这家公司是竞争对手来着,他怎么上这儿来找工作了……” 一墙之隔,屋里的姚芯听不见外面的议论纷纷,他正面对自己面前的五位面试官,勉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他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背挺得笔直,裁剪合身的西装勾勒出青年的身形,双手看似平稳地落在大腿上,十指却暗暗绞紧了西装裤的布料。 这大概是他人生中最难熬的三十分钟。 “……好的,我们这次的面试到这里结束了,感谢您前来参加。如果没有什么问题想问的话,您可以回去等我们的通知。” 面试结束,他木然地站起身,向面试官道谢,险些同手同脚地走出办公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门口坐着的这些面试者看他的眼神复杂了许多。 以他从小到大的经历来看,他应当不会是因旁人注视而怯场的人,可考虑到这段时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竟在这些目光下觉得手足无措。他不想猜测他们看自己的眼神里究竟是同情更多,还是看热闹的嘲笑意味更多,只能匆忙转身离开,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洗手间很安静,他拧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扑在自己脸上,然后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恍惚间竟生出一种陌生感。有水珠停留在他的睫毛上,随着主人眨眼的动作迅速滴落,消失在水池中。他尝试挤出一个笑容——像刚刚面试时那样,可他的唇角只是稍微弯了弯,就立马垮了下去。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可以笑得那么难看。 但平心而论,他这张脸可和“难看”沾不上边。为了今天的面试,他翻出了自己衣柜里仅剩的拿得出手的高定西装,又为了显得利落,稍长的发尾也被他绑在脑后,只是他那张脸看上去还是过于年轻,面部线条不似同龄人的硬朗,而是形成一个稍显圆润的轮廓,尤其是那双墨色的圆眼,不含一丝杂质般,显得他更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学生。 只是因家中突逢变故,近几日又连轴转地准备找工作,他比从前憔悴了许多,眼下也有一轮淡淡的乌青,像是蒙上灰尘的璞玉,整个人黯淡了不少。 “……早知道不笑了。”姚芯抿起唇,唇角一侧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他从旁边抽了张纸巾擦手,正打算离开时,却在门口差点迎面撞上一人—— 第2章 “不好意思……”他匆忙道歉,后退一步,目光正好落在来人胸口的工牌上,他愣怔片刻,又站直了些,道,“苏经理。” 这人名叫苏裕清,hr部门的经理,他记得——正是刚刚五个面试官其中之一。 苏裕清比他高出一个头,此时他也不敢抬头明目张胆地打量对方的神情,只听头顶传来一声嗤笑,他心下一紧,男人却径直绕过他,站在他刚刚站过的位置,拨弄了一下头发,漫不经心道:“姚芯,为什么选择来我们京云啊?” 这个问题刚刚面试时就问过了。姚芯单纯以为他在面试时没有认真听自己讲,在心里腹诽道,但嘴上已经条件反射地念出了先前背过的模板,“我认为我们公司……” “不对。”苏裕清打断道,从镜子里向他投来一瞥,“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公司。怀恩和京云一直是竞争对手——哦,现在得说,是‘前竞争对手’了。” 姚芯咽了口唾沫,道:“因为,我需要工作。” “有很多公司可以供你选择。” “……”姚芯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像是放弃抵抗一般,变成了一种近似淋雨小狗的委屈,眉眼耷拉下来,声音细如蚊呐,“因为……别的公司都没要我。” 苏裕清惊讶于他的诚实,不由得笑出了声,可他的笑声无疑使姚芯更加难堪,他像是再无法忍受当下的氛围,抛下一句“苏经理,我先走了”,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苏裕清盯着那开合的门板半晌,耸了耸肩。随后,他回到了办公室,继续接下来的面试。 待所有人的面试结束后,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五个面试官围坐在一起,初步筛选着面试者的简历,苏裕清捏着姚芯的简历看了半晌,最终还是轻飘飘地将其放入了代表“淘汰”的那一摞。 另一个面试官敏锐地注意到他的举动,是其他部门的经理,她开口道:“姚芯,他的简历很漂亮——除了缺乏工作经验,集团正是缺人的时候,不考虑吗?” 苏裕清摇了摇头,淡淡道:“名牌大学毕业的,简历就叫漂亮吗?” “不,我是指其他的方面。”那位面试官温和地道,“而且面试的问题他回答得很不错——不过,对于其他面试者来说,他的学历相比之下的确是足够‘漂亮’了。” 苏裕清不置可否,说:“没事,先放着吧。” 大致初选过后,经过几番纠结,姚芯的简历最终还是被提了出来。吃午饭时,那位和苏裕清持相反意见的女面试官调侃似地对他道:“你好像不喜欢姚芯?” “并没有,我不会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中。”而且我和他也根本没有什么私人恩怨。苏裕清皮笑肉不笑,事实上在今天之前,他根本没见过姚芯,充其量只听过他爹姚之明的名号。 那厢,姚芯已经回到家中——不是原来那个。原来的联排别墅已经被强制抵押了,现在的住处是他用剩下的钱勉强租的一个小公寓,此时这里只住了他一个人—— 如果真的就只有他一个人就好了。姚芯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了自己的脸,心里盘算着。除了每个月的房租需要负担,他有个弟弟正在读高三,马上要读大学,学费,生活费,书杂费……这样算下来就不够了,所以他才这么着急地想找工作——甚至都跑去前竞争对手的公司面试去了。 ……面试。 想起这个,姚芯又从床上坐起身,回想起今天在洗手间与那个苏裕清不愉快的经历,泄愤似的将枕头丢向墙角。 三天之后,他的邮箱里收到了京云给他发来的面试结果。 姚芯抱膝坐在笔记本前,如临大敌,他足足做了一个小时的思想准备——简直比他当年查高考成绩还要紧张。最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心想横竖不过一句话的事,鼓起勇气点开了那份邮件—— “亲爱的姚芯先生……” 光标逐字扫过,他的眼睛也跟随着那小小的光点移动—— “恭喜,您通过了我司的面试。” 第2章 他还委屈哭上了? 姚芯觉得那个叫苏裕清的面试官——现在是他的直属上司,他对自己有偏见。 这种感觉从面试那天他把自己堵在洗手间时就一直存在,直到他现在入职了,每次看到苏裕清,他总认为对方想寻个由头把他给开了。 好吧,也许不光是苏裕清一个人,应该说,他身边的同事们,都或多或少地对他抱有一些偏见。 没关系。在又一次主动和同事打招呼遭到无视后,姚芯已经不觉得那么尴尬了,他在工位坐下,拍拍脸在心里哄了自己两句。有偏见,不怪他们,谁让他有个贪污入狱的爹,大家肯定是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 可是,他打从心底里也不想怪姚之明。 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踏进过职场,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员工坐在狭小得伸展不开手脚的工位,从早到晚地伏案工作。 怀恩集团董事长的儿子,集团的小少爷,空有一纸亮眼的文凭,实践能力约等于零,吃喝玩乐才是天赋技能。母亲生他时难产,姚之明把对妻子夹杂着愧疚与亏欠的爱一股脑地倾泻给了他,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虽说姚芯长大后得知了他在外面有一个私生子——也就是他现在这个还在读高三的弟弟,但他也全然未放在心上,他自信姚之明对他的宠爱不会动摇,他可以就这样舒舒服服地过完一辈子。 第3章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姚芯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叹气,对着面前改到第七版的策划案愁眉苦脸,这时想起姚之明,更是让他烦心—— 他的思想很简单,就是搞不懂,已经有那么大个公司了,他爹为什么还要贪? 叹气声接二连三地传来,一个女孩终于受不了,从自己的工位上探出头来对姚芯骂道:“一天到晚叹什么气?!本来上班就烦,叹叹叹,福气都让你叹没了!” 姚芯被早上八点的打工人的怨气惊得目瞪口呆,更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也要被骂,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女孩又一屁股坐下了,这时他才弱弱地开口,说:“对不起啊。” 道完歉,他又打开手边的一本笔记本,在上面认认真真地写下“上班的时候不可以叹气影响同事”。在这一条的上头,还有诸如“ppt报告模板不可以重复使用”“开组会的时候不可以打瞌睡(如果打了也不能被发现)”此类的话。 “姚芯!” 他刚把笔记本合上,就有人叫他。他应了一声,站起来看见是一个同事,刚从苏裕清办公室抱了一堆文件夹出来,对他道:“苏经理要的策划案写好了吗?他要你打印出来赶紧送到他办公室去。” “噢,我,那个……”姚芯顿时手忙脚,想要再修改修改的计划被这句话给无情腰斩,“我现在去打印,一会马上过去。” “那行。”同事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微微垂下头,扎成马尾的波浪卷长发从她肩膀上滑落,她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苏经理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你……自己注意点吧。” “啊?好的……”姚芯有些感激她居然愿意提醒自己,却一边心想着苏裕清难道不是天天都心情不好吗?每次见他都臭着个脸,欠了他八百万似的…… 他站在打印机旁边,在心里大逆不道地编排领导,但手上的动作又不敢怠慢,飞快地拿订书机在还微微发热的纸张一角订上。也许是太过匆忙,一枚订书针的针脚没能严丝合缝地紧贴着白纸,微微翘起来,有点扎手,可姚芯顾不得再把它拆下重新装订,只能忐忑不安地带着自己这份并不完美的策划案敲响了经理办公室的门。 “进。” 这么简短的一个字被说话的人拽得二五八万,姚芯有些不服气地冷哼一声,推开门走进去,将策划案递到苏裕清面前,嘴上老老实实地道:“苏经理,您过目。” 前方传来纸张摩擦的悉索声响,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无端添上了些窒息的氛围。久久没人说话,姚芯垂头看光洁如镜的地板,从中看到自己写满了惴惴不安的一张脸,指尖也被他搓得红通通一片。他不觉得自己的策划案值得苏裕清沉思这么久,正当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要观察上司的神色时,苏裕清动了。 敌不动,他不动;敌一动,他乱动。 苏裕清好像真的在生气。姚芯感觉到了,冷汗差点淌到鼻尖,不由自主地连退几步,直到小腿肚顶上茶几边缘,退无可退,上司已经在他面前站定了。 “你躲什么?”苏裕清的语气听上去比意料中平静,“看来你对你做的方案是什么情况心里有数。” 姚芯胆战心惊地抬头,不知这种时候该不该开口说话,下一秒—— “啪!” 是纸张被甩在脸上的声音,听上去却比巴掌声还要刺耳。 从打印机中带出的余温拂过他的脸,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刺痛——姚芯不敢去摸,只是愣愣地反应过来,是那个翘起的订书钉。 “我给你机会给你时间,让你进京云工作,就是让你这么给我做出这种东西的?!你自己看看你写的是个什么东西!嗯?姚芯,大学和研究生你是自己读的吗?实习生都不敢把这种通篇都是无意义的空话的东西当成方案来交给我!” 这些话并不粗鲁,甚至算不上辱骂,只是批评。可姚芯从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吼,也没有人敢拿东西往他脸上砸——哪怕只是几张纸。他觉得疼,觉得烫,不知是被那枚小小的订书钉划破脸而觉得疼,还是因为被批评责骂的羞耻而使他的脸颊滚烫,苏裕清还在说些什么,他却听不进去了,那股滚烫的热气顺着他的脸颊蔓延至他的眼底,几乎熏蒸出眼泪来。 这几日的难过与委屈像是找到了出口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或许这个时候他应该道歉,可不知为何他却梗着脖子,好像在以这样的方式向对方无声地对抗——他想说从入职开始你就只是一直把任务丢给我,从来不告诉我该怎么做,要怎么样才能让你满意;他想向同事请教,别人对他爱答不理,他熬了三个通宵改了七次,尽他所能地做到“正确”,他难道做错了吗? “你……算了,好好想想我刚刚说的,回去重做一份,今天下班前交给我。” 苏裕清收敛了怒气,责骂也偃旗息鼓。姚芯下意识一抬手,却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眼泪和从那个划破的伤口淌出来的细小血丝混在一起,他已经不知道用那种潮湿委屈又不甘心的眼睛看着自己的上司不知道多久。 他抹着眼泪转身走了。 苏裕清靠在自己的桌子上,反应了半晌,才发觉自己刚刚是没控制住,在拿姚芯撒气,直到看到他在哭,火气被他的眼泪浇灭了一大半。他皱眉反思了自己三秒,目光又落到地上乱糟糟的一沓纸上,认命地蹲下去收拾,刚拿起一张扫了几眼,心头那股无名鬼火又窜了起来—— 第4章 吗的,本来方案做得烂就该骂,他还委屈哭上了?!更可恨的是,自己还没骂完,居然就这样放他走了。 他骂骂咧咧地捡起了那份狗屁不通的方案,刚要丢进碎纸机里眼不见心不烦,却犹豫了几秒,鬼使神差地调转了目的地,拉开抽屉,将其放了进去。就在这时,他“嘶”了一声,抬手一看,有一个小血点,他皱着眉把那个文件翻过来,发现了那个翘起的订书钉。 他愣了愣,摩挲了一下手指,目光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望向那密密麻麻的工位,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姚芯的那张脸来,心想,他的脸是不是也被划破了? 第3章 保护你自己的脸 办公室隔音并不好,再加上苏裕清根本没打算收敛音量,姚芯出来时收到了不少带着怜悯的注目礼。 他咬牙切齿,心想他们这会儿怎么不继续无视自己了? 没办法,情绪还没过去,他总不能坐在工位上哭,让其他同事看他笑话,便闷头往洗手间走去。 他躲进其中最靠里的那个隔间,捂着脸痛哭十五分钟——还不敢出声,他不想听到公司第二天就传出三楼男厕所白天闹鬼的八卦。这十五分钟,他从同事们的冷眼想到苏裕清的刻薄,又从今天翘班想到永远辞职,把辞职信狠狠摔到苏裕清脸上,再抽他几个嘴巴……思来想去,思绪最终停留在残酷的现实,于是姚芯窝囊地擦干眼泪,打着抽抽从隔间出来,准备回工位继续上班。 没想到好巧不巧,一出来就在洗手台撞见同事——他没见过,是个高瘦的卷毛帅哥,架着副无框眼镜,鼻尖上还有颗小痣。 两人对视一下,俱是移开视线。 姚芯站在他身旁,一边抽抽一边尴尬地把手洗了,愤愤地心想自己在洗手间狼狈的样子怎么总被人撞见? 他洗手的模样好像在和什么人较劲,同事忍不住看了他几眼,姚芯注意到了,又不敢恶声恶气地呛他“看什么看”,只能红着眼眶瞪他一眼,没想到那同事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湿纸巾递给了他,说:“你用吧。” 姚芯受宠若惊,“啊?”了一声,一时竟不敢伸手去接。 “拿着吧。”同事倒是耐心,见他迟迟不伸手,便把湿纸巾放在他面前的洗手台上,又对他说,“你脸上那个,伤口,可以去休息室的柜子里找创可贴,我记得那里有。” “谢谢你。”姚芯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公司还能接受到善意,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像这样单薄地对他道谢。 同事将手擦干净,一边道:“苏裕清——他就是那样,整个部门基本都被他骂了个遍,他应该也不是针对你。” 姚芯吸了吸鼻子,问:“你也是我们部门的?不好意思,我还有好多同事不认识……” “没事,我是三组的,我叫钱垣。”钱垣朝他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工牌,道,“你叫姚芯,我知道。” 钱垣……姚芯将他的名字在舌尖滚过一遍,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也被他骂过?” “没有。”钱垣坦荡道。 “……” 他看到姚芯刚刚活泼起的眉眼又一瞬间耷拉了下去,似乎马上就要眼泪汪汪的了,他想笑,又怕姚芯哭,否则他刚刚算是白安慰了,他好歹克制住了要上扬的嘴角,没想到姚芯主动开口,说:“那,我可以和你请教一下吗?就是,有一个方案,刚刚苏经理不满意的……”说完,又像是自己都底气不足似的,抬起眼来观察他的表情。 钱垣眉心一跳,下意识要拒绝。他工作能力强,但就是讨厌加班,害怕麻烦,尤其是带新人——也就是因为他这个性子,领导看他不爽,这么多年也还是个组员。这次也同样,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发觉姚芯亮着眼睛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浑身上下写着两个大字“拜托”。 于是那“不行”二字在他舌尖打了个滚,再张口时已经落回了肚子里,他欲盖弥彰地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低声且快速地道:“可以——我先走了,离开工位超过五分钟要扣工资的。” “谢谢你,钱垣!” 他走的时候听到姚芯在后面喊他名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钱垣到底经验丰富,在京云工作这么些年也摸清了那些领导的狗脾气,扫了两眼姚芯的方案就知道问题出在那儿,姚芯就蹲在他工位旁听他分析,时不时还捧场地说两句“好厉害”、“我知道了”。说来奇怪,姚芯说起这些话来竟没有丝毫的敷衍和奉承,就像是发自内心的赞叹一般。 大概是个人气质原因。钱垣不动声色地扶了下眼镜,在心里分析道。 直到讲完,钱垣才意识到姚芯竟一直蹲着,他顿了顿,差点要脱口而出一句“你下次可以把椅子搬过来”。这话没说出口,他自己却吓了一跳——下次?还会有下次吗? 没有了。他在心里下了定论,把那句话吞回了肚子里,目光却情不自禁地跟随着姚芯的身影——看着他抱着笔记本回到自己的工位,埋头工作了一会,又呲牙咧嘴地抬手摸了摸脸上那道裂开的伤口,随后急匆匆地站起来,往休息室的方向去了。 京云的休息室有咖啡机和小零食,柜子里放了创口贴、酒精等简易医疗用品,用来应付突发情况。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按理说,这个点的休息室应该没人,毕竟没有人想顶着被领导抓住的风险来这里摸鱼。 第5章 姚芯刚被直属上司骂了一通,根本不关心自己会不会被抓住,只想赶紧找个创可贴把脸上那道伤口贴上,一边在心里骂了那个害他破相的王八蛋八百遍一边推开门,然后就惊恐地发现他在心里骂的那个王八蛋就站在休息室里,背对着他。 姚芯:“……” 等他要开溜的时候已经晚了,苏裕清听见开门的动静,转过头来看他。 倘若是一个久经磨砺的打工人,此刻就会迅速作出反应,假装之前挨骂那事根本不存在,尬笑一声说经理你也在啊;但可惜姚芯不是,那事儿在他这儿还没翻篇,于是尬笑就成了冷笑,笑完又觉得不应该,担心苏裕清一怒之下把他炒了,便只好忍气吞声,硬邦邦地喊了一句:“苏经理。”活像是背后有人拿枪指着他似的。 苏裕清几乎要被他嘴里冒出来的这几声动静给气笑了,但好在对他的愧疚之心还在,瞥见那脸蛋上的伤口就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便从柜子里取了一个创口贴递给他,“喏。” 姚芯顿了顿,也没想到苏裕清会主动给自己送台阶,双手接过那创口贴,小声道:“谢谢经理。”说完,又瞥见对方右手的食指竟也包了个创可贴—— 他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测,还不等他哆哆嗦嗦地出声询问,苏裕清便抬腿朝门口走去,路过他身边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下次装订的时候注意点,保护领导的手——也保护你自己的脸。” “……”姚芯哽住了,刚对苏裕清升起的一点感激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心想你这是点我呢?下次还要把方案往我脸上砸是不? 姚芯带着对苏裕清的怨气上了一天班,好在经钱垣指导修改过的那版方案没再出什么问题,今晚破天荒地八点就下了班。他挤在地铁上昏昏欲睡,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是在翻外卖软件,研究那些优惠和满减到底该怎么配。 经过地铁上一个小时的研究,当凑出满三十减两块的那个瞬间,他决定还是饿着吧。 老公寓楼甚至没安电梯,经过一天的折磨,姚芯身心俱疲,爬个七楼歇了两趟,倚在门板上蔫了吧唧地拿钥匙开门,拧了半天没打开,正在崩溃之际门却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啊!” 姚芯吓了一跳,重心不稳,下意识地往后仰倒,好在屋里那人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将自己的方向带去。姚芯惊魂甫定,猝不及防就一头栽进了那人怀里,额头抵着对方的胸膛,周身被一股淡淡的皂香包裹。 他反应了半秒,从那人怀里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道: “小、小宸……?你怎么回来了?” 第4章 你好可靠 “你怎么回来了?” 姚芯问完才发觉自己这话说得不好——好像不欢迎人家回来似的,便赶紧找补,问他:“今天不上晚自习吗?” “今天周五,晚自习我翘了。”游宸把翘课说得理所应当,注意到他脸上的创口贴时一拧眉,开口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姚芯觉得就着这个姿势说话太奇怪了,便挣开了他,听到他这么问,一时没顾得上他说的“翘了晚自习”,大脑飞快地转了一通——当然不能说真话了,要是实话实说,说是被上司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然后被丢到脸上的方案误伤了,这样不利于树立他作为哥哥的威严形象。于是他干咳一声,说:“不小心划伤的——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游宸盯着他,看表情是并不相信,只是不屑于戳穿他,冷着脸反驳道:“我成年了。” “你在哥哥心里永远都是小孩。”姚芯半开玩笑地说,抬起胳膊要去摸摸他的头,游宸向侧边一偏,毫不留情地避开了。 ……好吧。姚芯讪讪地收回了手,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本来他俩就不是多亲近,自己这样太冒犯了……他强压下心里升起的一丝难过,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像是突然对那将要报废的门锁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自言自语似的絮絮叨叨:“这个门锁怎么回事啊?钥匙也拔不下来,生锈了吗?……你回来的时候也这样吗?哎呀,这钥匙好像卡在里面了,怎么办……” 游宸被他念烦了,大步踏出去,把姚芯拉开,自己一手扶着门一手握住钥匙,线条流畅的小臂肌肉紧绷了一瞬,在少年的臂膀上微微鼓起,手背上的青筋仿佛跟随着主人的动作一同发力,轻轻跳动几下——只听“咔”的一声,刚刚姚芯使了吃奶的劲都纹丝不动的钥匙便这样轻轻松松地从门锁中脱落了。 姚芯震惊,姚芯羡慕,姚芯自惭形秽。他默默从弟弟手中接过钥匙,渴望的眼神却始终流连在对方胳膊的肌肉上,心想,这就是体育生吗?他也好想拥有……用这样的肌肉暴揍上司,一定很爽吧? 游宸见他一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下鼻子,“怎么了?” “没事没事。”姚芯连忙摆手,把门带上进了屋去,“对了,你回来的时候怎么样?钥匙能用吗?” “不能。” “啊?那你是怎么进来的?” “用这个。”游宸拿起鞋柜上方放着的一个薄薄的塑料片——看上去像是夹在英语书里的单词卡,解释道,“在门锁和墙壁的缝隙中间划一下,就开了。” 姚芯嘴张得老大,回头看看门锁又看看他手上的塑料片,语言系统一时紊乱,“什么?就,呃、用一个塑料片就可以,打开我们家的门锁?!……等等,你是怎么知道可以用这个开的?” 第6章 闻言,游宸沉默了一会。他望着姚芯,后者还没有反应过来,依然茫然地朝他眨着眼睛,他便平静地开了口:“小时候,我和我妈,住的也是这样的老房子,锁和这种差不多,经常碰到这种情况。” “……”姚芯哑然。 他又忘记了。游宸是被姚之明遗弃在外的私生子,从小过得是苦日子,一直到十岁才被接回姚家,同他们一起生活。那时候姚芯已经十六岁,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因为年龄、成长环境等种种因素,他们始终不亲近。 他想开口道歉,可又怕自己这样反而会揭了游宸伤疤,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惹得后者不耐烦,道:“你要说什么?” “就是……”姚芯咽了口唾沫,秀气的眉毛皱在了一起,从兜里掏出手机,道,“我觉得这样太不安全了,必须得换一个锁,马上就换——” “不用你换。”游宸制止了他,“我回来的时候就叫了开锁师傅上门,再过几分钟估计就到了。” 姚芯为他的行动力震惊了几秒,但很快又抛出新的疑问:“那个钱……” “我已经用手机付过去了。”游宸道,“用的你给的生活费。” 姚芯急了,伸手去扯他衣服下摆,连声道:“那你自己钱还够用吗?花了多少?我给你……” “不用了,”游宸“啧”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给我的那些我也花不完。”他见姚芯正欲再说,便拉了他在餐桌前坐下,说:“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快吃。” 姚芯被弟弟按着肩膀坐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从进门起就隐隐闻到的香味竟是来自这里。说是“餐桌”,不过是一张高度正好的普通木桌,上面铺了一层桌布,但姚芯自己不会做饭,这间屋子里也没有其他可以用的桌子了,他平时吃外卖和加班工作都是在这里。但这张桌子还是第一次被认认真真地摆上了家常菜和米饭,首次发挥了它作为“餐桌”的作用。 “我自己做来吃的,剩了点。”游宸道。 桌上其实也只摆了两道简单的家常菜,番茄炒蛋和肉沫豆腐,但都色泽鲜艳,卖相极佳,姚芯试探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就在这时,门响了,门外传来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哎,是你们家要换锁不?” 姚芯正要起身,游宸却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坐着继续吃,自己扬声答应了一句便快步走向大门。 “嗯,对……应该是锁孔老化了……整个换掉吧……” 出租屋狭小,门口谈话的声音在屋里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姚芯一边听着游宸和换锁师傅商量,一边扭过头,看到那个能勉强称为厨房的空间里摆上了瓶瓶罐罐的调味料,案板上还带着湿痕,刚刚使用过的痕迹还残留在下面。 是小宸亲手做的。他把视线重新聚焦到面前的食物上,在心里默默道,又往自己的嘴里塞了一口。 “师傅,记得再在里面加个保险栓。” 游宸叮嘱着开锁师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屋里瞟——看到姚芯有在吃饭,这才放心一点。 从姚芯回来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紧张,担心他看不起这两盘对比他以前来说显得寒酸的家常菜,更担心他带着柔和的笑意对他说出拒绝的话—— 这样的话他小时候听得太多了。 在他的印象里,姚芯作为“哥哥”,总是温柔地拒绝他。 拒绝他亲手做的手工,拒绝他打工攒钱买的礼物,拒绝他的示好,拒绝——他的一切。 姚芯看不上这些,也看不上他。 锁换好了,游宸不放心又试了试,确保它不会出现之前的情况,便锁上了门,装作满不在意的模样走到餐桌旁,见姚芯把晚饭吃得干干净净,可整个人却石化似的呆呆坐在原地,心又提了起来,“你怎么……” “呜……” 姚芯突然哽咽一声。 “我靠……?”游宸慌了,手忙脚乱地四处找纸巾,“不会吧,难吃到哭了??不至于吧……难吃你就别吃那么多啊……” “没有,我就是……”姚芯接过他递过来的纸巾,“快一个月了,我都没有……” 他抽着气,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把游宸急得要命,“没有什么?没吃饱过吗?京云不给你饭吃吗?!” “不是……就是……”姚芯垂着头,吧嗒吧嗒掉了两滴泪。 那两滴泪掉得游宸心都颤了,他心惊胆战,只见姚芯抬起脸,缓缓对他道:“小宸,你好可靠。” 游宸:“……” 他深吸一口气,问:“那你在哭什么?” “你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姚芯坚定地说,“我喜极而泣。” “……”游宸忍了。 “要我洗碗吗?”姚芯撸起衣袖,主动请缨。 “坐着吧,少爷。”游宸冷笑道,“还是让可靠的我来吧,你别把碗摔了,我们买不起新的。” 姚芯默默,心知他说得有理,“……好的。” 洗澡时姚芯搓了下脸,创可贴卷了边,他索性将其撕了下来,想着估计很快就好了。没想到游宸看了他脸上的伤,竟是从兜里掏出一个粉色的创可贴递给他,说:“贴着吧。” 姚芯端详了那明显与游宸气质不符合的创可贴一阵,问:“你谈恋爱了?” “不是,学校只有这样的卖。”游宸不耐烦地道,“你到底用不用?” 第7章 姚芯还是收下了,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严肃道:“你以后不许再翘晚自习了。” 又来了。游宸心说。 果然,姚芯开口,苦口婆心地劝道:“最后一年了,你收收心,多努力,这些话你们老师也会讲吧?学历还是挺重要的,你看,要不然京云也不会要我……” 游宸不爱听他说这些话,像个老头子,便忍不住出声呛他:“姚芯,我的事姚之明都不在乎,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能不能别管我的事了,你自己都活不明白,多操心你自己吧。” 话音刚落,游宸就觉得后悔,但正如覆水难收,姚芯的表情还是变了,他的嘴角勉强地想提起来,却失败了,最终他抿了抿唇,站起身,对他轻声说:“早点睡吧,小宸。” 原先还算和睦的氛围终结于此,进房间前,姚芯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对他说:“谢谢你今晚回来。”说完,他便走进房间,只留下游宸一人对着那紧闭的房门抬了抬手,又收回了。 果然还是被弟弟讨厌了。 姚芯抱着被子,懊恼自己为什么明明知道游宸不爱听那些话但还要一遍遍地说。或许是因为他其实根本就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个弟弟相处,又或许是他自己的性格本身就招人讨厌。 早干嘛去了呢?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窗外,路灯惨白的光晕透过廉价的纱质窗帘映在布满点点霉菌的墙壁上,像一轮冒名的、伪劣的圆月。早该把他的关心给游宸的,给那个他记忆里的、更加年幼的弟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完美的肥皂泡破裂后,他再对已经长大的弟弟施以他单薄的关爱。 他疲惫地撇过头,把自己蜷缩起来,心想,连弟弟都不喜欢自己,更别说是上司和同事了。 在游宸回来之前,他都是饿着肚子躺在床上。其实他早就知道那个门锁不安全,每天晚上都害怕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吓得不行。只是游宸住校,他自己一个人住,觉得没必要花那个钱去换锁。 自从家里出事以来,快要一个月没睡过好觉了,但今晚他也许可以睡得好些。他闭上眼睛,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正织成一张绵密的网,裹挟着困意温柔地将他包裹起来。 小宸真的很可靠。 在彻底向梦境坠落之前,他在心里喃喃道。 可惜他讨厌我。 第5章 西西弗斯 像姚芯这样的低级社畜是没有周末的,连996都混不上,简直就是007。 这座城市就像一座金字塔,平凡的打工人正是组成塔底的那一部分,因此早晨挤地铁也是一件痛苦的事。更让姚芯抓狂的是,他几乎每天都要完成一次从地铁口到公司楼下的四百米冲刺,半个月跑下来,身体素质直线提升。 今天发挥尚佳,等他站定在公司门口时发现距离打卡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正要进门时,路边一家咖啡店的招牌跳进了他眼底。 这家咖啡店占据了整条街道最显眼的位置,每天进出公司大门都能看见,只是通常姚芯是对它视而不见的,无他,这家店的定价可不便宜——起码对现在的他来说并不友好。但今天姚芯在店铺门口驻足,是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在钱垣的桌上看到了这家店的咖啡。 想想一杯小几十的标价,刚刚迈开的双脚又定住了。周围来往的人群形色匆匆,只有他一个人在为是否要买一杯咖啡纠结,藏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识收紧,不经意间碰到了昨天钱垣递给他的那一小包湿纸巾。最终,他咬咬牙,推开了咖啡店的大门。 一杯咖啡是很多人早起上班的必备,此时正是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姚芯排了十分钟的队才取到餐,一边念叨着“完蛋要迟到了”,一边拎着咖啡在公司大厅狂奔,好不容易踩点打上卡,他长出一口气。等他走进办公区时,不出所料地看见钱垣已经在工位上了。 他直奔钱垣的方向而去,一手公文包一手咖啡袋,气喘吁吁地站定在钱垣面前,引来周围一圈人诧异的目光。但他像全然没感觉到似的,朝钱垣伸手,将咖啡递了过去,“钱垣,给你。” 他气还没喘匀,头发也因刚刚的跑动而挣脱了发圈的束缚,清晨的阳光透过那几缕翘起的发丝,成了笼罩在他周身明亮得有些晃眼的光晕;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笑容,弯起的眼睛和凹陷的梨涡都盛满了他的期待。 “昨天你帮了我大忙,”钱垣一时没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解释道,“我想着要好好谢谢你,看到你桌上有楼下咖啡店的咖啡,今天就买了一杯想送给你……” 钱垣愣住,但还是婉拒道:“举手之劳,你不用这样。”说着,他抬起手,将咖啡轻轻推了回去。 “我不喝咖啡的……”姚芯无措地攥紧了袋子,手肘微微弯曲着,一时间进退两难,“而且,这是我买给你的。” 钱垣推拒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向姚芯,青年背光而立,有些刺目,可他仍然看清了对方那双圆眼,笑起来时的月牙不见了,眼尾微微下垂,像某种无害的小动物,带着和这里格格不入的天真,没有任何多余的意图——就只是单纯想请他喝杯咖啡。 这份单纯里带着灼人的温度,对视片刻就要使阴影下的人感到刺痛。于是钱垣错开他的目光,接过了那杯咖啡。 “谢谢。” 第8章 “啊,对了,”姚芯道,“我们可以交换一下联系方式吗?” 钱垣觉得有些麻烦,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说:“可以。”他打开手机,调出自己的二维码展示给他。 姚芯扫了一下,随着“滴”的一声,钱垣的个人账号跳了出来。 “西西弗斯……?”看到对方的id时,姚芯下意识地低声念了出来。 “嗯。”钱垣解释道,“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因为得罪了诸神,便被罚把一块沉重的巨石从山脚推到山顶,由于石头过于巨大,每次被推到山顶后,便又会滚落回山脚,西西弗斯不得不重回山脚往上推巨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西西弗斯,代表的就是没有希望地重复毫无意义的事情,并且别无选择。”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平静,就像他口中的西西弗斯,淡然而又麻木地接受了自己推动着巨石往返的命运。唯一不同的,只不过是他的巨石叫做“工作”。 “我觉得不是。”姚芯静静地听他说完,却出乎他的意料出声反驳了。 他微笑着,语气却很认真:“日复一日地推动巨石的人生是很荒谬的,但直面这样的人生,难道不算一种勇敢吗?在别无选择的境地下向命运宣战,推动着巨石抗争到底,西西弗斯依然是一个英雄。” 钱垣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却见姚芯表情慌乱,压低声音道:“我们组长来了,我先回工位上了!”说完,他便匆匆跑开了。 两人之间关于西西弗斯的那场简短的讨论就这么匆忙地结束了。他们虽然加上了联系方式,但几乎从没在线上聊过。可钱垣依旧感觉到姚芯好像有点黏上了他,连带着其他同事看他的目光也有些奇怪。但钱垣不在乎其他人,让他苦恼的是姚芯。 小少爷以前肯定没有跟在人身后央着人做朋友的经历——向来都是别人死皮赖脸的黏着他,因此他想亲近一个人的意图十分明显,但依然保留了一些微妙的分寸感,走三步退一步的那种,又能够毫不设防地向钱垣袒露他最薄弱的一面。 钱垣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人。他将自己比作西西弗斯,那么姚芯便是他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变量。 姚芯是一个巨大的矛盾体,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集团太子爷转变成要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被同事孤立会难受,被领导批评会哭,他明明害怕遭受冷眼,害怕碰壁,却依然愿意锲而不舍地围在自己身边打转—— 难道是我给了他很好相处的错觉? 这天上午,钱垣第七次看向姚芯所在的方向,依然把他视为自己入职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个麻烦。 钱垣把自己想得这么复杂,姚芯全然不知,至于其他同事私下里议论钱垣心高气傲又不好相处,他也并不觉得。在他看来,这只是每个人性格不同,钱垣人很好啊,和他们都不一样——至少那一包湿纸巾,那一份方案就是证明。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直到一个星期后的部门例会。 每个星期hr部门都要开一次例会,每个组需要总结一周的工作进行汇报。前两次的例会姚芯在组里的贡献几乎为零,组长根本没让他参加,直接打发他提早下班了。因此当这周例会的通知下来时,他还有些茫然,正纠结时,一个他有些眼熟的男同事走过来叫他:“姚芯。” 姚芯定了定神,试探地开口:“嗯……david?” “你记得我啊。”david露出一个笑来,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太好了。” 姚芯有些心虚,刚刚他是瞟人家工牌才想起来这人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这周你第一次参加我们例会吧?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工作内容都要做成ppt汇报,你前几天不是交了份方案给苏经理,通过了吧?”得到姚芯的点头后,david脸上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他热情地道,“你可能还不太熟悉我们的汇报流程,你把方案发我吧,我帮你把ppt做了。” “那太麻烦你了,不用了。”姚芯连忙摆手,“你可以告诉我有什么要求,我自己可以的……” 他还没说完,david又打断道:“哎没事,我们组的汇报也是我负责,反正到时候大家的ppt都要由我汇总,你的我帮你做了,省得我俩都麻烦。” 姚芯不明所以,听得有些稀里糊涂,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他四下看看其他组员想求证一下,可其他人都在自己的工位上埋头工作,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根本没人在意他这边发生了什么。david在他身边连声询问着,他招架不住,也不想拂了难得的这一份善意,便愣愣地点头,答应了。 “哎,那好,那你等会记得把方案发我哈。”david临走前还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对方的手劲有些大了,姚芯被拍得有点疼,但脸上依旧乖巧地扬起一个笑脸,“好的好的,嗯,辛苦了,谢谢你哦。” 目送对方离开,他坐下又想了一阵,最终还是依言将那份方案通过微信发了过去,后面还跟了一个小兔子蹦蹦跳跳表示感谢的表情包,对方却只回了一个好。 空旷的屏幕上只有那只白色的兔子还在不知疲倦地蹦跶着,姚芯盯着那个“好”字半晌,最终把手机熄屏,重新抬起头,继续处理起刚刚未尽的工作。 第9章 第6章 方案是我做的 例会那天,上层规定每个员工必须身着正装,姚芯只好又把面试那天穿过的西装找出来穿上。 整个部门的人挤在一个会议厅里,经理、组长分坐在会议桌两旁,其余组员只能搬着凳子一圈一圈坐在外围,越靠内圈的资历越深,也是更受领导器重的那些人。姚芯自然是坐在最外圈的角落里,不仔细看还找不着他的那种。 他坐直了身子,在这间不大的会议厅里环顾一圈,看到钱垣就坐在他前面两排,但对方没有注意到他,他只能看见对方垂下头时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和鼻尖若隐若现的那颗小痣。而钱垣的前面正好坐着西装革履的david,是在离领导最近的位置,他看上去精神抖擞,大腿上放着一沓打印出来的纸业,姚芯猜测可能是他等会要上台汇报的ppt。 但让他有些奇怪的是,坐在会议桌正前方的居然不是苏裕清,而是部门的副经理,一个有些矮胖的男人。 例会开始了,副经理先是清了清嗓子,道:“各位,苏经理今天有别的工作处理,不在公司。这次的例会呢就由我来主持。啊,大家放轻松,别那么紧张,咱们就当例行公事,好了,各组的相关负责人可以准备发言了,大家早开始早结束,也早下班嘛!”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带头鼓掌,姚芯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鼓掌的,但周围人都鼓得兴起,他便也抬起手,敷衍的拍了几下巴掌。 “好了,好了,”副经理却似乎对这些掌声很受用,笑着道,“各位开始吧。” hr部门一共分了五个小组,按照顺序依次发言,姚芯他们是最后一组。 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前两组上台发言时他还认认真真地往上面记了几笔,等到第三组快要结束,他才有些反应过来其实他们都讲得大差不差,根本没有什么再值得记的东西了。 他兴致缺缺地合上了笔记本,有些无聊地往前看去,这才发现每个人脸上的神情几乎都是空白一片,只是时而机械地点点头,好像在对台上那人讲的表示赞同一般。就连钱垣也不例外,他微微垂着头,已经阖上了眼睛,看上去就快要睡着了。 左等右等,墙上的时针又走过了半圈,david终于上台——这意味着这场令人昏昏欲睡的例会终于要结束了。 事实上,david的汇报和前面四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副经理却在他要下台前出声叫住了他,“哎,这个,戴……” “david。”五组组长在一旁小声提醒。 “啊,戴维——”副经理问,“你刚刚ppt上的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david笑容满面地解释道:“ppt是我自己做的,但这些工作成果我可不敢私吞,都是咱们组员齐心协力一块做的!”说着,他又把ppt往前翻了几页,开始依次介绍每个部分的负责人是谁,等到最后,是姚芯发给他的那份方案,他却微微一顿,笑容不减地道:“这个方案是我在三组的同事钱垣的帮助下完成的。” 这句话没有在普通员工之中引起多大的波澜,就像一颗石子丢进大海——只是姚芯被它砸中了。 他有些茫然地仰头望过去,ppt上的内容虽然被人影遮挡了大半,但他还是能够确认,这就是他当时发给david的。 这是什么意思?他又看向前方的钱垣,可对方却没有回过头来看他。 “噢,很好很好,做得很不错嘛。”副经理像是没有听到他话中提到的另一个人的名字,对着台上的david大加称赞道,“年轻人就该像你这样嘛,做出来的方案大胆,有创新性!这样才能成为公司的中坚力量,我们这些老家伙才敢把公司放心交给你们嘛!” 五组组长也在旁边应和着,这时,副经理又一拍大腿,道:“小杨,你之前几次和我提过的,说你们组有个很能干的年轻人,是不是就是戴维?” “哎对对,副经理,您记得真是太好了。”组长忙不迭地道。 “我当然记得的,咱们部门每个好苗子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副经理拍了拍组长的肩,说,“小杨,你们五组不是一直都缺个副组长吗?我看david就很合适!” 话说到这个份上,台下的其余员工终于醒过神来,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话里话外都在说david是靠送礼才和组长打好关系,让组长在副经理面前替他美言几句,这才混了个副组长当当……可姚芯没有反应,这些与他毫不相关,他就像听不到一般,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台上正鞠躬道谢的david身上,可对方从始至终没有分出过一个眼神给他。 例会结束了,员工们鱼贯而出,纷纷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收拾好东西,为十分钟之后的下班提前做准备。副经理和五组组长走在一起,两人肩并着肩,前者横向发展的身子将组长挤得有些局促,但后者的面上依然陪着笑,丝毫没有要躲闪的意图。 姚芯鼓起勇气,小跑着上前,叫停了二人:“副经理,组长,请、请稍等一下。” 两人转过身,副经理连正眼都不看他,不耐烦地问:“快要下班了,你还有什么事?” 对方的态度使他更为紧张,掌心不知不觉间已经濡湿成一片,将袖口揪得皱巴巴,可他下定了决心,咬了咬牙,说:“副经理,david说的最后一个方案,是我做的——而且是钱垣指导了我,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第10章 闻言,副经理这才完全把身子转过来,厌烦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随后又看向组长,后者连忙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他是姚芯。” “姚芯?就是那个……”副经理的表情中浮现上一丝了然,他咳嗽一声,轻蔑地看向姚芯,满不在乎的语气,“你说是你的就是你做的?姚芯,既然来了我们公司,你还是踏实一点,不要以为我们和怀恩一样……” 副经理滔滔不绝起来,似乎说起怀恩他有一肚子贬低的话,姚芯终于忍无可忍,语气强硬地打断了他,“副经理,我们就事论事好吗?那份方案是我做的,苏经理可以证明。” 提到苏裕清,副经理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冷哼一声,道:“苏经理,苏裕清现在可不在公司。而且,好吧,就算那份方案是你做的又怎么样?那个戴……戴维,ppt是他做的,没错吧?他能汇报得那么好,一看就是下了功夫研究的,谁有能力谁没能力我当然心里有数——难道你还想升副组长?”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眼看着事态的走向似乎有些难以控制,组长紧急叫停,站出来当和事佬,“副经理,您消消气,消消气,我等会一定好好教育他。”安抚完副经理,他又转头狠狠地瞪了姚芯一眼,训斥道:“你和领导说话什么态度?!还当自己是少爷呢?这里没人伺候你,不想干了就滚蛋!” 姚芯被他吼得一震,肩膀塌了下去,苍白的唇颤抖两下,未完的话像被打碎的玻璃落回肚子里,将他柔软的内里刮成血淋淋的一片。 组长没有再回头看他,拉着副经理往前走去,留下他一个人站在走廊里,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拉长,像两个孤独的游魂。 第7章 流浪狗 身后时不时地传来脚步声,同事们都准备下班了。 姚芯木然地转过身,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迟疑地点进与钱垣的聊天界面,就在他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闯进他视线中—— 是david! 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反应过来,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找他当面对质问个清楚。姚芯顾不得把手机放回口袋,紧握着便跟随上david的身影,却见他径直走入了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间。他落后对方几步,手放在洗手间的大门把手上,正要推门而入时,听到隐隐传来说话声—— “钱垣?好巧。” 钱垣?他的动作停住了,握住门把的手也渐渐放了下来。 里面沉默了一会,再传来的依旧是david的声音: “钱哥,说真的,你的工作能力很强,领导也是认可的。哎,要不你来五组吧?你看,我比你还晚入职一年,现在大小算个副组长,你来咱们组,我肯定会多多关照你……” “啧,怎么不用呢?”似乎是钱垣说了什么,david的声音听上去相当遗憾,但没过两秒,他又像反应过来了一般,道,“哦,我知道了——是因为姚芯,对不对?” 无论如何,偷听别人的谈话都是一件很不礼貌的行为,哪怕这个人是刚刚霸占了他工作成果的david。就在他压下自己的好奇心将要转身离开之际,却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姚芯心里的迷茫大于惊讶,因此他选择留在原地。 但很快,他就为这个选择感到后悔起来。应该直接走掉的。 钱垣好像没有说话,又或者他和门外的姚芯一样,只是在等david的下文。只听后者像是发出了一声嗤笑,说:“他最近一直在缠着你吧?” 姚芯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一下,心里沉下去一块。 david道:“我都有点怀疑他之前是不是怀恩的太子爷了。怎么来了京云就像条流浪狗一样?随便施舍点什么东西,就赖在别人后面不愿意走——他挺烦的吧?” 走廊的灯泡前段时间已经报修,此时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灯光又一次熄灭的那一瞬,姚芯突然觉得喘不上来气。打紧的领带,下坠的工牌,扣到最顶上的一颗扣子,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衬衫与西服,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一角,窒息感像涨潮的海水蔓延上来。一门之隔,里面人谈话的声音穿过不算厚实的门板,形成了一种粘稠的质地,缓缓封闭住他的感官,只留下耳鸣般尖锐的呼啸。好像有什么狠狠碾过去了。 “嗯,是有点烦。” 钱垣终于说话了。 这是姚芯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他转身走了。 走出京云大厦,自动门关上的瞬间他打了一个哆嗦,手机里显示的降温预警被他忽略过去了,他必须一个人渡过寒冷而漫长的后半夜。 之前在他脸上留下的伤口早已愈合,可是风刮过来的时候他依然感到脸上传来刺痛的寒意,他才惊觉过来自己在哭,让他感觉到痛的是他自己的眼泪。 咸涩的潮湿在深秋的空气里发酵,他的意识似乎漂浮在更遥远的高处,俯瞰着他的肉体在路边痛苦地颤抖。 从京云大厦到地铁口,四百米的距离,他行走在这条路上,旁边的绿化带里突然窜过一道黑影,从他的跟前跑过,又一头扎进另一侧的绿化带里。是一只猫,还是一只狗?姚芯没有看清,但反正没有什么两样,都是无家可归的弱小的生命罢了。 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姚芯偏头望向绿化带,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想扯起嘴角笑一笑,可惜有点困难,他放弃了。 第11章 这天晚上的地铁三号线依然很多人,现实不会因为他的难过而为他开辟出一块崭新的空间。他依然站着,与疲倦的人们挤在一起摇摇晃晃,再一次变成沙丁鱼罐头里的一部分,就连悲伤也被压缩成了一小块。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却响了。 最近会给他打电话的除了律师就是外卖,今晚他没点外卖,那只能是前者,他以为是姚之明的案子有了什么新进展,一时间哭也顾不上,着急忙慌地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却出乎他的意料—— 柯安远,他相恋四年,此时远在异国的男友。 “安远……?”他接通时声音还有些迟疑。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好好联系过了。异国之间本就有时差,他们联系得格外困难,再加上姚芯这段时间家里出事,忙得焦头烂额,他不想让柯安远在国外还要为他担心,便没有向他说这件事,两人之间的沟通便基本只剩下了每天相隔几个小时的早晚安。 说来奇怪,他们的聊天频率下降了许多,柯安远也没有过问过一次,此时居然会直接打电话过来,但当下的他顾不上那么多,当那声轻微失真、却依然熟悉的“姚姚”从手机传来时,他封闭的感官好像被撬开一个小口所有的情绪化作眼泪,争先恐后地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地铁上的人们有些疑惑地看着这个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拿着手机的青年,突然泪流满面地抽泣起来,但没有人出声询问,只是看了两眼,便移开了目光。 “安、安远……”他狼狈地擦着眼泪,顾不上高昂的西服被泪水打湿,断断续续地叫着男友的名字,“我……” 他在哭,想诉说自己一个多月来受的委屈,可电话那头的男友像是没有察觉到,语气急促地打断了他,“姚姚,你现在在哪里?方便吗?” “我在回家的路上……”姚芯吸了吸鼻子,听出了他的焦急,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别担心,就是,过段时间我打算回国了——” 姚芯感觉到惊喜,他的眼睛亮了亮,问题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你要回国了?那太好了。具体哪天?机票买好了吗?……” “就是买机票这个事。”柯安远的声音低下来,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姚姚,我……我的钱不够,你能不能先给我点救救急?等我回国了,我就马上还给你!” 姚芯一愣,下意识问:“要多少?” 柯安远报了个数,姚芯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道:“什么机票要这么贵?” “姚姚……”柯安远的声音有些可怜。 “安远,你是、有哪里着急用钱吗?你、你不用和我编借口说要买机票的……”姚芯心软,耳根子也软,男友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招架不住,攥紧手机的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决定和他摊牌,“你要五万,太多了,我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柯安远震惊道,“你、姚姚,怎么了?你爸不给你钱了吗?” “不是……我家,出了点事。”姚芯不可能在地铁上说起这件事,只能含糊地道。 “出了点事……?”电话那头的柯安远喃喃道,但很快他语气就变了,变成了一种担心,他更加急迫地问,“那你现在能拿出多少?” 姚芯深吸一口气,道:“抹个零。” “五千?”柯安远说,“姚姚,你没有在和我开玩笑吧?” 姚芯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也有点生气,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道:“我没和你开玩笑!柯安远,你是不是又去喝酒了?你到底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姚姚,宝贝,你别生气……”柯安远的语气软和下来,“没有喝酒,我和你说实话。就是,我们教授让我去考个证,说是要顺利毕业就得考,这五万是课程费……” “……”姚芯听他这么一说,又替他担心起来,“那你这五万要从哪里凑?” 柯安远小心翼翼地道:“我、我再想想办法吧,大不了多打几份工。姚姚,你那五千……” “……我打给你。”姚芯低声道。 第8章 关你什么事 “姚芯他挺烦的吧?” 洗手间内,david耸了耸肩,自认为幽默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钱垣动作一顿,说:“嗯,是有点烦。”说完,像是顺手一般,他打开了水龙头。 水流的“哗哗”声在安静的空间内响起来。 david没注意到气氛突然的转变,还在为自己猜中了钱垣的心思而暗暗自得,正要再说些什么来说服对方来五组,没想到后者却开口反问道:“他烦的是你吗?” “呃,不是啊,钱哥,我的意思是他总是缠着你……” “那又怎么样?”钱垣直起身来,深黑的眸子在镜子中缓慢打量着david,“他烦的是我,关你什么事?” 钱垣有一双瞳色很深的眼睛,不似常人般的棕色,被他注视时总有一种被无机质生命体盯上的感觉,很少有人愿意直接与他对视,david也不例外。 他终于在这样的眼神中迟钝地反应过来钱垣的态度,在心里暗骂一声,彻底打消了拉拢钱垣的念头。这次算他自讨没趣,不欲再留在这里多说,将要离开之际发现水流声停住了,钱垣叫住了他。 他的身形僵住,下意识回身看过去,只见钱垣正面对着他,两人只隔一个台阶的高度,他却觉得自己好像在被钱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 第12章 “你用姚芯的方案去讨好领导,大家都心知肚明。” “抢别人的东西去讨好主人,你不觉得,你自己更像流浪狗吗?” “你!”悉心伪装的面具被钱垣一句话撕破,david涨红了脸,攥紧拳头就往钱垣的脸上挥去—— 一声轻响,他感到自己的拳头被冰冷的掌心握住,却难以前进分毫,紧接着,他的拳头被那只手缓缓拨开,露出钱垣面无表情的脸来。 “注意形象,”钱垣松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过时又不经意似的将他有些歪斜的领带抚正,道,“副组长。” 走出洗手间,走廊上的灯依旧在以某种固定的频率闪烁着,钱垣看了眼刚刚碰过david的那只手,厌恶地皱了皱眉,他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位上,抽了一张湿巾擦手。 部门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姚芯的工位上看过去,发现那里已经被收拾整齐,姚芯的包也不在,应该是已经走了。钱垣摇了摇头,往门口走去时路过姚芯的工位,却发现椅子上搭着一段挂绳,他上前一看,发现是姚芯的工牌。 工牌忘了?那他明天怎么进公司?钱垣心里想着,拎起那根挂绳,塑封着的照片上,姚芯穿着与今天同样的西装,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没有梨涡也没有月牙。 钱垣与照片上的姚芯对视片刻,把不属于他的工牌收了起来,然后他拿出手机,在众多回复着“好的”、“收到”的聊天框下滑,终于找到了与姚芯的对话框。他将其点开,发现除了一开始姚芯发来的一只朝他挥手的小兔表情包,那里还是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只从云朵里探出头来的兔子,它依然无知无觉地伸出毛茸茸的前爪和他打着招呼,三瓣嘴微微张开,q版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傻兮兮的笑容——他无端想起了姚芯。 他把姚芯的工牌拍了张照片发过去,打字道:你的工牌忘了,我帮你带回去,明天在公司一楼大厅等你。 信息发过去了,他的手指却仍停留在键盘上,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发些什么来安慰对方,说“别难过,这些很正常”?——他感觉姚芯看到后会更伤心。 可事实如此,姚芯只要继续在京云待下去——不,只要他还要继续上班,他渐渐就会发现这种情况非常常见,甚至只能算是职场中极其微小的挫折。 于是他还是放弃了自己这种无异于火上浇油的安慰方式,把手机熄屏,重新放进口袋。 他去地下停车场开车,等红绿灯时又忍不住调出与姚芯的聊天框,发现对方还没有回复。 姚芯没发现原本一直在他脖子上挂着的工牌居然在收拾东西时被他忘在了工位上,而钱垣的信息淹没在一堆有关工作的消息中,他一个都没点开,将那五千块给柯安远转过去后他便关了手机。 他睡不着,躺在床上继续盯着天花板上路灯投进来的影子。 ……想辞职。眼睛干涩,他翻了个身,闭上眼。 姚芯前二十几年的人生受的气加起来还没这半个月多,但也就是这半个月里,他才认清自己原来就是个受气包的本质,今天在会议厅、在洗手间门口,甚至在地铁上接到柯安远的电话,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无缘无故地打了几拳。 但他有苦不能言,有痛不能说,因为说了也没人听。 他只能忍气吞声,于是打他的这几拳就好像打进了棉花里,他根本无力反抗,连回弹都无比缓慢,充其量只能发出嘤嘤的哭声,回家后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掉眼泪。 所以“想辞职”也只是想想而已,最起码,最起码这个月的工资和全勤得拿了! 但当他第二天在公司大厅发现自己工牌没了的时候,“辞职”这个想法又冒了出来。 “完蛋完蛋……” 他努力回忆着工牌的下落,脑海中的记忆刚刚倒流回昨天晚上,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姚芯。” 他抬起头,看见钱垣朝他走过来,手上正拿着自己下落不明的工牌。 “你……” “你昨晚忘在工位上了,我发信息和你说了。”钱垣先他一步开口,“你没看到?” 姚芯僵硬地从他手上接过工牌,飞快地垂下头往前走去,道:“谢谢。” 钱垣对他突然冷淡的态度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刷卡进了公司,看到他依然有些红肿的眼睛,皱眉道:“你昨晚哭了?” 姚芯拎着包的手指缩紧了,他不明白明明昨晚钱垣还和别人说自己很烦,今天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和自己搭话。于是他把头偏向一边,抗拒的意味更加明显,小声说:“……关你什么事。” 钱垣也愣了,没想到昨晚自己和david说过的话居然被姚芯原封不动地说回给自己听,他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惹得姚芯委屈。他有心想问一问,可电梯已经来了,周围挤满了人,拥挤当中,他注意到姚芯依然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楼层到了,姚芯也先他一步走了出去,没有要停下来再和他说话的意思。 钱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有些心神不宁。就这么一整天,他发现姚芯没有再来主动找他,没有再来找他一起去食堂吃饭,没有再来找他问一些简单得让他无奈的问题…… 但紧接着,他发现了一个比姚芯不再来“烦”自己的更严峻的事情—— 第13章 他居然因为这个发呆了一天。 只是一个星期,他好像,有点习惯姚芯围在他身边打转的日子了。 第9章 肥皂泡 不知道是为什么,姚芯总觉得周围同事对自己的态度好了一些——david除外。 明明是他抢了自己的方案。姚芯在今天第三次起身从david手中接过摞成小山高的文件夹,心想,他为什么还可以这么心安理得地指使自己做事? 但他敢怒不敢言,只能唯唯诺诺地对着对方潇洒离去的背影点头说“好的”。 坐在他对面的一位女孩似乎也有些看不下去,姚芯眼睁睁地看着她对着david翻了个白眼,然后站起身,对他道:“我帮你处理一部分吧。” 姚芯来不及说“不用”,手上的文件夹就被端走一大半,女孩低头一边整理一边道:“这些本来就是他该处理的,嗤,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副组长而已,真是显着他了。” 不畏强权,直言不讳啊。姚芯闻言顿时对她肃然起敬,目光向下一瞟,看见女孩工牌上登记的名字——宴雁。 “谢谢你。”姚芯朝她道谢。 “你不用这么看我。”宴雁将一侧的长发拨至耳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种人,靠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上位——又是送礼巴结领导又是占别人功劳的,组里大家都看不上他,要不是他和组长关系好,汇报怎么也轮不到他。” “啊……哦,好的。”姚芯没想到她也会和自己说这些,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宴雁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涂着艳色口红的唇抿起来,这一笑,倒是中和了她生人勿近的气场,“行了,你别这么紧张,就差回个收到了。” 姚芯不好意思地笑笑,没再接话,刚刚坐下,却又被人给叫了起来,“姚芯,来一下。” 听到这个声音,姚芯条件反射地就从工位上蹦了起来,目光一移,果然看到出差一天回来的苏裕清站在办公室门口,一手叩着门板,一手插兜,造型凹得和画报模特似的。 姚芯心里嘀咕他,身体却不敢不从地走了过去。 “之前让你写的那份方案,”苏裕清坐在椅子上,问他,“进度怎么样了?” 姚芯悄悄抬头看他,不知他是真不知道情况还是在这钓鱼执法,便含糊地道:“那份方案……现在交给david了,进度方面您得问他。” 苏裕清一拧眉,道:“交给他了,什么意思?还有——david是哪个?” ……真是万恶的资本家,连手下人名字都记不住。但看他的反应,他似乎的确不清楚昨天的例会发生了什么,姚芯一时也不知如何跟他解释,只道:“david……就是我们五组昨天刚调上来的副组长。” 苏裕清一路摸爬滚打干上经理这个职位,看姚芯这闪烁其词的样子心中便已经有数了,冷笑一声,道:“谁调的?” “副经理,昨天例会上david汇报了那个方案,他听了之后很满意……”姚芯自然不敢说david升职的真正原因貌似是因为送礼,便只能把这个理由扯了出来。 苏裕清气笑了,“他很满意,我亲自提点写出来的方案!他能不满意吗?得了,那方案给他得了,最后方案往上头一交,等于我啥事没有,功劳全给他占了!我就知道,我一出差净没好事……” “……”姚芯欲言又止,一方面想说你指点的其实还没钱垣指点的多,另一方面又想感叹原来经理之间也存在抢功劳这一说法,可惜这两方面他都不能说,只能默默把话吞回肚子里,最后又咂摸出一点委屈来——可是那个方案的确是我熬了好几天做的啊,也被人抢走了。 苏裕清骂骂咧咧地发了一通火,挥挥手让他走了,姚芯一句话没有多说,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坐下。 也许是david抢走他的方案帮助自己升职一事,让其他组员对他产生了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情,中和了最开始对他的敌意与偏见,他们总算不再对姚芯视而不见了。 甚至宴雁有时还会主动找他说话,两人偶尔一起结伴去食堂,有一次宴雁突然问他:“对了,我一直都想问来着,你和钱垣——闹什么矛盾了?你们之前关系不是挺好的嘛,怎么感觉这几天一直在冷战?” 姚芯费了好大劲把正在咀嚼中的食物咽下去,迟疑地道:“你觉得,我和他关系好吗?” “不好吗?”宴雁有些奇怪地反问道,但很快又释然,“可能你不知道,反正我和他是同一批入职的,没见他这么耐心地陪人家吃饭啦,修改方案啦……当然了,其实也很少有人愿意去热脸贴冷屁股的,你算是头一个,勇气可嘉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宴雁说这话时只当是玩笑,姚芯却有些听进去了,目光落在不远处,钱垣正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端着餐盘走过来,他赶紧把头垂下,用筷子欲盖弥彰地在餐盘里挑挑拣拣,小声道:“其实……我们关系也没有那么好。”不,也有可能是一点也不好。 “钱垣他……好像有点烦我。” 关于这个的聊天点到为止,宴雁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最后也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他几句“不会的不至于”。当然了,钱垣也没有来主动找过他。 姚芯在京云的日子又难过起来。钱垣的那句“挺烦的”始终萦绕在他心间,在他忍不住产生“或许可以和同事成为朋友”的这种念头时,那句话便会出现,逼迫他又慢慢退回了社交安全距离。 第14章 事实上,同事们对他的态度也并没有友好到可以进一步发展的地步。与他们搭话时姚芯依然是满脸堆笑,一口一个哥哥姐姐地叫着,向他们请教这个项目的申报流程、那个报告的写作规范,每当别人稍稍一皱眉,他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又消退得无影无踪,除了和对方道歉、道谢,便没了下文。 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也没想到自己是一个这么耐得住寂寞的人。公司和出租屋同样冰冷,他打开手机,想拨通游宸的电话,但回应他的只有阵阵忙音;而柯安远自从上次联系后也没了音讯,绝口不提上次说要回国的事宜。他心中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隐隐有些预感,只是他现在疲于应付,只能暂且麻痹自己,心想自己和对方这么多年的感情,不可能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断掉。 当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加班至深夜,或陌生或熟悉的同事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整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工位幽幽地亮着冷光时,他扭头向窗外望去,窗外的街道依然灯火通明,可行走的路人却形单影只。 于是他再一次意识到,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夜晚,那些充斥着鼓点和音乐的浪潮,那些他曾经触手可及的一切,已经离他远去了。 如梦似幻般的美好生活成了一戳即破的肥皂泡,肥皂泡碎了,留下一地狼藉的现实等着他去面对。 他在这个现实世界中时刻谨慎着,就像一张紧绷的弓。 但这张弓早晚有拉断的一天。 第10章 当小猫也挺好的 钱垣试图把变量从“西西弗斯”的人生中删除,他很擅长这个,在此之前他总能很迅速地让自己的人生重回枯燥无味的正轨,并且他已经习惯了这样。 直面这样无趣的人生,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什么勇气的表现,这世界上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吗? 大部分人的底色总是灰白的。 但当这个“变量”变成“姚芯”之后,删除他似乎就有些困难。 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他。那天在食堂,看见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钱垣心中并不惊讶——他觉得姚芯是很讨人喜欢的性格,就算没有自己,也很快就会交到其他的朋友。 所以他没有和他打招呼,而是假装在看手机,默默走开了。 说到底,他对姚芯来说,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罢了。 或者连朋友都不是。 姚芯却快要变成另一个“西西弗斯”。他依然从早到晚地连轴转,加班对他来说成了家常便饭,白天安排不合理的时间只能靠牺牲睡眠来弥补。 某次副经理带队请客聚餐,他很硬气地拒绝了,最后五组的成员在david的带领下前去吃饭,其他组的员工陆陆续续下班,到头来他还是成了留守部门的最后一人,虽然在“看家”这一岗位竞争中还是比公司大门略逊一筹。 十二点半,他合上电脑,拔了u盘放进包里,准备下班。 他从工位上站起来,猛地竟感到一阵眩晕,眼前一黑,桌上微弱的光源正在翻转、坠落—— “哗啦”。 桌上的文件被他慌乱间的动作扫落在地,在静谧的办公区发出清脆的声响。 姚芯撑住墙缓缓蹲下去,深呼吸了几下才勉强能够视物,感官重回他的身体,他这才感到腹部传来一阵绞痛,空荡荡的胃部痉挛着向他发出抗议。涔涔的冷汗从额上冒出,顺着面庞的轮廓淌下来,惨白的冷光照射着,在他的皮肤上蜿蜒下一道水痕。 他摸索着将文件整理好重新摆回桌上,像刚结束十公里拉练的囚犯,拖着饱受摧残的身心站起来。他抬手熄灭了部门的最后一盏灯,黑洞洞的走廊里,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泛着幽幽绿光的安全出口标识。 他微微躬起身,捂着肚子走出公司,外套的下摆被风卷起,单薄的身体显得更加易折。他去隔壁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份关东煮。 小姑娘在收银柜后支着脸打瞌睡,听到门口的“欢迎光临”一激灵直起身来,睁眼对上姚芯了无生气的一张脸,吓得说话都打了磕巴,“您,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幸好,姚芯说话的声音还稍微像个活人,他指了指仅剩的几串食材,说:“就这些吧,谢谢。” 他拿着只能算是温热的关东煮走出便利店,苦中作乐地心想人家小姑娘还得值一夜班呢,自己好歹能回家睡个觉。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绿化带里传来几声响动,他侧耳听了听,发现似乎是猫叫。 于是他朝绿化带走进,蹲下身,果然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一双发亮的绿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见了他也不跑,依然待在那里,朝他“咪呜咪呜”地叫着。叫了没两声,声音突然停住,乳白色的小猫从中探出头来,乌黑圆润的鼻头翘起,在空气中嗅闻几下,像是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姚芯低头看看被自己咬了半口的香肠,有些犯难,“你能吃这个吗?”他举着香肠在小猫眼前晃动两下,那圆溜溜的眼睛牢牢地追着食物跑,只是似乎还对他有些防备,还没有要从绿化带中出来的打算。 与其自己吃完一根已经半冷的香肠,他倒是不介意和公司楼下的小猫分享。姚芯摸摸兜里的纸巾,痛快地把竹签上的香肠一分为二,再掰成小块洒在地上,嘴里叫着“咪咪”,试图把这只小猫引诱出来。 终于,小猫没能抵挡食物的诱惑——姚芯觉得也有可能是自己学的猫叫起了作用,它试探地抬起前爪,往外踏出一步,俯下身嗅了嗅地上的香肠碎,又抬头看看姚芯,如此往复几下才彻底放下戒备,安心地大快朵颐起来。 第15章 姚芯索性将剩下的一半也掰给它,一边掰一边碎碎念着,“你一直在我们公司楼下吗?平时吃什么呀?你妈妈呢?……” 小猫埋头苦吃,不知有没有听他说话,头顶的耳朵尖倒是时不时抖一抖,偶尔也会喵呜一声,姚芯就当这是它对自己的回应了。 “当小猫也挺好的……”姚芯蹲在路灯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飞快又轻柔地在小猫头顶摸了一下,它没有躲,只是甩了甩头,在灯下微微发着光的绒毛仿佛漂浮在空气中,奇异地将姚芯皱巴巴的心抚得熨帖,连带着绞成一团的五脏六腑一起。 他仰头吸了吸鼻子,迎着路灯昏黄的光晕,痛觉将他的眼球渐渐包裹,他却破涕而笑起来,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轻声道:“自由自在的,不用加班,不用看别人脸色受气……” 他话没有说完,面前的小猫却警觉地停下进食的动作,留下还没吃完的几块香肠,头也不回地窜进了绿化带里。 姚芯茫然,只听自己身后传来脚步声,一双高档皮鞋停在自己面前,来人的声音像是从高处淋下的瀑布,他问: “这么晚,还没回去吗?” 第11章 “叔叔” “还没回去吗?” 姚芯的视线顺着那裁剪合身的西装往上移,来人挡住路灯的光亮,使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姚芯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京云的副总,也是……怀恩之前的总监,程湛。 他认识他,甚至可以说是熟悉。姚之明出事前,他们经常一起吃饭,姚之明让他喊“叔叔”。 他第一次见程湛就是在一次饭局上,那时候姚芯才十五岁。他对程湛印象深刻,因为在一群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里,他最年轻,也最英俊。 他藏不住眼里的好奇,总往程湛的方向瞟过去。姚之明喝多了,一把将他拽到身边,拍着程湛的肩膀向他介绍自己的儿子。 姚芯被他不要钱似的夸奖臊得脸红,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姚之明还催促着他和程湛敬个酒喝一杯。他那时才刚上高中,还是富家公子哥里面少见的那种乖乖牌,平时烟酒不沾,见了这场面自然招架不住,正手足无措时,程湛却轻轻从他手中抽走了酒杯,道:“让孩子喝什么酒。”说罢,他举起酒杯,将透明的酒液一饮而尽。 “我喝就够了。”他说。 程湛比他大了几岁?十岁?还是十二岁?他不清楚,也没问过。 对于那场初遇的酒会,姚芯的记忆业已模糊,只依稀记得那晚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程湛在他面前饮下本属于他的那杯酒,凸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手捏着那只小巧的酒杯,一如他在那场酒会般游刃有余—— “姚芯?” 他晃神够了,反应过来时,记忆中那双握着酒杯的大手摊开在他面前,似乎在等着他去握。 姚芯没有搭手,他依然固执地蹲在原处,把头撇向一边,看向那只小猫刚刚逃跑的位置。 他也想逃跑。 他还没想好要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程湛——他举报了姚之明贪污之后自己干干净净地跳槽来了京云当副总,姚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他。 是不是应该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犯错的是姚之明,就算当初没有程湛这个“叔叔”举报,也许日后也会有别的人把这件事捅出来。 可程湛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且还能以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与他打招呼,这依然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与悲哀——为他自己。一个多月,他从云端跌到泥潭,可他到现在都没有找到一个能够让他憎恨、发泄的对象,这戏剧性的命运就好似仅仅为了捉弄他一般,就让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他也许应该站起来朝程湛表达自己的不满,最好再破口大骂一通——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得罪不起程湛,也得罪不起京云的副总,他需要这份工作。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程湛收回了手,他叹了口气,也蹲了下来,与姚芯面对面,问他:“谁给你脸色看了?为什么加班到这么晚?” 姚芯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就这样团起来消失,他没想到程湛居然听到了他刚刚那一串碎碎念。 “……走开。”他觉得自己又有要哭的迹象,只能顶着“对领导大不敬”的罪名,底气不足地要求对方滚蛋。 程湛又叹气,非但没有滚,也没有生气,反而伸手捏着他的脸叫他抬起头,来同他对视着,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睫毛如受惊的蝴蝶般扑扇着。程湛说:“你来做我的特助,不用再在下面受气了,好不好?” 程湛语气平和,就像姚之明根本没有出事,他们家没有破产,就像很多年之前,姚芯因为父亲不愿意给自己买机车就跑去找程湛抱怨,他把卡放到自己手上,然后对他说:“叔叔给你买,好不好?” 好不好。姚芯愣住了,连粘在一起的睫毛都忘了扇动。这是一句“好不好”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吗? 他明白程湛的意思,他并不是真的缺自己一个特助,只是找一个借口把自己调到他身边,轻轻松松地领着高昂的工资。 程湛说的这些,姚芯是有一瞬间。他之前是被父亲养着,现在有个机会,他相信自己只要点头说一句“好”,他就不需要再像这样加班到深夜蹲在路边和流浪的小猫聊天,不再需要在底层艰难地夹缝求生,他可以回到从前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的。 第16章 但他还是拒绝了。 捏着他脸的手微微放松,他感觉到脸颊传来的阵阵酸胀感。这使他想到,这种酸胀感曾伴随他多年,青春期时膝盖处传来的生长痛,成年后隐藏在口腔内侧的智齿;但生长痛已经离他而去,智齿也在第一次疼痛发作后被拔去,这份曾使他在夜晚辗转,疼得落泪,他以为永远得不到缓解的酸胀感也随之被带走,却在这个寒冷的夜晚重新席卷了他。 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此时此刻,失去一切的他面对程湛还能说些什么呢?恨太沉重了,一点点就能盖过其他的所有。因此他只是拼命摇头,然后说自己还要养弟弟,弟弟还在读高中。 口不择言地说完,他不愿再看程湛的神情,转身落荒而逃。留下程湛在原地,缓缓地站起身,看着他逐渐藏进夜色中的身影。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脸上温热的触感,程湛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手指。 他对姚芯一开始只是怜爱的,觉得他可怜又可爱的,蹲在这里,像是养尊处优后被主人丢到街上流浪的小猫,收留一下,给口饭吃不是难事。但这只小猫不仅不愿意,还咬了他一口。于是他松了手,任由小猫逃走了。 “啊啊啊——!” 回家后的姚芯躺在床上以头抢抱枕,像只被捏住的玩具橡皮鸭一般,轻轻地发出了足足一分钟的惨叫。 为什么要拒绝他!为什么要拒绝程湛! 姚芯后悔了,他不想上班,他就想像之前一样做一只混吃等死的米虫。 他哆嗦着手指在通讯录里翻出程湛的联系方式,点开对话框,心想着自己现在发信息说“我愿意”还来得及吗?他明天一早就去副总办公室报到,能不能让他帮忙养一下弟弟?……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着白光,姚芯眼神一动,随即惊恐地发现他给程湛的备注居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他目光呆滞,紧接着,一个红包跳了出来。 程湛:[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程湛:天气冷了,下次记得打车回家。 程湛:可以找我报销。 “噼啪”。 是手机掉到床下的声音,也是姚芯轻轻碎掉的声音。 意识到刚刚自己点开对话框删删改改的时候,对方也能看到顶上显示的“对方正在输入中…”,他顿时发出了一声尖锐爆鸣。 但是他显然不能太相信这个出租屋的隔音能力。 随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从屋外传来,他的房门被人豁然从外面打开,上身赤裸的游宸以一种捉奸的气势,举着开着手电筒的手机冲了进来,问他:“你怎么了?!” 第12章 美女,别怕 “你怎么了?!” 姚芯傻了。此时的他正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姿势,仰躺着从床上倒吊下来,伸长了胳膊去捞不知掉到哪里的手机。由于姿势问题,游宸破门而入,他的眼睛立刻与弟弟只穿着一条裤衩的……下体,打了个照面。 姚芯一个鲤鱼打挺……挺,没挺起来,于是他只能崩溃地闭上眼,捂着脸大喊着质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游宸显然也有些崩溃:“你在家见到我为什么不能换句话说?” “你……”姚芯蛄蛹着把自己翻过了身,透过指缝瞄他,支支吾吾地说,“你怎么不穿衣服……!这么冷的天,会感冒的!” “我在睡觉,被你吵醒了。”游宸坦坦荡荡地他立在他面前,脸都黑了,“你无缘无故叫什么?我还以为……”他说到这里便没了下文,见姚芯依然捂着脸,有些不耐烦地上手去掰他的手,“到底怎么了?” 姚芯双手敌不过体育生弟弟一只手,被摁着放下,露出一张莫名烧得通红的脸来,他侧着头,眼神不敢乱瞟,一动不动地望着床头柜,解释道:“就是手机掉了……我捡个手机,撞到头了。” 他撒谎不打草稿,只是红着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可疑。游宸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松开箍着他的手,弯下腰帮他捡起了掉在床脚的手机,递给他说:“给你。” 姚芯飞快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是黑着的才松了一口气,他把手机收好,催促道:“好了好了,你快回去睡吧……” 游宸嘟嚷着什么走到门口,替他关上房门前又有些迟疑地开口,问:“你每天都这么晚才回家吗?最近这边的路灯好像坏了……那条巷子很黑。” “啊没有,只是今天加班加到……”姚芯脱口而出,但不等他解释完,游宸就把门关上了。 “比较晚……” 姚芯摸了摸鼻子,心想怎么都不听他把话说完,一点也不讲礼貌。但他又转念一想,有些明白过来刚刚游宸的态度——虽然别扭了点,但大概是在提醒他要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不管游宸到底是不是这么想的,但姚芯最擅长自己哄自己,这么一想心里顿时舒服多了,他抓起手机,看到一分钟前程湛又给他发来两条消息。 程湛:把钱收了。 程湛:早点休息,晚安。 姚芯稍加思索,心想反正都社死了,这钱不领白不领,咬咬牙把红包点开,美滋滋地收了那两百块钱,这下打字的手指也利索起来,飞快地回复道:谢谢副总! 没想到程湛居然还没睡,而是秒回他道:不用叫副总,你还是可以叫我叔叔。 姚芯在心里“呵呵”一声,心说我才不要和公司上层发展成一些奇怪的关系,但面上还是维持了自己唯唯诺诺打工人的形象,打字道:副总晚安。 第17章 果然,他这句话把对方堵了回去,程湛没再回复。 白赚两百,比加班费多。姚芯关了手机,心满意足开始盘算着这两百块钱要怎么花,好像一个小时前蹲在公司楼下伤春悲秋的人不是他。 打车是不可能的,两百块钱打车三个来回就差不多花完了……姚芯支起身给手机充电,躺下去时把压在颈后的头发理了理,心想要不然找个时间去把头发剪了吧。 他绕着自己略有些打卷的发尾,最近两个月都没空去打理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扎头发也不利索,去剪短一点好了。 但他没想到,就连剪个头发的空档都找不到。时间一晃,又是一周过去,他们租房子的那个街道路灯确实坏了,一直也没人来修。 出租房在街道的犄角旮旯里,进进出出必须要穿过一条狭长的小巷,最近路灯坏了,那条小巷也是一片漆黑。平时姚芯下班都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快速走过,他心里想着游宸对他的提醒,总是忍不住留心些。虽然他没在这条巷子里遇到过人,但他最近注意到,在手电筒能找到的地方,总能看见几个烟头,看痕迹也不像是留在这里很久的样子。 他这天又加了个大班,david在他要收拾东西走的时候丢给他个ppt,要他做完发给他。姚芯打开一看发现居然还是这周例会汇报要用的ppt,他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在宴雁同情的目光下重新坐下,认命地开始帮他改ppt。 等他回来时已经过了零点,街上一辆车也没有,只余下风声呼啸。姚芯站在巷口,朝里面望去,那黑暗仿若凝成实质,有生命般地向外蔓延。 这里平时也这么黑吗?他蓦地起了一身冷汗,不安地四下看看,犹豫片刻,还是打开手电筒,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啪嗒”、“啪嗒”。 深夜的小巷比白天他走过时还要安静,几乎安静过了头,似乎连风声也停住了,只余下他的脚步声与砰砰作响的心跳,震得他鼓膜隐隐作痛。不知为何,他今夜格外紧张,紧紧攥着手机也不敢乱晃,只管闷头往前走。他将小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感到自己呼出的空气重新扑洒在自己脸上,闷闷的,潮湿的,像一张网,几乎将他凝滞的思维也绞在了一起。 快点,快点到家……不会有事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可还没来得及把脸从围巾里探出来呼一口气,突然从他的身后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口鼻! “唔——!” 他的眸子骤然一缩,惊恐的尖叫被扼在喉间,手电筒的光源胡乱晃着,他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敲了一下,手机瞬间脱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手电筒的光束也随着手机的翻滚被这片黑暗吞噬了。 那个人捂得很紧,手上带着一股难闻的异味,姚芯立刻就感觉到了窒息。时间随着被从他胸腔中挤出的空气一点一点消逝,他只知道自己奋力挣扎的双手开始发抖,变得无力,正当他以为自己要像一管被挤空的牙膏般被对方活活捂死,他感到一阵眩晕,紧接着背后传来剧痛,他被那人甩到了墙边。 他委顿在冰凉的地上,连发出声音都无法做到,只能止不住地干呕。他浑身发抖,四肢因缺氧无力,眼前却在这时闪过一道白光,散乱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瑟缩一下,拿余光去看,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三个面容不清的人,其中一个正拿着他刚刚掉落的手机照着他。 不等他调整姿势,为首那人蹲在他面前,那双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姚芯下意识呼吸一滞,只听那人用嘶哑的嗓音道:“美女,别怕,身上有多少钱,乖乖交出来。” 第13章 隧道 领头的人染着一头黄毛,脸上沟沟壑壑,声音像是刻意压低的,看上去年龄不大。 但姚芯不敢因此放松警惕,他能感觉到自己脖颈上的动脉贴着对方的手掌跳动,因此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小心,生怕不小心激怒了对方。 与生命安全相比,被认错性别倒显得没那么重要。但没等姚芯有所动作,那黄毛先是皱了眉头,另一只手粗鲁地把姚芯的头发撩开,他“啧”了一声,语气听上去很是失望,“是男的?” “男的就别废话那么多了。”站着的另外两人中其中一个面上有疤,他不耐烦地道,“赶紧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后脑勺在刚刚甩的那一下撞上墙壁,不知道有没有出血,钝痛影响着他的思维,他不敢想如果今晚走在这条巷子上的是一个女孩,又会遭遇多么可怕的事情……眼下听到这话,他心想打劫到我身上来你们真是撞大运了,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但他心里想的这么豁达,身体还是诚实地怕得要命。刚刚那几下已经让他疼狠了,在再次变成穷光蛋和挨打之间他宁愿选择前者,反正他对变穷这事有经验,但是挨打的话没准就真被打死了…… 他想说话,稍微张开嘴,空气便涌进他的气管里,引起他剧烈的咳嗽。他一边庆幸自己把电脑留在了公司,一边强撑着抬起左手手腕,示意他们自己手上有表。 这块表是谁送的他不记得了,但的确是他最爱的一款,尤其是现在沦落到这个田地,他就算是戴着寻求心理安慰也没有想过要把它给卖掉,但现在不得不忍痛割爱…… 黄毛飞快地将其从他手腕上摘了下来,用手电筒光照了几下,道:“就一块表?能值多少钱啊……” 第18章 姚芯震惊地望着他,心中有个小人在哭唧唧,一边抹眼泪一边悲愤地大喊:“这个表值几十万呢!早知道落你们几个混蛋手里,我还不如把它卖了……!” 可惜他只能在心里嚷嚷,当黄毛凶神恶煞地看向他时,他只能窝囊地吸吸鼻子,哑着声音说:“那个很值钱的,其他的真的没了……” 不等他说完,其中一个混混往他腿上踢了一脚,姚芯“呜”了一声,下意识地要蜷起来,却被狠狠踩住了小腿,“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有没有了?” 眼下的情况已经脱离了好好商量的局面,姚芯听出了对方话中的威胁,小腿处传来的剧烈痛意使他额角冒出冷汗,他想说“真的没有了”,可又知道这样说了对方绝对不会满意,怎么办…… 他眼前被手电筒的光亮照得模糊不清,意识混乱间只感到那只手又掐上了自己的脖子—— 但下一秒,窒息的痛苦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般传来,他反而听见一记重物敲击的闷响,紧接着是一阵刺耳的骂声。 踩着他小腿的脚收回了,姚芯立刻缩回腿,再抬起头时发现局面一片混乱,他却在当中看到了一张紧绷着的熟悉的脸—— “小宸……!” 他惊叫出声,换来对方恶狠狠的一瞪,“闭嘴!”姚芯被吼得一怔,紧接着游宸便挥出一拳,砸在了其中那个黄毛的鼻梁上。 就连姚芯都看出游宸那一拳极其狠厉,砸上去后仿佛能听见鼻梁折断的声音,黄毛发出一声惨叫,借着仍在不断晃动的手电筒光,能看到鲜血已经流满了他的下半张脸。 其余两个见状也立刻上前,游宸却率先出手,一把扯住了其中一个的胳膊,将其往自己的方向一拉一拧,顿时响起几声痛苦的呻吟。 但游宸双拳难敌四手,混战之间也被人迎面一拳打在嘴角,他踉跄后退几步,怒极反笑,啐了一口血沫,像是见了血的凶兽一般朝那人迎上去,一拳一脚直击对方下腹。 游宸拳拳见血,简直是要人命的打法。姚芯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被吓得僵硬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那三人显然已经失去了反抗能力,游宸却没有要收手的意思,少年的嘴角破了皮,因为刚刚那一拳迅速地肿了起来,淤青一片,他却像毫无感知一般—— “别打了!”姚芯回过神来,支撑着剧痛的小腿站起来,扑过去抱住游宸的胳膊,声音颤抖着,“小宸!不要打了!” 游宸被他阻碍了动作,松开手,又不甘心似的一脚踹在那混混胸口。 “滚。”少年声音低沉,双手紧握成拳,鲜血汇集在他凸出的指节,滴答滴答地砸在地上。 那三人明显是被打怕了,惊恐地回头看了他们几眼,立刻互相搀扶着连滚带爬地离开。 姚芯看着游宸拳头上的血迹胆战心惊,他都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也许是心有余悸,倚着游宸的身体依然抖个不停。 后者没有看他,却一言不发地转身,两手一把抄起他的膝窝,将他背在了背上。 走出去两步,姚芯想起来,小声道:“我的东西!被他们抢了……” “什么东西?”游宸停下脚步。 “我的表。”姚芯更小声了,“还有手机。” 于是游宸又背着他折返,索性这两样东西都没有被带走。手机虽然摔在地上,但只是碎了屏,那只手表就比较惨,几乎整个表盘稀碎,表带上还零星沾上几滴鲜血——捡回来也不能再戴了。 姚芯好心疼,但比不过他心疼游宸。他趴在弟弟的背上,才发现对方穿着单薄,两人紧贴着,避不开彼此的体温和情绪。 游宸的身上很热,态度却好像在生气。 头顶没有月亮,群星在无声喧哗。他背着自己在这个漆黑的小巷里往前走去,像是正在穿过一段漫长无际的隧道。 “小宸。” 他试探地开口,对方却冷冰冰地打断了他,问:“你的腿有没有事?” “没有!”姚芯立刻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后又道,“你可以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但游宸没有要这样做的打算,看这架势是要直接把他背到家门口。 姚芯从不害怕生气的游宸——尽管他不知道弟弟是因为什么生气,身为哥哥的责任感让他忍不住紧张起来,“下个月不是要体考了吗?你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没事。”依然是硬邦邦的语气,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姚芯动了动,心疼地望着他淤青的嘴角,想伸手去碰,又怕弄痛了他,只能收回手,讪讪道:“回去我给你看看。这里太不安全了,你怎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出事了怎么办……” “姚芯,”游宸忍不住停下脚步,说,“你脑子有问题吗?” 这句没由来的话把姚芯问懵了,他双臂仍搭在弟弟的肩上,看不到对方此时的表情。 游宸的怒气像是这段无言隧道中呼啸而过的列车,骤然兴起,带着惊雷般的声响,从他的耳边碾过去,“现在出事的人是谁?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家,因为我在家没等到你回来!给你发信息也不回!我他妈是怕你死外面了才出来找你! “你是傻子吗?!遇到这种事情一声不吭,长了嘴不是让你一天到晚对着我唠唠叨叨这些没有用的东西!你打不过别人,难道连喊救命都不会吗?我要是再晚点找到你是不是就等着给你收尸了?!” 第19章 被惊起的夜鸟鸣叫着从枝头飞起,掠过他们的头顶,另寻栖木。 姚芯在这样的空气中嗅到了咸涩的味道。不是鲜血,是眼泪。 眼前的一切开始细微地抖动起来,但很快他就发现,不是他自己,是游宸在颤抖。他像一块无根的浮萍,紧紧依附在弟弟的肩上,随着他的一切而动作。 他抬起冰凉的手指,轻轻触碰对方的脸颊。游宸没有躲。 “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 游宸问。 第14章 轻一点 “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 姚芯和游宸的关系从不亲近,出身注定了他们不像也不能像寻常家庭的兄弟一般,坦荡地在彼此面前袒露心迹。可在这一刻,涌动在血液里的亲缘,或是别的什么感情破土而出,将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密不透风。 陈年的积雪被眼泪融化开,露出底下残存的盐渍,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涌上心口。在无数次听到游宸号码回应的忙音时,姚芯也能品尝到这样的味道。 也是在触碰到少年脸颊的湿润时,姚芯才想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游宸哭。 他陷入回忆,原先在他脑海中宛若失踪的画面一帧帧地鲜活过来,带他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暴雨夜。 他踏着夜色回家,周身干燥,身边的保镖为他打伞,他滴雨未沾。远远地望见别墅门口的阶梯上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动不动,像是一尊了无生气的石像。 一道惊雷响起,闪电撕破夜幕,姚芯站定在那人面前,惊讶地开口,“游宸?”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抬起头,他看到一双眼睛,还带着十二岁的孩子特有的圆润,眼尾下垂的弧度像狗儿。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夏季单薄的衣物紧贴着男孩瘦削的身体,未经修剪的刘海像野草被暴雨吹折,湿漉漉地遮挡着他的视线。 “……哥。” 游宸嘴唇翕张,这声轻之又轻的呼唤跌落雨中,几乎叫人听不真切。 “你怎么坐在这里!”姚芯快步走到他身旁,示意身旁的保镖过来打伞,“为什么不进去?” 话音刚落,他看到男孩怀里的一团金色,他的动作顿住,听见游宸断断续续地和他说:“这是洛洛生的小狗……它是最后一只,其他的都死了。” 闻言,姚芯一时哑然。洛洛是游宸被认回时带回来的一只金毛,但毛色有些斑驳,似乎并不是纯种,姚之明向来不喜宠物,但念在游宸刚刚“回家”,便勉强允许他养在院子里。今年春天,洛洛在院子里生了一窝小狗崽后便去世了,姚之明说什么也不同意将小狗抱进来养,让管家挨个丢了出去。 “今天我下课回来,看到它躺在马路中间,都是血……我不知道是不是被车撞了,但是、哥,它还没有死……真的……”游宸冷得发抖,小狗的鲜血混合着泥水将他的衣衫弄脏,他却依然紧紧地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哽咽着乞求道,“父亲不让我带它去医院,哥……求你了,救救它……它还没有死……” 姚芯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咬咬牙,拉起游宸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 那个晚上,他们驱车赶往三公里外的宠物医院,姚芯把自己的外套披在瑟瑟发抖的游宸身上,后者没有躲,或者说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坐在那里,任由水珠从他的身上滴落,男孩的目光落在医院雪白的地板上,一言不发。 等待的时间在姚芯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他只知道那只小狗最后没能被救回来。 当它小小的身躯安静地躺在那里时,那只小狗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还没有完全冰冷的身体上好像还携带着不久前男孩拥抱它的体温。 然后他看见游宸哭了,那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见浑圆的泪珠从这个并不熟悉的弟弟眼中掉落,砸在盖住那只小狗的白布上,留下一连串深色的痕迹。 姚芯注视着那几滴泪痕,如同那个暴雨夜落下的雨滴,又如海上掀起的深蓝色漩涡,带着痛楚的深刻的死亡的轮廓,他默默无语,感到鼻尖一阵酸涩,同样为这样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死亡落泪。 “你是很喜欢小狗吗?”他抬起手腕抹去眼角的泪痕,拿出兄长的架势,蹲下去,轻轻地搂住了游宸,绞尽脑汁地想要安慰他,“哥哥明天带你去买一只好吗?我会说服父亲同意你养的……” 可游宸充耳不闻,他拧着头,依然固执地望着那只已经死去的小狗,直到它彻底离开他的视线,游宸才转过身来,问:“哥,我以后也会像它一样吗?” “不会的。”姚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能抱住他,感受着男孩的头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雨水——或者还有泪水,沾湿了他耳侧的皮肤。 “我也会被父亲丢出家门吗?”游宸说,“然后在一个地方死了,没有人知道。” “……”姚芯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游宸,然后一遍遍地重复, “不会的。” 回忆是一瞬间的事,现在是他第二次看到游宸哭,却是他把头靠在对方的肩膀上,他张了张嘴,做出了与六年前同样的回答。 游宸像是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不自在地偏过了头,不再让他碰自己的脸。 第20章 两人后半程始终沉默着,直到回了家,游宸进去洗了个手,回来就掰着姚芯的腿,语气凶巴巴地问他:“这样疼吗?能动吗?” 姚芯乖乖配合了一通,应当是没什么大碍,游宸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下来,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你明天别去上班了,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 “不用不用,”一提上班姚芯就急了,差点直接下地要给游宸蹦一个,“你看我,好着呢!请假这个月全勤就没了!” “坐下!”游宸虎着脸训他,“京云是压榨员工吗?怎么你每天都这么回家?” “也没有每天吧……”姚芯讪讪地坐下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游宸忙前忙后,拿了瓶红花油重新坐到自己面前,不等姚芯有所反应,便一手握住他的脚腕,让他踩在自己的大腿上,将他的裤腿撸起,再把红花油抹在手心,捂热了之后再敷到他的伤处。 游宸的动作看着凶,实际上手法轻柔,姚芯几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这样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上次换门锁也是,好像一直以来,都是游宸在照顾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游宸的哥哥了。 “小宸——”他盯着游宸头顶的发旋,缓缓开口。 可惜他刚开了个头就被游宸打断了,“你要是再敢说什么‘你好可靠’之类的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可是房租是我在付!”姚芯不满地抗议,但很快他又安静下来,小声说,“不是啦,我不要说这个……我是想,和你道歉——对不起。” 游宸顿了顿,依旧低着头,说:“为什么要道歉?” “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姚芯说,“你是不是挺讨厌我的?” “……”游宸的动作停了一瞬,但很快他就加大力道按上了姚芯淤青的伤处,道,“对,我讨厌你,所以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别给我添麻烦?” 姚芯痛得一蹬腿,刚刚的歉意顿时抛到九霄云外,他带着哭腔控诉,“我都说了对不起嘛!你能不能轻一点……!” 游宸被他一脚蹬在大腿根,也是倒吸一口凉气,有些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老实点……!” 他大力捏着自己的脚腕,现在是两处都疼,姚芯眼里直冒生理盐水,不服气地嚷:“你怎么和哥哥说话的!什么态度……嘶!啊痛痛痛……对不起……” 第15章 碎了 姚芯的腿没有大碍,起码走道不成问题,第二天还能正常去上班。 但有些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当他早上出门时发现,终于有作业车辆过来维修那盏坏掉的路灯了。 “这都坏了一个多星期了,”他想到昨晚的经历,路过时忍不住仰头问道,“怎么现在才来修啊?” 维修工站在梯子上,闻言挠了挠脸,把头顶的安全帽扶正了,说:“您住这儿?我们队长说昨天半夜接到这片的住户电话,说这边灯坏了之后晚上太黑了,有人走道的时候可能摔了跤,可能摔得还挺严重的,叫得和杀猪似的……队长今早就打发我们赶紧过来修了。” 姚芯:“……” “哈哈,是这样啊……确实,是要注意安全。”他尴尬地笑笑,迅速把头一低,匆忙逃离了。 坐在工位上时姚芯松了一口气,苦中作乐地心想幸好上班也是坐办公室,不然要他站几个小时,他这腿可能还真吃不消。 他原以为自己这伤旁人也看不出来,但宴雁心细,下午他正拿着文件往打印机的方向走去,女孩拦住他,道:“你腿怎么了?怎么今天看你有点不舒服的样子,这些我帮你去打印吧。” “昨晚回去不小心磕了一下。”姚芯当然不能把自己昨晚遇到混混的事和她实话实说,虽然感动她的好意,但还是拒绝了,“没关系,还是我自己来吧。david不刚给你发了一堆表格吗,你今天也忙。” 宴雁没有强求,点点头坐下了。姚芯路过她身旁时,听见她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嘴里还骂着david脑子有泡,在苏裕清那里受了气就和疯狗一样,一天到晚就想着给他们这些组员穿小鞋…… 他拿着文件朝打印机的方向走去,路过一排排小方格似的工位,一转角,看见打印机前站着一个人影——钱垣。 “……”他脚底的方向一弯,差点直接掉头走掉。 这种类似于学生时代调整座位,班主任把你和你曾发生过矛盾的同学安排坐在一起的感觉——虽然姚芯上学时没有这种经历。 不对。他转念又想,又不是我在背后说人坏话,我慌什么? 于是他又转了回去,一抬头对上钱垣有些困惑的视线——看来他刚刚是看到姚芯一个人在那里转来转去的场景了。 紧张和尴尬同时沿着他的后背窜上来,像刚刚吹鼓的气球被人拿针“啪”的一下扎破了,他蔫头耷脑地慢慢走过去,发现钱垣的文件也还没打印完,一时也不会走开。于是两人就站在“嗡嗡”运作的打印机前,诡异地陷入一段沉默。 他盯着白花花的文件放空,只求打印机再快一点好让钱垣赶紧走,没想到他这个想法冒出来的下一秒,眼前一晃,他怀里的文件被人轻轻抽走。 只见钱垣若无其事地将他的文件展平,熟练地操作着打印机,就在姚芯仍在大脑宕机的时候,他已经把还热乎的文件重新塞进了他的手里。 第21章 姚芯一句“谢谢”说不出口,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你不是讨厌我吗”,但钱垣没有要停下来同他说话的意思,帮他打印完文件后就离开了,态度之干脆,神态之自如,好像刚刚一声不吭主动帮忙的人不是他。 “那个,请问你用完打印机了吗?” 姚芯听到这句话回过神来,回头看见一个望着他满脸尴尬的同事,“我看你在这站了蛮久了……”同事试探着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用完了,您用吧,不好意思……”姚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发呆了足足三分钟,忙不迭地给那个同事道歉,抱紧自己的文件火速冲回了工位。 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左思右想,没想通,于是便借着电脑的掩护,悄悄探出头去观望钱垣的工位,发现被他观察的对象神色如常地对着电脑办公,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别处。 他决定求助外援。 于是一分钟后,正叼着棒棒糖摸鱼的宴雁发现手机里弹出了两条姚芯给他发来的信息。她狐疑地看了眼坐在她对面的姚芯,用眼神问他有什么问题不能当面说,后者却依然指了指手机,她无奈地耸了耸肩,依言打开手机,点进了与姚芯的对话框。 只见姚芯给她发来一长串:我有一个问题……就是,假如,我是说假如,在公司,有一个本来和你关系挺好的人(你认为你和他关系不错)在背后说你烦,然后你刚好听见了。虽然你们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在你的主动疏远下,你们就渐渐没有联系了。但是!有一天,他突然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帮了你一个小忙,你也什么都没说!请问这是为什么…… 后面还跟着一个表示纠结的表情包,一只小兔子捏着一朵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往下扯。 哼哼。宴雁“嘎嘣”一声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双手捧着手机,飞快地打字道:怎么了?钱垣帮了你什么小忙? 还不等姚芯回复,她想了想,调整了一下坐姿,又打字道:他嫌你烦啊?啥时候的事? 坐她对面的姚芯急了,回复她:不是钱垣!不是不是!我什么时候说是他了! 这下确定了,就是钱垣。宴雁心里有数,但为了让他继续往下说,还是哄着他道:好好好,不是钱垣,不是他,行了吧?那后来呢? 姚芯又抓狂:没有后来了!你认真审题! 于是宴雁扒拉着屏幕往前头看了一眼,然后“哦”了一声,打字说:没和朋友闹过别扭吧,小少爷?就是,他想主要和你和好呗,这就是宣布冷战结束的标志,就跟你妈喊你吃饭,女伴邀你下课一起上厕所一样……都是一个道理。 宴雁补充:哦对,你可能没有这种一起上厕所的女伴…… 姚芯不在意这个,看到这话又愁眉苦脸地道:那他为什么一开始要说我烦?而且还要在背地里和别人说…… 宴雁挑眉,问:你之前做了什么事吗? 姚芯慢吞吞地打字:就是,一开始他也是帮了我一个忙,我就给他买了杯咖啡感谢他。后面我看他没有拒绝,有的时候也会问他工作上的一些问题,然后一起吃饭什么的。 他刚把这条发出去,泄气般地搓了搓脸,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打字道:好吧,我可能是有点烦,我当时刚来上班,很多事情都不懂,一些很简单的问题都要问他…… 宴雁不由得想象了一下钱垣面无表情地接受着来自姚芯的各种提问的画面,差点没绷住乐出声,不知该夸一句姚芯勇气可嘉还是赞一声钱垣原来是冷脸热心肠,然后很诚恳地和他说:少爷,你现在都回过神来自己有点烦了,还来问我干啥?成年人交朋友就是这样的,既然他表面上也没有拒绝你,并且也帮你解决了你的问题,别人背后说你两句,你就认了吧。 发出去,对面没回复,她咂摸咂摸,把棒棒糖棍从嘴里拿出来,心想钱垣看着也不像是会在背后蛐蛐同事的人啊,便语重心长地道:但其实吧,背后说人确实是他不好,而且你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招人烦啦,安心安心,起码你的脸很赏心悦目,反正我不会嫌你烦。 这条信息也发过去了,姚芯还没回复。 等宴雁察觉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站起来朝无声无息的对面望一眼,只见姚芯头抵着办公桌,一动不动,看上去已经走了有一会了。 “……” 宴雁欲哭无泪,心想快来个人抱抱他吧,这里有个小社畜看起来快要碎了…… 第16章 钱垣笑了 到了下班点,宴雁伸了个懒腰从工位上站起来,走到依然对着电脑苦大仇深的姚芯身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想开点——先走了啊。” 姚芯有气无力地朝她挥挥手,等他合上笔记本,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同事们走了个七七八八。他拎着包走出公司大门,原先被工作麻痹的大脑活络起来,又思考起和钱垣的关系来—— “喵。” 他脚步一顿,低头看去,只见一只毛茸茸的白团子蹲在自己脚边。 “小猫!”他惊喜地叫出声,顿时忘了刚刚苦恼的事情,蹲下身摸了摸小猫的脑袋。那只小猫显然也还记得他,亲热地用脑袋往他的手心顶,尾巴来回摆动着,轻轻地扫过他的腿。 姚芯问:“你饿了吗?” 小猫朝他“喵”了一声。 第22章 于是他对小猫说:“我去给你买火腿肠。”说罢,他站起身,走进上个星期他买过关东煮的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毛茸茸拯救世界!他踏着“谢谢惠顾”的电子音兴冲冲地走出店门,结果看见刚刚还蹭他裤腿的小猫正躺在地上,翻出肚皮来朝着蹲在它面前的那人撒娇。 姚芯定在原地,目光呆滞地上移,就见到了他心中烦恼的具象化——钱垣本人正蹲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猫条正喂给那只小猫吃。 姚芯纠结万分,举着那根烤肠一步一挪地走了过去,倒是钱垣见到他,神色如常地与他打了个招呼,“你也来喂它?” “呃……”姚芯一噎,感觉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点点头,干巴巴地道,“对。” 他索性也蹲下来,看看钱垣手上的猫条,觉得自己买根火腿肠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正想着要不干脆他自己把肠吃了,钱垣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声音淡淡的,说:“它比较爱吃火腿肠,对猫条它其实兴趣不大。” 话音落下,像是为了证明钱垣说的没错,小猫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迈着四条短腿走到他腿边,抬起爪子去拨弄那根火腿肠。 姚芯将信将疑,试着把火腿肠掰开喂给它,小猫果然吃得很开心,头也不抬地埋在他手心里,对旁边的猫条不屑一顾。 钱垣蹲在他旁边,望着他笑起来时露出的梨涡,出神了片刻。无人说话,两人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钱垣垂眸,像是不为了冷场,解释起来,“这只猫看上去才半岁多,我是两个月前发现的他,那时候就只有它一只猫,不知道是不是和母猫走散了。我那个时候就开始喂了,因为家里已经养了一只猫,再收养它的话,有些顾不过来。” “噢……你还养了猫呀?”姚芯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但钱垣看出他好像有些感兴趣,如果把他想象成他常用的那个表情包里的兔子的话,那现在大概就是兔子把自己一只耳朵竖起来的状态。 钱垣因自己想象中长着兔耳的姚芯笑起来,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给他看,说:“这只就是,拿破仑矮脚猫。” “好可爱。”姚芯小声感叹,“你微信头像也是它吧?” “嗯,头像是它三个月大的时候拍的,那个时候是它的颜值巅峰。”钱垣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翻动着照片,介绍道,“它叫百元,就是百元大钞的那个百元。” 姚芯抿起嘴笑起来,“好名字。” 他们跟前的这只小猫正对着火腿肠埋头苦吃,全然不知这两个人类居然一边撸他一边讨论别的小猫咪。姚芯把最后一块火腿肠喂给它,然后说:“其实我之前一直想养一只猫,但是我父亲对动物毛有些过敏,不喜欢宠物,我弟弟之前养过一只金毛,他从不让带进家门。”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照片翻到了底,钱垣把手机收起来,半晌才谨慎地开口,“你之前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此话一出,钱垣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不明白这样别扭得像是高中生的话是怎么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他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来补救,但姚芯已经先他一步开口了,“你不是……嫌我烦吗?” 他的表情是十足的惊讶茫然,还有些委屈。钱垣与他对视,率先败下阵来,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不由得开始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就是那天,例会结束那次,你和david在洗手间。”姚芯小声提示,“对不起,我当时在外面听到了你们讲话——我当时是看david进去,想跟上去找他问个清楚,关于那份方案的事……总之对不起,偷听你们说话是我不好。” 一种近似恍然大悟的神情出现在钱垣的脸上,但很快就被复杂给取代了,他觉得有些啼笑皆非,右手握成拳抵在自己唇边,问:“所以,你是听到了那句‘是挺烦的’?” 姚芯老实点头。 “然后呢?”他问。 “然后?”姚芯撇撇嘴,“然后我就走了啊,我才不要留在那里听你说那些讨厌我的话……” “谁说我说了讨厌你的话?”钱垣的语气带着微妙的上扬。 “你都嫌我烦了。”姚芯把脸转过去,不想再看他,声音闷闷的,“还说不是讨厌我……你如果真的觉得我很烦,你就早点告诉我嘛!那我就不缠着你了,你为什么要跟别人说……” 他一个人在那委屈地嘀嘀咕咕,钱垣终于忍不住了,叫了他的名字打断他,“姚芯。” 姚芯闻声回过头来,看着还是在生气的样子,他说:“你误会了。” “那你和david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嘛……” 钱垣深吸一口气,觉得百口莫辩,欲言又止几次都不知如何开口,于是那口气又被他叹了出来,说:“我不讨厌你。” 姚芯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同他对视着。 那双眼睛剔透纯净如琥珀一般,钱垣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他情不自禁地又靠近一些,加重了语气,道:“我也从来没嫌你烦。” “……” 小猫抬头看着两个人类,舔了舔爪子,然后“喵”了一声。 姚芯回过神来,才发觉两人凑得有些太近了,近到他觉得自己眨一下眼,睫毛就要拂过钱垣的脸颊。不知为何,他的脸“腾”地红起来,往后一仰,还差点摔倒,钱垣要来扶他,被他一只手给挡住了,“等、等一下!” 第23章 钱垣依言停住了。 姚芯一个人无措地眨眨眼,心想什么意思?他刚刚……解释了吗?没有,他只是说不讨厌,也不觉得烦…… 钱垣仿佛看到他头顶的loading了,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索性乘胜追击,问他:“那你呢?姚芯,你讨厌我吗?” “我当然……”姚芯结结巴巴,可望着钱垣的脸他实在说不出违背内心的假话来,只能实话实说,道,“当然不讨厌你……”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他看见钱垣像是突然放松下来,紧接着,无框眼镜后的那双眼睛微微眯起—— 钱垣笑了。 姚芯呆呆地望着对方弯起的唇角,不合时宜地想到,钱垣笑起来很好看,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钱垣笑。 钱垣站起身,向仍蹲在地上的他伸出手,问:“所以,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吃午饭吗?” 第17章 谣言 姚芯:我们和好啦! 宴雁:?…… 宴雁把举起的手机放下,从电脑旁边探出头来,看向对面的姚芯;后者笑得简直就像她那个一年和前男友复合八百回的闺蜜。 她转手发了个“6”过去。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姚芯最近被安排去与市场营销部做工作对接,忙得脚不沾地,没工夫把他和钱垣和好的过程逐字逐句地分享给宴雁——虽然她其实是有点好奇的。 两个部门之间隔了三层,姚芯天天乘电梯跑上跑下,倒也不抱怨。这天他照例带着文件要上楼,动作慢了一步,他赶到时电梯门刚刚合上,他等了一会心想算了,他爬楼梯上去都比这快。 安全通道少有人经过,即使每天都有人打扫,楼道里的阴冷感也挥之不去。门半掩着,留有一人通过的空间,姚芯没有伸手去碰,直接抱着文件闪身进去。 不知从哪灌进了风,风声回荡在空旷的楼梯间,旋转着撞上墙壁,发出宛若呜咽的声音。明明是大中午,听着这个声音,姚芯无端起了层冷汗,搓搓自己的手臂加快脚步往上走,但越往上那声音却越清晰,简直就像—— 真的有人在哭。 姚芯停在从四楼通向五楼的那层平台,有些尴尬地望着坐在台阶上捂脸抽泣的女孩。 听到脚步,女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头埋下去,抬起手腕给自己擦泪,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呜咽,肩膀却仍在止不住的颤抖。 姚芯手足无措,单手抱着文件,一手在口袋里摸索着,最终掏出一包纸巾,他走到女孩身边,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你怎么了?” 女孩红肿的眼睛看向他,接过了那包纸巾,然后摇了摇头,沙哑的嗓子挤出来一声气音的“谢谢”。 她没有要开口倾诉的意思,姚芯唯一能做的就是递上纸巾,然后默默离开。但当他往上走了几步,他想了想,还是回过头去,用尽量不会惊扰到她的音量轻柔地开口道:“那个……我叫姚芯,是人力资源部五组的,如果你想要和人说说话……你可以来找我。” 之后两天,没人到工位上来找他,他也没同其他人说过,只当那天是那个女孩压力太大,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发泄一下。他渐渐放心下来,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linda是不是又去经理办公室了……” “天啊,她和苏经理不会是真的吧……” “有可能呢,我上次路过办公室,听见苏经理和她说话的声音,可温柔了……” 姚芯双手放在键盘上,神色严肃地盯着屏幕,但打开许久的文档依旧是一片空白。隔壁工位的几个同事刚刚讨论的内容不巧被他听了个正着,最近“苏经理”和“linda”这两个词条在同事们私下八卦的口中被频繁提起,就连他这个向来被排挤在八卦圈之外的人都吃到了瓜——似乎是他们部门的一个叫linda的女孩和苏裕清正在发展办公室恋情。 不可能吧。他在内心腹诽。而且他完全无法想象苏裕清怎样温柔地说话,他觉得对方只有发火和阴阳怪气两种状态——或者就是在到达这两种状态的路上。 “带薪摸鱼呢?” 听到这个声音,姚芯条件反射地一激灵,抬头就对上苏裕清似笑非笑的那张脸。 旁边正讨论着的同事一下噤若寒蝉,纷纷坐回自己的工位眼观鼻鼻观心。 姚芯在心里喊着不公平,凭什么只抓自己,但嘴上仍然扯谎,假装一副乖巧的样子回答道:“没有摸鱼,我在构思。” “哦。”苏裕清拖长音,好整以暇地往他桌边一靠,“构思了什么?说来听听。” “……”姚芯沉默。 好在苏裕清不是真要听他说,似乎只是过来找个茬,欣赏一下姚芯气成河豚又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随口念叨两句就走了。 姚芯伸长了脖子目送他走进办公室,立刻抄起手机给宴雁打字:那个八卦绝对是假的!怎么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人!苏裕清一辈子找不到对象! 后面跟了几个小兔生气的表情。 宴雁回复:支持,谁家好人谈了恋爱还天天过来调戏下属啊…… 姚芯还没来得及针对“调戏”一词作出质疑,宴雁又给他发来一个消息:但是我有个事想说,就是关于linda的,你认识她吗? 姚芯:不认识。 他刚把消息发过去,眼尖地发现苏裕清又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出来,于是立刻放下手机,宴雁也只好作罢。 第24章 等到中午吃饭时,宴雁俯身凑近了些,犹豫着开口:“苏经理和linda那个事,你们觉得有几分可信?” “我们上午不是在手机上说过不可能了嘛。”姚芯有些疑惑,宴雁向来是有话直说,从没见过她这样吞吞吐吐。于是他又戳了戳旁边的钱垣,问:“钱垣,你觉得呢?” “我觉得……苏裕清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钱垣道。 宴雁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抽了抽嘴角,怀疑他其实都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完全是在顺着姚芯的话说。 “所以你上午要说的事是什么?” 闻言,宴雁搁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姚芯,说:“你先答应,不许说出去。” “我答应……”姚芯不明所以,“我还能和谁说啊?整个部门……不,整个公司,我能说上话的就你们俩啊。” “还有钱垣……”宴雁把目光移向他身边的人,末了一摆手,说,“算了你肯定不会说出去的。” 钱垣:“……嗯。” 她深吸一口气,冲面前的二人竖起一根手指,道:“linda两天前向我借了一笔钱。” “……” 宴雁无语,“为什么你们两个没有反应。” 姚芯茫然,心想应该有什么反应吗?他看看钱垣,后者接到他求助的眼神,便开口道:“借了多少?” 宴雁比了个数。 “八千?” 宴雁摇头。 姚芯被呛了一下,压低音量也难掩震惊,“八万啊?” “你答应借了?”钱垣问。 “没有,你要说八千还行。”宴雁叹气,“我和她只是同乡,关系没好到几万块说借就借。” 她继续道:“我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多钱,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说是她妈妈生病住院了……她家庭条件确实不好,这个我也知道,然后我就借了她一万。” 姚芯嘴甜,闻言便夸她人美心善,夸完才反应过来,问:“那跟她和苏经理的事有什么关系?” 宴雁忧心忡忡地道:“也不是,我就是怕她因为钱这个事着急,她当时是哭着跟我打的电话,说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再筹不到钱手术没法做。最近又这么巧,公司里传她和苏经理的事情……本来都是没影的事,但有些男的私底下说得可难听了……人家挺好一姑娘,被这么说,我心里不踏实。” 姚芯闻言也是皱眉,他以为这种事情没人会当真,可宴雁这么一说,虽然没直说那些人在背后议论什么,但他顿时觉得有些恶心,愤愤地低声道:“他们这不就是造谣吗……” 吃完午饭,几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工位上。姚芯虽然为那个叫做linda的女孩有些抱不平,可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只能做到不再参与这件事的讨论中,寄希望于女孩顺利筹到钱给母亲治病,让风波平息。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却没想到当天晚上快要下班时,他路过休息室时瞥到两个人影,待他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苏裕清和当初那个被他撞见在楼梯间抽泣的女孩。 那个女孩肩膀一抖一抖,好像依然在哭,紧接着她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站在她面前的苏裕清。 第18章 经理,可以放开我吗 “苏经理,谢谢……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才好……” “没事,你先别哭。”苏裕清后退一步,手掌虚搭在女孩肩上,将自己从这个拥抱中抽离。他轻轻将女孩推开,收回手,不经意向休息室的窗外一瞥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经过,他皱了皱眉,克制住自己跟出去的脚步,心知自己应该先处理好眼下的问题。 于是他耐心下来,对linda安慰道:“这些钱你先拿去救急,母亲治病要紧,别太有心理负担,财务那边我会再帮你去问问。如果医院那边需要你陪护,我可以给你批假条。” 面容姣好的女孩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泪,哽咽着说好。 苏裕清点点头,率先走出休息室,大步走到员工工作区,就看到刚刚落荒而逃的姚芯正抓着自己的公文包,一副马上要百米冲刺出公司大门的模样。 四目相对。苏裕清开口说:“姚芯,你等我一下。” “……”姚芯抬起的腿放下了,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带着英勇就义的表情乖乖站在原地等他。 三分钟后,苏裕清站在电梯里,旁边站着一个满脸写着“我好想逃却逃不掉”的姚芯。 “你刚刚看到了什么?”苏裕清开口。 姚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假思索地道:“什么都没看到!” 苏裕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姚芯被他笑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抬头,结果就在正前方的镜子上与苏裕清对上了视线—— 他像被捏住的吱吱玩具在心里无声尖叫,迅速又把头埋了下去。 “叮”。电梯终于停在一层,姚芯眼睁睁地看着随着电梯门的分开,自己短暂地裂开。他欲哭无泪,险些同手同脚地走出门去,脖子突然一紧,回头一看是苏裕清用两根手指勾住了他的工牌挂绳,笑眯眯地对他道:“走吧,去地下室,我开车送你回家?” 威胁!绝对是威胁! 一瞬间,姚芯脑中顿时闪过自己在地下停车场被苏裕清开车创飞等一系列画面,手忙脚乱地比划,说:“不用不用,怎么能麻烦您……我坐地铁回去就好!” 第25章 电梯门迟迟没有合上,苏裕清眯着眼睛打量他,姚芯哆哆嗦嗦,像等待发落的犯人卑微恳求道:“经理……可以、那个,放开我了吗?” 苏裕清手一松,工牌重新落回他的脖子。 姚芯长出一口气,抛下一句“谢谢经理!”便如兔子一般飞快地窜了出去,头也不回。 电梯门缓缓合上,苏裕清望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公司大门,又轻笑一声,心想胆子这么小,逗一下就吓成这样,还真是兔子。 姚芯决定保守秘密,不把这事告诉第二个人——包括宴雁和钱垣。 一是迫于苏裕清的淫威,二是他深谙未知全貌不予评价的道理。他晚上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冷静下来想想,觉得事情也许并不是像自己看到的那样。 但尽管姚芯守口如瓶,那个八卦却并未如他所愿渐渐平息,反而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甚至传到了上层领导那里。整个hr部门的人都看着苏裕清面色不虞地乘坐电梯从18层下来,员工们大气不敢出一个,纷纷埋头工作,生怕触了霉头。 唯独副经理一人神清气爽,仿若全然没关注到部门一片死寂的氛围,端着保温杯乐呵呵地来工位巡视一圈,还时不时出声提点,什么“小王你这个用词不对啊”,“adam等会来我办公室一趟”等等。被点名的员工在内心叫苦不迭,明面上却还要赔着笑应和。 一开始姚芯还在担心,苏裕清会不会怀疑是自己把事情说了出去,但副经理那个态度,再迟钝的人久而久之都反应过来了—— “一定是副经理在趁机搞事,他一把年纪了还被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压一头,早看苏经理不顺眼了。”午餐时,宴雁戳了戳自己盘子里的荷包蛋,说,“虽然我们公司没有明令禁止办公室恋情,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尤其还是上司和下属……上面知道了肯定会调查,要是确定属实,搞不好有什么惩罚。” 说着,宴雁又唏嘘着摇了摇头,感叹道:“中层之间险恶的斗争啊。” 姚芯闻言有些食不知味,他放下筷子,闷闷地道:“那……linda呢?” “嗯?” “如果副经理是为了对付苏经理才这样做的话,”他纠结地拧起眉,犹豫着说,“linda怎么办呢?她会被惩罚吗?同事又会怎么看她呢?” 宴雁一时哑然,她忽略了这个问题,此时被姚芯点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钱垣却突然开口,他扶了扶眼镜,道,“最开始不是副经理,是员工看到linda频繁进出苏裕清的办公室,才在私底下传开,副经理只是恰巧想到这是一个机会,便火上浇油。如果上层调查结果显示传言为假,他们两个自然是清白的。” 他说话时很冷静,几近冷酷,姚芯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是…… “也没那么简单。”宴雁苦笑道,“在职场里,名声就像是一堵墙,看似坚固,摧毁它却很简单,只需要拿重物去砸;但要重新砌起来,却要你不断耗费时间与精力——尤其是对一个女孩来说。就算事后澄清,效果也微乎甚微,那些会主动在她背后造谣的人,只会听到自己想听的部分。” 气氛沉闷下来。吃过饭后,姚芯坐回自己的工位上,那天晚上linda哭着拥抱苏裕清的画面与宴雁和钱垣的话交错闪回在他脑海中,他有些头痛,心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hr部门的员工最近也终于收回了心,生怕被上层领导抓住,叫去“了解情况”,因此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再去过多地讨论这件事。但姚芯也发现,那个叫做linda的女孩似乎一连几天都不见人影,她的工位始终空缺着,收拾得如往日一般整洁。 但让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为这件事画上句号的不是上层的调查结果声明,而是linda的一封辞呈。 工作时间,宴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引来周围同事疑惑的注视。她连连道歉,随即疯狂对姚芯使眼色叫他看手机,后者不明所以,心里却“咯噔”一声,涌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果然,他打开手机,只见与宴雁的聊天界面上赫然显示着几个感叹号—— 宴雁:linda她把我拉黑了!!! 第19章 他不能喝 “她也把我拉黑了,我们上次联系还是因为工作。”钱垣翻了翻自己的手机,随后抬起头来对宴雁果断道,“准备报警吧。” “不是……”宴雁抓狂地揪着自己头发,“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是因为和苏经理的事情离职的?” 钱垣摇摇头,说:“这个不清楚,你还是先操心一下你借给她的那一万吧。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拉黑你就足够说明问题了——那些钱她不准备还了。” “等一下……你们看咱们部门大群。”姚芯把手机屏幕转向他们的方向,说,“领导说要请整个部门聚餐,庆祝苏裕清升职成总监……呃,嗯,副经理也升了,现在是经理了……” 没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官方对linda离职一事含糊带过,只说先前她与苏裕清的事情已被证实都是不实之论,员工私下的八卦群已经炸开了锅。 而在此期间,宴雁尝试了各种方式去联系linda,不出所料,她的号码、各种社交软件都被拉黑。钱垣和她说过可以报警,一向办事雷厉风行的她却犹犹豫豫,不愿意相信摆在眼前的真相。 第26章 也有其他同事发现自己被linda拉黑,但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之前,linda在他们部门就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透明人,工作能力平平,样貌姣好却总是畏畏缩缩,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部门聚餐被选在一个高档餐厅,员工与领导分开入座。姚芯听到不远处传来酒杯叮当碰撞的声响,他往那边看去,看到苏裕清被簇拥着,喝了一杯又一杯。餐厅金色的灯光洒下来,酒液波光粼粼地闪。员工们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气氛欢快,对那件事情的疑惑被一次聚餐带走。 宴雁没有来,不知是不是在联系律师准备诉讼。姚芯独自坐着,感到与周围格格不入,他突然想到那个似乎被所有人忘记的女孩——当那些谣言甚嚣尘上的时候,当她发现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时,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姚芯不知道。正如他不知道linda为何会选择在“借”走宴雁的一万块钱后把她拉黑。 她消失在了京云,消失在他们的世界里,遍寻不到一丝踪迹,如同一滴水汇入一片海洋。 这时,他突然感到肩膀一沉,抬头一看,发现是副经理——不,现在已经是经理了。他叫王长鹏,姚芯连忙站起来,道:“王经理……” 王长鹏显然喝多了,肥硕的脸被酒意催得通红,满身酒气地搂着姚芯的肩膀,醉醺醺地道:“小姚!怎么没喝?……来,我带你去敬我们苏总监一杯!” 姚芯在心里暗道不妙,他就知道这人不怀好意,嘴上叫着亲热,其实就是想灌他酒。偏偏他没有理由拒绝,就这么被半强迫地扯来了领导围坐的那一桌。 他草草环视一圈,不敢细看,却见这次聚餐的主角竟不在场,粗略一看似乎全是陌生面孔。他慌得要命,冷汗都要下来了,王长鹏在这时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他道:“姚芯,虽然董事长、没来……我们程副总今天晚上赏光出席!……你,你先敬程副总一杯!” 程副总……? 他心下一跳,被跌跌撞撞地拉到一个男人面前,对方抬起头,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朝他望了过来。 像是意识到什么,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桌上的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姚芯在这样的众目睽睽下感到窒息——和他当初面试时走出办公室,迎来走廊上其他面试者齐刷刷的注视时一样的感受。就像一个人被不由分说地推上舞台,他甚至不是演员,却要站在由不怀好意的目光汇成的聚光灯下表演,供他们取笑。 他当然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程湛是从怀恩跳槽来的京云,他被姚之明重用过,至少曾经他和姚芯的关系不会差,在座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姚芯感到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无力感,他有些想笑。 多么戏剧。十年前他举起酒杯向作为父亲合作伙伴的程湛敬酒,被对方拦了下来。现在,他们在酒桌上的地位身份骤然颠倒,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在细微地发颤,不知道此时自己落在程湛眼里是什么模样—— 要逢场作戏地强迫自己露出好看的微笑对姚芯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在京云待了两个月他也没能学会这一技能。只是他看不到自己的脸,程湛却将他极力控制却依然下撇的嘴角和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看得分明。 姚芯的存在就像一盅醒药,些许轻微的醉意在这时如潮水般褪去,那些来自很久以前的回忆像裸露的礁石般出现—— “叔叔,程叔叔——!”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我的机车?” 十七岁的姚芯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工作什么时候可以做完啊?快一点嘛。” “好了,耐心一点。”程湛合上电脑,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带他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去。 姚之明对这个儿子太过宝贝,总担心他会受伤,听到姚芯向他开口说想要一辆机车时想也不想,就以“太危险”为由拒绝了,姚芯气不过就来找程湛,程湛便答应了,只是跟他约好,暂时先放在自己这里,等他成年后才能骑。 姚芯同他来到车库,在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机车时眼睛倏地发亮,兴奋地在车身上摸来摸去。程湛站在旁边看着,直到姚芯那股劲渐渐褪去,扬起的眉眼耷拉下来,恋恋不舍地把手放下,走到他身边抱怨,“好可惜……我现在就想骑。” “不可以。”程湛说。 “我知道啦。”姚芯不情不愿地道。 他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心里在想什么旁人一看便知,委屈下撇的嘴角看得程湛发笑,但这丝笑意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对姚芯说:“但是有一个办法。” 姚芯立刻仰起头来看他,期待地问:“什么?” “如果你不介意骑车的是我的话,”程湛将那辆车的钥匙在自己手掌摊开,对他说,“我可以带你出去兜一圈,但你要对你父亲保密,不然他会生我的气的。” 时至今日,程湛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天的温度,风向,和姚芯脸上的表情,回忆起对方的手臂紧紧地抱着他,回忆起他们以八十迈的速度在郊区的公路上追逐鎏金的落日。 不知驶出去多远,程湛将机车停下。姚芯摘下头盔,露出那张因兴奋而变得红扑扑的脸蛋,傍晚的风将他稍长的发丝吹得凌乱,他用手胡乱将其拨到耳后,酝酿着蜜糖的眼睛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着金色的光芒,他就是用这双眼睛望向依然穿着西装的程湛,然后撞进他的怀里,在他的胸膛处抬起头,笑着喊道:“叔叔,你太帅了!” 第27章 在那一瞬间,程湛突然觉得很值得。牺牲工作时间是值得的,冒着被姚之明发现的风险是值得的——只要能让姚芯一直这样看着他,对他笑,那么为他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这种隐忍的屈辱的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姚芯脸上。 他不会让姚芯哭——起码不能是因为这种事情。 于是又一次,他轻轻地从对方手里拿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席间鸦雀无声的众人道:“他不能喝。”紧接着,他看着同样愣在原地的姚芯,说:“我很快结束,你先去外面等我,帮我把车开出来。” “……” 姚芯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出了人声鼎沸的宴会厅。 直到他踏出餐厅大门,夜风吹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两手空空——程湛要他去开车,结果连车钥匙都没给自己。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领导的心思真是无从揣摩,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要返回席间时,他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他, “姚芯?” 他险些被吓了一跳,循着声音低头看去,却发现苏裕清坐在下面几阶的台阶上。 男人的指尖夹着一支正燃烧着的香烟,烟雾从他唇间袅袅而出,在空气中留下一缕灰色的线条,像透明的雾,又如同蛛丝般的水汽,但很快,他就用手掌轻轻将其驱散,带着醉意的眼睛微微眯起,注视着台阶之上的姚芯。 “你怎么出来了……?” 第20章 当然 “你怎么出来了?” 姚芯沉默,他总不能说是副总帮自己挡酒后把自己轰出来了。 但苏裕清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很快又把头转了回去,然后掐灭了烟。 “那你呢……?”姚芯大着胆子走过去,问道,“你不应该在里面吗?” 苏裕清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意思,出来透透气。”说着,他偏头看了看在自己身旁站着的姚芯,挑了下眉,道:“坐。” ……坐台阶上吗?姚芯有些嫌弃地瞥了眼稍显斑驳的地面,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问他,但毕竟领导发话了,他只能不得不从地挨着苏裕清坐下。 在此之前,姚芯从未想过和自己的直属上司肩并肩地坐在一块。他的坐姿很端正,端正当中透着一丝局促,两手搭在并拢的膝盖上,礼貌地和苏裕清间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相反,也许是喝醉了,苏裕清并没有那么拘谨,他那双长腿肆无忌惮地舒展着,横跨了两阶台阶,左手指尖还拿着那支燃至一半就被掐熄的香烟。 天色很晚了,他们聚餐的地方离公司不远,但从大门出来能见到一大片人造绿化林,对面街道的灯火通明被这片林间的黑暗稀释,来到他们眼前,变成了萤火虫般星星点点的光亮。姚芯在心里默数这些光电的数量,尽可能不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旁这人身上。 明明是他叫自己坐下的,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姚芯在心里偷偷吐槽。正是因为这样,他甚至都无法安心发呆。 “和我坐在一起让你很紧张吗?”苏裕清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微妙的笑意——姚芯很熟悉,因为一般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就是在憋着什么坏,等待他的将会是一大堆琐碎而又不合理的工作安排。但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对方意有所指般开口,“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什么?”姚芯茫然。 苏裕清“啧”了一声,抛出几个关键词,“晚上,休息室——” “嗯……”姚芯小心翼翼地试探,“有一次休息室的饼干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是你把它们都吃掉了?” “……不是我。”苏裕清怀疑他在故意装傻,索性让提示一步到位,“和linda。” 像是从高处突然落下一滴水,砸在他的头顶。姚芯微微偏过头去看他,说:“你确定要我问这个?” 苏裕清对他的话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点头,道:“你不应该早就想问了吗?” “大家都好奇,不是我一个人想问。”姚芯看到他的脸因醉意而泛起红色,大着胆子反驳一句,然后道,“好吧,这是你让我问的,等你醒酒之后不可以找我麻烦。”他不放心地补充。 苏裕清不耐烦地道:“我现在就很清醒。” “醉鬼都说自己很清醒。”姚芯嘀咕道,紧接着他翻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录音放到苏裕清面前,“你说——就说以下发言均属于你的个人意愿,和姚芯无关。” 苏裕清定定地看着举到自己面前的手机两秒,又转头看向姚芯,突然笑了一声。姚芯把他的笑理解为对自己幼稚行径的嘲笑——好吧,其实他明白自己这个做法是挺幼稚的。他感觉到脸颊连接着耳根的地方一阵发烫,于是他后悔了,“算了……这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想问,我要走了……”说着,他就要把手机收回,站起身准备离开。 “哎。”苏裕清抬手扯住他的手腕,又从他手上抢过手机,按下录音键,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他对着手机懒洋洋地开口道:“以下发言均属于我——苏裕清,个人意愿,与姚芯无关,第二天不可以因为这个找姚芯麻烦——行了吧,这样可以了吧?” 姚芯甩开他的手,重新在他身边坐下,勉强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清了清嗓子,说:“那我开始了。” 第28章 “你和linda,真的在恋爱吗?”他假装自己满不在乎,尽管他的好奇已经把他平静的伪装快要撑破,就要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了。 “当然……”苏裕清低低地道,可话音又在他嘴边轻快地拐了个弯,他好像很乐于欣赏姚芯脸上的情绪变化,“没有——当然没有。” “好的……”姚芯不会承认刚刚听到他的“当然”时心脏有一瞬间好像被提起,尽管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为何紧张。他努力想象自己是一个记者,继续道:“但你们那晚,在休息室……我看到她抱你了。” “哦,所以拥抱在你看来就是表示爱情的方式——?” 苏裕清即使喝醉了也能误解他的意思,然后精准地惹恼姚芯。后者果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飞快地否认道:“当然不是!拥抱还可以表示很多,比如……”说到这里,他突然卡了壳,脑海中如幻灯片放映般闪过几幅有关拥抱的画面—— “比如,感谢。”苏裕清接过他的话,道。 “……是的。” “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起初是linda给我递了一张假条。”苏裕清道,“她告诉我她的母亲住院了,我给她批了那张假条。后来她又找到我,因为她想要去财务那里预支工资,需要向我报备,我问她,‘要多少?’她说,‘十万。我妈妈要做手术。’” 姚芯安静地听着。 “但是即使是预支工资也没有这么个预支法,过了几天我问她,‘你母亲的手术费筹得怎么样了?’她说,‘财务那边只给我批了一万,亲戚朋友那边我还在借。’”苏裕清摇摇头,将那只已经停止燃烧的烟放在唇边,说,“我当时考虑了一会,然后说,‘我借给你吧’。” “别这么惊讶地看着我。”苏裕清被他的目光逗笑了,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一把,“我难道看上去很穷吗?都干到经理这个位置了,我还是有些存款的。” “不是。”姚芯躲开他的手,小声道,“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我会主动借钱给她?”苏裕清哼笑一声。 “嗯。”姚芯点头承认了,“那么多钱,又不是几千几百的小数目。虽然以前我可能也会借……你为什么要主动帮她?” 苏裕清没有回答,反而问他,“那你说,以前的你为什么会借?” “因为,很简单啊。”姚芯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以前的我有很多很多钱,几万块对我来说是小钱,开瓶酒就没了——但我不喜欢喝酒,如果这些钱能帮到别人,我当然愿意借给她。” 苏裕清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说:“你看,对你来说,借给她钱是因为你不把那些钱看作钱。十万,甚至十几万、几十万,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可以随意具象化成一瓶酒、一辆车,你也就不会介意用它去换另一个人的健康,对吗?” “对,但那是对以前的我来说。”姚芯不留情面地指出,“我现在知道赚钱很困难,你也一定不可能有我当时那么有钱,那你为什么还是借给她了?” 苏裕清没有表现出类似于被他刺痛的神情,他依然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然后说:“你说得没错,但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活法。我主动把钱借给她的原因其实和这个差不太多,因为对我来说,钱也只是一串数字。 “只是这串数字背后代表的不是名酒豪车,它代表我的一日三餐,代表我父母的晚年生活,代表我可以暂时平静安稳地生活下去的日子。” “谁没有为钱奔波过,我也是从底层员工开始干的。”苏裕清的左手手指在自己的膝盖上轻点着,目光微微向上方看去,那是一个陷入回忆的姿态,“刚进京云的那一年,我爸妈出车祸,我也四处筹过钱。” 姚芯呼吸一滞,下意识地转头看他。 第21章 要我抱你进去吗 但苏裕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手也很稳,依旧以那种固定的频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他没有对自己的过去表现出倾诉的欲望,而是简单地用三言两语带过,“筹钱很难,把人命从鬼门关拉回来更难。很多时候就算有钱也没用——他们还是走了。” 姚芯张了张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抱歉……” 苏裕清无所谓地摆摆手,说没什么,“说起来可能有点矫情吧。”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反正我想,她经历的我也经历过,让她轻松一点吧。” 这个“她”,指的是linda。 “要是那个时候也有人帮我就好了。”苏裕清耸耸肩,“哎,我可真是个好领导。” “可是……”姚芯忍不住道,“她没有还钱,对吗?” 这下,苏裕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松动的痕迹,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她离职之后,我就联系不上她了。” “……”姚芯默默,他没有把宴雁的事说出去,只问,“她为什么离职了?” “说是她母亲要转院了,她要跟着去另一个城市照看。”苏裕清简洁道,“很合理的理由,对吧?所以我也不必要挽留她。” “还是她离职两天后,我想问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才发现她把我拉黑了;我又托人去她妈妈原先住的医院去问,知道她妈妈确实是转院了。” 姚芯低头,轻轻踢走台阶上的一颗石子,说:“你借给她的钱不是小数目吧?你没有想过……要回来吗?”他用了十足委婉的说法,没有像钱垣那样直截了当地把“报警”说出口。 第29章 闻言,苏裕清夸张了叹了一口气,“不了吧,就当这些钱是还给以前的自己了——天啊,怎么会有我这么好的领导。” “你真不像这样的人……”姚芯小声嘀咕,苏裕清没听清,但也没追问,反而竖起一根手指,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跟前对他说,“而且,你知道公司为什么要给我升职吗?” “为什么?” “他们调查的时候,知道了我给linda借钱的事……”苏裕清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般的笑意,“他们担心我因为那些钱去起诉她,损坏公司形象,就用升职来堵我的嘴了。” 姚芯的眼睛微微睁大,苏裕清摆摆手,说:“但本来我也不打算报警——不过他们既然要给我升职,我也不用拒绝,尽管这个理由听上去有点恶心。” 姚芯欲言又止,可不等他再说些什么,只听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姚芯。” 他抬头,对上程湛冷静的一双眼。对方没有问他为什么坐在地上,也没有多分一个眼神给他身边的苏裕清,只是简短道:“站起来,走了。” 姚芯条件反射地就执行了他这个命令,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只是这个小机器人似乎没有设定“跟随”程序。走出去两步的程湛回过头,看到姚芯正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像是放心不下什么似的。 苏裕清在看到程湛时就没有再理他,既没有和公司副总问好的意图,也没有和姚芯挥手说再见的打算。他只是坐在原地,然后再次点燃了一支烟。 姚芯看到那一点猩红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直到再也看不见了,他才发现程湛一直在看着他。 但程湛只是说:“我叫了代驾,送你回去。” 姚芯讷讷,想拒绝又不知如何开口,“程副总……”然后他看到对方轻微地皱眉,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道:“叔叔。” 程湛的眉头舒展了。 “……”什么怪癖。 “我送你回家。” 程湛重复道,看着姚芯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要”二字,叫声“叔叔”都不情不愿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代驾把程湛的车缓缓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 看来今晚是跑不掉了,但本着“领导后座我副驾”的原则,姚芯准备伸手去拉开副驾驶的门时,却见程湛已经站在打开的后座门边等候多时。 “在等什么,是要我抱你进去吗?” 姚芯被这句冷不丁的话吓得差点炸毛,立刻东张西望确认没有其他人在场。尽管他清楚程湛当然不可能这样干,但这个并不好笑的玩笑依然让他提心吊胆起来——万一呢?于是他只能苦着脸钻进后座,等到程湛也坐上来关好车门,他便把自己挤到车门边上缩成鹌鹑,假装自己不存在。 “我的车很小吗?” 姚芯立刻摇头,不情不愿地把自己从车门上撕下来,老老实实地坐好。 程湛的车确实不小,但姚芯依然能感觉到两人衣服的布料在随着汽车行驶时轻微的晃动而互相摩擦着,姚芯尽力忽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痒意,悄悄地把胳膊往自己的方向收了收。 “现在住在哪里?”程湛又问。 姚芯想了想,谨慎地报了出租屋附近的一个广场的名字。 说完,他们都安静下来。沉默在密闭的空间发酵,良久,程湛才重新开口,问他:“刚刚在和苏裕清聊什么?” 姚芯刚动了动嘴,程湛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不要撒谎。” “……”姚芯不满地撇嘴。 对程湛而言姚芯就像一个透明的水晶制品,漂亮,精致,所有的一切都一览无余。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背后代表着什么意思,程湛不用过多猜测就能领会。就好比现在,姚芯和他提到“linda”,那个离职的女孩。 说到她时他的眼神闪烁,语气吞吞吐吐,程湛问:“很困惑吗?” “什么……?”姚芯没跟上他的节奏,转过头来茫然发问。 程湛看他总比他自己更要透彻,因此他也总能轻而易举地点出他的疑问,“linda把苏裕清拉黑,这个举动你想不明白对吗?” “我不明白。”姚芯在他面前有难得的坦诚,因为比起对他过分溺爱的父亲,当他遇到问题时,程湛是一个更适合答疑解惑的人选。他小声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明明很可怜……” “但是她做了一件‘可恨’的事。”程湛如他所想般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那些姚芯不愿意说出口的话,他却能轻而易举地说出,并冷静地剖析,“她用自己的‘可怜’,‘骗’走了别人的钱——这让你难以看透她这个人,你不知道该如何去评价、形容她,对吗? 姚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想要完全准确地去形容一个人是很难的,你应该明白这一点。”程湛的声音低沉,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一种吸引着你听下去的力量,“尤其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包括刚刚和你聊天的,苏裕清。” 姚芯觉得他突然的这个转折有些生硬,但没有发问,而是听他继续道:“你觉得他的话完全可信吗?如果公司真的没有给他升职,他还能做到像他所说的那样,不再追究吗?” “……”姚芯张了张嘴,因为程湛的话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程湛在黑暗的车厢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又像是不经意般道:“他年纪轻轻能够坐上总监这个位置,你觉得是靠什么?工作能力?” 第30章 姚芯不说话了。程湛见好就收,“但我们不需要搞明白每个人的想法,就像我们从公司的角度出发,只需要作出决策,然后推行,确保不要出现任何差错就好了。” 他的话说得有些残忍,姚芯不是很爱听,可他又知道对方说的都是对的,这就让他更不开心了。 车停在他说的那个广场,他打开车门,却看见程湛从另一侧也下来了。“送你到家楼下。”对方理所当然地道。 姚芯脱口而出,“不用了。”被袖子遮住半截的手指藏在里面暗暗绞紧,修剪平整的指甲嵌入掌心,传来一阵钝痛。 他不觉得贫穷是一件值得羞愧的事,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不想让程湛看到自己生活的困窘。 但程湛那洞察人心的敏锐似乎暂时消失了,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并且朝他伸出手,说:“走吧。” 广场上空无一人,湿漉漉的月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流下来,像某条奔涌的河流汇聚在二人身边,而他们是河中心唯二扎根的两块石头,月光河水潺潺绕过他们,唱着一成不变的歌。程湛依然向他摊开他的掌心。 姚芯没有去握。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知道程湛会跟上来。 第22章 假装 姚芯走得很快,像是要把他甩开似的,但程湛迈开步子,仅两三步就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与姚芯并肩走去。 他们心照不宣,没有聊到过去,就像普通的上司和下属那样,一边散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工作上的情况—— 不对,普通的上司和下属根本不会一起散步。姚芯腹诽道。 他看着前方拉长的二人的影子,程湛偏过头来看他。突然,程湛开口问道:“还在和那个在国外的男朋友谈恋爱吗?” 姚芯怔了怔,放在口袋里的手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屏幕,下意识地收缩,又放松了。随即他笑了笑,努力用轻快的语气道:“嗯,我们感情挺好的,他前几天还和我说就要回国了呢。” ——假的。你在说什么? 他努力勾起唇角,维持住脸上的笑意,可不多时他就感觉脸颊酸痛,有什么虚伪的东西一层层从他面上剥落,他就快要笑不出来了。 为什么要这么说?自从上次自己给他打钱之后,柯安远已经一个月没有联系他了,他偶尔会打电话给对方,但对方总有一百种搪塞他的理由,“马上就要上课了”、“这会我要睡觉了”、“正在兼职抽不出时间”……每通电话不到两分钟就被挂断。 尽管对方依然亲热地叫他“宝贝”、“亲爱的”,但姚芯知道,有什么东西变了,这段长达五年的感情已经岌岌可危。他只是还没等到那把剑掉下来的时候。 但是为什么要在程湛面前撒这个不必要的谎?为什么要假装出一副自己很好的样子? ——因为我在试图维系最后一点在他面前的自尊。 另一个自己为他戴上了枷锁,趴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金钱、地位,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爱,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就让我在他面前假装我还没有失去最后一份爱,假装我不是一无所有。 求你了,就一会儿,让我假装一下。 程湛没有回答,他却仍然维持着僵硬的微笑,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有时差,但是我们每天都有通电话,就和之前一样……他现在在那边兼职,很快就能拿到学位证回国了……回国之后他说会尽快找到工作,帮我分担一些压力……”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终于说不下去了。 这种拙劣的伪装,程湛并没有戳穿他。他把他送到送到了出租屋的楼下。 程湛打量着面前这栋筒子楼,灰扑扑的老式建筑,斑驳掉色的墙皮上还残留着不知何时遗留下来的污渍。他几番犹豫,还是开口问道:“我打到你卡里的钱,你没有用吗?为什么不换一个好一点的地方住?” “是你打的?”姚芯讶异道。在姚之明刚被带走的那段时间,有一天他接到银行的打款通知,一张陌生的银行卡给他打了五十万,那时候他吓了一跳,这钱来路不明,他不敢用,到现在还静静地躺在银行里。 “我还给你吧。”他低下头,避开程湛的视线,“那些钱……我不能用。” 程湛默不作声,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 姚芯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勉强地道:“我很感谢你,程……程副总,你对我一直很好,有些太好了,但是,你不用这么……真的……我不能一直这样……我长大了,我是成年人了,对吗?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得不到的东西就缠着你帮我买……我很抱歉,我以前太不懂事了,总是给你添麻烦……”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程湛看向姚芯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这样向他提问。 如果是十年前,十五岁的姚芯问他为什么,他会在心里回答是因为你的父亲姚之明。我要取得他的青睐与信任,我要坐到更高的位置上,所以我必须要对你好。 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好”变得没那么纯粹了?有什么一个字的情感被糅杂进了这段单纯的利益关系里,程湛不愿意去说出的那个字。 或许是姚芯从摩托车上摘下头盔看向他时,或许是姚芯拉着他的手求他满足他一个又一个要求时,又或许只是姚芯的某句话、某个笑。 第31章 这一瞬间,那三个字的词语在他口中几乎成形,程湛能感受到自己像个哑巴一样张开嘴,仿佛除了一丝受惊的空气,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要从他的喉咙中涌出来,但它们没有发出声响,如同闪烁着微弱火光的火柴一般倏地熄灭了。 然后,他只是说:“请我上去坐坐吧。” “不了。”姚芯脱口而出,又找补似的道,“……下次吧。” 程湛没有再强求,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目送他转身走进楼道。 “下次吧”。一句成年人心照不宣的客套。 况且,姚芯不认为他们还有下次。 第二天,姚芯顶着个硕大的两个黑眼圈去上班,与黑眼圈同样重得可以cos熊猫的宴雁打了个照面,两人有气无力地互相打了个招呼。 “你怎么了?” “想我的一万块钱,想了一夜,找我的律师朋友咨询……”宴雁打了个哈欠,反问道,“你又怎么了?” “没事,就是有点失眠。”姚芯摆摆手,见宴雁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有点纠结要不要告诉她苏裕清也没了几万块安慰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脑子里想的那人就站在他工位旁边叫他,“姚芯,来一下。” 姚芯跟着苏裕清坐电梯上到六楼——对方的新办公室就在这里,听着他给自己安排了一堆文书工作,他忍不住了,大着胆子出声抗议道:“你不是有助理吗?这些事为什么要我做,我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的,你这是滥用职权,压榨员工!——而且昨晚不是答应我说,不会因为那个事情找我麻烦吗?” “啊?我答应你什么事了?”苏裕清装傻充楞。 姚芯深呼吸,告诉自己冷静——他真怕自己手里的文件夹下一秒就会拍到苏裕清头上。他单手操作手机,把昨晚那段录音发给了苏裕清,“你自己听!” 苏裕清只是扫了眼,根本没有点开,然后恍然大悟道:“哦哦,是这个,我想起来了——” “所以,”姚芯松了一口气,期待地看向他,“这些我不用做了吧?” “当然还是你做啊。”苏裕清笑眯眯地道,“我没有说是因为那个事情才找你麻烦啊。” “那是因为什么事?”姚芯愤愤道,“我没有在其他地方得罪过你吧?” “嗯,因为,”苏裕清思考一会,然后说,“因为你刚刚左脚先踏进我的办公室。” 姚芯:“……” 吗的,这个b班真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他要辞职。 第23章 如何训练猫咪学会后空翻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上次姚芯和钱垣和好后,他们的线上交流也不再仅仅是和工作有关了。 姚芯是个分享欲过剩的人,而钱垣则恰恰相反。 天上的云奇形怪状像史迪仔,路边的狗狗长相潦草像某个知名作家,就连破费买一个甜甜圈店员忘记给他加双倍糖霜——这种小事他都能翻来覆去地念一整天。 就连宴雁都有点烦他了,哭笑不得地问,同样都是社畜,你怎么还能这么活力充沛?姚芯就疑惑地表示,他也很累啊,只是把日常生活记录一下,这也叫活力充沛吗? 保持对生活的热爱。宴雁回复他。恭喜你,你已经打败了百分之九十的人类,剩下的百分之十还在读小学。 不过钱垣从来没因此烦过他——恐怕是因为之前的乌龙给他留下了什么阴影,姚芯发给他的每条信息他都认真回复:比如他觉得姚芯拍下来的那朵云比起史迪仔更像史努比,还有其他小狗长得像那个知名作家的好朋友,然后他会到那家店重新买两份甜甜圈,并且叮嘱店员一定要加双份糖霜。 托姚芯的福,宴雁有些受宠若惊地从钱垣手中接过甜甜圈,咬了一口,她的表情就变得难以言喻,好像那块甜甜圈在她嘴里把她打了一顿。她艰难地将其咽下,然后转头看向吃得津津有味的姚芯,问:“不齁吗?” “啊?” “我说,不齁吗?就是,你不觉得太甜了吗?”宴雁隔着包装袋在甜甜圈上摸了一把,有点嫌弃地看了眼那厚厚的一层糖霜。 “我觉得还好吧。”姚芯把嘴里的咽下才开口回答,刚刚他鼓着腮帮子快速咀嚼的模样看上去很像一只储粮的花粟鼠——宴雁看向他的眼神顿时从疑惑不解变成了若有若无的慈爱。 他抬起头问钱垣,“你不尝尝吗?” 钱垣是那种喝冰美式不会加半块糖的人,因此他看见甜甜圈便望而却步,即使姚芯用这种期待的眼神看他,他依然没有动摇半分,“不用。” “好吧。”姚芯只得作罢,并对他们这种不理解双倍糖霜的行为表示遗憾。 相比于姚芯,钱垣每天可以和他分享的东西则十分有限。但他有一次看到宴雁摸鱼时在刷小视频,他瞟了一眼,然后问她在看什么。宴雁顺嘴就答了,她说:“就是说分享欲是保鲜剂,一段关系中两个人要有来有往,这样爱情才能长久……” 钱垣听后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哦,不用谢。宴雁边啃苹果边应他。直到钱垣走出去了,宴雁的苹果都吃了半个,她才从工位上弹起来,猛回头看了几眼钱垣,心想你知道了啥?为什么要谢我? 宴雁纠结片刻,点开与钱垣的聊天框:冒昧问一下,你谈恋爱了吗? 隔了半天钱垣才回复:不好意思,现在才看到消息。我没有谈恋爱。 第32章 宴雁:哦哦,那没事了。 见状,钱垣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但是最近有这个打算”给删掉了。 钱垣发现最近姚芯喜欢给他分享一些萌宠小视频,他在下班回家后,蹲在地上准备给百元的猫碗加上猫粮时点开几个看了看,百元听见手机里传来其他猫咪的叫声,好奇地凑了上来。 他低头看看百元,福至心灵般地打开手机摄像头,对着闷头干饭的百元就是几张,然后给姚芯发了过去。 果然,不一会儿姚芯就回复了:!!好可爱!是百元吗? 姚芯:它吃好大口哦。 钱垣:嗯,今天家里的自动猫粮机里面空了,我没发现,它可能饿了一天了。 打字到这里,钱垣也有些愧疚,站起身去拆了一袋新的,倒进了机器里。紧接着他又检查了一下水碗和猫砂盆,都清洁好后才重新坐下来,打开手机就看到姚芯给他发来的消息,上面说:好可惜啊,公司不让带宠物,我也好想摸猫。 钱垣对着那行字定定看了一会,想了想,还是没有把已经打好的那句“你可以来我家”发出去。 慢慢来。他将那行字删掉,心想。现在还不是时候。 渐渐地,姚芯给他分享宠物视频的频率逐渐增高,钱垣的拍照技术也突飞猛进。终于有一天,他看到姚芯给他发来一个视频,告诉他:你看这只猫居然真的会后空翻!好厉害啊! 钱垣一下就坐直了。 机会来了。他看看腿上趴着的百元,看看手机屏幕,然后矜持地打字道:我家的猫也会后空翻,你想来我家看一看吗? 这条消息发过去后,他就立刻把手机熄屏放在一边,紧张地把百元拎起来,注视着那双蓝汪汪的无辜眼睛,问:“你会后空翻吗?” 百元:“喵?” “两天时间,”他严肃地道,“可以学会吗?” 百元:“喵……?” “加油,我相信你。”钱垣拍拍它的头,把它放下了。 莫名其妙的百元不愿意再待在他腿上,一溜烟窜进了别的房间,不见了踪影。钱垣此时也顾不上管它,深吸了几口气,才下定决心似的重新打开手机—— 姚芯:好呀,那你什么时候方便? 钱垣没注意到,自己紧绷的肩膀霎那放松下来,他长出一口气,用平时手速的两倍打字回复道:过两天是公司的公休日,如果不介意的话,那天就可以。 手机那头的姚芯没有想那么多,对于钱垣的邀请欣然接受:那就那天吧! 过了一会,他又有些纠结,问:初次见面,我是不是应该给百元带一点礼物?猫粮,猫玩具?它喜欢什么啊? 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回复道:家里的猫粮也有点不够了,我们那天可以先一起去商场,我帮你一起挑。 姚芯:贴心!那就这么定了! 两人又聊了几句,约定好那天汇合的时间地点,姚芯见时间不早了,便催促他赶紧去休息,自己也要洗漱了。 当晚,钱垣的手机上就多了几条搜索记录—— 如何训练猫咪学会后空翻? 男生约会小巧思。 暧昧对象第一次来我家,做什么菜可以惊艳他? 第24章 小恶魔 京云虽然以压榨员工闻名,但还是人性化地每半个月给了一次公休。按平常来说,姚芯一定是要在自己的床上睡到昏天暗地,来弥补自己半个月被工作剥夺的睡眠。 但今天他和钱垣约好了,虽然是约在下午三点在商场见面,不过他还是一早就爬了起来开始捯饬自己。 尽管他只是把这次约定当作朋友之间的普通社交,但把自己收拾得体是礼貌——他总不能套着他上班时的胡乱穿搭去到钱垣家。 人在思考时总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尤其是对于姚芯这样的究极选择困难症患者来说——好在如今留给他的选择不多。他面对着自己如今空荡荡的衣柜,苦中作乐地想。 下午三点,姚芯准时到达商场门口,看到钱垣已经等在那里了。 钱垣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即使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也能叫人一眼看见。不同于工作时一板一眼的衬衫西装,今天他穿了件薄荷绿的长风衣,内搭一件白色毛衣,曾一度被姚芯怀疑是本体的无框眼镜也被取了下来,打破了往日的距离感,看上去像是在读的大学生。 “等很久了吗?”姚芯小跑着上前,从侧面绕到钱垣面前,想要吓他一跳。 看到他的一瞬,钱垣的确怔了怔,但没有达到他预想的反应,马上就神色如常地对他道:“没有,我也才刚到。” 前几天万圣节才刚刚过去,商场里许多店铺的装饰还维持着当时的装扮。两人乘着手扶电梯往三层去,钱垣常去的那家宠物用品店就在那里。途中两人路过了几家饰品店,里面还有着不少类似于恶魔角、狼人耳朵等一类的饰品。 “要进去看看吗?”留意到他的目光,钱垣微微低下头问他。 “不用了。”虽然姚芯向来对这种奇形怪状且用处不大的小饰品抱有一些莫名的热情,但他还是拒绝道,“好像有点幼稚,而且现在万圣节已经过啦。”他笑了笑。 “幼稚吗?”钱垣装作苦恼地皱了皱眉,“但是我还挺想进去看看的。” 他注意到,当自己说完这话时,姚芯的眼睛微不可察地亮了亮,可他没有忘记正事,干咳一声,道:“那还是等我们给百元买完东西之后,再回来看看吧。” 第33章 钱垣微微笑起来,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好。” 宠物用品店的小姑娘对钱垣十分熟悉,看见他便迎了上去,笑吟吟地道:“钱先生,又来给百元买猫粮吗?”说着,她看到钱垣身旁的姚芯,“这位是……” “一个朋友。”钱垣冲她点点头,说,“来买猫玩具的。猫粮麻烦你帮我拿一下,还是和以前一样,我陪他去看看猫玩具。” 小姑娘应了一声,便绕到右侧的架子后去取猫粮了。 二人慢慢往前走,看到各式各样的逗猫棒、响纸球,甚至还有做成小老鼠形状的不倒翁,姚芯挑得眼花缭乱,每看到一种都忍不住要拿在手上试试。绕了足足半圈,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直起身来,对钱垣道:“我也没养过猫,不知道你家百元喜欢什么样的,干脆你挑一个好了。” 钱垣看出他是真纠结,便帮他挑了一些,“……这几个应该都可以,百元爱玩,平时一个瓶盖都能玩半天。” 又是一番斟酌,姚芯最终挑中了一套磨牙玩具,三个都被设计成圆滚滚的形状,挤挤挨挨地占满了姚芯的怀抱。 两人分别拎着两个袋子,在小姑娘热情的“欢迎下次光临”下踏出了店门。 再次路过那家饰品店,钱垣主动提议道:“进去看看?” 几分钟后,钱垣出门前精心打理过的头发翘出了几缕发丝,他正一脸无奈地配合着姚芯弯下身,任由他在自己头顶戴上各种花里胡哨的发箍。 “这个比较适合你。”在换到第三个发箍时,姚芯终于满意地直起身来,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看向镜子,“当当!天使!” 钱垣只在自己头顶那个滑稽地发着光的光圈上扫过一眼,就不留痕迹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姚芯绽放开笑颜的脸上。 他看上去很高兴。钱垣在心里默默想着,因此便没有想着把发箍取下来,而是伸长了胳膊,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带有卷起的山羊角的恶魔头饰,趁姚芯反应不及便戴在了他的头上,也学着他的语气道:“当当,小恶魔。” 只不过他的语气太过平铺直叙,结合起他头顶的天使光圈和面无表情的那张脸,无端增添了些喜感。 姚芯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白色的山羊角是由毛绒绒的线团组成,弱化了它的锐利与危险,而此外还有两个红色的小三角,充当了恶魔的尖角,正散发着邪恶危险的暗红色光芒。 “哇,在你心里我是什么坏蛋吗?”他故意这么问。 钱垣秉着逗他的心理反问道:“那我在你心里是很好的人吗——和天使一样?” “对啊。”姚芯理直气壮地道。 “……”这下换钱垣噎住了。 姚芯摆弄着头顶的羊角,突然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山羊在西方被看作是恶魔的象征吗?” “不知道。”钱垣如实回答,并且虚心求教,“为什么?” “因为在中世纪的时候,住在乡下的农民有一天半夜起来,发现自己家里养的山羊居然只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就像人一样!然后把他们家里养的鸡全部吃掉了!”说着,姚芯把两只手五指张开,放在胸前做了一个向前扑的凶狠动作。 “……”钱垣忍了又忍,没忍住,还是笑出了声。 “啊,你笑什么。”姚芯失望道,“不可怕吗?不吓人吗?” 钱垣想象了一下山羊用后腿站起来的画面,本来想中肯地评价一句“还行”,但考虑到姚芯愤愤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他决定说:“嗯,好可怕。” “……你下次装也给我装得像一点好不好。”姚芯觉得自己演得很好,是钱垣这种胆子大的人没劲,便悻悻地道,“其实刚刚是我乱说的啦,真正的原因上百度百科可以查到,只是我不记得了。” 最终两人拿了这两个发饰结账。他们戴着属于自己的发饰出门——这种东西,一个人戴会很傻,但如果旁边有一个人帮自己分担,就显得好了许多。尤其旁边这个人是姚芯,钱垣想,如果可以,他也不介意戴着这个傻乎乎的东西陪他在这个商场逛一天。 这两个属于万圣节的发饰似乎打开了姚芯的话匣子。他和钱垣说起自己在国外留学时,每次万圣节他们学校都会放假,然后举办专门的宴会,大家会办成各种各样鬼怪,等宴会结束的时候老师还会宣布谁能获得当晚的最佳装扮奖…… 钱垣耐心地听他讲着,时不时附和两句,表示自己有在认真听。 只不过那两个头饰没等陪他们逛完全程,因为乘电梯下到二楼的时候姚芯就忍不住了,红着脸把发饰扯下来,在钱垣疑惑的注视下才小声道:“好尴尬哦,刚刚走过去好几个女生,一直在看我们……” 钱垣回头看了看,果然看到不远处就有两个女孩子,看着还是学生的模样,正掩着嘴头碰头地靠在一起,兴奋地说些什么。 应该不是什么坏话……钱垣心想,但还是随了姚芯的意,把两人的发饰摘下来放好。 第25章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还有时间,去负一楼的商超买点菜吧。晚饭我来做。”钱垣去给姚芯买了杯咖啡,按照他平时的口味叮嘱店员多加一点奶,将那杯咖啡递过去时,他开口道。 他的语气平和而自然,就如同他把咖啡递过来的动作——只是姚芯不知道,钱垣为了能在自己面前如常说出这句话,刚刚排队取咖啡时就在心里排练了无数遍。 第34章 他担心自己突兀的邀请被视作毫无边界感的冒犯,说完便有些紧张地看向姚芯,但后者并不这么认为,他双手捧着咖啡杯温暖的外壁,打量着上面画着的万圣节主题的小漫画,闻言惊喜地转头看向他,眼睛弯弯的,说:“好啊,你还会做饭呀?” “嗯,有时间的话都是我自己做。” “看不出来,”姚芯坦诚道,“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家里会囤超级多速食的人。”因为我就是这样的——这句话他没说出来。 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带着点骄傲的语气道:“不过我弟弟会做!” “弟弟?”钱垣重复道。 “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姚芯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说,“他今年还在读高三呢——但他会的东西很多,做饭也很好吃。” “是吗。” 姚芯没注意钱垣语气中一闪而过的异样,他很快就转变了话题,兴致勃勃地问:“可以点菜吗?” 钱垣笑笑,说:“可以,你想吃什么?” 两人把先前买的猫粮猫玩具寄存在商超外面,推了一辆手推车走进负一楼的商超。钱垣按照姚芯刚刚提到的几个菜名拿了几样,两人推着车去排队付钱时,钱垣想起来家里的调料瓶空了,便让姚芯排队等他一会。 长长的队伍好半天才挪动一下,姚芯无所事事地扶着车,正盯着车筐底的胡萝卜数数发呆,身边突然响起一声略带羞怯的“你好”。 他闻声便偏过头去,看到一个束着马尾辫的女孩,面容清丽,她正对着自己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但行为却并不扭捏,说:“那个,可以加一个联系方式吗?” 姚芯的第一反应是“我?”,他手指着自己,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发现身前身后都是买菜的叔叔阿姨,而女孩依然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他顿时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摆摆手,“不好意思,我……” 距离上次这样被陌生女孩搭讪,还是在大学的时候,但自从他和柯安远恋爱以来,对方总是不经意地在旁人面前宣示主权,久而久之——想到柯安远,姚芯的思绪卡顿了一下,他错开了女孩充满期待的注视,低声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不好意思。” “诶?”女孩似乎没有想到这个回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 钱垣这时回来了,他站到姚芯身边,将手上拿着的调料瓶放到车筐底部,不明所以地问道。 女孩看看钱垣,又看看姚芯,脸上露出一种了然的表情;姚芯看到她的表情,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她在想什么,他的眉心跳了跳,刚要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但女孩已经抢先开口,“没什么!不好意思,打扰了!”说着,就飞快地汇入了人流中。 钱垣看着姚芯朝人群举起的手缓缓放下,脸上却露出了近似于石化般的表情,有些担心,“刚刚发生什么了?你怎么……” “……没事。” 一直到坐上钱垣的副驾驶,姚芯的脑子里依然一团乱麻,双手紧紧地攥住勒在面前的安全带,时不时偏头看一看钱垣。 钱垣虽然认真开车,但姚芯目光灼灼,叫人想不注意到都难。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在一个红绿灯时忍不住侧过头去要开口询问,却看到姚芯整个人陷在副驾驶里,脸颊埋在两手的掌心中,只露出不知何故通红的耳朵。 于是到了嘴边的询问变成了,“空调太热了吗?我调低一点吧。” “嗯……”从手掌心里传来闷闷的一声回应。 钱垣不知道,钱垣只知道这个样子的姚芯看上去很可爱,于是注意力顺理成章就被转移。只有姚芯清楚,他其实是在痛定思痛地反思自己——钱垣把自己当好朋友看,邀请自己去他家摸他的猫,还给他做饭吃,自己怎么可以因为自己喜欢男生,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钱垣看着是很受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工作稳定,有车有房,人长得帅性格也很好,还会做饭……他在心里挨个把钱垣的优点数过去,最终得出结论——钱垣对自己和对宴雁态度其实差不多,他肯定是不会喜欢自己的! 我是不是太自恋了……姚芯搓了搓被自己捂得通红的脸,心里的小人又在尖叫。怎么别人对自己好一点就忍不住要这样想,而且他还有男朋友,虽然对方目前似乎在冷暴力他,但他确定自己还喜欢对方…… 明明对钱垣只是当作朋友,居然会这样猜测人家,我真的太糟糕了。姚芯挫败地想。 但当他踏进钱垣家门,看见守在门口等待主人回家的百元时,这些想法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百元嗲嗲地叫着,熟练地抬起两只短短的前腿,牢牢扒上钱垣的裤腿,坐在主人的拖鞋上被带进客厅,但始终拧着脑袋用那双蓝茵茵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姚芯。 钱垣弯下腰,单手把百元捞起来,放到姚芯怀里,“你陪他玩一会,我去做饭。” 姚芯以为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但实则不然。 百元对自己的主人“喵”了一声——翻译过来大概就是“收到”,随即便乖乖跳进姚芯怀里,在他的腿上盘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尾巴搭在对方的胳膊上,轻轻地摇了摇。 姚芯被萌得心花怒放,急忙把给它准备的那一套磨牙玩具拿出来,百元果然很给面子,抱着那个星星状的玩具玩得不亦乐乎。姚芯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拂过猫咪背后的毛发,长毛猫的毛发长而厚实,摸上去就像一块松软甜蜜的棉花糖。 第35章 见百元没有丝毫反抗的意图,他的手又逐渐上移,落到猫咪的头顶。百元像是极熟悉这个动作了,脑袋下意识地往他的手心顶,顺带还蹭了两下。姚芯感受着掌心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下意识地微笑起来,他又试探性地去摸小猫的耳朵,百元没有躲。他轻轻地将那三角形的耳尖压下,等他松开手时耳朵又迅速立了起来,就像一个手感极佳的果冻。 钱垣在做饭时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回过头来发现是抱着猫的姚芯。 “马上就好了。”钱垣把锅里的菜倒进盘子里,一边对他道。 一人一猫看上去相处得非常融洽,跟在钱垣身后打转,他用自己都没想到的柔和的声音对他道:“出去等着吧,这里油烟大。” 于是姚芯又抱着猫出去了,但没完全走远,而是隔着餐厅与厨房之间的那扇玻璃看他。钱垣无意间转身的时候,就看到姚芯捏着百元的爪子,轻轻地按在玻璃上,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餐厅暖黄的灯光将他微卷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弧线好看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些什么。 注意到他的视线,姚芯朝他笑起来,握着百元的爪子轻轻挥了挥,作出打招呼的样子。 钱垣有些愣住,随即也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弧度。 姚芯是个不吝啬自己夸奖的人,他对钱垣做的菜赞不绝口,钱垣听在耳中,状若无意地问道:“那和你弟弟比呢?” 他向来进退有度,突然问出这么一个不甚礼貌的为难人的问题,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问都问了,他还是有些好奇姚芯的回答的。 “……”果不其然,姚芯卡壳了,他抿嘴半晌才含糊道,“都很好。”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姚芯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就面色怪异地与钱垣对视了一眼。 钱垣:“?” “喂,小宸?怎么了……” 姚芯话还没问完,对面的人就打断了他,“你在哪里?” 他不用看都能想象出对面游宸问这话时黑着脸的模样。 第26章 小王子 “我下午就出门啦,现在在我一个同事家里。”姚芯没有要避讳钱垣的意思,笑嘻嘻地调侃道,“怎么啦?你想我了吗?” “你喝多了?”游宸反问。 “没有啊,”姚芯茫然,下意识地答道,“我一滴酒都没有喝噢。” “那你为什么要说不可能的话?” “……” 姚芯沉默,姚芯生气,姚芯想把电话直接挂掉。他瞪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决心还是不要在钱垣面前发作,于是极力忍耐了下来。 游宸的语气也稍有缓和地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姚芯闷闷地嗯了一声。 “在外面吃的?” “同事家。” 一问一答下来,姚芯也不知道哪个字眼刺激了对方,游宸的语气又恶劣起来,他在电话里问:“姚芯,你下次出门能不能提前说?” 姚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游宸,我出门需要向你报备吗?还有,你现在不应该在上晚自习吗?” “我翘了。” 姚芯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钱垣,有些抱歉地笑笑,他极力控制声音的平稳,说:“我记得我和你说过,你不许再……” 电话那头传来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你当我是为了谁啊,姚芯?” “我……” “你一个火都不会打的人,不是怕你饿死谁会大老远跑回来给你做饭?” 姚芯顿时哑火了。他想起半个月前的休息日,自己因为感冒在床上窝了一天,断断续续地睡,最终还是当天晚上回家的游宸把他拽了起来,又是煮面又是灌药,才没让他彻底病趴下。 他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心里已经软了大半,但他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便依然嘴硬道:“你别操心我的事,而且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凶。 他的话还没说完,对面传来“嘟”的一声,游宸已经把电话挂了。 因为这一通电话,姚芯的心情明显受了影响,一改下午的兴奋,吃完饭陪百元玩的时候也蔫蔫的,不一会就提出告辞——自然也忘了要看百元后空翻的事情。 “我开车送你回去吧。”钱垣从衣架上取下大衣,重新穿上。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姚芯急忙拦住他,“我坐地铁回去就好。” 因为姚芯坚持,钱垣只好作罢,退一步道:“那我陪你走到地铁口吧。” 这次姚芯犹豫了一会,最终没有拒绝。 深秋夜晚的风已初见刺骨的端倪,虽还称不上凛冽,但对缺乏御寒准备的人来说还是有些难熬。姚芯垂着头,下半张脸埋进外套的衣领里,“对不起。” 钱垣偏头看他。路灯下,他被笼罩在一层模糊的光晕里,风迎面吹过来,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在空气中微微晃动的发丝拂过细小的发着光的粉尘,使他看上去像处在一片正在消弭的星空中。 “为什么要道歉?”钱垣问。 “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影响你心情了。”姚芯说,“对不起。” “没有的事。”钱垣回应他,“你让我很开心,一整天都是。” 姚芯认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费劲地想提起嘴角笑一下,钱垣却认真地道:“不止今天一整天,从你答应我的邀请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很开心。” 第36章 姚芯的脚步迟疑般停顿一下,紧接着他偏过头,钱垣看到有什么情绪在他晶莹剔透的眼底涨潮。 “你看过《小王子》吗?”钱垣也回望着他,轻声询问。 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后,钱垣对他说:“我的生活很单调,就和书里的那只狐狸一样。”* “我上班,打卡,下班,陪百元玩,睡觉,再开始新的一天。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有点无聊。 “可是,如果你驯服了我。 “我会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你。 “其他的人向我靠近我会感觉到厌烦,而你向我靠近我会感到欣喜,会忍不住迈开脚步,主动走近你。 “从你与我约定的那一天起,我每天无聊的日程中便多了一项,那就是期待你,期待我们见面的那一天的到来。 “你抬头看,能看见满天的星星。星星在距离我们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不研究天文,也不懂浪漫,星星对我没什么用。 “但因为你出现了。如果你驯服了我,这个无趣的世界会变得美好许多。在等待你的每一天,我抬起头,这些在宇宙中发光的石头会让我想起你,我甚至会爱上等待乌云散去,星星露出来的那个瞬间。 “因为星星像你的眼睛。” 钱垣凝视着那双涨潮的眼睛很久之后,他说: “请你——驯服我吧。” 姚芯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脚步,他站在原地,在钱垣温柔的注视下感到茫然无措,却清楚地察觉自己的脸颊缓慢地烧了起来,直到变得一片滚烫。 “你怎么……突然念书里的台词。”他嗫嚅着,左手的手背贴上自己的脸颊,试图以此降温,“而且,我不是小王子……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不是普通人。”钱垣低声否定,他伸出手,将姚芯紧贴着脸颊的左手拿下来,然后轻轻将不听话的发丝别在他的耳后,说,“你以前是小王子,现在也是。” 钱垣送他到地铁站,身后是忽明忽灭的红绿灯与璀璨的夜幕,他问:“今天我很开心,你呢?” 姚芯看着他,然后回答道:“我也是。” 于是钱垣笑起来,不是礼貌客气的微笑,而是真正的、代表高兴的笑,他说:“明天见。” 姚芯说:“嗯,明天见。” 然后姚芯转身,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入车厢,穿过封闭嘈杂的人群。地铁发动了,带着他渐渐远去,留下了窗外的地铁广告,明亮的灯光,以及在星空下漫步的钱垣。 他回到家,灯黑着,游宸的拖鞋依然摆在原处。 他应该已经回学校了。 姚芯没有开灯,慢慢向屋里走去。他看见通向厨房的那条走廊上有一个靠墙滑落的红色塑料袋,袋口大开,几个鲜红的西红柿孤零零地滚落在地上。 他走上前去,蹲下身,把它们一个个放回到塑料袋里。然后他拎着塑料袋重新起身,站在餐厅一角摆放着的那台二手冰箱面前,拉开门,寒气与冷光一同扑面而来。 昏暗的屋子里,他站在唯一的光源里,不久前的令他感到滚烫的热量却已经流失了,他再次感到一种被抛弃的无助感沿着他的脊背蔓延至他的全身。 他将塑料袋里的蔬菜挨个在冰箱中摆好,随后他合上冰箱门,于是这点冷光也离他远去了。 他背靠着冰箱,抱着膝盖坐了下来。 静谧的环境里,他将自己孤独的呼吸与心跳声听得分明。 良久,他打开手机,给游宸发去了一条信息: 对不起,小宸。 第27章 我们分手吧 得知柯安远回国的消息,是从对方发在社交平台上一条带了定位的博客。 姚芯坐在工位上时看到了这篇博客。他没有点赞,只是默默将其划过去了。他在等,等柯安远什么时候来告诉他自己回国的消息——哪怕是一条信息也好。 姚芯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和他说,想问他什么时候有关你的消息,我需要从公共的社交平台上得知了,想问他为什么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冷冰冰的……他想好了无数个台阶可以递给柯安远,只要对方能主动和他说说话。 但他等了一天,聊天界面刷了又刷,手机屏幕亮起又熄灭,那个置顶的聊天框始终没有亮起红点。 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直到已经升为经理的王长鹏突然来到他的工位叫他,喊他晚上陪领导一起去酒局应酬,他也只是下意识地答道“好的”。 “我听说,这种陪客户的酒局喝起来很猛的。”姚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去应酬时,宴雁有些担心地叮嘱道,“你要注意点,喝不了就想办法躲掉……遇到什么麻烦,可以给我打电话。” 姚芯笑了,说:“给你打电话有什么用啊?你来接我?” “我可以帮你叫车把人事不省的你扛回去。”宴雁理直气壮地道。 “好啦,谢谢你,放心吧。”门口的王长鹏已经开始催促他,姚芯加快了自己的速度,只能匆匆与宴雁说两句,便离开了。 他随着王长鹏到达预定好的那家餐厅,走进包间才发现苏裕清也在,对方已经与几个客户攀谈起来,只能分出一个眼神来给他,二人并没有打招呼。 席上,姚芯总算知道王长鹏为什么要叫上自己了。后者靠坐在椅子上,颐指气使,指挥他端茶倒水,替自己挡酒。几杯白酒下肚,姚芯感到自己空荡荡的胃部传来熟悉的灼痛感,但他面上赔着笑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直到酒过三巡,他终于被准许落座,在下垂桌布的遮掩下,他一手绞紧了自己腹前的衣料,另一只举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第37章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收到了柯安远的信息。 “姚芯,我们分手吧。” 手机屏幕亮起来,上浮的信息栏中弹出了男友柯安远给他发来的这一行字。姚芯盯着那七个字,直到信息栏被收回,这一句话也不见了踪影。 他等了一天柯安远的消息,等来的却不是他的解释,而是一则分手通知。 没错,是通知,不是商量。 紧接着,又有几条信息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是柯安远对这则通知的理由,阐述他是在怎样的深思熟虑下作出这个决定。但姚芯没有看,或者说他根本不像也不需要看,五年,他太了解柯安远了,他的男友做什么事情都有充分的理由。 于是他把手机熄了屏,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坐在他旁边大腹便便的客户浑身酒气,却依然高声喊着“满上”,要同他敬酒。他神色如常地站起身,嘴角先一步地被扯起来,与对方碰杯,在催促与起哄声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爽快!……我就喜欢和爽快的人……谈、谈生意!” 他吞咽的动作很急,像是迫不及待要用酒精压制下什么,几滴未饮尽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来,划过优美的脖颈线条,最终没入了衣领。 胃里好像烧起一团火,他感觉到被灼伤的痛,可身体却没由来地觉得冷。这种冷不合常理,不受他控制,从他口袋里仍在不断震动的手机为起点,到达他的心脏,随着器官每次的跳动,泵压出的血液带着这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侵袭了他握住酒杯的指尖。 他视线模糊,周围的一切仿佛开始旋转,头顶的金色吊灯在转,面前的客户在转——突然,他感到一阵强硬的拉力从自己腰上袭来,他身形不稳,被拽入一个由手臂筑成的牢笼中。 他被这个客户两条粗壮的胳膊紧紧锁着,对方的大手隔着几层布料在他的腰间肆意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不知何时又被人盛满,在此番动作下,他却已持不住了,小巧的酒杯从手中脱落,杯中的酒液大半浇在他身着衬衫的胸口,其余的一小部分则将客户大腿的布料晕开一块湿痕。 “抱歉……抱歉,不好意思……”他几乎站立不稳,感觉到腰间的那只手正缓缓下移,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道歉,“我没拿稳……” 他没留意到客户看他的眼神变了味,从混沌的戏弄变成了露骨的急色。 他好年轻,才几岁?看上去像个学生。细伶伶的腰一把就能握住,屈折在自己手里,他喝醉了,眼尾和脸颊蒸腾出诱人的粉红色,湿漉漉的眼睛失焦地看向自己的方向,大概提什么要求他都会乖乖照做—— “小姚帮我弄干净吧。”客户说。 姚芯甩了甩头,混乱的大脑却好似无法处理这句话,他想问要怎么弄干净,话还没出口,突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的掌心握住,紧接着,那只手带他脱离了这个环抱。 他被人拉扯着,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走,直到门口的风吹过来,他感到胸口一阵凉意,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小声道:“好冷……” 他话音刚落,就感到肩膀一重,陌生的温暖随着厚重感传来,他像被裹进保育袋的企鹅幼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苏裕清为他披上自己的大衣,一边骂道:“你喝傻了?刚刚为什么不知道躲?” 他抬起头,苏裕清带着怒气的脸在他面前忽远忽近,这让他更晕了,脚底不稳,一头栽进了对方的胸膛。 苏裕清“嘶”了声,双手扶住他肩膀想要把他推开,结果一低头看到他通红的脸,心情变了又变,最终认命般叹气,“算了……上回我喝醉了,这回换你……我俩算是扯平了。” 姚芯不知有没有听进他的话,嘴里嘟嘟嚷嚷不知说些什么。苏裕清低头看他,对方的脸靠在自己胸口,堆起一小块颊肉,他没由来觉得手痒,忍不住上手捏他的脸蛋,把那一块皮肤蹂躏得更红,“嘀咕什么呢?”他轻声问。 “我……”似乎被捏疼了,姚芯的眉毛不满地皱起,他声音含糊地道,“我……想吐……” 苏裕清骂了一句脏的,当机立断把姚芯从自己怀里拔了出去,后者像是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淇淋,失去支柱便摇摇晃晃,最终抱住了一根电线杆,软绵绵地蹲了下去。 “你,你给我在这等着,听见没有!不许乱跑!”苏裕清一边往附近的便利店走,一边回头叮嘱他,“给我老实带着,等我回来!——还有你要吐的话不许把我衣服弄脏!不然干洗费从你工资里头扣!” 一步三回头也不阻碍他健步如飞,他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冲进便利店,买了水和纸巾,又以同样的速度冲了回去。 幸好,姚芯依然蹲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委屈的样子把自己团成一个球。苏裕清胆战心惊地伸长脖子看一眼——面前干干净净的,很好,没有吐。 于是他勉强算是放下了心,调整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脚步,尽量以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走过去。但他没想到,他刚刚靠近,就听见姚芯的抽泣声。 姚芯哭了。这件事让苏裕清暂时忘记了一切,他头一次产生手足无措的情绪,结结巴巴地道:“怎么了?……你、你先别哭了,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是不是喝多了难受?……都怪那几个王八蛋!……下次不喝那么多了……” 第38章 姚芯听见他的声音,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泪扑簌簌地从笑着的眼睛里掉下来,他摇摇头,说:“不是。” 落下的泪在那双眼睛里溅起涟漪,揉皱一池春水,泛着令人心碎的、粼粼的波光。苏裕清用尽了他平生最温柔的语气,简直像是在哄孩子,“那是怎么啦?你先站起来,我送你回家……” “不是的……”姚芯却固执地摇头,他说,“是因为、我的男朋友……他和我分手了。” 第28章 soul mate 闻言,苏裕清的大脑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他想要说的话都纠结成了分不开的毛线团,不知从何说起。最终,他干巴巴地问了一个稍显不合时宜的问题:“……你还有男朋友呢?” 姚芯说:“有啊……我、我看上去,很不招人喜欢吗?” 苏裕清心想这说得是哪跟哪的话,但和醉鬼是讲不通道理的,他只能压下心底莫名翻涌起的五味杂陈的感觉,说:“只是没听你提过。” “哦,那是、那是因为……我们现在是异国恋。”姚芯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我们、五年!……我和他是……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 他们相识六年,恋爱五年。初识柯安远,是在姚芯大二,那年他十九岁。柯安远大他一岁,是他的学长。 那是五月底的一个晚上,姚芯为了踩着最后期限完成那个月的校园跑,同往常一样揣着手机独自一人来到学校的操场上。 虽然找个代跑对当时还是姚小少爷的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动动手指就好,但那个月他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产生了亲自去操场动一动的念头——直到后来他和柯安远谈上了恋爱,他将其称为“命中注定”讲给对方听,柯安远便也笑着亲亲他,说对,我就是命中注定要遇到你。 事实上,像他一样的学生不在少数,大家绕着操场外围缓慢奔跑,场面看上去颇为壮观。这几天晚上,除了夜跑的普通学生,中心的草场上也一直有同一批人在踢球,足球滚过,激起一片草屑飞扬。 姚芯对足球不感兴趣,只在一开始瞥了两眼就移开视线。那天晚上,他照例沿着跑道慢跑,没想到前几日都与他相安无事的足球被人飞起一脚,直冲他的方向而来。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被滚至脚下的足球绊了个正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啊”便往侧边摔了下去——而他做出最大的努力就是在着地之前用胳膊撑着,确保自己的脸完好无损。 他的脸确实没事,手肘也只是轻微破皮,但只有脚踝是结结实实地扭了一下,连动一动都疼得要命,像是往里扎了一根针。 在他身后跑步的女孩见他摔倒,停下脚步要来扶他,但她的手还没碰到姚芯,便有一个穿着无袖背心的男生匆忙跑过来,面色紧张地问:“同学,你没事吧?” 这就是柯安远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旁边的女孩欲言又止,柯安远率先转过头对她说:“刚刚那个球是我踢的,我会照顾这位同学,你继续跑步吧。” 女孩有些尴尬,左右看看,只得点头说好,便离开了。 姚芯听到面前这人承认球是自己踢的,心里头鬼火直冒,只可惜他被痛出生理盐水,眼眶通红地泛泪,连发火听上去都是小猫乱叫,带着哭腔的声音毫无威慑力,“我有事!你完蛋了!……好痛……” “抱歉抱歉,同学,实在不好意思!”柯安远脸上愧疚的神色不似作假,他试图检查姚芯扭伤的脚踝,被后者一脚蹬开——当然,这牵动了伤处,姚芯倒吸一口凉气,刚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凶道:“你干嘛!” “别动,”柯安远没因为他的态度生气,反而更加耐心下来,“我看看严不严重。” 姚芯才不管这些,张口就笃定道:“特别特别严重!” 柯安远眉头微微皱起,“的确。”紧接着,他便蹲下身,用后背对着姚芯对他道:“上来,我背你去校医院。” 这下换姚芯傻眼了,他看着面前这个男生宽阔的后背,掩藏在背心下的背肌透过衣料显现出流畅的弧度,他突然就没了先前咄咄逼人的气焰,说:“不用了……我其实……” “上来。”柯安远坚持道,“是我弄伤了你,我要对你负责。” 听到这句话,姚芯没由来的脸红——即使是现在的他,他也说不准自己当时是为什么。也许是他从来没谈过恋爱,也许是他从成年起就小心翼翼地保持和同龄男生的距离,也许只是因为当时柯安远的语气很坚定让他安心,又或许是因为柯安远长得很帅,的确是他喜欢的类型。 总之,他脸红了,稀里糊涂地就趴上了柯安远的后背,砰砰跳动的心脏隔着一层布料与他紧紧相贴。 他担心对方发觉自己鼓点般的心跳,便主动出声,意图转移注意力,“你害我不能完成这个月的校园跑了……” “我帮你跑。”柯安远说,“以后我都帮你跑。” 他们在校医院交换了姓名与联系方式。 从那以后,柯安远果然履行承诺,他放弃了踢球,每天晚上就约姚芯在操场见面,然后拿着他的手机帮他跑步。 除此之外,他们线上聊天也渐渐频繁起来,姚芯发现柯安远和自己很聊得来。 大学时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他从小的生长环境为他打造了一个完美得宛如乌托邦的温室,他可以在其中追逐任何在旁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他热爱艺术,喜欢研究历史,但这些与他所学的专业毫无关系,身边那些富家子弟的朋友对此也兴致缺缺。 第39章 但面对柯安远则不一样,无论是古典音乐还是西方文学艺术,好像无论自己说什么,他的思想都能与自己合上拍。 “就这样?”苏裕清听完他颠三倒四的叙述,不知为何竟冷笑一声,以此掩盖自己话里若有若无的酸意,“就因为这个?然后你们就在一起了?” “不……没有,才没有这么快……”姚芯摇摇头,有些不满地反驳他,“我们就这样、认识了一年……然后他毕业了,他邀请我,和他一起毕业旅行。” “你答应了?”苏裕清皱眉。 “答应了……”姚芯脸上露出一个堪称傻气的笑容,“因为、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喜欢他了。” 苏裕清又是一声冷笑,“哦,只是有点?” 姚芯不理会他的怀疑,把脸埋进他的大衣里,继续道:“我们一起去环游了欧洲……” 他们在那个夏天开车环游了欧洲。 第一站是南法普罗旺斯,他们在夕阳时分到达了瓦朗索勒的薰衣草花田。那个时候,太阳将落未落,纯粹梦幻的紫色连天连地,焦糖般的余晖倾洒其上,将一切渲染得如童话美好。薰衣草浓烈的芬芳令人眩晕,他们戴着草帽穿梭在那片花海中,柯安远突然对他说别动,然后他举起相机,快门按动的声音响起,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姚芯说,你刚刚好漂亮。 漂亮,柯安远喜欢这样形容他。他们开着车在法国的乡野小路奔驰时,他们在冰岛的海面上见证鲸鱼出海时,他们在佛罗伦萨的教堂前凝望落日时,柯安远总是转过头来看他,然后对他说: “姚姚,你好漂亮。” 旅途的最后一晚,他们漫步在克罗地亚的海滩上。夜幕降临,繁星将至,不远处有人抱着吉他,坐在沙滩上哼唱不知名的歌曲。 柯安远突然握住他的手,迎着海风朝那位歌手的方向奔去。姚芯不明所以,站定后却见他上前与吟唱的歌者攀谈,后者脸上浮现出笑容,将怀里的吉他递给了他。 柯安远垂头拨弄了几下琴弦,然后重新抬头,看向姚芯,说:“姚姚,我想为你唱一首歌。” 三三两两的人群经过,不约而同地被吸引,相互依偎着驻足下来,带着善意的微笑注视着这个抱着吉他、面容英俊的亚洲人。 柯安远的眼神闪烁着温柔的月光,穿过人群,望向姚芯,然后他轻轻地开口,唱道: “soul mate, soul mate, soul mate, (我的知己,我的爱人,我的灵魂伴侣) won't you dance here with me while it grows late (天色渐晚,你可愿与我共舞一曲) put your head on my chest, that's your safe place, (依偎在我怀里,让它成为你的避风港)” 他的嗓音清哑,蕴含无限柔情,他的眼睛凝望着姚芯的,尽管他的面颊、耳根已经通红一片,却依然坚持将情诗般的歌词娓娓道来: “when night finally comes and the leaves have fallen from the tree, (当夜幕降临,叶落归根) baby, you'll have me, (吾爱,我将永远属于你,) soul mate, (我的灵魂伴侣)” 姚芯站在原地,任由热气爬上他的双颊,蒸腾他的眼眶,那双见证过夕阳下的薰衣草田和海面上昂首的鲸群的眼睛,在这一刻将要被熏蒸出眼泪。 “i promise you that i'll find a way, (我发誓,你会被温柔以待) to give you hope, to keep you close and safe, (无微不至地爱你,给你安全感,让你将对余生满怀期待) keep you no matter come what may, (共同面对人生的每一瞬间) and then we'll sleep in endless sheets of gray, (在温柔的灰色海洋里相拥入眠)” 缱绻的歌声缓缓落下,柯安远放下吉他,朝姚芯走去。 “我爱你。”他对他说。 姚芯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滚烫的眼泪砸进他的怀里,被两人的体温融化。 他哽咽着说:“我也是。” 第29章 你不喜欢我 “听上去不错。”苏裕清听完,勉为其难地评价道。 确实,听上去不错,一切都很好——排除姚芯主观意愿上的美化成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美好得不似现实的爱情故事。 “后来……后来他和我说,他有出国留学的打算。”姚芯抬起脸,望着街对面亮起的灯牌,霓虹的灯光忽明忽暗地映射在他脸上,“我当然是支持他的……但他当时在为学费发愁,我告诉他不用担心……然后我们异国了一年,后来我也申请去了国外……” “环欧洲行,也不便宜吧。”苏裕清冷不丁地问。 姚芯被酒精浸泡得迟钝的大脑反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说:“嗯……” 苏裕清看着他茫然望着自己的脸,有点想笑,他说:“一个连留学学费都攒不够的人,还有闲钱去旅游,不奇怪吗?” “不、不是的……”姚芯下意识地摇摇头,说,“他攒了钱的……只是这样的话压力会很大……我,我不想他那么辛苦……” 他喃喃道:“反正我有很多钱……” 苏裕清伸出手,把姚芯从地上拉起来,后者摇摇晃晃,再次撞进他怀里,他问:“那他现在为什么要和你分手?” 第40章 “我不知道……”姚芯闷闷的声音从他怀里传出来,“可能是因为,我们太久、太久没有见面了……你知道吧,我们有时差,所以、所以总是碰不到一起……虽然他现在回国了,他可能有点累……他回国,要找工作,顾不上我,也许我们分开一段时间比较好……” 苏裕清笑了,这个笑容里,嘲讽占了大部分,剩下的部分不那么平均地分给了怜悯和恨铁不成钢。他打断了姚芯为他那个前男友滔滔不绝找的借口,说:“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自己骗自己?” “我没有骗自己!” 毫无防备地,苏裕清被他推开,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他重新向姚芯看去,后者脸上的表情却比他想象得要平静许多,只是眼泪流了满脸。 “我没有……他也没有。”他呕吐般说出这些话,仿佛有人掐着他的脖子,“薰衣草是真的,鲸鱼是真的,落日是真的,他唱给我的歌也是真的……难道他爱我是假的吗?” 他望着我说“你好漂亮”的时候,他陪我一起在下雪天里跳舞的时候,他拥抱我、亲吻我的时候,他说爱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出于真心的吗? 姚芯感觉自己的手在抖,泪也在抖,他用尽颤抖的力气去擦自己的眼泪,一边更快速地道:“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钱了,很多东西都没有了……我不可以、不可以没有他……五年、六年,那么那么久……他说他爱我,要一直和我在一起……” 苏裕清说对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柯安远对他的柔情蜜意是一锅沸水,他在这样的攻势下溃不成军,天真地幻想起了一段无关利益唯有深情的爱意。 柯安远是一个骗子。身边早就有人这样提醒过他。但是没有任何赤裸的证据指向这个残忍的真相,钱是姚芯心甘情愿掏出去的,六年的感情也是他自己不留余力地投入的,事已至此,他有什么办法?姚芯只能哄骗自己,柯安远是出自真心的。 而骗子之所以是骗子,就是因为有人在一次又一次地上当。 他剧烈地抽噎着,似乎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眼泪,源源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不是家里出事之后什么都变了……以前不是这样的,我、我不会这样哭的……为什么、好像一下子……我没有钱了,大家就都不喜欢我了……同事不喜欢我,弟弟不喜欢我……还有你、你也不喜欢我……” 家中破产,父亲坐牢,他的处境急转直下,一朝从云端跌至泥潭。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一整天躺在出租屋的床上,什么都不做,只在心里反复回想过去的一切——一切已经离他远去的东西。 财富,地位,父亲的宠爱,男友的关心,周围人的追捧,唾手可得的所有事物……可越是回想,那些回忆越是鲜明,他便越痛苦,像是活生生在心上剜了一刀。 他产生了严重的戒断反应,像是戒毒警示片里的瘾君子,狼狈,难看。 就像现在这样,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又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始咒骂全世界,几乎要喘不过气—— 过呼吸了。苏裕清脸色变了变,他大步上前,双手捧住姚芯哭得湿漉漉的脸,目光紧紧地盯着他,低声而快速地道:“好了,好了,姚芯,屏住呼吸……别哭了好吗?照我说的做,慢慢吐气……” 在他的安抚下,姚芯的呼吸频率逐渐趋于正常,苏裕清才感到自己出了一层冷汗。他抱住软绵绵的姚芯,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苦笑着道:“我哪有不喜欢你——行了,折腾死我了,我送你回家。” “你压榨我……总是欺负我……!你还拿文件砸我的脸……天天都骂我……”姚芯抽泣着控诉他,一直到上车,他依然在喋喋不休。 苏裕清费了好大劲从他嘴里问出家庭住址,又对上前排司机怀疑的眼神,他只好尴尬地笑笑。好在姚芯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喝醉的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好像立刻就忘记了自己刚刚在因为什么难过,他缩在后座,缩在苏裕清的大衣里,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不过,你其实没有骂错……我确实很多东西都不会。” “嗯?”苏裕清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跟着你,还有其他同事……学到了很多东西……”姚芯像是自说自话般,絮絮低语着,“虽然我不知道这些东西除了用来上班还有什么用……” 苏裕清哭笑不得,扭过脸看他,只见他低着头,小半张脸沉没阴影当中,唯有车窗外飞快闪过的灯光停留在他蝶翅般的睫毛上,一闪一闪地晃动。 “其实同事人也挺好的……虽然,我可能确实,不是那么招人喜欢……但是还是有人愿意和我当朋友的……” 他含糊着,把刚刚骂过的人又重新感谢了个遍。 苏裕清没有出声,静静地听他讲,恍惚间,竟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奇异地熨帖下来。这时,他感到肩膀一沉,是姚芯的头靠着自己,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对方的头扶正了些,然后轻声道:“你其实挺招人喜欢的。” 只是你在我面前好像总是在道歉,总是在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苏裕清的目光轻轻扫过他通红的眼尾,用指腹揩去了他睫毛上将落不落的泪珠,在心里想。你总是什么也不说,被文件砸痛了不出声,加班很累也不出声,心里难受也不出声,总是认为大家都不喜欢你,其实不是的,一切都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第41章 姚芯,不要再一个人在心里偷偷哭泣了。 第30章 我当你男朋友 幸亏姚芯没完全醉死,不然苏裕清一个人把他扛上七楼真是够呛。 “你钥匙放哪了?”苏裕清问他。 姚芯歪歪扭扭地从他怀里直起身来,胡乱念叨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钥匙。他晕头转向地拿着钥匙往锁孔里怼,结果悉悉索索半天都没对准。 苏裕清索性一把将其夺过,自己上手,他转动钥匙,没想到门竟然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他吓了一跳,只见开门的是个穿着校服的半大少年,臭着个脸,心情很差的模样。 苏裕清第一反应是开错了门,正要道歉,没想到他怀里的姚芯哼哼唧唧起来,使劲挣脱了他的臂膀,张开双臂朝少年扑过去。 少年眼疾手快,伸手一捞箍住他的腰,任由他双臂挂在自己脖子上。 “小宸!”姚芯嘿嘿傻笑,下巴搁在对方肩膀上蹭蹭,“你回家啦……” 苏裕清注意到被他叫做“小宸”的少年面色柔和了一瞬,但抬起头来看他时顿时又变成了不善的打量。他正要开口,那少年却搂着姚芯往后退了一步,立刻把门关上了。 “砰”一声,那破门被对方摔得震天响,苏裕清险些被砸到鼻子,不可置信地骂了一声。待他走到楼下,等着叫的车来接他,夜风顺着他衣领往后脖子灌,他打了个喷嚏,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大衣还穿在姚芯身上。 那厢,游宸连搂带抱地把姚芯带进屋里,低头嗅见刺鼻的酒气,顿时嫌弃地皱了眉,把对方扔在沙发上真想一走了之—— 但只是想想而已。 游宸盯着躺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姚芯,后者面色潮红,湿乎乎地往外呼气,身上还裹着明显不合身的大衣——估计是刚刚那个男的的,想到这里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去浴室打湿了一块毛巾,重新蹲在姚芯面前,恶狠狠地在他脸上擦拭着。 他这力度多少带点个人情绪,姚芯感觉到痛了,整张脸皱起来,偏着头要躲,被游宸捏住下巴,固定在原处老老实实地任人动作。 “他就是你上次去他家吃饭的那个同事?”游宸低声问。 但姚芯没有给他答案。 “你们关系很好?”游宸却自顾自地问了下去。 “好到连亲弟弟都可以不管?”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不难受吗?” 他其实根本不在意姚芯的回答,只是借着这个由头,他才能把这些话问出口。 擦完脸了,他拿着毛巾起身,要走开时却感到衣服下摆传来一阵阻力。 “小宸……?” 他循声回头,见姚芯半睁着眼睛,从过长的袖子里伸出半截手指拽他,“你去哪?不要走。” “我不走。”游宸把他的手扯下来,无视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去帮你泡个蜂蜜水解酒。” 姚芯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从沙发上坐起身来,不放心地叮嘱道:“那你快点回来哦……” 游宸走了,他坐在沙发上努力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眼睛好痛,鼻子也好痛,是不是哭了……为什么要哭?哦,因为柯安远和他分手了……柯安远,柯安远那个骗财骗色的渣男……! 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后点进与柯安远的聊天界面,拉出键盘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输出,大意如下—— 柯安远你这个王八蛋宇宙超级大渣男骗财骗色你没有心!我的六年青春你拿什么赔!还有我的钱我的钱把我的钱还给我!我要做63页ppt发到留学生群里曝光你这个大傻*…… 于是等游宸端着水杯回来时,就看见姚芯气鼓鼓地抱着手机,两根大拇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按着。他把手机抢过来一看,却见上面都是一堆意义不明的乱码,根本不知道姚芯要说什么。 姚芯被他抢了手机,愣了两秒之后反应过来,含糊不清地叫着“还给我还给我”,抬手要抢——然后被游宸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制住了。 他本来没想看姚芯的聊天记录,只是随意一瞟,却看见“分手”二字。 分手?游宸的动作一顿。 再一看备注,确定了——果然就是姚芯那个男朋友柯安远。 他当然见过柯安远,姚芯之前经常带对方来家里,十四岁的他对这人第一印象就不好——没有为什么,就是只要姚芯随便领个人回来介绍说这是他对象,他就讨厌。 因此看见“分手”这两个字时,他先是心下一喜,想着姚芯终于清醒了点;可是等他再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居然是对方提的分手。 ……什么?游宸眯起眼。这个人甩了姚芯? 再看看对方发来的几条分手小作文,游宸粗略一扫,火蹭地一下上来了,大怒——你是什么货色?态度这么差?谁给你的胆子,居然敢和姚芯提分手?!他这么好,你凭什么?! 他后槽牙都咔嚓咬紧了,想也不想就发了条语音过去——言简意赅,只有一个“滚”字,发完便立刻把对方删除拉黑,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拉黑完又后悔自己没多骂几句,不情不愿地把手机还给姚芯。 姚芯还惦记着自己的控诉大业,却翻来翻去没找到目标对象,游宸冷眼看着,见他疑惑得都要头顶冒疑问号了,这才没好气地开口说:“别找了,我把他删了。” 第42章 “啊?删了?”姚芯呆呆地望着他,“你把我……男朋友删掉了?” 说完,“呜”的一声,跟拉响了什么报警器一样,他干嚎起来,“你怎么可以删我的男朋友……!我没有男朋友了呜呜呜呜……” 游宸脸色黑如锅底,捏着他脸好叫他闭嘴,姚芯在他手下呜呜挣扎,眼泪说掉就掉。游宸忍了忍,最终只咬牙切齿地憋出来一句:“是前男友。” 姚芯去掰他的手,游宸警告他不许再叫,他只能忍辱负重地含泪点头,终于得了自由,他委屈地说:“我们会和好的……” “不许和好!” “你凶什么凶!”姚芯更大声地吼回去,吼完立刻又怂了,觑着游宸的脸色,底气不足地抽噎一下,像是给自己壮胆似的,大声说,“你,你为什么瞪我!是你先吼我的!” “……”游宸都要被他气笑了,“行,不吼你,但你不许和他和好。” 姚芯小声嘀咕,“你管不着。” 游宸冷笑,“我听见了。” “我就是想谈恋爱,有错吗?”姚芯自问自答,“没有错!” 跟喝醉的人讲不通道理,尤其是姚芯——喝醉了之后又是另一种难缠。游宸也急了,口不择言地道:“就那么想谈恋爱?那我和你谈——我当你男朋友!行了吗!”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懵了。 “……” 游宸唰地冷汗就下来了,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在心里咆哮质问自己——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看不到,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从脸红到脖子根,正抓耳挠腮地想着说点什么补救,姚芯先开口了。 “不、不可以……”他的脸比游宸还要红,抬头望着游宸,眼睛不安地眨啊眨,“我们是兄弟……不可以谈恋爱的……” 话音刚落,他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听上去甚至是在一本正经地分析,“不对,等等……反正、反正我们也不能结婚……而且也不会怀孕……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靠。 “轰”的一声,游宸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心想姚芯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不行,还是不行。”姚芯絮絮叨叨,又一次否定,任由这个“和游宸谈恋爱”的命题绕回一开始的起点。他抿了抿唇,很小声地道:“你不喜欢我,你不爱我……我不要和你谈恋爱。” ……需要反驳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游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恶声恶气地开口质问:“你凭什么说我不喜欢你,不爱你?” “不是吗?你对我总是很凶。”姚芯没有抬头看他,似乎突然间对自己身上的高档大衣起了兴趣,用手指捻过布料,一边道,“上次,你在电话里……只是因为我没有回去吃饭而已,你也没有提前和我说啊……我回家之后给你发了道歉的短信,你也不理我……” 游宸哑火了,他想要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可他“只是”啦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做错了……我好像总是在惹你生气。”姚芯垂着头,过长的睫毛颤抖了两下。 “……”游宸慢慢蹲下去,平视着他,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用那样的语气和你说话的。”他说,“对不起。” 姚芯没有应声,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只是……”游宸声音酸涩,好像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我只是想让你多回家,和我待在一起……因为,我很想你。” 第31章 下次再去你家 头好痛…… 阳光透过窗帘淌进屋里,照在熟睡的那人红肿的眼皮上,姚芯皱起眉头,伸手在自己旁边胡乱摸索着,把手机举到面前一看——九点四十五。 他立刻从床上弹射起来。 顾不上什么头痛不头痛了——没错,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你昨天晚上是经历了被分手外加宿醉,第二天照样得爬起来做牛做马。 姚芯强装镇定,看着手机屏幕上静静地躺着的那三个来自苏裕清的未接来电,两条钱垣的询问信息,以及十五条宴雁的信息轰炸,还有其他一些同事、上司的催促——他动了动手指头,果断点了一键清除。 好的,逃避可耻但有用,没看到就假装没发生。 再看一眼时间,心凉了一半——迟到超过一个小时,这个月全勤没了。他火速穿好衣服后冲出房间,猝不及防与沙发上团着的一件皱巴巴的大衣打了个照面。 ……这下好了,另一半的心也凉了。 “你醒了?” 姚芯循声转头,见游宸端着碗从厨房走出来,看他的表情却有些别扭,“你今天不上班吗?” “我睡过了,喝酒真的误事。”姚芯苦着脸道,一边在客厅四处转悠着,“我包呢?……我昨晚拎包回来了吗?不会忘在吃饭的地方了吧,不会吧……” 游宸指了指门口的挂钩,说:“在那里,我帮你挂起来了。” 姚芯长出一口气,试探地往门口挪了两步,“那……我去上班了?” “反正你都迟到了,”游宸哼了一声,“把早餐吃了吧。”说完,他抬抬下巴,示意地点了点面前摆着的蒸饺。 说得也不无道理。于是姚芯一边念叨着“这样不太好吧”,一边口嫌体正直地在游宸对面坐下了。 第43章 “你下楼买的早餐吗?”他问。 游宸摇摇头,说:“之前买的速冻饺子,放冰箱里了。你以后也可以自己弄来吃,蒸或者煮都可以,很简单——要我教你吗?” “不用了。”姚芯赶紧拒绝,咬了一口饺子,说,“这个我还是会的。”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直到姚芯吃完准备出门,游宸才下定决心地开口,追出去叫住他,在前者疑惑的视线下,他神色僵硬,吞吞吐吐地道:“你,昨天晚上……还记得吗?” 他中间的几个字眼说得含糊不清,姚芯没听明白,便努力回忆了一下昨天晚上——记忆只停留在他当着苏裕清的面痛骂了公司里的所有人,后面直接断片,只有游宸帮他擦脸、喂他喝水的画面闪过。 “不记得了。”他诚实地摇摇头,但表情很快就紧张起来,“我……我没说什么很奇怪的话吧?” “你真的不记得了?” “真的……怎么了吗?”姚芯被他问得有些局促,心想之前的朋友都说他酒品挺好的啊,不至于发酒疯吧? “没事。”游宸飞快地答道,看表情竟是一下轻松了起来,他后退两步,重新坐回了餐桌前,声音拐了个弯落到姚芯耳朵里,“你去上班吧。” 这下轮到姚芯怀疑了,他趴在墙边,只探出个脑袋狐疑地看了游宸一眼,但后者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大大方方地同他对视,道:“你刚刚不是急着要上班吗?” 姚芯没话说了,只能把脑袋缩回来,揣着满肚子疑问来到公司。 走进公司,整个部门坐得满满当当,姚芯顶着众人的注目礼来到自己的工位上,只觉得如芒在背。还没坐下,宴雁便来火上浇油,冲他比了个大拇指,用气声说:“可以啊你,直接旷工半天,我和钱垣给你发那么多信息也不回一个。” “我不是旷工……起码不是故意的。”姚芯坐下,小声反驳着,“都怪昨天晚上,差点喝吐了。” 调侃完他,宴雁咳嗽两声,说:“不过你是有点倒霉在身上的,就刚刚,一个小时之前,咱公司那个副总,就是叫程湛那个,他来咱们部门视察了。你工位不空着嘛,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上来就是一句‘姚芯没来吗?’,吓死人了,连给你打掩护的机会都不给我……但他也没再说什么,转了一圈就直接走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姚芯:“……”程湛又是怎么知道他没来上班的?! 既然生活要强碱我,与其反抗不如躺平任草。昨晚被分手的悲痛在这些沉重的打击下根本不值一提,姚芯面无表情地深呼吸几下,麻木地挨个点开信息,处理起一个上午积攒下来的工作。 他埋头苦干了一小时,手机突然冒出几声消息提示音,他抽空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是苏裕清发来的。 苏裕清:帮你请了半天假,上午就不算你旷工。 苏裕清:我的衣服你肯定没带,干洗后直接帮我挂起来,下次我再去你家的时候拿。 苏裕清:干洗费不用你出。 苏裕清:[转账100] 姚芯感动非常,心想昨晚自己当着他的面把他大骂一通,他非但不记恨还这么体谅自己,以德报怨!当代孔圣人!他编辑好感谢的话,正要发过去,对方又弹出来一条消息,只有四个字——“不用谢我”。 ……死装。姚芯默默把那些字删了。他在演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吗? 姚芯:你说的,那就不谢了。 收完款,他看到上面两条消息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苏裕清还要再来他家? 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他抛在脑后,在工位上一坐就是一整天。临近下班时间,他还差最后一点收尾工作还没完成,他揉揉眼睛——昨晚大哭一场再加上今天用眼过度,眼球酸涩却挤不出眼泪。他又拍拍自己的脸,想着一鼓作气把工作做完,准时下班,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却震动起来。 他看也没看,单手敲着键盘不停,用另一只手拿起来便接通,冲着对面“喂?”了一声。 但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让他的动作一下顿住了。 “姚姚,是我。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第32章 复合 姚芯拒绝了与柯安远的见面。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从来没听过姚芯用这样不近人情的语气说话,宴雁好奇地问:“谁啊?” “……只是骚扰电话。”姚芯回答道。 但姚芯实际上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果决。就像他在接连几天都不断收到柯安远打来的电话,就连宴雁都忍不住对他说“你把这个号码拉黑不就得了”,他也只是勉强地笑笑,却并没有这么做。 这是姚芯内心松动挣扎的表现,也是柯安远的一个机会。 “姚姚,我很抱歉,真的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家里出事之后你每天都过得很辛苦,我还对你说那样的话,我有罪,对不起。发出去之后我就后悔了,你肯定很难受,想到你可能因此哭了一晚上我就心痛,我不在你身边,现在也没有人可以照顾你,你的眼睛还难受吗? “我本来想当天就和你道歉,但没想到你把我拉黑了,我想了想,还是留给你一点个人空间,让我们两个都冷静一下,才选择在第二天给你打电话。都是我不对,全都是我的错,宝贝,你想骂我或者打我都可以,但是能不能不要不理我?这么多天了,我一直给你发信息,你可以给我一个回应吗?我不想我们五年的感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就这样结束。 第44章 “请你相信我,我永远爱你。” 把这条信息发出去后,柯安远将手机丢到一边,在黑暗中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最近几天他坚持不懈地给姚芯变着花样发去的道歉短信。他没有再多看一眼。 对于柯安远来说,这是一场结局早已注定的赌局。 他与姚芯分在天平的两端,他押上的筹码是对姚芯的了解——他了解姚芯,胜过后者自己。他了解这段感情在姚芯心里的分量,了解姚芯的软弱与善良,而且最重要的是,姚芯现在已经失去了背后依仗的家庭,只要自己愿意低声下气地道歉、恳求,他就一定会心软,然后答应与自己见面。只要能见面,后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相反,天平那头的姚芯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的意思是,真正的他,而不是姚芯以为的他。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这是姚芯给他的回复。 他不疾不徐,等了一个钟头,才把早已定好的地点发了过去,说:周六晚上六点半,我们在这里见面好吗? 五分钟后,姚芯回了他一个好。 柯安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且迅速地切换到了另一个底色纯黑的聊天软件,他点进置顶的对话框,发了一个“成了”过去。 对方很快回复:好的。 本来他不想干这么麻烦的事情。柯安远放下手机,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眼底一片阴翳。姚芯第一次和他说“家里出事”之后,他就拜托在国内的朋友去打听,得知他们家破产后就开始计划分手以及他分手之后的生活,要不是那些人告诉他还有利可图……他根本不想再陪姚芯玩这种无聊的爱情游戏。 没关系。但他很快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再要找一个像姚芯这样的可不容易,只要他最后能拿到自己想要的……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周六晚上,柯安远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他们约定的地方。那是一家装潢低调精致的高档餐厅,没有华丽的金色吊灯,但光线柔和,与内部环境相得益彰,伴着缓缓流淌的钢琴声,往来男女说话时的轻声细语都仿佛成了动听的乐声。 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柯安远用自己打工攒的钱请姚芯吃第一顿饭的地方。 他拿着一捧薰衣草花束,叫来侍者,让他帮忙摆在桌上,然后又低声向他叮嘱了两句。 快到七点钟,依旧不见姚芯的人影。但柯安远面色平静,从容地按照姚芯的口味点单,并叮嘱侍者,等人来了再开始上菜。他并不着急,也不担心是否是姚芯反悔不来赴约,因为他知道,姚芯生气时会选择用这样故意迟到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七点一十五,姚芯终于来了。 一见到他的身影,柯安远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殷勤地为他拉开椅子,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好想你”。 姚芯不为所动,沉默地望向别处。但柯安远不在乎自己吃了一个闭门羹,因为他敏锐地发现,在进入这个餐厅,看到桌上的薰衣草时,他面上冷硬的表情就已经融化了许多。 “我已经点好了菜,都是按你的口味来点的。”柯安远绝口不提自己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个多小时,而是疼惜地看向他,讨好地说,“这段时间是不是很辛苦?你瘦了好多,等会要多吃一点。” 姚芯不置可否,从上菜到吃完始终一言不发。 平心而论,看姚芯吃饭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从小良好的家教使他的一举一动都优雅得恰到好处,即使如今家道中落了,这些习惯也没有被抹去,他没有西装革履,只着普通的衣物,却自然地融入了这里的氛围——仿佛他天生就应该待在这样的环境中一样。 这让柯安远忍不住回想起,当年第一次来到这里的自己,如何勉力强撑都藏不住的局促和不安。而这样的经历在他与姚芯恋爱的这些年中并不少见。每每姚芯带着他一同出入奢侈品店时,那种没由来的自卑总是沿着他的脊背慢慢爬上来,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粘腻阴冷的感觉挥之不去。 尽管姚芯从未在他面前展现出什么优越感,尽管到后来他也逐渐习惯了这样属于“富人”的生活,尽管他已经能够神态自若地进出那些奢侈品店,能够听懂在以前的他听来晦涩难懂的“暗语”——但他始终清楚,自卑就窝藏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那里始终笼罩着一层光照不进来的阴影。 他受够了贫穷的滋味,受够了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要看别人眼色度日的生活,所以,他必须利用好姚芯。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沉了沉,但很快那抹暗色就从他脸上消失了,他看向姚芯,眼里依然带着无限温柔和包含的笑意,像是没看到他对自己的冷淡。 姚芯不说话,没关系,他可以说。于是他开始回忆,回忆他们过去美好的时光;紧接着他又开始诉苦示弱,说姚芯回国后,自己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留学过得多么寂寞艰苦,不仅要一边打工一边上学,还要忍受白人的歧视…… 姚芯的神色愈发松动了,他终于分给柯安远一个眼神,里面是明晃晃的难过。 柯安远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开始懊悔自己昏了头才会对姚芯提出分手——他没有提这个词语,而是用别的进行替换,仿佛他已经被这个词语给刺痛,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与姚芯会以那样的下场收尾。 第45章 姚芯的眼眶有点红了,他迅速低下头,不让柯安远看到自己的表情。 然后柯安远开始细数姚芯为他做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从姚芯出钱作为他留学的费用,到某一次生病姚芯为他买药这样的小事——他记得如此清楚,每一个字都情真意切般,说到最后几近哽咽。 他说:“……我真是混蛋,姚姚,你对我这么好,我不敢想象我居然会说那样的话来伤害你。” 他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落下,原本萦绕在餐厅内舒缓的钢琴曲突然停了下来,几秒之后,一段熟悉的旋律响起来。 “soul mate, soul mate, soul mate……” 姚芯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一下,在柯安远的低声哼唱中倏地落下泪来。 “won't you dance here with me while it grows late” 柯安远来到他面前,用手帕轻轻地为他擦去眼泪,像当初在克罗地亚的海滩上的那一夜一样,他拥抱住姚芯,在他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恳切道。 “姚姚,我知道你现在一无所有,但是我的誓言从来没有变过,我愿意一直保护你,陪你共度难关。 “我爱你,你只有我了……所以,原谅我好吗?” 在柯安远的注视下,姚芯紧紧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流下来,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头。 第33章 我今晚不想 “所以我们算是和好了吗?姚姚,你不生我的气了吧?”柯安远表现得万分欣喜,又患得患失般地再三与姚芯确认。 在一次次得到姚芯的肯定后,他这才像是彻底放下心来,招呼侍者拿上来一瓶红酒,分别给两人倒上。 姚芯前几天刚刚空腹喝白酒,有点喝伤了,看到酒就觉得胃疼,可柯安远已经举起了酒杯,满眼期待地望着他。他不想扫了柯安远的兴致,只能也与他碰了杯,喝下了那杯红酒。 几番下来,很快,姚芯感到有些许醉意上头,柯安远更甚,出门时他整个人搂住姚芯,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姚姚……我、我好像有点醉了……” 对方湿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侧,但姚芯到底心存芥蒂,不由得稍微推开了他,问:“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闻言,柯安远便说出了一个五星酒店的名字,低喃着道:“我在那里开了个房间,姚姚……你送我过去好不好?” 柯安远不是本地人,刚刚回国,住酒店也是合情合理。但姚芯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只能先答应下来,叫了辆车,费劲地把对方塞进后座。 等到了目的地后,姚芯搀扶着柯安远下车,走进那家酒店,不放心地叮嘱道:“小心点……” “放心,”柯安远朝他露出一个笑来,“我没有醉到那个地步。” 姚芯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柯安远的身上,因此便没有注意,就在他们身旁不远处,一辆车稳稳地停下,几个男人先后从车上下来。 “程总,今天辛苦您了。这是咱们公司下的酒店,已经给您和您的助理开好了房间,就在这休息吧,如果有什么问题您随时联系我!” “是啊程总,以后咱们还得多多靠京云支持,合作愉快!” 程湛从对方手中接过房卡,递给身旁的助理,再朝他们点点头,道:“谢谢,合作愉快。”说完,他告别一众合作伙伴,跟着助理一同朝酒店的方向走去,这时,他的视线蓦地停住了。 “程总?”助理谨慎地发问,“怎么了?” 程湛微眯起眼睛,清楚地看见那个他无比熟悉的身影——姚芯?他怎么会来这里?还有他旁边那个人…… 助理只见自己的老板突然紧皱起眉头,他顺着后者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程湛又开口道:“没什么,走吧。” 年轻的助理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跟随着程湛一同走入酒店大厅,却见后者朝着前台的方向走去—— 不是已经拿到房卡了吗?他心下疑惑,只听程湛淡淡地开口,道:“你好,麻烦帮我续一下房。”他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道:“入住人姓名是,柯安远。” 前台的姑娘笑容甜美,但却满含歉意地摇了摇头,道:“抱歉,先生,没有房卡我们不能帮您办理续住,我们需要保护客人的隐私。” 闻言,程湛也没有再纠结,只道:“好的,打扰了。”便带着助理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站在程湛旁边,助理揣了满肚子疑问——那个柯安远是谁?老板是想要知道……那个人的房号吗? 上升的电梯缓缓停在了21层,电梯门打开,助理等程湛出去后才走出电梯,不远不近地跟在对方身后。 那些心里的疑问他一个也没有问出口。他明白,自己可观的薪水里包含了沉默。 这厢,姚芯将柯安远送到房间门口,松了一口气,道:“好了,你今晚喝醉了,早点休息吧,我就先……唔!” 他话音未落,就被柯安远拽着手腕扯进了怀中。 “砰”的一声,房间的大门在他身后被关上,他的双眼还来不及适应房中的黑暗,便被人迅速压在了门板上。 “柯……”他吃痛地叫出声,但下一秒,他的唇便被人封住了。 男友的舌尖强硬地撬开他紧闭的牙关,携带着红酒的味道探入他的口中。 他被迫仰着脸同对方接吻,不知多久才被放开,因为缺氧他无意识地朝柯安远的方向倒去,后者一把接住他,搂着他往房间中央的那张大床上走去。 第46章 “柯安远……”姚芯的脑中还有残存的理智,他试图推开对方,道,“我、我不想……现在……” 但柯安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抗拒,而是用力地搂住他,在他的脸颊、颈侧留下一连串的啄吻,低声道:“可是我好想你……姚姚,你不想我吗?留下来陪我好吗?……你是不是嫌我喝了酒身上有味道,那我去洗澡好不好?” 姚芯在他的怀抱中感到一丝窒息,不得不仰起脖子喘了一口气,他双手抵在柯安远胸前,结结巴巴地说着拒绝的话:“不是……但是我……” “姚姚,你不是说不生我的气了吗?”柯安远把头埋下来,搁到他的颈窝里,声音可怜下来,“你果然还是在生气……你打我吧,只要能原谅我怎么样都行。”说着,他握住姚芯的手,攥成拳头往自己身上砸去。 “我真的没有生气,别闹了……”姚芯慌忙挣脱他的手,无奈又着急,最终还是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好了我陪你……” 一听到姚芯松口,柯安远立刻把他扑倒在床上,伸手打开了床头边的夜灯。 姚芯被他亲得气喘,被灯光刺激得微微眯起眼睛,脸颊浮现出与醉酒不同的薄红,“为什么……要、开灯……” 柯安远撑在他的上方,深情款款地道:“我想看着你。” 姚芯微微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双臂慢慢还上柯安远的肩膀,闭上眼正要迎上他的亲吻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震动。 他与柯安远分开,下意识地把手机拿出来,但他只看了一眼——是程湛发来的,还不等他细看里面的内容,柯安远便不满地把他的手机甩开,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轻咬着他的嘴唇,道:“姚姚,专心一点。” …… 一场情事折腾了近两个小时。 酒精在情事过后开始发作,结束后柯安远又搂着他亲了几口就沉沉睡去。姚芯也没叫醒他,忍着疼痛和异样自己去到浴室清理了一下再回到床上。 也许是这次的体验并不愉快,姚芯睡着后也是噩梦不断。梦里他站在一处崖边,身后迷雾笼罩,看不真切,柯安远的面容几乎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样子,伸手将他推了下去—— 姚芯猛地惊醒。 他坐起身,惊魂未定地粗喘着,偏头望见身旁的柯安远,他依然熟睡着,甚至发出轻微的鼾声,但这却并没有让他安心下来。 他在被子上找到当初被柯安远丢开的手机,打开发现是凌晨一点。 他缓缓吐了一口气,把手机息屏。 黑暗笼罩着没有光源的房间,月光透不进来一丝,姚芯坐在床上,反复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将刚刚那个噩梦忘记—— 突然,在这片黑暗中亮起了微弱的白光。 他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是放在柯安远枕边的,对方的手机。 他和柯安远恋爱期间,虽然各自的手机上都录入了彼此的指纹与面容,但他们从没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翻看过。 但今晚,鬼使神差地,他按捺着自己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越过柯安远,将其拿了过来。 锁屏上静静地躺着一条陌生软件上发来的信息。 看到那条信息的一瞬间,姚芯的心脏几乎停跳,手机从他颤抖的掌心掉了下去,砸在被子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第34章 秘密 ——“怎么样?拍好了吗?” 这是什么意思? 手机从手中脱落,亮起的屏幕被反扣其下,房间又一次归于黑暗。 浓稠的暗色包裹了他,姚芯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声声加重的心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凭着本能哆嗦着手重新捡起了那部手机,缓缓将自己的大拇指覆盖上去—— “嗡”的一声轻响,指纹验证失败。 他紧握着这部他已经无法解锁的手机,像握紧了一个黑匣子,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但里面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他把头转向熟睡中的柯安远,目光停留在对方搭在枕边的右手上。 仿佛被撕裂一般,他感到自己被分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让他停下来,就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放下那些秘密睡觉吧,明早醒来,什么都不会发生;而另一半则让他拿着手机靠了过去——手机屏幕轻轻地贴上主人的拇指,这次没有再响起任何声音,手机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姚芯缓缓地收回手。屏幕的冷光照射在他脸上,又从他的眼中反射出无机质的光亮。 他沉默地与屏保上抱着花束微笑的自己对视。 他开始循着刚刚匆匆一眼的印象,在柯安远的手机里翻找那个陌生的软件。匆匆寻找一番后,他一无所获,片刻犹豫后,他打开了对方的微信。 柯安远的微信干干净净,置顶的聊天框是姚芯——只是最新发出去的消息被拒收了,点进去看到,他所有的聊天背景也都是姚芯的各种照片,除了打工和学业,几乎没有与他人的聊天记录。 太干净了,干净得有些不正常。 凭借着一丝预感,他点进了微信的设置中,找到“切换账号”的选项—— 果然,在柯安远那个他熟悉的头像下方,还有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账号。 点进那个陌生账号时,姚芯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疼,像是被什么刺痛了一般。这或许是一个预兆,一个提醒,阻止他继续探究下去,但姚芯没有理会,开始翻看柯安远用这个账号与他人的聊天。 第47章 其实不用翻看,他只需要粗略地一扫,就立刻闭上了眼睛。 这个账号的聊天页面上,清一色的都是女孩的名字,有英文名,也有中国名,甚至每一个的后面都跟了一个括号,里面是对这个女孩最粗俗、最浅显的形容。 冷静。他在心里将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说。也许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于是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强迫自己点进柯安远与其中一个女孩的聊天记录里—— 他们最早的聊天开始于一年前的三月份。那刚好是姚芯与柯安远异国恋开始的第一个月。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柯安远与这个女孩的称呼逐渐变得亲昵,聊天内容越来越不堪入目,他们频繁地出去开房,女孩开始张口向柯安远要钱买包。 他点进下一个女孩,内容大同小异,只是认识的时间更短。 再下一个,是今年六月份加上的,他们没有多聊什么,只有频繁的转账交易和调情的话语……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摄像头,开始拍照。 他拍下柯安远与这些女孩的聊天记录,与各种转账的明细——对方每一笔的大额支出都在他的记忆里有迹可循,几乎都是柯安远变着花样从自己那里要来的钱,包括两个月前,自己在地铁上,为柯安远转去的那五千块钱。 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拍下来?他在心里问自己。因为小说、电视剧里都是这样演的,被背叛的一方将自己被背叛的证据收集起来,在与那个背叛者当面对质时才能狠狠地打对方的脸,让对方哑口无言;或者在必要时刻将这些证据散布到对方的社交圈,让他身败名裂,以此来报复对方。 但他会拿着这些再去与柯安远对质吗?也许不会。他麻木地操控手指,在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机械地重复着翻页的动作,默默在心里否认了这个问题。 这些显而易见的现实狠狠地浇下一盆冷水,他五年的爱情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他不再心怀侥幸,也不想再与柯安远有过多的纠缠。至于报复,他没有这个精力了,他已经自顾不暇了。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的男朋友,一个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烂掉的?难道就是从他们异国的那一年开始的吗?…… 别再去纠结了。结束吧。他想。 但他没料到,柯安远对他的折磨远远没有结束。 他退出柯安远与这个女孩的聊天记录,却发现在一众属于女孩的、甜蜜亲昵的名字中,有一个他熟悉的—— 那是一个男生,柯安远很多年的好朋友,姚芯也与他认识。 最近的聊天记录就是在几个小时之前,晚上七点左右,正是柯安远在那家餐厅等姚芯来的时间。 怪不得没有在那个账号里看到柯安远和这个人聊天的内容……原来是在这里。姚芯这样想着,点进了他的聊天框。 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是柯安远在向他的朋友抱怨他麻烦、事多,总犯少爷脾气。 ——你不是说他家里破产了吗?他还当自己是少爷呢? 看到这句话,姚芯的瞳孔微微一颤。 这句话,他很熟悉,因为两个月前,他的组长就用同样的话嘲讽过他,一字不差。姚芯闭上眼,甚至能回忆起组长说这话时的语气、表情,包括动作。 他继续往上翻去。 ——安远,不说别的,你能忍这么多年,我真是挺佩服你的。 ——碰到个人傻钱多的不容易,不过也挺值的,不枉我当初为了接近他下了那么多功夫。 像是有一道闪电从他的脑海里劈过,姚芯感到一阵眩晕。他甩了甩头,通过逐渐模糊的视线看到柯安远洋洋自得地炫耀——当他一有出国留学的念头起,就开始关注姚芯在学校的动向。 他赞叹自己当晚的那一球踢得有多准,果然把姚芯绊倒了,一切都按照他所想的计划进行;他回忆自己当年为了和姚芯有共同话题,去看了多少无聊的书,抱怨那些书难懂晦涩,他根本没有兴趣;他嘲笑姚芯天真又愚蠢,相信那些幼稚的童话故事,随便唱一首情歌就能把他感动,从此心甘情愿地为自己花钱…… 记忆的河流开始回溯倒流,一切开始逆流而上,从今夜柯安远拭去他眼泪的柔软的手帕,到多年前他初次降落在自己嘴唇上的小心翼翼的亲吻,到他拥住自己的温暖的怀抱,再到他拂过自己发丝的温柔的指尖,最后,定格在那天晚上他背起自己的那双有力的臂膀—— 原来是这样。 姚芯感觉自己正在遗忘柯安远。随着过去的记忆一起,遗忘他记忆里的柯安远。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对柯安远的一点爱意了,也找不到柯安远对他的,而在此之前,他根本无法想象他们会有不相爱的一天。他们一同走过的路,看过的景色,开始一幕幕一帧帧在他脑海中褪色,那些黑夜、星空、雪山、教堂、落日、花田—— 原来是这样。 就像剥洋葱一般,一层又一层,当刻意伪装的表层脱落后,他触碰到了完全陌生的部分,这一部分又辣又苦,刺激得他想要流泪。 为什么是这样。姚芯想。 他曾经居然真的以为这是能拯救他的唯一一点希望。 第35章 更大的秘密 姚芯把脸埋进冰冷的掌心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第48章 他已经不想再继续查下去,但那个陌生软件的影子依旧盘旋在他的脑海里,还有那句明显是旁人发给柯安远的询问—— “怎么样?拍好了吗?” 如同梗在他喉间的鱼刺,他必须想办法将其取出来。 拍什么?他知道柯安远有摄影的习惯,也拿着他那些宝贝的相机拍过自己许多的照片,但那都是正常的……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也许只是一些普通的照片,不会再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他如此安慰心绪不宁的自己,开始仔细地搜查柯安远手机桌面上各个软件。 最终,他终于在一个未命名的文件夹中找到了那个软件。 那个文件夹足足有三页,前面都是一些手机自带的基础软件,他要找的那个软件则隐藏在最后。 那个软件的图标是一片纯黑的背景,在中间用白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眼睛的轮廓,而软件名则是一串外文字母——姚芯甚至无法分辨这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他定了定神,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于是他终于下定决心,点进了那个软件里。 这是一个聊天软件,姚芯很快就做出了判断。页面很干净,和图标一样,都是黑白配色,里面的语言也不是他看不懂的外语了,而是中文。 他不敢随便探索,只是先找到了那个给柯安远发信息的人,点进去后却只能看到一条信息。他皱了皱眉,试着往上翻动,但毫无变化,没有更多的聊天内容被刷新出来。 无奈,他只好退出去,视线在界面上浏览一圈,最终试探着点进了置顶的那个聊天框。 那似乎是个群聊,倒是可以看到聊天的内容。姚芯看了看,发现里面聊天的各种语言都有,但占比较大的还是中文和英文,不过即使语言没有障碍,他们聊天的内容还是让他看得云里雾里的。 最近这两个小时,群里的人大多都在催促、询问——“好了吗?”、“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迫不及待了”……诸如此类的话。 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发现里面的很多人都在艾特柯安远目前使用的这个id。他不停地往上翻动,终于找到了柯安远最近在群里的一条发言。 他说:“我今天晚上就录。我会先放一部分,剩下的就看你们打赏的金额了,如果让我满意的话,我会把全部发出来的。” 姚芯竭力克制住自己指尖的颤抖,立刻把聊天记录向上翻去。 原先姚芯以为,他刚刚在柯安远的另一个微信账号中发现的东西已经足够可怕了。被刺了那么多刀,他原先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再动弹了,那些伤口传来的疼痛已经令他几近昏厥,但直到他看到柯安远在这个“群聊”里发的东西,他才知道原来躺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还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事情最初是怎么开始的已经无法从这些上万条的聊天记录中追究,他只能看到柯安远不停地往这个群聊里发送自己的照片。 那些全部以姚芯为主角的照片,有些他看过,有些则没有;有些是在他看来很正常的生活照,他捧着书的、喝咖啡的,或者是冲着镜头微笑的,但余下那些,更多的是偷拍,且通过镜头能直观地感受到拍摄者想让他人注意的重点,有些聚焦在他夏天时裸露出来的皮肤,有些聚焦在他耳后的那颗小痣,甚至有一张是在他发烧时面色通红紧闭双眼的偷拍—— 而无一例外,或正常或暗示的照片,都引来无数人恶心的意淫。 并且,这是付费的,每一张照片点开后都能看到那些人打赏的金额。 他们用尽姚芯闻所未闻的粗俗的语言描述他、侮辱他,隔着屏幕,对着他的照片发泄着他们肮脏的欲火。 并且遭受这一切的不止是他,群里的其他人也会分享照片。从他们的聊天可以得知,这些照片的来源有路过的陌生女孩,还有他们自己的男女朋友,身边的亲人,母亲、姐妹,甚至还有自己年幼的孩子—— 姚芯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而就在今晚,群里的这些人撺掇柯安远拍下他们在酒店的所有经过——所有,包括刚刚柯安远软磨硬泡地留下他,将他压在身下做的事。 他的手颤抖得再也止不住,一边无声地掉泪一边举起自己的手机,甚至在拍下这些不堪入目的话语时都有好几张是模糊的。 此时他握着的手机已经不再是封存着秘密的黑匣子了,它成了被打开的魔盒——一旦开启,就无法再合回去了。 这件事情的性质在他发现那个软件的那一刻就变了,它不再是单纯的恋爱纠纷,姚芯心中被背叛以及被欺骗的痛苦全部转化成了恶心与恐惧。他不由得庆幸自己选择用手机把那些东西都拍下来,等离开这里,他立刻就要报警—— 但在报警之前,他想要找到被柯安远隐藏在这个房间,伺机偷拍他的那枚摄像头。 柯安远是个撒谎成性的疯子,他不敢想象如果那样的视频真的落到对方手里,对方会不会以此威胁自己进行勒索—— 不能让别人看到这些,尤其是他现在的同事,身边的朋友,还有弟弟。 于是他努力擦干眼泪,披上自己的衣服翻身下床。他的双腿依旧酸痛得不像话,再加上恐惧,这使他双脚踩上地面时险些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酒店的地毯上,发出“咚”的声响。 第49章 床上睡着的柯安远似乎被这声响惊动,翻了个身。 姚芯维持着这个姿势待在地上,捂住自己的嘴,连牙齿都紧张得颤抖起来——但好在,柯安远没有醒来。 他忍着身体的不适站起来,在床的四周摸索着。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甚至连插头里面都拿手机照过查看,依旧一无所获。 要保证把床上的都拍到,除了床头柜,还可能会把摄像头放在哪?他的额前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去,看向正放在床对面的电视机。 他赤着脚踩在酒店的地毯上,不过柔软,有些扎人,但此时他顾不上这些许不适,缓缓走到电视机前,蹲下身,在电视机的周围,包括摆放它的柜台上摸索起来。 到底在哪里? 他的掌心逐渐被自己的冷汗濡湿,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却听到身后响起一道轻柔但冰冷的声音: “姚姚,你在找什么?” 第36章 我不想,对你使用暴力 “……” 砰、砰、砰。 姚芯听见自己的心脏传来几声重锤落下般的声响。 他的手碰到电视机后的那个半圆的球体,倏地收紧了,他保持着那个半蹲着的姿势,僵硬地转过身来,两手背在身后,紧紧地靠着柜子的一角。 他仰起脸,柯安远赤裸着上身,面容被黑暗隐去大半,晦暗不明。 “安远……” 他张了张嘴,却被对方打断了。 “你手上拿了什么?”柯安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像在看被自己逼到陷阱角落里的猎物,“拿出来。” “没什么……”姚芯矢口否认,勉力维持声音的平静,“你怎么突然醒了?是我、我吵醒你了吗?……” 柯安远蹲下身,低头与他对视,一手慢慢抚上他的脸颊,用更加柔和的声音哄道:“姚姚,不要骗我,把你找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 他发现了。 意识到这点的姚芯很快就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柯安远的手依然抚在他的脸颊上,掌心温暖,起码比他的脸暖多了,上面还残留着他刚刚抹去的泪痕,湿漉漉地透着寒意。 姚芯条件反射般地摇头,只晃动出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嗫嚅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没有……” 他话音未落,却转为一声吃痛的呜咽。柯安远丧失耐心,他半蹲着,手从姚芯的脸庞撇开,转而扯住后者垂落的发丝,迫使他仰起头来看着自己,“别装了!你明明都看到了。” 他冷笑着,将自己亮起的手机屏幕举到他面前,那个被他隐藏起来的微信账号,那个见不得光的黑色软件,他一个个点开展示在姚芯面前。他翻动着那些污言秽语,贴到他的眼前逼迫他去看,“这些,这些……你全都看到了吧?嗯?” “你别害怕,姚姚,我其实没有打算对你做什么的。”柯安远紧攥着他发丝的手微微放松,说,“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对你是有感情的……” “为什么……?”他发出微弱的询问,声线颤抖,像被握在人类手中,下一秒就要被掐断脖子的幼猫。 柯安远原来是极度愤怒的,他恼怒自己百密一疏,严丝合缝的计划居然在这一刻出现差错。暴怒冲破了多年的伪装,他拽住姚芯的头发,简直想直接把他甩开,夺过那个摄像头——但他看到姚芯此时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为什么?”他重复了姚芯的问题,眼神怜悯地看向他,“什么为什么?答案你不都自己看到了吗?” 那抹怜悯像是幻觉一样转瞬即逝了,转而变成了嘲弄, 六年时间的确太久了,这副斯文体贴的皮囊在他身上待了太久,几乎要与他融为一体。姚芯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惧的泪光,柯安远享受着他的仰视,他突然想到——把这样的姚芯永远留在身边也不错。 他可以当一个漂亮乖巧的床伴。虽然他现在没钱了……但网上的人还没有看腻他,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依然可以给自己带来很多钱。 想到这里,柯安远的表情逐渐平和下来,属于他自身的野兽被重新塞进了那个伪装的皮囊,他因为自己畅想的未来而兴奋起来,“姚姚,你听我说,我对你有感情的,这点我没有说谎。你看,这里有那么多人,他们都很喜欢你……你什么都不要做,交给我就好……你现在不是很需要钱吗?我们可以……” 他的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姚芯始终默不作声,除了他能感受到的颤抖,什么回应都没有。 “你哭了?”柯安远像是自言自语那般,用拇指的指腹蹭过他的眼角,诱哄道,“不要哭……姚姚,听我的,把东西给我,什么都不会发生。” “真的吗……?” 他听见姚芯胆怯地开口。 柯安远一愣,低下头看他,那张漂亮的脸上挂满了犹豫,却依然透露出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如同迷途的小鹿一般无辜懵懂的眼神让柯安远想起大学的他,心底残存的一些暖意被唤醒,他轻轻把姚芯抱在怀里,温柔地承诺道:“当然了,姚姚,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好……我相信你。”姚芯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可以先让我站起来吗,地上好冷……” 他在柯安远的搀扶下站起身。手机与那个摄像头依然背在他的身后,他轻轻挣开柯安远的怀抱,在对方期待的注视中不着痕迹地缓缓后退。 第50章 “把东西还给我吧,姚姚?”柯安远不在意他的后退,上前一步,步步紧逼,微笑着朝他摊开手,“快点,姚姚。” 姚芯定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话。 于是柯安远温和的语调骤然转变了,变得森然冰冷,他上前一把握住姚芯的胳膊,强硬地把他的手拽到面前,低吼道:“你在给谁打电话?!” 他一把夺过那个亮起的手机,飞快地把刚刚拨通的电话挂断。他来不及去看姚芯刚刚偷偷拨通的那个号码到底是谁,身体里的那只野兽这次终于冲破阻碍跑了出来,咆哮着扑向了朝着房间门口而去的姚芯—— 柯安远轻而易举地拽住了他,用力地将他掼到了酒店的墙壁上。 “我不想对你,”柯安远冲他扬了下嘴角,像是自己都觉得这话可笑,“使用暴力——但是你居然敢骗我。” 背后传来一阵剧痛,姚芯感觉到空气堵在他的喉间。他明明没有被掐住脖子,但窒息感仍然涌了上来。他第一次明白,来自另一个成年男性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且难以抵抗,柯安远拎起他,像是拎起一只失去灵魂的玩偶,轻而易举地把他推倒在地。 “我在国外常常和人打架,你知道吗?那些白人,他们下手真狠。”柯安远蹲下来,捏住姚芯的下巴使他的头微微远离地面,“他们对亚洲人,更多的是羞辱,像这样——” 他扬起另一只手,从高处挥下,带起一阵迅疾的风,伴随着一声恐怖的声响,姚芯又被他抽回到地面上。 他望着姚芯迅速红肿起的面颊,残忍地笑道:“小少爷,你被人抽过耳光吗?” 姚芯感觉到耳边一阵嗡鸣,被他压在身下的左手却依然死死地捏着那个圆形的摄像头。不能、不能给他……柯安远打得太狠了,他感到嘴里流出咸涩的血来,他的牙齿颤抖着互相碰撞,咯咯作响,“你这个……变态!……疯子……” 伴随着柯安远踩上他肋骨的动作,未完的话化作一声呜咽,柯安远已不在意他对自己的辱骂,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还从那些白人那里学到一点,这里,是人类身体最柔软的地方。” 他稍稍用力在那里踩下,感受到脚下的躯体像脱水的鱼儿那般挣扎了一下,这才满意地继续道:“意思是,我踢这里的话,你会很疼,但不会受什么特别严重的伤——你明白吗?” 说着,像是为了印证自己说的话,他毫不犹豫地抬起脚,朝那里踢了过去。听到姚芯发出痛苦的闷哼,他继续道:“你现在不愿意把东西给我,没关系,你总会愿意的。” 姚芯在这一刻希望自己昏死过去。但手机铃声在此时又一次响起来。 柯安远再次被激怒,含糊不清地叫骂着将电话挂断,然后朝地上的姚芯狠狠掷去—— 额角传来发麻的痛感,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变成了坏掉的水龙头,痛苦伴随着一缕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和泪水一起蜿蜒在他的脸颊上。他的意识昏昏沉沉,最终躺倒在地,没了动作。黑发散开在冰冷的地面,像是一摊死去的蛇。 第37章 噩梦 程湛回到房间后,第一时间就给姚芯发去了信息。 他先发了一个自己在这家酒店的定位,再说:刚刚在门口看到你了,你是和柯安远一起吗? 他等了一会,姚芯没有回复,他便把手机手机放下,拿起合作伙伴提前准备好的全新的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今晚是与京云的合作对象应酬,好在双方都是进退有度的人,没用那种不要命的喝法,他没有喝太多,不过难免受到酒精影响,要比平常更为疲累一点。 但直到他洗漱完毕,准备上床小憩时,他也没等到姚芯的回复。 反复查看了几遍手机后,他还是熄灭了灯,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浅眠。 程湛很少做梦。 或者说,是自从他坐到这个位置之后,他就不再做梦了。他听过一种说法,做梦是因为你这个人对什么还有所求——而作为一个能被称作“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来说,想要的一切就在现实里,走稳当脚下的路,什么都触手可得,自然就不需要梦这个东西了。 不过这不代表他年轻的时候不做梦,恰恰相反,他经常做,这些梦无外乎是关于旁人觉得可笑的理想,和普通人不敢奢望的未来。 但在今夜,困倦裹挟着一片轻柔如云的梦境进入他的脑海,当程湛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他第一反应是心下诧异——我还所求什么呢? 但很快,这个梦给了他答案。 他发现自己回到了几年前,在一间明亮的办公室里。梦里的他打量着这个稍显陌生的地方,片刻后突然回忆起来,这是他还在怀恩的时候,刚刚升任总监时用的办公室。 办公桌上很整洁,摊开几份还未阅读完毕的文件资料。他的视线继续向周围看去,最终定在桌边的一个小隔断上,里面摆了几本书,什么《人类简史》、《艺术的起源》、《加德纳艺术史》等等。 他的手指抚上它们的书脊,抽出一本放在手上端详,五颜六色的封面,大胆的撞色,与这间由黑白灰三色构成的办公室显得格格不入。 哪个做领导的会在办公室放这样的书呢?程湛笑了一下,顺手翻看一页,在梦里,书中的字样变得模糊不清,叫人无法辨认。其他人的办公室里放的都是什么《厚黑学》、《成功学》和什么《致富之路》。 第51章 这时,他的办公室被人敲响,他说了一声“进”,紧接着,穿着黄色卫衣的姚芯就从门外冲了进来。 “叔叔!”他停在程湛的办公桌面前,和后者刚刚塞回隔断里的那本书一样,成为了这个空间里唯一格格不入的颜色。 梦里的姚芯开始同他记忆里一样,同他攀谈起来。大多数时候是他在讲,程湛负责点头附和。 他在梦里和姚芯好像聊了很久,又好像只是几分钟,男孩站起身来,笑着和他告别,又抱怨般地道:“我爸就没耐心听我讲这些,叔叔,我走啦。” 程湛点点头,于是,姚芯就像来时那样,拉开办公室的大门,消失在了这个无趣又单调的空间里。 程湛又从那些书中抽出一本,摊开在膝头看了起来。他感知不到任何时间的流逝,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那些字迹模糊的书。 等到下一次,他的门再次被敲响,姚芯带着另一种颜色来到他的身边。 程湛觉得梦里的自己像是一个设定好程序的npc,每天的任务就是等待姚芯的到来,陪他说上几句话,再留在原地,静静目送他离开。终于在有一次,姚芯从办公室离开后,他也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门边,手搭在冰凉的门把手上。 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并且清楚地明白自己身处梦境当中,只是他有些好奇,在这个梦里,办公室之外的、那个属于姚芯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他打开了那扇门。 然后他发现,门外什么都没有。 他站在一片虚无当中。四周都是纯白的,纯白的墙壁,纯白的地板,像是大盒子里套着一个小盒子,他只是其中的一个黑点。 姚芯不在外面。 他只能等姚芯来找到他。 好吧,他不禁有些失望,重新关上门,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去。 姚芯什么时候来呢?他突然察觉到了时间流逝的速度,原来等待是一件很漫长的事。 他觉得自己像《等待戈多》里的那个流浪汉,等着一个“可能会来,又可能不会”的飘渺的希望。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一直这样等下去时,他的“戈多”来了。 姚芯这次没有久留,当他开口与程湛说第一句话时,程湛就知道,他要醒了,这恐怕是姚芯最后一次来找他。 姚芯说:“我谈恋爱了。”接着,他兴高采烈地给程湛看了柯安远的照片,并且说,自己说什么他都能明白,柯安远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 他离开时,程湛忍不住站了起来,朝外追了两步,但姚芯没有回头看他,那扇门又一次在他面前合上了。 程湛在原地站了一会,感到无所适从,然后他回过头,却发现摆放在隔断里的那些书都不见了。 所有的色彩都随着姚芯的离开而消失了,他在这个由黑白灰组成的世界里静静地等待着梦境崩塌。 程湛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醒过来。 他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姚芯依旧没有回复。 他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噩梦。 他睡意全无,揉着眉心坐起来,换上衣服后便拿过电脑开始处理遗留的工作。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姚芯给他打来的电话。 凌晨给自己打电话,程湛心里的那点隐约的不放心顿时被放大了数倍,他庆幸自己被那个噩梦惊醒,立刻接通电话,但他没来得及出声,只听对面传来的似乎是一阵争执的声音——随即,电话就被挂断了。 没有一刻犹豫,程湛立刻拨通了今晚送他来酒店的那个合作对象的电话,对他说:“刘总,抱歉这么晚打扰,但请您联系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帮我查一个叫柯安远的住客的房号,查好后把房号发给我,然后让他们带人立刻去那个房间开门。” 睡梦中的刘总一个激灵,原本还迷迷糊糊的思绪被程湛严厉的语气惊醒。 不到两分钟,刘总便给他回了电话,听声音对方也气喘吁吁,“程总,查到了,那个人在16层,房号是……前台已经带着人坐电梯上去了。” 程湛此时已经拔下房卡出门,刘总有些小心地询问道:“程总,是……出了什么事吗?” 程湛望了眼停在九层的电梯,立刻转身走向尽头的安全通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楼梯间显得更加清晰,“嗯,麻烦了。”说完他便挂了电话,迅速地下楼,快要到16层时,他又朝姚芯的号码拨去了电话。 这次根本没接,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 程湛的脸色难看得可怕,险些直接将手机摔出去,他冲出楼梯间,在狭长的楼梯奔跑起来。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他与带着房卡的工作人员先后到达了那间房间门口。 工作人员在他的示意下将房卡放在感应处轻刷。 伴随着“滴”的一声轻响,那间房门被打开了。 第38章 别怕,我在这里 血液从额角的伤口缓缓流下,姚芯在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几乎感觉到生命的流失。 完全陌生的痛苦体验,但理应出现的凄惨尖叫都被他紧紧咬住的唇舌吞咽了。他感觉到柯安远收回腿,在他身边缓缓蹲下,轻巧地逐根掰开他已经丧失力气的指尖,然后温柔地问他:“姚姚,疼吗?” “我可以不让你那么疼,你是我的爱人,我那么爱你,我怎么舍得让你那么痛苦呢?”柯安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姚芯额前被鲜血濡湿的黑色发丝,用与他刚刚的可怕行径完全不同的语气诱哄着,“听我的话,配合我,我发誓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第52章 姚芯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失焦的瞳孔紧紧地盯着他,但他什么也没说。 柯安远感觉到无趣了,事实上姚芯的态度并不重要——当然了,要是姚芯能乖乖配合他能省不少事,他一早就说了,他不想对姚芯使用暴力。 就在他将要彻底从姚芯的手上拿回那个属于他的东西时,门口突然传来“咔哒”一声,是锁孔解开的声响,伴随着那扇门被人推开,属于屋外的巨大的光亮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睛,他忍不住眯起眼睛,警惕地发问:“什么……” 但门外的人没有给他说完整句话的机会,柯安远甚至来不及看清屋外的形势,便被一脚踹翻在地。 门口站着的工作人员对这眼前的一幕简直惊呆了——如果不是躺在地上的那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现出了微弱的反应,她简直要以为他们的酒店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事件;而原先站在她身旁的那位西装革履面容严肃的先生,在门被打开的第一时间便冲了进去,他身上燃起的怒火使他看上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她清楚地看见那双高档皮鞋踩在了那个赤裸上身的男人肩上,将后者踹倒出去。 “赶紧去报警。”但专业的工作素养让她迅速反应过来,她先是低声而快速地吩咐身旁被吓傻的小姑娘去报警,随后自己拿出手机,拨通了120的电话。 接起电话时,她怜悯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那人身上。 柯安远感到自己的肩膀传来剧痛,他向后倒在房间的地毯上,手肘向后撑起自己的身子,他怒吼着:“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私闯住客房间,我要报……” 他威胁的话语被紧随而来的一拳打回了肚子里。 程湛只打了柯安远一拳。如果可以的话,这一拳一脚是远远不够的,在他看清房里的一切时,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许多可怕的想法——但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这些。他用余光看见姚芯被酒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扶坐起来,便站起身来。 他背光而立,微微垂下头俯视着被他打翻在地捂着脸颊痛呼的男人,面上是与刚刚狠厉的一拳截然不同的冷静,“原来你真的回国了。” 柯安远不敢置信地瞪视着面前这个冷漠而傲慢的男人——是的,傲慢,他死死地盯着那张陌生而模糊的脸,刚刚的盛怒已经迅速从上面消失了。面前这个男人堪称优雅地,用刚刚揍过自己的拳头抚平了西装的褶皱,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用冰冷的目光上下扫视着他。 这让他感到莫大的被冒犯的耻辱,这个男人看他的眼神不像是一个人,而是在看什么角落里的垃圾,或是粘在他鞋底的污泥。 他在这样的视线下无处遁形,内心深处的卑劣像冬眠的蛇骤然被翻出来,他浑身僵硬,谩骂无从出声——因为刚刚的那一拳让他的脸颊迅速肿了起来,于是他只能忍不住地向依旧被黑暗笼罩的房间内缩去。 男人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然后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像老鼠一样在阴暗处躲躲藏藏的生活很适合你。” 柯安远呆滞地靠着床脚,直到他看见那个男人转身,在姚芯面前蹲下,并做出一个怀抱的动作,而后者在他的怀里剧烈地发抖,紧接着,他看到姚芯抬起手,把那个摄像头放在了对方的手里—— 巨大的恐慌使他大叫起来,但很快,屋外的那些保安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地按住了他。 程湛半跪在姚芯身边,双臂有些颤抖地抱住他软绵绵的上半身。他能感觉到姚芯在发抖,呼吸急促。他嗅到了泪水的味道。无助的恐惧源源不断地伴随着姚芯的眼泪冒出来,掉落在他肩头,蒸发在空气中。 “没事了,没事了。”程湛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靴子已经落地了,尽管这几乎将他的心痛苦地击碎,他仍然选择抱住姚芯,低声安抚他,“别怕,不用怕……我在这里。” 程湛的怀抱太温暖了,那股他熟悉的、淡淡的香味包裹着他,姚芯感到自己冰冷的身体在渐渐回温,安全感笼罩着他。 但疼痛与疲累一同涌了上来,他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他缓缓闭上眼睛,只是想休息几秒,但他阖上眼也不过一会,意识便跌入了宁静的深海。 姚芯在市中心的医院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病房洁白的天花板和鼻尖充斥的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提醒他,昨晚的一切经历是真实的——他相信了柯安远的鬼话,愚蠢又冲动地选择与他复合,然后被他哄到酒店,在他的手机里发现那些可怕的真相,以及那个摄像头…… 摄像头!想到这里,他立刻扭过头去,急切地张望着——还好,他的手机与那个半球状的黑色物体就待在他的床头。 “东西都在,别担心。” 还不等他考虑更多,身边传来一道熟悉而疲倦的声音。 “程总……”姚芯立刻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要从病床上坐起来,但身体的酸痛还是令他发出一声痛呼。 “好好躺着。”程湛轻轻把他按了回去,而后意有所指地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还要叫我程总?‘程总’是不会凌晨去救你,然后不眠不休地守了你一整天的。” 这话程湛说得十分坦荡——成熟男人就是这样,能屈能伸,大大方方地表明自己的付出,从不会藏着掖着而让对方自己胡乱猜测。 第53章 果然,这招对姚芯很有用,他别扭地犹豫了半天,最终像是从鼻腔里哼唧出了一声:“……叔叔。” 程湛“嗯”了一声,把手中刚刚削好切块的苹果递了过去——那些苹果被简单的几刀雕刻成了兔子的形状,还没有被空气氧化,栩栩如生地“坐”在洁白的盘子里。 他没有着急去询问姚芯昨晚的情况,而是专注地注视着他。柔软的黑发垂在他额头包裹的白色纱布上,他依旧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昨晚被恐惧溢满的眼睛却望着那些兔子形状的苹果发起亮来,他轻易地被这些转移了注意力,感兴趣地左右端详着,看够了才张开嘴,嗷呜一口把“兔子”的头咬了下来。 “你想吃点什么吗?”程湛将自己的视线从他的唇上移开,若无其事地道,“我让助理带一碗炖汤回来。” 姚芯把苹果咽下去,试探着说:“我想吃草莓慕斯蛋糕。” “……好。”程湛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低下头又给助理补发了一条信息——再带一个草莓慕斯蛋糕。 但事实证明伤员的胃口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被程湛半强迫地灌下一碗汤后,姚芯面露难色地放下了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慕斯蛋糕,心虚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程湛。 程湛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把那块蛋糕接了过来。 姚芯以为他要放到桌子上或是直接丢掉,但对方却在他震惊的注视下面不改色地把剩下的蛋糕都吃掉了。 “太甜了。”吃完后,程湛皱了皱眉,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姚芯干巴巴地道:“我……我也觉得。” 程湛收拾好保温桶,又把蛋糕盒子拿到病房外丢掉,他重新在姚芯床边坐下,语气平和地问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姚芯的眼神闪烁一下,目光再次落到床边的那两样东西上,然后缓缓开口。 第39章 证据 程湛静静地听他说完,也看了他手机里拍下来的证据,然后道:“我知道了。” 说完后,姚芯忐忑不安地瞄了他一眼——他担心程湛会骂他,虽然整件事看下来他确实很蠢…… 但程湛什么都没说,转而拿起放在一旁的那个摄像头,看到底部印着的一个logo时微微一怔,觉得有点眼熟,但他很快就把这一点异样从心头压下,继续道:“这个摄像头和市面上的有些不一样,它内置储存卡,不是那种同步连接的。” 姚芯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他忧虑了整整一天的事情,终于可以暂时放下了。 “柯安远已经被警察带走了,你不用担心。”程湛安抚道,“明天可能会有警察来问你一些事情,你不用紧张,如实说就好了。” 姚芯点点头,耳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刚刚放松的手又攥紧了被子,道:“公司那边……还有小宸……” “公司那边我帮你请假了,”程湛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你弟弟那边,我没告诉他。” “太好了。”姚芯喃喃道,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抬眼看向他。 窗外太阳已隐入群山,艳丽的晚霞将整座城市镀上一层金色的余晖,透过玻璃,毫不吝啬地倾斜到病床上的青年身上。他的眼睛里闪着感激的光,对程湛道:“谢谢您。” “嗯。”程湛对他这声道谢表现得反应平平,说,“只有口头上的谢谢吗?” ……不然呢?? 姚芯绞尽脑汁想了想自己还能做什么,然后可悲地发现自己居然“谢谢你”真的没办法再做什么来报答程湛了,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搓脸了,但程湛对他的这些小动作了如指掌,他的手刚抬起来就被程湛按住,“别碰到你头上的伤口了。” 于是他又倏地把手放下了。 “我、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姚芯结结巴巴地道,心想要不然我以后都为您做牛做马、鞍前马后? 程湛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很轻地勾了勾嘴角,说:“以后吧。” “什么?”姚芯茫然道。 程湛的笑容更大了,但很快他就收住了,意有所指地道:“等到以后,我会告诉你我要什么。” 姚芯觉得哪里不对,但对程湛下意识的信任让他放下了顾虑,便乖乖地点头说好。 “还有一件事,”程湛轻咳一声,说,“我早晨帮你给公司请了假,但你有两个同事说要来看你,我不好拒绝,就让他们来了。” 像是印证了程湛的话,下一秒,病房的门就被敲响了。 程湛站起身,对他道:“你们聊吧,我正好还有事情要处理。”说完,他便起身打开了门。 姚芯听到接连响起的两声“程总”——都是他熟悉的声音。 果然,房门关上之后,拿着果篮的宴雁和钱垣便走了进来。 姚芯望着那个被塞得满满的果篮有些哭笑不得,说:“你们太夸张了吧。我就是受点小伤在医院休养两天,又不是得了什么病要在医院长住……”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挑拣着果篮里的水果,直到他察觉气氛好像有点不对,才迟钝地抬起头,看到面前两人严肃的神情。 “你们……” “你怎么搞的?”宴雁打断他,率先提问。 女孩拧着眉头瞪他,姚芯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幼儿园小朋友打架后被家长训斥的情形,于是他也和挨训的小朋友一样,默默把头垂下去,含糊不清地念叨着试图蒙混过关,“就是,不小心的……” 第54章 “不小心?怎么个不小心法能成这样?”宴雁寸步不让,“难不成你不小心摔跤,地板还能抽你一巴掌?” 闻言,姚芯下意识地要抬手摸了摸自己当时挨打的那半张脸,嘀咕着“肿得有那么明显吗”,抬头对上宴雁凉凉的视线,只好不情不愿地道:“……互殴。” “啥?” “就是,互殴。”姚芯考虑自己在女孩面前的脸面,斟酌着用词道,“和别人互殴,我俩两败俱伤……然后程总刚好在场,就本着保护员工的心理,就把我送过来了。” “那程总人还怪好的呢。”槽多无口,宴雁都被他气笑了,顺着他的话问下去:“行,互殴是吧?你说说,谁和你互殴的?为啥互殴了?” “……”姚芯噎住了,把求助的目光移向钱垣。 但这显然是个相当错误的举动,因为钱垣的脸色不比宴雁要好,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冰冷的神情比姚芯刚认识他时更甚。但注意到姚芯的视线时,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可知他那样的脸色并不是针对姚芯,他上前两步,轻声问:“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告诉我。” 谁欺负你了? 听到这句话,姚芯鼻子一酸,昨晚噩梦般的回忆又涌了上来,他脸上那种玩笑般的神情逐渐消失了,他偏过头,在两人忧虑的注视下小声道:“也没什么,是我前男友啦。” “你前男友?”两人异口同声。 宴雁和钱垣对视一眼,又一同开口问:“你有男朋友?他凭什么打你?” 两人过于同步,姚芯又有点想笑了,但他好在是忍住了,说:“就是,闹分手嘛……”事情的真相他不敢和两人说,因此心里也不由得产生些许愧意,不敢与两人对视。 “你……”宴雁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痛心疾首,“你怎么谈了个家暴男?!” 姚芯只得干笑,“遇人不淑……之前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疼吗?”宴雁的视线落到他额头的纱布上,心疼道。 “不疼了。”姚芯安慰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手机砸人脑袋真能砸出血,以后都不敢躺着玩手机了……” 相比于宴雁紧张地对他嘘寒问暖,钱垣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然后出声询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姚芯犹豫了一下,然后道:“警察局吧。” 钱垣点点头,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不好吧……”听到钱垣这么问,姚芯察觉到一丝不安,但在前者的坚持下,他还是说了,“柯安远。南柯一梦的‘柯’,安全的‘安’,遥远的‘远’。” 钱垣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冷色。 “除了额头,他还打了你哪里?”他问。 三人在病房聊天,程湛没有走远,站在走廊一个僻静的角落,与被他派去警局了解情况的助理通着电话。 “……程总,现在的情况可能有点难办。”助理压低了声音,如实向他汇报道,“那个柯安远的手机警察查过了,除了那些能证明他劈腿的聊天记录,您说的其他那些……就是,那个奇怪的软件,警察没有在他手机里找到,拿给网监部的人看了,也没什么进展…… “他一口咬死自己只是因为劈腿被发现才和姚芯起了争执,又坚持说自己对摄像头什么都不知情,是酒店自己安装的……如果,如果他手机里没找到其他东西的话,虽然姚芯手机里有照片,但证据不足,没办法因为这个判他啊。” 程湛皱了皱眉,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摄像头底部的标志,沉声道:“好,我知道了,你继续盯着那边。如果他最后真的因为证据不足被放出来了……”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像是在压抑什么,良久,他才继续道:“不要过多的干涉,后续继续协助警察取证——盯紧柯安远。” “明白,程总。”助理答道。 第40章 陪你“玩玩” 柯安远在派出所待了四十八小时。 天色阴沉,乌云汇集成铅块,任由雨水淅淅沥沥地从中落下。审讯室内的空气令他窒息,而室外的细雨使他更感到郁结烦闷。 那些警察无法逮捕他,这多少让他松了一口气。但重新打开那个软件,铺天盖地的催促与叫骂又叫他不得不提起萎靡的精神来应付—— 在此之前,他已经借着他与姚芯的“视频”的噱头赚了不少钱,如今两天过去,一点水花没有,他账户的余额仍然在不断上涨,但这些人显然已经要失去耐心了。 那个关键的摄像头已经被姚芯带走了……柯安远戴着鸭舌帽穿梭过一条昏暗的小巷,想到这里,他又感到自己的侧脸开始隐隐作痛。他用舌尖顶了顶伤处,那里已经愈合,但他还是嫌恶地往地面啐了一口。 不过幸好,除了这个由“群主”寄来的摄像头,他还做了二手准备。柯安远不无得意地想到,他提前买了一个针孔摄像头,拍下的画面可以实时连接到那个软件的后台存储,比那个内置储存卡的摄像头不知道方便多少…… 当务之急是把里面的东西整理出来。他打定了主意,又加快脚步,转过这条小巷,在尽头看到一处他熟悉的酒馆。 只剩一半还算牢固的招牌苟延残喘地亮着昏黄的光,厚重的大门禁闭着,像是无人营业一般。 但柯安远脚下没有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55章 门内门外,像是被分隔成了两个世界。这家酒馆里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男女推杯换盏,脱衣舞女在暧昧迷幻的粉紫色光芒下妖娆扭动着身体,布料单薄的衣物被她大笑着抛向人群,看客们欢呼尖叫,彼此碰杯。 这里充斥着纵情与无序,汇聚在这里的人们暂时抛开了门外的世界,在此地喝酒唱歌,寻欢作乐。 柯安远在吧台的一个角落坐下,随便点了一杯啤酒。他开始检查后台的那段视频,刚一点开,他就皱了眉头—— 这个摄像头的角度摆放得实在太差了。 他反复拖动着进度条,发现只拍摄到一些暧昧模糊的画面。 没办法,再怎么样也只能把这段发出去了……柯安远烦躁地喝下一大口啤酒,把视频发出去后便倒扣了手机。 “晚上好。”这时,一个酒杯被推到他的面前。 柯安远的视线随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向上移去,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穿着基础款的白衬衫,但柯安远眼尖地发现他外翻的领口上一处小巧精致的刺绣——他以前和姚芯在一起时见过。 因此他微微坐直了些,隐秘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头发微卷,衬衫的领口被解开两颗,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手肘上搭着一件西装外套,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鼻尖上的那颗小痣在吧台昏暗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看着像附近刚刚下班的白领。 柯安远没有过多的在意,只见这个气质斯文的男人微微笑起来,用好听的声音对他道:“先生,能请你喝一杯吗?” “不用了,我不喝陌生人的酒。”柯安远嗤笑一声,拒绝了。 男人在他身边坐下,毫不在意他态度的冷淡,从善如流地将那杯酒移到自己面前,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喊来调酒师,对他说:“为这位先生调一杯酒。” 调酒师转向柯安远,问:“先生,您想喝点什么?” 柯安远这下有点惊讶了,他挑了挑眉,视线从递到面前的调酒师移到旁边坐着的那个白领男人身上。 他随意点了一款酒,“就这个吧。” “好的,请您稍等。”调酒师离开了。 “怎么称呼你?”柯安远开口问。 “我姓钱。”男人答道。 “好的,钱先生。”柯安远没有要与他交换姓氏的意图,“你在这附近上班?” “没错。刚下班,来这里放松一下。” 柯安远试探道:“附近的公司……你在京云上班?” “不。”男人摇了摇头,“只是在一个不入流的小企业罢了。” 三言两语间,调酒师将酒送了上来,鲜红的酒液在透明的高脚杯中摇晃着。 酒精下肚,柯安远渐渐消除了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戒心——只是一个下班后来这里找乐子的普通人罢了。 找乐子。 在柯安远站起身朝卫生间走去,并看到旁边的这个男人也跟上来时,他的嘴角扬起一抹早有预料的笑意,没有拒绝。 说实在的,这个男人长得很不错,虽然他作为一个双性恋,还是更偏向于普通女性那样娇小柔软的躯体,但偶尔也需要换换口味,只要这个男人足够上道,他不介意今晚和他发生点什么,而且看上去他也挺有钱的,或许…… 柯安远脚步虚浮,连同他想入非非的思绪一起,像是漂浮在云端一般,他不可抑制地,再次做起了靠捷径获取一切的美梦—— 但这个梦很快就破碎了。 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快,它发生在自己毫无准备的一瞬间,只听“咔哒”一声,洗手间的门锁落下,跟在他身后的男人脸上温柔体贴的笑容倏地不见了。 柯安远起初并未发觉出异样,他还在满意地环视着这个整洁且毫无异味的空间,隔间的标志都是绿色,很好,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他做出游刃有余的样子,转过身看向对面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问:“你想在哪里?” “就在这里吧。”男人单手摘下眼镜,将其放在一旁的洗手台上。 柯安远注意到他不知何时挽起了衣袖,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一手拿着眼镜,另一只手自然下垂,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柯安远问道,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话语已经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含糊不清。 “你说这个?”男人上前一步,毫无预兆地抡起一拳,狠狠地朝他脸上挥去。 柯安远躲闪不及,挨了个正着,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靠上洗手间冰冷的瓷砖,他才勉强稳住身形。 这一拳却叫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片刻,他吐出一口血沫,愤怒地大喊:“你这个疯子!他妈的,我今天倒了什么血霉——你不就是想和我玩玩?!” “玩玩?”男人甩了甩自己的拳头,听到他的话抬眼露出一个笑,但不如刚刚那般春风和煦,反而使他看上去像将要捕食的冷血生物,马上要将猎物绞死腹中,“好的,那你就当我是在陪你‘玩玩’吧。请你忍受一下,柯安远先生,你可以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当作是我个人的一点小癖好。” 紧接着,他轻而易举地躲过了柯安远无力的反击,一拳砸上对方的鼻子,鲜血顿时如喷泉般喷涌而出,在柯安远痛苦房哀嚎中爬满了他的下半张脸。 第56章 “这样好像有点不太和谐。”男人自言自语般说道,于是他又上前一步,揪住沿着墙不断下滑的柯安远的衣领,高高扬起先前始终没有动作的左手—— 柯安远努力睁开充血的眼睛,看清了那个在卫生间惨白顶灯下反射着冷光的物品,是刚刚摆放在吧台上,被他喝空了的高脚酒杯。 下一秒,那个高脚酒杯落下,在他的额角四分五裂。 “喀嚓”一声脆响,剧痛之下,柯安远还以为这是自己头骨碎裂发出的声响。 “救命——!”血液沿着他的皮肤往下滑,流过他半睁的眼皮,和鼻血汇在一起,流入他的嘴角,他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充满恐惧与无助的咸涩的滋味,他控制不住地高声呼救起来,“救命啊!” “救命?”男人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尽管飞溅的玻璃扎进他的手掌,那里同样鲜血淋漓,他依然面不改色,“你又不会死。” 柯安远彻底躺在了地上,像只虾米一样蜷缩起自己的身体,他开始在脑海中疯狂搜寻有关面前这个男人的记忆——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对方! 他的脸上充满惊恐,哆哆嗦嗦地恳求,“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放过我,求你了……!” “没有误会。”男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像是从天而降的冰锥将柯安远钉死在原地,他的鞋尖抵在后者的肋骨下,“别人又做错了什么?” 他猛踹着对方的肋下,一脚接着一脚,毫不留情,漠视着柯安远在自己脚下涕泪横流,丑态尽显。 “我只是,想让你体会一下相同的痛苦。” 意识模糊的柯安远没有听见这句话,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第41章 视频 “你的手怎么了?” 宴雁盯着钱垣左手缠着的纱布问道。 “哦,没事。”钱垣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昨天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玻璃杯。” “那要小心一点。”宴雁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她摸出手机,岔开话题道,“姚芯说他今天早上出院,下午就可以回来上班了。不知道他那个叫柯什么的前男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钱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受伤的左手看了看,回想起昨天晚上他和柯安远搭话之前,在他的手机屏幕上无意间看到的几个片段。 他皱了皱眉,强压下心中涌起的那个不好的猜测,对于宴雁的疑问也只能轻轻摇头。 但钱垣不会想到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就是现实,并且将在一个小时之后如暴雨倾盆般骤然泼洒至整个京云。 午饭时间,坐在食堂里、休息室,或是工位上的京云员工,手机都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他们纷纷疑惑地点开出现新信息的公司大群—— 那是一段视角奇怪、画质模糊的视频。 员工们将其点开,发现画面上似乎是一个酒店房间,镜头斜对着酒店大床的方向。 床上躺着两个人,以一种暧昧的姿势交叠着,上面的人只有肩膀以下的部位出镜,关键部位被堆叠起的被子给遮挡住。而被压在其下的那人的脸埋在枕头里,只露出散乱在颈侧的黑发和小巧的下巴,顺着主人像是挣扎般的动作,黑发被拨开,露出在雪白颈侧上十分显眼的一颗小痣。 短短十秒钟的视频,没有声音,但仅仅是靠一个耸动、一个推拒的动作,就能看出这段视频拍摄的是什么场景。 一时之间,群里无人应声,现实中所有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难掩彼此的震惊与八卦。 但很快,那个发送视频的不知名用户又发送了一行字—— 前怀恩集团太子爷爬床京云某副总。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哗然。 发完这句话,那个未知账号便消失了。 有好事员工点进那个账号查看,发现那并不是公司任何一个人,账号头像是空白,名字也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字符——明显是一个临时注册的账号。公司高层也傻了,居然是苏裕清第一个站出来发言:“所有人禁止传播!公司将报警处理,传播者与造谣者同责,后果自负!” 没人敢在公司大群说话,但各部门私底下的八卦小群已经炸开了锅—— “我靠,什么情况!!” “我去我去这是什么瓜!” “前怀恩集团太子爷……” “不就是hr部门的姚芯吗!!!” “我没见过他啊啊啊啊有没有hr的人来看看是不是他!” “举手,我见过,该说不说,男美女,长得真好看。” “那视频都没露脸。” “我见过他,本人确实是半长头发,但那个视频确实没露脸,这个判断不了吧……公司都说了是造谣了,咱们还是别猜了。” “但是他脖子上有那颗痣是真的。” “……我比较好奇是哪个副总。” “咱们公司还有哪个副总啊。” “……” “就程湛了吧。” “。。。谁还记得程湛是从怀恩跳槽来咱们公司的。” “细思极恐。” “如果视频里那个人真是程总,那我只能说,程总身材挺平的……我看他平时穿西装,还以为是男菩萨那种,失望。” “……你叉出去。” 第57章 “但他对姚芯真的挺不错的……hr全部门有目共睹。” “上次苏总监升职的庆功宴上,程总不是还亲自帮他挡酒了吗。” “妈呀,这个瓜真的越吃越有。” “而且公司怎么反应那么强烈,不会是真的吧。” “废话,公司反应能不强烈吗?这直接关乎公司声誉好不好……传出去直接完蛋了。” “不会是怀恩那边故意搞的假消息吧,我靠,好脏的商战。” “也不是这么个战法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前太子爷祭天,法力无边。” “呃,不过姚芯是不是几天都没来上班了?” “我比较在意公司说报警是不是真报警。” “而且那个视频是哪来的啊,画质和网上小视频一样,不会真是酒店里藏的针孔摄像头吧,好可怕。” “有没有人知道是哪家酒店啊,避雷了。” “……” 而正在办理出院手续,并没有关注手机的姚芯对此一无所知。 他头上的那一圈夸张的纱布已经被拆掉了,只留下四四方方的一小块还覆盖在伤口上。以为一切都尘埃落地的他回到公司,却在踏进公司大楼的一瞬间就感觉有些不对劲—— 为什么大家都在看我? 是我头上的那个纱布太显眼了吗?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纱布,在楼下两名接待员异样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通过安全闸门,尴尬地道:“呃,下午好……那个,我请了假的,不是旷工。” 两名接待员依旧神情诡异,听到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解释后也只能点点头表示他们知道了。 这个点使用电梯的人几乎没有,姚芯一路顺畅地来到对应的楼层。却没想到,那种令他浑身不适的注视越来越强烈,直到他走进hr部门的办公室,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 “姚芯。” 他被人拉住,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原来是苏裕清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像是……一直在等他。 “来我办公室。” 姚芯不明所以,又被扯进了电梯。 “我请假了。”他小声道。 “我知道。”苏裕清忍了忍,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你的伤怎么样了。” “本来也不怎么严重,差不多好了。”姚芯老式答道,但他明白苏裕清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于是他鼓起勇气,主动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好奇怪。 苏裕清神情复杂,“你是不是没看手机?” “我出院就直接来公司了,没顾得上看。”电梯门开了,姚芯紧跟着苏裕清的脚步走出去,来到后者的办公室,“公司发了什么通知吗?” 说着,他就准备掏出手机来看,但苏裕清一下制止了他,“别看。”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姚芯的目光落在他按在自己的手上,心脏因紧张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苏裕清叹了一口气,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在他面前,道,“有人在公司群里,发了一条这样的视频,造谣你和程湛。” 十秒钟的视频很快放完,苏裕清几乎不敢去看姚芯的表情,他低声而快速地道:“你不要担心,公司已经报警,很快就会有警察前来调查情况,上层也找了程湛谈话,程湛否认了这个视频的真实性。你别担心,我相信你……” “……人渣。” “什么?”苏裕清没有听清,抬起头,却见姚芯面如金纸,整个人看上去摇摇欲坠,“姚芯,你先坐下……” 姚芯后退一步,推开他的手,颤抖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其中一角的屏幕碎了一块,他哆嗦着手指,一一划过公司各种人给他发来的消息,最终在短信中找到了那条信息—— “我有的不止这些,更清晰、更完整的我这里都有,如果我被抓了,这些会立刻出现在网上。包括你弟弟的学校。 “姚姚,你不要逼我。” 第42章 警方调查 警察接到京云高层的报警,迅速出警。 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人去到视频里的那家酒店查看监控、核实信息。 监控显示,姚芯与程湛二人当晚的确先后前往该酒店,但并非入住同一房间,甚至于,直到凌晨之后,程湛携酒店工作人员强行打开姚芯所住房间的房门,两人当晚才正式见面。 能够拍摄那样的视频实属无稽之谈。 而另一队人马则立刻赶往京云,两人为一组,分别找姚芯与程湛谈话。 “视频里的人是你吗?” 姚芯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神情麻木地望着苏裕清办公室的一角——的确,他总不能在自己的工位上回答警察的问题。 他已经顾不上苏裕清还在场,点头道:“是的。” “视频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我的……”姚芯深吸一口气,“前男友,柯安远。” “那天晚上你们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拍下这样的视频?” 于是,姚芯不得不第三次地回忆起、描述着当晚发生的一切。 从最初的惊惧不已和回想起便会不受控地颤抖,到现在表情稳定,展现了他二十几年来最强大的心理素质。 尤其是前来京云调查的两个警察当中,其中一位还是在医院同他记笔录的那位,整个局势更是透露出一种微妙的尴尬。 第58章 那位与他打二次照面的年轻警察看着姚芯疲惫的表情,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对这位因一场失败的恋爱而备受煎熬的青年产生了一些案情之外的同情,他临走前对姚芯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查清楚真相,早日给您一个结果。” 但姚芯也只是勉强地提起嘴角,朝他笑了笑。 旁边一个更为年长的女警官也开口道:“针对这次发生在贵公司的事件——我们都很清楚这是造谣与污蔑,我们很快会发出声明,也会尽快将造谣者绳之以法,还你们二位一个清白。” “……”姚芯双手捂住脸,从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长叹,但他很快就把手放下,如死水般平静的面容掀起一丝波澜——显然除了自己与程湛的清誉,和柯安远最终的结局,他还有更为关心的事情。 “警官。”他刻意放轻了声音,艰难地出声询问道,“请问……柯安远他威胁我的,说他会把那些视频发到我弟弟学校……” 他的语气变得慌乱,说话也变得愈发语无伦次,“我弟弟还在上高三……他不能、不能看到……那些。” 在两位警察变换出怜悯的神色中,他的声音愈发小了,到最后甚至演变为一种低泣的恳求,“我没关系的……但是他不能……求你们了……” 警察交换了一下眼神,最终是女警官先开口,她的眼里闪过同情与一丝愤怒,“我们理解您的心情。” 她的愤怒来源于明白自己力量的有限,以及对犯罪者的痛恨。她从警十余年,处理过大大小小的案情,微不足道的,或是情况更为恶劣的,她都见过。可每每当她面对这些无助的受害者时,她还是愤怒自己只能说出这一句无力的、千篇一律的——“我们理解您的心情”。 真的能理解吗?也许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但他们所共情到的一定不足受害者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女警的目光落在姚芯颤抖的手上,他甚至拿不稳他的上司递过来的茶杯,无色透明的液体被摇晃着从杯口泼洒而出,可怜地落在他的虎口上,一如姚芯脸上的神情,和他抖动的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在意识到自己的脑海中情不自禁地诞生出“可怜”这个形容词时,她迅速地将其驱赶了出去。她明白受害者需要的不是他们的可怜,而是他们切实的行动。 “我们会尽力的。也请您,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务必保护好自己的人身安全,一旦有嫌疑人的相关线索,请立刻联系我们。” 留下这句话,他们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受害者在明,而凶手在暗。已成为警方全力追捕对象的柯安远显然是以破罐破摔的心态采取了这种威胁报复的行为,只是不了解他手上威胁的“筹码”到底有多少,也不清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是否会采取更激进的方式伤害姚芯。 警察只能尽力抓捕,并保证“那些视频”(如果确实存在并且被柯安远发出之后)不会在网络上大范围传播。 与此同时,与程湛对话的那两位警察也带回来了有关那个“神秘网站”的信息—— “那个摄像头,”其中一个小警察将那个姚芯带出来的摄像头拿出来,露出印有奇怪标示的底部,将其展示给自己身边的同事,“程湛告诉我们,这个很像他前几年接触过的一个商业公司的标识,但这个公司早年就因‘经营不善’而退出市场,目前已经在国内销声匿迹了。” “不在国内就更可疑了。”另一个警察道,“让网监部的同事顺着这个线索去查一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咱们争取把这个恶心的网站连根拔起!” 警方的速度很快,也是因为这个造谣过于拙劣,在证据充足的情况下很容易能调查清楚。 因此那个视频中午的时候在京云流传开,下班之前就被警方封锁了个干净,员工们前脚刚有点信服“霸道总裁和落魄小少爷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后脚就被官方告知这两人并没有谣言中的关系,该视频也是伪造,不能相信。 尽管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但不少员工心中还是微妙地升起了些许类似于“我刚磕上cp你就告诉我他俩其实不认识”,这比“be”还让人难受—— “并没有谣言中的关系,但不证明他们没有其他关系啊。” 没关系,吃瓜群众会自行寻找“华点”来安慰自己。 “我体会到当初linda的感觉了。”姚芯坐在苏裕清办公室的沙发上,盯着自己面前不断跳动出一条条消息的手机屏幕,苦笑一声。 事实证明,警方的澄清也不能瞬间熄灭谣言的火焰,比起少数人娱乐化的调侃和并不将其放在心上的漫不经心,大部分人——即使他们迫于公司与警方的压力没有在明面上针对那个视频对他进行恶意的揣测,但不代表他们心里也没有。 自言羊可种,不信茧成丝。谣言,正是因为会被人相信,才可怕。 而更让姚芯感到无力的是,尽管他和程湛的关系这点是确实是虚假的,但被拍下那样视频的也的确是他……如果不是他分辨不清,心存侥幸,或许就不会让自己落入险境,如果他当时可以强硬一点推开柯安远,或是在一开始就与他分手彻底,这些都不会发生……是我自己的错。 意识到这一点比一切的发生更加令他痛苦,他的脑海中一瞬间涌起无数个如果——但这些最终都汇聚成一句,“如果不是我的性格这么软弱就好了。” 第59章 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 姚芯从来没有像这样意识到自己糟糕的个性——毕竟他从小养尊处优,从他出生起到家庭惊变的那一刻,他在美好得近乎梦幻的温室里生长了二十多年。父亲关心他,溺爱他,长辈们迁就他,包容他,同龄人讨好他,赞美他。他在自己的宇宙里是唯一中心的天体,周围的一切理所应当地围绕着他旋转。 凡此种种,使姚芯成为了现在的姚芯,一株柔弱得无力承担起自己的美丽的花朵。 但索性——也许正是因为天性使然,无害的天真取代了本应被娇惯出的唯我独尊之感。 可此时的他意识不到这一点,更无法安慰自己其实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糟糕。 他沉浸在巨大的自我厌弃当中,却察觉到身旁的沙发微微下陷,苏裕清坐到了他的身旁。 “不是你的错。”苏裕清对他说。 “……你是会读心术吗?”姚芯没有扭头看他,鼻音浓重地回应他。 “也许我会一点呢。”苏裕清不在意他拒绝沟通的态度,而是狡黠地朝他眨眨眼,继续道,“我还知道,你现在有点讨厌你自己了,对不对?” 姚芯不应声,苏裕清当他默认了。 “别这么想,你没有错,你也不讨厌。”苏裕清难得有如此耐心,轻声细语地道,“如果你认为自己很让人讨厌的话,这样会显得我品味很差的。” 第43章 近况 苏裕清到底会不会读心术他不知道,但转移注意确实是有一手。 他连哄带糊弄地把姚芯从自闭的状态里拽出来,然后拍拍他的肩膀问他今天还上不上班。苏裕清原先想着出了这事,不如再休两天,因此询问姚芯也就像走个流程,他连假条都准备拿了。 没想到姚芯却摆摆手,吸着鼻子道:“谢谢总监,我先上班去了。” 他站在百叶窗后,看着姚芯独自走过办公室前漫长的那段走廊。他的体态很好,依然将背挺得笔直,不见一丝萎靡颓废的姿态——他好像永远都是这样。平静是他最拿手的伪装。 除了那次醉酒,他从不在人前展示自己的失态。就像他刚来到京云,苏裕清面试时见他的第一面——那些良好的教养与气度是紧张掩盖不住的,它们从骨子里沁出来,维持着落魄小少爷最后的骄傲与从容。正是这一份骄傲,使他一开始在无数员工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好像与旁人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壁障。 但现在那看似无法跨越的沟壑却被填平了,他好像被磋磨成了一个更加柔和的圆,被光滑的蛋壳包裹住,似乎变得和所有人一样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吗?苏裕清看懂了姚芯在离开前,对自己露出的那个勉强的笑容背后的意思。普通人的人生就是这样,几乎没有试错成本,也没有时间让你停下来反复为同样的事情躲在被窝里哭泣,这样无趣的、该死的生活,始终在继续。 他们就像活在黑色幽默影片里的角色,在经历波折后最终又荒谬地回归所谓的正轨,若无其事般地回到工位上班。 苏裕清目送他走进电梯,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京云发生的这个小小的风波似乎很快就被平息了,没有像柯安远所期待的那样掀起任何水花,他给姚芯发去的消息也石沉大海,没了回应。 这段时间,柯安远的日子十分难熬。 自从他被警察盘问四十八小时被放出来后,一连串的破事团成了一个雪球,而这个雪球越滚越大,以摧枯拉朽之势毁坏了所经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朝着他不可控制的、糟糕的方向发展。 首先是在那天晚上挨了一顿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的毒打。那天夜里,男人离开后,他在酒馆卫生间的地板上躺了足足三个小时。期间有人路过,但没有一个人上前扶起他,那些醉醺醺的酒鬼反而指着他大声嘲笑。 柯安远在心里大声咒骂着这帮混蛋,尤其是有人还掏出手机意图拍下他当时的惨状,他无比愤怒地吼叫,想让他们“滚开”、“离我远点”。但传进那些人的耳朵里就只是可笑的哀嚎,而这副凄惨滑稽的样子又惹得那帮人哈哈大笑起来。 直到天要亮时,他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期间他一度恐惧地认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但索性没有,他在酒馆老板和服务生异样的注视中一瘸一拐地从后门离开。寒风吹过他额头的伤口,钻心的疼痛却让他短暂地清醒过来—— 这难道是那些人对自己的警告吗? 立刻,他翻出自己的手机,果然看到那个群聊里所有人都在不满地朝他叫骂。很显然,那样暧昧不清的视频远远不值得他们付出的金钱与期待,他们用粗俗不堪的话警告——或者说是威胁他,说要让他付出代价。 这个群里有各种各样的人……柯安远十分清楚。各国的富人、稍微有点权利的富贵家族,或是单纯只是心怀扭曲欲望的人——他们比普通的变态并不一样,因为钱和权利能解决很多本应存在的问题。 尤其是,当初第一个出价要他去拍摄姚芯视频的人,一个中国人,或是一个外籍华裔,他是这个群聊所谓的“群主”,这个黑色软件的创立似乎也和他有关。当初那个摄像头就是他给柯安远寄来的,并且“叮嘱”他,在群聊里发送的视频只需要那些人要看的重点,但是最后要柯安远把摄像头原封不动地寄回去,他要看所有的过程。 第60章 所有的过程?柯安远听到这个要求时觉得十分奇怪,难道包括结束后,他们睡着后的那几个小时也要看吗? 但对方承诺会另外给他一笔钱,因此柯安远没有多问,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但眼下,不仅没有视频能像群里那群变态交差,那个摄像头甚至直接落到了警察手里……掩耳盗铃般,柯安远迅速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没关系,不会的,那些人不可能找上门来……而且警察一时间不会抓他,他还有时间……对,没事的,他一定能想出办法! 他不敢到正规的医院去处理自己身上的伤势,生怕留下什么信息被警察找上。他只能在街道的角落里找到一家昏暗的小诊所,随便缝合了伤口。小所的医生动作很迅速,但没有耐心等到麻药完全发作,缝合时的痛意比先前挨打时更甚。 当他从小诊所离开时,天光已经大亮,他沿着这条小巷继续往里走,找到一处环境破败的青旅,付过钱后,他顺着老板娘的指示,踩上咯吱作响的阶梯来到二楼。他穿过狭窄的走廊,走到尽头,推门走进他的房间。 房间很小,几乎是进门上床的样式,这样逼仄的空间里,睡觉的床几乎与坐便器紧挨着,只是隔了一层薄薄的墙壁。他走进去,浓重的粉尘如同被惊醒的虫群般在空气中纷飞着,阴湿的墙壁已生出大量黢黑的霉菌,如同一个个巴掌大的蜘蛛附在墙壁上,更别提扑面而来的潮湿腐朽的气味,几乎让柯安远作呕。 这里与他前几天居住的那个五星酒店简直天差地别,但他别无选择。 他强忍着浑身的不适,小心翼翼地躺在了正中央的那张小床上。他重新拿出手机,刻意忽略了那个黑色软件的聊天消息,他登录上自己第二个微信,刚打开就见到自己在国外钓的那些自己名义上的“女朋友”在消息轰炸他——一个问他什么时候回去,把上次那个包的尾款给她结清;另一个则质问他为何一声不吭跑回国内,到底想干什么……其余的也和这些大同小异,到最后都在质问他这些天为什么不回消息。 这些信息看得他更加烦闷,那些字符自动在他脑海里生成聒噪的话语,他不堪其扰,一股无从发泄的怒火涌上心头,他狠狠地将手机向墙角掷去——那些没完没了的抱怨、辱骂,终于消失不见,好像他拥有了片刻的宁静。 这时,他偏过头去,正对着这个房间里唯一一扇窗户,从这里望去,正好能看到不远处矗立着一栋大厦,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也十分引人注目。柯安远微微眯起眼睛,向那个方向望去,“京云”二字在初升旭日的光芒照耀下闪着灼灼金光。 柯安远慢慢从床上爬起来,重新捡回了手机。 都是姚芯,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如果他能乖乖听自己的话,自己现在根本不会是这个下场! 他一定要报复姚芯。 柯安远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看着手机上剪辑好的视频,点击了发送。 第44章 不后悔 事实上,视频发出去后柯安远很快就意识到不对了。 他发给姚芯的威胁短信石沉大海,警察或许已经开始搜捕他了。 他终日龟缩在这个狭小阴暗的青旅中,出去一次也是去附近的副食店,一次性买好几天的速食。手机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响起来,他偶尔还会查看,发现有他的那些女朋友、远在他省的亲朋好友,以及一些陌生号码。 这些他一个都不敢接。 响起的铃声几乎成了他的噩梦。在他又一次冷汗袭身,猛地在深夜惊醒过来时,他开始猜想自己噩梦中的一切是否已经成为现实——是不是警察已经打了电话给他的父母,他身边的那些同学、朋友,以往都将他众星捧月地围绕其中的人是否都知道了他所做的这些…… 不,不……他没有做错! 他一开始做这些,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在老家,在那些轻视自己的人面前抬起头来吗?从小到大,父母就告诉他,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我们全家的希望。于是人生的每一步他都走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他时刻谨记父母的期望。 他学习好,长得俊,他承受了家里所有人的宠爱,就连平时与他们家不对付的邻居王婶都忍不住夸奖他。母亲摸着他的脑袋夸奖他时,总是用嫌恶的语气提起他的姐姐——一个比他大一轮,早早就离开家飞往大都市的女人。 “不着家”、“勾三搭四”、“出去卖的”……这是母亲最常形容她的话。柯安远只依稀记得,自己在读小学之前好像见过她,但不知何时起,这个“姐姐”的身影就再也没有在家中出现过。 有时候父亲也会提起她,骂的话则更加恶毒,但柯安远并不为姐姐抱不平,他甚至隐隐希望一直这么下去——因为只要想到她,父母就会更加想到自己的好,对自己就更加疼爱。 但他没有想到,在他十四岁时,带着一个矮胖男人回家的姐姐顿时改变了一切。 光鲜亮丽的陌生女人穿着抹胸的红裙,踩着十厘米的高跟踏进他们的家门,浑身珠光宝气。她站在那里,与这个灰扑扑的乡下自建房格格不入。柯安远茫然地望着母亲上前去打招呼,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也殷勤地笑着,躬着自己的驼背上前给那个男人递烟。 一片吞云吐雾的恶臭中,他被推到面前,姐姐让他喊那个矮胖的男人“姐夫”。 第61章 ——姐夫? 那个男人看上去足足有四五十岁,滚圆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富态的油腻,柯安远厌恶地收回打量的视线,躲开了对方要抚摸他头顶的大手。 姐姐回来的那晚,柯安远失眠了。他躺在自己狭窄冰冷的床上,眼前不断闪过姐姐手上长长的指甲,涂成大红色的嘴唇——像漫画里会食人心的女鬼,但是妈妈笑得很开心,比他考试拿了第一名还要开心。 为什么?他辗转反侧。妈妈明明那么讨厌她。 起夜时,他路过母亲的房间,无意间却听到了两个女人交谈的声音—— “……他和那个女的已经离婚了……说马上要娶我……” “暴发户……但也不差了……” 柯安远站在原地,听到一向厌恶姐姐的母亲却改了口风,连声称赞她“有本事”。 他感觉到从水泥地里涌上的一股凉意钻进他的脚底,逐渐没过了他的全身。 姐姐第二天就离开了,但从此以后父母每天都喜气洋洋,不再夸奖他,而是逢人便吹嘘自己有个好女儿。柯安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拼命去争取的一切,那些成绩、奖状,他尽力在家人面前维持着乖巧懂事才得到的这份宠爱与认可,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当小三”、“傍大款”的姐姐给夺走了。 但很快,父母的期望落空了。姐姐如愿嫁给了那个男人,却从此和家里断了联系,没有再回过一次家,自然也没有往家里打过一分钱。 家里的氛围恢复了往常,那种喜悦的气氛彻底消失了。柯安远却因此松了一口气——他是全家唯一一个因为这件事而感到高兴的人,因为这样,父母宠爱与关心的重点,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于是他开始加倍努力地读书,想要出人头地、跨越阶级的念头也从那晚他站在母亲门外偷听后愈来愈强烈——他既瞧不起自己的姐姐,又从她身上明白,比起踏踏实实地努力,付出一些东西去换取一个难得的机会更加划算。 但如果他成功了,他决不会像他姐姐一样,他不会当白眼狼,他一定要让父母感受到比当年胜过百倍、千倍的骄傲。 难道他这样做错了吗? 当然不,柯安远从未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 名牌大学是他自己考上的,姚芯也是心甘情愿地爱上他的——他只不过是制造了一场“偶遇”。这当然没有问题,“相遇”的机会理应是平等的,他只不过是让属于自己的那个“缘分”快点到来。 毕竟,就像他对姚芯说过的——“我们是命中注定”。 况且,难道他没有为姚芯付出过吗?他为了他去读那些无聊的历史书、去背那些酸不拉唧的情诗,他为了他去贷款出钱一起环欧洲游行,他为了他才把自己包装成姚芯喜欢的样子。因此他耗费了无数的时间、精力与金钱,他甚至把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但是他做到了,他如愿得到了姚芯“心甘情愿的爱”。 这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这是对他无数付出的回报。 这是他应得的。 姚芯的温柔体贴是他应得的,姚芯的热忱爱意是应得的,姚芯的钱,当然也是他应得的。 反正是他自愿的。无数次他望向姚芯眼睛里自己的倒影,都在心里这么想。 他对姚芯不是全然没有喜爱的。比如说他就很喜欢姚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他还很喜欢姚芯因为他的动作而向他哭泣求饶的样子—— 就算你是小少爷,就算有那么多人无条件地爱你,就算你想要的一切都触手可及,就算你生来就比我高贵,那又怎么样呢?你最后不还是要被我这样的人控制吗? 他敢保证,姚芯和自己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很快乐。但正是因为他太快乐了,就算为柯安远花出去那么多钱也从来没有皱过眉头,永远都是那副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柯安远时常听到自己的心里有个声音在窃窃私语——你为他付出那么多,每天都那么累,他根本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于是他注册了另一个微信号,开始在异国找不同的女生聊天,把从姚芯那里得到的钱拿出一小部分,花给她们。 他有多爱她们吗?并没有。他相信这些女人也并不是真心实意地爱他。 他一开始只是想借此行为报复姚芯。他会在脑海中幻想姚芯发现这一切时的情形——被背叛的感觉,他肯定从未体验过,尤其是被深爱的男友背叛,他一定会崩溃,他会大哭一场,把他那些装模作样的优雅统统抛开,像无数个被背叛的普通人一样发疯地质问他为什么。 然后柯安远就会轻描淡写地回答他不为什么,因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爱你。 当然,这只是想象,毕竟他不是一个那么狠心的人,他不舍得把姚芯逼到那个境地的。所以他不会让姚芯发现的。 但在此过程中,他发现自己渐渐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这种他从小就向往过的感觉——他只要花一点点小钱,就可以被人追捧,赞美,获得无数喜爱与仰慕。 这些爱中有多少是虚情假意?他才不在乎。 ——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柯安远蜷缩在青旅的床上,这张床狭小,坚硬,冰冷,像他小时候的那张。 他被冷得发抖,却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62章 他明明没有做错,到头来却可能要面临牢狱之灾,每天提心吊胆警察的抓捕。 但他没想到,比警察更先找到他的,是来自那个黑色软件的那群人。 第45章 送你回家 有的时候,人应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柯安远在这群破门而入的陌生人的包围下被逼到墙角,他绝望地看向那扇已被牢牢关闭的窗户——如果,如果他在挂断拿通电话的时候便下定决心跳窗逃跑,就算摔断腿也比现在要好。 十分钟前,他接到了一通显示为境外来电的电话。 他以为是自己国外的导师,匆忙接起后脱口而出的“sorry”被对方流利的中文打断—— “下午好,请不要挂断我的电话,柯安远先生。” “你是谁?”柯安远强作镇定,警惕地问。 对面的人说话彬彬有礼,音色却难掩苍老的味道,听起来令人感到喘不上气般的厚重,而他接下来的话一如火车呼啸驶过隧道,带来近乎令他耳鸣的轰鸣—— “我要的东西呢?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会在警察手上?” 那人的语气没有变化,柯安远却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谁——那个给他寄摄像头的人,那个所谓的“群主”! 他浑身发软,牙齿不受控制地打起颤来,上下碰撞着发出“咯咯”的声音,“我……我不知道,是姚芯他……” 但提起姚芯无疑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人不耐烦地道:“别找借口了,我打这个电话来只是想提醒你。” 对方的话语让他捉摸不透,说:“我只是对你的小男朋友很感兴趣,那个摄像头,没了就没了,我并不想追究。” 柯安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只听对方的语调陡然一转,冷笑道:“但群里那些人……你也知道的,他们只是享受点播和观看的过程,这比随便找的那些片子可刺激多了。不过你让他们花了那么多钱 最后只拿出那样的东西来糊弄他们……你猜他们会不会放过你?” “对他们来说,视频的主角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只是想看而已。” “……” 柯安远听着对面传来的阵阵忙音,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他双腿一软,跌坐在房间的床上。 当然,他当然明白这个人话里的意思。 不行,他必须逃走,他不能让这样恶心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必须逃走! 他从床上跳起来,先是在打开的窗边观望了一眼。不知是哪个房间的玻璃碎了,玻璃渣静静地躺在一楼的水泥地上,反射着渗人的寒光。 于是他咽了一口唾沫,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此时,他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柯安远被率先走上前的两个男人从地板上拎起来,丢到那张狭窄的硬板床上,一左一右地摁住了他挣扎着要挥出拳头的双臂。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在两个成年男人的压制下根本动弹不得,“不……不,你们放开我……!放开我!” “求、求你们了!放开我!……我知道,我知道姚芯住在哪里,现在在哪里上班!”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努力转动着自己的脸,环视着那些人,好像就能使他们改变主意,“我可以带你们去找他!……他很漂亮,你们看过他的照片吧?……你们对他做什么都可以!那些视频,你们随便录!我不要钱……我把你们之前打赏的那些都还给你们!” 但无人出声理会他,只是他们脸上讥嘲的神色已经对他的话做出了回应。 “听着,小子,我们只是替老板办事。”其中一个穿着白色汗衫,面相可怖的男人抽了口烟,紧接着把还在燃烧的烟蒂捏在手中,悬停在距离柯安远瞪大的眼睛两厘米的地方,哼笑着道,“你说的那些,那个姚什么,和我们无关。” 火星就在自己面前燃烧,柯安远感到眼球传来被火焰燎伤的幻痛,听到男人的话,绝望的灰败渐渐爬上了他的面孔。 “你以为我们干这个差事乐意吗?”面相凶恶的男人将烟蒂狠狠拧熄在柯安远脸旁的床单上,在上面烫出一个焦黑的圆洞,像一只惊恐的眼。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正在调试三脚架的男人嚷嚷道:“搞不明白,一个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搞的……” “你们……你们这样是犯法的!”柯安远恐惧地大吼,“我会报警……让你们这些……” 他的叫骂与威胁还来不及说出口,一团碎布就被塞进了他的口中。 男人逐渐逼近,从四面伸出的几只手覆上他的身体,柯安远的目光越过欺身压上他的男人的肩膀,与摆放在对面,正对着他的那只反射着银光的摄像头绝望地对视。 不合规格的一家青旅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接连不断地传出肉体碰撞的声音,与男人不成语句的、绝望的哀嚎。 晚上十一点,京云大厦。 结束工作,姚芯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这几天他在公司里的日子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过,除了几个男同事在经过他身旁时会用露骨的眼神上下打量他,或是不怀好意地高声议论什么故意让他听见——其他一切照旧。 姚芯不欲与他们多说,在初次制止无果后便打消了讲道理的念头,只能装作没听见。宴雁倒是会出声骂他们,但效果也微乎甚微。 不过突然有一次,姚芯发现这几个男同事不知何故好像有点怕钱垣。 第63章 不知从哪天开始,姚芯发现他们看到自己身旁的钱垣时会马上住口,然后走开——久而久之便再也没有这样若有若无地骚扰过姚芯了。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姚芯看向身边的钱垣,有些震惊地问道。 “没什么。”钱垣面不改色,没有多分一个眼神给走远的那群人,平静地扶了下眼镜,“可能是因为,组里的工作大部分是我在参与,他们不想得罪我。” 钱垣的工作能力是在整个部门得到过认可的,因此姚芯没觉得哪里不对,信服地点了点头。 “……”宴雁的视线却缓缓下移,落在钱垣垂在身侧的右手上——指节处正粘着一个创口贴。 她清楚地看到,在姚芯出声询问时,钱垣的右手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所以绝对不可能是单纯因为工作才不敢得罪你吧……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但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毕竟有的时候拳头比说话管用。 思绪拉回现在,姚芯慢吞吞地站起来,环顾空荡荡的工位一圈——宴雁找闺蜜约饭,早早就下了班;往常可以和他搭伴的钱垣今天晚上因为要带拉肚子的百元去看医生,晚班都请了假…… 得一个人走了。 虽然之前一直是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回家,姚芯早就习惯了这来回两个小时路途上的孤单,但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他有点不想一个人走夜路回家。 不是害怕!姚芯对自己说,只是,就像警察说的那样,柯安远没有抓到,有点不安全…… 不是害怕。 姚芯拎着自己的东西,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好吧。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心想。可能是有一点害怕。 害怕柯安远突然冒出来,害怕柯安远再对他做那样的事,害怕柯安远告诉他他已经把那些视频发到了小宸的学校…… 他害怕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来源于柯安远。 他只顾垂着头走路,到门口时额头毫无防备地撞上一人的胸膛—— 他差点跳起来,却被那人环住腰站稳了。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这幅场景有点熟悉,自己来京云面试那天,在洗手间也差点迎面撞上一个人—— “想什么呢?上司站你面前都没看见?” 听到熟悉的声音,姚芯倏地抬起头,脑海中刚刚响起的脸便出现在他面前。 “……” 苏裕清不想承认,他被姚芯亮晶晶的眼睛击中了——这当然不能怪他,他拿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发誓,没有人能抵挡住姚芯这样的眼神,夹杂着惊喜与崇拜,像是被恶龙掳走的公主注视着前来拯救他的骑士。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打了个磕巴,才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两人一起往电梯的方向走去,姚芯紧贴着他——这种待遇是从来没有的,以往姚芯和他总是要隔两个拳头,今天居然只隔了半个! 或许是他喜上眉梢得太过明显,姚芯有些奇怪,询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没走?” 因为我批了钱垣的假条知道今天没人陪你回家所以一个小时之前就下楼站在门口等你。苏裕清心想。 但这种话他能告诉姚芯吗?当然不行。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说:“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碰巧下班,看看咱们部门还有谁在,这不刚好碰到你,送你回家咯。” “苏总监,你人真好。” 走进电梯的苏裕清猝不及防地被这张天降好人卡砸得头晕眼花,只见姚芯很真诚地看着他,说:“真的,同事们都误解你了。不过你放心,我明天就会在大家面前澄清你的形象,说你乐于助人,不仅给有困难的下属借钱,还会送加班到最晚的下属回家……” 苏裕清:“不、不用了……” 电梯的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苏裕清负责诡异,姚芯负责快乐地沉默。 电梯缓缓运行,快要到地下室时,姚芯的电话突然响了。 他拿出来一看,脸色立刻变了变。 来电备注显示,是上次来他们公司找他调查的那个女警官。 第46章 我错了 “姚先生,您好,请问您现在在哪里?” 苏裕清发觉姚芯脸色骤变,对着电话那头询问:“我在公司,林警官,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在监控里看到了柯安远,在晚上十点半左右。他整个人的状况看上去很不对劲。”女警的声音急切,“您家里还有公司那边我们都派了人过去,正在路上,他的行踪不能确定,但他的位置距离京云大厦更近……” 女警顿了顿,严肃道:“如果您还在公司,请您务必注意安全,提前联系安保人员。” 电话挂断,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听到林警官的话,苏裕清的脸色并不比姚芯好看多少。他出声安抚明显六神无主的姚芯,“别担心,先上车,我送你回去。” 姚芯点点头,同他一起向外走去。 京云的地下停车场面向所有员工开放,白天时这里停得满满当当,这时却已经空荡荡的,只留下零星几辆车还停在原处。 但此时一览无余的环境更能使人感到安全,起码如果有人要在这里躲藏埋伏非常困难。 “公司大门有门禁……柯安远进不去。”姚芯低声道,“如果他真的会来……只能沿着地下车库进来。” 第64章 苏裕清没有接话,而是给一楼值班的保安打去了电话,让他们去查看监控,晚上十点半后有没有可疑人员进入过停车场。 原本趴在桌上打盹的保安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惊醒,一个激灵坐起来。他不知发生了什么让电话那头的领导语气那么严肃,“嗯嗯”应和着,拍拍旁边同样昏昏欲睡的同事,两人手忙脚乱地打开监控,根据苏裕清指定的时间区间开始查看起来。 他们开着倍速回看对准地下车库出入口的那个监控影像,苏裕清的电话始终没有挂断,对方在空旷车库响起的脚步与呼吸声无形中像是一种催促,保安紧紧盯着毫无异变的画面,额上不由自主地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突然,他的同事提高音量“哎”了一声,道:“真有!老李,你看!” 老李立刻伸长脖子看向同事面前的那块屏幕,把速度调慢,画面放大,果然看到就在十分钟之前,有一个穿着帽衫的人影佝偻着身形,一瘸一拐地顺着汽车开进去的那个斜坡走了进去。 老李当即悚然一惊——十分钟前他和同事两人都迷迷瞪瞪,而且这个监控视角在最角落,平时从来没有人出入,因此他们根本没有注意。 但此时他不敢计较这是否算自己的失职,立刻对电话那头的苏裕清道:“领导,有,真有一个人!就十分钟之前,戴了个帽子走进去了,手上还拿了什么东西……” 他眯起眼睛,努力辨别着监控画面中那个人手上模糊不清的东西,还不等他再向苏裕清形容,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就混乱了起来——先是一个陌生声音发出的短促的惊叫,紧接着是苏裕清的一声急喝“小心”,混乱的脚步声接连响起,最后“咔哒”,电话被挂断了。 老李冷汗涔涔,一拍同事的肩膀,厉声道:“走!带上家伙,地下车库那边出事了!” 惊变突发,就在两人距离苏裕清的车只有几步远时,一个人影突然从旁边的柱子后闪身出现! 姚芯尖叫一声,立刻就认出兜帽下的那张脸——柯安远! 对方目的明确,高举着手中紧握的水果刀,刀刃在地下车库惨白的光下泛着可怖的寒光,柯安远扭曲的脸倒映在刀身上,直直地朝他扑来—— “小心!” 情急之下,苏裕清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姚芯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的一侧。 刀尖划破了姚芯的肩膀,血立刻浸透了衬衫,往外渗透出来。他吃痛一声,被苏裕清拉到自己身后。 柯安远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一击不成,他重新举起刀,将刀尖对准了姚芯的方向—— 苏裕清猛地出手,牢牢地制住了柯安远持刀的那只手。 “滚开!”柯安远像是一只毫无理智的野兽,赤红着双眼对着苏裕清咆哮道,“滚!” 苏裕清顺势将他的胳膊往下一按一拧,柯安远发出惨叫,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该滚的是你。” 苏裕清冷声道。 姚芯在苏裕清的保护下不断后退,他捂住自己肩膀的伤口,目光依然死死地锁定在柯安远的那张脸上——除了第一眼近乎条件反射般的意识,这张他认识六年的脸在此时竟然如此陌生。 不是那种主观的,不是因为对方的脸上浮现出当晚殴打他时的狰狞神色,而是客观上的,这张脸与他的印象中那个英俊帅气的男友判若两人。 青色的胡茬缀满他的下巴,总是深情款款的那双眼睛,此时眼神涣散,眼白布满血丝,有一侧脸颊明显不同于另一侧地高高坟起,下唇尽是被咬破的伤口,血凝固成痂附着其上,唇角还有一处可怕的淤青。 苏裕清一脚踢开落在地上的那把水果刀,看到不远处两个保安正朝这个方向赶来,他依然维持着将柯安远摁倒在地的姿势,没有丝毫泄劲,头也不回地对姚芯道:“你快上车,打电话通知警察。” 不知听到哪句话,柯安远不知从哪生出力气,竟一下挣脱了苏裕清的束缚,朝姚芯的方向爬了几步,但他甚至没能触碰到姚芯的裤腿,就被接连赶到的两位保安制服了。 “姚芯——!”他泪流满面,嘶吼着道,“你等着,我已经把那个视频发到你弟弟的学校了!你猜猜,他看到那个视频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姚芯后退的动作顿住了。 他无视了苏裕清的阻拦,一步步走到柯安远面前,俯视着那张面容扭曲成他完全陌生的面孔。 然后,他扬起手,狠狠地甩下一个巴掌。 笑声戛然而止,柯安远的脸偏向一旁,他开始呕吐般地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碎,吐出鲜血淋漓的粘膜。 姚芯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表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三个字,“还给你。” 这一巴掌,还给你。 他紧握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他只能靠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里维持冷静,不让自己的拳头落在柯安远的身上。 “上车吧。”苏裕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轻轻包裹住他用力到颤抖的手,一根根将他的手指舒展开,“我们走吧。” 他的身体变成了被拔掉插头的玩具,忘记拧上发条的人偶,当他的巴掌落到柯安远脸上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兀地被挖去了一块。姚芯跌跌撞撞地跟着苏裕清往前走去,柯安远却又在他身后哭喊起来。 第65章 “姚姚……姚姚我错了!我真的,真的错了……求求你……原谅我……别丢下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姚姚,我错了……你回头看看我……求你了,原谅我吧……!别把我交给警察……我不想坐牢……我错了……” 但这一次,姚芯却没有丝毫停顿。 他坐上苏裕清的车,紧紧关上车门,没有如他所愿的那样回头。 第47章 回家 “你肩膀受伤了,”苏裕清在开车的间隙偏头看了一眼副驾的姚芯,说,“我先送你去医院处理一下吧。” 经他提醒,姚芯好像才意识到自己肩上的伤口,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然后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害怕渗出来的血会把车座弄脏。 但他摇了摇头,拒绝道:“我不想去。” 苏裕清不赞同地轻轻皱眉,欲言又止,又听姚芯低声说:“……我想回家。” 苏裕清默然,最终只是无声地长叹一声,调转车头,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一路无话,汽车在筒子楼对面的马路停下来。 “我送你上去吧。”苏裕清说。 “不用了,没关系的。”姚芯朝他笑了笑,很公式化的表情,出现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显得很不合时宜,“今晚谢谢你,苏总监。路上开车小心,再见。” 苏裕清没有坚持,点点头算作回应。他目送着姚芯走进楼道,看到每一层的窗口以缓慢的速度亮起灯,又逐个熄灭在夜色中,直到第七层亮起,他才驱车离开。 当姚芯精疲力竭地打开家门,踏进一片黑暗的玄关中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就连膝盖也无法承受这副瘦弱身躯的重量,无法承受他下坠的、沉甸甸的心脏,颓然倾倒在地。 柯安远的话一闪而过,如同笼罩着他的乌云中劈下一道闪电,无数可怕的画面与猜想掠过脑海——那些以他和柯安远为主角的视频,或许会在网络上飞速传播,他现在唯一的亲人,他的弟弟会看到……他会怎么看我? 他蜷缩在角落里,任由无边的黑暗蚕食他,疲累如潮水蔓延将他包裹。他好累,太累了,以至于抬不起眼皮,仿佛上面附着着他悲苦的、急转直下的命运。 柯安远会被警察抓住,他会被逮捕入狱,可他似乎并未从中得到解脱。 纤细的羽毛也有万斤重,飘飘然而无处停泊。悲观的情绪制造了一个陡峭的滑坡,他明白自己在坠落。坠落。坠落。坠向无止境的苦海—— 下一秒,他模糊的世界里骤然闯入一丝光亮,他眩晕的意识戛然而止,震荡的大脑,淌血的伤口,僵硬的躯体,被一同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姚芯!” 他听见游宸呼唤他的声音。 “你在家,你在这里……太好了。” 他被紧紧地拥抱着,少年急促的、滚烫的呼吸唤回他抽离的灵魂。痛苦有一万种形容,而在这一刻,那些伤痛、沉重与不安都被这个拥抱挤出他力竭的躯壳,融化在门外光与暗交织的屏障里。 他着陆了。 “你有没有事?” 姚芯没有说话,他听着游宸哽咽的询问。对方的心跳剧烈地搏动着,在深秋的夜里他只着一件单衣,外面披着校服,身体却仍如火焰燃烧般滚烫。 姚芯从未像这样不言不语,安静地被他拥抱过,这让游宸感到一阵惊慌的不知所措,他的手指拂过哥哥额角的纱布,肩上渗血的伤口—— “你看到了?”他突然问。 游宸觉得有人掐住了他的喉咙,那个视频里的一切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眼前——散落的长发,瘦削的肩膀,颈侧的小痣,不需要脸,他立刻就认出这是姚芯。 视频突兀地出现,转瞬又消失。在明令禁止携带电子产品的学校并没有得到什么传播,并且因视频模糊不清,被学生认为是故意贩卖该类影碟的骗子,甚至不如他们私底下传播的八卦视频具有讨论价值,有几个好事的学生将其保存下来,也根本没能激起什么水花。 但当游宸从同班同学手机中无意瞥见时,他还是迅速认出了视频中其中一刻的主角是谁。 他的呼吸有一瞬间停滞,好像奔流的血液也凝固了片刻,他抢过同学的手机,在对方不满的叫嚷中将其删除,然后夺门而出。 这是怎么回事?他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裹挟着寒气的冷风一拥而上,校服衣角被卷得猎猎响。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姚芯会被拍?被胁迫了?他现在在哪?有没有危险?…… 他拦了辆出租车,在车上给姚芯打去电话,但传来的提示音显示对方手机已经关机了。 不安达到了顶峰,他几乎想过要报警——所以当他打开家门,发现蜷缩在门边的姚芯时,心中更多的不知是放心的喜悦更多,还是后知后觉的恐惧更多。 最终他只是上前一步,抱住了姚芯。 “……我看到了。”游宸哑声答道,“是谁干的?这些伤……谁干的?” 姚芯喉头颤抖,说:“……柯安远。”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柯安远所有的一切——和警察说过的,或是没说过的,对他的算计,对他的背叛,他一个人接受这些沉重的秘密实在太久了,情绪在他的身体里横冲直撞,终于在今晚找到一个出口,一股脑地倾泻而出。 第66章 在听到有关那个黑色软件的部分时,游宸再也克制不住。姚芯听到自己背靠着的柜子传来被拳头砸上的闷响,游宸问:“他现在在哪?” 姚芯只能死死抱着他的肩膀,才能制住游宸的冲动,后者只能一拳又一拳地砸上那单薄的木板,姚芯感到身后传来可怕的震动,伴随着碎裂的声音,他听到游宸问:“那个混蛋现在在哪?!” “他被带走了!被警察!”姚芯带着哭腔道,“冷静点小宸,是我的错……都是我太……” “……”游宸剧烈地粗喘着,良久,他的肩膀塌下来,在黑暗中,像是轰然倒塌的山峦,他松开已经麻木的拳头,舒展开,缓缓绕到姚芯身后,再次抱紧了他,“不是你的错。” 他把头埋进哥哥的颈窝里,冰凉的雨从他眼里掉下来,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柯安远的恨意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恼怒席卷游宸的胸腔,他无法原谅柯安远,更无法原谅自己。 他记忆里的姚芯是完整的,完美的,最光辉灿烂的天使。 姚芯会站在十岁的他面前,替他赶走嘲笑他的、欺负他的那些人。姚芯会跨过别墅区辽阔的花园,穿过连绵不绝的灰色雨幕,散发暖日般的光芒,来到他的身旁,向他投以温柔明亮的微笑,将他纳入自己太阳般的怀抱——可是他现在为什么会如此悲伤? 他想要开口,却哽咽着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为什么自己没有保护好他? 说到底是他太过弱小无能,曾经是,现在是,他总是晚来一步。就像他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小狗一样,他也无法在姚芯最需要他时出现,让他免受那些残忍的伤害。他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破碎,消逝,最终离他而去,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不住地重复一句话: “对不起。” 第48章 最后一面 柯安远没有想过这辈子自己还能再见到姚芯一面。 他原以为那天晚上,在京云地下车库的那天,他以平生最不体面、最落魄的模样出现在姚芯面前,歇斯底里地威胁他、咒骂他,转而又卑微至极地哀求他——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所以当他跟随其他囚犯一起前往探监室时,他望着空无一人的铁杆对面,并没有幻想过他的身影。 但姚芯就这样出现了。 此时已是十二月中旬,距离他被逮捕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这座城市的天气状况在这些日子里急转直下,接连不断地下着小雪,姚芯走进来时,头发与睫毛上还挂着洁白的雪花,很快就化为水珠,滴落下来。 他穿着一件牛角扣大衣,材质柔软的围巾包裹着他纤细的脖颈,挡住他的小半张脸,只露出他秋水般的眼睛与冻得通红的鼻尖。 姚芯偏爱这样的穿搭,自从柯安远认识他时他就是这样,相似但绝不相同的大衣与围巾他好像有无数件。 冬天时见面,柯安远总是忍不住问他:“你不冷吗?” “我不冷呀。”姚芯同他十指紧扣,笑眯眯地说,“很暖和的。” 于是柯安远便会在心里自嘲地想到,他可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小少爷,怎么能体会到他们这些普通人所说的“冷”呢? 六年了,柯安远突然意识到,他好像没有变过。 他近乎贪婪地望着他,看他和看守所的警察交谈、出示证件,然后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微笑——不需要看他的嘴角,姚芯笑起来时眼睛会弯得像一轮月牙,甜蜜地勾起一道弧度。 柯安远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很快,那甜蜜的月牙消失了,姚芯调转方向,带着一种令柯安远陌生的漠然的表情,朝这里走来,最后落座在他的面前。 他们平静地望着彼此,拿着用以沟通的电话,但没有人开口。 哈,这个时候倒是体现出他们相恋五年的、无用的默契了。柯安远心想,嘲讽地弯了弯嘴角。 但姚芯并没有将其视作对自己的蔑视,他依然平静,仿佛对面的柯安远是一个陌生人,而他只是随意走进了一家咖啡馆——而不是乌烟瘴气的看守所,然后坐在了这个人的对面。 柯安远突然恼怒起来,为姚芯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 “你为什么要来?”他开口说话,嘶哑的声音却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一个月以来,他拒绝和监狱里的人说话。他的声带在久违的震动中疼痛,使他的声音难听且颤抖,“为了看看我现在的样子?看你把我害得多惨?” 姚芯照旧望着他,并没有开口的意图。 柯安远冷笑一声,继续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看到了——邋遢,肮脏,不修边幅,像野狗,像下水道里的耗子……你满意了吗?” 姚芯摇了摇头,他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通过电话传到柯安远的耳朵里,有些失真,但平白让柯安远感受到一种电流走过全身的滋味。 他说:“柯安远,是你想让我来的,所以我来了。” 柯安远像是被什么点燃,他骤然提高声音,疯狂地否认道:“不!不是我!我根本没有想见你!是你自己来的!你……”他浑身颤抖着,不停地否认自己曾在“探视人员名单上”写上过姚芯的名字。 是的,他写了,并且只写了姚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甚至不愿意让父母看见他的模样,为什么要让姚芯进来?难道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吗?…… 第67章 柯安远打了个哆嗦,骤然安静下来。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像普通的探视者与囚犯之间一样,像多年的朋友一样,但不像加害者与被害者,更不像相恋五年的情人。 “说真的,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柯安远已经放松下来,展现出他从未在姚芯面前展现过的,真实的自己的一面,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姚芯,突然又前倾身体,紧紧地盯着他,说,“你是怎么做到几乎让所有人都喜欢你,但只有我讨厌你,从第一眼看见你就讨厌的?”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有如愿从姚芯脸上见到任何类似于生气或是委屈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裂痕,就好像他根本不在乎一样。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柯安远不相信,认为这是姚芯作出的伪装。 可他却不可抑制地跌向回忆中——姚芯不知道的,他第一次见到他。 那是新生入学的时候,柯安远作为大二的学生负责接待、帮助新入学的同学。九月的气温依然很高,太阳毒辣,火舌般舔舐着他的皮肤,柯安远已经忙活了一上午,几乎被汗水浇了个透彻。 他就是在这时看到了姚芯。 在高温的炙烤下,连空气都微微扭曲,姚芯两手空空地从校门走进来。他散发着和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皮肤白得几乎在人群中发光,笑容满面地和每一个上前搭话的学长学姐耐心交谈。 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柯安远不知不觉地也向他靠近,他听见了他的声音,像一滴水从高处落下,圆润透亮,他轻声拒绝了旁人推荐的种种业务,被他拒绝的人也不见丝毫不满,也没有继续喋喋不休地宣传。 柯安远好不容易挤进包围的人群,扯开一个笑容想问需不需要帮忙搬东西,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姚芯的身后就跟上来两个成年男人——一个为他打伞,一个拎着行李箱。 于是柯安远伸出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倏地收回了。 “少爷,天热,我们快走吧。”他听见其中一个男人低声对姚芯道。 男孩点点头,跟着二人离开了人群。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这灼热的暑浪当中,隐没在扭曲的空气里。柯安远发觉自己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将他的心脏狠狠绞紧——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柯安远竟从不知晓极端厌恶一个人会是这样的感觉。 “所有人都喜欢你,所有人都爱你,无条件地倒向你。你有钱,你长得好看,你对待所有人都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的,不管他丑或者美,穷或者富,坏心或是善意,你是蜜罐里长大的小王子——不,像个圣母一样,向我们这些低贱的庶民平等地洒下你的光辉……” 姚芯的表情终于有所变化,他皱了皱眉头,说:“我没有这么想过。” 柯安远不理他,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着:“……真不公平。姚芯,告诉我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姚芯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平静回应道:“如果你不是柯安远,如果你是我的话,你经历我经历的,体会我体会的,你也许可以理解。” “如果真能这样就太好了。”柯安远怪笑一声,“如果你是我的话,或许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要做那些了,不是我自己要对你下那样的狠手,那是因为——操他妈的,西方人称为‘命运’的鬼东西。” 姚芯再次皱起了眉,柯安远以为是因为他粗俗的话语,但姚芯却说:“别再推卸责任了,柯安远。” 柯安远愣了一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是身不由己的,是命运在逼着你走,是弗洛伊德常说的‘原生家庭’……”姚芯说,“柯安远,你总是有那么多理由。” “你做的那些事情——这些让你锒铛入狱的事情,有什么事逼你去做吗,有人逼你吗,有人陷害你吗?你很穷吗?你交不起学费吗?你欠债了吗?”质问的话字字句句地从姚芯口中说出,“你用那些照片,那些视频换来的钱,你用来干什么了,你比我更清楚吧?” 柯安远刚张开嘴,他想出声反驳,姚芯立刻打断了他,继续道:“你的父母,你也带我见过,两个生活在乡下的普通人,所有的期待都挂在你的身上——只是期待你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出人头地,你本来已经做到了。 “他们指望过你赚多少的钱吗?你扪心自问,你这样做——你这样,处心积虑地与我在一起,用那些东西换来的钱,你寄给过他们吗?这是他们要求你去做的吗?” 柯安远哑口无言,姚芯的脸上却流露出一种了然的平静,像是第一次认识柯安远那样,注视着他,缓缓开口,道:“你说你讨厌我,或者说是,憎恨我。不对,你说错了,不如说是嫉妒。 “柯安远,你嫉妒我的财富,嫉妒我的家庭,嫉妒我平视所有人的模样,嫉妒我轻而易举地获得爱慕与追捧的目光,嫉妒我将那些我生来拥有而你得不到的一切弃之如敝履——” “住口!!闭嘴!” 柯安远摔下电话,失控地咆哮起来,被一旁监视的狱警暴力镇压。 他被按住,束缚住,一侧脸颊紧紧贴着冰凉的坚硬的桌板,眼神却死死盯着面前的姚芯,怨毒地流泪。 良久——甚至是在姚芯的示意下,他被放开,重新端正了坐姿,拿起电话。 他流泪的那只眼睛充血地通红,耳边却传来姚芯的声音,“但是你嫉妒错人了,柯安远。” 第68章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不定,像是从什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不值得你嫉妒。人生来不平等,但是你所说的‘命运’会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 “我在拥有那些时,没有将其视作我的荣誉,我骄傲的资本,我自认为我毫无过错地生活着,就像你说的,我对每个人都很好。”姚芯的声音有些变调,他的眼眶湿了,“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我问心无愧,但是你看我现在,还和以前一样吗?” “我还不是遇见了你,经历了这所有的……痛苦的一切。你坐牢了,但我无法解脱,因为你对我做过的一切。”他哽咽着道,“在我最落魄的时候,你以为的我可以享用一生的财富,我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父亲——都离开了。而你什么都不知道,却仍然选择这样对我。” “所以我说你嫉妒错人了。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受所有人喜爱,那些过去的,可以称之为荣耀的东西,现在是变相的耻辱。没有钱,没有家庭,现在没有人会喜欢姚芯。” 姚芯大海般的眼里正浪花翻涌,但没有一滴倾洒出来,他笑了笑,说:“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柯安远,你现在看到我这幅样子,你满意了吗?” ……不。 柯安远嘴唇翕动,无声地否认。 不对,这太奇怪了,他理应为此感到快活,近乎报复成功的愉悦,过去的日子里,他做梦都想要折辱姚芯,将高高在上的小少爷拉下神坛——他做到了,他将光辉灿烂的姚芯困在了阴影里,这太好了。 可是他为什么不开心? 相反,他感到更痛苦了。 人类的感情其实无法用一个简单的词语来衡量,就像这些感情无法被天平称重一样。对于他们来说,对一个人的情感往往并不是磁铁的两极,黑白的两端——鄙夷或者怜悯,暴躁或者温和,喜欢或者厌恶,爱或者恨。它们交错缠绕,彼此混杂,就连许多人本身也无法分清。 柯安远在此时此刻,与姚芯隔着一道铁栏对望的这一瞬,他突然意识到,在那漫长的岁月里,长久地被他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厌恶”的感情—— “时间快到了,还有一分钟。” 狱警的声音响起。 一分钟的时间,也许能好好道个别。 但对坐的两人却突然沉默下来,足足过去半分钟,柯安远望向灰蒙蒙的窗外,问:“下雪了吗?” “已经下了好几天了。”姚芯回答他。 下雪很好,比起盛夏,柯安远更喜欢下雪的冬天。在国外,他和姚芯留学的那个国家,他们拥有漫长的冬假,有一整天的时间相互依偎在温暖的壁炉前,避开屋外的风雪,避开外界的一切,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柯安远的世界里只剩下姚芯。 如果雪可以一直下下去,如果时间可以永远停在那一刻。 “但是雪很快就要停了。” 姚芯轻声说,他望向窗外,“太阳要出来了。” 三十秒就在这寥寥几句的对话中流逝。 时间到了。 姚芯没有等狱警催促,主动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走向那个风雪已停,阳光普照的世界。 但柯安远知道,他的太阳再也不会回来了。 狱警望着呆坐在原地的男人,上前拉扯他时,却见到这个男人低下头,喉头滚动,发出几声不成句的哭号。 “对不起。” 柯安远对姚芯说了六年的谎话,唯独这一句不是。 第49章 父子 连下了三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午后的阳光破开厚厚的云层,洒下光辉,为这座积雪消融的城市带来一丝暖意。 街道上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瘫痪的交通重新恢复运转,一辆又一辆轿车有条不紊地行驶在人群寥寥的街道上。 出租车司机老赵在东区的监狱门口拉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他上车后,报了一个地点,老赵忍不住通过后视镜多看了他几眼。 客人被脖子上的围巾挡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出漂亮的眉眼,半长头发,听说话声音是个男孩,看不出多大年纪。但让老赵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客人身为男性而过于昳丽的容貌,而是他说的目的地—— 明明刚从一个监狱出来,为什么又要打车去往远在北区的、另一个监狱呢? 客人看上去是个寡言的人,没再说话,也没有交流的意图,只是侧着脸,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但此时距离目的地还有些路程,老赵是个闲不住的人,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小伙子,是去那边上班,还是看人啊?” 闻言,客人转过脸,倒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我是去看人的。”说罢,他顿了顿,然后轻描淡写地道:“我爸。” “哦哦……”老赵有些卡壳,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问这个,结结巴巴地道,“是、是这样啊。北区……离市中心挺远的哈,平时来回一趟也挺麻烦的,哈哈……” 客人答道:“我是第一次去。” 听他的语气,倒是不避讳这个,老赵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听那客人问道:“师傅,平时您遇到的去那里的人多吗?” 老赵想了想,说:“倒是也拉过不少,大部分都是拖家带口的,孩子进去了,探望的时候父母和兄弟姐妹都跟着去……北区那边定的时间好像都是一个月的这几天。” 第69章 说着,他瞥了眼车上的时间,“哎呀”一声道:“你着急吗?这时间好像来不及了,要是路上再遇几个红绿灯,估计到那儿探视时间也过了。” “没事,师傅,您慢慢开,我不着急的。”客人反过来宽慰他道,“见不到也没关系,等到了那里还要劳烦您等我几分钟,我还搭您的车回市里。” “哎,哎,好。”老赵忙不迭地答应着,心中却对这个客人更加好奇——往日要前去探监的客人都是提早过去,生怕错过时间见不到人,但今天这个客人非但不着急,还说“见不到也没关系”,那大老远花几十块钱打车费来图啥呢? 老赵内心腹诽,但这一次他没有把自己的疑惑问出口。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也是今天运气好,居然一路上几乎畅通无阻,老赵把车停在北区监狱门口时,距离探视时间结束刚好还有十分钟。 太好了。老赵悬了一路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内心油然而生了一种超人成功完成任务般的自豪感,他转过头,对客人道:“还有十分钟,你赶紧去吧,我就在这等你——哎,车费你等下回来了两趟一起付也行,快去吧,别耽误了。” 他的语气已经十万火急了,客人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模样,温声和他道谢、付钱,然后推开车门、下车,慢吞吞地朝看守所走去。 老赵隔着车窗看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那位客人明明已经踏进了大门,但就是不往深处走,而是杵在门口,像是突然对看守所里头的装修起了兴趣,发呆似地站在那里,好久没有动作。 终于,又是五分钟过去,他总算是重新迈开脚步,走了进去,消失在老赵的视线中。 “只剩下五分钟了。” 狱警望着空荡荡的探视厅——此时那里只坐着一个人,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别等了,回去吧。” 但那个囚犯依然一动不动,双眼紧紧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说:“还有五分钟,再等等。” 狱警无奈,长叹了一口气,把那句“他不会来的”吞了回去。 每次都是这样。狱警心想。整整三个小时,他每次都坐在这里,等到最后。 那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灰白色的头发在他的头顶生出密密仄仄的短茬,正如他本人一般,冷酷而坚硬。他已经年过半百,却决不能让看到他的人与那些带着腐朽气味、行将就木的老人联系起来。半年的牢狱生活折磨、改变了他的容貌,却没能带走他深入骨髓的特质。 时间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只剩下两分钟了。 就在狱警已经认定这又是一场无望的等待时,门外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声。 狱警并没有对这脚步声的到来而改变自己的看法,只是因为时间快到了,他的同事要来把门锁上了。 可那个原本枯坐着、宛若一块顽石的犯人突然动了起来,他挺直了自己的脊背,整理自己的领口——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囚服是没有衣领的,于是他又把手放下,正襟危坐地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向来枯井无波的脸上竟骤然兴起了一丝波澜。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无法用三言两语来描述。里面糅合了期待,激动,紧张,以及……局促,与痛苦。 狱警从来没见过这个犯人这样的神态,心里也一反常态地涌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期待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狱警忍不住想,来的人会是谁呢? 终于,他们所期待的那个人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外。 看到来人身穿着与自己相同的制服,狱警的心情骤然跌落,他用自己没能察觉到的失落心想,果然—— “还有两分钟探视就要结束了,下次记得早点来。” 那个进门的狱警回过头,用平静的声音提醒他身后的那人。 站在犯人身边的狱警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那个姗姗来迟的探视者,就站在门外,他停在那里,背对着鎏金般的阳光,发丝飘浮在空气中,在光的照耀下令人将其看得分明。 但他只是站在那里,没有往前一步。 融融的日光从探视者的旁边流淌进来,银河一般流向他们两人,形成了一个无形的、血缘的结。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彼此,探视者与犯人,他们跨越过一整个空旷的探视厅,目光在空中交汇,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上前一步。 一个是不能,而另一个是不想。 那是怎样两双相似至极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啊。它们有着相似的轮廓,相似的颜色,却盛着不同的情绪,生命的暗河流淌其中,它们原先在一条河道上奔流,却在某一个时刻毫无预兆地分岔,汇入了两片毫不相干的海域。 犯人皮肉凹陷的脸颤抖着,嘴角抽动着,然后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下意识的笑容,是父亲在面对孩子时总是不经意流露的笑,惊喜的,宠爱的,温柔的,安抚的;但犯人立刻就将它转变了,转变成了一个不安的,歉意的,乃至卑微的笑容。 只有一种情感是不变的。 探视者却皱起了眉头,他没有对犯人回以微笑,瞳仁在眼眶中不住地抖动,眼尾不自觉地下垂,被围巾掩盖的嘴角被他死死地抿住。 然后他转过了身。 眼泪掉在浅色的围巾上,晕染开一块深色的痕迹,他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第70章 “走吧。” 探视者的身影消失了,犯人主动站了起来,对狱警说道。好像并不期待探视者会去而复返。 狱警沉默着点头,带他离开前,却忍不住回过头去,望向那个门口,那里空无一人,好像一分钟前,站在那里的人影只是幻象。 这是那个一言不发的探视者来到这里的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他重新坐上了来时的那辆出租车。北区的监狱被甩在身后,离他越来越远。 他探视了他“自认为毫无过错”的人生中唯一的“过错”,他与那个犯人本就是血脉连接的一体,他的罪名与他同等,他享受了那些黑暗的、不属于他的财富,他理应为这份过错赎罪。 那些过往的折磨也许是命运的惩罚,足够痛苦,足够刻骨铭心。 但他仍然感到终日郁结的心脏在这一刻终于轻盈起来。 他明白,他的罪名已被抹去了。 第二卷:love. 第50章 小白眼狼 林警官三次来到京云。 第一次是取证,第二次是抓人,第三次……是为了送锦旗。 程湛站在公司楼下,在诸位员工的注视下,沉默地接过那面写着“警民携手,共护和平”的锦旗,有点笑不出来。 向来只见过人民群众给警察送锦旗,这种反向操作真是没见过。理由其实也很简单,主要就是程湛在上个月的那起“黑色软件”的案子中积极提供线索,协助警方办案,最终犯罪嫌疑人得以全部落网,剿灭了那个软件。 姚芯这天来上班,见大厅被围得水泄不通,按捺不住选择上前凑热闹,站在人群最外围努力蹦跶了两下才看清里面是什么情况,正巧当时赶上最后的合照,他看着程湛嘴角僵硬地扯开一个得体的微笑,没忍住乐了。 这时他感到有人拍他肩膀,扭头一看发现是苏裕清,后者朝他挑了挑眉,说:“还不去上班?一会儿记你迟到。” 他不满地念叨“这么多同事都围在这你怎么只抓我迟不迟到你一定是针对我”,但依然不能改变他被苏裕清拎着往里走的结局。 而人群中心的程湛一边与林警官握手,目光却不动声色地飘向不远处,将苏裕清揽着姚芯肩膀将人带走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倒是多亏了这面锦旗,当初那个“视频”的舆论彻底逆转,公司上下都认为程湛和姚芯单纯就是两个倒霉的受害者,程湛也是为了自己的名誉,才会那么积极地帮助警察办案—— 才怪呢…… 姚芯穿过议论纷纷的人群,在自己的工位坐下,气愤地想。 程湛明明就是为了“拿捏”他。 不久之前,程湛请他吃了一顿饭。饭桌上,程湛简略地和他说明了有关那个黑色软件的一些情况——主要是说明了,其中一个幕后黑手,也就是指使柯安远拍摄他的视频的那个“群主”,对他很“感兴趣”这件事。 姚芯给他这话吓够呛——他还以为把柯安远送进去就已经万事大吉了,但是程湛话锋一转,说他刚巧手上有点那个人的把柄,已经将各种证据之类的一同移交给了警方,相信警方很快就会有所行动,让他不用再担心。 姚芯这餐饭吃得心惊胆战,埋怨他下次说话不要大喘气,程湛只是笑而不语。 不语。 “……”一片沉默之中,姚芯搁下筷子。 程湛好整以暇,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他最爱吃的那一盘,说:“再吃一点。” 姚芯皱眉,感觉到一种非常微妙的、或许可以被称为“不爽”的情绪在脑海中盘桓,他别扭地用筷子将程湛刚刚夹给他的菜拨到一边,道:“所以,你和我说这些,就是想让我知道,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不是。”程湛否认,“我只是想请你吃饭。”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只是聊天,姚姚,我们不能聊天吗?” 姚芯被这一声“姚姚”差点激起ptsd——虽然程湛在几年前也是这样叫他的,但经过柯安远的事情后,他听到这俩叠字就感觉倒胃口,因此没好气地道:“不可以,食不言寝不语——还有,不要用那两个字叫我。” 程湛选择性地忽略了他前半句话,反问道:“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就叫我的大名啊。”姚芯转过脸,念着自己的名字给他做示范,“姚——芯——你就这样叫我不就行了?就像我叫你一样,程……” “你叫我什么?”程湛问。 “程总。”姚芯反应迅速。 好了,这下轮到程湛不爽了——只是他隐藏得非常好,至少姚芯看不出来,姚芯只会认为他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失落。程湛假装失落地道:“但那样听上去一点都不亲密。” 姚芯有点抓狂,“我们为什么要亲密?本来公司的人就有些误会我们两个了——而且你又不是,又不是我亲叔叔!”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没控制住音量,但好在这里是包间,高档餐厅的隔音效果很好,服务态度也是一流,他就算是要在这里唱凤凰传奇都没有问题。 程湛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受伤了。 姚芯没有被老男人装模作样的把戏打动——好吧,只有一点点,可他想到了什么,收敛了自己过激的情绪,甩出了一句自认为是王炸的话。 他说:“而且,你举报我爸,你把他送去坐牢了。” 第71章 闻言,程湛的表情也变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几乎让姚芯石化——“不是我举报的。” “什么?” 程湛被这天降一口大锅砸得头晕眼花,他也不得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勉力维持自己在姚芯面前的体面,问:“谁告诉你是我举报的?” “不、不是吗……”姚芯结结巴巴,“大家都说是……” 程湛追问,“大家是谁?” “董事会……几个大股东什么的……”姚芯咽了口唾沫,呆呆地道,“不是你吗?而且出事之后你马上就过来京云了……” 程湛被气笑了,他偏过脸,低骂了一句。 姚芯第一次听到程湛骂人,于是他更感到惊恐了——他误会程湛了?! “姚,芯。” 程湛如他所愿地连名带姓地喊他,姚芯却听出了咬牙切齿的意味,小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像兔子一样蹿起来,立刻就想远离程湛——但后者比他反应更快,不仅看穿了他要逃跑的意图,还先他一步地抓住他的手腕,将他一把薅到了自己面前。 一站一坐,姚芯分明是站着的那个,可他低头望着程湛的眼睛,简直欲哭无泪,只觉得要死,满脑子就剩下“快跑”这一个念头,可他两只手腕被对方一只手就握住了,想跑也跑不了。 “你爸在我面前抱怨你缺心眼的时候我还帮你辩解,你爸说你笨我也维护你说能考那么好的大学智商肯定没问题。”程湛深吸一口气,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那么像威胁,但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一声冷哼,“我现在明白了,你真是……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啊。” 但姚芯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崩溃地道:“我爸原来真的嫌弃过我蠢吗?!” “……不对,现在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程湛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宁愿相信那些老东西,也不相信我?” 程湛的语气带着危险的上扬,一下就把姚芯的思绪拽了回来,他怂怂地道:“那会儿,董事会你也不来开……我给你打电话你不接……他们都这样说……” 程湛噎了一下,但他的语气很快就严肃起来,“因为,那个时候我在找证据,姚芯。我也不相信你爸——姚之明,他会做这种事,我想找出证据证明他是被诬陷的,但事实是怎么样的我们都看见了。 “而且你以为那些老家伙,他们是清白的吗?他们对你说这些话,你难道不明白他们的意图是什么吗?” 姚芯有些不知所措——姚之明出事这么久,他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真正的经过。 他的表情茫然失措,于是程湛到了嘴边的狠话又说不出口,最终只是骂了一句:“小白眼狼。” 得知自己居然一直被姚芯误会——这误会可大发了,简直和杀父仇人没什么两样,也难怪姚芯之前对他都是那样的态度;也幸好姚芯人怂胆子小,不然在京云见到自己第一眼都得上来给他两拳。 离开餐厅,程湛越想越郁闷,他少有如此气结的时候,尤其这个生气的对象是姚芯。 他越走越快,姚芯本就落后他几步,此时不得不在他身后小跑着才能追上来,小声叫他:“程总。” “程总……” 程湛气死了,再次加快脚步。 “叔叔……” 程湛的脚步顿了一下。 “对不起。”姚芯仰头看他,“对不起……我错了。” “……” “别生我的气。” “……” “我、我不应该相信他们,我错了……但是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才对,你要是早点和我说就不会这样了……对吧?”见他不说话,姚芯又自顾自地说起话来,开始把自己往外择,“我不是故意要误会你的……” 程湛几乎被他逗笑,气消了之后心想:自己和他置什么气? 于是他又叹一口气,停下脚步,姚芯不明所以,也跟着他停下来。他转过身,微微使劲拧上姚芯的脸颊,语气是十足的无可奈何,“你啊。” 姚芯老实让他掐脸,在他松手后才敢用手掌搓搓,这时又听到程湛对他道:“现在你欠我两件事情了。” “啊?”姚芯茫然。 “第一件是上次在酒店帮你,第二件是帮你解决那个软件的遗留问题。”程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说,“所以你欠我两件事情,等到时候都要‘还’给我。”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 第51章 表演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内例会上,最后一组发言完毕后,hr部门的各位员工都收拾好东西,眼巴巴地瞅着苏裕清蓄势待发,就等他一声令下“解散”。 苏裕清在万众瞩目下开口了:“咳,还有一件事要和各位说一下——都把包放下,急什么。” 众人敢怒不敢言,不情不愿地把包放下了。 “咱们今年年会定在春节前一个礼拜了,还有一个半月。”苏裕清道,“上头说去年我们hr部门没一个人报名,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今年派了任务,说必须出一个节目,唱个歌啊跳个舞啊,这个随你们定。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你们就,各组都出几个人,大家把节目定了,抽时间去礼堂排练排练——行了啊,就这事,大家解散吧。” 员工们纷纷往办公室门外走,生怕晚一步就要被抓去演节目,苏裕清还在后面叮嘱:“记得啊,表演名单最迟后天发到我邮件里啊。” 第72章 一出办公室门,只听周围怨声一片—— “还上头派的任务,苏总监自己这么不上?” “认命吧,这不是常态吗?总裁下命令,总监踢皮球,到时候分配到各个小组,组长抓人,最后受罪的不还是我们这些普通员工……” “救命,从幼儿园开始我就害怕汇报演出,没想到都上班当社畜了还要整这死出。” “平时给领导做牛做马,年会还要上去哄领导开心,这破班真是上不了一点……” “别抱怨了,等着组长抓人吧……” 姚芯混在人群中,左右看看,心想这事应该和自己没啥关系,扭头却见宴雁愁眉苦脸,攥着手机一副恨不得撞死的模样,便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宴雁一身怨气比鬼大,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 姚芯听话地靠了过去,就听宴雁“呵呵”笑了一声,说:“猜猜是谁在入职第一年就自告奋勇报名年会上去独舞solo了?” “再猜猜hr部门之前都是谁被推出去在年会上表演?” “……”姚芯看向宴雁的表情肃然起敬。 宴雁看上去很想穿越回几年前,把初入职场的自己按在地上打一顿。她对着姚芯幽幽竖起一根手指,沉痛地道:“职场第一课,不管你有什么才艺,总之,别当显眼包。” 姚芯试图安慰她,“没关系,之前都是你,今年也应该让你休息休息……吧。” 宴雁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去看微信群。 果不其然,他们hr五组的群聊已经刷了起来,拉到最顶上,是副组长david的艾特消息——“@宴雁 不是会跳舞吗,咱们组就你比较有经验,你上吧。” 下面齐刷刷地跟了一排“雁姐辛苦”。 ……看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 姚芯同情,同情中感到一丝放松,放松之余还带了点幸灾乐祸,低头也往群里发了句“雁姐辛苦”,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宴雁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 “……”姚芯不敢幸灾乐祸了,他直觉这眼神不对劲,咽了口唾沫,问,“怎么了?” “你——” 宴雁一把捉住他的手,说:“你跟我一起。” “什么?!”姚芯大惊失色。 宴雁恳切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你,跟我,一起,去跳舞。” “不不不,不可能……”姚芯冷汗狂冒,见周围有同事被他们拉扯的动静吸引而看过来,他又放低了音量,结结巴巴地道,“我不会跳舞……真的。” “求你了。”宴雁松开他,双手合十作祈求状,“我不想一个人丢我们组的脸。” 姚芯崩溃道:“你让我上去才是丢我们组的脸!” 他闭上眼,回想起他上一次在大众面前表演的情形——是他幼儿园的时候——那个画面他大概会记一辈子。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才读小班,不同于同龄小孩动不动就哭天喊地,他情绪稳定得像一只水豚,是整个幼儿园最乖的小孩,自己不哭不闹,还会去安慰其他小朋友,再加上从小就长得秀气可爱,入学一年就收获了全体老师的喜爱。 他唯一一次在幼儿园哭脸,就是因为那个表演。 当时是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汇演,每个班的小朋友都在老师的指挥下排练节目,到他们班的时候,因为男女人数不均,老师不得不从一群小男孩里挑选一两个去完成小女孩的舞蹈部分。 很不幸,姚芯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抗拒情绪——或许是因为他那时候还太小了,性别意识没有那么强烈,老师问他愿不愿意穿小裙子,他也懵懵懂懂地点头说可以。 于是表演当天,他画着粉扑扑的腮红,穿着亮晶晶的小裙子,混在女孩堆里笨拙地跳完了一首《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姚之明和一众家长坐在观众席里,还带了个助理,后者在老板的要求下,兢兢业业地举着手机,把他们家小少爷从进场到退场的全过程都清楚地录了下来——那段视频到现在都还在他们家的u盘里。 但这不是重点。 问题出在表演结束后,姚芯觉得身上的那件小裙子纱层硬硬的,刺得他很不舒服,便着急想把它换下来。没想到就在他穿梭在后台时,突然被一人拽住了。 姚芯茫然地回过头,看到一个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小男孩——也许是大班或者学前班的小朋友,对方小大人似的穿着一件小西装,表情也很严肃。 姚芯被他拉着手,眼睛眨啊眨,想问他要做什么,对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下腰——“啵”的一声,在他脸上亲了好大一口。 亲完,姚芯惊呆了,仰着头看他,那个小男孩脸红到了耳朵根,但依然霸道地对他说:“你好可爱,我要和你结婚!” 结婚?姚芯不懂什么叫结婚——这种高级的过家家他还没有玩过,他甚至不知道刚刚那只是一个亲亲,他认为对方是要吃自己的脸! “我是大三班的,我叫……”对方还想自我介绍,却因为马上要上台表演而匆匆离开,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姚芯。 这下姚芯顾不上换衣服了,他皱着脸,大眼睛里包着两汪眼泪,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奔出去要找爸爸。等他被姚之明抱起来,“哇”的一声就在爸爸怀里放声大哭,抽抽搭搭地控诉自己被人“咬”了。 第73章 姚之明莫名其妙,抱着他问哪里被咬了。 他眼泪汪汪,指着自己的脸蛋,委屈地说这里。 姚之明捏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纳闷道这也没有牙印啊? 姚芯急得要命,哇啦哇啦解释一通,爸爸也不明白,他干脆凑到姚之明面前,学着刚刚那个小男孩的举动,在爸爸的脸上“咬”了一口。 “咬”完,他趴在姚之明肩上,哭唧唧地说自己要被吃掉了。 姚之明愣了两秒,然后开始笑。 他笑得不行,差点把姚芯给摔下去。姚芯都被他笑懵了,反应过来后哭得更伤心了,哭着喊爸爸是坏蛋。姚之明笑够了,才开始和他解释,对方不是要“咬”他,更不是要“吃掉”他,只是觉得他很可爱,想跟他表达喜爱。 姚芯又问,可是他说他要和我结婚,结婚是什么意思? 姚之明沉默片刻,没有回答他。 这件事到最后不了了之,但往后几年姚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上去表演了(就算不是扮演女孩也不愿意)。但等他长大一点,逢年过节姚之明都要把他当初表演的视频放出来看,再把他的这段经历添油加醋再讲一遍——姚芯甚至怀疑他爸的合作伙伴都可能知道这件事。 姚芯小小年纪就经历这种程度的社会性死亡,从此“表演”二字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一直到现在。 宴雁卑微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你了。” 姚芯重新睁开眼,向四周投去求救的目光——自然没有一个人回应,这时他注意到同样朝这边疑惑地看过来的钱垣,对宴雁道:“你要不去问问钱垣……?” 宴雁收回恳求的神色,用看傻子的目光看他,“首先,钱垣不是我们组的,其次——你觉得他可能同意吗?” “……不可能。” 宴雁一脸“那不就得了”。 姚芯绝望,“一定得是我吗?” “你……”宴雁见他的抗拒不似作假,也有些动摇,叹了一口气说,“算了,还是不勉强你了。” 宴雁发誓,她这么说真是不打算再为难姚芯,绝不是什么“以退为进”——没想到这居然激起了姚芯的愧疚,他神色挣扎,最终拿出舍命陪君子的架势,妥协道:“我……也行吧……那我陪你好了。” 闻言,宴雁大受感动,狂拍他肩膀,道:“好朋友,两肋插刀!” “你这是插我两刀……” 姚芯欲哭无泪。 第52章 看电影 比春节之前的年会更先到来的是飘雪的跨年夜。 介于第二天就是元旦,京云也没为难员工,这天大家的工作量都减轻不少,下午就稀稀拉拉地走了几个人,领导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十二月底,六点出头天色便已全黑。苏裕清哼着歌走进hr员工办公区,揣在口袋里的手正捏着两张电影票——前几天应酬时被一个合作领导给的,说是跨年档很火的一部爱情片,让他带着对象去看。 苏裕清尬笑,不敢拂了领导面子说自己其实没对象,便收了这两张电影票,随手塞到办公桌的某个角落。也是碰巧,今天收拾东西时这两张电影票掉了出来,他心想拿都拿了,不看白不看,找谁一起去看好呢…… 他这么想着,脑海中下意识地就蹦出一个人来。 嗯,他工作也还挺认真的,就当是年末福利了。当领导的就是擅长给自己找借口,于是苏裕清并未觉得有何不妥,执行力十足地来到楼下—— “姚芯人呢?” 他对着空荡荡的工位有些傻眼,把目光投向对面坐着的宴雁,出声问道。 女下属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她捋了捋额前的刘海,眼睛在电脑上乱瞟,打着哈哈道:“啊,姚芯啊……他人,我也不知道……卫生间吧……” 苏裕清直觉不对,心想绝对有鬼,“不会是早退了吧?” “哪能啊,”宴雁讪笑道,“哦,他不是报名了咱们部门的年会表演嘛,也有可能礼堂排练呢——苏总监,你找他有什么事情吗?工作方面的事情交给我也行……” 排练,相当拙劣的借口。苏裕清皱眉,又环视了一圈办公区的空位,按照脑中的印象挨个给他们对上号,最终定格在其中一个空着的工位上—— 钱垣? 他对这个人印象深刻,因为对方工作能力不错,以及……他好像和姚芯关系很好。 宴雁拿余光偷瞄苏裕清,见他不知望着哪里,眉毛皱紧又松开,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她大松一口气,立刻抓起手机发出去一条消息—— 你和姚芯回来真得给我磕一个!!苏裕清不知道抽什么风刚刚莫名其妙就过来抓人,我给糊弄过去了,不过办公室也走了不少人,他估计不会追究,你俩安心约会吧。 不一会,对面跳出来一条消息。 钱垣:谢谢,回头请你吃饭。 宴雁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觉得自己深藏功与名。 另一边,钱垣收好手机,接过电影院前台递过来的爆米花,道谢后转身朝着站在娃娃机面前的姚芯走去。 “要抓一个试试吗?”他问。 姚芯摇摇头,说:“先进去看电影啦,马上就要开始了。” 钱垣点点头,把手中的电影票递过去一张给姚芯——正是苏裕清原先想找姚芯一同去看的那部电影。 第74章 姚芯说的没错,他们好不容易从公司逃出来来到这家电影院时,电影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 约会。同姚芯一起走进漆黑的影厅时,钱垣忍不住在心里回想起宴雁刚刚提到的词语。这算是约会吗? 一个多月前,他以百元为借口向姚芯发出邀请,希望他来家里做客,两人还在下午一同去逛了商场。那时候的他几乎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就是约会了,甚至觉得姚芯对自己是否也有一些好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送姚芯回家时鲁莽又匆忙地说出那一段近似于“告白”的话—— 结果,姚芯那时候原来是有男朋友的。 他答应自己的邀请,也只是把自己视作关系亲密的同事,最多也只是朋友,仅此而已。 每每想到这里,再联想自己那晚说的那些话,钱垣就感到一阵窒息。 自作多情——好吧,他很不想承认,但这件事的确发生在了他的身上。但不知应该是说幸运还是不幸,姚芯似乎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钱垣的感情。 另外一种解释是“当局者迷”,宴雁作为一个“旁观者”倒是看得透彻,一个星期前在微信上暗戳戳地提醒钱垣:姚芯生日快到了,1月1号,之前我们聊天的时候他和我说的。 宴雁:你要不要试试,跨年那天约他出去? 就这样,钱垣订好餐厅,买好电影票,在两天前鼓足勇气再次向姚芯发出了邀请。 起初姚芯是很惊讶的,好像没想到跨年这种活动钱垣会邀请自己。后者在他疑惑的注视下几乎绝望,虽然脸上的表情一片八风不动,心里却已经凉了一半,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思考起被拒绝后该如何圆场—— “好呀。” 姚芯疑惑的神情转而被笑容取代,他说:“跨年那天有一部电影首映呢,我挺想看的,但是现在不知道能不能买到了……” “我买了。”钱垣脱口而出,电影名字都说出来了才察觉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 他感到自己的手掌正在发热,那点微小的升温顺着他的血管流进砰砰作响的心脏,又蒸发进大脑中,让他被发丝遮盖的耳根少见地泛起了一层绯红。 钱垣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这时却听到姚芯低叫一声,像是被什么绊到,他的衣袖被人扯了一下,钱垣反应迅速,反手握住了姚芯的手。 电影就要开始了,影厅内一片漆黑,只有播放着广告的银幕散发着明亮的光。他们站在进入影厅的那一段上升的台阶上,在幽暗的光亮中对视。视线交错,姚芯带着凉意的指尖在自己的手心明晃晃地彰显着存在感,钱垣不知是不是自己晃眼,他看到一抹粉色迅速爬上姚芯的脸颊,但后者很快就偏过头去,手指也很快就从钱垣手中挣脱。 “太黑了……刚刚没看清,谢谢你。” 姚芯飞快地解释道,说完便抱着爆米花飞快地往影厅内走去了。 钱垣站在原地愣了半秒,紧接着又赶紧追了上去。 跨年档的爱情电影向来火爆,影厅内被坐得满满当当,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才在自己的位置坐下,前后左右似乎都被小情侣给包围了。 姚芯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状态——或许是他急于把刚刚的小插曲给翻篇,趁着电影还没开始,他扭过头去,对钱垣道:“这部电影是翻拍的国外一部很有名的爱情电影,我很喜欢原版,国内这个翻拍我也期待很久了……” 广告声音嘈杂,周围还有旁人窸窸窣窣的谈话音,因此为了让钱垣能听到他,他不得不凑到对方的耳边说话。 他们从未贴得如此近过,钱垣几乎有一瞬间晃神。周围喧闹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沙沙的背景音,将二人包裹在内,而在这安静的世界中,他唯一能听到的声音是姚芯的,能感受到的气息也是姚芯的,对方的一切萦绕着他,如同亲吻一般落在他滚烫的耳廓—— “开始了。” 姚芯的注意力被大屏幕转移了,他把头转了回去,专心致志地望着前方,独留钱垣一人的视线不舍地流连在他的侧脸,有些怅然若失。 第53章 生日快乐 老实说,整部电影讲了什么,到最后钱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屏幕上流转的画面在他眼里只如同走马观花般一闪而过,对电影的兴趣比不上对姚芯的万分之一。 谁知道他也会有这么一天,心里那头沉寂了二十几年的鹿在将要奔三的年纪抖擞了精神,对着阴差阳错下成为他同事的落魄小少爷一通乱撞。 毕竟在此之前钱垣也想不到,会有一个人让他觉得比奶猫时期的百元还可爱,比简洁明了的工作表格还让人心动。 姚芯看得很认真。钱垣并没有出声打扰他,也没有试图做出什么肢体动作好与姚芯靠得更近。他只是规矩地坐着,眼神时不时从银幕上转向身旁的姚芯。 影厅很黑,钱垣也只有现在才能借着黑暗的掩护,仔细地描摹姚芯侧脸的轮廓。 从额头上蓬松的发丝,到长而卷翘的浓密睫毛,屏幕上明明灭灭的光辉倒映在他琥珀的眼底。他看得相当投入,一颦一笑都与电影里的主角共情,眼底的一切也随之变换着,时而盛满瑰丽的玫粉色海岸,时而闪烁着划破夜幕的银白色流星。 电影演到末尾,分手的女主角坐在台阶上失声痛哭,姚芯也跟着哭,钱垣默默递过去一张纸巾,两个人的指节轻轻接触,那边抽泣着传来一声谢谢。 第75章 影片结束,灯光大亮,不少人还坐在那里擦眼泪,倒是姚芯吸吸鼻子,主动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他说话时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钱垣体贴地捞起他遗忘在座位上的围巾,跟着他走了出去。 刚踏出影厅,姚芯便忍不住开口了。 钱垣以为他刚看得那么投入,大概是要对这部电影一顿猛夸,没想到张口就是一连串吐槽,从男女主演技槽到特效布景,末了还要踩一脚导演的审美低下…… “……枉我期待这么久。” 他的喋喋不休在走出电影院大门时被钱垣为自己围上的围巾给打断了。 钱垣从头到尾都是神色平静的,认真地听着自己的话,在这时才停下脚步,两手轻轻摁住他的肩膀将他固定在原地,将一直搭在自己臂弯上的围巾展开,细心地围在他的脖子上。 姚芯一直保持着微微仰头的姿势,此时见钱垣俯身凑过来,眼眸微垂,透过低垂着的睫毛能看清他眼中的认真,仿佛是在完成一件神圣而严肃的事情。质地柔软舒适的围巾被一圈圈绕上自己的脖颈,对方的手指时而轻微蹭过他侧脸的皮肤,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钱垣的动作是那么自然,好像丝毫不觉得为对方围上围巾、自己俯身凑近的姿势是多么暧昧,姚芯却因此卡了壳,忘记了自己原先想说的话。 对于电影情节的点评、主角感情的理解等等,这一切在他脑海中交错盘旋,他张了张口,最终却吐出一句与这些毫不相干的话。 他小声说:“你换香水了?” 也许是跨年夜的气氛使然,也许是从钱垣身上透露出的独特气息与当下的微雪过于契合,他被这股氤氲奇妙的暗香包裹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这句询问。 钱垣此刻身上的味道,不同于在工位时闻到的与白纸油墨混合在一起时的单调空白,也不同于那次他前往对方家中与烟火气交融的复杂难辨,他好像是初次闻到对方,但实在难以将其具象化为某一确切的事物,那是乌木与佛手柑、包裹着糖衣的苦药、冰块融化于白水,属于他面前这个男人。属于他离开家与公司的两点一线,属于他更加私人、更加亲密的一面。 他不想自作多情地去想这独一份的香味是否是钱垣为他专门准备,他不敢去想,就像他不敢再去深究钱垣约他在今晚出门的意图。 但钱垣“嗯”了一声,像是无端印证了他的猜测。 围巾最后被他打了一个松松的结,钱垣伸手整理一下,随后自然地道:“去吃点东西吧?” 跨年夜每一家餐厅都人满为患,幸亏钱垣提前预定,不然也许一晚上剩下的时间都要被耗费在排队上。 待两人吃完晚饭从餐厅出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晚,跨年的节点越来越近,街道上的人比两个小时前多了一倍,兜售气球与花束的年轻人站在路边,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推销自己手上的物品。 人越来越多,人流一股脑地涌向商场正中心,那里在零点时会有倒计时与放气球的活动。 但钱垣今晚的安排并不在那里。 “你想去放气球吗?”他仍然选择征求姚芯的意见,在人群中与他凑近,低声道,“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就过去;如果不想的话,我们可以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 “我不要和那么多人一起放气球。”姚芯的眼睛在闪烁的街灯下闪着光,他微微撇嘴,否决了他的第一个提议。 “好的。”钱垣答应道,从一个气球商贩那里买下最后两个爱心形状的气球,递给了姚芯一个,嘴角露出一丝促狭般的笑意,“那就我们两个放气球,找一个人少的地方。” 于是两人逆着人流向外走,自然下垂的手在挨蹭间彼此触碰,两人俱是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但都没有要进一步的动作。 他们离开了人群,沿着公园内此时安静无声的湖泊散步。 姚芯忍不住回想起上次与钱垣并排走在路上,那天他沉浸在与弟弟吵架后的失措中,因此根本无暇感受钱垣的情绪,包括他那天对自己所说的话。 更别提像这样远离人群,与另外一人在下着小雪的夜晚散步的体验,更是少之又少。他总是身处于热闹的涡流中,在喧闹混乱的社交名利场中兢兢业业地行走多年,哪怕这与他安静的本质相悖。 两人开始自然而然地聊天,聊自己的过去,聊自己在公司外的生活,但钱垣自觉自己的人生乏善可陈,就和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忙着升学、找工作。相比之下,姚芯的人生就显得丰富许多,他讲到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去学马术,光是上马他就学了半天,最后刚坐上去,立刻就被那匹马给颠了下来。 于是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我很少……像这样。”笑过后,他忍不住开口,但是又害怕自己的声音会破坏这一片难得的宁静,“你知道吗?其实在以前,我很少拥有像这样的私人时间。” “我也是。”钱垣用同样轻巧的声音回应道。 “尤其是,我家里出事之后,我很少再向别人提起这些事。”姚芯道,“不如说是完全没有,身边的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我待在一起,金钱、地位什么的……” 姚芯小心地觑着他的神色,担心他会将其视作是自己的炫耀,“我一方面明白,这样的关系并不好,并不健康,但我又无法下定决心摆脱。我总是胡思乱想,忍不住揣测每个靠近我的人的真心……但这通常都会伤害别人,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那些无效的社交,我都不知道该如何与别人相处。” 第76章 “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露出快乐的笑容,“我现在发现,当一个普通人没有我想象当中可怕,甚至在某些方面比我之前的日子好多了。” 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逐渐融化成水滴,钱垣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感觉自己心上的一块变得无比柔软。 倒计时的钟声响起了,不远处,响起人们倒数的声音。 两人一同扭过头去,朝不远处望去,只听一声悠扬的电子钟声响起,各色的气球在这个雪夜纷飞着往漆黑的夜幕飘浮而去,缤纷的色彩撕碎了这片暗沉的夜幕,所有人齐声大喊着“新年快乐”,传到湖泊对岸的他们耳中。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放飞了手中的气球。 姚芯正欲张口,钱垣却先他一步开口。 四周无比喧闹,又好像无比寂静。远处人们的欢呼声很吵,商场中心播放的音乐很吵,晚风吹拂常青树的叶片沙沙作响的声音很吵,可姚芯仍能将自己扑通作响的心跳与钱垣低声的祝福听得分明—— “生日快乐。” 在一片为迎接新一年到来的欢欣鼓舞中,只有他一个人在自己耳边,祝福他“生日快乐”。 第54章 礼物 姚芯脸上的惊喜与感动不似夸张,他有些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和他道谢,“谢谢……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钱垣思考片刻,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宴雁告诉我的。” 闻言,姚芯回忆了一下,想起来前段时间宴雁的确和他聊到过星座这个话题,顺理成章地便聊到了彼此的生日。 钱垣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那里放着一个小巧的丝绒盒子,也盛放着他整整一晚的紧张与期待,那是他为姚芯准备的生日礼物。 眼下气氛刚好,他鼓起勇气把盒子拿了出来,送到姚芯面前。 “礼物。”他干巴巴地道。 该死,他到底是怎么说话的?钱垣感受到热度一点点地烧上自己的脸,在这个深冬的夜里感受到奇异的滚烫。不对,他纠结了整整一个晚上,构思又推翻了无数版腹稿——原本应该是以一种不过分正式、但也不能太随意的态度,对姚芯说点什么,不能太直白、但也不能太含蓄,先试探一下,再根据对方的反应决定到底该怎么收尾…… 没错,先这样,再那样。就像工作计划有plan a就应该有plan b一样,根据姚芯的种种反应而衍生出来各种分支,他原以为自己考虑周全,信心满满地迎来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却低估了中心变量对计划结果的影响力—— 结果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看着姚芯的眼睛,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礼物?”姚芯没有看穿他大脑此时此刻一片空白的真相,一无所知地沉浸在喜悦中,雀跃地问,“给我的吗?” “当然。”主动权彻底丧失,钱垣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给你的。” “里面是什么?” “……领带夹。”钱垣把盒子打开了。 姚芯捧着盒子惊喜地说好喜欢,钱垣却有些绝望地闭上眼——领带夹,天啊,多么普通的三个字,多么平淡无奇的一个生日礼物!他现在该怎么开口,告诉姚芯说“上面那颗宝石是我按照你的眼睛特意挑选的”? 接下来的时间,钱垣感觉半身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正大声嘲讽着他。 完全错误的送礼时机!你毁了这个约会!现在好了,一点暧昧的气氛都没有了!就像普通的好朋友给对方过生日一样,等着吧,姚芯等会就要问你—— “你生日是在什么时候?我也要给你准备礼物!” 没错,就是这样,你们又变成好朋友了,好朋友之间也会互送礼物,没有特殊含义,没有小心翼翼,没有“宝石不及你眼睛万分之一的美”这些有的没的…… “宴雁的生日是在夏天,我要送她什么呢……” 姚芯碎碎念着,突然察觉到钱垣的一语不发。于是他停下脚步,绕到他的跟前去端详他的表情,碰了碰他的手,问:“你怎么啦?” 被姚芯触碰的感觉如同过电一般,拉住了钱垣一路向低谷滑去的情绪,他艰难地弯了弯嘴角,说:“没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他突然住了嘴。只是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只是因为你把这当成了一个普通的生日礼物——难道他要这样告诉姚芯吗? 他和姚芯是什么特殊的关系吗?不,当然不是,他们只是同事,充其量只能说是关系很好的同事。他对姚芯有好感,没错,他不满足于他们仅仅是同事,他想要和他进一步发展,但姚芯是怎么想的呢? 他为姚芯做的那些事,无论是刻意跟踪他的前男友打击报复,还是动手收拾那些对他出言不逊的同事……这些姚芯知道吗?不,他当然不知道。 虽然他做这些事情的出发点并不是期望着姚芯发现,他只是希望自己能保护他——可他却忍不住主观臆断地将其视作了自己追求对方时做出的付出。而姚芯却对他所谓的这些“付出”一无所知,这难道是姚芯的错吗? 包括今晚发生的一切,那些他感受到的若有若无的触碰,那些他体会到的甜蜜暧昧的氛围——姚芯和他想的是一样的吗? 他把今晚视作约会,是因为他喜欢姚芯,他带有目的,包括他精心挑选送出的礼物……他从一开始就没把这当做是一场单纯的跨年邀约。但姚芯或许不是,他从始至终不知道姚芯是怎么想的,那些他认为表意明确的举动与暗示,在姚芯看来难道就和他想的同样直白吗? 第77章 姚芯因为有人祝他生日快乐、为他送上礼物就如此高兴,可是他在干什么?因为姚芯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反应而情绪低落、自顾自地生着闷气?姚芯应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 钱垣如梦初醒。 他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他的沉默只有短短的一瞬,姚芯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失望,于是他对钱垣说:“我真的很喜欢。” “很少有人祝我生日快乐,真的。”姚芯的声音放轻,“因为我妈妈,你可能不知道,她在生我时难产,生下我之后很快就去世了。” 钱垣微微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姚芯,但后者脸上并未出现他想象中悲痛的神情,他很平静,甚至他眼中因为收到祝福和礼物的喜悦也没有散去。 “所以,在我们家,是不给我庆祝生日的。我也很少告诉别人我的生日。”姚芯坦然道,“当然啦,我不觉得这有什么,我也很想我的妈妈——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我爸很爱我,我知道‘新年快乐’和‘生日快乐’没什么两样。”姚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继续道,“我想,我妈妈应该也是爱我的——我希望她爱我。好吧,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怪我。” “其实,我也是想听到有人祝我‘生日快乐’的。”姚芯喃喃道,“我太自私了。” 话题朝着钱垣未曾设想过的方向滑去,他更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该死了—— “所以我和你说谢谢,因为我真的很开心!”姚芯突然大声道,挽救了突然沉寂下来的气氛,“我等这一句‘生日快乐’已经好久好久了!也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不需要用‘新年礼物’来打掩护的‘生日礼物’!我真的很喜欢!” 大声喊完,姚芯的脸红扑扑的,他的音量降下来,对钱垣道:“无论你送什么,我都会很喜欢的,因为那是你送的。” “我……”钱垣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话术又有了用武之地,他精神一震,道,“其实,那个领带夹上面的宝……” 他还没来得及说下去,一阵音乐不合时宜地响起来。 “啊,是我的手机,不好意思。”姚芯动作迅速地拿出自己响个不停的手机,歉意地看向钱垣,“我接个电话哦。” 他打开手机,看到来电人显示是程湛。 他不是在外地出差?怎么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姚芯强压下心中的疑惑,可不管作为什么身份程湛的电话他都不敢不接,于是只好接起来,正儿八经地道:“程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给你的新年礼物,喜欢吗?” 对方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一丝与他的语气截然不同的深情,但这份深情结合起程湛的话来,只让姚芯感到一阵莫名其妙。 “嗯……程总,什么?” 对面突兀地沉默了片刻,片刻后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正常,“你现在在哪?不在家吗?” 姚芯没由来感到一阵心虚,他瞟了一眼身旁的钱垣,心想公司也没规定下班后必须回家啊,于是他又硬气了起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在家啊,我在外面跨年呢。” “……” “喂,程总?……怎么没声音了……喂?” “嘟”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姚芯:“?” 另一边,坐在客厅等待姚芯回家的游宸对着刚刚绽放在他们家上方的一场烟花秀陷入了沉思。 他站在自家阳台上往下看,就见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从一辆车下来,吭哧吭哧地搬下来一堆烟花,放完后把那些残骸一收拾,便又开着车扬长而去。 为什么有钱人要专门跑到这种地方来放烟花? 游宸百思不得其解地抬头,正好看见烟花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爱心的形状,然后缓缓落下。 好土啊。 游宸在心里评价道。 无聊且土的烟花秀,没意思。他回到客厅,觉得还不如给姚芯打个电话,问问他跨完年没,到底什么时候回家。 第55章 哥哥使用手册 姚芯后来也不知道程湛那天说的“新年礼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被钱垣送回家后已经是凌晨一点,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在沙发上睡着的游宸薅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他“回房间睡啦在这里着凉了怎么办”,对方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呛他说“你以为我是在等谁”。 姚芯决心新的一年要当一个威严的家长,因此不管他的抱怨抬手拍了拍游宸的头,说:“高中生要注意睡眠,不然会变笨哦,还会长不高!” 游宸呵呵一笑,说:“那你读高中的时候不会都不睡觉的吧?” 姚芯:“没有啊我睡眠很充足的……等等,不对。”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弟弟在内涵自己,气得够呛,正要发作时游宸却倚在门边懒洋洋地开口,“过两周我放假了,会去郊外的一个滑雪场打工,那边会提供住宿,那段时间就不回来了。” 好啊,先斩后奏。 听游宸的语气就知道他这是已经做好了决定,根本不是要和他商量的意思。姚芯有点气,但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反正游宸也不听,他说再多也没用。 倒是游宸看到他的表情主动服软,微微弯着腰,用哄人的语气道:“就一个星期,年前就回来了。” 第78章 姚芯冷哼,撇撇嘴,把头扭向一旁,拒绝与游宸对视,“你都决定好了,用不着和我说,你想去就去。”说完,他转过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很好,新的一年第一个小目标就宣布失败,威严的家长当不了一点。 游宸抓抓头发,苦恼地长叹一声,上前一步抓住了姚芯的手腕,说:“真的,你别多想,我不是……我不是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被戳穿了心思,姚芯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口是心非地道:“我没有这么想,你在曲解我的意思。” 啊,是的,怎么可能呢?他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并且已经和弟弟相安无事地在一个屋檐下同住半年——虽然和弟弟真正意义上共处一室的时间屈指可数,但他才不会胡思乱想呢。 游宸是他的弟弟,尽管从各种层面上来说他们的关系都稍显微妙——只有着一半的血缘关系,只有着不足彼此人生一半的相处时光,却有着整整六岁的年龄差距——但这些都不是问题。 姚芯坚信两人的关系在他的努力下已经有了质的飞跃。瞧吧,游宸会回来给他做饭,会主动给坏掉的家门换锁,会在发现特殊情况时第一时间回来查看他的死活…… 呃,好吧,这好像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游宸是一个有责任感的好弟弟,想确保他一个生活经验不足的人不会因为种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惨死家中罢了。 没关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游宸真的不愿意忍受寒假整整一个月都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而想尽一切办法往外跑—— 姚芯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在心里尖叫,天啊,他可真是一个失败的哥哥。 的确。他是个善于换位思考的人,于是他代入游宸,仔细想了想与“自己”时时刻刻相处的过程:寒假来了,意味着放弃了在学校无拘无束的生活,每天面对着已经变成一个无聊大人的哥哥的长篇大论和唠唠叨叨,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还得打一个报告征得对方的同意。并且,在忍受动不动的说教的同时,还得确保这个没用的哥哥不会有一天因为不会开火做饭而悄悄地死掉…… 事实证明游宸对姚芯的了解是完全准确并且具有一定前瞻性的,“善解人意”这一美好品质的副作用就是容易“过度解读”,通俗来讲就能用仨字概括那就是“想太多”——这一点在姚芯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一旦发作便大有脱缰野马般横冲直撞不顾他人死活的美感。 多次实践,游宸已经熟练掌握了名为《哥哥使用手册》的重要文件,目标对象就是姚芯。 针对目前这种情况,想要制止这匹马越跑越远最好的方式就是第一时间把他给拽住——嗯,姚芯的手已经在他手上了,物理意义上的拽住,第一步顺利完成。 第二步,就是抹开面子,给他打个直球,告诉他你想的不对,其实我这么做是因为如何如何。 这一步业已完成,只不过此刻的姚芯进入了一种嘴硬状态,具体表现为“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的否认三连。 这种时候就轮到他继续解释了。游宸坦然道:“我只是不想你这么辛苦,我去打工,能帮你分担一些压力。” 这种话在一个月前游宸都还说不出口。 一个月前的他都只敢趁着姚芯醉得神志不清的时候说“想你”,在姚芯哭得惨兮兮的时候抱着他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但就在这两件事发生后,游宸意识到自己在姚芯心里的形象似乎有点……扭曲。 我到底哪里表现得像讨厌他的样子了?游宸在无数个深夜里翻来覆去,百思不得其解。 相比于姚芯来说,游宸是一个几乎不会换位思考的人,要他的脚伸进别人的鞋子里比登天还难——当然了,这一点他也是意识不到的。 也因此,他自动忽略了自己小时候到青春期的那段时间,因为羞涩而对姚芯的爱搭不理,也忽略了自己常年对姚芯无法好好说话的态度——这不能怪他,因为他发现对待姚芯有时候板着脸吓唬一下比大费周章地和他讲道理管用。 在他看来,姚芯并没有一个当哥哥的样子,跟他被姚之明丢在外面野蛮生长的经历比起来,姚芯实在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像一朵漂亮又娇贵的鲜花,甚至没有能用于防御外敌的尖刺,那么柔弱、单纯,简直有点傻,轻而易举就能被外界折断。 但姚芯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脑子里自有一套离奇的判断,好像现在比他高出一个头的游宸在他心里还是那个瘦瘦小小、等着他去帮助和拯救的十岁小男孩的模样。 哥哥、哥哥。姚芯喋喋不休地在他面前重复着自己的身份,游宸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对自己的亏欠—— 你根本不欠我的,姚芯。 童年也好,现在也罢,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家里你是唯一一个接纳我的人,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为什么还是总觉得不够—— “因为我是哥哥。” 记忆里,姚芯在亲眼目睹姚之明被押上警车后也会第一时间擦干眼泪,转过头来安慰他,“我们是亲人,小宸,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都会保护你的。” 父亲入狱了,家里破产了,温室的玻璃一夜之间碎掉了。 游宸想要接替姚之明的位置,重新担当起姚芯身边那个保护者的角色,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太过年轻弱小,除了呲牙好像什么都不能做。 第79章 他看着姚芯凌晨一两点钟疲惫地回到家,看着姚芯因为种种委屈而坐在不开灯的房间偷偷抹眼泪。 名贵鲜花的花瓣被打得七零八落,浑身脏兮兮的。游宸烦躁地围在他的身边,却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他以前总是觉得鲜花难以养活,需要最好的阳光和水分,最优质的养料,适宜的土壤和舒畅的音乐——因为他值得最好的。 但他现在意识到,要养活一朵花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他只是需要一句安慰。 一个拥抱。 一点点安全感。 还有很多很多的爱。 恰巧,这些游宸都可以给他。 “我只是不希望你那么累。”游宸注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也会想你,我也想和你待在一起。” “……” 姚芯问:“真的吗?” 游宸点点头——不行,这种话对他来说果然还是太难为情了,他绝对不可能再说出口第二次…… “我也是。” 游宸愣住了,他感觉到自己怀里扑上来一具更为柔软温热的躯体。 “我也是。”姚芯抱住他,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处传来,“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因为我也想和小宸待在一起。” “我也喜欢小宸。” 第56章 助理 新年第一夜与游宸的那次谈话,原本应该是以一副兄友弟恭温馨和睦的画面收尾——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游宸没有在抱着他的时候冷不丁地出声询问:“你身上为什么有其他男人的香水味?” 这个问法有点怪怪的,显得姚芯好像一个出轨后被妻子抓包质问的负心汉。 “好做作的香味。”游宸皱了皱鼻子,嫌弃地把他推开了些,“你不会喜欢这样的吧?” “……”姚芯觉得应该为钱垣辩解一下,“是同事身上的,还好吧,我觉得挺好闻的。” 于是,那个夜晚最终在两人围绕“这个味道到底做不做作”展开的争论中落下帷幕。 半个月的时间眨眼就过,转瞬就到了年会开始的那一天。 京云到底是国内排得上号的知名企业,年会排场就是大。前年市中心体育馆,去年温泉酒店度假,今年直接滑雪场团建,包了整个山庄两天一夜。 美中不足的就是为了准时赶到远在郊外的八云岭滑雪场,众员工不得不比平时上班时间还提前半个小时到公司楼下赶大巴,等到山脚下再换乘专业的上山车辆。 一辆大巴五十五座,hr部门占了两辆,保证全部门的人都能坐上,还能有余裕,因此就基本上没了是否需要占座的顾虑。 姚芯算部门里来得早的那个,他上车时放眼望去都是空座,便随意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苏裕清的那件大衣也被他带上了——就是在他的家里放了整整两个月的那件。苏裕清到底没有找到第二次登门拜访的机会,在姚芯的再三坚持下,这件大衣终于被他带来了公司,即将物归原主。 比平常早一班的地铁上的人居然比往常多了一倍,姚芯一路上几乎被挤到灵魂出窍,此时坐到大巴车的座位上也还是待机状态,抱着不属于自己的外套直愣愣地发呆。 等了一会,也只有零星几个同事上车,大家上车后也就是各找各的座位坐下补眠。姚芯第一次知道困意原来也会传染,尤其是在半封闭的车厢内,姚芯不知不觉间也觉得眼皮沉重,垂着头一点一点,下巴埋进了一片干燥柔软之中, 哦,是柠檬的味道,还有被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感觉……姚芯无意识地蹭了蹭,然后迟钝地反应过来——他怀里现在抱着的是苏裕清的大衣。 他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一点。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有人给他发来信息。他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是钱垣,后者在微信上告诉他自己正在办公室里,有个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问他现在在哪,能不能上来帮个忙。 钱垣向他寻求帮助,这可是很少见的事,姚想也没想便同意了。等他站起身将要离开座位时又有片刻犹豫,他想了想,随后把怀里的大衣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座位上,拍了张照片给苏裕清发了过去,道:苏总监,你的大衣我先放在车上了,等会你直接坐这个位置就好啦。 后面再跟一个小兔微笑的表情。 这下就可以了。姚芯把手机收回口袋,放心地下了车。 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前脚刚刚下车,后脚就有人上来,并目标明确地直奔着他刚刚坐过的位置而去。 如果有中层以上的员工在场的话,他们一定能够认出来,这个人就是公司副总程湛身边的助理。而此时此刻,这位助理出现在hr部门的大巴上,手上还拎着一个公文包,上车后便朝着后排走去,对着空无一人、唯有一件大衣的座位短暂地思考了片刻。 刚刚在路上他就接到自己老板的信息,让他等会拿着他的包去hr部门的车上给他占个座。 起初助理还心下疑惑,公司都给您配送专车了,怎么还想着和普通员工一起坐大巴? 他正猜测着这是不是又是什么收拢民心的怀柔政策时,程湛发来了下一条信息: 找姚芯身边的位置。 哦,好的,我明白了。助理顿时了然于胸,拎着包就前往hr部门附近的大巴车待命。 第80章 作为一名刚从某普通大学毕业的本科生,能够在一众名校毕业生、海归硕士当中杀出重围,成功拿下副总特助这个职位,得到直属上司的青睐并拿到不菲的薪水,靠的不光是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打工人之魂,更重要的是他十分善于揣摩老板的心思。 他看过小说的,对自己和老板的定位非常熟悉——老板帅气多金且单身未婚,一定就是霸总男主;而他,则是负责为男主扫清追人之路上一切阻碍的得力手下。 哼哼,这种俗套狗血的设定当然难不倒阅卷无数的他。 而得力手下该做的事情,具体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点:在老板说出“一分钟之内我要他/她的全部资料”的时候,第一时间调查清楚对方的身世背景为老板送上,以及在老板要拉着别人在办公室做一些酱酱酿酿不可描述之事时,自己一定要第一时间闪现门口为老板把门…… 但他勤勤恳恳地跟在程湛身边半年,非但没有见到一个人能够引起老板的注意,就连暗送秋波的都没有一个。凡是程湛所经之地,无论男男女女,都只敢埋头工作,手敲键盘快要冒出火星子,显然是只想在老板面前彰显自己心向公司的形象。 不应该啊。 助理大惑不解。难道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小可怜、灰姑娘还没有出现吗? 直到半年前的一天,一个自带八卦素材的新人来到了他们公司——姚芯,怀恩集团前小少爷,家道中落,沦落到来敌对公司打工。 助理表面上不动声色,实则奔走在吃瓜第一线,要知道,他们老板就是从怀恩集团跳槽过来的啊。更重要的是,这个新人身世这么坎坷颠簸,和老板有着藕断丝连般的联系,关键是长得漂亮,巴掌脸,大眼睛,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这buff简直叠满了—— 老板的命定之人,就是你了!! 而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没有错,打那之后,程湛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的日常事务里总算多出了一样——看姚芯。 此看非彼看,不是那种吩咐他这个助理去观察姚芯时刻掌握对方动向的那种“看”,而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程湛亲自去看。但又不是光明正大的看,而是那种暗戳戳、悄咪咪的看,有一搭没一搭的看,就像是要确保这个人在这里一样,看看就算了。 助理在旁边看得都要着急上火了——合着您就这么干看着啊? 不过好在,老板不主动,命运会主动! 两个月前,躺在五星级酒店大床上的他半夜被老板一通电话叫醒,让他赶紧来某某医院一趟。电话那头老板的声音中气十足,想必此时此刻在医院的肯定不是老板,那么,能让老板大半夜这么着急的就剩下一个了—— 助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火速驱车赶往医院。 等他跟着护士的引导走进那个病房,看清里面的情景时几乎被吓了一跳——天杀的,是谁把他未来老板娘打成这样的?! 难怪老板的表情那么难看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目光在姚芯惨白的小脸上只瞟了一眼就移开。见他到了,程湛便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麻烦他在这里看护一会,他要去警察局处理一些事情。 他跟老板打着包票让对方放心,后者才离开。他则坐在了老板刚刚坐过的位置上,无所事事,不敢玩手机,只能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 实话实说,姚芯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用“漂亮”来形容的同性,当初看一眼他的入职证件照就能被惊艳,眼下,对方本人就在他面前,尽管那张小脸上血色尽失,紧闭双眼,也不妨碍他的脸带给别人的冲击,反而更能让人升起一种怜爱之感。 怎么样的人对着姚芯还能下得去手?助理的眼神停留在他额头上的一圈纱布,忍不住心想。这也太惨了,这就是当主角要付出的代价吗?……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助理炮灰吧。 后来他按照老板的要求给姚芯买汤打饭送小蛋糕,跨年夜跑到他家楼下给他放一场价值几千块的烟花秀等等这些暂且不提,他干得相当心甘情愿,甚至乐在其中。因为他的工资自那之后蹭蹭上涨,姚芯在他眼里便不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老板娘了,而是和老板一样——都是移动的财神爷! 现在,他就要去完成刚刚刷新的每日任务了。 区区一个座位,根本难不倒他! 他屏息以待,清楚地看见财神爷……不对,是老板娘,抱着一件黑色大衣坐上了大巴。他正考虑着自己该如何自然地上去,再若无其事地将老板的包放在他身边,没想到姚芯突然又下了车,走进了公司。 机会来了!他迅速上车,目光在车内搜寻一圈,立刻发现了那件大衣。 于是便有了刚刚的那一幕。 姚芯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回公司一趟,用衣服给自己占了一个靠窗的座。这样的话,他只要把程总的包放在他旁边的座位上,这样程总就可以在姚芯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坐到他旁边,给他一个surprise! 助理默默在心里给自己点赞。 他把包放好,拍照发给老板:完成任务。 老板给他发来一个两百块的红包表示感谢,并留言道:辛苦了,公司给我配的那辆车,你去坐吧。 助理:谢谢老板! 第57章 surprise 苏裕清上车后,立刻锁定了后排靠窗的那个座位。 第81章 他的大衣正静静地躺在上面。他走过去,看到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公文包,先是疑惑了一瞬,但他转念一想,在周围座位如此宽裕的情况下,已知这个位置上放了一件大衣,肯定有人,那么按照常理,别人是不会紧挨着别人占一个座的。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 这个座是姚芯占的。 姚芯想和他挨一块坐。 哎,他也真是的。苏裕清喜滋滋地捞起自己的大衣,在座位上坐下,心想。想和我一起坐就直说呗,还专门放个包占座,他现在不在,肯定是害羞了,等一会再上来……姚芯,瞒不住了吧,我就知道,你肯定对我有意思。 宴雁上车时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满脸喜气的苏裕清,在他前排的三连座的最外侧坐下,心想发生啥了,他在嘚瑟什么啊? 而苏裕清的这份喜悦只维持了十分钟,在程湛上车的那一刻便不复存在了。 同样喜悦停止的还有程湛。 他一边回应着其他员工惊疑不定的“程总好”,一边缓缓地朝着那个放着自己公文包的座位走去。从大巴的一头走向另一头,短短十几步路,程湛走得无比艰难。 宴雁第一次看见小说里的调色盘形容那么准确地出现在现实生活中的人身上——她发誓在刚刚走过去的程湛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三分震惊三分疑惑还有四分不可置信。 最后,程湛走过了她的身旁,站定在了座位前。 他望着旁边的苏裕清,苏裕清望着旁边的他。 “……” 四目相对,两人一同陷入沉默。 此刻,两人心里都只剩下同一句疑问:姚芯呢??? 程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换座太刻意了,而且已经来不及了。碰巧在这时,他的手机接连响了两下,为了平缓自己过山车般的心情,他打开手机一看,发现是助理给他发来的。 助理:怎么样程总。 助理:是不是很surprise! ……是啊。程湛黑着脸把手机熄屏,沉默地在苏裕清旁边坐下。太surprise了。 苏裕清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挪,心想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 发车前五分钟,姚芯终于出现了。 “……我弟弟在八云岭滑雪场打工,但是我今天没告诉他我要去,我打算给他一个……”姚芯拉着钱垣上车,话还没说完,便感受到两道不容忽视的目光朝他投来。 他一个激灵,抬起头来,“苏总监好,还有……呃,程总……?” 他大脑过载,一时间没想通为什么程湛会在这辆车上,并且这两人是怎么坐到一起的,呈现到他脸上就是一副呆滞的表情——而这个表情则被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过度解读成为了:为什么你会坐在我的位置上? 是的,苏裕清和程湛都互相认为是对方坐在了姚芯的位置上。 因此两人俱是不动声色地瞥了对方一眼,冷笑一声。 “姚芯,钱垣。”宴雁出声解救了茫然的他,拍了拍自己身旁的那两个空位,道,“坐这。” “什么情况?”姚芯坐在钱垣和宴雁的中间,压低了声音问后者。 宴雁诚实地摇摇头,说:“据我所知,我对这个情况一无所知。” 五分钟后,大巴在一片诡异的氛围中发动了。 起初车上的众员工都因为后排的两位领导而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一个,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发现两人一个闭目养神,一个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渐渐放下心来,开始和身边的同事攀谈起来。 大巴开出去一个小时,姚芯的说话声越来越轻,随后,钱垣感到自己的肩膀一重,微微偏头,看到姚芯靠着自己的肩膀,已经睡着了。 钱垣先是下意识地紧绷,紧接着对上宴雁写满了八卦的双眼,女孩笑着对他做出一个“哇哦”的口型,他的表情又换成了无可奈何的柔软,他轻轻地冲宴雁摇头,像是在说“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但是,也许离那一步也不远了。钱垣轻轻扶正了姚芯的头。根据姚芯对他的态度来看,他觉得自己有机会,并且机会很大。 前排岁月静好,后排暗潮涌动。 苏裕清在发现姚芯睡着了的第一秒就站起身,抖搂开自己的大衣,想要给姚芯披上。说时迟那时快,他都要递出去了,又被一只手给按住,抬眼一看,发现程湛已经解开了外套的两颗扣子,道:“苏总监坐累了,想站起来活动一下?” 苏裕清不甘示弱,回应道:“程总热了,想脱外套?要不我帮您把空调的出风口调整一下?” “不是,”程湛大方坦白道,“我看姚芯睡着了,给他披件外套。” “哦,这就不用麻烦程总了,我这就有现成的一件,不用劳烦您脱。”苏裕清假笑着,加重了后面一句话的语气,“我手下的员工,我自己照顾就好。” 闻言,程湛眯了眯眼睛,道:“看不出来,苏总监这么关心‘自己手下’的员工。” 苏裕清答得坦荡:“我向来如此。” “……” 后排的两人斗得有来有回,两件外套被挥得虎虎生风。前排清醒着的两人只感到头顶传来一阵阵的凉意,宴雁看了眼皱眉的钱垣,心想看来今天这个爱情保安老娘是非当不可了,于是她忍无可忍地豁然出声—— “两位领导,你们都别动,让我来!” 第82章 说完,她迅速地扒下了自己身上的那件人造皮草,转手盖在了姚芯的身上,还不忘细心地掖一掖,把姚芯整个上半身挡得严严实实。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宴雁盖好,长舒一口气,回头看着两位僵直的原地的领导,微笑着说:“我这件厚实——领导,你们坐。” “……” 两人坐了。 宴雁转头,神清气爽。 钱垣眼神复杂,介于感激与震撼之间,最终还是前者占了上风,他道:“……谢谢。” “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宴雁小声说,语气转而带上了点忧心忡忡的意味,“我现在总算是知道后面那两位是什么情况了……不是,你情敌还怪多的,竞争压力挺大的啊——你之前知道这情况吗?” 钱垣沉默片刻,然后说:“现在知道了。” 宴雁同他对视,两人一齐无声叹息。 “不过这也正常。”宴雁低着头看了眼睡得无知无觉的姚芯,说,“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喜欢他,那我才要觉得奇怪了……” 两个小时的路程,姚芯睡了四分之三。 多亏了钱垣的肩膀,他一路上睡得稳稳当当,下车后便精力充沛了一路,一直到了山上的滑雪场,他也没有要休息一下的意思,急吼吼地换上装备就要往雪场跑。 “他怎么这么着急?”宴雁费劲巴拉地给自己套上护膝,疑惑地问。 钱垣比她速度快些,此时充当人形支柱给宴雁扶着,闻言便答道:“他说他弟弟在这个滑雪场打工,可能是想找人……” 他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唤—— “小宸!” 众人都被这一声给吸引过去,纷纷停下自己的动作,循声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姚芯跟个兔子似的一路小跑着冲向某个高挑的身影,然后瞄准了起跳,跃上了那人的后背。 游宸听见熟悉的声音,还疑心自己出了幻觉,正要回头查看时,只觉得后背一重——他下意识地伸手,捞住了那人的大腿,下一秒,他便感觉到一阵柔软的触感擦过自己的耳朵,姚芯快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surprise!” 姚芯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脸几乎要与他贴在一起了。游宸原先还带着凉意的面颊一下烧得滚烫,他甚至不敢偏头,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就要吻上对方近在咫尺的嘴唇—— 太近了。 但很快,姚芯突然到来的惊喜就把这点羞窘给盖了过去,他努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若无其事地道:“你怎么来了?” “我们公司年会,请我们来这里滑雪!”姚芯答道,“晚上我们的年会就在顶上的山庄开,可以带家属去,你要不要来?” 游宸假装不感兴趣地道:“没意思,看情况吧。” “来看嘛!” 游宸也就嘴硬了两秒,很快就败下阵来,“好好好,你带我去就是了。” 姚芯趴在他背上闹了一通,这才反应过来同事们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尴尬地拍拍游宸的肩膀,说:“先放我下来……” 游宸突然使坏,反而故意背得更紧,说:“不放。” “别闹,别人要误会了……”姚芯在他背上小小地挣扎起来。 “你是我哥哥,别人误会什么?”游宸理直气壮地反问。 “不是啦……” 宴雁望着不远处几乎叠在一起的两人——她的嘴巴从姚芯跳上对方的后背的那一刻就没合上过,而那人稳稳地背着姚芯,现在似乎恨不得在雪地里转两圈。她看了眼同样表情复杂的钱垣,问:“他弟弟?” “……应该是。” “是亲弟弟吗?” “……应该是?” 宴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最好祈祷是。” 祈祷其实也没什么用。宴雁在心里默默道,没有选择点破而给钱垣二次暴击。 恭喜,情敌又增一位。 第58章 头脑风暴 游宸会滑雪还要得益于姚之明,虽然这个半道把他认回来的便宜爹对他没有多亲近,但好歹是有把他当亲生儿子来养的。 在把他领回家之前,姚之明没少下功夫在姚芯身上。滑雪、马术等等从小就安排过,但姚芯是一学就摔一摔就怕,小时候多摔几次就哭哭唧唧地说没意思不要学了,坐在地上张手说要爸爸抱抱。 虽说学这些有哪个人不摔的,但姚之明就是拿他眼泪汪汪的样子没办法,只好麻痹自己说孩子还小等大了再来看看,没想到等姚芯长大点之后除了不会动不动就哭以外,其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长进。姚之明扼腕叹息,不得不承认自己娇养的这个小家伙体育天赋差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估计也就只能打打高尔夫做做样子了。 姚芯五岁的时候,姚之明回家后就问他,说那你告诉爸爸,你觉得什么有意思呀?小姚芯便眨眨眼睛,十根手指在爸爸肩膀上戳来戳去,然后咯咯笑着说,弹琴! 好嘛,小艺术家。姚之明无奈地捏他的鼻子,说那爸爸就请老师来教你弹琴。 钢琴姚芯学得确实认真,也算学出了点名堂来。但姚之明还是不甘心在雪场球场马场上都失去一个亲子搭子,几乎算得上执念了,把游宸接回家后便在这方面卯足了劲培养,幸好游宸是个上道的,在这方面的天赋甩了姚芯不知道多少条街,兴致也高,乐意去学。姚之明心里终于舒坦了,对他的态度也因此好了不少,父子俩为数不多能好好说上话的几个地方就是在这些个运动场上。 第83章 游宸在这个滑雪场当业余教练,主要是稍微指点一下游客,陪他们在不危险的雪道玩一玩,偶尔下班后还要负责收拾一下租赁的服装机械什么的。 他也有一年没滑过,看着雪场也心痒痒,不过他答应了姚芯不能玩单板也不能滑危险的雪陂——还有半年要高考,他如果受伤了那就事大了。 今天在雪场见了姚芯,他心里那股痒痒劲儿又上来了,一方面是自己想过瘾,另一方面是想在姚芯面前炫技耍帅。 理解一下可怜的高中生弟弟吧,目前除了身高和运动方面,其他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给姚芯看的了。 尽管他知道,自己就算踩着双板从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雪道上滑下来,姚芯这个纯外行也只会眼睛亮晶晶地鼓掌,说小宸好厉害。 他一边细心纠正姚芯的姿势动作,一边琢磨着该想个什么理由让姚芯同意自己滑个单板。 调整好姿势,姚芯吱哇乱叫地滑了出去。 不一会,下面传来“噗叽”和“哎呀”两声,游宸不用看都知道姚芯肯定是又摔了。 起初几次他还着急地上前把姚芯从雪堆里拎出来问有没有事,但姚芯毕竟不是摔一跤就要哭的五岁小孩了,各种护具套在身上也没摔疼,爬起来之后还能傻乐。后来游宸就彻底放心了,趁他摔倒再爬起来走回他身边的时间,他还能再去指导两个人的动作。 关于指导滑雪这方面,他对待其他人与姚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充其量就是他对后者的肢体接触要多一些,急躁的脾气也在外人面前收敛了不少,维持着一个人帅话少的人设。 唯独对一个人他的态度有所变化——苏裕清。 事实上,游宸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是凭借着上次苏裕清送姚芯回家的那一面之缘,先入为主地认为这个人就是几次三番约姚芯出门的那个所谓的“同事”。 他敢打赌这个人对姚芯绝对有意思——在游宸来看,实在是太明显了,又是给喝醉的姚芯披外套再送他回家,又是跨年夜那天约他出门看爱情电影,这人就差把“我想泡你”这四个字写脸上了。 在场的这些打工人没几个正儿八经地滑过雪,因此摔跤也是常态。 姚芯摔跤,游宸安慰,别人摔跤,游宸鼓励,苏裕清摔跤,游宸嘲讽。 虽然游宸不得不承认,作为初学者来说,苏裕清算是滑得不错了,上手后摔跤的次数很少,也从不会像姚芯摔得整个人在坡上滚两圈再脸朝下地扎进雪里。 但苏裕清总有那么失手的几次被游宸逮到。他摔倒后正费劲巴拉地站起来,就听到游宸在旁边嘲笑一声,幽幽道:“菜就多练。” “……”苏裕清勃然大怒,“哈?!” 好巧不巧,苏裕清对游宸的印象也不太好。他可没忘记那天晚上他从自己怀里抢走姚芯——他并不承认是姚芯主动去抱的游宸,并把门摔在他脸上的事。 眼下这情形勉强算是新仇旧恨叠在一起,两人对峙着,谁也没有先移开视线。 几秒过后,苏裕清深呼吸,心想算了,别和小孩子计较…… “怎么了怎么了?” 刚刚待在一边摸鱼发呆的姚芯见这边情况不对,自己的上司和弟弟怎么感觉要打起来了,便赶紧上前加入战场,挤进两人中间,正面对着苏裕清。 苏裕清抬手在姚芯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个脑蹦,说:“你弟弟……” 他这亲昵的举动看得游宸心头一哽,更加不痛快,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把拉住姚芯的胳膊,像是受了什么委屈般小声道:“哥,他凶我。” 苏裕清被这恶人先告状的举动震惊了,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躲在姚芯身后的游宸——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是要躲到哪里去?!你哥根本挡不住你好吗! 但姚芯显然很吃这套。 很快,他就迎上了姚芯谴责的目光,“苏总监,你平时凶我就算了,不要欺负我弟弟。” 苏裕清百口莫辩,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不是,我还没说话呢,姚芯你拉偏架也不是这么个拉法啊……” “我弟弟也是第一次出来当教练,他脾气是有点不好,哪里做得不好我跟你道歉嘛。”姚芯也不敢真的和顶头上司顶嘴,谴责过后就先服软,“你们都不要生气了。” 游宸:“……?”不对,为什么你开始道歉了? 他终于明白姚芯在公司到底过得是什么窝囊日子了。 这下,作为事情始作俑者的两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纷纷移开视线,明显是不再追究的态度。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苏裕清看着姚芯努力和稀泥的模样又觉得手痒难耐,想在他被冻得有些泛红的脸上捏一把,但游宸却先一步搂过姚芯的肩膀,说:“哥,我带你去那边,我给你呲雪墙好不好?” 姚芯的注意力被一秒转移,眼睛亮亮地道:“和网上那种一样的吗!” 苏裕清只能按捺住抬手的冲动,目睹着两人逐渐走远,又气又无奈地磨了磨后槽牙。 “我看网上那些人都是光膀子拍视频的……”姚芯犹豫地看了看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上半身,“那我是不是也……” 游宸立刻制止了他,“不……没必要。” “好吧。”姚芯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看上去还颇为失望。 但没能光膀子的失望很快就被呲雪墙的兴奋盖过去,姚芯拉来宴雁和钱垣一起拍照,宴雁说给她也呲一个,游宸欣然答应。 第84章 钱垣对这种活动兴致缺缺,纯粹是为了陪姚芯,帮忙拿东西。虽然他不理解把雪块在身后扬起来有什么好玩的,但看到姚芯笑得那么开心,他受到感染,不由自主地也弯了弯嘴角。 游宸本来没有多注意一直待在一旁的钱垣,直到他经过后者身边时,敏锐地闻到了一缕极淡的香水味。 等等……游宸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艰难地扭过头,看到姚芯正站在钱垣面前连说带蹦跶,兴奋地说着什么。 等等等等等等……不对不对。游宸心想。这个和那天晚上他在姚芯身上闻到的那个香水味……原来是他的? 所以,一直跟姚芯出去约会的那个同事也是他? 那刚刚那个男的,又是弹额头又是要摸脸的……他又是什么情况? 第59章 白雪与西装 游宸的疑问非但没有在第一时间解答,反而愈发变得疑神疑鬼了起来。 这个同事和姚芯说话,他是不是喜欢他?那个男的给姚芯递东西,他是不是喜欢他?……如此这般,最后,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宴雁——算了,这个就不怀疑了。 但是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就难以去除,况且这种问题他也不能直接去问姚芯,总不能让他把人拦下来,说“你不许和别人谈恋爱”吧? 实在是他太大意了,每次看姚芯回到家都是一副累得半死的模样,根本没有考虑过他会不会喜欢上同事的可能。 姚芯当然不知道游宸在想什么。 事实上正如游宸所看到的那样,一天天的,他都快要被工作榨干了,哪还有空谈恋爱?他心想以自己这种干啥啥不行躺平第一名的德行,别人不烦他就谢天谢地了,居然还有人跟他示好、愿意和他做朋友,他已经是相当受宠若惊了。 更何况,他百忙之中还抽空分了个手,这个分手过程过于惨烈和惊心动魄,出于掩耳盗铃般的自我保护,他的大脑似乎下意识地把他用来感触“爱情”的那个感官给关闭了——当然,这点他本人是意识不到的。 滑雪活动在下午三点便早早结束,众人坐车下山,前往今晚年会的场所。 说是坐车下山,其实那里离山顶的滑雪场并没有多远,从会场的窗外看去,依然能看到覆盖其上的皑皑白雪,等明早他们下山时还要坐车赶好长一段路。 随着日月交替,夜幕渐渐降临,天空竟出人意料地飘起细雪来。 距离年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姚芯走出酒店透气。他站在酒店气势恢宏的大门前,回过头望着这栋矗立在这高山荒野中的恢弘建筑,不由得好奇起公司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 这座城市的室外滑雪场并不少见,八云岭并不是最出名的一个,平时来往的客流量较其他滑雪场来说少了许多——但或许也正因如此,祂的滑雪场,或许说整座八云岭,都彰显着一种未经污染的、属于自然的纯粹之美。 而在这连绵山峦之中,处于山巅的雪色与阴影之间,矗立着一座与大山融为一体的城堡般的酒店。它的外观建筑精妙非凡,在国内的设计领域十分罕见,就连见识过沙特尔大教堂等等建筑奇观的姚芯都免不了被这栋酒店的外观震撼,啧啧称奇。 但比起它奇美壮阔的外在,内里的陈设则让人不免失望。但仔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只是一间酒店,出于服务顾客的第一职能,内部陈设自然不可能仿照真正的古堡那样华而不实。 此时,山风裹挟着不化的雪花席卷而来,使这家酒店看上去更像是童话故事中的城堡。在这漫天风雪之间,它像一顶闪耀的冠冕,一把出鞘的利刃,纹丝不动,透露出一股不可撼动的威严之势,与遮风避雨的安心之感。 “姚芯,年会马上开始了——外面多冷啊,别看了,快进来吧。” 正看得出神的姚芯闻言一怔,收回下巴,目光看向站在门口招呼自己的宴雁。女孩已经换上了一会表演节目时的服装,一改往日精明干练的职场装束,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修身礼服裙,外套的人造皮草被褪至臂弯,更衬的裸露出的雪白双肩在这天地雪色间莹莹发光。 女孩冷得跺脚,雪花落下的沙沙声也盖不住高跟鞋踏在地上的脆响,姚芯这才感到冷一般。长而翘的睫毛微微扇动,凝结的雪花被抖落下来,他赶紧上前几步,把宴雁推进门内,再关上酒店厚重的大门,说:“我还好,倒是你,打扮这么美,看着比我冷多了。” “酒店里面暖气足啦,还好还好。”宴雁说着,一边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抱怨道,“这山上天气也太多变了,这雪怎么说下就下,冻死了……” “是啊,看上去下得也不小。” “等节目演完,有时间你帮我在外边拍几张照好了!” “就穿这个吗?”姚芯瞪大眼睛,“多冷啊……” “哎呀你不懂,这叫美丽‘冻’人……” 环顾四周,酒店大厅内,年会的氛围已被炒得热烈,舞台中心的灯光一闪一闪,似乎是和着众人正兴奋跳动着的心脏的节奏。领导们已陆陆续续就坐,携带家属的员工们也领着各自的家人前往预定的座位。 无论是否表演节目,到场的各位都是精心打扮的模样,男男女女几乎都以正装出席,以显重视但又不过分隆重夸张。 为此,姚芯也专门换上一身新的西装——说来有些不好意思,这套西装是新年的第三天,他们家之前时常造访的一位订做西装的老先生为他和游宸送来的。 第85章 那天他手足无措地推辞,对方只是挂着和从前一样慈祥的笑意,眼角漾起的每一缕笑纹都是他熟悉的弧度,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里闪烁着不变的关爱,看得姚芯不由得鼻子一酸,像孩子一般在老人面前低下头,讷讷道以后我把钱还给您。而老人只是笑笑,抬手摸摸他的头,说没关系。 崭新的西装熨帖,包裹着那道颀长瘦削的身躯,掐腰的设计勾勒出青年纤细美好的腰线,仿佛不堪一握一般,工艺细致的纹样在炫目灯光的照耀下在旁人眼中一闪而过,再定睛看去,又似乎只是一件低调却又华美的白色西装。 华丽的金色吊灯高悬于穹顶,为这一年一度的盛况洒下近似于纸醉金迷般的光辉。 姚芯身处其中,恍惚间竟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他接过宴雁递给他的饮料,跟着她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缓慢穿梭而过,却并不知道自己这洁白的一抹在一众黑色中多么扎眼,像一根在暗夜里飘落的羽毛,像一片落在古堡塔尖的雪。 他无意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自己却浑然不知。 宴雁对这样的注视则要比他敏感,一方面有点隐秘的、不知为何的自豪,另一方面又有种不愿他被别人看见的气恼。她把姚芯拽到后台,叉着腰说:“你在这待着,别乱跑了。” 姚芯被她按着肩膀坐下,闻言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她。 “保留惊喜,惊喜感懂不懂?让他们把对我们节目的期待感拉高。”宴雁一边比比划划,一边玩笑地和他说着,“你要留着一会上台的时候惊艳全场!不能像现在这样在外面抛头露脸的!” 姚芯似乎依旧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困惑道:“什么惊喜?” “你啊!”宴雁说,“你今天这么好看,你没注意到其他人看你的眼神吗?让我想想怎么描述……就像狼堆里的小白兔,他们看上去迫不及待要把你叼走了!” “你太夸张了。”姚芯不以为然,“他们是在看你,你才很漂亮。” “虽然被夸我很开心,但你说的和我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宴雁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说,“虽然你平时也很好看,但是见过你的人其实基本就是咱们部门的,公司大部分人都是只听过你的名号,没见过你本人啦。” “所以……?” “所以,”宴雁严肃地点点头,道,“要保留神秘感!” 姚芯被她说得有些紧张,又要下意识地搓搓脸,小声地重复道:“你太夸张了……我怎么样,其实没什么的,主要是你们啦……” 宴雁把他的手从脸上挪开,同他眼睛中的自己对视,认真道:“美而不自知的人设出现在你身上一点都不现实,姚芯,你很好看。 “你这样,真的很容易让人对你一见钟情的。” 第60章 唯一的白玫瑰 作为hr部门全女节目阵容里的唯一一个异性,姚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惊喜”可言。 他第一次和宴雁去礼堂,见到满屋子盘亮条顺的女孩子时就打起了退堂鼓,立刻提议自己可以退出,没想到还不等宴雁出手,其他女孩子一并拉住了他,叫他别跑。 姚芯只好局促不安地定住了。 女孩子们讨论来讨论去,宴雁玩笑着提了一嘴他们现在这个配置反串最好,排一个反串版的众男追一女的舞蹈情景剧。 这个构思获得了除姚芯外的一致赞同,后者稍显茫然地坐在一旁发呆。但思来想去这个点子还是很可惜地被pass了。主要是宴雁心想自己把姚芯拉来跳舞已经够不好意思了,哪敢再和他提要他穿裙子反串的事。 那边讨论得热火朝天,姚芯参与不进去,等做决定时有人来问问他,他就点点头说都可以呀。 问一通下来,原本和他毫不熟悉、甚至还对他略有偏见的女孩们看他的眼神都带上怜爱了,忍不住想伸手在他脸上搓两把。 最终反串的计划惨遭夭折,但宴雁提出的后半截计划被保留了下来。 于是,最后在今晚被搬上年会的节目是一出近似于百老汇的简易诙谐舞剧。 经过特殊处理的音乐响起,像是从上世纪的留声机里流淌而出,节奏明快的爵士乐回荡在大厅。 随着明亮光束的移动,身着各色长裙的女孩逐个亮相,台下传来各部门员工们捧场的欢呼叫好声。聚光灯下,女孩们目光灼灼,面带微笑目视前方,她们或明媚动人,或温婉大气,或一头短发干练利落,但唯一共通的是,她们的手上都拿着一束与自己的裙色相似的玫瑰。 舞台上裙袂翻飞,柔和复古的色调相得益彰,正当台下众人的目光都被轻快舞步吸引而去时,一抹白色蓦地闯入了这一片盛放的花丛之中。 这抹白色出现的突然,但不突兀,观众的视线重心随之变换,定格在那白色西装的主人身上。 青年身姿挺拔,伴随着镜头转向他,屏幕上出现他带着一丝局促的清丽面容,但这份紧张在舞台的渲染下竟也显得恰到好处。他像是误入人间不谙世事的仙子,骤然身在这姹紫嫣红的繁华之地,无暇的双颊上也沾染上一层薄红。他不经意向镜头投去一瞥,便能引得台下观众一阵心悸,仿佛他是刻意眼波流转,要朝他人递去含情脉脉的眼神。 他的出现打乱了女孩们的舞步。起初的惊诧过后,她们围在他身边,错落有致的走位安排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包围圈。她们互相交换着视线,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兴味盎然。 第86章 于是音乐的节奏陡然一转,钢琴清脆的声音响起,过渡了留声机醇厚绵长的余韵,随着几个音符重重落下,如同踩着观众们心跳的节拍,变成了一首俏皮的探戈舞曲。 粉红色长裙的女孩率先上前几步,如此天真少女的颜色在她身上丝毫不显得俗气,纤长的手指举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粉色玫瑰,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着。她踩着音乐的重音步步向前,白西装的青年接连后退几步,却避无可避,满脸通红地被那支粉玫瑰挑起下巴。最后,女孩娇笑着用玫瑰轻轻拂过他微抿的唇瓣,心满意足地退场。 青年紧绷的肩膀骤然放松,他转过身去,却猝不及防地与早已站在他身后的暗紫色长裙的姑娘对视。“紫玫瑰”脸上的笑容不似前一位的热烈鲜明,微扬起的唇角带着一丝游刃有余的轻松,脚踩高跟鞋的她几乎能与青年平视,两张神情截然不同的昳丽面孔一同出现在屏幕上,中间仅仅有一朵盛放的紫玫瑰充当阻隔的屏障。 紧接着与紫玫瑰完成交替的是黑玫瑰,她的脸上并无笑意,与一袭黑裙的装束相反,她高傲得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冰山雪莲。但她的动作却比前面两位更加大胆,她似乎不满足于点到为止的互动,像是捕捉猎物般的视线紧紧锁定了面前的青年。后者的脸已经红透了,他伸出手,试图与女孩拉开距离,却被对方反客为主地拉住了手腕。含苞待放的黑色玫瑰在两人之前轻轻摇摆,散发出一阵危险却引人深入的气息。 身着香槟色舞裙的姑娘紧随其后,丝绸般的面料如流水般包裹着她的身倾泻而下,勾勒出她完美的身形。她自然地从黑玫瑰的手中接过了青年的手腕,看似温柔多情,实则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引领着青年稍显笨拙的舞步,步步走向自己早已为他设下的圈套。最后,她用手中的玫瑰巧妙借位,让台下的观众“看到”,她在青年的手背上留下了轻柔的一吻。 众人这一连串看似慌乱的互动,却都成了组成表演的一部分。他们所做的每一个动作,踏出的每一段距离,都恰到好处的合乎圆满,引人入胜,再加上这足以称得上是视觉盛宴的情形,叫人完全移不开视线。 探戈舞曲将要落幕的最后,一袭红裙的宴雁终于款款登场。随着灯光的指引,脚踩节拍的舞步缓缓向前,摇动的裙摆与她手中绽放的红玫瑰相得益彰,步步生莲。她来到青年面前,聚光灯似乎为两人的身影都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她的眼神与笑容一如红玫瑰般热情奔放,带着勾人夺魄的魅力,不自觉地引诱着青年与她一同起舞。 两人彼此对望着,徜徉在冰面上般的流畅舞步几乎将众人引领到了另一个时空,仿佛来到上世纪欧洲的贵族舞会上,在众人的围观下,俊男靓女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每次的扭头、对视,紧迫又随之舒缓的舞步,都像两人之间的试探,拉扯出一张绵密的细网,将双方都紧紧缠绕在内。 这是一出简洁明了的小型舞剧,骤然出现的青年吸引了玫瑰们的目光,几个女孩之间却并没有为他明争暗斗的氛围,更像是姐妹之间的一通玩笑的闹剧,对这一朵洁白的“玫瑰”升起的心思无非是逗弄而非占有,她们游戏人间,流连在他的身边,但等到一曲落幕,又不约而同地分散开,没有在他身边停留。 同样,青年也并未因此黯然神伤,他终于不再紧绷不安、面带羞涩,他终于扬起一个轻松自在的笑容。随着舞曲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他魔术般地从自己西装的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朵娇嫩的白玫瑰,与早已准备好的姑娘们共同上前一步,在纷纷扬扬飘下的彩带里,笑着将手中的玫瑰抛掷了出去。 众人谢幕,台下的欢呼喝彩声不绝于耳。 倘若不是公司的高层们在前排落座,想必那几朵玫瑰定会招致员工们的哄抢。但碍于领导威压,心痒难耐的员工们也无从上前,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玫瑰们落到自己目之所及却无法伸手的地方。 上层的领导们接了玫瑰,心情不错,但也只是摆动两下,便随手放置在了一旁。 只有那一朵小巧的白玫瑰,它被一只带着戒指的手稳稳接住。 手的主人将其抓在手上,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程湛收回了下意识要去接住玫瑰的手,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向自己身侧的位置,视线从那人把玩玫瑰的手中缓缓向上移动,在那张写满了玩世不恭的脸上定格片刻,眯了眯眼。 待他再将目光投向那人手中的白玫瑰时,发现玫瑰柔嫩的花瓣已被粗暴的动作扯下,被漫不经心地揉捏在一起,最终轻飘飘地丢弃在地,用鞋跟彻底碾碎了。 第61章 莫虹声 八云岭上,雪仍在下着。透过大厅的落地窗,绚丽的灯光成了这沉睡山林中的唯一一点光源。 完美演出的喜悦还未从姑娘们玫瑰花般的脸庞上褪去,她们在后台嬉闹着彼此催促着披上御寒的外套,又在导演警告的眼神下做个鬼脸,这才安静下来。 她们踩着高跟鞋,一边讨论着舞台上的表现,慢慢地往观众席走去。就在这时,宴雁却突兀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她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询问道:“姚芯去哪了?” “原来你在这里。” 通往舞台候场区的必经之路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原本是酒店工作人员的专用通道,被公司临时征用。此时,身着白色西装的姚芯就站在走廊的一处隐秘的拐角,冷静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第87章 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就像恶作剧成功的顽童,带着姚芯熟悉的、厌恶的上扬。 见他没有回应,男人不甚在意地挑了下眉,主动朝他伸出手,道:“好久不见,姚小少爷。” 姚芯沉默地望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 两秒后,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了上去,“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握过之后,对方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用力箍住他的手腕,将他向自己的方向一拉,将姚芯拉得一个趔趄,几乎迎面撞上他的胸膛。 “放开我。”姚芯在他面前站稳,低声道。 没有看到想象中姚芯满脸羞愤地抬起头瞪他的场景,对方可惜地“啧”了一声,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反而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另一只手暧昧地抚上他被西装勾勒纤细的腰肢。 姚芯没有抬头,他厌恶地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地道:“莫虹声,放开我。” “态度好冷淡啊,姚芯,”被点名的男人夸张地道,“和你刚刚在台上蹦蹦跳跳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哦。” 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阻力,莫虹声继续道:“别乱动啦,小少爷。不过,如果你想被其他人看到你和我在后台这样拉拉扯扯的,可以继续。” 果不其然,他刚刚说完,就见眼前的姚芯身形一顿,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你想做什么?” 姚芯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单凭他平静无波的语气也无法分辨他此时的情绪。莫虹声耸耸肩,无所谓地道:“别紧张,这么久没见了,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 姚芯没有说话,莫虹声把这视作默认,便继续说下去,“大半年没见你了,他们说你来了京云,居然是真的。” “真好笑,我本来以为那群人诓我呢,没想到你还真的去上班了。”莫虹声嘲笑一声,指尖暧昧地摩挲过那截细瘦的手腕,“你现在在什么部门?hr?干得明白吗?” 姚芯冷笑道:“比你明白。” “是啊,”莫虹声并没有被激怒,依然笑意吟吟的,“我又不需要懂这些,对吗?” “怎么样,是不是过得很辛苦?你现在应该在租房子住——让我想想……房租,水电费,还要养你那个拖油瓶弟弟……啊,对了,还有姚之明,律师费要不少钱吧?不过他都已经进去了……” 他话音未落,转而变成一声吃痛的闷哼,紧攥着姚芯手腕的那只手也松了下来,下意识地捂上刚刚被击中的腹部。 姚芯放下抬起的膝盖,甩了甩手,说:“落井下石的话我听了很多,你想说的之前就有人对我说过,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莫虹声的面部表情扭曲了一瞬,但很快就被抚平,他的嘴角艰难地扯开一丝笑意,道:“怎么还学会打人了。 “不过,你这样,倒是比之前更可爱了。” 姚芯深吸一口气,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在他过去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中,莫虹声不是第一个像这样跑到他面前试图激怒他的,但他无疑是最让姚芯感到恶心与不适的一个。 从前是,现在也是。 在他们之前的圈子里,认识姚芯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有些微妙。一方面,他们认为姚芯太乖巧,他既不喜欢喝酒泡吧,也不热衷于声色犬马,或许用“清高”二字来形容他更为合适;另一方面,又碍于他父亲姚之明的声望与地位,以及姚芯本人身上那种,容貌与性格交织在一起而形成的一种不可名状的吸引力,他们又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接触他。 但莫虹声与他们不同。 他的父亲经由姚之明一手提拔,两家人交往密切,两人更是同龄,莫虹声自小便被他父亲拿来与姚芯比较。 他始终对姚芯抱有隐约的敌意。 幼时的姚芯却对此毫无所查,他不喜欢和别的小朋友玩耍,更多时候他是姚之明的小尾巴,爸爸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然后乖乖地坐在一旁,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知道有莫虹声这个人存在。 等他长大一些后,不得不与同龄人进行社交,他才算是认识了莫虹声。事实上,后者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姚芯只在几次聚会上无意地与对方对视,然后在对方充斥着不屑与恶意的眼神中一头雾水地偏开视线。 而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谈,发生在姚芯上大学期间。 一次酒会上,姚芯在一片觥筹交错的酒会中坐如针毡,伺机准备逃跑,莫虹声却在这时端着酒杯坐到他的面前。他还没来得及扯开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对方先开口了,莫虹声说:“你喜欢男人?” 姚芯简直莫名其妙,他皱了皱眉,虽然不想在公共场合与一个完全不熟的人讨论自己的性取向,但他那时候性格温吞,做不到对别人视而不见,便幅度轻微地点了下头,有些戒备地道:“怎么了?” 模糊不清的灯光下,莫虹声打量着他,却没有说话。姚芯在这样的注视下感觉有些无所适从,他微微偏过头,无措地道:“你、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他就要起身离开,没成想被人拉住手腕,跌入对方的怀里。他慌乱至极,莫虹声的嘴唇轻轻擦过他通红的耳垂,笑着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可爱……要不要和我试试?” 第88章 一席话听下来,姚芯只觉得汗毛倒立。 对方此时的怀抱与调情的话语听上去如此的突兀,乃至有些诡异。姚芯抗拒地试图推开他,却发现对方的臂膀结实如铁臂,自己根本无从撼动。 “我不要……”姚芯努力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平静,“你这是、性骚扰……” 莫虹声像是被他这话逗乐了,嗤笑一声,道:“所以呢,你要去报警吗?还是找爸爸打小报告?” 姚芯气结,可更恶劣的话还在后头。莫虹声笑着道:“和我试试嘛,姚小少爷,我可以和你爸爸一样给你发零花钱的。” “放开我!” 拉扯几番后,最终以姚芯忍无可忍的斥骂结束,两人不欢而散。 从那以后,姚芯对莫虹声敬而远之,后者却像狗皮膏药一样,无论是否还有其他人在场,只要见到姚芯便会上前,或是不怀好意地吹一声口哨,或是目光下流地上下打量扫视。 姚芯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莫虹声根本不喜欢他,也根本不喜欢男人。他无数次撞见莫虹声搂着不同的女伴出入聚会场所,坐在包厢里同时与好几位姑娘调情。 这让姚芯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恶心。 甚至到现在也是如此。 莫虹声站在他面前,依旧挂着那副可恶的笑脸——只不过姚芯不再像他印象里那样软弱可欺,像团棉花一样任由他口头上的搓扁揉圆,他道:“你误会我了,我特意来找你,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莫虹声,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姚芯语调冷静,快速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选择在就要结婚的时候和一个同性说这些话。” “哦?”闻言,莫虹声下意识地抬了抬自己的左手,中指上,象征着订婚的戒指在灯下微微地反光,“你注意到了,但那又怎么样?”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别太自作多情了,姚芯。” 姚芯没有被他的话激怒,而是偏了偏头,道:“托你的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我只是,对你有点‘性’趣。你知道吗,你这副样子,真的很想让人狠狠地……”他弯下腰,在姚芯耳边吐出那个肮脏的字眼。 姚芯不为所动,他直视着莫虹声的眼睛,道:“你的未婚妻是金小姐。”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莫虹声道,“不过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关注我们那个圈子的消息。” “我的确没有关注。”姚芯回答道,“是因为你的戒指外圈有金小姐的英文名,是她签名时常用的字体,我很熟悉。” 莫虹声“哈”了一声,敷衍地夸奖道:“眼神真好。” “金小姐很漂亮,金家家底雄厚,金老先生对自己的女儿相当疼爱,虽然不知道你是靠什么才成功和金小姐订婚,但想必是花了一番功夫吧。”姚芯继续道。 闻言,莫虹声微微一怔,像是被人戳到什么痛处,他收起了那副恶劣的调笑嘴脸,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姚芯朝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这个笑容在瞬间又奇异般地令莫虹声放下了警惕,但接下来对方说的话又令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姚芯的语气轻柔且无辜,“你的未婚妻这么优秀,你应该不想让她知道你在外面拈花惹草的‘风流事迹’——比如说,骚扰我;再比如说,你只是受邀来参加其他公司的年会,就能在短时间内迅速地和会场里的服务员亲热地抱在一起。” “你怎么……” “香水味,不太讲究的香精,挥发得很快,但你身上依旧可以闻到,说明是不久前留下的。这种品质的香水不会出现在我的同事和酒店经理身上,只能是服务员。”姚芯缓慢但又肯定地道,“还有你的领口,已经皱了,还被蹭上了口红印——看来你的这件衬衫算是报废了,真遗憾。” “真是少见的伶牙俐齿,姚芯。看来这大半年让你的舌头灵活了不少,真希望我能亲自试一试。”莫虹声脸色沉下来,但他依旧尽力维持着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那又怎么样呢?现在的你在我看来,和随便哪一个服务生都没有区别。她可以为了一点小钱爬我的床,你也可以,不是吗? “别傻了,姚芯,你早就不是姚小少爷了。你现在和那些用着这种劣质香水的人没什么两样,你大可以放下身段,像他们一样讨好我,或许能让你好过一点。况且,你不已经做到了吗?就像刚刚那样,在台上蹦蹦跳跳地讨好卖笑——姚小少爷沦落到这个地步,姚之明知道吗?你学的探戈不是用来和名媛交际,而是在台上表演给别人看。” 姚芯脸上的表情有了些微变化,但并未朝着莫虹声意料的方向变去,他重复了一遍莫虹声所用的词语,“讨好卖笑?” 他不欲再与莫虹声有过多的纠缠,他们身旁来往的人突然密集起来,导演拿着对讲机神色匆匆地来回踱步,在撞见莫虹声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朝他问好道:“小莫总。” 莫虹声没从姚芯身上讨到便宜本就心情不佳,下意识地要转移注意力,便顺口问道:“急匆匆的,怎么了?” 莫虹声代表京云的合作公司前来参加年会,此时导演神色慌张想必是节目出了什么事,不方便在客人面前直说,便支支吾吾的,本想打个哈哈试图昏过去,另一个工作人员却匆忙跑来,焦急地道: 第89章 “联系上了!但是刘先生那边说,他们的车被拦在山下了,山庄那边说了,雪下大了,不能再放车辆上来了。导演,那节目怎么办?说好了是四手联弹,又不能临时换曲子,伴舞都是排练好了的,难道让那小孩自己弹?” 姚芯凝神听了一耳朵,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好像是钢琴四手联弹的节目,原本邀请了知名钢琴家刘先生和另外一位来自钢琴世家的六岁小女孩完成合奏,结果刘先生飞机晚点,此时刚赶到山脚下却被拦住,无法抵达会场,导致现场这边生出变故,眼下正在考虑是否直接将节目撤去。 他摇摇头,心想此事与自己无关,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工作人员肯定有所准备。却没想到莫虹声却突然出声道:“什么曲子?” 他骤然发声,倒是让导演有些茫然,“您说什么?” “我问你,那个节目上要弹的是什么曲子?”莫虹声不耐烦地重复道。 导演不明所以,但还是告知了那首钢琴曲目。 随后,莫虹声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愉悦,他看了一眼姚芯,然后转头对导演道:“很简单,你们只要找一个会弹的人救场就好了。” “可是……”导演苦着脸,心说您讲得轻松,一时半会要上哪找去?光会弹钢琴还不行,得是会这首曲子的,还得是四手联弹版本的…… “巧了,这里就有一个。”莫虹声冲姚芯扬了扬下巴,“他就会。” 第62章 钢琴与月光 “他就会。” 对上导演投来的目光,姚芯面对莫虹声时尚能维持的平静表情出现了一丝慌乱——倒不是他不会,只是为什么年会还要他加班?! “四手联弹的重点在于合作……”姚芯艰难地开口,试图劝说导演放弃这个荒唐的念头,“就算是熟悉曲谱的人,没有磨合的话也很难……” “只是让你帮忙解决一下燃眉之急而已,”莫虹声嗤笑一声,“你也不会想让在座的那么多人,都看了你们公司的笑话吧?” 姚芯明白他是在偷换概念——再怎么说,让公司丢脸的这个锅也落不到他的头上。只不过年轻的导演已经将他视作了救命稻草,朝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要不……您试试?” 姚芯多少能够理解导演的顾虑。 小莫总都这样开口了,总不能拂了他的面子,对吧? “我不懂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在跟随导演离开时,经过莫虹声的身边,姚芯压低声道。 莫虹声耸了耸肩,脸上依然挂着令他不适的笑意,学着他的样子将声音放轻,说:“姚小少爷琴艺精湛,圈子里都是出了名的,但可惜我们认识这么久都从没听过你弹上一曲。今晚我帮你录像,回头发给大家欣赏欣赏,叫那群满身铜臭气的家伙都饱一饱耳福。” “随便你。”姚芯步履不停,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离开了。 莫虹声的回答让他有些明白过来,对方并不是想看他在台上出丑,或是当众为难让他下不来台,只是为了让他能够供“大家”取乐罢了。 还有两个节目就要到四手联弹,钢琴早已准备在舞台的一侧,静静地等候着演奏者上台。 姚芯在导演的引领下重新回到舞台侧边,见到了等会要与他合作的小搭档。 小搭档是个金发碧眼的混血小姑娘,姚芯记得自己好像在网络上见过她,英文名叫贝丝,年仅六岁就能完成八度跨音,虽然还稍显吃力,但的确能称得上是一个小神童。 小贝丝穿着一件儿童礼服,洁白的裙纱落下来,露出脚上那双圆头的小皮鞋,配上她精致可爱的容貌,就像一个小天使一般。此时,她认真地听完导演略显慌乱的解释,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这个年龄的孩子,通常对大人都有着无条件的信任,认为他们能够处理好任何事情。因此,就算是临时变更合作对象,她也不会担心表演时会出现什么差错,她只是好好负责弹完自己的那一部分就行了。 再加上姚芯的长相对孩子来说有种天然的亲和力,小贝丝对他没有过多的排斥与紧张,反而在姚芯蹲下来朝她做自我介绍时,声音甜甜地对他道:“哥哥,你的头发真好看。” 被一个小女孩夸奖,这仍然让姚芯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听到贝丝略显艰难的中文发音,他从善如流地换上英语,赞美道:“你也很漂亮。” 一大一小旁若无人地聊起天来,导演忍不住咳嗽一声,扯开一个笑脸提醒道:“你们可以交流一下……等会表演的细节。” 没有实际的磨合,口头上再怎么交流也是白搭,但事先询问一下总比不做任何准备要来的好。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四手联弹原比看上去要困难,贸然让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上去和一个陌生小孩合作,姚芯心里也打鼓。但随着与贝丝简单的交流,他的心逐渐安定下来,记忆中隐约模糊的琴谱也逐渐清晰,完成当下这个节目是没有问题的。 时间在等待下一分一秒地流逝而过,后台的一众人看上去都比即将要上场的两位更加紧张,导演甚至还开始暗暗后悔自己就这么让姚芯上场救急的举动——虽然说是救急,但万一真的出事了,第一个担责任的肯定是他们…… “姚姚哥哥。”临上场前,贝丝突然拉了拉姚芯的衣袖,示意他弯下腰来,用生涩的中文对他道,“你比之前和我排练的那个叔叔好多了,我喜欢你。” 第90章 姚芯微微一愣,心中那点隐秘的不安与紧张被小姑娘的话轻轻抹平。他笑起来,面对着逐渐被拉开的帷幕,同她一起走向明亮的舞台。 站定,鞠躬,落座。 上次在如此正规的场合完成这三个简单的动作已是多年之前,但他却感觉宛如昨日。 灯光璀璨,就像不久前他站在这里跳舞时一样,他看不清台下的人,唯一真实可感的是这个偌大空旷的舞台。 他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八十八个黑白琴键如同旧日好友般在他的脑海中逐一浮现,他的指尖已经感受到那熟悉而厚重的触感,于是他睁开眼,满怀眷恋的目光与孩童纯真的视线交汇,他们默契地轻轻点头。 演奏开始了。 清澈的琴声自他们的指尖缓缓流淌。 台下骚动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他们中的大部分认出了坐在内侧的那人是不久前刚刚在台上表演完毕的姚芯,心中免不了疑惑,但很快,他们的注意力就被琴声吸引,或者说是安抚了下去。 那是一首经典的曲目,来自德彪西的《月光》。 台上与台下的距离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银丝分割。舞台之上,钢琴两旁,一个巨大的、曼妙的世界如同被画家描绘的图案徐徐展开。 静谧的世界,朦胧的月色,浩瀚的星河,孤独的弯月。 在这一瞬间,演奏者的脸庞、微启的嘴唇、半阖的双眼、跃动的指尖以及微微晃动的身体,都散发着迷人的光芒。 这光芒穿透了万物,将所有的一切袒露,他的秘密,他的情感,他的不可言说,那些敢说的不敢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全都倾泻而出,伴随着这一份温柔而孤独的月光满溢到了每一个角落。 一切都在琴声里了。 在这里的月光下,听众们同他一起抛开了现实的忧虑,抛开了烦恼的世俗,抛开了窗外纷纷落下的白雪,抛开了禁锢灵魂的肉体囚笼,放任情感的河流在心中奔腾而过,呼啸而出。 最后一个小节,琴声在孩童纤细稚嫩的指尖一点点低了下去,那轮瘦瘦的弯月最终隐入云层,没入黑暗,同会场的静默连成一片,仿佛群星喧哗的黑夜,再也没了声息。 于是一场美梦惊醒,只听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回过神来时仍是灯火通明的会场,从耀眼光芒下走出一抹更加灼目的白色,白色的主人向他们欠身鞠躬,缓步走向台下,带走了令他们魂牵梦萦的那抹月光。 台下的掌声轰动,在这雷鸣般的声响中,唯有几人愣在原地,忘记鼓掌。 他们分处在观众席不同的位置,目光却同时地追随着那道身影离去,同时感受到心中有一种酸软的柔情似乎将要冲破长久以来的桎梏,引发了山崩海啸似的心跳,唤醒了另一种陌生而又激情的冲动。 也许应该在家里放一架钢琴。四人不约而同地心想。 第63章 意外 突如其来增加的演奏节目打乱了姚芯的计划,宴雁等不及等他,已经和自己的小姐妹手挽手地前往雪地拍照了,而他原本构想的与弟弟坐在一起欣赏节目的温馨画面也没能实现。 但理所应当的,他告别小贝丝离开后台,走向观众席时,一路上收获了不少目光。 此时,这些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再令他感到局促或是恐惧,他能感觉到,他们看他的眼神是善意的,而他也终于重新拾起了在聚光灯下昂首的自信。 其中,他留意了一下前排的观众席,没有发现莫虹声的身影。那人不知所踪,姚芯只觉得眼不见心不烦,并不想再与他产生纠葛。 他弯着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游宸就坐在旁边。 年会已经到了抽奖的环节,即将接近尾声,观众的脸在闪烁的灯光下明暗交错。游宸偏过头,下半张脸隐入黑暗中,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待姚芯落座后,他却低声开口了,“家里原来那架钢琴……” 钢琴?姚芯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轻松地莞尔,道:“没关系。” 游宸提到的,是原先摆放在他们家三楼琴房的那架博兰斯勒三角钢琴,那是姚芯最宝贝的东西。 九万美金的造价,但只要姚芯开口说喜欢,姚之明总会愿意给他。 封尘的回忆被唤醒,记忆里的那扇房门被重新推开,巨大的、美丽的博兰斯勒静静地在中央沉睡,黑白琴键一如往年一尘不染,只需手指轻巧落下,清澈如泉音的乐声便再次响起—— “我给你重新买一架。” 姚芯回过神来,有些惊讶地望向刚刚说出这话的游宸。 他回过头,少年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他抿着唇,眼神没有看他,固执地重复道:“我会重新买一架给你。” 姚芯喉头微动,“太贵了”这三个陌生的字眼盘桓在他胸腔中,却叫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只能感到左胸传来一阵肿胀的酸痛。 “它太大了。”他还是笑了起来,那是代表着安抚的表情,他轻轻握住游宸垂下的左手,后者下意识地躲闪,最后还是有些僵硬地停留在了他的掌心。他继续道,“我们家也放不下它呀。” “那就换一个更大的房子。”游宸道。 在这一时刻,姚芯才突然察觉到原来这个自己认为过于成熟的弟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买贵价钢琴,换更大的房子,这些好似承诺的话他能够脱口而出。 第91章 他更倾向于将弟弟的话视作一种宽慰,宽慰他当初在目睹钢琴被带走时的不舍,而这已经足以让他开心了。 于是他微笑起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舞台上滚动的大屏,没有再对游宸的话作出回应。 姚芯不会对游宸的这些话当真,游宸也不应当为了他的喜好而许下这样沉重辛苦的承诺。他还那么年轻,还没遇到太多的人,将来他会遇到属于他自己的,能够让他承诺一生的人,那才是他理应保护、珍爱的对象。 历时三个小时,伴随着董事长总结陈词的最后一个字落下,京云年会圆满落幕。 掌声雷动,大家稀稀拉拉地先后起身,大厅灯光大开,恢复了明亮的冷白色,人群一瞬间嘈杂起来,众人呼朋引伴,有的拉着家人或是好友前往餐厅,有的则已筋疲力尽只想快点回到房间睡觉。 姚芯内心的真实想法自然是属于后者,但身体却被拉着不得不从地前去与部门同事聚餐。 独坐在雪山中的古堡酒店,这份狂欢般的喧闹一直持续到午夜才渐渐平息。 “吱呀”一声轻响,谁的鞋底踩上了积雪的地面。 雪天不见月,微弱的光晕透过云层,莫虹声抬起手,左手的戒指挡住那唯一一圈朦胧的光亮,他微眯起眼,那眼中的醉意渐渐散去了。 坦白说,他的心情并不好,酒精也无法化开他眉眼间萦绕的阴郁。 他烦躁地放下手,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枚戒指。 能够搭上金小姐这条线,他全家上下没少花钱出力,但金小姐不是个善茬,哄骗天真小女孩的那一套在这个大小姐身上行不通,他每每见到对方,总忍不住在气焰上矮了三分。 他不喜欢总被人压一头的日子,就像青少年时期,姚芯什么都比他好那么一点一样。 今晚见到姚芯,他原以为能借此好好把他羞辱一番,却没想到—— “叔叔,叔叔。” 稚嫩的童声在他身旁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只见是一个穿着绒毛外套的孩子,他的视线在对方洋娃娃般的金色卷发上停留片刻,认出她就是那个和姚芯合奏的混血小女孩。 莫虹声并不作声搭理她,她却不厌其烦地拽着他的衣服下摆喊道:“叔叔,兔子先生把我的魔法手链拿走了,你可以陪我一起去找回来吗?” “……什么?” 女孩蹩脚的中文,再加上这怪异的内容,莫虹声脸上的不耐被一种迷惑取而代之,贝丝则展现出了孩子中少见的耐心,再次重复了一遍。 “找你大人去。”莫虹声不耐烦地甩手,懒得再去深究小孩话里的意思,“别来烦我。” “爸爸不愿意……”贝丝不满地撇撇嘴,“我偷偷跑出来的,叔叔,陪我去吧。” 这时候最好且最负责任的解决办法是把这个小孩拖进酒店,通知她的家长。但莫虹声显然既不属于好人,又缺乏责任心。转念想想,他此时正无聊,也不想回到这个令他不快的酒店去,比起把小孩原样送回,他倒是不介意陪小孩玩这个无聊的过家家游戏,再让那个粗心大意的父亲心急如焚一会。 于是他转变了自己的态度,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那好吧。” 得到回应的贝丝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去。积雪已经厚了,小孩的步子也走不快,莫虹声就不远不近地缀在她的身后,心里也有些好奇这个小姑娘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天空仍在飘雪,只是没有先前那么大。莫虹声都忍不住打个寒颤,贝丝却感觉不到寒意一般,他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喂,你不冷吗?” 贝丝回过头来,白皙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一片,但她不以为意,仍然挂着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将他领到距离酒店门口大约四百米的一处树林。 这片树林离酒店不远,并且是步行上山的一道必经之路,但茂密的松树仿佛为这片区域笼罩上一层黑色的薄纱,呈现出一种与白天所见的清丽飘渺截然不同的感觉。 莫虹声止步,皱眉道:“你的那个什么……魔法手链。”说到这里时他忍不住在心里嗤笑,“在这里?” 贝丝停下脚步,左右看看,笃定道:“就是在这里,我们一起找一找,肯定能找到的。” 莫虹声猜测,也许是这个小姑娘的什么手链在上山时掉在了这里,表演结束后才想起来找。但就算是知道掉在这里,落下的雪也早已经将其淹没了,怎么可能再找得到? 但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毕竟就算说了这个固执的小姑娘估计也不会信。 贝丝专心致志地寻找着,挺翘的鼻头几乎要贴上地面的白雪。莫虹声起初只是站着不动,或者在贝丝看过来时才敷衍地左右看看,但渐渐的,他竟然也鬼使神差地打开手电筒,忍不住在地上一寸寸地寻找起来。 他往深处走,回头看见贝丝的身影在离他相反的地方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出声叮嘱道:“喂,你别离太远。” 贝丝应答的声音传来,莫虹声感到一阵别扭的诧异,帮这个小孩找那个所谓的“魔法手链”已经够无聊了,更不明白为何自己要多余提醒这一句,这个小孩又和他没什么关系。 但这种诡异的不自在感很快就消失了,在此之前,他从未知道在雪地里寻找一件丢失的玩具是这么一件令人投入的事情——就连他小时候,似乎也没有过这样专属于孩童的、幼稚的娱乐时光。 第92章 他无暇再关注身后的动静,这时,在他手电筒光束扫过的地方,他敏锐地发现在一棵松树下,有一点光亮闪过。 他上前,用脚抹开那一片的积雪,果然,在其中找到了一串安静躺着的粉水晶手链。 “找到了。”他下意识地低声道,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脸上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此刻,他心中竟然突兀地升起了一丝满足——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的情感有多可笑。 难道他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感到开心吗? 他收起脸上的笑意,正要转身叫上女孩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奇异的动静,紧接着响起了女孩的尖叫,以及一道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贝丝,小心!” 第64章 坍塌 酒店大厅的旋转楼梯通往二楼的露台,途中还必须穿过一条狭长曲折的走廊,同悬挂在墙壁两侧的画作打个照面。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那是刻意模仿着中世纪欧洲的钟声,醇厚悠扬,回荡在业已空荡的大厅。 姚芯的房间在二楼尽头,距离那个开放的露台仅有一步之遥。 此时他竟庆幸于自己对夜景抱有的好奇心——倘若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在穿着单薄的情况下站上露台,自然也不会看到莫虹声带着贝丝前往酒店不远处的那片松树林。 好吧,是谁带着谁这个问题目前存疑,因为按他所看到的,是贝丝走在前面。 但情况来不及他把这些思索清楚。他不认为莫虹声和这个混血小姑娘之间有任何亲密的关系——亲密到可以在这样下雪的深夜,两人一同前去一个安全毫无保障的地方。 莫虹声要干什么?这个问题让他头痛起来。但身体却比他的大脑反应更快,等他的理智回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酒店的大门外了。 面前的雪地上还留着清晰可见的两串脚印,显然,雪花落下的速度还不足以将它们填没。 姚芯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莫虹声两手揣在口袋里,懒洋洋地跟在雀跃的贝丝身后——这幅场景和谐得有些诡异,不过姚芯紧绷的心脏还是不由得放松了些许。 不一会,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又分开了,他们各自在树影交纵的树林里缓慢地移动,像是在寻找什么。 姚芯没打算惊动他们——毕竟就算是出于好意,大半夜尾随别人出来的这个行为怎么说都有些奇怪。 他在距离贝丝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只见小姑娘在地上寻找得出神,正逐渐靠近着被白雪覆盖的山坡边缘。 意外就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贝丝脚下骤然塌陷的雪堆令姚芯心脏几乎停跳,他瞳孔骤缩,转瞬便朝着女孩跌落的方向扑去—— “贝丝,小心!” 他抓住孩子纤细的胳膊,然后将失声尖叫的女孩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极尽所能地将孩子的身躯保护起来。 所幸坍塌并不严重,这个山坡的坡势也较缓,姚芯怀抱着贝丝跌坐在山体微陷处的平台,并没有受伤。 贝丝受到惊吓,搂着他的脖子大哭,甚至来不及问一句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姚芯刚放下的心立刻又揪了起来,他只得连声安慰着,就在这时,他们头顶传来询问声—— “怎么回……你怎么会在这里?!” 姚芯抬头,正对上莫虹声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姚芯沉默,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情不愿地道,“我看见你大半夜带着贝丝在外面……” 莫虹声皱眉,“你跟踪我?” “你别胡说,谁跟踪你了!”姚芯对他怒目而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是你自己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你带着贝丝要去哪里?我是不放心……” 莫虹声闻言也怒道:“你说谁鬼鬼祟祟!我这个身份,难道还要去做人贩子吗?!” 两个大人的争吵也没有打断贝丝的哭声,姚芯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决定暂时休战,“够了!你……你先想办法把贝丝弄上去!” 说实在话,姚芯一点也不想求助于莫虹声,但眼下的处境容不得他再考虑那点私人恩怨。 “好啦,别哭了,没事没事……”姚芯抱着贝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待女孩哭声微弱,他又仰头对莫虹声怒道,“你还在发什么呆?快点想办法!” 莫虹声心想你居然还有两副面孔,不过姚芯对他向来没什么好脸,刚刚乍一看见姚芯温柔的神色,霎时竟有些恍惚。 反应过来后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嘴里嘟嚷着什么,随后勉为其难地趴了下来,朝他们的方向伸出手,“呃……贝、丝?” 他别扭着念着小姑娘的名字,朝她晃动着自己的手腕——上面赫然戴着那串粉水晶手链,“别哭了,你看,你的那个……魔法手链,我找到了。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果然,在见到手链的瞬间,贝丝泪眼朦胧的双目亮起来,最后的抽噎也止住了。 在姚芯的托举下,莫虹声顺利地将贝丝从坡上拉了上来。 见贝丝安全落地,姚芯松了一口气,“拉我上去。”他对莫虹声道。 莫虹声却恢复了以往欠扁的那副模样,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姚芯,故意道:“我为什么要拉你上来啊?” “……”姚芯无语。 第93章 “其实我就这样走掉也不会有什么关系。”莫虹声耸了耸肩,换上一种森然诡异的音调,道,“这个地方不错……如果你就这样冻死在外面,也不会有人怀疑吧。” “……神经病。”姚芯并没有被他吓到,反而翻了个白眼,道,“行,那你就……” 他话音未落,突然顿住。两人都听见了沉闷的一阵声响。 姚芯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有些松动,莫虹声也变了脸色,没有心思再和他开玩笑,而是正色起来,微微屏息道:“上来。” 他伸长胳膊,但无论两人如何努力,双手依然无法交握,相反,他感觉自己的处境愈发危险了。姚芯的脸色带上了一丝恐惧的苍白,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压抑住自己声音的颤抖,快速道:“这样不行,你快带贝丝回酒店,找人来,带上工具。” 莫虹声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咬咬牙,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姚芯,随后一把抱起身旁的贝丝,飞快地消失了。 好的,好的,现在冷静下来……姚芯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有什么剧烈的动作。 他用冻得僵硬的手指艰难地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临走时匆匆塞进去的手机,试图摁亮屏幕,却发现因为温度过低,手机已经没电了。 于是他的不安更添一分,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莫虹声是可信的吗?他真的会如约带人来救自己吗?还是像他说的那样,留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被活活冻死? 他不敢保证。 按理说他们认识很多年了,但他一点也不了解莫虹声,更不知道对方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停下,别再瞎猜了。他的大脑勒令停止了这些平添烦恼的猜想——无论如何,他现在也只能指望莫虹声了。 气温好像越来越低了。或者说是他自身的热量在流失。 他冷得轻微打颤,寒气透过不足以在冰天雪地御寒的西装外套侵袭了他的四肢百骸,但多亏这点钻心的寒意,让他得以暂时保持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快,但在姚芯的感觉还说好像过了一个小时一样漫长。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最终停留在他头顶。 他听到上方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姚芯!你没事吧?” 于是他抬起头,看到苏裕清神色焦急的脸。 第65章 一同坠落 姚芯粗略一看,来的四五个人全都是他们部门的,七手八脚地扯着一根绳子和锚定器,几张脸同时忧虑地望着他。而莫虹声就站在一旁,并不作声。 看到熟悉的面孔,涌上的安全感驱散了他原先孤立无援的无助。 “你怎么跑到下面去了?”见到他还好端端地待着,既没缺胳膊又没少腿,苏裕清紧绷的神色总算放松下来,一边絮絮叨叨地,一边将自己手中的绳子放下去,“抓紧了——最好在你胳膊上绕两圈,看看你旁边有没有什么能借力的地方,我们拉你上来。” 姚芯乖乖地按照苏裕清的叮嘱操作,粗糙的麻绳被他攥在僵硬的掌心,此时也顾不上心疼自己身上这件价值不菲的西装了,使劲在上面缠绕几圈——但事实是他已经被冻得发麻,几乎要无法感知到麻绳捆绑着他的力度了。 脚踩的这处“平台”愈发不稳了。他低头看去,能望见白雪簌簌掉落。雪山仿佛变成了一只被骤然唤醒的野兽,打开了那张深不见底的嘴,吞噬着滚落的一切。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随着呼吸吐出的白气融化在寒冷的夜色中。遮挡面庞的茫茫水汽散去,苏裕清能看见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 “别怕,别看下面,抬头。”苏裕清双手紧紧握住那段麻绳,仿佛想通过这段与姚芯唯一的连接来安抚他,“你马上就安全了。” 姚芯微不可察地点头,攥着那截绳索,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其余人的指引下试探着蹬向旁边的山体,在离他不远处有一块突起的岩石,他试探着将一部分的重心移过去,在绳子的帮助下,他能感到自己逐渐上升了些许。 或许是寒冷影响了人们的动作,他上升的速度很慢,很快就感受到与麻绳紧贴着的那处皮肤传来反常的灼痛感。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也没有出声催促,而是咬紧下唇,极力克服着这漫长的痛苦。 但坠落就发生在一瞬间。 起点是那块供他借力的石块——或许那并不是山体的一部分,只是碰巧存在的岩石,被白雪暂时冻在此处,却无法承担一个成年男人的压力,在他彻底踩上它时不堪重负,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随后滚落下山坡。 那个声响便成了一个预告的讯号,姚芯在一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量,一丝受惊的空气从他的喉间涌入,堵塞了他即将出口的叫声。 苏裕清离边缘最近,时刻关心着姚芯的状况,他是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人。但他再敏锐,也快不过下坠的自然规律。 隔着手套,他却仍能感受到那段绳索勒紧他掌心皮肉的触感,它在他的手心飞快地向下流失,像一条骤然活过来的蛇,他抓不住。 同行者皆是脸色大变,在他们未能反应过来时,只见苏裕清紧握着手中正飞速消失的绳索,定定地望向那陡峭的山坡,随即他纵身,沿着那下滑的坡度,同刚刚坠落的姚芯一起消失在了无边的幽暗山底。 第94章 姚芯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滩液体。 他渗透、流淌在这洁白冰冷的地面,滚落的碎石与掉落的树干一同跃迁过他的身体,他在来回的撞击下仿佛要被展平。下坠的高度深不可测,仿佛比深渊更深,他的口鼻被白雪覆盖,世界失去光亮,失去音色,乃至失去生命—— “姚芯,姚芯!” 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拉力从他的手腕传来,紧接着,他被从积雪中拽离,无数纷飞的雪花自他身体四散而去,他被纳入一个柔软的怀抱,滚烫的温度烫得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那是属于人间的温度,他在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没死。 “死什么死?” 他听见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于是缓慢地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把心理活动给说了出来。 “就这么点高度,阎王爷才不惜得来收你这条命!”怀抱着他的人动作很温柔,嘴里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客气,“想死?再过个几十年吧!” 他在对方一半责骂一半心疼的声音下找回了活着的本能,他埋在对方温暖的怀里,双手捂着下半张脸,开始剧烈地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碎了吐出来。 苏裕清吓得赶紧去掰他的手,“怎么了?是碰着哪了?” 姚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失去知觉的手在对方的牵扯下离开自己的脸,随即被纳入了一处温暖当中。他眯着眼睛看苏裕清动作迅速地摘下自己的手套给他戴上,轻声问:“你,你怎么也下来了……?” “怕你死了。”苏裕清道。 姚芯凭着本能反驳他,“你刚刚、你刚刚还说……就这么点高度,不会死的。” “是,你摔不死。”苏裕清用力地抱着他,姚芯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是怕你冻死。” 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接触竟然发生在这样的场景,这让苏裕清在无奈中又感到一丝啼笑皆非。 可他此时牢牢地将姚芯锁在怀中,他幻想过的、那截纤细的腰肢就在他的掌下轻微地颤动着,对方令人心动的漂亮面孔依偎在他胸前,纤长的睫毛落了雪,轻柔地垂下,他几乎能感受到那湿热的、从他口中呼出的湿气轻轻地拂过他的脖颈。可此时此刻,他却好像成了一尊雕塑,除了保持被凝固般的姿势一动不动,无法做出任何的反应。 一切暧昧旖旎的遐想在这一刻真正来临时竟烟消云散——或许是场景不对,又或许是任何越界的想法与触碰都会惊扰这缱绻的、神圣的怀抱,仿佛只是这样听着对方的呼吸就能令他满足,他不忍打破,只能这样努力却又轻柔地拥抱住姚芯。 苏裕清的动作没有任何的侵略性,而人类追逐温暖的本能在这一刻碾压了一切理智,顾不得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上司,姚芯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对方温暖的怀抱里消融,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贴在对方的怀里。 暂时的温暖使他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在血管里缓缓流通,姚芯打了个哆嗦,紧接着他感到环抱着自己的双臂被松开,下一秒,一阵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响起,有一片厚重的暖意从前方包裹住了他。 他垂眸,看到搭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上司骨节分明的大手出现在他面前,正动作轻柔地将那件外套掖进自己的衣领。 “你会扣我的工资吗?”姚芯小声问,“你把外套给我了。” 苏裕清不是第一次搞不懂姚芯的逻辑了,于是他只是笑了一声,道:“我都冒着生命危险下来找你了,还计较这一件外套吗?” “你自己说的,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嗯,很快就没事了。”苏裕清感觉到冷了,但他并不在乎,他用尚存余温的手指轻轻地拂去停留在姚芯睫毛上的雪花,感受到那柔软的触感扫过他的指腹,带来细密的痒意,连同着指尖传到他的心底,“他们马上会找到我们的。” “万一、万一他们不能马上……找到我们呢?”姚芯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他开始贪恋所有能带给他温度的东西,包括苏裕清的手掌。他无意识地用脸颊蹭过苏裕清的掌心,声音轻得好似梦呓。 苏裕清察觉到他的动作,于是收手的动作顿住,随后犹疑地靠近姚芯的脸颊,轻轻地覆盖了上去。他们的动作如此亲密,好像一对最为亲昵的爱侣,苏裕清此时却顾不上心猿意马,他用指腹蹭过姚芯的脸颊,低声哄道:“想不到你还这么悲观呢?放心吧,不会的,我可是他们领导,他们还敢不来吗?他们马上就会到。 “你不会有事的,姚芯,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第66章 烟和吻 寒冷与疼痛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不算坚强的意志,不知为何,姚芯在苏裕清面前摆不出面对莫虹声时的刁蛮模样。 苏裕清在此时成了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而他也在对方的安抚下奇迹般地感到安心起来。 他愿意将这种感受用失而复得来形容,他好像又变回了某种需要被精心呵护的玻璃制品,像以前一样被人珍惜地捧在手心。 可过度的安全感也成了一种变相的危险。姚芯察觉到自己正在意识之海里沉浮挣扎,模糊的思绪仿佛即将带离他远去—— 不能睡……他在心中艰难地对自己重复道。 就在这时,烟草的味道掠过他的鼻尖,使他的大脑有片刻的清醒。 第95章 他抬起眼,入目是苏裕清紧绷的下颌。对方高挺的鼻梁在这片被白雪覆盖的夜色中勾勒出一道峰峦般凌厉的弧度,他那总是吐出刻薄话的薄唇微抿着,正咬着一支正燃烧的香烟。 他是什么时候点着烟的?姚芯努力回想,却发现根本无从记起。 “……给我一支。” 他轻轻拉了拉苏裕清搭在他脸颊旁的那只手,道。 苏裕清吐出一串漫长的烟圈——形状完美,只可惜它很快就消失了。他对姚芯的这句话表现出了相当的诧异,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 “给我一支。”姚芯再次重复了一遍,向他证明这并不是他的幻听,“我快要睡着了……” 苏裕清望着姚芯的眼睛,香烟顶端的火光在对方的眼里被映衬得更亮,他有一时的失语。 半晌,他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了姚芯。 他看着姚芯的手细微颤抖着接过,然后张开形状优美的唇瓣,咬住了那支烟。 苏裕清去摸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姚芯却再次举起接烟的那只手,轻轻搭在苏裕清的侧脸,令后者转头面向着自己。 在下一刻,姚芯微微扬起下巴,这时候两人凑得极近,苏裕清看到他放大的脸,那令人心惊的美貌像一把出鞘的利刃,使苏裕清不由得微微屏息,定在原处,任由那两支同样细长的香烟相触,将两人框进了一个无间的距离中。 他用苏裕清那支燃烧的香烟为自己点上了火。 香烟开始燃烧,姚芯偏过头去。细瘦的烟雾自他唇间袅袅而出,像一团云拢住了他,顷刻又被寒风吹散,他的发丝也跟着一阵轻飘飘的抖动。 姚芯的脸上此时浮现出一种极度安稳的沉静,身躯随着呼吸的频率像延绵的海浪般起伏。 苏裕清低头看他,千言万语如丝线织成了网,层层缠绕在他心中不知从何讲起,只能不合时宜地想到,抽烟的姚芯其实非常的……美。 “我以为你不抽烟的。”愣怔过后,他像才想起来那样,低声表述着自己的诧异。 姚芯微弱地笑了笑,说:“以前我就抽过,是在留学的时候。” 世界各地都有人为烟草着迷,甚至比起尼古丁,更为危险的东西才是他们真正喜爱的。在遥远的异国,姚芯曾在旁人的撺掇与好奇心的驱使下买过一包不知名的香烟,那也是他第一次抽烟。 抽的第一口,辛辣如火焰灼烧着他的喉管,他觉得难受,没有给这种令他感觉到痛苦的东西第二次机会,将那支香烟随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从那之后他便对其失去了兴趣,可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一经三年,他还会有再次吸烟的时候。 那是家里出事后,他搬进那个老旧破败的出租屋的第一天。他坐在逼仄潮湿的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正对着他,他的目光从头顶的蛛网落到墙角长出的青苔上,抬起手时,突然摸到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有一盒不知何时放进去的香烟。 在那一刻,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成了某种开关。他将其打开看了看,回忆着时间,好像放了一年两年,再具体的时间也无从寻起,只是里面的烟依然安静躺着,仅有一根的空缺,没有发霉。 “我不知道听谁说的……说是,烟和酒其实是一样的,放得时间越长,味道越好。”姚芯说,“所以我就想着,试试吧。” 他不知从屋子的哪个角落翻出一个老旧的火机,没有任何的标识和设计可言,仅剩的燃油在暗黄色的壁身摇晃。他重新回到房间的角落坐下,动作生疏而笨拙地点火,在火苗燃起的瞬间瑟缩一下,像是生怕被燎着似的。 然后烟就被点燃了。辛辣的感觉不比第一次少,他被辣得开始不停地流眼泪,痉挛的肺部挤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可他却在这巨大的痛苦中察觉出一丝绝望的快感。 他肩膀颤抖着,自虐一般地猛吸几口,任由香烟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缩短,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又迅速哆嗦着点上一支,深灰色的烟灰抖落在他眼前深灰色的地面上,后来他跪在地板上用纸巾一点一点把它们擦掉。可是那呛得令他流泪的味道却依然在他身边萦绕了好久好久。 那是他在家里出事之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像那样崩溃地哭泣。 “……我讨厌抽烟。”姚芯喃喃道。 苏裕清停顿了良久,最后轻轻地夺走了他还剩半支的香烟,碾没在身侧的雪地上,“那就别抽了。”他说,“睡吧。” “不能、不可以……”姚芯玻璃珠似的眼睛缓慢转动,他表现出难以想象的固执,好像放弃清醒就等于要了他的命。 “没事的,没事的。”苏裕清将手盖在他的眼前,缓慢而又坚定地融化着他对抗自身的力量,“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什么都不会发生。” 姚芯的睫毛沉重地扇动着,最后轻轻地阖上,像是在海面上引起飓风的那只蝴蝶终于心甘情愿地停泊。 苏裕清缓慢移开自己的手,目光从他微蹙的眉心描摹到他紧抿的嘴唇。睡着的姚芯所展现出来的是完全陌生的一面,他看上去如此忧虑,如此不快乐。 他像个快要燃尽的烛芯,在无尽的永夜里微弱的发光,那点跃动的火苗摇摇欲坠,岌岌可危,而他自己则化作烛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静静地、无望地等待着黎明到来,自己熄灭的那一刻。 第96章 一个人的内心可以承受多大的痛苦?苏裕清不由得思考起这个问题。他抬起手轻抚着青年的眉心,好像在透过他的外表,抚平那颗正在自毁的心脏上伤痕累累的褶皱。 真正的姚芯好像和他平日里看到的姚芯并不相同。但喜欢一个人就意味着要喜欢他的全部,你不能只喜欢他漂亮的外表,不能只喜欢他的乐观开朗和乖巧听话,你还要喜欢他已经被打碎的一部分,再一片片地捡起来重新粘合。 在这个无言的夜晚,雪山掩映着依偎的身影,无星无月,天地高悬,他们在背离世界的角落停留。 苏裕清感受到自己的心脏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肋骨,他却觉得自己和姚芯的心贴得从未如此相近。于是他缓缓俯身,再俯身,直到唇瓣轻轻贴上对方微凉的额头。 万籁无声,他的坦荡在如擂的心跳下都显得不够纯粹。 “好了,小少爷。”他与熟睡的姚芯额头相抵,“就一会儿,现在我是你的了。” 第67章 牵手 如苏裕清所料,他们并没有在山坡下等太久——或许是因为他们掉下的距离本就不算远,只是在黑暗的掩护下才显得可靠,几乎是姚芯刚刚闭上眼睛,后脚他们就被找到了。 “苏总监!你们没事……”来人打着手电筒匆忙上前,却在到达两人跟前时紧急刹车。 他颇为震惊地看着两人此时的姿势,甚至产生了“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念头。 打头的人一停下,他身后的一大帮子人也站住了脚,此时都朝着那个方向暗戳戳地投来八卦的眼神。苏裕清在这样的注视下感到万分不自在,他咳嗽一下,正要出声,巧的是姚芯居然就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从他怀里直起身来。 “他们来了,我们可以上去了。”苏裕清见搭在他身上的外套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便伸手帮他拢了拢,道,“把衣服披上。” 姚芯的脸色依然不好,失去血色的唇紧抿着,在旁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他始终低垂着眼皮,像是筋疲力尽一般,对外界的刺激都难以作出反应,自然没有留意到站在众人身后的莫虹声,也没有发现他在看到自己与苏裕清时骤然变得难看的脸色。 众人在不远处找到了一处能勉强供人安全滑下的坡道,在安全绳的借助下到达底部,这才找到他们。此时在手电的照明下,他们列成一队原路返回,只有打头的几人偶尔说几句话,大半路程上只听见风雪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山路本就崎岖,再加上层层积雪,更是难以行走,稍有不慎甚至还有再次坠落的风险。 苏裕清走在姚芯前面,走过三分之一时,他微微侧过身,犹豫几番后朝后伸出手,触碰到姚芯拢在袖口中的指尖。 在感受到他的触碰的那一霎,那只手像是触电般飞快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但苏裕清并没有因此收回手,仍然固执且耐心地令其留在原地。片刻之后,他感受到一片微凉的皮肤放在了自己掌心,他立刻收紧自己的指节,将那只手紧紧牵住。 终于从坡地安全回到最初坠落的地方,酒店大门就在目之所及的不远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在距离大门还有两百米的距离时,众人突然发现有两道身影正朝着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而来,在看到他们时,那两个身影先是一顿,而后其中一个像是突然加快了速度,等那张熟悉的面孔闯入他们的视野,众人惊讶地发现来人竟是程湛。 “程总……” 员工们难掩自己讶异的神色,还没来得及出口询问,只见程湛眉头紧皱着,轻轻朝他们点头后便迅速掠过他们,大步向后走去。 这样的神色他们从未在程湛脸上看到过,这位年轻的副总似乎永远都是游刃有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此时此刻,像是面具被撕破了一角,那张总是毫无波澜的脸上浮现出清晰可见的焦急与恐惧。 只听见轻微的声响从后方传来,他们回过头,只看见程湛的背影,男人宽阔的肩膀将他怀中拥抱的那人牢牢挡住,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窥探的视线。 姚芯毫无防备,被程湛紧紧拥入怀中,他几乎踮脚,上半身倚靠在对方的胸膛上,微微怔目,但熟悉的气味与温度先一步包裹了他。 后知后觉的恐惧随着热气上涌,先前强作的冷静与坚强一瞬间被打碎了,他的眼眶传来一阵酸意,几乎要趴在程湛怀里哭一场——直到现在,他才感到真正的安全。 程湛的手环在他腰间,隔着苏裕清的外套,他抱得很紧,但姚芯知道这已经是他极力克制的结果。因为他同样也在克制自己。 良久的沉默之后,程湛问:“有没有受伤?” 姚芯摇头,像是找回了一些支撑身体的力量,然后轻轻推开了他,“我没事,”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谢谢程总关心。” “程总”这二字落下,程湛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退一步,手也从他的腰间撤了下来。 “苏总监和我一起下去的。”姚芯低声道。 这件事情程湛自然知道,但闻言他也只是抬眼,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旁边站着的苏裕清,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朝姚芯伸出手,说:“嗯,回去吧。” 姚芯望着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手,印象中这是第二次。他微不可察地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苏裕清,但后者早已把脸撇开,叫他读不见他脸上的情绪。 第97章 姚芯的手指在袖中蜷紧又松开,最终,这一次他没有拒绝程湛,抬起手,轻轻地放在程湛掌心。 这场意外并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寥寥几个公司上层了解过情况,确认无人员受伤,安抚过后这事便算过去了——但大概类似于八云岭的这种地方,往后都被京云排除在年会场地的考虑之外了。 第二天中午,京云众人乘车离开之前,莫虹声拦住了姚芯。 姚芯依然恹恹的,少见地没有对他摆出防备或是攻击的姿态。见到他这副模样,莫虹声张了几次嘴,却都没有说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姚芯道,“我要走了。” 莫虹声咬咬牙,说:“金小姐那边……” “我不会说的。”姚芯打断了他,“不需要我说——你觉得你做的这些事,金小姐一家真的毫不知情吗?” 大抵是被戳中了心事,莫虹声的脸色有瞬间的扭曲。 “只有这些吗?”姚芯反问。 当然不止这些。莫虹声心说,可他望着姚芯的眼睛,却觉得后者好像已经将他看透了——而这让他的开口变得更加困难。 但姚芯这次没有开口催促,在彼此沉默过一会后,莫虹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对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可惜他鼓足勇气地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旁边传来的声音便打断了他—— “姚芯!快点,我们要走啦!”宴雁从车窗探出头来,朝姚芯招手。 闻言,姚芯回过头去,下意识地露出一个笑容,回应过宴雁后,转头面对莫虹声时,却又恢复了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 莫虹声的目光停留在他唇角,刚刚那里有一个梨涡,但现在它消失了。而他的勇气也随之消失了。 所以当姚芯问他“你刚刚说什么?”时,他只是干巴巴地回应道:“没什么。” “我……没什么要对你说的了。”莫虹声道,“再见。” 姚芯点点头,转身离开之前,轻飘飘地留下一句,“我不想和你再见了。”说罢,他将莫虹声留在原地,朝反方向走去。 他不想再和莫虹声再见,不想在和过去的那些人再见。 或许,也应该彻底和过去告别。 莫虹声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随着车辆的驶去在天际线浓缩成一个小点,他的疑问永远无法问出口,也永远无法得到姚芯的回答。 为什么你对我和别人不一样? 你从不对我笑,从不会对我的存在投以多余的目光,你甚至不知道我在你光芒万丈的身后度过了二十几年的人生。你也不知道,我讨厌你,同时又渴望你。渴望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发现我的存在,对我笑一笑,对我这个你的影子一般的存在投以平等的光芒。 可能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 莫虹声转过身,他的司机已经在不远处等他。 如果可以重来的话。他注视着雪地上被自己踩出的脚印,它们很快就会被白雪重新覆盖。如果可以,我们相识的十几年,会不会变成人人羡慕的过往? 可惜没有如果。 第68章 我恨你是块木头 年会结束,距离春节只剩下短短几天,道路两旁的行道树上已经挂上了圆圆的红灯笼,京云大厦内部也在装饰物的点缀下被烘托出了过年的氛围。 但对于还需要在办公室坚守到除夕夜的打工人来说,就算春节已经掰着指头就能数到,但假期却似乎还是遥遥无期。 就在众员工重回岗位工作的第二天,hr部门的员工得知了苏裕清病倒卧床的消息。 “什么?” 站在休息室的姚芯闻言猛地一噎,差点被呛进气管里的小饼干谋杀。他望向身旁双手捧着咖啡气定神闲的宴雁,压低了声音,又问道:“他真的生病了?” “不知道。”宴雁耸了耸肩,“或许只是领导的借口啦,毕竟这都快过年了,这破班搁谁谁想上啊……” 宴雁放下咖啡杯,碎碎念着自己要不也找理由请个假,她念叨了半天才发现姚芯反常地没有一句回应。她偏过头,朝姚芯投去一个疑惑的目光,只见后者紧蹙的眉心中写满了忧虑,甚至还闪过一丝心虚—— 他心虚什么?宴雁微眯起眼,毕竟姚芯脸上的情绪太好懂了,她绝不会认错。于是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姚芯果然像受到惊吓般向后一缩,“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她道。 姚芯脸上的心虚更甚了,迅速泛起粉红的脸颊像是被吹鼓的气球,轻轻一戳就要破掉,他的瞳孔有瞬间的放大,随即立刻偏过头去,闪躲着宴雁探究的眼神,“哦,没想什么,就是……苏总监可能是真的感冒了吧,嗯,八云岭还是挺冷的……” 说完,他抛下小饼干转过身去,只含糊地留下一句“我回工位了”,便快步走开。 宴雁这下也不喝咖啡了,盯着姚芯匆匆离开的身影若有所思——他走得太匆忙了,每根头发丝都散发着慌张的味道,甚至差点平地摔一跤。 她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姚芯一脸胃疼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连中途碰上想和他说话的钱垣都没顾得上搭理。 得知苏裕清请病假的消息,他的大脑里一瞬间闪过许多那天晚上的画面——那件被苏裕清脱下来披到自己肩上的外套,那个亲密至极的拥抱,那支点燃的烟,那句苏裕清轻声对他说的话,还有……那个落在他额头上的吻。 第98章 姚芯再一次把自己的额头抵到办公桌上,两只手捂着脸。 苏裕清生病了……很严重吗?不严重的话应该也不会请假……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把衣服给我了?……我是不是应该,去看望他一下? 这个念头一经诞生,便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姚芯伸手在自己的桌面上摸索着,将手机打开在自己面前,手指在微信的聊天界面上划来划去,就这样过去了足足三分钟,他才鼓足勇气,点进了与苏裕清的对话框。 屏幕上,他与苏裕清最新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周前,他让自己交工作报告。 姚芯继续往上翻了翻,发现除了苏裕清给他转来干洗费的那一次,他们之间聊天的内容居然只和工作内容有关;甚至他给苏裕清的备注都还是“苏总监”,后面还跟了个括号,括号里头写着“骂人很凶的坏领导”。 他想了想,把括号里的“坏”字删了,保存好之后又犹豫了一瞬,返回修改界面加了个“帅”字上去。 他动动手指,发过去一条:苏总监,您感觉好点了吗?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没过一会,手心传来震动,对面那位骂人很凶的帅领导回复了他:嗯。 如此简洁明了,后面还煞有介事地加了个句号。 姚芯盯着那个“嗯”字,恨不得拿个放大镜来揣摩苏裕清的意思。 “嗯”是什么意思?他心想。 半晌,姚芯又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您去医院看过了吗?家里有药吗? 顶端的备注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姚芯咬咬牙,不等对方回复,视死如归地发消息道:我下班后可以带药给您。 聊天框的顶端又跳回了他给对方的备注。 两秒之后,对面甩了个定位过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串具体的门牌号。 屏幕那头,姚芯咽了口唾沫,诚惶诚恐地打字道:好的,苏总监,我下班之后就来找您。您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带给您。 这一次对面依然回复得很快:不用,你人过来就行。 姚芯手一哆嗦,条件反射地发了个“收到”过去。 对面发来一长串的省略号。 放下手机,姚芯重新抬起头来。他觉得自己对苏裕清过分小心了,明明他们私底下相处过很多次,按理来说也不应该像普通的上下级…… 不对。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的姚芯在心里尖叫。你们就是普通的上下级!没有别的关系! 姚芯感觉自己的灵魂被劈成了两半,分别变成了两个小人,此时正一左一右地站在他的肩头吵起嘴来—— 左边的恶魔小人率先开口:“别傻了,普通上下级才不会像这样呢!” 右边的天使小人跺着脚反驳:“除了上下级,我们也可以做朋友呀!” 恶魔小人笑起来:“胡说,好朋友才不会亲你!” 天使小人嗫嚅着:“只是亲额头……” “亲额头也是亲!”恶魔小人得逞地大声叫嚷起来,“就是亲了!” 紧接着,趁着天使小人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恶魔小人乘胜追击:“你还主动提出去他家照顾他!买药多简单的事,叫个外卖就好了!” 天使小人的脸涨得通红,几乎要从头顶冒出白烟来,他终于发现自己无从反驳,索性一屁股坐下耍赖,捂着脸嘤嘤地哭起来。 姚芯被吵得脑瓜子疼,捂着头喊了一声“够了”,耳旁嗡嗡的声音停止,两个小人顿时烟消云散。然后他睁开眼,对上了坐在正对面的宴雁的眼神。 “……” “你看着一副抓狂的样子。”宴雁朝他挑了下眉,“说说呗,发生什么了?谁又招惹你了?” “……” “让我猜猜——钱垣?程总?还是苏总监?”宴雁敏锐地发现姚芯的表情变得有一瞬间不自然,“啊,猜对了。” 她兴奋地站起身,四处张望一番,将椅子拖到姚芯身边坐下,迫不及待地问:“怎么个事?” 姚芯双手捂脸,哀嚎的声音闷闷地从手心传来,“放过我吧……” 宴雁才不吃他可怜巴巴的这一套,催促道:“哎呀,你说嘛,我保证不告诉钱垣。” 闻言,姚芯抬起脸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和钱垣有什么关系?” “……我恨你是块木头。”宴雁无语,在心里同情了一下钱垣,但很快这份同情就被八卦的好奇压过了,“算了,你说吧,你和苏总监什么事?” 姚芯发现实在拗不过她,转念在心里想到,自己这点烦恼估计也只能和宴雁分享了。于是他掐头去尾,省去了他们在山坡下那个夜晚的一些细节(比如那个吻),挑着重点给宴雁讲了一遍。 听完之后,宴雁一拍手,道:“显而易见,他想泡你——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姚芯要被她说的话吓死了,“哪里显而易见了?他、苏总监、他,怎么可能会想……想……”他哽了半天,就是没法把那个字说出口,转而变了个话题,“你又是怎么‘早就知道’的?!” 宴雁耸耸肩,“很明显啊,所以我才说你是木头。” 姚芯张口,又闭上,最后他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宴雁弯腰觑了眼他的神色,问:“所以呢?” “什么?” “所以,你是什么态度呢?”宴雁耐心询问。 第99章 “我没有……”姚芯小声道,“我没有什么态度。” “但你主动提出要去他家送药。”宴雁毫不留情地指出,“叫个外卖明明更方便吧。” 同样的话再一次响起在耳边,姚芯的头垂得更低了,“我只是……觉得,他是因为我……才会生病。”他的声音细如蚊呐,“我应该去看看他的。” 不只是这样。姚芯在心里低声道。 还因为那天晚上他们回酒店的路上遇到了程湛。那时候,他被程湛抱住,身上明明还穿着苏裕清的外套,他却好像完全把对方忘记了,除了在被程湛领走之前,他转头看了一眼对方。等回到酒店大厅,苏裕清很快就上了楼,他都没有找到机会和他说话。 他甚至都没有好好和他说一句谢谢。 他的心里静悄悄一片,不受控制地想象起苏裕清独自一人在家生病的情形来。紧接着,他便感到心脏像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疼痛。 第69章 照顾 也是因为今天苏裕清不在,一到下班点同事们都心照不宣地溜之大吉。 姚芯久违地在正常时间点下了班。 他去药店买了点治风寒的冲剂,犹豫后又在小区楼下买了一点应季水果,对着苏裕清给的地址找到了对应的单元楼,乘坐电梯上到16层。 这个小区离公司不远,坐地铁也就二十分钟的路程,周围有学校与商场,处在黄金地段,想必房价不会便宜。 姚芯站在门口,先是抬手敲了敲,很快便意识到苏裕清也许还在床上躺着,于是拿出手机准备给对方发个信息,没想到后者反倒先给他发消息来了。 他盯着对方发来的那串数字愣怔片刻,再抬起头时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智能锁——苏裕清直接把大门密码告诉他了。 他抬起手腕,指尖轻巧地在屏幕上按动,像是生怕留下什么痕迹一样。 随着“咔哒”一声,门锁转动,门开了。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透过大门敞开的缝隙朝里望去,几秒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打开房门,踏了进去。 “苏总监,”他站在玄关处,小心翼翼地换下鞋,稍稍提高音量道,“我来了。” 一道鼻音浓厚的回应从房间传来。 看来感冒真的挺严重的。姚芯将买的水果放在客厅,在暖黄色吊灯的照耀下,打量起这个房子来。 整洁——这应当是这间房子给每一个来访的客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房子不大,没有一处空间被闲置,都被各种同色系的置物架或是挂钩利用起来,东西多而不杂,被井井有条地安放着。隔断和茶几都明亮如新,看得出主人经常擦拭的痕迹。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单身男士独居的房子。 不久前姚芯也去过钱垣家,他的家里同样整洁,但与这里的不一样。前者是一个结构分明的大平层,是很符合钱垣气质的极简性冷淡风,色调单一,一眼望去除了家具似乎就看不到其他物品;而苏裕清的家里处处都透露着生活气息,让人下意识地感到温馨与安全,好像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住在这里一样。 姚芯没有在客厅多做停留,而是朝着声音传来的房间走去。 穿过走廊,他路过了两个房间,这两间房不约而同都关着门。最终他来到尽头的那间,这间的房门虚掩着,姚芯抬手轻轻敲了敲,“苏总监。” “进来吧。” 这道声音近在咫尺,与方才站在玄关处他所听到的又有些许不同,除了鼻音,他还听到对方声线低沉沙哑,包裹着浓浓的疲累。 姚芯心头愧疚更甚,一时顾不上什么尴尬,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此时窗外已夜幕降临,房间的窗帘打开,也只能看见漆黑的夜幕中点缀的几颗孤星,与光线明亮的客厅比起来,这里的黑暗更多,仅有一盏昏黄的夜灯照亮了床头。 姚芯在那唯一光源的指引下,对上了正靠坐在床上的苏裕清的视线。 他没有穿着姚芯熟悉的西装三件套,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柔和的家居服,平日被梳起的发丝此时垂下几缕,柔软地搭在额前,就连他的视线好像也在这一刻温和许多,仿若有坚冰融化在他眼底。 但他们没有对视太久,很快,苏裕清就先他一步移开了视线。他垂下眼,目光重新回到了面前支起的桌板上,他的笔记本正放置其上,似乎还在处理工作。 姚芯有点手足无措。 这样的苏裕清,没有在公司的刻薄,也没有在醉酒后的随和,更没有在雪山深处的温柔,这让姚芯感到些许陌生。 “苏总监,”他小幅度地挪动着脚步,来到苏裕清身旁,“你感觉怎么样了?” “挺好的。”苏裕清头也没抬,“死不了。” 姚芯不自觉地用手指拽着自己袖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响起来,“你测过体温了吗?会不会发烧?……有什么症状?……我、我买了挺多药的,我去泡给你……” 苏裕清不置可否,似乎对他要做什么根本不在意。 姚芯出去烧了热水,按照药剂的说明进行冲泡,再将其带到苏裕清房间,蹲在他身侧将药递给他,“这个药是治风寒的,说明书上说一天三次,饭前吃……你吃晚饭了吗?没有的话,我可以做……” 听到这里,苏裕清终于有了反应,他挑了挑眉,问道:“你会做什么?” 第100章 “……”姚芯讪讪道,“速冻水饺。” 苏裕清哼笑一声。紧接着,他伸出手,从姚芯手中接过温热的玻璃杯,将其中棕褐色的药剂一饮而尽。 玻璃杯被放在床头柜上,底座碰到桌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姚芯依然维持着蹲在旁边的姿势,微微仰起脸看着苏裕清,小声道:“苏总监,那天晚上谢谢你。” 苏裕清搭在键盘上的食指微微一顿,随后“嗯?”了一声,漫不经心般出声道:“谢我什么?” 姚芯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苏裕清冷淡的反应并不在他意料之中——因为那个出格的、额头上的吻,他还以为…… “怎么不说话了?” 苏裕清的声音令他一惊,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又在走神。他的脸一下子红透了,结结巴巴地道:“就是、谢谢您……当时那么晚,你还亲自带人过来帮我,而且,在我掉下去之后,你也跟下来,还把外套给我……” 这次苏裕清没有像先前那样错开视线,而在他灼灼的目光下,姚芯喉结滚动一下,不得不继续说下去:“……还有那支烟……” “嗯。”苏裕清应了一声,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片沉默。 姚芯思绪纷飞——苏裕清似乎情绪不佳,对待他的态度与那天晚上简直判若两人,而更可怕的是他自己竟然为此而感到心慌。 他在害怕什么? “苏总监……”他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在生自己的气——没想到他的疑问还没出口,对方的话竟先打断了他。 “你和程湛,是什么关系?” 苏裕清转过头来,目光平和地望着他。 姚芯呼吸一窒——果然,果然是因为那个拥抱。 “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姚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苏裕清解释这个,他语气急切,像是要证明什么,“我和程总之前就认识,你不要误会,他、他一直对我很好,就像我父……”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茫然,疑惑地垂下目光,停留在自己张开的掌心上——仿佛那里还停留着程湛手心的温度。 程湛一直对他很好,就像……他的父亲。 是这样吗? 一直以来,他是把程湛当作父辈的角色来看吗? 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使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走向了终结,姚芯的心中被巨大的困惑填满,他对上苏裕清的眼神,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 “苏总监,我、我把杯子拿去洗……”他匆忙伸出手,却因慌张的动作碰到了插在插座上的夜灯,随着玻璃杯落入他的手中,那盏夜灯也从墙上脱落,房间顷刻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尚未适应的瞳孔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骤缩,姚芯下意识地向后仰倒,却感到一只滚烫的手触碰到自己冰凉的手腕,将他拉入怀中。 他们两人之间,仅有那一个玻璃杯横亘着。 杯口抵在姚芯的胸口,伴随着他鼓点般的心跳,传来一阵钝钝的疼痛。 黑暗中,他无法视物,其余的感官在此刻被放大到极限。姚芯感受到苏裕清的体温透过他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呼吸喷洒在他侧脸,他甚至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冷香——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苏裕清要吻上来。 但是没有。 他们只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紧接着,苏裕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姚芯,那天晚上我抱着你的时候,”他低声问,“你真的睡着了吗?” 第70章 读心 “那天晚上,姚芯,你真的睡着了吗?” “我……” 姚芯慌张极了,舌头打结,此时就连他的喉咙都传来异样的烧灼感,有无数只蝴蝶在他的胃里振翅,它们向上盘旋,很快就要从他微张的口中飞出。 紧接着,他听到一声轻叹,苏裕清在他耳边道:“我知道了。” 姚芯简直要昏厥,“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你没有睡着,对吧?”苏裕清笑起来,他又变回了姚芯熟悉的那个样子。 姚芯回想起那句话、那个吻,他迟钝的大脑不会想到正是自己的沉默告诉了对方答案,他的脸在发烧,好像生病的人是他。他缓缓松开紧握杯子的手,任由那个玻璃杯倾倒在他们中间柔软的床铺上,他不得不用手捂住自己通红滚烫的脸,声音透过他的指缝传出来,“你为什么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事实上,他并不是真正好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当下他急需一个话题来转移注意力,把他从那一晚的暧昧中拔出。可苏裕清竟是煞有介事地回复道:“因为我会读心术啊。” 姚芯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对方那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上一次他这么说,还是自己坐在他办公室哭泣的时候。 “我能读懂你的心。”苏裕清继续说,“比如刚才,你刚刚进来的时候,你一定以为我在生气——因为程湛。再比如现在,你……”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到一只微凉的手覆盖住自己的唇,堵住了他未完的话语。 “别说。”姚芯匆忙打断了他,转而又闷闷道,“这不公平——因为、因为我根本猜不到你心里在想什么……” 苏裕清有些留恋对方掌心的柔软,但还是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其放了下来。他极力克制住自己在对方手背亲吻的冲动,抹去语调中的轻浮,用因着风寒而微微沙哑的嗓音低声道:“不,你永远不用猜我的想法……因为我会说给你听。” 第101章 “相反,有一件事,我读不到你的心声。”苏裕清缓缓道,“我需要你告诉我,姚芯。” 窗外,弯月探出云层,微弱的光亮自天边倾洒一缕,照亮了姚芯的脸庞。 苏裕清温柔却坚定地注视着他,那浓密的睫毛如同羽毛般轻轻扇动,拂过他心底最柔软的位置。他仰望着自己,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躲闪和惶恐,苏裕清明白,眼下或许并不是一个袒露心声的好时机,这只会给姚芯平添烦恼,或许他会像手机里那只虚拟的兔子一样钻进洞里藏起来—— 可他就快要忍不住了。他忍不住呼之欲出的情感,哪怕就这样被拒绝也没关系。 “我可以追你吗?” 他开口道。 姚芯的眼睛骤然放大了,四目相对,他们在彼此的眼中望见了彼此,乌黑的瞳仁在各自的眼眶颤动着,交错的目光仿若凝成实质,化作一根丝线牵引着他们缓缓靠近—— “咔嚓”。 突如其来的巨响唤回了两人的意志,姚芯的手腕迅速地从苏裕清的手中挣脱开。 他扭头去看,发现是那只玻璃杯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姚芯的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几分,“对不起、我……” “别动。”苏裕清拦住他俯身的动作,道,“我来处理。” 随后,他绕到床的另一侧,打开了房间的灯。 整个空间骤然明亮起来,苏裕清穿上鞋,去到屋外拿着打扫工具返回房间,只见姚芯依然站在那个角落,被满地的玻璃碎屑围困着,手足无措。 “没事,没关系。”苏裕清安慰他,仔细地清理着地面上的玻璃,一边询问道,“没有受伤吧?” 姚芯摇摇头。 玻璃杯突如其来的坠落打断了两人先前的讨论,但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刚刚那场对话没有发生。 像是为了掩盖什么,姚芯拿起水果冲向厨房清洗,实际上只是想暂时避开苏裕清,让自己拥有短暂的、独立的思考空间。 他此时太需要一个人待着了,他不能在苏裕清面前考虑这些。 因为后者的眼睛、声音、动作……他的一切,都在影响姚芯的思绪。 是的,他明白,他当然,他理应明白——苏裕清说这话的意思。 爱情都使人变得愚蠢,他自己也蠢过,就在不久之前。可如今他站在苏裕清家的厨房,面对着盛满清水的水槽,这个房子的主人在五分钟前向他告白了,而直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苏裕清的询问,该如何安置这份感情。 天啊,他真的不是故意要这么像个玩弄他人感情的混蛋的。 多亏了苏裕清问的是“我可以追你吗?”,而不是什么直白的“我喜欢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吗?”这样的问题,给了他斡旋的余地。 谢天谢地,那个突然打碎的玻璃瓶解救了他。否则他就不会站在这里,而是在方才那种的氛围的催化下,头脑一热地和对方拥吻着倒在床上—— 够了。手中的苹果“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姚芯崩溃地用湿漉漉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别再继续想下去了。 苏裕清让他心动——自己此时此刻依然在剧烈跳动的心脏不允许他否认这一点。 事实上,自雪山的那一夜起,这种感觉始终萦绕着他。 但他不得不转动自己几乎停滞的大脑艰难地思考着,这其中有多少出自真心,多少出自吊桥效应的刺激。 苏裕清是他的上司,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总不可能是跟他一样,不然他不会在看到自己坠落之后义无反顾地掉下去来到自己身边,这说明他很早就开始喜欢自己——而姚芯根本没有发觉。 正如苏裕清所说,那一晚自己其实是清醒的,可他默许了一切的发生,默许了那个唐突却温柔的吻。 那晚,他偎在苏裕清怀里,对方的体温让他感到安心,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坠入梦境时,对方轻飘飘的话传进他的耳朵里。下一刻,他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的亲密的触碰。 它降临在额头,那么轻,好像他是将要消散的泡沫。 他爱我。姚芯恍然意识到这一点。 可他无法推开他,无法拒绝他,正如他拒绝不了这冰天雪地里的一个拥抱,他也拒绝不了这份爱。 “哗啦”。 伴随着苹果被捞出的水声,厨房的推拉门也被人从外面打开。 “就这么几个苹果,”苏裕清走上前,伸手接住了险些再次掉进水中的那只可怜的苹果,用轻快的声音调侃道,“用得着洗这么久吗?” 姚芯悄悄抬眼观察他,发现他换上了那副自己熟悉的模样。他顿时松了一口气,在心里祈祷着这事就此翻篇,他和苏裕清还是普通的上下级—— 但苏裕清从来就没有让他如愿过。 苏裕清注意到他自以为隐蔽的视线,笑容扩大了几分,微微俯身看向他,道:“我刚刚问你的,还没回答我呢。” 姚芯羞愤得简直想原地暴毙,他只好装糊涂,“……什么?问我什么?” 但他还是低估了苏裕清脸皮的厚度,“我说我想追你,问你可不可以。” “……” “可以吗?”苏裕清往前一步,姚芯就后退一步,直到后者的腰撞上案几,退无可退,他才含着笑直起身来,“说话呀,让不让追?” 第102章 他这气势压根就不像一个病号,姚芯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熟透了,自暴自弃地道:“随便你!这种事为什么要问我?反正、反正我也……” “反正你也什么?” “我也还不想和你在一起!”姚芯气得大喊。 “哦,‘还’不想。”苏裕清笑着道,“那意思就是以后就想咯?” “以后……”姚芯顿时卡了壳,“总之、总之我现在不想和你……我还记得你之前骂我的事情!拿文件扔我,给我穿小鞋,压榨我……” 眼看着姚芯越说越气愤,话题大有跑偏之势——显然吐槽苏裕清对他来说容易得多,可被吐槽的对象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脸上渐渐收了笑容。 “……”姚芯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说重了,心虚道,“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干嘛这样看我?” 只见苏裕清神情严肃,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道:“我想亲你。” 姚芯:“!!” “不可以!!!” 第71章 你不能嫁给他 宴雁:你觉不觉得,姚芯最近有点奇怪? 钱垣:是吗,哪里? 宴雁:他和苏总监最近好像有点事。 宴雁:我只能提醒你到这儿了,你自己加油吧。 与宴雁的聊天记录就停留在三天前,钱垣在这几天将其看了无数遍。 其实就这么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也找不出其他意思。钱垣仔细回想着最近几天姚芯与苏裕清的互动——看似还和平常一样,普通上下级,苏裕清也就是偶尔布置工作的时候才会下楼。 但他知道宴雁不会毫无道理地提醒他。 作为一早就看穿他心思的人,宴雁对这一方面的洞察力着实令他叹为观止,所以她说姚芯和苏裕清有事,那就一定是有事。 钱垣想起了唯一可以称得上奇怪的一点——就在前天,姚芯拒绝了和他同行下班,支支吾吾地说今天要在公司待到比较晚。 他实在不擅长说谎,每到这个时候反而会一反常态地睁大眼睛注视着对方,眼睛飞快地眨动几下。但钱垣在他面前永远是善解人意的,所以他看破不说破,只是轻轻点头说好,然后叮嘱他要注意安全。 所以,那天晚上他其实是和苏裕清一起回家了? 思及此,钱垣微微眯了眯眼。 他们两个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好像就是从苏裕清请病假那天,姚芯去看他——那个时候他们发生了什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使人变得疑神疑鬼,尤其是在爱情当中——这一点就算是钱垣也不能免俗。他忍不住回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情形。 今天是除夕夜,因为突然出台的规定导致他们不得不在岗位上奋战到最后一刻。公司知道员工们心里有怨气,大过年的,破天荒地干了件人事,给员工们叫了外卖饺子,让大家凑合吃一吃。 但姚芯没等到饺子送来便东张西望地准备开溜,被宴雁问到的时候就说弟弟在家等自己,答应了他回去要一起吃饭的。 临走前他跑到钱垣跟前笑眯眯地和他说明年见啦,他的笑容映着玻璃上贴着的大红色窗花,钱垣又一次被他的笑晃了眼,有些愣怔地和他说再见。也不知姚芯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因为他好像已经等不及要回家,同他来时一样飞快地从钱垣身边跑开了。 钱垣的目光追寻着他的背影,看到他在部门门口被拦下,是苏裕清。 苏裕清拉住他的胳膊,对他说了些什么,或许是问他要去哪里。姚芯也没躲,仰着脸一边比划一边同他解释,苏裕清脸上露出一抹笑,不知说了些什么,姚芯脸上的表情由喜悦转向气愤,低着头小声嘀咕。苏裕清便笑得更开心了,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随后便放姚芯离开了。 这一幕很短,发生得极其迅速,是放在电影里也会被一刀剪辑的无用镜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此时,钱垣借着回忆将这个画面反复填充,突然觉得苏裕清当时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刺眼起来—— 他揉了姚芯的头。他绝不会对一个普通的下属做这样的动作。 落地窗外,随着接连发出的“砰砰”巨响,绚丽的烟花在远处的高空绽放。窝在他怀里舔爪子的百元被吓了一跳,猛地从他腿上蹿起来,警惕地藏到了一旁的抱枕下面。 新年到了。 钱垣这才微微回神,被丢在茶几上的手机此时也震动起来。他心情烦闷,拿过手机解锁,只见来自他人的新年祝福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他机械地回应着“谢谢”、“同乐”,直到某个置顶的聊天框突然亮起了小红点—— 姚芯:钱垣!新年快乐!![爱心] [爱心] [爱心] 姚芯:【爱你.jpg】 钱垣打字道:谢谢,新年快乐。 就在他准备发出去时,却又有短暂的犹豫,他试图再说点什么,才能显得自己的回应不那么生疏冷淡,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无奈地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了。 最后,他还是将这几个字原封不动地发了出去。 他盯着姚芯发来的那个捧着爱心的小兔子足足十分钟,依然没有新的消息弹出来。 他心想,自己以前会因为这种小事纠结这么久吗?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的主人情绪不佳,百元慢慢地凑过来,用脑袋在他的手心顶了顶。钱垣心不在焉,顺手把它抱起来,将脸埋进猫咪柔软的肚子里,长叹一声,道:“怎么办啊。” 第103章 “他好像真的只是把我当朋友。” 百元歪歪脑袋,“喵呜”一声表示疑问。 小猫咪不明白,小猫咪只会喵喵叫。 半晌,钱垣突然一顿,随后他猛地抬起头,重新把百元放回到沙发上,他点开微信,迅速地编辑了一段文字,罕见地发了一条朋友圈—— 过年回老家一趟,有人愿意上门帮忙照顾猫咪吗?有偿,三百一天。 配图是百元对着镜头卖萌的几张照片。 他动动手指,将这条朋友圈的范围修改成仅姚芯一人可见。 点击发送后,他抱着不明所以的百元抱起又放下,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每隔一段时间就拿起手机看两眼,可一直等到他要睡觉了,那条朋友圈依然毫无动静。 钱垣有点后悔了。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告诉自己,等明天早上起来就把那条朋友圈删掉。 于是,他就这么怀揣着巨大的忧虑进入梦乡。 钱垣睁开眼,入目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喧闹声涌入耳中,他茫然地打量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被人群包围,再一看,这好像是某个乡下祠堂,房顶挂满红绸,门上、窗户上,全都贴满了大大的红双喜。 是谁要结婚?他心想。 这时,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被敲响,中气十足的吆喝声从门外传来:“新郎新娘到——!” 钱垣受到周围人的影响,不由自主地也探出头去观望。 只见两抹红色慢慢从门外走来,跨过门槛,视线从两人交握的手向上移动,最终,在看到新郎的长相的那一刻,钱垣倒吸一口凉气——苏裕清?! 他在热闹的人群中几乎石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裕清牵着那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款款走向祠堂中心。 紧接着,又是几声锣鼓敲响,伴随着“拜天地”、“拜父母”的吆喝,最终,在众人的起哄下,苏裕清伸出手,缓缓地掀开那遮挡着新娘容貌的红盖头—— 那张含羞带怯、面若桃花的笑脸,不是姚芯又是谁?! “我不允许!” 钱垣挤开人群,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 “你不能嫁给他!!” 就在他将这些话脱口而出的一瞬间,门外的爆竹声炸开在耳侧,掩盖了他的声音。 “不行——!” 钱垣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屋外,爆竹声接连不断地响着。 钱垣抹了一把脸,显然被这噩梦吓得够呛。 他一把抓起身旁的手机,却见昨晚那条朋友圈下面多了一条评论。 姚芯:我想照顾百元!可以吗可以吗?我不用钱的!! 第72章 独守空房 “一群疯子,好端端地过年放个假都不让人安生……” 年初三一早,游宸拎着行李箱站在家门口骂骂咧咧。 姚芯一拍他脑袋示意他弯腰,游宸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低头老老实实地任由哥哥把自己的衣领整理好。 “多七天的假都不愿意给,赶着投胎也没这么个赶法啊。”游宸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自顾自地在那嘀嘀咕咕,“特长生的命不是命?非得现在跑外地集训?……” 姚芯晓得他对学校的安排心存怨气,只当他是寒假还没放够——想想也是,前一个星期游宸净打工去了,孩子还没在家待两天,又接到通知收拾东西匆匆要走,搁谁谁不气? 但只有游宸知道自己烦躁的原因不止是这个。 “……到地方不要乱跑,跟着同学和老师,保管好自己的东西……啊,还有……” 姚芯还未成年时就常常独自在外地到处旅游,更别提后来出国,虽然那时候做什么都有人替他打点好,但出门在外的事他还是比游宸更懂一些的。 他的抱怨被姚芯轻声细语的叮嘱堵了回去,虽然后者叮嘱得事无巨细,显然是把他当成了第一次出门春游的小学生,可分别前的焦躁不安也确实被他抚慰,渐渐偃旗息鼓。 “真的不要我送你到车站?” “不用了。”游宸拉上口罩,刻意撇开脸不去看他的表情,瓮声瓮气地道,“反正都是坐地铁。” 说罢他便转过身,正要拎着行李箱下楼时,却没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他似有所感,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就听见姚芯喊他,“小宸。” 他顿了顿,手中的行李箱重新落地,转瞬间眼前就多了一个姚芯。后者抬手把一条围巾围上他的脖子,说:“不要着凉了。” 游宸垂着头,定定地看着那葱白纤细的手指在自己脖颈间穿梭,围巾在他手中被系成一个漂亮又牢固的结。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把姚芯抱进怀里。 姚芯在他怀里茫然地眨眼,手却先下意识地环上了游宸的后背——说实话,这个动作做的有些艰难,他几乎要环不住像只大型犬似的弟弟了。 而这只大型犬的头正埋在他颈窝里,发泄不满般地蹭了蹭,闷声道:“我不想去了。” 姚芯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道:“好啦,左不过也就辛苦这么一段时间,等你考完就好啦。”他把游宸的行为当做是不想集训的耍赖。 游宸的眼神望向远处,眸色一暗。 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过姚芯没有说错。他忍不住又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直到对方忍不住去推他的双臂,他才松开了这个怀抱。 第104章 “嗯,等我考完就好了。”他低声重复着姚芯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游宸拖着行李箱消失在他的视野中,姚芯又竖起耳朵倾听他下楼的脚步声,直到楼道里归于平静,姚芯才重新关上房门。 回到客厅,姚芯突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他就觉得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以前和小宸也是一个星期才见一面,更早之前甚至半年才见一面,怎么这次就这么……舍不得呢? 但游宸出门了,大过年的,一个人待在家里冷冷清清。姚芯想起了被托付给他的某只小猫咪。 那天他看到了钱垣的那条朋友圈,立刻就跑去底下评论,他不要钱,单纯就是喜欢猫咪。幸好钱垣答应得也爽快,并不嫌弃他没有经验,而是很耐心地告诉了他一些照顾宠物的基本常识,还告诉了他自家大门的密码,就这么放心地把百元,包括他整间房子都托付给了他。 “如果你想住在那里陪百元的话也可以。”钱垣在电话那头说道,“客房已经收拾出来了,里面的换洗衣服都是新的,你放心用。” 但姚芯只当他这话是客气——真要他住在钱垣家里,多不好意思啊,而且他自己也不是没地方住。 钱垣是昨天坐飞机走的,眼下正是只留百元这一只小猫咪独守空房的时候。 想到这里,姚芯便坐不住了。他索性穿上羽绒服,把家门锁好,也出门朝地铁站的方向去。 他们两家其实相隔不算太远,单程地铁只要二十多分钟。姚芯有点担心这么久没见,百元会不会不认识自己,思索一番后选择先去一趟上回和钱垣一起逛过的商场,直奔之前去过的那家宠物用品店。 说来也巧,今天值班的店员依然是上回那个姑娘。没想到她还记得姚芯,见了他便热情地迎上来,笑吟吟地和他说“新年好”。 姚芯也弯起眉眼,“新年好呀。” 这时候,店员突然“咦”了一声,朝他身后张望几下,问道:“今天您自己来的呀?钱先生呢?” “哦,他回老家过年去了。”姚芯在她的带领下往猫玩具的展柜方向走,闻言便实话实说地答道,“所以最近我来照顾百元。” 店员将一个造型可爱的逗猫棒递过去让他看看,一边问道:“您怎么没和钱先生一道回去啊?” “嗯?”姚芯抬起头,有些困惑地道,“他回家过年,为什么要带我回去?” 这下姑娘也难掩自己脸上讶异的神色了,她看见姚芯十足茫然的眼神,很快便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便打了个圆场,道:“我听你们说话口音挺像的,以为你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呢。” 姚芯没有多想,反而认真地思考起来,道:“像吗?我是本地人,不过钱垣是哪里人我还真不知道……哎,晚上打个电话问问他好了……” 眼见着姚芯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店员长出一口气。等姚芯抱着心仪的猫玩具从门口走出去,留下店员一个人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不是情侣?不应该啊……” 她回想了一下上回钱垣同姚芯一起来时,她可看的一清二楚,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钱先生,看着姚芯的眼神可是相当温柔。 同样的神色她只在钱垣抱着百元来店里时看过。 第73章 嫉妒 自助猫粮机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块状的猫粮哗啦啦地掉下来,不一会便填满了底下的猫粮碗。 百元一个猪突猛进,扎进碗里开始埋头苦吃。 这时,一只纤瘦白皙的手闯入了镜头。 是姚芯,他在百元身边蹲下来,趁着猫咪吃东西时呼噜它的后背。 “等会记得喝点水,钱垣说你不爱喝水,这样会生病的。”姚芯认真地同猫咪说话,猫咪只是甩了甩头,也不知有没有将他的话听进去。 钱垣盯着手机屏幕上实时传来的监控画面看了几分钟,直到屋外传来母亲的呼唤声,他才把手机放下。 这个监控是他平时上班时用来观察百元情况的,客厅和卧室各有一个,他说话对面也能听见,百元早就习惯了这个,偶尔还能喵喵叫着回应两声。 只是没想到监控在这个时候居然派上了用场。 他只要打开手机, 便随时能看到客厅发生的一切:包括姚芯踩着毛茸茸的拖鞋在他的家里走动,一边逗百元玩一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还有他抱着百元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 虽然这么看上去好像稍微有点变态……钱垣干咳一声,掩盖住自己脸上一闪而过的薄红,神色如常地走出房间,招待起客人来。 事实上就算不专门请人来照顾百元也不会出事。他临走前检查了自助猫粮机与饮水口,确保里面的分量足够百元吃好喝好到自己回来——所以他拜托姚芯上门的主要理由是让他负责陪百元玩一玩,或者在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后能及时发现。 但事实上这些都不是他心里的真实想法。他的目的只是让姚芯和他保持联系,仅此而已,就算这个“联系”仅仅只是一只猫,也没关系。 出于钱垣的私心,他并没有主动向姚芯提起监控的存在,后者自然也无所察觉。只是他偶尔注意到百元总是喜欢跑到客厅的某个角落坐下,时不时还叫几声,但也并没有深究。 钱垣同他说过百元不爱喝水,这事他上了心,上网搜了几个办法,最后决定自掏腰包给百元买了一堆高级猫罐头,仔仔细细地跟着网上的教程操作,把罐头用水稀释几次,这样就能起到“骗水”的效果。 第105章 百元一天吃三顿,他勤勤恳恳换着花样地给它做猫饭,看它吃得开心自己就捧着脸在一旁傻乐。相比之下他自己的饮食就没那么规律了,多数时候一餐解决,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才想起来点个外卖,兔子吃草似的在嘴里细嚼慢咽。 这些都是钱垣偶尔打开监控查看时才知道的。 现在是姚芯来到他家照顾百元的第二个晚上,钱垣坐在饭桌上,被热情的七姑八姨围在中间,只觉得脑袋发晕。 “小垣都出来工作这么久了,有没有找到对象啊?” “哎哟,年纪也不小的啦,是该着急了。姑婆这边认识几个女孩子,条件好的嘛!要不要介绍给你啊?……” 钱垣知道她们没有坏心,见自己的母亲装作毫不在意,实则眼神暗暗往这边瞧的模样,也无法直接起身离席,便只是笑笑,轻轻摇了摇头。 “那在那边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他原本只想敷衍地糊弄几句,没想到不只是他的哪位舅妈还是姑母提了一嘴这句话,却在他这下毫无防备之时,正正好戳中了他的心事。 他不假思索,脑子里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是姚芯的脸。 紧接着,有关于对方的画面接二连三地在他的眼前生动起来——姚芯在他身边通红着眼眶擦泪,姚芯笑着把温热的咖啡递给他,姚芯和他蹲在一起给公司流浪猫投喂,姚芯…… 纷繁的画面如同拉长的电影镜头,在他的脑海中既快速又缓慢地闪过,他深处自己的记忆当中,发现这短短半年的时光竟已占据他生命中一半的光彩。回溯的画面仍在继续流转,最终,他定格在了其中一幕。 那是他第一次带姚芯回家的时候。自己在厨房忙活晚饭,姚芯抱着百元站在被一层玻璃所隔开的屋外,他伸手将上面白茫茫的水汽擦去。钱垣扭过头,四周的玻璃在热气的熏蒸下依然雾蒙蒙,而他透过那圆圆的一小块玻璃,看到了唯一真实可感的,姚芯的笑脸。 他猛地回想起,自己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真正察觉到自己已经喜欢上他了。 钱垣短暂地愣神被亲戚们当作是默认,“有喜欢的人了呀?那打算什么时候带回家啊?” 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甚至已经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婚礼该如何操办。钱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有点艰涩地开口道:“嗯……还不知道,他的意思……他没有同意我……” 但很快,他的声音便被姑婆拔高的音调淹没了。烫着卷发的女人笑眯眯地道:“啊咋,我们小垣这么优秀,有谁会不喜欢的哟!” 钱垣不记得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借口逃离了饭桌,他站在阳台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意,从口袋中拿出被捂得温热的手机,打开了那个与家里监控连通着的软件。 屏幕上出现了他家客厅的景象,姚芯此时正盘腿坐在离监控不远的地毯上,百元窝在他的腿上,而他自己则举着手机,像是在给谁打电话。 见到姚芯的那一刻,钱垣感到自己内心很快轻盈起来。但这份轻盈并没有持续太久,甚至还没来得及让他彻底放松下紧绷的唇角,姚芯的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从那头传来。 “……嗯,我不在家……和你说过的……小猫……回去……” “你想我没有?……骗人……我想你……好好训练……” 钱垣觉得自己的心陡然像被系上了千斤的负重,倏地向下坠去。 他看着姚芯一边捏着百元的肉垫,一边用他熟悉的笑容同电话那头不知名的人亲昵地聊天。 十分钟过去,姚芯仍旧没有要挂断电话的意思。 钱垣闭了闭眼。 他不想去猜测同姚芯打电话的人是谁——是苏裕清还是那个和他关系过分亲密的弟弟,再或者是别的他根本不知道的人。 从屋内携带出的热气早已消散,钱垣渐渐地感觉到冷。当他深吸一口气时,涌进来的却是一大口冰冷的空气,这股寒意催生了他心底某种情绪的种子,蜿蜒出带着尖刺的藤蔓在他体内生长肆虐,撕扯着他的每一个细胞,一直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难以辨别心头骤然涌起的这股情绪,用“嫉妒”一词笼统概括似乎不够贴切。 他重新去看屏幕上的姚芯,见他像是突然被窗外的什么吸引了注意,站起身去往阳台的方向,但很快他又回来了。 要是他能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钱垣在心中微微叹息。 待在他家里,待在他身边,待在他随时都可以看见的地方。 不要看其他人,不要听其他人,不要爱上其他人。 只属于我一个人就好了。 第74章 狗脾气 游宸拿着手机往外走时,睡在他下铺的舍友笑着调侃他道:“哟,又去给你对象打电话呢?” 游宸哼笑一声,却没有否认,只撂下一句“关你屁事”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人在宿舍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靠,他绝对是在炫耀吧?” “嘚瑟啥啊,有对象了不起?” 一群半大少年愤愤不平地声讨着自己的舍友,可无论说什么也掩盖不了彼此酸溜溜的语气。 “哎,就游宸那个狗脾气,平时那样子看得我都来气,我真好奇他对象是啥样的。” “啧,等他回来当面问问不就好了,要是长得漂亮怎么可能藏着掖着?” 第106章 “都说了游宸那人狗脾气了,他要是真的那么宝贝他那对象,多半也不会拿给咱们看——这叫狗的领地意识,懂吗?” “……没人比你更懂狗了。” 游宸不知道自己那几个好室友在自己离开后编排了些什么,不过就算他知道估计也就翻个白眼懒得去管。 他特意走到走廊尽头,找了处黑漆漆的角落站定。 他下意识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又连着深呼吸几下,这才下定决心,按下了视频通话的按钮。 自从他走之后,每晚都要和姚芯打个电话。这倒不是姚芯要求的,只是游宸琢磨着这样估计能让姚芯开心,不会再东想西想自己是不是讨厌他。 第一通电话打过去他还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声音也干巴巴的,平时面对面聊天时他就话少,这下在电话里更不知道找些什么话题。好在姚芯没有受到他的影响,接到他的电话语气便是兴高采烈的,于是游宸更不想叫他失望了,绞尽脑汁地回忆起一天发生的趣事说出来逗他开心。 结果这电话一天天越打越长,游宸听着姚芯的声音都舍不得挂,也怪不得他的舍友误会。 不过他也从未出声纠正过,就这么默许了舍友们对他和姚芯关系的猜测。 他和姚芯前几天都只是普通打打电话,今天他纠结了好久才下定决心要拨个视频过去——他就是想看看姚芯。 视频通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属于游宸的那个黑漆漆的小框被挤到了右上角,屏幕骤然亮起,出现的却不是姚芯,而是一个圆溜溜的粉色鼻头,紧接着,一颗毛茸茸的猫猫头探了出来。 游宸:“……?” “姚芯?”他试探地道。 “哎,小宸。”对面传来一声回应,紧接着手机镜头有轻微的晃动,好像被主人举着调整了一下姿势,猫猫头不见了,姚芯在屏幕里朝他招手,“我刚刚在捡东西……” 游宸“哦”了一声,注意到他身后的环境,问道:“你不在家?” “嗯,我不在家里。”姚芯道,“之前和你说过的,去同事家帮他照顾小猫了,等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又是你那个同事?” 姚芯听出他语气不快,连忙把百元拎起来转移注意力,“当当!看,这个就是百元,可爱吧?” “挺可爱的。”游宸盯着百元看了一会,低低地说了声,“但是我更喜欢狗。” “那我们以后可以在家养一只狗狗。”姚芯轻快地道。 游宸愣怔片刻,随后“嗯”了一声。 “怎么今天突然给我打视频呀?”姚芯话风一转,笑眯眯地问他,“你想我了吗?” “……没有。” 这样的对话在几个月前似乎发生过,姚芯记得当时听到游宸的否认后他气得半死,但现在他早就习惯了游宸在这一方面的不坦诚。 “骗人。”姚芯说,“反正我想你了。” 姚芯带着笑意的嗔怪好像带起一串电流,游宸的手剧烈地摇晃一下,险些拿不稳手机——所幸他镜头扫到的地方都是一片黑暗,姚芯应该察觉不到。 他有些心虚地左顾右盼起来,确保没有其他人在场,他压低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哼哼出来一句,“……再说一遍。” 姚芯和他不一样,他才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便乖乖重复了一遍,“我想你了。” 游宸深呼吸几下,在那个黑暗的角落蹲下站起,努力克制着自己上扬的嘴角,几乎要抽筋。 “你那边好黑啊,小宸。”手机里又传来姚芯的声音,“我都看不到你了。” 游宸心想我这样子还能让你给看见?只咳嗽一声,说:“看我干什么,我能看到你就行了。” 姚芯这下却不依他了,连声催促着,游宸没办法,只好走到光下,露出半张脸来,目光不自在地移向一旁。 紧接着两人又随口聊了几句,游宸听着姚芯和他抱怨最近天气不好,又是刮风又是打闷雷的,估计要下一场暴雨。他听着听着就开始走神,目光定定地落在姚芯不断开合的唇瓣上,将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都尽收眼底。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不动声色地一连截了好几张图。 他沉浸在截图大业里,没注意到姚芯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来,直到对方发出怀疑的询问,“小宸,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游宸一个激灵,手指从按键上撤下来,连忙道:“我在听。” 姚芯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没有继续追问,这时他的目光投向一侧,匆匆道:“哎呀,下雨了,我得去把窗户关了。” 他短暂地离开了镜头,游宸便也趁此转过头望了望乌云翻滚的天际。 他集训的地方其实离家不远,坐高铁四十分钟的路程,想必天气状况也不会相差太远。等姚芯回来时,他道:“下雨了你就早点回家吧,万一下大了就不方便了。” 姚芯点头说好。 集训时熄灯很早,教练勒令他们必须早点休息,十分钟后游宸头顶的灯便闪了起来。姚芯看到,也催促他早点回去,游宸只好恋恋不舍地和他挂了电话。 没成想,等他一推开宿舍门,就对上另外三人诡异的目光。 游宸直觉不对,端详着他们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手握在门把手上一时不知是进是退,警惕道:“怎么了?” 第107章 “咳咳,”三人中的其中一个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开口道,“下雨了你就早点回家吧——” “靠!” 游宸骂了一声,当即把门关上,一个箭步冲过去,恼羞成怒道,“闭嘴!” 另外三人笑得要死,就留游宸一个人在那抓狂,“你们偷听我打电话?!” “哎话不可以这么说,”睡他下铺的那位都快被游宸揪着领子拎起来了,还能嬉皮笑脸的,“我上厕所的时候路过才听见的——咋的,这又没啥见不得人的。” 游宸想想也是,便把他领子放开,自己坐下了。 另外三个人见状,立刻围了上来,道:“看看脸?” 游宸莫名其妙,“什么?看什么脸?” “就,”下铺指了指他的手机,“你对象长啥样?给咱们看看呗。” 游宸“啧”一声,黑着脸道:“看什么看,不给。” 下铺转头,对身后的两人做出一个“你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另外两人不甘心,疯狂对他使眼色,下铺只好认命地转回去,和游宸勾肩搭背道:“宸哥,咱们谁跟谁啊,就看一眼,我们就是好奇嫂子长啥样,得是多漂亮一姑娘——” “……不是姑娘。”游宸低声打断他。 “啊?”下铺眼睛瞪得像铜铃,“你说啥?” “他不是姑娘,是男的。”游宸不耐烦地道,“你歧视同性恋?” 下铺连忙摇头,“那倒没有——不是,你,你看不出来啊。” “那更要看看脸了!” 后面两人更起劲了。 三个人一刻不停地在他旁边嚷嚷,游宸被烦得没办法,只能把手机打开,把刚刚截的图给他们看。 “就这么看,不许拍。”游宸警告道。 三人忙不迭地应好,就怕指天发誓自己绝不会外传,待游宸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手机拿给他们,三人迅速围了过去。 刚看了第一眼,正是姚芯恰好掀起眼皮看镜头的一帧,下铺顿时大叫一声,“我去,美女!” 游宸皱眉,“都说了他是男的……” “不不不,你不懂,”下铺义正言辞地纠正道,“美女是一种状态,不是一种性别,男美女也是美女,懂?” 游宸:“……行。” 再看下一张,姚芯抱着百元弯起眼睛笑,微微启唇正要说什么的模样,下铺又叫一声,“我去,甜妹!” 游宸知道姚芯长得好看,但对他外貌的杀伤力并没有什么概念——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早就看习惯了。这下看到室友居然对姚芯的长相有这么大反应,他立刻警惕心起,一把将手机夺了回来,“看过了,可以了吧?” 三个室友看他这护食一般的动作顿觉无语,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姚芯和游宸这两人放在一起,的确是……非常养眼。 但少年的好奇心没那么容易打消,尤其是身边人的八卦。熄灯之后游宸的下铺又出声询问,“你对象在哪个班啊?” “他?”游宸听到这,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便含糊道,“他不在咱们学校。” “哦,也是,他看着就是那种学习很好的乖仔,那他是在那个……重点高中不?” 游宸心说你猜对了一半,没打算告诉他们姚芯其实研究生都毕业了,便顺水推舟地“嗯”了一声。 第75章 留宿 窗外乌云翻滚,暴雨将至。 狂风咆哮着撞上建筑的外围,发出哗哗巨响,姚芯从沙发上跳起来,想起钱垣家里那三个房间的窗户可能没关。 他给钱垣发了个信息,问他出门前关没关窗户,可能要下大雨了。 钱垣过了几分钟才回复他,说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姚芯一边往房间走去一边在内心腹诽,这四个字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钱垣会说的话。 他先后推开两扇房门,走进去可以看到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布局——色调统一的大床、衣柜、摆放在窗边的办公桌,好像把整个房间分割成了三块不均匀的四方盒子。 姚芯上前检查,发现窗户是被好好锁着的。 但走廊尽头的第三个房间有所不同。他打开门,发现这似乎是一间书房。 半开的窗户正在狂风中摇曳,灰色的窗帘被卷出窗外,在半空中猎猎作响,仿佛它也是这风雨中的一部分。 姚芯一个箭步冲上去,费了大劲重新把窗户关上。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旁边的书柜上。 这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如此壮观的书柜——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壮观,巨大的书柜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壁,木质的材料使它在整个房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一尘不染,却带着某种古朴的气味,无端让人回想起过去。 姚芯的视线缓缓上移,略过各种他听说过或未曾听过的书籍,直到他的视线难以企及之处。那是书柜最顶端的两格,里面似乎也并未存放书本,放的似乎是一些杂物。姚芯努力踮着脚,看到最深处有一抹金属色泽的反光—— 好像是一个奖杯。 他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的,于是便蹦跶了两下,可惜还是未能看清,他的好奇心也只能不了了之。 临走前,他在堆放着几本书的桌面上匆匆一瞥,却突然顿住。 桌面上稍显凌乱地放着书本与钢笔,有的摊开,有的合上,与钱垣向来井井有条的办公桌大相径庭。但吸引他的并不是这个,只是他突然注意到其中一本书中夹着一张白纸,白纸露出三分之一,显露出上面用钢笔勾勒出的线条。 第108章 鬼使神差的,姚芯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他神色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轻轻捻住了那薄薄的纸片,将其从书本中轻轻抽了出来。 白纸剩余的部分一寸寸显露,简略的线条所组成的完整画面也呈现在了姚芯面前。 姚芯的呼吸有片刻的凝滞。 他倏地松了手,好像指尖传来了某种灼人的温度,那白纸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他脸上的不敢置信多过于震惊,几乎让他不敢再多看一眼上面的图画。 那是一张属于他的速写。 钱垣画工了得,寥寥几笔便能绘出他人的五官,叫姚芯看一眼便知,他画上的人是他。 思绪回笼,他飞快地弯腰拾起那张画纸,想要将其重新放回那本书中。 他乱了心神,此时目光又重新落在那之前被他忽略过的书本的封面上——《恋爱的犀牛》,他记得自己很久以前看过这个话剧。 他找到先前夹画的那页,翻开,被淡淡的墨痕划过的一段话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你是不同的,惟一的,柔软的,干净的,天空一样的; “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带着阳光味道的衬衫,日复一日的梦想。” 姚芯僵直了身体,某种猜测如同触须一般在他心底疯长,纠缠住他的心脏,扼制他的呼吸,紧接着他的身体轻微发起抖来。他屏住呼吸,眼神仓皇无措地在书本和画纸上来回流转,每多看一眼就叫他的灵魂颤抖一下,理智仿佛要弃他而去—— “轰隆——” 炸响的雷声把他漂浮的三魂七魄拉回了人间,他急促地喘着气,脸色发白,像是溺水之人被打捞上岸。他飞快地合上书,快步走了出去。 下雨了。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该回家了。 闪电撕扯开漆黑的夜幕,像蜿蜒在天空一角的丑陋疤痕,宛若爆炸的雷声接二连三地自天边传来,世界的一切仿佛都在这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扭曲起来。 姚芯站在玄关处,环顾客厅都没找到猫咪的身影,便轻声唤着百元的名字,想和他说一声再见。 客厅的一角传来猫咪微弱的回应声,却不见它出来,姚芯起了疑心,循着声音走到那个角落,却见百元缩在沙发底下瑟瑟发抖,琥珀色的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他,哀哀地叫唤着。 姚芯的心里软了一瞬,却不知它发生了什么,便跪在地上,伸长了胳膊想把它够出来,“怎么啦?沙发下面都是灰尘,出来呀。” 又是一道雷声响起,朝外迈了两步的百元“喵呜”一声,又害怕似的在原地趴了下来。 看到这一幕,姚芯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怕雷声? 他恍然大悟——他之前也在网上看过,有些猫咪会被闪电和雷声吓到,产生应激反应。 但藏在沙发下也不是办法。姚芯用胳膊把百元捞了出来,后者眨眼便窜进他的怀里,用着和往常截然不同的可怜声音“咪呜咪呜”地叫着。 姚芯一时间进退两难——他得回家啊,难不成把百元抱出去?那更容易应激了。 见他频频扭头朝大门口望去,百元像是知道了他在想什么,张嘴咬住了他的衣袖,俨然是一副不让他走的姿态。 “我要回家去啦。”姚芯试图和它商量,“过一会就不打雷了,你别怕。” 百元“呜”了一声,却是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这话说完,连姚芯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百元再怎么聪明也只是一只猫,和猫咪一本正经地说话已经足够奇怪了,难道还指望它真的能听懂吗? 但即使这样,姚芯还是抱着它低声询问起来——或者说更像是他在询问他自己,“所以……你是想我今晚留下来陪你吗?” 百元:“喵。” 姚芯:“……听懂了?” 他表情复杂,几番犹豫后还是拨通了钱垣的电话。 手机那头传来“嘟、嘟”的轻响,姚芯数着响起的次数,眼前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刚刚自己在书房所看见的—— “喂,姚芯?” 电话接通了,钱垣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来。姚芯一个激灵,手机差点脱手,“啊,嗯……钱垣,晚、晚上好。” 他语气慌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钱垣自然注意到了他的不对劲,他那边嘈杂的背景音渐弱,大概是他走到了另一处更为空旷安静的地方。他的语气中带上一丝担忧,“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钱垣听上去和往常一样的态度使姚芯更加不安了,他连忙道:“没事没事,就是,我们这边要下雨了……然后,我去帮你关了一下窗户……”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心虚地低了下去,“你书房的窗户没关,我帮你关了,然后……然后就看了一眼你的桌面,上面堆了好多本书……”他说到这里便止住了话音,紧张得仿佛连呼吸都停住了。 他想暗示钱垣自己看见了那幅画,既担忧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又担忧他没能听懂。 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更直白地将疑问问出口了。难道要他直接开口,说我看见你画了我的画像,还夹在一本写了情话的书里,你是不是对我…… “嗯,你看到了吧。” 沉默几秒后,钱垣情绪平常地道。 姚芯感觉自己心跳得诡异的快,他要被吓坏了,明知钱垣看不到却还是点了点头,“是,我看到了你……” 第109章 “我那个桌子太乱了,平时看的书,画的画都放在那里,顾不上整理,都是顺手放的。”钱垣道,“我给你和宴雁都画了几张,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找找,也可以发给宴雁看看,如果她觉得还行的话,我回头送给她。” 姚芯茫然地愣在原地,到了嘴边的话顿时消散在空气中,连带着他的心跳也是,顷刻间平静的像是死掉了一样。 见他没有回应,钱垣在电话那头又唤了几声,“姚芯?还在听吗?” 姚芯仓皇回神,“嗯嗯,我在听!” 他的心重新归于平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马上他又觉得奇怪来——在得到钱垣的解释之前,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钱垣对自己……不仅仅是友情?害怕他们两个以后再也做不成朋友?还是害怕…… 他甩了甩头,驱散了自己脑中不着边际的想法。压在心口的重石被移开,接下来的询问他也能够顺畅地问出口了,“我其实打电话来是想问你……今晚我方不方便,在你家留宿?” 不等钱垣回答,他又补充道:“百元怕打雷——不是我编的,它真的害怕!所以我想,是不是今晚留下来陪他……” “嗯,我相信你,我也知道它怕打雷。”钱垣语气平缓,温柔道,“谢谢你愿意留下来陪它,你睡在——走廊左手边那个房间就好,那里我已经整理好了。” 第76章 猫咪 钱垣挂了电话,沉默不语地转身回到客厅。 客厅里,几个同辈人招呼他去打牌,他摆了摆手,拒绝了。 他关上房门,人声如潮水般褪去,仿佛隔着一层薄膜,周围的一切都不再真切。 他反应很快,书房的桌子上有什么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再结合姚芯闪烁其词的态度,也就不难推测出他的想法。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破罐子破摔地和姚芯坦白心际,但他从未在此时此刻如此痛恨自己的理智,因为理智使他悬崖勒马,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解释替他圆上了那个谎言。 根本没有其他人,他画里的主角从始至终都只有姚芯一个。 忍耐,他很擅长这个。若非必要,他绝不想采取……强制措施。 起码姚芯现在还在他的家里,他还能看到他。钱垣冷静下来,心想。我不能把他吓跑。 而另一边,姚芯也没有再进入那个书房去求证钱垣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他明白自己的行为和把脑袋扎进沙子里的鸵鸟没什么区别,但他安慰自己不要过分较真,胡思乱想只会给自己平添烦恼,不如选择相信钱垣。 钱垣总不会骗他的。 他走进钱垣所说的左手边的房间,打开衣柜时果然看见里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套全新的换洗用具,他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总感觉自己先前的猜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姚芯进浴室洗澡时,暴雨正好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打在窗上,花洒淅淅沥沥的水声都盖不住,噼里啪啦的声音堪比下冰雹。人听了都要被吓一跳,更别说是小猫咪了。 隔着浴室的磨砂玻璃,他看到百元小小的身影就守在门边,大尾巴摇来摇去,时而撑着两条短腿在门上扒拉几下,软绵绵的猫叫透过门板传进来。 姚芯不忍心叫它多等,洗了个有生以来最快的战斗澡,往身上套睡衣时却顿了顿,拎起那纯棉睡衣的领口凑到面前嗅了嗅,他的鼻尖在柔软的布料上方小小地抽动着——这衣服上好像有……钱垣身上的味道。 不,这么说好像不太准确。意识到自己的形容有歧义后姚芯蓦地红了脸,默默在心中纠正道。应该是钱垣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香味很淡,应该是被衣柜里其他的衣服沾染上的味道。姚芯猜测道。 等等。姚芯走出浴室,抱起百元往卧室走时,突然察觉到哪里不对。钱垣不是说自己住的是客房吗?那为什么房间的衣柜里会有钱垣自己的衣服? 他站在房间门口久久未动,百元按捺不住,从他怀里跳下来,小跑着进了那间卧室,见他没有跟上来,还扭身回来找他,在他周围打转,尾巴在他小腿上扫啊扫。 姚芯低头看看百元,又抬头看看半掩着的房门,最终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在床的一侧躺下,百元轻车熟路地跳上床,在他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起来。 屋里一灯如豆,窗帘紧闭,隔绝了外界的暴雨,将床上的一人一猫都笼罩在某种安宁祥和的氛围里。 姚芯侧耳细听逐渐平息的雨声,一手抚摸着百元的毛发,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手机里的综艺节目。屏幕里,主持人与嘉宾一同笑起来,他心里想着事,因此觉得有些不明所以,觉得无趣,索性把手机关上,和百元一起躺进被窝。 现在其实还不到他平日入睡的时间,只是他无事可做,便自言自语一般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同猫咪说着话。 “钱垣在家的时候,你也和他一起睡在床上吗?” “喵呜。” “那他收拾起床铺来岂不是很麻烦?” “咪……” “你主人不在家这么多天,你想他吗?” 这次不等百元发出声音回应他,他又继续说道:“不过没关系,明天,后天……后天晚上他就回来啦,到那个时候我就要回家了,等你下次再见到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第110章 闻言,百元从床上支棱起身子来,像是听懂了他说的话一般,那双圆溜溜的猫瞳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姚芯被猫科动物的竖瞳这样盯着,下意识地愣怔片刻,但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自己不应当害怕一只家猫。 他笑了笑,“你听懂……”他话音未落,只见百元突然将脑袋凑过来,在他手心蹭了蹭。 手心传来毛茸茸的温和触感,姚芯惊讶地顿住,百元便又上前几步,用舌头轻轻舔过他的脸颊。 猫舌上带着些许倒刺,舔过皮肤时带来轻微的刺痛,姚芯哑然失笑。过了半晌,他才揉着百元的耳朵,轻声问:“你舍不得我吗?” 百元低下头,轻轻地咪呜一声。 “你好聪明啊。”姚芯用手指碰了碰猫咪粉色的鼻头,“我现在都有点怀疑了,你真的只是一只猫吗?” 他这话说出来只是玩笑——百元当然只是一只猫了。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你主人还挺像的。”姚芯喃喃道。 “钱垣给我的感觉,也像一只猫。”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你比他要可爱一点。” 自己居然拿宠物和它的主人一起比较。姚芯自己都觉得这有点不像话,不过好在钱垣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百元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告状,所以管他呢。 “钱垣是我见过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而你是我见过的小猫咪里最聪明的。”姚芯的语气听上去有些苦恼,他长叹一口气,“唉,其实我挺害怕和聪明人打交道的,因为我没有他们那么聪明,我总是不懂他们说的某些话、做的某些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有的时候想直接问一问,但又感觉好像不需要,因为很多事情我知道或者不知道,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我问了反而会给他们添麻烦,所以我乖乖听话就好了。 “钱垣很好,对我也很好,但是我发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想多了解他一点,但是我……我不知道这么说。”姚芯道,“钱垣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他除了我和宴雁,还有哪些朋友——我和宴雁应该算是他的朋友吧?” 姚芯垂下眼,纤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在暖灯的照耀下投射出一小块阴影在脸颊,“他对一切都好像很有把握,又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 “我挺害怕的,万一他哪天突然不想和我做朋友了……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姚芯把半张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他对我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能留在这里,等待他做出反应,而我只能对这些照单全收。” 他伸出手,把灯关上,房间被黑暗织成的网笼罩。 清浅的呼吸声透过监控实时传递到另一头。 钱垣听到姚芯的那些话,神色惘然,直到手机的光亮自然熄灭,他才重新而木然地将其放在床头。 雨夜漫漫。 分隔两地的二人一夜无话。 第77章 可你先答应我的 下了一夜的暴雨在第二天有渐小的趋势。 姚芯接到程湛的电话是在早上十点左右,此时他正把钱垣养的多肉盆栽挨个搬回到阳台上。他用肩膀夹着手机,听到程湛问他后面几天有没有什么安排。 “暂时没有。”姚芯顺嘴答过后又警觉起来,不情不愿地问,“你不会要叫我提早回公司上班吧?” 对方沉默了一会,显然也是被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弄得颇为无语,“当然不是。” “而且,”程湛又补充道,“提早复工这件事也不应该是我来通知你,应该是你的顶头上司。” 姚芯总觉得他在念“顶头上司”这四个字时的语气有点奇怪,但他没有深究,只是松了口气,道:“不是就好——所以为什么问这个?” 程湛斟酌了片刻,似乎是在考虑该如何将自己接下来的请求合理化,“你能跟我一起回趟家吗?” 姚芯听见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最后一盆多肉险些脱手,他手忙脚乱地将其放好,赶紧将手机从肩膀上取下来,牢牢抓在手里,问:“为什么?” 程湛不说话了,姚芯却着急,满头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催促他,“你说话呀。” 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姚芯第一次听到程湛叹气,而这声叹息包裹着浓稠的情绪,其中的疲惫与苦闷几乎要凝结成水珠滴落,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几乎是立刻就噤了声。 毫无理由的袒护又在这一刻战胜了理智,他心想,程湛要做什么,总是有他的理由的。 “算了……”他小声道,“但你总要告诉我,我跟你回去要做什么吧?” “不用做什么。”程湛答道,“你跟着我就好。” 姚芯内心仍有些动摇——他甚至不知道程湛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见他久久沉默不语,程湛又道:“算你帮我做的第一件事,行吗?” 他提起这个,姚芯顿时便没了反驳的余地——他当然记得,两个月之前的那场闹剧,程湛帮了自己两次,而且他早就和自己说清楚了,他帮自己不是白帮。 “……知道了。” 结束和程湛的通话,姚芯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程湛和他说是明天下午的机票(他居然已经提前订好了两张机票。姚芯嘀咕道。他不会早就想好理由来说服自己了吧?),钱垣明天晚上应该就能到家,自己和钱垣说一声,早点回家收拾行李…… 第111章 这个假期过的。姚芯抱着百元狠狠揉搓一顿,把脸埋在猫咪软软的肚皮上长吁短叹。赶趟似的——居然还要陪领导回老家,这算不算一种变相加班? 吸了一会猫,姚芯把脸一抹,闷闷地拿出手机给钱垣发信息:[小兔哭哭]钱垣,我明天临时有事,可能要早点回家去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先给百元装好水的食物的。 随后他又补充道:猫砂我也会清理好的! 发完消息他便放下手机,跑去清理昨晚遗留的猫砂了。等他拍拍手掌坐回到沙发上,却发现手机屏幕上静静地躺着两条未接来电。 他手机常年静音,只开震动,但他日常也是手机不离身,很少有这样错过别人电话的时候。 他略感吃惊,倒不是因为自己错过电话这件事,而是因为这两条未接来电都是来自同一个人,钱垣。 连打两条电话,如果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情况,他想象不出钱垣怎么会这样做。 想到这里,他顿时也紧张起来,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比方说钱垣明天不能按时回来了,于是他没有耽搁,立刻将电话回拨了过去。 “出什么事了?” 电话接通后的第一句话,钱垣这样问他。 姚芯觉得这话应该自己问,但这话的确将他问懵了一瞬,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就是……临时有一些事需要我……去外地处理。” 他闪烁其词,钱垣的语气平静下来,没了最开始的激烈,他问:“是家里的事吗?” 处理家里的事,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并且可以免去后续的解释;可他转念又想,自己也没必要找借口,反正是程湛找他的,他没什么可心虚的,干嘛还要说谎去骗钱垣呢? 想到这里,他的底气足了起来,便如实答道:“不是,是程总找我有事。” “程总——”钱垣停顿了一瞬,“程湛找你?” “嗯,再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了……”姚芯无意识地用手揉搓着挂毯上的流苏,“反正他让我跟他……去外地一趟。” 他用词含糊,到底也没有彻头彻尾地向钱垣如实说明,和领导去外地还可以被解释为出差,但他要是说是陪领导回老家,那是真的有点奇怪了。 姚芯为自己的不坦诚而羞愧,却没有注意到钱垣已经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那你……明天会回家来的对吧?”他向钱垣确认道。 钱垣却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声音像是一瞬间低沉了下来,语气不明地询问他,“不能拒绝他吗?一定要跟他走吗?” 姚芯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了——要从头解释他和程湛的关系显然更加麻烦,他感到头痛,果然一个谎言要用一千个谎言来圆。他无意识地放软了声线,说:“没办法呀……他是公司副总呢,我哪里敢说不啊。” “但现在是你的假期。”钱垣毫不客气地指出。 姚芯噎了一下,全当这是钱垣对自己被领导压榨假期而感到忿忿不平,于是良心上愈发过不去,“没关系的,反正假期也是我一个人待着……待哪不是待呢?也挺无聊的。” 这话是真的。 正月是与亲人团聚的时光,是不允许旁人插足的,再亲近的朋友也只能被划在无形的界限外。所以便只剩下姚芯一个人。 虽说他表面上不显,送走游宸时他还笑眯眯地同他开玩笑,说自己可以独占沙发和电视,但他知道自己心里的不舍肯定大于游宸。 他既舍不得弟弟离开,又舍不得唯一的亲人在正月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狭小的出租屋里。 “……”钱垣捏紧手机,轻声道,“你留在我家,我回来陪你。” 可惜姚芯走神了,这句轻得好似呢喃的话语他没听到。 他只感到电话那头传来微弱的声响,像是羽毛轻拂过他耳畔,他问:“什么?” 但钱垣却不肯再说了。 吸入的空气涌入肺中宛若刀绞,钱垣知道姚芯又一次的离开已是定局,他总是没办法把他从别人身边抢过来,他总是留不住他。 “……可是你先答应我的。” 他艰涩地开口,“你答应过留在我家……” “我会留在你家照顾百元的!”姚芯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急忙道,“你放心,我、我今晚也会留在这里照顾它的,等明天早上我再回去——” “……” 姚芯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嗯。” 姚芯愧疚得无以复加,“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先答应过你……对不起,你别生我的气。” 钱垣闭上眼,脑中便浮现出姚芯望着自己道歉的模样——可怜又可恨,他根本做不到责怪他。 所以他只能惩罚自己。 “……没关系。”他说,“我不怪你。” 第78章 去留 钱垣改签了车票。 走出车站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钟,被暴雨洗刷过的城市明亮地安静着,街道上静谧无人。雨还未停,只是淅淅沥沥地下着。 伞在行李箱里。只是小雨,不碍事,钱垣便没有去拿。 冒雨走出去几百米,他才找到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他走上前去,弯腰轻轻敲响了驾驶室的车窗。 出租车司机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从大门到单元楼的那一段距离需要钱垣自己走过去。 第112章 雨依然密密仄仄地在下,扑在他的脸上,淌进他的衣领里,凉。 他将湿润的指腹在袖口蹭了蹭,抵上指纹感应区,“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他没有开灯,脚步轻得像猫,无声无息地走向走廊左手边的那间卧室。 他推开门,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望向他。 钱垣靠近那双眼睛的主人,只见猫咪正蜷缩在床上熟睡的那人的臂弯中,见他靠近也未发出声响,仍旧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一会,随后把脑袋往下一埋,似乎也重新睡去了。 此时躺在他床上的那人睡得很熟。钱垣俯身,再俯身,直到从对方身上嗅到熟悉的、柠檬沐浴露的香味。他被雨打湿的额发透着湿意,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 “滴答”。 一滴浑圆的水珠从他的睫毛上滑落,掉落在那人脸上。 “能不能不要和他走?” 第二天一早,姚芯醒来时发现自己怀里空荡荡的,百元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房间外传来咕噜噜的声响,姚芯睡眼惺忪,下意识打开门走出去,发现原来是钱垣在厨房炖汤。 等等…… 他一下子把眼睛瞪得老大,这时百元跑过来蹭他的脚踝他也没有搭理,只是望着钱垣瞠目结舌,问:“你不是今天晚上回来吗?” 钱垣解开围裙,端着一碗面条朝他走过来,道:“只是提早了一点。” 姚芯仍然处在一觉睡醒就见到钱垣的震惊与茫然之中,没滋没味地吃完了那一碗面条,吃到最后才发现底下埋着的荷包蛋。蛋黄已经凝固了,他咬了一口,抬头看看沙发上抱着百元的钱垣,觉得他大概是赶回来照顾自己的猫咪的。 他吃完早饭便赶着要回家收拾行李,临走前还和钱垣道歉,后者摆摆手,望着他时嘴唇翕张几下,却终究没说什么。 “早点回来。” 在电梯门合上前的最后一秒,姚芯听到钱垣的声音。 这说的什么话?姚芯笑起来,站在电梯里朝他挥挥手,“那当然,那边没事了我就会回来呀。” 告别了钱垣,姚芯没在家里待上两个小时就被程湛接去了机场。 程湛的助理上来帮他搬行李,姚芯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那助理却只是一撸袖子,朝他露出八颗牙齿的爽朗微笑,说不麻烦! 姚芯被他中气十足的回答弄得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家已经健步如飞地下了两层楼。程湛站在他身边,和他说愣着干什么,走吧。 姚芯这才把注意力移到他身上,看他两手空空,颇为不解地问:“你上来做什么?” 程湛也不是上来帮他搬行李的,难道就是单纯想爬楼强身健体? “来接你。”程湛答。 有什么好接的?姚芯摸不着头脑,“下个楼而已,我又不会摔死……” 他话音刚落,脚下一滑,被程湛眼疾手快地拉了回来。姚芯惊魂甫定地喘气,抬头就看到程湛对他露出一个“你看吧”的表情。 姚芯:“……” 助理把两人送到机场后便开着车离开了。登机时姚芯在程湛耳边暗戳戳地嘀咕,说怎么不是你的专机啊? 程湛顿了一下,随后一板一眼地答道:“因为私人飞机禁止飞过首都上空。” 姚芯闻言大惊,“你真有私人飞机?!” 程湛微微一笑,然后说:“没有。” 姚芯张着嘴足足愣了三秒,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后气呼呼地跟了上去。 他在头等舱舒舒服服地坐下——反正是程湛掏的钱。起飞前他看到程湛给他发了条信息:想坐专机? 他偏过头,同与他隔了一个过道的程湛对视,后者眉梢带笑。 姚芯分不清他这是不是故意逗自己,赌气便回了句:反正你有钱,买一架呗。 程湛回他:好,买了就带你去坐。 姚芯心说你没必要给我展示雄厚的财力了,便默默打下五个大字:讨厌有钱人。 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句话连带着还骂了从前的自己。 他一点也不担心程湛会生气,发完这句话便把眼罩一戴,闭目养神。其实他压根不困,闭着眼睛数了几千只羊,数到第五千二百一十只时,听到程湛低声招呼空乘,让她帮忙拿一条毯子过来。 姚芯微微动了动,紧接着便感到带着暖意的柔软轻轻覆盖在他的身上,下巴无意识地在上面蹭了蹭。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睁眼时程湛就站在身旁,他抱着那条毯子发了好一会呆,左看右看想找到一些关于厂家的蛛丝马迹,好让他回去能买个同款。 程湛的手轻轻在他面前挥了挥,“昨晚没睡好?” 姚芯的意识还不太清楚,牵住程湛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过了好半天才指着那条搭在座位上的毯子答非所问地道:“我喜欢那个毯子。” 程湛失笑,见他还是一副没睡够的迷糊模样,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说:“回去给你买更好的。” 于是姚芯放心下来,乖乖“哦”了一声,对那毯子也没那么恋恋不舍了。 他被程湛一路牵着下了飞机,牵手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了,他甚至没发现哪里不对,运转迟钝的大脑还觉得程湛的手掌也很暖,比刚刚盖在身上的毯子还要舒服。 直到程湛松开他的手去拿行李,他还下意识地往前跟了几步,直到看见程湛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被自己和他的行李占满,他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心想自己以前有这么黏人吗? 第113章 接下来他一路上都在盯着自己的左手沉思,程湛看他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压根想不到他在纠结什么。 姚芯毫无意义的思考一直持续到他们登上高铁的车厢—— “为什么我们还要坐高铁?” 他茫然地问。 “因为没有直达的飞机。” 姚芯觉得程湛好像答了,又好像没答。 “很远吗?” “嗯。”程湛想了想,委婉道,“有点偏僻。” 飞机两小时,高铁三小时,这还不够,最后的路程还得程湛亲自开车。 姚芯在程湛的示意下坐上副驾,眼看着这路越走越崎岖,他扒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群山,忍不住问了,“这是‘有点’偏僻吗?” 程湛说:“是去山里,的确偏了点。” 姚芯“啊”了一声,下意识问:“去山里?为什么……” “变形记。”程湛幽幽道,“送你去乡下体验生活。” 姚芯:“!!” 他倒是还没笨到这种地步,这种一听就是玩笑的话他当然不会信,只是路途遥遥,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终点,反正他也无聊,索性陪着程湛演起来。 他双手捂脸,嘤嘤假哭道:“不行,我不会挑水不会种地,在乡下会活不下去的……” 程湛操控方向盘转了个弯,嘴角噙着笑陪他演:“那你会干什么?” 姚芯可怜巴巴地答:“我只会吃饭和睡觉,还有玩手机。” 程湛终于忍不住,破功笑出了声。姚芯却还在兴头上,演得如鱼得水,见程湛不和他搭戏了,自顾自地开创了另一条戏路,“你要带我去哪里?你这个坏人,我老公刚死就来欺负我……呜呜……” 他这些台词张口就来,并且还情绪饱满,说到最后还呜咽两声,把刚死了老公的小寡妇演得那叫一个入木三分。 程湛这回没接他的话茬,只是目光一瞬间暗沉下来,意味不明地望了他一眼,喉结上下滚动着,随后单手拧开一瓶水,接连喝了两口。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我老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姚芯仍在那自娱自乐地念叨着,程湛发觉刚喝下去的水仿佛迅速就被蒸干。 他愈发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第79章 睡一起 暮霭沉沉,山衔落日,夜色将近了。层层山峦中,不远处的村落亮起点点微光,一明一灭一尺间,随着车辆的驶近,逐渐与天际线重合。 远离城市的喧嚣,近在眼前的村镇依山傍水,宁静祥和,置身其中定能叫人心旷神怡—— “呕——!” 姚芯一手扶着车门,另一只手捂着胃,正弯着腰面露痛苦地干呕着。 可怜他除了早上在钱垣家吃的那一碗面条外,途中再没吃过什么东西,此时胃里阵阵痉挛,他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他接过程湛递过来的矿泉水漱口,这才把嘴里的苦味压下去些。 “好点了吗?”程湛伸手过来轻拍他的背。 姚芯晕车晕得半死不活,此时手软脚软地被他重新搀扶上副驾,有气无力地控诉道:“程总,我要代表帽子叔叔吊销你的驾照……” 程湛站在一旁给他系上安全带,听了他这话觉得哭笑不得,过了两秒又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申诉一下,干咳一声,道:“我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恶劣的路况原因应付的责任大于我的驾驶技术。我很久没回来了,不知道这条路这么难走……” 他话音渐弱,只因他低头瞥见姚芯仍旧耷拉着一张小脸,通红的眼尾还残留着因干呕而产生的生理泪水,俨然一副遭了大罪的模样。 好吧,是他的错。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决定还是不要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便道:“行,回去的时候我叫人来开车,开慢点,好不好?” 闻言,姚芯眼珠一转,原本靠坐在副驾驶上蔫了吧唧的人突然又精神了,兴致勃勃地提议道:“那不如让我来开吧!” “……” 程湛扯了扯嘴角,心想敢情是打的这么个主意,他估摸着这小少爷最起码得有三年没摸过方向盘了,着实是不敢苟同姚芯的这个提议——毕竟这整条路主打一个山路十八弯,他来开起码只是动画电影《赛车总动员》,真让姚芯坐驾驶座,那估计就是成龙大哥的《霹雳火》了。 更别提姚芯十九岁那年骑着摩托连人带车翻进沟里的前科了。 于是他狠心忽略了姚芯亮晶晶的眼神,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头,说:“这儿路况不好,算了,还是下次吧。”说完,他不给姚芯抗议的机会,果断地关上副驾驶的车门。 待他重新坐上驾驶座,就听见一旁的姚芯酸溜溜地嘀咕,“好吧,反正你这车我要是稍微剐了蹭了也赔不起……” 姚芯还能和他使这样的小性子,他居然还觉得挺受用的,因此便随便他说什么,也是只顾说自己的,“再坚持一下,十分钟就到了。” 姚芯一边捏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询问道:“哎,你现在都副总了,衣锦还乡一下,怎么不出钱给你们老家这路修一下?” 程湛不理他,“到地方先带你去认人,打个招呼,不用紧张。” “……” 程湛见姚芯不吭声了,没忍住笑了一声,故意问他:“饿不饿?” 这次的沉默只持续了两秒,便被“咕噜”一声打破,他微微侧头,就见姚芯有些恼火地按着自己的肚子,注意到他的目光后便破罐子破摔地喊了一句,“饿!” 第114章 “到了想吃什么?” 姚芯思索片刻,便叽里呱啦报菜名似的说了一堆。程湛见成功转移他注意力了,便由着他说,等到了目的地,他把车子熄火,从车前绕到副驾驶去给姚芯开门,然后说:“嗯,你说的这些今晚大概是吃不上了。” 姚芯这会儿刚下车,听了这话人都僵了,瞪着程湛看,只是因为肚子饿着,连火都发不出来,生气也像是在撒娇。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大声控诉堂堂程总居然戏耍手下小小职员,就见面前紧闭的木门被人打开,从中走出来一个穿着朴素、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 “回来啦?” 女人笑意吟吟地迎出来,就要从程湛的手上接行李,后者连忙拒绝,开口道:“姨,新年好,你歇着,我自己来就行。” 女人也不和他客气,听了他的话也就摆摆手,笑呵呵地说:“也是,你们年轻人力气比我大多了。”说完,她的视线便转向旁边的姚芯,一拍手,热情地迎上去,“哎哟,这就是姚姚是吧?” 面前的女人有一张亲和力十足的圆脸,笑起来时眼角冒出细密的笑纹,这样热情的笑容感染力十足,姚芯的双手被她动作轻柔地拉住,感受到那粗糙的掌心中传来一种陌生的、却无端令他感到安心的力量。 这股力量甚至打破了他初次与陌生人见面时的拘谨,他愣怔片刻,没由来地对面前这个中年妇女产生了某种想要亲近的念头。思绪流转只是一瞬的事情,虽然还不明所以,他很快也扬起一个笑脸,索性跟着程湛一起喊她“姨”。 程湛自觉地拎着自己和姚芯的行李进屋去,女人则亲热地拉着姚芯的手往里走,“姚姚,程湛和你说过没有?我是他小姨,我跟你说,他从小就是我带大的呢……” 姚芯抬眼,飞快地打量起眼前的这间老屋。是乡下很常见的二层自建房,空间挺阔,门前自带院子,方才他们的车就停在这里。看房屋的外围能看出这间房子已经有些年头,姚芯跟着女人的引导跨过门槛往屋里走,只见屋内除了电视、立式空调等几样高端电器,其余的陈设都相当简单朴素。 尚悯珠还没同姚芯说完话,就瞧见程湛扛着箱子往里屋走,她立刻“哎”一声,上前道:“又忘了!不和你说过了,你原先睡的那屋屋顶漏了,你和姚姚睡那屋去……” 说着,她便带着二人往更里头的房间走去。姚芯没听清她和程湛说什么,只是借此机会跑到后者身边,踮起脚跟他咬耳朵。 程湛感到耳垂传来一阵湿热的气息,心神一动,还以为姚芯要同他说什么,赶忙俯身去听。没想到这小混蛋却一本正经地开口道:“辈分不对啊——我管你叫叔,那叔叔的小姨应该叫什么?” 程湛:“……” 姚芯头一次在程湛脸上看到类似于吃瘪之类的神情,尤其是对方在此之前一直那么执着地让他喊“叔叔”,想到这里,姚芯的脸上立刻出现了类似于大仇得报的得意神情。 程湛看他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无奈地摇摇头,抬起胳膊揽住了姚芯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搂,这次换他凑到姚芯耳边说话了。 “那你今晚要和叔叔躺在一张床上睡觉了。” 他的语气相当正经,没有半分狎昵的意味,可说出来的话却立刻让姚芯红了半张脸。 他说完这话便松了手,帮着尚悯珠将二人的行李搬进屋子里,留姚芯一个人站在原地羞得跳脚。 他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跟上去,走进房间,引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实木衣柜,将不大的空间一分为二,绕到衣柜后面,便能看见那张大得令人安心的大床。 床已经被提前铺好了,床单被套都是相当接地气的白底碎花的图案,尚悯珠忙前忙后,一会将床单再扯扯平整,一会又帮他们把叠好的被子展开,姚芯连忙上去帮忙,乖巧地道:“姨,你别忙了,我来。”说着,他朝程湛使了个眼色。 程湛从善如流,对尚悯珠道:“姨,姚姚坐了一天的车,还没怎么吃东西,厨房还有东西吃吗?” 尚悯珠责怪程湛不早说,立刻下楼去给姚芯下饺子。待女人下楼的声音消失,姚芯立刻凑到程湛旁边,难得扭捏地道:“真的吗?” 程湛明知故问:“什么真的吗?” 姚芯一跺脚,说:“我们……真的要睡一起?” 程湛点点头,说:“对啊。” 姚芯的脸热得能烫熟一个鸡蛋,不安地绞着手指,问:“没有别的……房间了吗?” 程湛掰着手指头和他算,“我小姨一间,我自己原先有一间,但那屋的屋顶漏了,还有一间是杂物间,最后一间就是这个了。” “那……”姚芯支支吾吾半天,最终泄气道,“你怎么没提前和我说?” “这么嫌弃我?”程湛逗他,“那我去睡沙发,你一个人在这睡好不好?” 他这话说得煞有介事,没想到姚芯却是眼前一亮,说:“我睡沙发!” 这下换程湛沉默了。 “就这么定了。”姚芯道,拎着行李就要往下走,“我睡沙发没关系的,程总你好好休息……” 程湛都要被他气笑了,赶紧拉着胳膊把人拽回来,道:“行了,逗你玩的,还有个房间,我不跟你一块睡。” 第80章 闲聊 程湛拖着行李箱往另一个房间去,正撞上尚悯珠上楼来招呼姚芯吃东西。 第115章 后者见他拖着箱子,连声叫住他,“你上哪儿去?” 程湛道:“我去隔壁那间屋睡去。” 尚悯珠一瞪眼,赶紧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问他:“你不和姚姚睡一屋啊?” 程湛“嗯”了一声,没做过多解释,只是制止了尚悯珠要上前来帮忙的动作,道:“没事,姨,我自己来铺床吧。” 尚悯珠叮嘱他说褥子都在衣柜里,站在门口看了两眼程湛还算娴熟的动作,像是这才放心,抬手敲了敲姚芯的房门,喊他下楼来吃饺子。 或许是地区差异,这里的饺子从模样上看同姚芯平时吃过的不一样,不同于金元宝一般的扇形,这儿饺子的边角都被捏到一块去,倒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苞,各个都圆鼓鼓胖乎乎地挤在碗底。 刚煮起来的饺子上还冒着热气,姚芯用搪瓷勺子拨弄了一下碗底,那乳白色的雾气便如云海翻涌,香气便也随之铺了满面,轻轻将他紧缩着的胃部抚平开来。他伸出双手捧碗,感受着那暖意抚摸着他的掌心,满足地喟叹一声。水汽有少许凝结在他的睫毛上挂住,晃晃悠悠地模糊了他的视线,却使他颠簸一路的心情奇异地熨帖下来。 尚悯珠叮嘱他快吃,现在天气冷,一会儿该凉了。他透过水雾看到中年女人微笑的脸,心中微微一动——明明自己也只是初次见到这人,在此之前甚至都未曾听过程湛向他提起,竟然一点也不觉拘束,只留下亲切。 他尚未思考清楚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般地露出一个笑来,点了点头。 他从碗底捞起一个花苞般的饺子,连带着勺面上微微晃动着的汤汁一同送进口中。他向来吃相斯文,再饿也是细嚼慢咽的,因此饺子只咬了半个,白嫩滑腻的肉馅却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猪肉肉质紧实,腌制得烹香入味,弹得唇齿愉悦,满嘴鲜香。 浓郁的汤汁在口中四溅开,烫得他舌头微微发麻。姚芯眼眶红了半分,尚悯珠一看他眼泪汪汪,被吓了一跳,“怎么啦?烫着了?”说着便去给他接水。 姚芯连连摆手,把这个饺子囫囵吞下肚,半捂着嘴,只从手掌上方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尚悯珠,有点含糊不清地道:“不烫,小姨,你捉的饺汁好好吃……” 尚悯珠听他说完,看了他好半晌,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姚芯茫然地看着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尚悯珠拍着他的肩膀,乐不可支地道:“哎呀,你这孩子,舌头都烫成这样了,还说不烫呢?” 姚芯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尚悯珠是在笑什么,他一下通红了脸——好在他现在还用手挡着,没叫尚悯珠看见。 尚悯珠这下不敢催他了,反倒让他慢慢吃。她望着姚芯吃东西时的模样,嘴巴就张那么小一点,嚼东西时腮帮子弧度轻微地一股一股,让她想起很久以前,她从田里给少年时的程湛捡来养的兔子。 她还未意识到自己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的慈爱——这种程度的慈爱在程湛长大成人后就已在她眼中销声匿迹了好久。她开口问道,“姚姚今年多大啦?我看你好像年纪还蛮小的,是不是还在读大学啊?” 虽然猜错他年龄的人不在少数,但听到尚悯珠这么说,姚芯还是忍不住弯了眼睛,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舌头——确保它发音正常之后,才笑着道:“我今年二十五了,研究生毕业都两年啦。” “哎呀,真看不出来,你都二十五了,看着还和学生一样呢……”不知为何,尚悯珠原先的表情似乎有些忐忑,听到他这话后又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她的神情又有些紧张起来,状若无意地道,“哎,程湛过完年都要三十八了……” 姚芯闻言没绷住,乐道:“姨,哪有你这么算的啊,他……今年过完生日应该才三十六吧?” 尚悯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见他神情无异,似乎对年龄这个话题并不过多在意,便也长舒一口气,“对,我们这习惯算虚岁……但程湛还是比你大挺多的哈,你觉得——他年纪大吗?” “啊?不会吧……”姚芯有点犹豫地道,他放下碗,琢磨了一下道,“三十六正值壮年。” “哎,这个我知道啦,我是问,你嫌他年纪大吗?”尚悯珠含蓄地问。 姚芯这下更摸不着头脑了,心想怎么话又撂到我这儿了?于是他只能试探地道:“嗯……不嫌?” 尚悯珠低声念叨了几句“那就好”,连连点头,道:“年纪大点也好,年纪大会疼人……” 姚芯:“?”这话听着怎么又耳熟又不对劲的?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汤,眼里的迷惑快要溢出来。不过虽然问的内容有点奇怪,但尚悯珠和他聊天时语气十分亲切自然,像是亲近之人之间的闲聊,姚芯没感到哪里不舒服,反而挺乐意继续陪她聊下去。 他放下碗时尚悯珠已经换了个话题,“姚姚现在在哪工作?” 姚芯抬起头想了想,再三斟酌着开了口,“在程……程总手底下工作。” 反正程湛都副总裁了,不说半个,三分之一的京云都到他手上去了,自己说在他手底下工作也没什么问题吧?姚芯想着。 “你私底下还叫他程总啊?”尚悯珠揶揄道。 姚芯倒是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心想那他私底下还让我喊他叔叔呢,我要是如实和你说了,那这辈分不就乱了吗?他看尚悯珠的态度,觉得程湛似乎没有向自己的小姨解释太多自己和他的关系——当然,至于程湛是如何向尚悯珠介绍他的,他也不得而知了。 第116章 他还不知道程湛带他回老家是要干什么呢,还是少说些为好。姚芯在心中考校了一番,打了个哈哈道:“是啊,不叫程总还叫什么?” 尚悯珠“噢”了一声,但听声音似乎还是不太理解。这时候已经把饺子吃完了,此时擦擦嘴把碗端起来往厨房走,尚悯珠连忙过来从他手中拿过来,“我来我来,你坐着。” 姚芯怎么好意思,却拗不过尚悯珠,只好站在一旁,等着帮她把洗净的碗放橱柜里。 他注意到水龙头的出水口上套了一个小企鹅样式的滤水口,从中流出来的水呈花洒般分成细细的好几股,随着水流的加大,小企鹅的翅膀打在两侧,发出“哒哒”的声响。 清脆的触碰声与哗哗的水声融合在一起,就着这规律的背景音,尚悯珠道:“那床你等会上去试试,看看睡得舒不舒服,嫌硬的话姨再给你铺床褥子……” “不用啦,我刚刚试了一下,刚刚好,而且睡得太软对腰不好……” “哟,还有这说法呢?哎,怪不得我最近总觉得腰不舒服……” “还有人专门找硬床板睡觉呢——姨,你要是腰不舒服,平时少干一些劳累腰的活,腰疼很难受的……” “嗨,我知道……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起来让程湛带你在附近好玩的地方转转……” “嗯……” 程湛铺好床下来,听到厨房里传来轻微的谈话声,走到门口便看见姚芯微微低头的侧脸,嘴角噙着笑,不知说了什么,被尚悯珠抬手捏了下脸。 程湛望着这一幕,忍不住也勾起唇角,他站在原地,没有出声打搅,不一会便悄声离开了。 第81章 身材真好 舟车劳顿了一天,他们到达目的地就是晚上七点左右。吃过尚悯珠煮的饺子作为晚饭,又是一番整理,此时也不过九点出头,姚芯却已经哈欠连天了。 他困得迷迷瞪瞪,抱着自己的衣服朝着一楼的浴室走去,没留神便与刚从浴室出来的程湛撞了个满怀。后者眼疾手快,捞了他一把,“这么困?” 姚芯在他的臂弯里稳住身形,甩了甩头,好像这样就能将困意从脑中赶跑。他努力睁开眼睛,引入眼帘的却是程湛大开的领口—— 视野绝佳,他看见涔涔的水珠,顺着程湛未干的发梢滴下,流过锁骨,沿着蜜色肌肤细细淌下来,犹如溪流淌过蜿蜒的山谷,没入那沟壑分明的胸口。 姚芯脑子一抽,身体比宕机的大脑反应快,一只手已经抬起来了,一边喃喃道:“程总,你身材真好,比男模还好……” “……”程湛抓住他那只不安分的手,在距离自己胸肌仅有两厘米的地方停下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问,“你还知道男模的身材怎么样呢?你点过?” “!!”姚芯悚然一惊,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之后恨不得回到五秒前给自己一个嘴巴,他大喊冤枉,“没有!绝对没有!程总,我瞎说的!” “没有?看着不像。”程湛捏着他那只手腕,挑了下眉,说,“动作挺熟练的啊。” 姚芯尾椎骨都麻了,眼神心虚地四处乱飘,嗫嚅着狡辩,“不、不是……” 关于男模那个话也不全是瞎说。 但那次也实属意外,刚成年时被一群纨绔子弟拉去夜店,点了一堆男男女女,其中有个男模热情得要命,也不知怎么看出他的性取向,整场下来一个劲儿地贴着姚芯,捉着他的手就往自己鼓鼓囊囊的胸口上贴。 姚芯当时被吓得要命,好像被非礼的人是他,没在那个场子里待满半个小时就落荒而逃。 此时突然说起这个,有关那晚暧昧不清的画面又逐渐浮现在他脑海中,他不可抑制地拿那个男模与面前的程湛做对比——前者的肌肉过于夸张,他不太喜欢,但程湛的肌肉就显得恰到好处,平时穿着衣服正正好能将西装大衣撑得气派又好看,眼下脱了衣服也…… 等等!你在对你叔想些什么啊! 姚芯无声尖叫,及时在脑中把这些堪称离经叛道的想法按了暂停键,可他的耳朵还是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好了,”索性程湛放过了他,松开他的手,转而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刚刚不是很困?快点洗完,早点休息。” 姚芯搓了一把自己烫得要烧着一般的耳朵,这时又去够程湛放在自己头顶的手,想将其从自己脑袋上移开,不满地嘟囔,“我头发要被你摸油了……想洗头了……” “不油。”程湛闻言也没收手,反而又在他发尾摸了一把,不懂他洗个头有什么好纠结的,“想洗的话就去洗,热水够的,里面也有洗发水。如果不想用这里的,我自己另外带了在行李箱里,我去帮你拿?” 姚芯忽略了他的话,闷闷地道:“我头发比你长,洗头好麻烦的。” “那就回去剪短一点。”程湛顺着他的话提议。 这下姚芯又不乐意了,伸手绕了绕自己的发尾,说:“可是我这个留了好久的,我喜欢现在这个长度——你觉得我长发和短发哪个比较好看?” 程湛回想了一下姚芯读高中时短发的模样,再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姚芯做个对比——短发的姚芯好看,少年气十足的,站在那里时好像人间的好阳光都全在他一人身上;长发的姚芯自然也好看,垂落在肩颈处的发丝像神秘的面纱,又像花蕊外的保护瓣,无时无刻不在诱人深入。 第117章 “都好看。”最终,程湛也只能如此诚实地回答道。 “唉,”姚芯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 程湛忍不住笑,心想他这就是等着自己夸他呢,“所以要不要洗头发?” “洗吧,可是吹头发也好麻烦啊……” “我帮你吹。” “噢,那好。” “洗发水要不要?” “要,还要护发素和发膜。” “没有发膜。” 姚芯数落他,一根手指悬空着在他胸肌跟前指指戳戳,“你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啊。” 程湛心想我哪用得上发膜?但他享受姚芯像现在这样对他使小性子的模样,这时候便也认了,哄他说是是是我不讲究,今晚让小少爷将就一下。 程湛总是乐意哄着他、宠着他的,不管发生什么,姚芯永远都是他的小少爷。 姚芯在浴室里折腾半天,程湛头发都干了他才从水汽缭绕的浴室出来。他一走出来便念叨好冷,程湛把他早准备好的外套给他披上,在姚芯“我头发!”的叫唤中,又小心地把他的湿发捞出来,不让水珠打湿他里面穿着的睡衣。 姚芯在程湛面前的板凳上坐下,他的两条长腿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缩在一起,后者则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姿势也稍显局促。 但此时两人都没有提出说要换个位置的意思,程湛拿了一块干燥的毛巾,动作轻柔地在姚芯头发上轻轻擦拭,洁白的毛巾吸收了头发上停留的水珠,逐渐在他手中变得柔软。 帮别人吹头发,程湛自己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对自己的头发自然是没那么多耐心的,无非是等它自然晾干或者是暴力吹干这两种选项。因此这次是他主动请缨要帮姚芯吹头,但等到后者的鸦灰色的柔软发丝真正落在他手心中时,他心头竟陡然升起一丝忐忑。 他打开吹风机,先在自己的手上试了试风力和温度,确保没问题后才将风筒对准姚芯的头发,还要不放心地叮嘱对方,“不舒服的话记得和我说。” 姚芯“嗯嗯”几声,胡乱点头。 淡紫色的吹风机已经投入工作多年了,它样式普通,比不上市面上现在流行的各种夹带着其他功能的吹风机。此时它只是在程湛手中徐徐吹出暖风,温柔地在姚芯的发丝中穿梭。那柔顺的,隐隐散发着香味的发丝,在程湛的指尖柔柔地穿过,轻快的像一朵云,一阵风,他既不舍得松手放任其往远处飞去,又不舍将其锢在原地。 像秋天的晚风拂过麦田,金黄的麦子在田野里沙沙作响,这快乐的歌声随着麦浪的波涛传递到很远很远的远处,它穿过溪流,越过山谷,破开云雾,它传到小溪下游,传到大山顶端,传到彩虹的尽头,传到漫天星野的最深处。 程湛眺望远处,发现每一个地方都有姚芯的身影。 思绪回笼,他手中的吹风机已经停止运行,而姚芯就坐在他面前,半边身子倚靠在他大腿旁,脑袋一点一点,几乎已经睡着了。 他没有出声,而是艰难而又小心地挪动自己的位置,一手揽住姚芯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抄起他的腿弯,双臂的肌肉紧绷,稳稳地将他抱了起来。 姚芯的睫毛不安分地颤动几下,程湛抱着他往楼上走去,轻声道:“没事,睡吧。” 他怀里的人便含糊不清地嘟囔些什么,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肩膀,彻底放心地睡了过去。 他呼吸清浅,喷洒在程湛颈侧,靠近心脏的地方。 程湛不由得担心,自己鼓点般剧烈跃动的心跳是否会打搅他的清梦。 第82章 羽绒服 南方没有通暖气,乡下的自建房也没装空调,晚上睡觉时刚躺下那一刻是最难挨的,有些时候在被窝里睡一晚上,早上起来时手脚还是冰凉的。 程湛原本提议给尚悯珠装上空调,被后者拒绝了,“哎呀,这房子平时也就我一个人偶尔回来住,干嘛费那个钱?……行了行了,知道你有钱,那有钱人的钱就不是钱啦?” 在这些方面,程湛总是拗不过这个一手带大自己的小姨,就像他多次提出把尚悯珠接到城里来住一样,后者只在城里住了几个月便拎着包裹坐车回去了。她惦念着家里的田地啊、家禽啊没人管,一会儿又念叨着这里一个人住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子,冷冷清清的,又寂寞又无聊,不如她和左邻右舍的姐妹们聊天。 见程湛抱着姚芯上楼,尚悯珠用气音道:“姚姚和你的房间我都用炭盆烤了一会,估计已经暖和一点——哎,热水袋我也灌好了,你多放几个在姚姚被窝里,别冻着人家。” 程湛点点头,压低了声音道:“好,你房间呢?热水袋够吗?我可以不用……” “够用够用,我自己当然也有。”尚悯珠拍着他的肩膀打断道,“这些小姨操心就够了,你抱着人不累啊?赶紧进去。” 程湛无奈,只得点头,抱着姚芯走进房间后,轻轻用脚勾了下门,将门板虚掩上。 房间里比屋外暖和一些,程湛把姚芯放到床上,后者一碰到床便迅速地找到舒适的位置蜷了起来。程湛将外套从他身上脱下来,伸手进被窝里,将两个热水袋一上一下分别放在他的腹部和脚旁。末了,他又弯着腰仔仔细细地给姚芯掖好被角,在他脖子一圈围得严严实实,确保他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这才放心。 第118章 做完这一切,他却没有立刻起身。他双手撑在姚芯的枕侧,看到他刚刚耐心梳理过的黑发柔顺地铺开,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香,几缕发丝逗留在熟睡那人的脸颊上,程湛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其拨至姚芯的耳后。 这时他注意到姚芯的耳垂上有一个小洞。 什么时候打的耳洞?程湛心不在焉地想着,在记忆里搜寻一番后也没想起什么时候看到过姚芯戴耳饰。 打的时候疼吗?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姚芯的耳垂,换来后者敏感地一缩,秀气的眉毛皱起来,下半张脸都被藏进了被子里。 他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曲起手指,用关节蹭了蹭姚芯露在外面的上半张脸,只见那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又倏地皱起来,像被打搅了冬眠的小动物,要把自己藏进窝里。 他这样一动作,却露出来另一侧耳朵,耳垂上却没有耳洞。程湛注意到了,这不知为何就使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听谁说起过,打耳洞不疼,但后期的护理比较麻烦。 他又重新整理了被子,让姚芯露出脸来,轻声对他道了晚安,说罢便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第二天姚芯晕头转向地睁开眼,手一伸出被子就被冷得打了个哆嗦,立刻就收了回来,脑子也清醒了。他反应过来自己昨天跟着程湛回了乡下,眼下正躺在他老家某间卧室的床上。 他咬牙伸长了胳膊才从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手机,他还心想自己怎么会把手机放到离自己那么远的地方,按开屏幕一看发现自己一觉睡到十点多! 八点钟时,程湛给他发消息:这两天附近还有庙会,挺热闹的,带你去逛逛,晚上回来再看看这边特色的舞狮。 九点多的时候,程湛又发:我去帮小姨修屋顶,暂时不看手机,起来了的话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别饿着。 再就是十分钟前发的一条:还没醒?睡了十二个小时了。 他的手就伸出被窝外这么一会,手指便冷得有些僵硬了,他索性将手缩回被子里捂了捂,在心里数了三声,一鼓作气地爬起来,皱着脸给自己火速套上衣服,再冲到楼下去洗漱。 房子里静悄悄的,姚芯洗漱完出来,去厨房看了一眼,锅里好像温着什么,尚悯珠好像不在。他便转了个弯朝后院走去,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鸡窝里。 姚芯放轻了脚步靠近,果然是程湛,裹着身没见过的羽绒服蹲在鸡窝里,鸡窝里的鸡都被赶到了另一头,他此时正伸手去掏里头的鸡蛋。 这一幕落到姚芯眼里有种莫名滑稽的喜感——反正京云的员工肯定想不到,他们公司副总居然有朝一日会蹲在鸡窝里头掏鸡蛋。 他忍着笑意,站到程湛后面,迅速地将自己冰凉的手放进了对方的领子里。 程湛身形一僵,“嘶”了一声,他将手头的鸡蛋都装到篮子里,空出来干净的一只手握住了姚芯的腕子,自己站起身,无奈地看他,道:“舍得起来了?手怎么这么冷?” 其实他自己的手也不算多暖和,程湛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索性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走去,“走,先回去。” 程湛的反应让姚芯觉得有点无趣,就好像恶作剧失败,对方压根不在意一样;但失望之余又不由得感到一丝微妙的开心,大概是因为程湛开口第一句是关心他的手冷不冷。 到了门口,程湛拍干净自己身上的草屑才走进屋内,他上楼给姚芯拿了个样式小巧的暖手宝,放进了正在吃早饭的姚芯的口袋里,说:“一会儿带着这个出门,暖暖手。” 姚芯点头。 程湛看他吸溜面条,忍不住笑了一下。姚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想想程湛好像经常这样看着他笑,又决定不再深究。这个笑容短暂而迅速,不同于职场上应酬时的虚与委蛇,也不同于面对竞争对手时的皮笑肉不笑,这个笑很难形容,也很不“程湛”,除了肉眼可以观测到的温柔,里面好像还蕴含着更复杂的东西。 “一会儿还要吃午饭吗?”程湛问他。 姚芯擦擦嘴,起身将碗端回厨房水槽,“看情况吧,我觉得我还能吃一点。” 他正要放水时,程湛从他手中将碗接了过去,说:“我来洗。” 两人在十一点钟正式出门。 “我们怎么去啊?开车吗?”姚芯站在前院张望,目光落在他们昨晚开来的那辆车上。 程湛摇摇头,说:“车子开不进去。”说罢,他走向院落的一角,不一会儿便推着一辆大二八出来了。 他动作自然地跨上车,无视了姚芯快要掉到地上的下巴,示意了一下自行车的后座,“上来吧。” “……”姚芯目瞪口呆,稀里糊涂地就坐上了程湛的自行车后座。 程湛骑得不算太快,但也架不住正月的寒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姚芯庆幸自己出门前没有嫌程湛给他戴上的那顶帽子丑而把它扯下来。 不过想想程湛都掏鸡窝了,骑个自行车也没什么。姚芯心想。 他侧着坐在后座上——因为长款羽绒服不方便岔开腿坐,他又懒得弯腰下去从底下把拉链拉开,此时为了稳住身形,不得不伸出一只手去拽着前面车座的底盘,但很快那只手便冻得发麻,他想把手缩回口袋,又担心自己坐不稳而翻下去。 程湛就和后背长了眼睛似的,好像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此时适时地开口道:“你可以把手放在我口袋里,抱住我的腰,这样手就不冷了。” 第119章 他的声音顺着呼呼的风声传进姚芯的耳朵里,和他平时听程湛说话时好像有些许不同,但至于是哪里不同,姚芯也说不上来。他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开口,应了一声“哦”,但这声回应很快就被寒风裹挟着消散了,他都不确定程湛有没有听见。 片刻后,他犹豫地伸出一条胳膊,虚虚地环住了程湛的腰,也依后者所言,把手揣进了对方的口袋里。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抬头去观察程湛,他没戴帽子,发丝被风吹得向后浮动,羽绒服的拉链被他拉至顶端,长度刚好到达耳朵的下方,以姚芯的视角看过去,只可以看到他四分之一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我还以为你的衣柜里都是西装和大衣呢。” 他冷不丁地开口,程湛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才问道:“为什么这样以为?” “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哪有霸道总裁穿羽绒服的啊。”姚芯揶揄道。 程湛的声音带着笑意灌进他耳朵里,他说:“霸道总裁也是人。” 姚芯也笑起来,程湛听到他的笑声逐渐微弱,紧接着他感到对方的额头轻轻抵上自己的后背,姚芯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好像也从来没见过我爸穿羽绒服。” 程湛微微一顿,然后说:“他不需要。” 第83章 庙会 关于庙会,姚芯只在各种文艺作品里看到过有关于它的描述,自己还从未经历过。按照他自己的理解,觉得庙会兴许跟赶集差不多,或许只是被装点上一些红红火火的饰品罢了。 程湛将车停在一条乡间小路的一旁,只见这条小道的两侧都被停满了自行车、三轮车之属的代步工具,供给行人行走的道路只剩下窄窄一条。 他看着程湛从车篮里拿出一把样式古朴的u形锁,将自行车的后轮锁上了。他站在一旁四处张望了一下,只听见不远处好像传来人群喧闹的声音,却只见几个寥寥人影,便开口问道:“到了吗?” “还没有。”程湛直起身来,示意他跟上自己,“从中间这条路过去,再转个弯就到了。” 狭窄的道路只能供两人前后行走,姚芯跟在程湛后面左躲右闪,不让那些车轮上的泥点沾上自己白色的羽绒服。待道路开阔,程湛微微回过身来等他,姚芯快走几步来到他身旁,左手自然地从口袋里伸出来,牵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手。 程湛刚刚取下骑车时戴着的手套——那手套只是防风,却并没有多少保暖的作用,因此他手心的温度与姚芯的相比依然稍显冰冷。他轻轻握了握姚芯的手,说:“我的手冷。”说罢便要松开。 但不知姚芯是如何理解他的意思,左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一下,将那个暖手器拿出来塞进他的手心里,道:“那你拿这个暖一会。” 程湛微怔,但没有拒绝,失笑地将其收下了。 两人并肩穿过小巷,越往程湛所说的那个街道走,那人群的喧闹声、吆喝声,甚至还有各种嘹亮的乐器声都愈发清晰,一股脑地钻进了姚芯的耳朵里。 这些声音杂糅在一起有些许嘈杂,却出乎意料地不使人烦躁。那些闹腾腾的喜悦,像沉在这一浪接一浪的人声下的贝壳,壳上细碎明亮的花纹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真漂亮。 但这样的喜悦与热闹,姚芯好像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美好的、令人会心一笑的,好像只有暂时告别他熟悉的一切,来到这个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才会被他听见,被他看见。 这条街道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只是站在街口,扑面而来的烟火气息就将姚芯撞了个满怀。他不由自主地又往程湛身旁靠了一步,直到两人的双臂隔着布料碰到一起,后者已经变得温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两只手再次牵到一起。 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将店门大开,还有的村民直接在地上摆起摊来,热情地吆喝叫卖着。 往其中走两步,遇到的第一个店面似乎是间糕点店。店前蒸气袅袅,香软甜糯的气味仿若能传遍整个街道,姚芯只是驻足看了两眼,就被热情的老板娘塞了两块糕点要他尝尝。 姚芯推拒不过,光是试吃叫他不好意思,便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程湛,后者心领神会,直接将手机付款码打开,随手划了几种点心让老板娘包起来。 老板娘见他出手大方,乐得见牙不见眼,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把打包好的糕点递到程湛手上,临走前又往姚芯手里塞了几块花生酥,笑眯眯地道:“年轻人感情真好,下次还记得来买啊。” 姚芯没听清她的前半句,就听着她提到下次,便点了点头,嘴甜道:“谢谢姐姐。” 透过粘豆包蒸腾的乳白色热气,对面店铺内摆放着的玛瑙制品流光溢彩,倒映出来往行人脸上洋溢的笑容。这些色彩鲜艳的精致物件吸引了不少穿着鲜艳的少男少女驻足,姚芯原本也想去凑个热闹,奈何人多,他只在外围蹦跶了两圈便泄气作罢。 两人顺着人流继续往前走去,见到衣着朴素的妇女们挽着手一齐在饰品摊贩前驻足,有些害羞地在彼此额发前比划着。还有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相携在人流中穿梭,直到孩子被小贩的吆喝吸引注意,父亲无奈地抱起她来,买下一串冰糖葫芦塞进孩子的小手中。 姚芯一路随走随吃,看什么都新奇,慢吞吞地几乎要在每个小摊面前停一停,程湛负责跟在他背后付钱。 第120章 路上遇到卖糖画的,周围围了一堆小孩。姚芯拉着程湛走近,看见个小男孩正哇哇大哭地扯着妈妈的衣角,说“就要那个龙的!”。姚芯探头一看,才发现这个糖画的样式还是转转盘来决定的,其中龙和凤只占其中最小的两格,其余的都是什么小兔小狗之类的图案。 姚芯在一众小孩里跃跃欲试,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来了一把。但不出所料,指针完美地避开了龙凤的图案,稳稳地落在了兔子身上,姚芯失望地叹一口气,嘎嘣一口咬下了兔子半个脑袋。 他叼着兔子往前走,程湛挤进人群,低声对做糖画的老板说了几句,打开手机将钱转了过去。老板点点头,站起身动作娴熟地画好一个龙的样式,将其递给程湛。 年轻的老板朝他挤挤眼,笑着道:“您真疼您媳妇啊。” 程湛闻言笑了一下,只是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便挤进人流之中,到前头找姚芯去了。 所幸姚芯没走太远,程湛很快就找到了他,否则这人山人海的架势,要是走丢了再要汇合就难了。 两人一路逛到下午,中途程湛被姚芯拉着帮他套了个圈,赢了个棕色的小熊娃娃,程湛说这熊脸上缝得脸歪嘴斜,丑,不如旁边摆着的小兔子可爱。姚芯不乐意地反驳他说哪里丑,抱着那小熊仔细地左看右看,最后沉默片刻,说也没有那么丑,反正是丑萌丑萌的。 程湛心想丑就是丑,萌就是萌,丑萌是什么鬼东西? 两人便抱着这么个小熊玩偶接着逛。起初还是姚芯抱着,后来他嫌麻烦,这只丑熊还是落到了程湛手上,后者顺手将其塞进装那些小玩意的袋子里,后半程这只小熊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第84章 寅老爷 傍晚时分,约莫是下午五点左右,姚芯与程湛落座在一间茶馆歇脚,只听外头骤然鞭炮声响,锣鼓喧天。 姚芯好奇地朝外望去,只见方才还十分繁华热闹的街道被浓重的白烟笼罩,游人们仿佛在瞬间就从这烟雾中隐去身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白茫茫一片中,一个高大的人影缓缓从中出现。 待那“人影”逐渐从浓烟中显露身形,姚芯这才发现这不是真正的“人”,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木像。 “这是游神。”在周围人兴奋的议论中,程湛俯身到他耳边,轻声解释道,“这边特有的民俗活动,这个就是‘请’出来的‘主神’。” 姚芯面色震惊,几乎是仰望着那高大神像在人群的簇拥下缓慢移动,那张由木头雕刻而成的脸上,明显是一个神色威严的中年男子的形象。那面部线条流畅逼真,彩墨绘就的五官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那黑笔点就的瞳仁就会如活人一般转动起来。 鞭炮声,锣鼓声,人群的欢呼声,巨大的、逼真的、却绝不可能确乎存在于世间的神像自袅袅浓烟中徐徐而出,这一切仿佛使人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姚芯几乎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哪个神?”他低声询问身旁坐着的程湛。 但后者罕见地沉默了一会,随后摇摇头,诚实道:“小时候我还住在这边的时候,很少来参加这种活动,只听我小姨偶尔说过几句,但没有特意去了解过,所以我也不清楚。” 姚芯“哦”了一声,没有要再继续追问的意思,但此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哎哟,这是寅老爷嘛,你们外地人不晓得的。” 姚芯闻声转过头去,见到那出声的男人就坐在他们身后,穿着一身复古的纯色棉质长衫,鼻梁上架着一副苍蝇墨镜,右半边的镜片还缺了半块,露出那人狭长上挑的眼睛。这人瞳色很浅,被他盯住时恍惚会有种被某种野生动物凝视的错觉,姚芯没由来地感到后颈一凉,却如同被定身一般挪不开视线,只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男人所提到的那个名字,“……殷老爷?” 男人只是听他的语调便知道他想错了,笑着纠正他道:“小后生,是子丑寅卯的‘寅’。” 姚芯心道这人看着年轻,张口却叫他后生,真要报出年龄还不知道谁大谁小呢。但这话他只敢内心腹诽,正要多问几句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却被程湛轻轻握住,打断了他将要问出口的话。 他茫然地望向程湛,却见后者神情戒备地打量着面前坐着的那个男人。那男人对他警惕的目光没有发表异议,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转头看向姚芯,“想听寅老爷的故事?” 姚芯感到自己手背上传来的力道紧了紧,下意识地又想去看程湛,但对面的男人又开口了,“听听也无妨嘛。” 这句话好像是一个开场白,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伴随着男人的指节有节奏地在桌板上轻叩出声响,姚芯的注意力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过去,而他则不急不徐地开启了自己的讲述—— 简单来说,是说这个村子很久以前有一户姓杨的人家,某日妻子赶集回来,却发现丈夫暴毙家中,幼子被开膛破肚死在院里。三年过后,杨寡妇却在某夜寅时起夜,听见了婴儿啼哭声。 这啼哭声每日愈发凄惨清晰,偶尔还能听见诸如“妈妈,你为什么不养我”的哭喊,杨寡妇在这样的恐惧下几近崩溃。直到某天,一位留有长髯的中年男子托梦而来,告诉她这夜夜哭啼的婴儿其实是“狐精婴孩”。 这山野间的狐精为化作人形,常会选择与人类男子交合吸收元精,杨寡妇的丈夫几年前便是受了狐精的引诱,被榨干元精而死。但光有成年男人的元精还不够,狐精还需掏空一孩童身躯,将其内脏吞食。 第121章 完成这两件事后,狐精便会化作婴孩,通过啼哭来寻找一位‘母亲’抚养。被狐精选中的‘母亲’将在一月之内被狐精婴孩吃掉血肉,至此,狐精便可彻底化为人形。 杨寡妇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在梦中跪下哭喊着老爷救命。那男子便说我既入了你的梦,便是有法子救你。紧接着,他告诉杨寡妇,她只需在寅时割破掌心,放出鲜血引诱狐精进屋,再辅以他所说的阵法,便可破了这狐精的邪术,使其修为尽散,也能为她死去的丈夫与孩子报仇。 果然,第二天夜里杨寡妇照他所说的做了,那狐精果然现身,却在碰到她的鲜血后厉声惨叫着死去。杨寡妇感恩戴德,按照梦中男人的模样修了一座木像。 此时一传十十传百,村里人也供奉起了这尊木像,碰到什么诡异之事便在这木像前询问祈祷,夜里寅时男子便准时入梦,告知他们破解之法,久而久之,变成了现在的“寅老爷”。 其实这个故事本身平平无奇,和其他那些带有恐怖色彩的民俗鬼故事似乎没什么区别。但这人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关键之处还时不时卖个关子,在看到姚芯又害怕又好奇的眼神,这才继续用那种诡谲奇妙的语调继续讲下去。 “寅老爷的故事讲完了。”男人说完,见姚芯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后者追问:“真的吗?这个‘寅老爷’,还有那个好恐怖的狐狸精,我从来没听过,这些是什么书上有记载的吗?” 男人闻言,便高深莫测地一笑,“自然是真的,但这神鬼寻常书本上自然不会记录,鄙人倒是有一篇残卷上书写一二,换作旁人我自然是不会告知……不过嘛——” “小后生,我看你与我有缘,愿意将这残卷予你一阅。”他话风一转,对上姚芯尚还有些茫然的视线,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收款码摆到桌上,道,“友情价,不要998,不要888,只要88——二位,现金、微信还是支付宝?” 程湛:“……” 姚芯:“哇——真的假的?” “……”程湛无语,抓着姚芯起身就要走,说,“骗人的,我们回去了。” 他还没走出去几步,却又被男人出声叫住,“哎,这位先生,别急着走嘛,怎么能说我是骗人的呢?您若是不信我,我还可以赠你们一卦——方才我见这位小后生的眉眼,倒是已经看出一二。” 不出他所料,提到姚芯,果然使程湛的脚步微顿。 男人趁热打铁,继续笑眯眯地望着姚芯道:“清者,精神翘楚谓之清,然高秀而尘不染,或清而不厚则,近乎薄也。小后生,你这是标准的清秀之相。” 姚芯也没想到他叽里呱啦突然说起了文言文,被唬得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那男人脸色微变,喃喃道:“我观你眉峰聚势,家中定有为官之人……鼻尖圆润挺秀,多为聚财之相……但你山根走势崎岖,命宫大动……定然有要事改变,近来家里是否出现变故?” 此话一出,不仅是他,姚芯与程湛的脸色同样变得精彩纷呈。 后者面容严肃,望向男人的眼神警惕非常,前者却是一拍桌子,激动地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大师!你怎么知道的?” “……咳。”男人干咳一下,在姚芯亮晶晶的注视下有些狼狈,定了定神才继续端详起姚芯的眉眼,恰好姚芯的手也伸了过来,他反手就在那手上摸了两把—— 对,就摸了两把,因为程湛立刻就上前把姚芯的手夺了回来。 但已经足够了。 男人抬起眼,再望向姚芯与程湛时眼里多了些兴致盎然,他道:“不过,小后生,这命中必有的两道劫难你已安然度过,往后无需忧虑,你福泽绵延,来日方长啊。” 这倒是说了句好话。程湛的面色终于多云转晴,但依然拉着恋恋不舍的姚芯想立刻扭头离开。那男人见两人真没有付钱的意图,也没再纠缠,而是望着两人交叠的双手,笑着喊道:“小后生,我观你最近红鸾星动,天喜星入主命宫——你若是为此烦闷,便记得我这句话,‘海底月是天上月……’” 他还未说完,只见姚芯回头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却被程湛匆匆拉着离开,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男人慢慢收回视线,指节不轻不重地在桌面敲响几下,低声念叨着:“有意思……” 而远离了那茶馆的两人正要打道回府,路上,姚芯问程湛:“你拉着我走那么急干嘛呀?他说我什么星动来着——我都没听清,还想问问他呢。” 程湛晃了晃他的手,心不在焉地道:“都是封建迷信,你还信这个啊?” “我不信。”姚芯撇撇嘴,“不过偶尔听听也挺有意思的。” 第85章 睡吧乖宝 回程的路上两人还遇上了舞狮,热闹的氛围冲淡了姚芯关于“寅老爷”的那个故事的印象。 晚上姚芯洗漱完钻进被窝,为了防止再出现今天这种一觉睡到大中午的情况,他决定不玩手机,早点休息。可等他合上眼,尚未平静下来的大脑皮层却活跃起来,白日里发生的一幕幕如同幻灯片放映般在他脑海中闪回—— 粘豆包,糖画,草编工艺品,套圈小熊……还有最后看到的那个巨大的神像。 思绪到这里就刹不住车了,紧接着,那个墨镜男人所说的“狐精婴孩”的故事也浮现在他脑海中,原先听着平平无奇甚至还有些无聊的故事,此时却被他自动想象出一幅幅对应的画面来—— 第122章 被吸干元精暴毙的男人,被开膛破肚吃掉内脏的孩童,被恐惧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杨寡妇,以及那个未能在讲述中正面出场的“狐精婴孩”的形象……他甚至能想象到一个长着狐狸脸的婴儿,将嘴角咧开到耳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发出怪异的尖叫…… 姚芯默默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没关系,这些都是虚构的,都是骗小孩的……他紧闭双眼,在心中反复默念道。和小时候姚之明用来吓唬他的恐怖故事没什么两样……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正滑向一个不妙的地方,那些他原本以为已经被他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故事在这时都翻涌上来——什么不按时睡觉床底下就会伸出手来把你拖进去…… 姚芯又把自己的脚往里缩了缩。 好了,这样他几乎就完全蜷缩在被窝里了。 睡前的确不应该想象这些带有点恐怖元素的事物。不知几点,姚芯从被不知名鬼怪追逐的噩梦中惊醒,一摸脑门,额发都被冷汗濡湿了大半。 再次入睡在此时又成了一件难事,因为姚芯感觉到自己晚上喝下的汤汤水水在体内循环得差不多了,再加上精神紧张,某种感受便更加挥之不去—— 他不得不起夜了。 姚芯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麻利地给自己套上外套,一边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一边拿出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房间夺门而出,飞快地下楼。 下楼后,他摸索了半天也没找着灯的开关在哪,只得打着手电筒解决了生理需求。这时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洗手的动作也不再像现在那样匆匆忙忙,但恰巧在他关上水龙头的时候,他耳朵一动,敏锐地听到从屋外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 那声音断断续续,尖锐凄切,时而如同野兽痛苦的嘶吼,时而又如同婴儿凄惨的啼哭声。它们随着深冬的寒风一同传进来,姚芯后颈一麻,手臂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抬起头,猝不及防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镜子里,他自己的脸在手机手电筒的照耀下惨白如纸,而其中映出的窗外,正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在外幽幽晃动着—— “!!”姚芯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僵硬地后退几步。 ——“那婴儿的哭声夜夜不停,且一日比一日凄惨,伴随着那啼哭之声,杨寡妇似乎还听见那声音在喊‘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养我’……” 墨镜男人低沉叙述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在他耳边响起,姚芯只觉得头皮发麻,抓起手机头也不回地跑上了二楼。 可怜他这种时候还记得要控制自己发出的动静,不能让脚步声打搅了尚悯珠休息。 他怕得要命,只觉得那叫声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甚至还大有逐渐逼近的趋势——他猛地拉开自己卧室的门,却被门口伫立着的大衣柜给吓得踉跄一步,好像那索命的鬼魂正躲在里面,就等着自己靠近。 于是他硬生生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慌忙间,他下意识地调转方向,便朝着一旁程湛的房间跑去。 程湛向来觉浅,虽然今日劳累些,睡得比以往更沉,但依然被房门打开的声响惊动。他困意尚深,迷蒙间睁开眼,还没看清来人,就感到被子被掀起一角,紧接着,便有一具柔软的躯体裹挟着凉意钻进他怀里。 那身躯的主人在靠上来的一瞬便紧紧地贴住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喊他“叔叔”。 “嗯……?”他意识还不清晰,竟以为这是梦境,手便先一步地抬起来,一手揽腰一手摸头,又把那人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下巴搁上对方柔软的发顶,下意识地询问道,“怎么了?” 他怀中那人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呜咽着道:“你听到了吗,有人在哭……” 程湛眼睛仍然半阖着,好像是没理解他所说的意思,还以为是他在哭。便抬手抚上对方的脸颊,果然在眼角处摸到一手湿漉漉的冷意,便“嗯”了一声,又低声问道:“哭什么?” “我不知道……”怀里的人颤抖着声音答道,“吓死我了……” 即使是在梦中,程湛也是不愿意看到姚芯掉眼泪的。反正也是梦——毕竟现实里姚芯才不会这样主动钻进他怀里和他贴贴,程湛便遵循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低头在姚芯的发间安抚地亲吻几下,沙哑着嗓音哄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别害怕……睡吧乖宝。” 细细的呜咽声突然就停了。 这梦还挺真实的。程湛又把人抱得更紧,意犹未尽地在对方额头上亲了两口,在心里感叹道,居然连姚芯头发丝上的栀子花香都一比一还原了…… 抱起来的手感也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身上软软的…… 程湛两眼一闭,在巨大的满足感中再次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程湛在生物钟的作用下准时醒来。 神清气爽,就是左边肩膀连着胳膊的那一块肌肉有点发麻。 他发出轻微的“嘶”声,坐起身来转动了两下肩膀才感觉稍微得到缓解。他穿上衣服下楼洗漱,一下楼就看见姚芯竟然已经起来了,此时正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豆角。 他路过姚芯身旁,注意到后者手中动作机械地择着豆角,脸上表情却十分呆滞地望着某个地方,缩在小板凳上看着竟有些委屈。他神色如常地和姚芯打招呼,“怎么今天起这么早?” 第123章 姚芯却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像是炸毛的猫一般,几乎要从板凳上跳起来,眼睛瞪得滴溜圆看向他,好像炸毛后的猫要冲他哈气。 程湛纳闷,“怎么了?” 姚芯却没说话,立刻把头垂下去,动作飞快地择起了豆角。 程湛注视着他不知为何通红的耳尖,摇摇头没有追问,拿着洗漱用品走进了卫生间。 第86章 试探 尚悯珠拎着菜走进屋里,正好撞见程湛从卫生间出来。 她招呼姚芯过来吃早餐,张嘴便数落程湛,“人家姚姚择菜呢,你不知道过来帮一下。” 程湛很没脾气地坐下来应了一声,倒是姚芯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后者端起碗来喝粥,这时听到坐在他对面的程湛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你昨晚做噩梦了?” “咳……!”姚芯被呛了一下,尚悯珠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关切地问:“哎哟,慢点,别呛着。怎么啦,昨晚真做噩梦了?” 姚芯摆摆手,干巴巴地道:“不是……” 还不等他想好怎么回答,尚悯珠又一拍大腿,疑惑地看向程湛,道:“不对啊,你们又没睡一个屋,他做噩梦你怎么会知道?” “……”姚芯在底下踢了程湛一脚,尴尬地打个哈哈,含糊道:“没有,小姨……你别听他的,他瞎说的……” 闻言尚悯珠又看了一眼程湛,后者在桌下缩了缩腿,面上不置可否地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没事,我刚随口说的。” 两人是明天的机票,今天没有安排出门的事项,便被尚悯珠发配去喂鸡——主要是程湛在喂,姚芯蹲在边上看。 姚芯抱着膝盖,要不是因为脑海中被其他事情占据,他肯定要把程湛喂鸡的画面给录下来。程湛的手时有时无地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那个,你昨天晚上……” 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下文,程湛动作不停,眼神也不在看他,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天晚上怎么了?” 姚芯一噎,含糊道:“你刚刚自己在吃饭的时候说的……你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 “我随口说的。” “……”姚芯气结,却不知该如何与程湛分辩,只能苍白地控诉道,“才不是,明明是你主动提的!” 他提高的音量把正在啄食的母鸡给吓了一跳,这可怜的家畜半只脚还没落地,绿豆大小的黑眼睛滴溜溜地望了面前这一站一蹲的两个人一眼,随后飞快地跑到远处去了。 程湛偏过头去,看见姚芯因羞愤而透着粉红的双颊,好整以暇地道:“怎么了?不是不让说吗?” “我哪有不让你说?” “那你刚刚在餐桌下面为什么要踢我?”程湛说着就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裤腿,小腿的那个位置果然还残留着一小块灰色的印记,他弯下腰在上面拍了拍,像是自言自语般惋惜道,“这条裤子也不便宜……” 程湛这是摆明了要和他兜圈子,姚芯此时也顾不上羞不羞耻了,气得豁然站起身来——起太猛了,反而还要被程湛扶住,他趴在人家怀里对后者怒目而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程湛忍不住笑,说他挺有文化,小词儿一套一套的。 姚芯抬手打他胳膊,叫他闭嘴,单刀直入道:“你昨晚到底醒着还是睡着!” “睡着。” “……” 一句话把姚芯的话堵死了,程湛没再给他反应的时间,在他头顶揉了两把,拎着喂食的篮子就往回走,“走吧,回去了。” 程湛在前面走着,始终凝神听着身后的脚步,脚步声隔了几秒才响起来,听声音好像就能看见姚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起一个弧度,又飞快地放下,仿佛刚刚那一抹笑意只是错觉。 昨晚不是做梦。他在醒来时看到姚芯异样的反应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看姚芯的样子,如果程湛不提的话,他估计情愿在心里把自己憋死也不会主动问他。程湛主动在饭桌上试探,就是为了看看姚芯的反应。 果然,姚芯下意识给出的反应就很值得揣摩了。他第一时间否认了自己的说法,并暗示自己也不要提起,心虚与慌乱大于被骤然提问的疑惑。倘若姚芯问心无愧,大可在今天一早就直白地询问他昨晚做的是什么意思,再明确地拒绝就好了,总之绝不会是现在的这个反应。 这步棋走得很险,若不是昨晚程湛意识茫然,下意识地做出了那样亲密的举动,他是绝不会允许这种情形在他还未探清姚芯心意之前发生;毕竟最坏的结果是姚芯从此对他划清界限,那他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再想取得姚芯的信任难如登天,更遑论让姚芯爱上他,他赌不起。 但今天姚芯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内心所做的计划也因这一变数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就好像跑马拉松比赛时,突然被告知终点就在前方一样。 他已经克制了太多年,如今不想再忍了。 接下来的一天,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姚芯都对程湛爱搭不理的,一副想气又不敢气的模样。吃完晚饭,他和尚悯珠说:“姨,你歇着吧,我来洗碗。” 程湛却从他手中接过橡胶手套给自己戴上,说:“我来吧。” 姚芯闻言便也没和他争,多一个眼神也没给他,转身就走出了厨房。 第124章 程湛站在水池面前放热水,尚悯珠此时便悄悄走到他身旁,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小声问:“你俩吵架啦?” 程湛摇摇头,“没吵架。” “那你干什么了,惹人家不开心?” 程湛回头朝厨房外望了一眼,没有发现姚芯的身影,答非所问道:“姚姚人呢?” “他说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程湛手上刷碗的动作不停,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见到他这态度,尚悯珠先急了,压低嗓音和他说:“哎呀,你惹人家生气就去道个歉哄一哄嘛!你们明天不都要走了吗,难道还要带着气一起坐车坐飞机啊?……你都三十几岁的人了,让让人家嘛,谈恋爱嘛,又不是你谈生意,非要争个输赢什么的……” 尚悯珠絮絮叨叨,程湛左耳进右耳出,敷衍地点头说好。等他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橱柜里,橡胶手套一摘就往外走去,尚悯珠愣了一下,追出来问他:“我刚刚说的你听进去没?你现在干嘛去?” 程湛上着楼,闻言头也不回地答道:“去哄人。” 第87章 烟花 姚芯弯腰在床上叠衣服,听见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进。” 门把手落下的声音响起,姚芯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程湛进来了。 “等会回来再收拾吧,走,带你出去。” 姚芯不理他,也不问去哪,撇撇嘴道:“外面好冷,我才不要去。” “走吧,我想出去。”程湛走过来,顺手帮他把其他衣服叠好了,“就当是陪我,好不好?” 姚芯看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放进行李箱,但没说话。他蹲下去,将衣服放到行李箱的一侧压了压,最后拉上拉链拍拍手站起身,说:“走吧。” 程湛朝他伸手等他来牵,姚芯这回却不买账,匆匆从他身边掠过,走到他前头去,闷声道:“我自己会走。” 坐在楼下看电视的尚悯珠见两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朝程湛使了个眼色,扬声问道:“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给姚姚放烟花去。”程湛答,注意到自己说完这话后走在前头的姚芯脚步顿了一顿,“您跟我们一块去吗?” “噢,放烟花好啊。”尚悯珠赶紧道,“嗐,我就不去了,你带姚姚去吧。你们平时住大城市,那边不都禁燃了嘛,乡下天气也好,趁现在好好玩。” 走出家门,屋外冷风一吹,姚芯把脸颊往围巾里藏了藏,嘀咕道:“你不是说让我陪你吗,怎么又成给我放烟花了?” “是我想给你放。”夜里路黑,程湛越过一个小坡,站在下面伸手给姚芯。这次后者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放了上去。 越过小坡后,姚芯刚想抽手,程湛却将他的手握紧了,适时地开口道:“跟紧我,别摔了。” 闻言,姚芯没了反驳的理由,只得乖乖把自己的手留在他的手心里,任由他牵着了。 “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姚芯呛声道,“我之前看过的还少吗?”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白天他对程湛若有若无的抗拒此时已经消解,现在的他和以往在程湛面前骄纵时是一个模样。 “嗯,是没什么意思,但我记得你之前和我说过,你喜欢看烟花的。”程湛倒是顺着他,也不介意姚芯说什么。 他突然提起的这一句话让姚芯有点窘迫,好像喜欢看烟花是很孩子气的举动,他想说自己已经不喜欢了,可嘴唇动了动,他纠结半天,只是小声道:“其实我不是喜欢看烟花。” “我知道。”程湛的语气里没有多少惊讶,顺着他的话慢慢说下去,“你是觉得烟花结束的时候,落下来的光点像流星——你其实是想看流星雨的,对不对?” 姚芯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程湛没有偏头,只是微微笑了下,说:“你很久之前和我说过,你忘记了。” 我什么时候和他说过?姚芯苦思冥想起来。 程湛说的没错,他只是想看流星雨。很小的时候就想看,但每当有流星雨来临时,他总是因为种种原因错过。别人都说对着流星雨许愿很灵验,他倒不是因为这个才想看,只是单纯好奇;而且他没有什么要对着流星许的愿望,他所有的愿望只要告诉爸爸,姚之明都会帮他实现。 所以这次也不例外,年幼的他抱住姚之明的大腿撒娇,要爸爸帮他把流星雨“造”出来。姚之明哭笑不得,只能和他说流星雨是造不出来的,就算是爸爸也不可以。他很失望,第一次知道爸爸不是无所不能的。 后来某一个晚上——似乎是什么节日,他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在阳台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放烟花。姚之明见他看得目不转睛,吃力地踮着脚扒在阳台上看,便把他抱起来,哄他说,你看那个烟花放完之后,拖着长长的尾巴掉下来,像不像流星? 姚芯很好哄,爸爸说像那就是像,于是他搂着姚之明的脖子点点头,说好像是有点像流星。 …… 他从回忆里抽身,也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和程湛提起过这件事,只是一时间沉默下来。 程湛好像察觉到他骤然低落下来的情绪,轻轻晃了晃他的手,体贴地转移了话题,“原先新年那天就想放给你看的,但你那天不是没在家里吗——那天晚上是和哪个同事一起出去了?” 第125章 姚芯答:“钱垣。”说到这里,他回想起那晚的经历,好像是急于掩盖自己沉闷的心绪,语气又雀跃地上扬起来,“他知道我生日是什么时候,还给我送了礼物。” 程湛偏过头看他,淡淡地笑了一声,“一个小礼物就把你收买了啊。”我之前给你送过那么多礼物呢。但这句话他没说出口。 “这怎么能叫收买呢。”姚芯不赞同地纠正他,“送礼物就是送礼物,这叫交流感情……” 程湛听他给自己解释了一通,无奈投降,只得连声说好,临了却又冷不丁地发问道:“钱垣,就是那个你去他家照顾猫的那个同事?” “嗯对——不对,你怎么会知道?”姚芯表情震惊,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你难道在背地里监控……” “打住。”程湛啼笑皆非,低头在手机上操作几下,几秒后把亮起的屏幕展示到姚芯面前,道,“你自己发了朋友圈的。” “……” 姚芯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抱着百元的自拍。 “噢。”他觉得尴尬,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就是他。” “你们关系很好。”肯定句的语气。 “挺好的……应该吧。”姚芯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挺喜欢他的。” “喜欢?”程湛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嗯……反正他人很好,和我之前交的那些朋友都不一样,我不知道怎么说。”想到这里,姚芯便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到自己跟程湛来这边的两天,除了晚上和游宸打电话,几乎忘记了和其他人联络——当然了,除了大年初一就飞到外地出差的苏裕清每天锲而不舍地发消息给他,也没有人主动联系他了。 钱垣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忍不住在心里猜测,甚至有一种现在就打开手机,给钱垣打一个视频电话的冲动。 见状,程湛没有再说话。两人继续向前走了几分钟,姚芯察觉到他的脚步停下,听到程湛对他说:“到地方了。” 今日天气晴朗,夜里无云,下弦月的光毫无阻隔地倾斜而下,透过四周层层摇晃的树影,好像被分割成了许多纤薄的碎片,每一枚碎片上都盛着一捧一触即碎的月亮。 站在地面上的人们抬头望去,便能看见一片浩瀚无垠的墨色天空,没有不停闪烁的霓虹灯光,也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星光与明月触手可及。 姚芯看到程湛来时开的那辆越野停在空地的中央,随着开关被按下,车前灯发出柔和的灯光。他问:“你什么时候把车开过来的?” “昨天上午你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开过来了,没注意?”程湛答,“院子里停车不方便,就停到这边来了,等会再开回去,明天一早就回去了。” 姚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向四周看看,询问道:“那烟花在哪里?” 他原以为程湛要带他亲自来放,还在猜测烟花是不是被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时,他的肩膀却被一双大手轻轻扶住,程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抬头。” 姚芯下意识地依言抬起头来,伴随着几声惊雷般的轰鸣,他的双眸霎时被绚烂的夜空点亮了。 第88章 不要惹我生气 一束束火光像是童话故事里要蔓延至天际的魔豆,自不远处拔地而起,又如同回溯的河流,携着无数光点逆流而上,没入夜色,又在下一秒骤然燃烧成灿烂的焰火。 第一颗烟火在夜色中绽放,接二连三的,一朵又一朵橘黄色的花朵盛开在这寂静天际的一角,它们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连接了远处村落的点点灯火与月色模糊的光轮。 最后,那些花朵四散开来,随着“哗啦”一声,它们骤然又燃烧起来,如同撒向夜幕的珠玉,落在盘底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又像流星一般拖曳着光尾,自黑夜的一角接连向他们所在的陆地坠去。 姚芯仰着头,微微颤动着的眸子里星河倒转,这一场“流星雨”坠落在他眼底。 但这只是一场交响乐的开幕,似乎受到某种指挥,不远处继续传来几声震响,绽开的烟花如同金丝银线绣满了漆黑的夜幕,他们所在的这个无人的角落,被橘红色的光芒映衬着,仿佛正在发生一场盛大的日落。 姚芯坐在越野车的车前盖上,膝盖上搭着程湛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来的围巾。以漫天火花为背景,他抬起的眸子被烟花明明灭灭照得像涨潮的海。 程湛对烟火熟视无睹,他望着姚芯,用自己滚烫的手心隔着围巾包裹他的手背。 围巾布料绵软厚实,姚芯却好像感受到那灼人的温度,微微挣动一下,却没有抽离。 “你上次,就是跨年那天,在我家楼上放的,也是这样的烟花吗?” 姚芯的声音很轻,程湛不得不将自己的耳朵贴近他的嘴唇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点头,说:“是一样的。” “我以前从来没看过像这样的。”姚芯喃喃道,“很贵吗?” 程湛摇摇头,说:“只要你喜欢,多少都不算贵。” 姚芯牵起嘴角,“哼”了一声,笑着说他像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那倒不至于。”程湛抬起一只手将他落下的碎发拨到耳侧,说,“要逗你笑还是挺容易的。” 姚芯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可很快,他扬起的嘴角不甚明显地抽动几下,那笑容转化成一个仿若哭泣的神情,紧接着,他突然掩着面垂下头,额头抵上了程湛的肩膀。 第126章 程湛察觉自己的呼吸静止了一刻,他现在和姚芯处在一个无比适合拥抱的姿势里,只要他伸出胳膊,就能将他纳入自己的怀抱。 可他此时却无暇顾及这些。 因为姚芯的肩膀在微微颤动,他紊乱的呼吸,低声的啜泣,像是温和的海浪,轻巧地拍上裸露的礁石,留下隐秘的、潮湿的印记。 姚芯的情绪也像这海浪,毫无预兆地爬上沙滩,没过行人的脚腕。程湛却了解他潮起潮落的规则,如果姚芯是海浪,那他就是时刻照拂着他的月亮,温和的引力牵引着他。 他想自己明白姚芯哭泣的原因。 但他没有挑明,没有询问,如果姚芯不说,他也不会开口,但他始终在这里,时刻等待着姚芯的依靠和倾诉。 “我、我不想……我不想总是孤零零的。”姚芯抽了抽鼻子,突然这样没头没尾的哽咽着开口,“我讨厌、一个人待在家里……我睡不着觉……我总是做梦梦到、我爸回来了……我在梦里听到他开门的声音、换鞋的声音,然后我醒来,从床上爬起来到门外看,什么都没有。 “……太好笑了,我从来、从来不知道我居然把这种声音记得那么清楚,我也不知道我会这么想他……我在等他回家,像他以前出差一样,可是这不一样,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他不会再回家了……” “太丢脸了。”姚芯用手背用力地抹着自己脸上的泪,可那泪水仿佛擦不尽一般,仍旧源源不断地滴落下来,“这样显得我像个小孩……” 太幼稚了。 姚芯死死地抿住自己的唇,反复噬咬的唇瓣出了血,成了他苍白双唇间的一抹红,“我可以过好自己的人生,我可以自己好好生活……我应该可以。” 要他怎么承认自己对父亲的思念才好。 “可是他答应、他答应我了……”姚芯克制不了自己的抽泣,“他答应过我带我去看流星雨,他还答应过我很多很多事情,他还说过我一辈子都不用烦恼……但这些他都没有做到,他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他一点都不负责任,他要我怎么办?……” 要他怎么开口。 “他让我带你回来。”程湛突然开口道。 姚芯顿了一下,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他问什么意思。 程湛屈起指节去擦他的眼泪,说:“当初给你打电话的前几天,我去看过他。他让我带你回来,因为他不想让你一个人。” 姚芯的嘴唇茫然地微张,他想问些什么,却像失声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响。 “他说你生他的气,他没脸再见你,也不能和你说话。”程湛抬起手轻轻抱住他,注意到他在听到自己的话后又要掉下眼泪,又道,“但你不是这么想的,对不对?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总是这么拧巴。”程湛感受到他的下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只是希望你开心。” “我也是。” 他轻声补充道。 “你不用想这么多,姚姚。”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我的责任就是哄你开心,你这两天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姚芯迟疑了一会,点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开心……但是我刚刚、有一点不开心……”他闷声道。 “那现在呢?” “还好……” “要是早知道给你放烟花会惹你哭,”程湛说,“我就不给你放了。” 姚芯却没理会他的调侃,他在程湛怀里怔怔地待了一会,才努力将自己从这个舒适的怀抱中拔出来,他坐着,勉强与程湛平视。 “你对我没有责任。”他突然开口,“更没有责任哄我开心。” 程湛神色微顿。 “我之前就问过你吧,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呢?”姚芯说话时目光躲闪,“我爸对你挺多就算知遇之恩吧,你用得着这样吗?” 他承认自己这话说得有点难听,估计要伤程湛的心,可他狠狠心,还是继续说下去,“你对我做的这些,已经够多了,就算姚之明再怎么拜托你,你可以不用理会的,不用受他所托来照顾你……我还不起。 “你又不是我爸,我没办法继续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这一切——坐飞机的头等舱,你说给我买更好的毯子,庙会上花出去的那些钱,还有刚刚的烟花……我全部都……”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一双手捏住了下巴,迫使他转过头去,与程湛对视着。 他在对方眼睛里看见自己惊慌的倒影,可即使惊慌,他的身体依然乖顺地保持原样,没有瑟缩也没有挣扎,像个了无生气的娃娃一样,任由对方处置。 “随便你做什么。”他过长的睫毛抖动两下,最后垂下来,敛住他眼底的情绪,“要骂我还是要打我都随便……” “姚、芯。” 他听见程湛近乎咬牙切齿般一字一句地叫了他的名字。 “你在装傻吗?” “我没有……我很认真的在和你说。”姚芯小声反驳。 “你最好是认真的。”程湛显然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冲动,声音不再像之前姚芯熟悉的那样总是平稳而包容,那层表象即将被汹涌的怒意给撕碎,他问,“姚芯,是不是我在你面前表现得脾气太好了?你觉得怎样我都不会生气?” 才不是。姚芯在心里默默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在生气。 第127章 “估计也只有你不知道,我发起火来很可怕。”程湛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捕捉猎物一般,“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 可姚芯还是一点对危险即将到来的预感都没有。 “你刚刚说的那些,我可以理解为,你想和我划清界限吗?”程湛问。 “也、也不是……”姚芯想摆手,但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被程湛一手就覆住了,他努力道,“我们可以像普通上下级一样……不用这么的……嗯,亲密。” “亲密……?”程湛重复着他最后的那个字词,轻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我们现在关系很亲密?” 姚芯点点头,想说确实亲密过头了,起码普通上司不会带自己的非直属下属回自己的老家。 但他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程湛微妙的语气打断,“没有你和你那个同事亲密吧?” 第89章 我爱你 “什么?”姚芯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湛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激,他微微直起些身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开。这一举动给两人都预留了喘息的空间,程湛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重新整理自己的措辞——好让自己刚刚说的话显得不那么像拈酸吃醋。 “我的意思是,”他缓缓道,“我认为我们的关系并没有达到,像你说的那样‘亲密’。” 姚芯不想让他们两个像辩论一样对于“亲密”的定义展开争论。吵架是一件劳心劳力的麻烦事,说到底还是两个人观念不合,他厌倦争吵,总是下意识地躲避这个麻烦。 并且,程湛刚刚所说的那句“没有你和你的那个同事那么亲密”,也无端在他心里兴起一丝波澜,使他莫名不安起来。 “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他平静地回答,“我就是觉得,你总不能永远都,对我这么好,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的——不管到底亲密不亲密什么的,这都是不合理的。” “不合理,那你觉得要怎样才是合理的?”程湛蹙眉,他并不太理解姚芯所要表达的意思,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询问道。 绚丽的烟火依然在他们头顶上空绽放,可此时两人都无心观赏,仅有那时不时响起的巨大声响回荡在他们耳畔,像是宣战的鼓点或是震声的炮火。 “双向的,对等的。”姚芯在短暂的沉默后开口,他注视着程湛的眼睛,道,“你不能总把我放在一个接受者的位置。以前你对我好,我可以毫无负担地接受,那是因为我明白,你这样做最后能获得什么,权力、地位,或者别的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你的位置已经在我之上,我已经给不了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了。” “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程湛打断他,被压抑的怒火又有隐隐发作的趋势,他不想承认自己被姚芯话中的某些字眼刺痛——因为他所说的有一些是事实,他问,“你把人际交往看做交易吗,姚芯?” 姚芯移开视线,用自己的沉默作着无声的回答。 程湛终于明白姚芯的病灶在哪——他明明从小到大收获了那么多的关心与爱,也知道该如何用真诚热烈的情感去回应别人,可他从未主动和他人建立某一段平常的亲密关系。 他看似单纯,游走在俗世边缘,却出乎意料地深谙人性,能轻易看穿接近他的人背后的目的,只是并不戳破,因为他认为这些无伤大雅,他不在乎。 他的高配得感来自他的家庭,却从没有正视过自己,所以在变故发生后,他总是对接近他的人抱有警惕和茫然——因为他看不穿他们的目的了。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来靠近我?他一定在心里这样想。 一片沉默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叹息,姚芯下意识地抬头,却感到自己冰凉的脸颊被两只温暖的手捧住。他惊讶得忘记反应,只是茫然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后者对他道:“你想错了,姚芯,人类不是冷冰冰的机器。就像你父亲对你很好,姚之明可以不遗余力地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那是因为我们是家人,”姚芯像是急于反驳他,脱口而出道,“他爱我。” 这三个字如同深夜被白雪压断的松枝,响在寂静的夜里,掷地有声。 在姚芯的瞳孔中,程湛看到自己笑起来,他低声说:“你看,你明明清楚。” “爱是不求回报的。” “不、不对……”姚芯张了张嘴,嗫嚅着想要反驳,说话时的热气漂浮在他面前,使他的视线一片朦胧,他的声音和瞳孔一起紧张地晃动,“这不一样……” “不要躲,姚芯,我就在这里,看着我。你总是逃避问题,这样不好。”程湛轻轻摇头,又俯身下去,几乎与他额头相抵,“我有的时候真的拿你没办法,你还要我说的怎样直白?” “我爱你。” 姚芯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住了。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他陷入了一个真空的环境,烟花的光亮和声音,在这一刻好像全都消失不见了。 他不会呼吸了。 但是心脏还在跳。 砰、砰、砰。 最后三响烟花也投入夜色的怀抱,他听见程湛的声音,“姚姚?” 他回过神来,猛地吸入一大口氧气,差点因此咳嗽起来。 程湛看着他,心想,刚刚是害羞到忘记呼吸了? 第128章 姚芯已经完全忘记了两人刚刚在争论什么,他的大脑里只剩下那三个字在循环播放,而缺氧使他的思绪更加迟钝,只能呆呆地待在原地,看上去几乎有些可怜了。 程湛早已设想过一百种姚芯面对他的告白时的反应,但这种完全呆滞的模样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今晚的告白原先并不在他的计划中,只是他觉得不能再等了,甚至他认为自己应该更早一点告诉姚芯。什么精心设计、步步为营,在面对今晚的姚芯时统统都不作数了,他不愿再看到姚芯患得患失地在自己空寂的内心世界徘徊。 “我爱你。”于是他又说了一遍。 姚芯反应过来了,又想捂脸——可他很快发现自己滚烫的双颊已经被程湛捧住了,于是他的手只能无措地在胸前挥舞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下来,小声道:“哪种爱?” 程湛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回答,而是反问他:“你想要哪种爱?” “……”姚芯哑然,他感到他的胸口微微发酸地向内塌陷着,他想说些什么,可除了一滴亮晶晶的眼泪,再没有别的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跑出来。 “我不能对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爱我都能给你——这太自大了,我不能对你这样承诺。”程湛感受到那滴眼泪没入自己的掌心,湿润而冰凉,携带着姚芯无所适从的情绪,“但是我所有的爱都是给你的,它们都属于你。” “你父亲答应你的,我都可以做到,就算你想看一百场流星雨我都会带你去。”程湛说,“并且我可以做的比他更多。” “……”姚芯吸了吸鼻子,又问,“为什么?”为什么会爱我? 他无法将“爱”这个字说出口。幼时的他会将这个字挂在嘴边,世间的一切他都爱;可随着他年岁增长,他渐渐意识到爱的沉重,它比喜欢复杂太多,光是发音就是一声用尽全力的叹息。 “没有为什么,因为你存在,因为你在我眼前,因为你是你。”程湛低声回答,“所以我爱你。” 他们额头相抵,被月色勾勒出两道亲密的剪影,轮廓朦胧地虚化,像是有不知名的镜头对准他们,而他们在画面中失焦,好像就要彼此相融,在这安静的夜里逃逸。 程湛喃喃道:“这句话我早该告诉你的。” 姚芯握住他的手腕,缓慢但坚定地下压,直到温暖脱离自己的脸颊,他说:“对不起。” “不要哭,姚姚。”程湛脸上的表情很镇静,他屈起指节,动作轻柔地揩去姚芯的眼泪,说,“被拒绝的是我,你怎么哭了?回去又要被小姨以为我欺负你了。” 姚芯摇摇头,无言的眼泪流得更凶。 程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撤一步,说:“好了,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他想要转过身去,打算给姚芯留出一些单独的空间——也是给他自己。 他戒烟已经很久了,现在久违地想点燃一支。 但就在此时,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牵住了。他讶异地转过头去,只能看到姚芯头顶的发璇。 他听见姚芯带着哭腔道:“对不起……能不能、能不能让我……想一想……” 程湛按捺住心里翻腾的情绪,重新在他面前站定,“当然可以。”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等你想好了,可以转过身来吻我。” “我听说,在流星雨下接吻的恋人下辈子还可以在一起。我不相信前世今生的说法。”程湛凝望着他,轻轻牵起他的手,在无名指的指节上落下一吻,“但如果那个人是你,我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拥有这个机会。” 第90章 叫老师 半个月的新年假期过去,伴随着京云门前的招财树的红灯笼被摘下,积雪与寒意渐渐融化,打工人纷纷复工,一切都好似重回正轨。 只有姚芯的身边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复工后程湛很快就飞了国外,听说还要去分公司当代行总裁,上半年估计都见不到人影,姚芯和他的交流只剩下微信。那一晚的烟花与动魄惊心的告白两人都秘而不宣,像是从未发生过。 与之相对的,苏裕清倒是结束出差回来了。他是牺牲了假期帮公司跑业务,上层原说要补假给他,没想到他说不急,攒着和今年年假一起休,复工第二天就精神抖擞地回公司上班了。 hr部门的员工私底下感叹“苏总监真是铁人”,姚芯路过时听见也只是默默低头,只能暗自祈祷他们不要发现苏裕清几次加班后送他回家的事情。 而游宸在集训结束的第三天就被他“押送”回学校,亲自把他送到宿舍楼下,勒令他老老实实待在学校,不许再像上学期那样偷偷逃课回家。 游宸老大不高兴,撇过脸一言不发。姚芯对弟弟有滤镜,游宸臭着个脸都能被他看成是委屈,他到底于心不忍,想了想说:“你要是觉得累了,或者压力太大了,就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但你不许翘课。” 游宸心想我看着像压力大的样子吗?我回家不都是为了看看你吗?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于是他忍了忍,最后别扭地道:“那我每个月只能见你一次了?” 姚芯一愣,被游宸那么一说他也觉得好像是有点太久了。他思考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地一拍掌心,说:“那要不我每个星期来给你送饭吧?我看其他家长好像也是这样的。” 第129章 “……”游宸闻言一脸牙疼的表情,“送饭?你下馆子给我打包过来吗?” “当然……不是。”姚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那么心虚,但奈何实在底气不足,“我可以学会的。” 既然已经在游宸面前说了这话,姚芯自然不能食言,决心一定要掌握做饭这项技能。 中午吃饭时他提起了这事,问宴雁和钱垣有没有什么推荐的美食博主,最好是那种教程详细到小孩都能看懂的那种。 宴雁一摊手,说:“你知道的,我向来靠外卖养活自己。” 钱垣沉默片刻,搁下筷子状似无意地说道:“我家里人之前生病住院,我学着做过一段时间病号餐。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教你。” 姚芯眼睛一亮,没注意到宴雁流连在他们两人之间若有所思的神情,与钱垣迅速约定好时间,这事儿就算这么定下来了。 周末时,天气很好,连下了半个月小雪的城市终于得到了阳光的垂怜。光芒透过百叶窗,在钱垣家明亮的厨房案几上镀上一层金黄,水龙头“哗哗”流出的水也跳跃着仿若珍珠,像是被裹上了一层糖衣。 姚芯穿着钱垣给他递过来的围裙——粉色的,胸前还有一只小兔,钱垣告诉他这是几年前公司做活动发的。 他跟在钱垣身后在不算宽敞的厨房里转来转去,钱垣切菜时微微侧过头去,看到他站在一边瞄着自己的动作,自己做一步他做一步。他忍不住勾起唇角,没有告诉姚芯他的样子让自己想起读书时的实验课,跟着老师完成实验步骤的学生也是他这样一副又专心又紧张的模样。 “……其实煲汤很简单的,注意好食材的处理,还有调料的配比,火候其实不用我们操心……” 钱垣的声音被包裹在咕噜噜的温吞水声中,他打开盖子,往里面加盐。氤氲的水汽裹挟着炖汤的鲜香轻缓地上浮,他将被蒸腾得朦胧的眼镜摘下放在一旁,听到姚芯在一旁喊他的名字,便回过头去,没有镜片的阻隔,他对上姚芯的眼睛。 他分辨姚芯眼里的情绪,大约是崇拜。只是不知为何,姚芯与他对视后却突兀地卡了壳,眼睛飞快地眨了几下,隔了几秒才继续自己未尽的话语,“……你好厉害啊,感觉什么都会。” 钱垣笑笑,又把盖子重新盖了回去,用手按了按鼻梁,没有接话。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姚芯侧过身来看他,钱垣倒也不躲,一动不动地与他对视着,反而是姚芯先招架不住,移开了视线。 不只是水汽氤氲,还是确实是摘了眼镜的原因,他觉得钱垣周身的气质骤然柔和下来,也没了平时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米白色的家居服柔顺地贴在他身上,像是一团云朵。 他还发现钱垣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型优美,眸色浅淡,像猫咪,像琉璃,被阳光照射时又像琥珀,让姚芯联想到那些博物馆里古典又动人的艺术品。 钱垣好像发现了他这一点点异样,原本拿起眼镜想要戴上的手指又将其放下了,说:“其实度数不是很深,就是上高中的时候戴习惯了。” 姚芯点点头,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投向别处。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却听见钱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戴眼镜比较好看吗?” 他语调和往常一样,淡淡的,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姚芯却因他这一询问突然红了耳尖,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在看到钱垣眼里的笑意时骤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摆手,说:“不是,都很好看!我的意思是……不戴眼镜看上去更温柔——” 钱垣挑眉,“那我平时看上去很凶?” “不是!” 看着姚芯一副解释不清的模样,他终于忍不住笑,说:“我开玩笑的。” 姚芯泄气地嘀咕,“是有一点点凶……看着好像老师。” “嗯?” 姚芯大着胆子,一边比划一边和他描述,“就是,你平时戴着眼镜,看着好像老师,尤其是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你指导我做方案的时候,和我大学时候的导师一模一样!……但他没你好看啦,他就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总是骂我……主要是感觉啦!气质很像,还有刚才你教我做饭的时候……” 他的话匣子一被打开就有点收不住,钱垣哭笑不得地听他喋喋不休,抬手从上面的橱柜里拿出一袋年糕,“中午要不要吃年糕?” “要吃!……不过其实那个导师人也挺好的,就是嘴上不饶人……你要怎样做年糕啊?用炒的吗?还是烤年糕——我喜欢吃烤的……” “那就用烤的。” 钱垣答道,垂下眼开火给烤盘预热。 这是他从家里带回来的年糕,是家里人买来当地的糯米亲自做的,将其切成白白净净的长条方块让他带回来。他夹起一根,在两面刷上油和烧烤酱,放入已被加热的烤盘上,不一会儿,在轻微的“噼啪”声下,那年糕就跟被吹了气儿似的膨胀起来,直到每一块都变得鼓鼓囊囊,软软胖胖。 他在年糕表面均匀地撒上几粒白芝麻,最后用火光一燎,便将这一块出炉的年糕送到姚芯嘴边,“尝尝,有点烫,吹一会再吃。” 早在那热乎乎的香气飘出来时姚芯就噤了声,此刻他望着被递到面前的年糕,鼓起腮帮子吹了两下便着急地张嘴一咬。不出意外地他被烫了舌尖,“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松嘴。 第130章 尽管年糕的温度未降,咬在嘴里还是有些烫人,但这不妨碍它的美味。这年糕火候恰到好处,边缘被钱垣烤得焦脆,里面却还是粘粘糯糯,咬在唇齿间来回跃动,糯米的清甜占据了整个口腔。 “好吃!”姚芯顾不上自己嘴里还叼着半块年糕,含糊地和钱垣道,“你自己尝一口。” 他刚说完这话,就反应过来这块年糕已经被自己咬过,而第二块还没烤出来,正要不好意思地出声制止,却见钱垣神色如常,将他剩下的半块年糕咬进嘴里。 他望着钱垣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听到后者说:“嗯,这次烤得还行。” 姚芯甩甩头,把奇怪的想法从自己脑子里赶出去,随后便眼睛亮亮地看着钱垣道:“教我做这个!” 钱垣本想直接点头,但想到姚芯刚刚说的话,又是一顿,一边将第二块年糕翻了个面,一边开口道:“你不是说我像老师吗,那你叫我一声吧。” “老师!”姚芯毫不犹豫,这一声“老师”叫得心甘情愿,叫完还扯扯钱垣袖口,说,“钱老师,我要学这个。” 这下换钱垣愣住了。 直到第二块年糕被烤得微焦,边缘都翘了起来,他才像回过神似的,将这块可怜的年糕放进盘子里。 “钱老师。” 姚芯叫他的声音软软的,落在他耳朵里,跟又甜又糯的烤年糕也没有什么区别。 第91章 心疼 从地铁口到钱垣家的那段距离姚芯走得驾轻就熟,小区门口的保安大爷都叫他混熟两个,大爷还以为他是业主,回回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姚芯也不心虚,这天左右手各拎着一袋子菜走进小区,路过保安亭时还和值班大爷唠了两句家常。他哼着歌往钱垣家的单元楼走,心想等会得给钱垣炫耀一下自己的杀价技术,已经能和菜市场的阿姨杀个几回合。 绕过小区中心的花圃,8号单元楼就在后面,但随着姚芯走近,一阵争执叫嚷声从他没戴耳机的另半边耳朵传来—— “……让开!少他妈多管闲事!” 姚芯探头一看,发现就在单元楼大厅门口,竟是钱垣与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相对站着,他刚才听到的那一声叫骂就是出自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用手指着钱垣的鼻子,“就是老子干的!你管得着吗?”说完,竟是抬手在钱垣身上推搡了一把,后者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去挡,被男人推了个正着,后退几步,手臂撞上了墙壁凸出的一角。 姚芯一看这情况,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把菜往旁边一丢,便挤进了两人中间,将钱垣护在身后,对面前的中年男人怒目而视,“你干什么呢你?!干嘛动手动脚的?” 中年男人也没想到会有第三个人跑出来横插一脚,看见姚芯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又梗着脖子对姚芯吼:“谁他妈动手动脚了?你别乱说啊!” 姚芯感到钱垣在身后拉了拉自己,但他没管,仰着脸瞪了回去,抬手一指大厅角落的摄像头,道:“你吼什么吼啊,监控摄像头就在这呢!你刚刚就是推他了!” “我……”闻言,男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姚芯所指的那个角落,原本还十分嚣张的气焰顿时偃旗息鼓,“我没推他……” 男人依然嘴硬,但显然不欲再与两人纠缠,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便匆匆离开。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姚芯才吐出一口气,立刻转过身去,“吓死我了,那个人好凶啊……你没事吧?刚刚怎么回事啊?” 姚芯关切的视线扫过钱垣的脸和肩膀,一直到后者捂着的右手手腕,“你的手怎么了?是刚刚撞倒了吗?” 钱垣对上姚芯着急又关心的目光,微微怔了怔,紧接着睫毛便垂下去,低声道:“嗯,可能是刚刚扭了一下……” 这下姚芯也顾不上询问两人起冲突的原因,又把刚刚丢在一旁的菜拎起来,“那我们快点回去吧,用热毛巾敷一下会好一点。” 两人回到钱垣家,百元迈着小短腿迎上来,姚芯今天却顾不上和它打招呼,把菜往厨房一放便去浴室放热水,“钱垣,你去沙发上坐着吧……毛巾去哪里了……” 姚芯没怎么照顾过人,一着急更是手忙脚乱,自己的手指被热水烫了好几下,摸着毛巾温度差不多后才将其捧到钱垣面前,示意后者将手腕露出来,再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敷了上去。 “烫吗?”姚芯蹲在他面前,此时抬起眼问他。 “不烫。”钱垣摇摇头,“谢谢你。” “你都帮我多少次了,不用谢。”姚芯坐到他旁边,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回事啊?那个人为什么和你吵架?” 钱垣沉默了一会,抬手摸了摸窝在他腿上的百元的脑袋,垂下头去,叫姚芯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低落的声音,“我最近给小区里的流浪猫喂食的时候发现少了几只,我下班后去找了找,发现有两只死了……” 姚芯“啊”了一声,皱着眉头道:“怎么会这样?” “我怀疑有人在我给它们喂的东西里下毒,就去找了物业调监控。”钱垣简洁道,“我看了一晚上,就发现了那个男人,他最近一直往我喂食的猫碗里加东西,还用火腿肠引诱了几只流浪狗……不知道被他带去哪了。” “我今天去找物业反映了一下,回来时碰巧在楼下遇见了他,就问了几句。”钱垣撇过脸,说,“然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第131章 听完钱垣说的一切,姚芯心头火起,“他也太不是东西了吧!”他紧接着发现钱垣状态好像不太对,垂着的睫毛抖了抖,脸上是一副十足难过的模样——姚芯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的表情。 姚芯心疼坏了,又安慰他道:“哎呀,都是他不好,没事,你别太难过……” 他说到这里就干巴巴地停住,在心里埋怨自己不会讲话,发生这种事情还怎么让人家不要太难过?他自己都要气死了。他手足无措地转移话题,问:“那……物业那边怎么说?” “物业说他们也没办法。”钱垣叹了一口气,语气沉重,“给流浪动物投毒没有被明确列为违法行为,就算报警估计也只是口头教育一下。” “……”姚芯也耷拉下眉眼来,他思来想去,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干脆找人把他教训一顿得了”——但这话被他及时刹住了车。 一来是因为他现在没钱找人把那个男的打一顿,二来这个方法一听就十分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他偷偷觑了一眼钱垣,心想人家钱垣看上去多文明一个人,这个办法还是太暴力了,不合适不合适。 他想问那怎么办呢,又担心自己问了给钱垣平白添堵,无奈也只能托着腮叹气。 客厅里,闷闷不乐的两人坐在一块,头顶的乌云几乎要连一片下起雨来。 沉默半晌后,钱垣出声道:“那个男的说是最近晚上总能听见猫咪发情的叫声,我打算这两天把这些流浪猫都先带去绝育,然后我再去和他谈谈,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他停手。” 姚芯一听,几乎要肃然起敬了,心想还是钱垣境界高,自己出钱给猫猫们绝育,最后再以理服人。他顿时更为自己先前那个“以暴制暴”的想法羞愧了,连忙请缨道:“我也来帮你吧,小区里流浪猫这么多,你也忙不过来,而且经济压力也挺大的……” 钱垣一开始拒绝,说这样太麻烦他了,但拗不过姚芯坚持,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因为钱垣手腕受伤,那天的午饭是姚芯做的。所幸在钱垣的教导下,姚芯的厨艺总算勉强达到了及格水准。吃过饭后,钱垣带着他一起去小区清点了流浪猫的数量,顺便带姚芯去认个脸。 大概是姚芯天然亲近小动物的特殊气质,再加上手中的猫条诱惑,几只初次见面的流浪猫都对他表现出相当的好感。姚芯快乐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边感叹着好乖好可爱,一边在心里痛骂那个投毒的男人八百遍。 相比之下,虽然钱垣已经喂食这些流浪猫相当一段时间,但并没有与它们靠得太近。他站在一旁,视线停留在被一堆毛茸茸包围的姚芯身上,午后的阳光洒下来,镀在他身上,在他四周也照耀出一圈柔柔的绒光。 钱垣被郁结铺满的眼底在这一刻终于微微柔和了下来。 没能在姚芯身旁抢到位置的流浪猫们抬头望了望这个高挑的男人,像是确认了他就是经常来喂食的那人,大口吃完他先前喂下的猫粮后便飞快地躲了起来。 “它们怎么跟你不太亲啊?”姚芯拍拍裤腿上的猫毛站起身来,奇怪地问。 钱垣笑了笑,说:“可能是因为我身上有百元的味道吧,猫咪也有领地意识,它们不是很喜欢。” “这样啊。”姚芯了然地一点头,跟着他往下一个流浪猫刷新点走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疑惑地嘀咕着,“不对啊,我身上也应该有百元的味道才对……难道是因为我跟百元的相处太少了?……” 钱垣没有说话。 他不是很容易让人亲近的那种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小动物。可好像只有姚芯对此毫无所查,就像他们一开始相识,他就像个迟钝的小动物一样,对他的戒备与冰冷毫不在意,就算被撞疼了也没关系,很快又蹦蹦跳跳地粘回他身边绕着他打转。 除了亲人,他只见过姚芯一个人主动靠近他,也只见过姚芯一个人对他流露出“心疼”的神色。 思及此,钱垣又将视线投向自己的手腕,微微转动了一下。那里刚刚被姚芯热敷过,但其实并无大碍。 但当姚芯的目光移过来时,他又立刻把那只手放下了。 第92章 我是小三吗? 姚芯原本说好帮钱垣一起给流浪猫们绝育的,没想到接下来一周忙得连轴转,加班加到十点钟,两人都抽不出精力。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姚芯提心吊胆一整天,幸好没等来加班消息,但是钱垣却请了假提前下班,说要赶回去处理事情。姚芯悻悻,转而一想他专门买的航空箱就放在工位,就算钱垣今晚没空,他自己也可以先带一只猫咪去绝育。 想到这里,他又拿起手机给钱垣发了消息,把自己的计划和他说了一声。 但钱垣好像真的在忙,一直到八点下班也没见他回复。 八点一到,姚芯抓起航空箱就往电梯跑,忽略了包括宴雁在内的一众同事震惊的目光。短短一截走廊被他跑出了百米冲刺的气势,离电梯还有半米时他瞧见电梯门正徐徐关上—— “麻烦等一下!”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只见那电梯门被一只手微微挡住,又向两侧打开了。 他长舒一口气,抱着硕大的航空箱走进电梯,正要对里面那人道谢,抬头就看见苏裕清似笑非笑的脸。 “……苏总监好。”姚芯一秒低下头,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了挪,心想这个电梯是苏裕清的专属刷新地吗,怎么总是在这撞上他。但他内心的腹诽自然不敢告诉上司,更何况这位上司还在两个月前对他发出了追求宣言—— 第132章 啊,要死。 姚芯尴尬得脚趾头都开始工作,即使过了这么久,他还是没办法适应被直属上司“追求”的生活,虽然苏裕清也没有做出什么越界的举动,但只要和他独处,某些画面涌上心头,姚芯就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 这次也不例外。等到电梯门在负一层地下车库缓缓打开,姚芯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忘记按电梯了! 苏裕清一只脚已经踏了出去,却发现姚芯没有跟上来,于是他回过头,好整以暇地问:“不走吗?” 姚芯留在原地尬笑,“不用了苏总监……我,我回一层去。” “下都下来了。”苏裕清也站定下来,毫无安全意识地站在电梯门中间,大有姚芯不跟上来他也不走了的气势,“走吧,我送你回家。” 姚芯左右为难,还没来得及开口,苏裕清抢先道:“今天钱垣不是请假了吗,反正你也是一个人走,不如让我送你。” “……”姚芯没办法,只能跟着他出去。 往苏裕清停车的那个位置走去,姚芯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和苏裕清说今晚他其实要去钱垣的小区,突然听见苏裕清幽幽地开口道:“姚芯,我觉得我好像小三啊。” 姚芯:“?!” “什、什么……!”姚芯大惊失色,慌乱之间重重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他痛得“嘶”了一声,一边紧张地四下张望起来,“你别说这种,这么……让人误会的话!” “不是吗?只有钱垣不在的时候我才能送你回家,明明我在追求你啊,为什么要这么偷偷摸摸的?”苏裕清好像没看见姚芯脸上的惊恐,一脸受伤地道,“你平时对我也爱搭不理的……姚姚,难道我真的是小三吗?” “你闭嘴!”姚芯被他吓得要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坐上他的副驾驶,捂着脸崩溃道,“你别说这种话,万一、万一被人听见怎么办……” 苏裕清坐上驾驶座,看他这副恨不得挖个洞原地消失的模样,心情大好,憋笑憋得肩膀都在抖。好不容易克制住,他倾身过去,拉过副驾驶座的安全带,一边给姚芯系上,一边含着笑意道:“这种话是什么话啊?行了,没人听见,下次不说了好吧。而且听见就听见呗,我就是喜欢你,就是在追你啊。” 姚芯刚想把手放下,听见他后半句话又倏地把脸埋回去了。 “这种话也不许说……”他耳尖通红,闷闷道。 苏裕清深呼吸一下,这才把自己的身子拨正到副驾驶,心想这也太可爱了,好想把他按在车上亲。但幸好他尚有理智存在,既不想给姚芯造成困扰,也不想从此背上“性骚扰下属”的罪名,好不容易将这种冲动给压了下去。 他将车缓缓开出地下车库,转弯时却听姚芯“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苏总监,你先别送我回家。” “嗯?”苏裕清偏头看他一眼,“去哪?” “……”姚芯干巴巴地道,“去钱垣家。” 苏裕清手上一滑,方向盘差点脱手。 他扫了眼姚芯殷勤打开的导航,皮笑肉不笑地道:“我果然是小三对吧。” “……事情就是这样。” 姚芯把来龙去脉简单地给苏裕清讲了一遍,后者这才面色稍霁,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被姚芯放在后座的航空箱,饶有兴味地道:“我帮你抓猫吧。” “我这不叫抓。”姚芯不满道,“你用词也太粗鲁了。” “那你说叫什么?” “嗯……”姚芯陷入沉思。 苏裕清过了两个红绿灯也没听他憋出来一个词,到底没忍住笑,闻声姚芯“哎呀”一声,小声哼哼道:“反正我们是为了它好。” “好好好。”苏裕清也只能顺着他答了。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吗?”姚芯语气有点怀疑,“猫猫可能会抓你噢。” “我还会怕猫吗?”苏裕清不以为意,“你自己注意点吧,别被抓了,打狂犬疫苗可疼。” 姚芯颇为自得地道:“我会很温柔的,而且我跟它们相处很好的,它们不会抓我的。” “哦。”苏裕清的语气上扬了一下,“迪士尼小公主。” “嗯?”姚芯不明所以地偏头,看见苏裕清勾起的唇角,问,“什么意思?” 苏裕清敷衍道:“夸你的意思。” 两人快到钱垣小区时正赶上了下班晚高峰,车子堵得几乎动弹不得,姚芯埋怨他说坐地铁比坐他的车快多了,苏裕清一怒之下找了个刁钻的停车点把车停了,抓起姚芯开始徒步。 “你是不是有路怒症?”路上,姚芯小声问苏裕清。 苏裕清一口否决,“我没有啊。” “你刚刚一脸要骂人的样子。” “我那不是没骂出来嘛。” “……”姚芯哑口无言。 姚芯和门口的保安大爷打了个招呼,两人畅通无阻地进入小区。他让苏裕清抱着航空箱,自己借着路灯的光找到上次和钱垣一起踩点的地方,拆了根猫条蹲下身“咪咪”地叫着。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一只瘦削的狸花猫探头探脑地从灌木丛里慢慢走出来。 姚芯心下一喜,耐心地将猫条挤在地上往航空箱的方向引诱。狸花猫缓缓踱步过去,正当他觉得时机差不多的时候,那只小狸花似乎是看见苏裕清立在不远处,顿时被吓了一跳,扭头就跑。 第133章 “哎!” 姚芯急得叫了一声,苏裕清还没反应过来,“啊?怎么跑了?” 姚芯气得打了他一下,“你把人家吓跑了!” “啊?我?”苏裕清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可一看姚芯气鼓鼓的模样,到嘴的话也说不出来,“……好吧,都怪我都怪我,那现在怎么办?” 姚芯看了看狸花猫跑走的方向,咬咬牙,说:“追过去。” 两人沿着绿化带里的一条小路徐徐向深处走去,路灯逐渐昏暗,原本在小区散步的行人也不见了,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就只剩下阵阵虫鸣。 姚芯现在有点庆幸苏裕清跟他一起来了。 好像是感受到他的情绪,苏裕清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没事。” “要不我们回去吧……”姚芯张望了一下,也没找到小猫的行踪,不由得泄气下来。 苏裕清正要作答,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咪的叫声。 他捏了捏姚芯的手提醒他,偏头看见后者的眼睛亮起来,显然也听见了。他与苏裕清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轻轻向那处灌木丛靠近。 还不等两人见到那只猫咪,却听见附近传来几声闷响与“呜呜”的声音。 “什么声音?”姚芯压低声音询问。 苏裕清眉头一皱,突然按着姚芯的肩膀让他蹲下,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有人在打架?” 姚芯吓了一跳,又按捺不住吃瓜的好奇心。于是两人便挨在一处,躲在灌木丛后一齐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试图看清那里的情况。 不远处,不被路灯笼罩的地方,果然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似乎的确是在打架——或者说其中一方单方面殴打另一方更准确。 “……”不知为何,姚芯越看越觉得其中一个人影眼熟。 很快,那个人影便走了出来。姚芯眯起眼睛,一直看到那人走到路灯下甩了甩手腕,他眼睛一下就瞪圆了,重心不稳,差点一头栽下去—— 灌木丛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吸引了路灯下那人的目光。 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 站在路灯下的钱垣一下就僵住了。 第93章 我们仨 经过接连几日的观察,除了被平白毒死的流浪猫之外,钱垣还摸清了那个男人把被他引诱的流浪狗带到哪去。 男人有一辆破旧的皮卡停在小区后门的一片荒地,每晚八点会开着它从后门出去,钱垣根据他离开的方向找到了一家狗肉馆。 钱垣晚上七点就从公司回到小区,大致查看了一下剩余流浪猫的情况后就在小区后门等着。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口袋里,目睹男人的皮卡开进开出。八点五十几分,男人点着烟从皮卡车上下来,钱垣走上前去,礼貌客气地在他身后喊住他,“大哥。” 男人转过身来,看见是他,眼神明显警惕起来,“你……你有什么事?跟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一下。”钱垣说,“我最近和小区里其他养猫的业主联系了一下,我们最近会带附近的流浪猫去做个绝育,很快晚上就不会扰民了。” 钱垣声音还算和缓,男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几圈,心想这个年轻人长得斯斯文文,上次被自己一推就站不稳。他心里对钱垣的戒备也渐渐消解了一些,但他依然假装听不懂钱垣的言下之意,冷哼一声,“哦,所以呢?” “别下毒了。” 男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用手指夹着烟猛抽了一口,含糊不清地道:“你说不下就不下?我就是看那些畜生不顺眼!”说完,他抬起眼皮瞟了眼比他高出一大截的钱垣,把烟丢在地上狠狠地用脚跟碾灭,“你也别想着拿警察来压我,我知道这个不犯法,警察也管不着!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钱垣听到他说的这番话,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多少惊讶的情绪,像是早就猜到对方会这样说。 说完,男人便掠过钱垣,径直朝前走去。 “给流浪动物投毒的确不犯法。”钱垣在他身后开口道,“但是你亲戚开的那家狗肉店货源来路不明、食品安全不合规——这个是违法的。” 闻言,男人的身形僵住,他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微微扭曲。钱垣却对他凶神恶煞的神情视若无睹,继续用不急不忙的平缓语气说下去,“正规的狗肉馆都有固定的货源管理,你将抓来的流浪狗送去,不说食品安全问题,如果……” 他话音未落,突然感觉脖子传来一阵拉力。他略微低头,看见自己的衣领被男人紧紧地揪住了。 男人语气不善,钱垣不在乎他的质问与恐吓,反而像是刻意激怒他一般—— 终于,在男人举起拳头挥向他时,钱垣如释重负地将肩膀向下一沉,抬起还在手腕上敷着药膏的右手挡住了他的攻击。 对方没有想到他的动作,明显也是愣怔一瞬,紧接着便被钱垣拧了胳膊一脚踹开。男人惨叫一声,但反应迅速,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朝钱垣扑去。 但可惜他实在是小瞧了面前这个看似文弱的男人,钱垣的身量与力气都凌驾于他,甚至连格斗技巧都极为娴熟丰富。被钱垣摁倒在地时他的额头冒出冷汗,在心里暗骂没想居然是个练家子,而且下手极黑,他甚至产生了自己的胳膊会被硬生生地扯下来的错觉。 第134章 挣扎过程中,钱垣的眼镜被男人打掉,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钱垣甩了甩头,这并不妨碍他的动作,只是在视线掠过手腕上的茶色色块时短暂地走了神——这个膏药只是他贴上给姚芯做做样子的。 “……别再做这种事了。”钱垣摁住他的肩膀下压,这时他的语气无端让男人听出了一丝森然的意味,“你自己也知道你们那个狗肉馆根本经不起检查,更何况你往猫食里投毒的事情,往小了说,毒杀流浪动物的确不犯法,但往大了说,就是在公共场所投毒……小区里有这么多孩子,万一哪天误食出了人命,这性质就不一样了,你也明白吧?” 男人在身心的双重施压下抖若筛糠,一被钱垣放开就跌跌撞撞地往反方向跑去。钱垣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轻嗤一声,甩了甩自己的手腕走到路灯下。 时间拉回到现在。 “钱垣?” 姚芯望着他,小声地惊叫起来。 “……”刚刚揍人时八风不动的钱垣此时此刻身上的慌乱几乎要具象化,他眼睁睁地看着姚芯从灌木丛站起来,一步步朝自己靠近,向来高速运转的大脑几乎宕机。 直到姚芯站定在他面前,眉头微皱,“你……” 钱垣冷汗都下来了,终于在这最后关头急中生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贴着药膏的手腕递到姚芯面前,声音虚弱:“好痛……” “啊,怎么回事?”果然,姚芯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他注意到钱垣毫无血色的脸,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不知所踪,淡色的眸子在路灯的照耀下澄澈地闪着星星点点的光,略微失焦地望着他。 姚芯呆了一瞬,又见钱垣的身体站不稳似的摇晃两下,立刻上前一步抱住了对方,语气担忧,“刚刚发生什么了?我和苏总监听到有打架的声音……啊,对了,苏总监——” 说到这里,他才想起来还有苏裕清这么个人。而钱垣在听到“苏总监”这三个字后,嘴角抽搐了几下,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收回了一脸脏话的表情,借着现在的姿势光明正大地抱住姚芯,用不太情愿的语气问:“他怎么来了……?” “呃,一会儿再和你解释……” 说曹操曹操到,半天没有动静的灌木丛那边突然同时传来一声猫叫与苏裕清的声音,“姚芯!我帮你把那只猫抓住——啊我靠!它挠我!……” 一个小时后,姚芯带着已经成功绝育的小狸花匆匆走进医院大厅,在一排蓝色塑料椅上见到了分坐两边的苏裕清和钱垣两人。 前者是来打狂犬疫苗的,后者是被姚芯勒令前来检查手腕的。 只是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此时都面色不善地坐着,听到姚芯的脚步声时又同时抬头看他。 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在他身上,姚芯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压力。 他抱着航空箱小心翼翼地在两人之间坐下,里头的狸花猫麻药还没过,正麻木地躺在里头吐舌头。 他率先打破沉默,有些尴尬地发问:“怎么样?医生这么说?” “不太好。” “要死了。” 同时出声的两人越过姚芯互相瞪视着对方,几乎凝成实质的目光在姚芯面前交汇。姚芯毫不怀疑,如果是在动漫里,这两人的视线一定会被加上噼里啪啦的火花特效。 最终,这两人又异口同声地开口道:“他胡说。” “……”姚芯顿觉头大,他左看右看,一边是上司一边是朋友,先关心哪个都不太合适。纠结半天,他还是选择了看上去更委屈一点的钱垣,对苏裕清说了一句,“苏总监,你都打了狂犬疫苗了,当然不会死。” 他转头对钱垣嘘寒问暖,忧心忡忡地道:“很严重吗?” 见状,苏裕清一口气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看着钱垣那副低眉顺眼地安慰姚芯说“没事”的表情时就眼前一黑,心想你刚刚阴阳怪气我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他当机立断地用手腕搭在额头上,瞎话张嘴就来,“我还没打破伤风呢,刚刚做了皮试……哎哟我现在感觉有点不舒服,我不会是有点过敏吧……” 闻言,钱垣不着痕迹地往苏裕清的方向瞟了眼,无声冷笑,但面上还是一派体贴隐忍,手指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发现眼镜不在后又状似无措地收了手,睫毛垂下来挡住眼中的情绪,撇过头去不再看姚芯,低声道:“我没什么事,你先去看看苏总监怎么样吧。” “……”苏裕清目瞪口呆,在心里大骂钱垣贱人,装可怜谁不会?! 但没想到钱垣的段位比他想象得还要高,说完这话还不算结束,又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没事的,我这个手腕也是旧伤了,只是没和你提过,以前都是这样挨过来的……你去看看苏总监吧,毕竟他是领导,而且他对你也……我就……” 好一壶柔弱无辜又故作坚强的绿茶! 苏裕清被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姚芯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谴责“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正巧这时给他做皮试的护士出来喊他,说时间到了,可以来打破伤风了,他这才哀怨地看了姚芯一眼,不情不愿地离开了。 姚芯刚哄了这边两句,一看那边苏裕清又是一副被抛弃的幽怨模样,良心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怀里的航空箱,欲哭无泪地心想,能不能来个人救救他。 第135章 第94章 你觉得他会选谁? 没有哪位神明搭理姚芯的祈祷,自然也没有人来救他。 此时已经快到医院的下班时间,诺大的空间只余下他们几人,苏裕清与护士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出来,很快又被值班护士翻动纸页的轻微声响盖过。 突然,漫长的走廊灯从尽头逐一熄灭,只余下大厅的白炽灯悬挂在两人头顶,散发出朦胧的白光,将他们笼罩在内。 姚芯张嘴,想问钱垣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偏过头去时看见后者白皙的皮肤仿若在光照下发光,微卷的发丝勾勒出金色的轮廓,随着主人的动作纤巧地晃动着—— “在看什么?” 钱垣转过头来与他对视,轻声询问道。 原来钱垣也有黑眼圈……姚芯顿了顿,没有镜片的阻隔,他能清晰地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下方挂着两轮明显的青乌。 他看上去好累。脑子里刚刚产生这个念头,姚芯突然就不忍心将心里的疑问问出口,好像担心自己的询问会平白增添钱垣的负担一般。 于是他抿了抿唇,将疑问咽了下去。 “肩膀。”钱垣动了动嘴唇,目光依然望向他,道,“可以借我靠一下吗?” “……!”姚芯倏地坐直了身子,唰地把头转回去,目视前方,说,“可以,你、你靠吧。” 他几乎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不属于自己的重量降落在自己肩上。 很快,他的右肩一沉,钱垣的额头轻轻倚在他的肩头。 “我的手腕之前的确受过伤……” 姚芯的耳朵一动,伴随着钱垣轻声吐出话语,一阵轻柔的气息扑在他的耳垂,他无端感到一阵触电般的酥麻,下意识就想用手搓搓自己的耳朵,但很快就意识到现在钱垣还靠在他肩膀上,便克制住了抬手的冲动。 他刚刚放下的好奇心又被钱垣的这句话提起来,同后者相处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感到那有关过去的神秘面纱即将被掀开。姚芯有心想听听他的故事,但还没来得及等钱垣继续开口,苏裕清便卷着半截衣袖从科室出来了。 他的目光立刻锁定在两人亲密的姿势上,表情难看得像是要吃人,钱垣却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还不忘掀起眼皮朝苏裕清投去漫不经心的一瞥。 挑衅。雄性的本能让苏裕清迅速地读懂了那个眼神所传递的讯息,但他的神情却因此快速平静下来,没有表现出任何被激怒的模样。相反,他就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信步走到姚芯身边,甚至伸手要去接过后者怀里的航空箱,“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他这一伸手,倒是让姚芯看清了他双臂上的几个针孔——三针血清,皮试和破伤风…… 姚芯把航空箱往自己怀里抱紧了些,“你这胳膊都这样了,我自己提着就可以了。” 三人一起往大门走去,姚芯问他:“怎么打了这么多针啊?” 苏裕清倒是满不在乎的模样,走出门后便把袖子放了下来,说:“过段时间还要来补两针呢。” “这么麻烦。”姚芯微微咋舌,“我没打过这个,疼吗?” “哎哟,那可疼了。”苏裕清说着就演起来,夸张地嘶了两声,倒是把姚芯逗得笑起来,“我小时候手欠逗狗玩,也被狗咬了一口,当时被我爸呲了一顿,扯到医院打了狂犬疫苗……” “姚芯。”钱垣突然出声叫他,道,“航空箱给我吧,我回家观察一下猫的情况,明天就把它放归了。” 姚芯一怔,但手里的航空箱已经被钱垣接过。后者调整了一下箱子,抬起头对两人说:“让苏总监送你回去吧,我走了。” “……”姚芯踌躇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去看苏裕清的神情。 后者倒是无所谓,车钥匙就握在手心,对钱垣道:“不用,我一起送你回去吧,反正也是顺路的事。” “不用了,医院离小区又不远,很快就到了。”钱垣弯了弯嘴角,提起一个敷衍的笑容,“不打扰苏总监了。”说完,正好街对面的绿灯亮起,他提着航空箱穿过空无一人的斑马线,很快就消失在街边的拐角处。 苏裕清和钱垣的对话乍听很客气,内容也没有什么问题,可姚芯还是没由来觉得他们之前气氛不对——和他刚刚走进医院看到两人坐着一言不发时的感觉一样。 “你们……吵架了?” 苏裕清在他旁边发动汽车,他望着前方骤然亮起的车灯打出的光束,忐忑地开口。 按理来说,苏裕清与钱垣应该已经一起共事了有一段时间,和钱垣之前的闲聊也听得出来,他们对彼此应该也有最基本的认识,但怎么看起来关系这么糟糕的样子? “嗯?吵架?你说谁?”苏裕清问,“我和钱垣吗?” 姚芯犹豫半天,点了点头。 “没有啊,我和他又不熟,有什么可吵的。” 苏裕清语气轻松,一派风平浪静的模样,但姚芯没有注意到,他在回答这话时眼睛微眯,眼球向左边动了动。 他回想起在姚芯到来之前,他们两人有过的唯一一段简单的谈话。 “你和他表白了?”钱垣转了转手腕,抬眼看向他。 苏裕清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和你有什么关系?” 钱垣微微一笑,错开视线,道:“他没答应你吧。” 第136章 “他也没拒绝啊。”苏裕清按着自己注射血清留下的三个血孔,头也没抬,“而且,就算没答应我,你也没机会啊。” “但他好像更‘信任’我。”钱垣望着自己手腕上重新贴上的一块崭新的药膏,道,“他对我,比对你更亲密。” 闻言,苏裕清终于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钱垣,离他远点。” 钱垣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脸上出现一丝极淡的、苍白的笑意,“凭什么?”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伤害他的。” “我不会伤害他。”钱垣说得斩钉截铁。 “我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事。”苏裕清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不正常,钱垣。你如果敢对他做什么……我会把你之前的事情告诉他。” “那你去告诉他好了。”钱垣放松地往后一仰,靠上椅背,眉梢微挑,“看看他会信你还是信我。” 苏裕清嗤笑一声,说:“你确实挺自信的。但不止是我,还有程湛。你觉得,如果他发现你对姚芯起了什么念头……他还会放任你待在姚芯身边吗?” 钱垣的笑容微僵,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他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这个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他重新整理表情,意有所指道:“苏总监,比起我,你还是多担心你自己吧。你觉得如果你和程湛放在一起,姚芯会选谁? “最起码,作为‘朋友’,我可以一直陪在他身边。”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苏裕清踩下刹车,汽车缓缓地在红灯前停下。 姚芯听了他先前的回答一时没话说,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颇有些无聊地扯了扯安全带,随口问:“那你知道钱垣来京云工作多久了吗?” 苏裕清答道:“两三年吧。” “那你知不知道,钱垣之前有没有,什么朋友之类的?”姚芯好奇道 “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他这个人性格孤僻,没人受得了。我和他是同一个大学毕业的,他大学时候就是这副样子……”苏裕清的语调却低了下来,毫不掩饰地吃味道,“不是,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啊?” 姚芯自动过滤了他酸溜溜的语气,立刻扭过身来看他,“你和钱垣是一个大学的啊,你以前怎么不说。” 苏裕清连说冤枉,“你也没问啊,而且这有什么好说的?” “你说说嘛,我想多了解他一点。” “那你问他去啊,问我干嘛?”苏裕清语气不爽,“不对,你为什么不想多了解我一点?” “……”姚芯干笑两声,转移话题道,“不说就不说嘛,我回头自己问他……” “我和你说,我大学的时候……” “我不想听——” “啧,姚芯你胆子挺大,领导说话还敢不听?” “你现在又成我领导了是吧……” “我一直都是你领导……!谁管你,我偏要说……” 姚芯听出他的语气是玩笑,便作势去捂耳朵不听。结果在下一个红灯时被苏裕清单手把他捂住耳朵的左手扯下来,握着他的手腕不准他动,就这样开出去几百米,姚芯忍不住笑,用另一只手去轻拍他的手背,结果两只手都被他反手握住。 “哎呀,你……你好好开车。”姚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严肃起来,“快点,这样太危险了,你不许单手握方向盘。” “好好好。”苏裕清无奈回应,总算是把他的手放开,老老实实地开车。 苏裕清一直把车开到他家楼下。姚芯从副驾驶下车,从车头绕过去时,苏裕清摇下车窗,叫住了他,“不请领导上去坐坐?” 鉴于车上那茬,他一说“领导”这两个字姚芯就想笑,姚芯走上前去,隔着车门揶揄他道:“哪有正经领导这么晚还主动要去员工家里的啊。” “你知道的,”苏裕清摊手,“我不是正经领导。” “那我更不能请你上去了。” 苏裕清遗憾地一叹气,说:“好吧。” 说罢,他没有要发动汽车的意思,姚芯也没有转身离开。 路灯下的小飞虫不知疲倦地扑扇着翅膀,时不时投下不成形状的阴影,好像是灯光本身在闪烁一般。 四目相对,两人无言,半晌,姚芯说:“虽然今晚不是我找你帮忙……但还是谢谢你。” 苏裕清勾起唇角,问:“那我可以得到一个……goodbye kiss吗?” 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像是拨动大提琴最后一根弦发出的乐声,伴随着颤动的晚风传进姚芯的耳朵里。 姚芯确认自己的耳朵发烧般地红透了,但出乎苏裕清的预料,他微微偏了偏头,眉眼弯成月牙,悄声道:“可以啊。” 这下换苏裕清愣住了。 他呆怔在原地,几乎忘记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漂亮的脸靠近。他们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来到了雪山那夜他们烟吻的距离,再靠近,是苏裕清亲吻他额头的距离,而姚芯仍然在靠近——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呼吸却濒死一般地停住。 直到他感到一阵凉意贴上他的脸颊。 他原先以为那是姚芯的嘴唇,呼吸又如同获救般恢复,但很快,伴随着空气的吸入,他的理智也逐渐回笼—— 紧接着他发现,姚芯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在他颊侧落下亲吻。 第137章 他只是用他的脸颊,轻轻贴了贴他的。 “贴脸吻。”已经直起身子的姚芯在路灯下狡黠地朝他眨眼。 苏裕清晃神,觉得他幻想中应该存在于姚芯头顶的兔子耳朵在刚刚那一瞬间变成了狐狸耳朵,身后还有一簇火红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得意地摆来摆去。 苏裕清质问这只小狐狸,“你这算goodbye kiss吗?” “当然算啊。”姚芯无辜道,“欧洲人分别前的礼节。” “我们又不是欧洲人。” “那你拽什么洋文?” “……”苏裕清几乎是被他气笑了,“行,你等着。”说着,他作势就要推开车门下来。 “哇,你要干什么!不不不许过来,不然我要叫了哦!”姚芯吓得连退三步,又化身兔子敏捷地躲进楼道。待他小心翼翼的探出头来,却看见苏裕清依然好端端地坐在车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叫什么。”苏裕清哼笑一声,“难道要说我非礼你吗?” 见他的确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姚芯的胆子又大了起来,“职场潜规则是不道德的。” 苏裕清思考了一下,煞有介事地道:“大不了我不给你升职加薪,我保证生活上对你百依百顺,工作上对你铁面无私。” “哇塞,万恶的资本家,你这样是要被挂路灯的。”说着,姚芯一边抬手指向路灯。 “不过我们你情我愿,这样的事怎么能叫潜规则?” “谁说‘你情我愿’了?”姚芯嘀咕,“我又没答应你。”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答应?” “我又没说一定会答应……”这句话好像戳破肥皂泡的针尖,姚芯的声音骤然低下去,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生硬地说,“我上楼了。” “嗯,上去吧,注意安全。” 姚芯转身登上台阶。 他一口气爬上七楼,这样他就无法分清,究竟是剧烈的运动还是刚刚的对话让他心跳如擂。 第95章 红酒 先后被带去绝育的流浪猫恢复得都不错,术后24小时都被放归回小区。 夜里猫咪们闹人的叫声消停下来,钱垣观察了一个星期,投毒事件也没有再次发生。偶尔上下班时他还能在电梯间看到那个男人,后者身形僵硬,他倒是礼节性地点点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又是一个周五,钱垣在下班前邀请姚芯一起去家里吃晚饭。 姚芯有点犹豫,想到自己明天还要给游宸送饭,嘴上说着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了,但身体还是非常诚实地跟着钱垣回了家。 说来奇怪,当他踏进钱垣家门时,百元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跑到门口迎接。他稀奇地绕着客厅找了两圈,最终在百元不常玩的那个猫爬架上找到了它。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姚芯觉得自己从一只猫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也许可以被称之为是“哀怨”的神情。 “百元,百元?”姚芯试探地叫它,伸出食指要去摸摸它的下巴,“你怎么啦?” 谁料,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就被收着指甲的小猫爪子给推开了。 姚芯奇了,心说我也没得罪你啊?见百元还是一副恹恹的模样,甚至将脑袋埋了起来不看他,姚芯后退几步,转头朝厨房的方向喊:“钱垣!百元怎么不理我,它不舒服吗?” 钱垣听到他的声音,一边系着围裙一边从厨房走出来,他伸手摸了摸百元,猫咪也依旧是有些抗拒的姿态。 姚芯帮他把围裙的系绳绕到他的腰后,灵活地系了个蝴蝶结,从他肩膀处探头看百元的反应,忧心忡忡地道:“你看,它都不让人摸了,不会真的哪里不舒服吧?” 钱垣收回手,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说:“你放心好了,它没有生病,只是在吃醋。因为你身上有其他猫咪的味道,它闻到了,觉得不开心。” “啊?”姚芯回想起刚刚在楼下,路过花圃时的确有一只流浪猫跑过来蹭了蹭他的小腿,他的确蹲下来摸了摸它。 于是他有些讪讪地背了背手,恍然间的确生出一种被伴侣发现自己在外乱搞的羞愧感,底气不足道:“它这也闻得到啊……” “当然了,猫咪在这方面很敏锐。”钱垣转过身来,说,“前几天晚上,我总是带不同的流浪猫回家里,它也很不开心,对我爱搭不理的,有时候趁我不注意还会撞击航空箱,或者站在箱子外朝里面的猫咪哈气。 “事实上,你不觉得猫咪在这一点和人类很像吗?都排斥同类闯进自己的领地,分走自己的资源、宠爱与关注。” 钱垣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姚芯一时竟以为钱垣这话不像是在说猫,而像是……在说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眼神无所适从,最终又落到了猫爬架上蜷着的毛茸茸身上。而在这时候,像是听到了主人的话一般,百元也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猫瞳注视着他。 “不过,”钱垣话锋一转,“它不记仇,也很好哄。只要你以后渐渐减少与流浪猫的接触,也不再带着它们回家,你身上有关它们的味道自然会消散,百元也不会再生气,很快就会像以前一样和你亲密起来。” “……”姚芯似懂非懂地点头。 百元现在还不愿意和他玩,他也不想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只能跑去厨房骚扰钱垣,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 第138章 钱垣答非所问,“你想喝红酒吗?” 姚芯愣了一下,“要喝吗?” “我问你呢。”钱垣轻笑道,“要喝一点吗?” “……可以喝一点。” 姚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根据钱垣的指示,从柜子里拿出了他说的那瓶红酒。 l'espirit de chevalier。姚芯粗略一扫瓶身上的标签。骑士精神,很常见的品牌,年份也并不久远。他从踮脚的椅子上跳下来,正要问钱垣要不要他去洗两个酒杯,就见钱垣熟练地将木塞打开,将那瓶红酒倒进了锅里。 “?!”姚芯茫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宝红色的酒液从瓶口汩汩流出,顷刻间便没过了一小半锅里正炖着的牛肉。 红酒与温热的橄榄油接触,霎时变得滚烫,馥郁的香味充盈了整间厨房,除却浓郁醇厚的酒香,月桂与浆果的本味经过高温的催化也奇特地合为一体,这几乎诱化了另一种全新感官的诞生。 姚芯觉得自己好像整个人都被泡在了芬芳而甜美的酒液中,酒精穿过他的皮肤融进他的血管,他变得有些晕乎乎的,望着钱垣熟练的动作,他呆呆地发问:“不是说要喝吗?” “这样也是另一种‘喝’。”钱垣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姚芯吃瘪,虽然明白这明明是钱垣表意不清,故意引他往错误的方向去想,却无从反驳。 “而且这酒度数也不算低。”钱垣摇摇头,“我不太会喝酒,喝两杯就晕,而且容易上脸。” 姚芯下意识“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起钱垣因为喝酒而脸红的模样。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反倒开始担心起来,“那你平时应酬怎么办啊?不会很难受吗?” “没事的。”钱垣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面前的菜品上,淡淡道,“我说我酒精过敏,喝了会死,他们不敢逼我喝。” “……”好吧,你看上去真的很像会说这种话的人。姚芯内心腹诽。 “你要是想喝的话,这还剩一些。”钱垣拎起酒瓶在手中晃了晃,刚刚做菜其实也不过就用了一满杯的量,“一会儿我陪你喝?” “不用啦,你不是喝不了嘛……” “喝一点还是没问题的。”钱垣说,“而且这瓶红酒也开过了,放不了多久,我自己肯定不会再喝,不如今晚和你一起喝了。” 姚芯想想,觉得钱垣说得也有道理,便点点头,答应下来。 老实说,姚芯不怎么爱喝红酒,小时候姚之明用筷子沾着让他尝,他舔了一口就吐舌头,皱着脸说好苦,惹得姚之明大笑起来。长大后,他也品不出来红酒的好坏,更不懂其中的任何口感、层次,只是单纯地对带有果味的甜酒抱有好感。 恰巧,这瓶骑士精神是出了名的浆果味浓郁,倒是很贴他的口味;那盘红酒炖牛肉则更不用说。 微凉的酒液轻拂过他的味蕾,一口下去,久坐一天的身体里积攒的疲劳与不适仿若被一扫而空,甚至连积压在心口的郁闷也被驱散,变得熨帖而舒适。 姚芯小口啜饮——他已经有些酒意上头,连握着高脚酒杯的方式都改变了,变成双手捧着圆滑的杯壁将杯口送至唇边。 餐桌顶上温馨的暖黄吊灯此时成了暧昧模糊的轻纱,姚芯隔着摇晃的酒液、透明的玻璃望向坐在对面的钱垣,后者离他似乎忽远忽近,一会儿远到他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一会儿又近到他能看清对方松垮的领带挂在解开两颗纽扣的领口,锁骨若隐若现。 “钱垣……”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像被煮得醇香的红酒,晕乎乎地开口,“你那天、在医院和我说……你手上的是旧、旧伤……” “嗯。”钱垣看着他,缓缓将仅剩一杯底的红酒饮尽,喉结上下滚动,吞下那红色的酒液,低沉地应答一声。 “你当时、没有说完……!”姚芯将杯子往桌上一放,转而用双手捧住自己的脸,直白地问,“那个伤,是、怎么来的?可不可以告诉我?” 第96章 要摸摸腹肌吗? “叮当”一声,高脚酒杯被轻轻搁置在桌上。 钱垣的眼睛越过灯光看向姚芯,温柔地笑了笑,说:“可以啊。” “我之前学过很长一段时间格斗。”钱垣看到他瞪大眼睛,说,“看不出来?” 姚芯混乱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钱垣在格斗场上的样子,连声惊呼:“格斗,好厉害!但是我还以为,学这个的人身上都会有肌肉……”说着,他用手在身上比划了几下。 “我也有肌肉。”钱垣冷不丁地开口道。 “噢……”姚芯愣了一下,又解释道,“我都意思是,那种很大块的肌肉……” “要摸摸看吗?” “啊?”骤然被他打断,姚芯还有点糊涂,下意识地问,“摸、摸什么?” “肌肉。”钱垣面不改色地道,“腹肌,胸肌……” 姚芯傻眼,支支吾吾半天,结果打了个酒嗝,“这个……这合适吗?” 用被酒精浸泡的大脑思考着实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还不等姚芯想明白张飞会不会让刘备摸他的肌肉,钱垣已经走到他面前了。 “为什么不合适?” 两人一站一坐,姚芯仰起脸来看他,钱垣的瞳孔里倒映出他通红的脸颊、迷蒙的双眼。钱垣的视线在他红润的嘴唇上停顿片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强硬地克制住了什么冲动,才喑哑着声音开口:“用眼睛看,或者用手实实在在地去摸——这样才比较有说服力吧?可是如果用看的话,那你想让我在你面前脱衣服吗?” 第139章 姚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想。” 钱垣的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循循善诱道:“所以你隔着衣服,用手摸摸看吧。” 钱垣说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姚芯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走进了一个思维圈套,却怎么也找不到解开圈套的那个绳索。他兀自拧着眉纠结,手却已经被钱垣牵起来了。 姚芯没有意识到他才是喝酒上脸的那一个,红酒入喉在体内带起一股热量,将他的四肢百骸都熏蒸得滚烫柔软。而钱垣的手却很凉,五指纤长白皙,像一段玉石,他近乎本能地追逐着这一片令他舒适的凉意,与他毫无间隙地紧贴着手掌,五指穿过对方的指缝,将这块冷玉牢牢地攥在掌心。 他的举动出乎钱垣的意料。与他相反,钱垣则感觉到仿佛是一簇火焰被自己纳入掌心,温度高得近乎灼人,他却舍不得松开。世间一切都有追逐光与温暖的本能,像是扑火的飞蛾,亦或是在阳光照射下融化的雪人,哪怕已知结局,钱垣也甘愿被燎成灰烬,化作一滩雪水。 五指紧扣,钱垣端详姚芯的手,也许是酒精的缘故,指节处的皮肤也透出一点粉色,他的手并不过分纤瘦,手背皮肤细腻顺滑,没有过多凸起的青筋,柔软得好像绸缎。 他引导着那只手悬停在距离自己身躯仅有几厘米的地方,然后手掌下滑,握住对方的手腕,开口道:“要摸了。” “……”姚芯被他这煞有介事的“预告”弄得耳根发痒,于是便一言不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默许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很快,姚芯感觉到自己的手掌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完全超出预料的触感让他下意识地又伸手捏了捏——捏不动。 他此时此刻才恍然大悟,仰头对上钱垣的视线,他反应过来——噢,这是钱垣的腹肌。 虽说之前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塞过男模,但他到底还是个乖崽,哪里敢真的上手去摸。眼下算是第一次实打实地摸到——虽然场景和被摸的对象怎么看怎么诡异,但他没有收回手。 他又试探地在钱垣的腹部摸了摸,这一摸就是好一会儿,久到钱垣深吸一口气,声音奇怪地问:“……在摸什么?” “我在数有几块……”姚芯嘟囔着实话实说,却发现钱垣不但声音听上去有些奇怪,连表情也是,好像在忍着什么一样。 “啊,是不是这样感觉有点奇怪?”姚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立刻就要缩手,又反被钱垣按住了。 “没事。”钱垣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那你数清楚了吗?” 姚芯犹豫地报了个数,“六块?” “嗯。” 没想到姚芯还不放过他,又追问道:“为什么不是八块?” 钱垣有点啼笑皆非,但还是耐心和他解释:“腹肌是六块还是八块是个人体质决定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练到八块的。”末了,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我就是属于那种六块的。” 姚芯很给面子地点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傻乐起来,含糊道:“我觉得六块……刚刚好,八块有点像搓衣板……” “你见过?” 姚芯老实作答:“网上见过。” 他说完之后,钱垣还没说什么呢,他自己先嚷嚷上了,“我……我已经、是成年人了!看点……这个、怎么了!” “没说不让你看。”钱垣努力压下自己吃醋的语气,大度道,“有谁不让你看吗?” “程湛!”姚芯响亮地答道,没注意到钱垣动作一僵,脸色骤然黑了一个度。 见他不回话,姚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噢,程湛就是……程总!咱们公司的,你知道吧?” 钱垣心里冷笑,这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收起听到这个名字时下意识浮现出的厌烦的表情,佯做善解人意地问道:“他怎么不让你看了?” “他、他就是说,别在网上看这些……而且,我之前被人塞了男模,他知道之后也是一副心情很不好的样子……皮笑肉不笑的……”一说起这个姚芯就开始大倒苦水,“他管我管得太多了……而且很小气,他身材很好,但是不让我看……” 一大段话信息量太大,钱垣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拳头都捏紧了,一时不知道该挑出哪句话来询问。最终,为了不让姚芯察觉出异样,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说:“嗯,是他太过分了……” “你现在的表情和他好像。”姚芯举起另一只手戳了戳他僵硬的嘴角,说,“这样笑不好看……” 钱垣瞬间把这个笑容收了回去,表情冷得好像下葬三天的死人。 “哎呀,也不要这样子嘛。”姚芯挣开被他握着的手,两只手都捧住了他的脸颊。 钱垣被迫,只能弯腰。这时他堪堪与姚芯对视,后者眉梢眼角都挂着嫣红,没心没肺地笑着,像尚不知危险来临、还在狼窝里作威作福的傻兔子。 钱垣觉得自己应该有理由生气一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姚芯的眼睛,他的怒火就奇异般平息下来,根本不舍得对他发脾气。 “这样就很好!不要老是皱眉,也不要总是耷拉着嘴角……”姚芯暖烘烘的手掌在他的脸颊处搓了搓,笑眯眯地道,“你长得这么好看,帅哥就是要好好用脸嘛……” “……”钱垣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近乎茫然的表情——是类似于那种被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的感觉,也许比起茫然,听到姚芯亲口对他说这样的话,对他来说是不可置信多一点。 第140章 “你明明很温柔,不要看着总是冷冰冰的嘛……”姚芯右手的食指轻轻描摹过他的眉眼,触碰到那扇子一般鸦黑的羽睫。 我一点都不温柔。钱垣在心里反驳。我讨厌公司,讨厌人群,讨厌和别人打交道……我讨厌没有你的一切。我的温柔全都是以你为前提。 “不要总是不开心……如果别人知道你这么好,”姚芯继续说,“肯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钱垣花了好长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只是轻声说,“我不要很多人喜欢。” 我只想要,来自你的那一份。 “啊,我想起来了!”姚芯维持着现在这个姿势,有些不满地道,“你只说你之前学过格斗,还没告诉我,那个手腕上的旧伤是怎么回事呢。” 闻言,钱垣却垂下眼去,那是一个很明显的回避的态度。 姚芯喜欢温柔的他。 于是他默默将先前想要将一切和盘托出的念头重新打消在脑海中。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轻飘飘地道,“就是在一次训练的时候受伤了,仅此而已。” 第97章 对峙 “仅此而已。” 说完这话,两人蓦地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钱垣原以为姚芯听到这个回答会觉得无趣,但没想到后者一拧眉,摸索着去牵他的那只手,问:“当时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早就不疼了。” “那当时肯定很疼……”姚芯小声嘀咕。 钱垣慢慢直起身来,说:“是挺疼的,但现在恢复得还不错,只是不能再正经打格斗了,不过平时敲敲键盘、做做饭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姚芯的头,温声道:“你坐一会儿,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我没有喝醉!”姚芯把他的手从自己头顶扒拉下来,抱在自己怀里,大声反驳,“你、你坐着!我去帮你洗碗……” 说着,他就抱着钱垣的胳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站定两秒,又一个趔趄往前倾去。钱垣被他砸得闷哼一声,后退两步,所幸是把他抱稳了,才没双双摔倒在地。 “我哪敢让你洗碗。”钱垣无奈地笑道,心想。你得把家里的盘子都摔了。 “我又不是不会……”姚芯被他扶着腰才勉强站稳,都这样了还撸起袖子要给他露一手,“你别……动,让我来!” 钱垣真是拿他没办法,没想到喝醉了的姚芯这么磨人,只能告饶妥协道:“好,你先站好,听话。” 他跟牵小朋友似的把他领到厨房,哄着他站好,只要他负责把碗放进柜子里就行了。姚芯这会倒是听话了,手也没抖,餐具都没碎,可喜可贺。 钱垣想着还是得给他煮碗醒酒汤,正伸手去头顶的柜子上拿准备材料,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抵上自己后背。 姚芯的声音同时在他身后响起来,“我该回家了……” “明天我还要去小宸的学校……”他甩了甩头,嘟囔道,“我得回家给他煲汤了……” 钱垣一顿,转过身来扶住他的肩膀。低头看到他眼神迷蒙,显然是醉意未褪——但即使这样了,他还在喃喃地说要回家给弟弟煲汤。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半搂半抱地把姚芯搬去了客厅,后者在他怀里扑腾两下,软着声音央他:“能不能送我回家呀……” “不能。”钱垣气闷,却把他抱得更紧,在沙发上坐下,“我不想送你回家。” 姚芯跨坐在他的大腿上,在他的怀里有些艰难地呼吸着,听到他的拒绝后便推了推他的胸口,说:“那你放开我呀……我坐地铁回去……” 他那点力气哪能推得动钱垣,后者岿然不动,动作轻缓却又不容拒绝地捞起他的双手,引导着让他环上自己的脖子。 “一定要去吗?”钱垣低声问,“每个周末都要去你弟弟的学校?” 姚芯认真地点点头,“要去的。” “这星期不去行吗?” “不行。”姚芯又摇头,“高三生要补充营养,而且……而且小宸会想我的。” 闻言,钱垣咬了咬牙,又不能说“他不想你”这样的话——他怕姚芯伤心。他此时少见地有些焦躁起来,思绪却比平时流转得更快,突然,他目光一凝,换上了一种柔和的、几近诱哄的语调,轻声道:“你今晚喝醉了,就在我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姚芯皱眉,刚要不情愿地反驳,又听钱垣问:“你弟弟的学校在哪里?我现在就去煲汤,明天我帮你送去,这样行吗?” “……”姚芯眯起醉意朦胧的眼睛看向他,在这样的姿势下他第一次以这种俯视的角度去看钱垣——但他现在意识尚还不清,无法清醒地思考;但就算他此刻没有醉酒,想必也不会看出钱垣的表情有任何异样,因为后者表情平静,语气诚恳,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就是一副完全为朋友着想的模样。 是啊,钱垣对他这么好,邀请自己来家里吃晚饭,抱着自己不让他摔倒,现在还主动提出帮他送汤……姚芯恍然,在心里喃喃道。钱垣这么贴心,怎么可能对他有什么坏心思呢? “头晕不晕?身上会不会没力气?”钱垣温柔的声音响起在他耳边,“你喝醉了,可能会有点不舒服,而且你工作一天已经很累了……” 听到钱垣这么说,姚芯觉得好像是有点晕,身体也有点软绵绵地使不上劲,他趴在钱垣的怀里,心里已经被他说动大半,“但是这样太麻烦你了……” 第141章 “不麻烦。”钱垣的声音低低的,姚芯几乎能透过衣物的布料感到他胸腔的震动,“你知道的,我很乐意帮你的忙。” 姚芯的记忆从他询问钱垣手腕上的旧伤开始就断了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睡着的。 意识清醒时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自己的鼻尖,让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醒过来发现一条大尾巴在自己面前摇摇晃晃,下意识伸手一捞,便把百元抱进了自己怀里。 百元怎么在这里……? 他后知后觉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这才发觉自己躺在钱垣家的床上——还是他之前睡过的那张。 虽然头有点晕,但没有像之前宿醉那样挨了一棍子般的痛感。他直起身,胡乱撸了两把自己的头发,低头又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的也不是昨晚的衣服,而是一套纯棉的睡衣。他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发现也没有酒味。 他又坐着缓了一会,双脚摩挲着着地去找拖鞋,结果不小心把在地上乱窜的百元踩了一脚。猫咪撞上床头柜的柜脚,发出一声不满的叫声,姚芯抱歉地把它从地上抱起来,注意到柜面上放着一杯水,杯底还压着一张字条。 他将字条抽出,大致扫过上面的内容。 钱垣笔锋凌厉的字迹唤醒了他某些记忆的闪回,他依稀记起钱垣的确答应了他要去小宸的学校给他送汤…… 坏了,忘记和游宸说了! 他一骨碌抓起自己的手机,把头发扒拉了几下才显示面容识别成功,他几乎胆颤心惊地点开微信,已经准备好迎接游宸劈头盖脸的质问,结果微信的小红点只有昨晚没点开的微信运动,他俩的聊天框更是风平浪静。 姚芯:“……?”居然没有闹脾气吗? 他心下惴惴,紧张下更觉口干舌燥,便伸手去摸压在字条之上的玻璃杯,竟然还是留有余温的。 他握着水杯,杯壁的温度传到他的手心,竟莫名使他安心下来。他定了定神,左思右想还是得跟游宸说一声,文字在聊天框里删删改改,最终发出去一句:小宸,今天是我同事过去,你看到他了吗? 三分钟后,游宸回复了他三个字: “看到了。” 游宸收起手机,重新抬起眼来,打量着落座在自己对面的男人。 一个衬衫针织,一个蓝白校服,对坐的两人都生了一副好皮相,气质也不似旁人,无端就在这人来人往的高中食堂里与旁人隔开了一道屏障。 游宸面色阴沉,语气中有不加掩饰的敌意,“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是你来。” “我回答过了。”钱垣慢条斯理地将饭盒打开,将三菜一汤一一摆开在游宸面前,他手指修长,动作优雅,这一套动作做下来可以称得上是赏心悦目。在搭配上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系,叫他人看了定是心情大好。 但游宸的心情可好不起来。 钱垣另从身旁拿出一个体型更加小巧的保温桶,微微使劲将桶盖拧开,鸡汤的香味便随着袅袅升起的热气一同飘出。他把保温桶推到游宸面前,说:“你哥哥喝醉了,今天让他休息一下。” 游宸并不买他的账,更没有低头去看那碗鸡汤一眼。钱垣这理所应当的语气令他感到恼火,好像他和姚芯之间的关系很亲密,现在还反过来责备游宸不懂事。 他搞不懂这个人哪来的底气让他这么理直气壮,他轻嗤一声,质问道:“姚芯平时不喝酒,除了应酬也很少喝醉,你为什么会带他去喝酒?他现在在哪?” 他此时尚能保持理智,是因为他明白姚芯至少不会有什么危险;但实际上,在他刚刚在校门口见到提着保温桶的钱垣朝他走过来时,已经在心里发过一通火了。 “他昨晚在我家吃的晚饭,我们的确喝了一点红酒。”钱垣坦诚道,“但我不知道他的酒量这么差,他现在在我家。” “他为什么会去你家吃晚饭?” 钱垣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弯了弯嘴角,说:“这有什么问题吗?” 对方的态度叫游宸捉摸不透,明显是想要激怒他。但游宸并未如他所愿地流露出这个年纪理应出现的鲁莽与急躁,而是也冲他露出一个虚假的笑意来——不管笑容的真假,十八岁的少年笑起来自然好看,更别提他五官英俊,丝毫没有在气势上落下风。 “没问题。”游宸没有在这个话题上与他继续纠缠,话锋一转,道,“姚芯喝醉了很麻烦,倒是麻烦你了,作为朋友,还得照顾他。” 他将“朋友”二字咬得极重,像在提醒对方什么一般,但钱垣脸上自是一副八风不动的表情,展颜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来,说:“不麻烦,应该的,以后我也会继续照顾他。” 若是京云的其他员工在这里,见到这样的钱垣估计要大吃一惊——毕竟这短短几分钟,他笑的次数可能比他们在公司一个星期看到的加起来都要多。但他的笑不及眼底,与其说是冰山融化,不如说是他构造出一个属于长辈般温和包容的表象,将锐利的坚冰掩藏在内。 此时此刻,说他是笑里藏刀也不为过。 游宸不怵他,扯了扯嘴角道:“他以后不需要你照顾。” “的确,”出乎游宸的意料,钱垣竟然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他自己也可以把生活过好,不需要别人特意照顾,也不需要有任何人束缚住他,你说对吗?” 第142章 游宸的眉眼一瞬间压下来,眼中蒙上一层阴翳。 他知道钱垣的意思是什么。 “我没有束缚他。” 钱垣朝他微微扬起下巴,道:“你觉得没有吗?可他明明为你付出很多啊。” 游宸一时沉默,钱垣继续说下去:“如果没有你的话,他不会那么快选择出来工作,也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这么辛苦,现在他还要每个周末坐一个小时的地铁来找你——他很累,你肯定看得出来。” 他的语气平静又理性,尖锐的棱刺终于突破伪装,残忍地往游宸的心口扎去。 钱垣说的是实话。正因为这是实话,游宸深吸一口气,想开口反驳,可就连吸入的空气都变成了刺,扎得他生疼,几乎说不出话来。 陌生的情绪从疼痛的心脏蔓延,他竟破天荒地感到无助,这使他在面对钱垣时的镇定一瞬便被击碎了。 “汤要凉了,你快喝吧。”钱垣提醒道。 他的话音落下,游宸像是终于不堪忍受一般,沉默地站起身,径直绕过他离开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钱垣表现得并不意外。他依然坐在原处,没有回头,也没有喊住他,他任由游宸离开,半分钟后,他自己将那碗鸡汤移到了自己面前。 他端起来抿了一口,似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有点凉了。” 第98章 生长 已值四月末尾,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立夏。晚风闷热,教室后排的吊扇被贪凉的学生悄悄打开,又被路过巡视的教导主任发现后匆忙关上。 头顶的白炽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响声,伴随着笔尖与纸张摩擦的白噪音一起,过滤了游宸脑海中漫无边际的思绪。 讲台上的班主任照例开着每周一次的班会,翻来覆去不过就是那些话,除了好好学习、努力训练,剩下的就是学会排解心理压力……他又说到楼上的尖子班好几个学生受不住压力请假回家的事,底下的同学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仍旧压着声音交头接耳,时不时低笑两声。 游宸不觉得近在咫尺的高考可怕,也不觉得有什么压力能摧毁他的心理。 因为他就是在压力的挤压下长大的。 十岁之前,他没有父母,跟着养母生活在这座城市无人关注的一处角落里。那是一片烂尾楼的地基,里面聚集着许多像他们一样的人。 养母——游宸只能在心里这么称呼她,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女人,身材瘦小,面容枯槁,靠捡拾垃圾和帮附近的人洗衣为生。 游宸就是她某天翻垃圾堆时捡到的。 “你当时瘦得像个猴儿,眼睛闭着,哭也不哭一声。”养母吃力地揉搓着盆里的衣物,听到他的询问后掀起耷拉的眼皮看他一眼,很快又垂下去,慢慢地开口,“我抱你回来,也没钱给你买药、看医生,也没想到你能活,算你命大。” 不过那时候的游宸依然很瘦,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背心,从侧面可以看见男孩凸出的肋骨。他蹲在养母身边,不自觉地抠着手臂上不知何时留下的伤疤,闻言“哦”了一声。在养母下一眼看过来之前,他很自觉地站起来,拎起门边一个巨大的蛇皮袋,走出门去。 游宸的脑海中有一段模糊的记忆,好像是养母抱着他,穿梭在烂尾楼拥挤的人群中。养母的声音很大,嘶哑地扯着嗓子,像是破败的风箱,呼哧呼哧的漏风,很难听。她高声问:“有谁丢了孩子?” 穿过无动于衷的人群,记忆来到他稍大一点的时候。这时他已经能够走路了,被养母牵在手里,挨家挨户地敲开街道住户的大门。她依然问:“有谁丢了孩子?” 依然没有人回应她。屋子里的人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在听到她的询问后那目光便转向了她身旁的游宸。游宸害怕那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靠近养母,想要往她身后躲去,但女人粗糙的手掌捏着他的衣领,毫不留情地把他从身后扯出来。 屋里的人飞快地将这个瘦弱的孩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最后不耐烦地摇摇头,“砰”的一声关上了厚重的大门。 记忆的车轮继续向前滚动,养母好像终于放弃了。她将游宸养在身边,但从不让他喊自己“妈妈”。 “随便你叫什么。”女人疲倦地摆摆手,“但你记住,我不是你妈。” 游宸问她为什么。 “我要是当妈,不会把自己的孩子丢掉。”她冷笑一声,在孩童无辜澄静的注视下,也没有丝毫的避讳,恨恨地说道,“既然要生就要养,我就算是捡垃圾也能把自己的孩子养活。” 她说到做到了。 游宸六岁时顺利读上了一所小学。某天放学路上,他听见有奇怪的呜咽声,好奇心驱使他绕到那条陌生的小路,他看到一只脏兮兮的、只能依稀辨别出皮毛是金色的一只小狗蜷缩在地上,那呜咽声就是小狗发出来的。 而那小狗的面前正蹲着一个人,正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小狗的身体。那也是个孩子,但明显比游宸年龄大,他穿着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衬衫,藕段似的洁白而又匀称的四肢裸露着,在阳光下散发着莹白的光亮。 他长得真好看。游宸第一次在心里产生这样的认知,也许这是人类对美的本能,他觉得这个人和他认识的其他人都不一样。可那张好看的脸上却是一阵不知所措的愁苦。 游宸忍不住上前,有些踌躇地问他,“你在干什么?” 第143章 男孩扭过头来看向他,对他的突然搭话表示出了惊讶。他的眼神落到游宸脸上——后者反应过来自己的脸上脏兮兮的,还留着下午与同桌打闹留下的印记,他飞快地抬手抹了抹,不知道有没有抹掉,但男孩并没有露出他常常见到的、那种讨厌的神情。 他用同样好听的声音说:“我想收养这只小狗……它受伤了,但是爸爸不会同意的。”说着,他的眉眼又耷拉下来,讷讷道:“这条路上有很多小孩都欺负它,用石头砸它……没有人养它,它一定会死掉的。” 我不会欺负它。游宸在心里说。我和那些坏孩子不一样。 他和这个男孩一起蹲下来,也试探地用手摸了摸小狗的背。 小狗没有挣扎——或者说它没有力气了,但游宸只感到手中传来一阵陌生的、既柔软又温暖的触感,他忍不住又摸了摸。 “我不能在这待太久,”男孩回头在周围看了看,小声说,“司机叔叔要来找我了。” 游宸听出他要离开的意思,却像是不忍心看到他好看的脸上出现这样担忧的表情,便大着胆子道:“我可以把它带回家养。” “真的吗?”男孩的表情惊喜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真的。”游宸在这样的目光下不由得把背挺直了,笃定道,“我会对它很好的。” 于是他就把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狗抱回了家,口袋里还揣了一把男孩临走前塞给他的糖。他回到家,把糖果仔细地塞入一个干净的瓶子里,放在自己床边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然后他抱着小狗去问养母能不能养。养母扫了小狗一眼,有些嫌弃地说:“自己都养不活了,还养狗。” 可那只小狗还是留下来了。游宸给它起名叫洛洛。 洛洛长得很快,也很亲人。游宸看着他,总会想起自己那天遇到的男孩,只是他后来经常往那条路走去,却再也没有遇上过对方。对此,他感到一种隐秘的情绪堵在心口,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叫失落。 但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地从瓶子里拿出一颗糖,剥开亮晶晶的玻璃糖纸,很珍惜地把糖果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地融化。甜蜜绽开在他的舌尖,他几乎不舍得就这样咽下去。 周末的晚上,游宸带着洛洛跟着养母去附近的公园拾荒。洛洛亲昵地贴着养母的腿,后者不耐烦地用脚拨开它,它又巴巴地黏上去,如此往复几下,养母便由着它了。 公园里挖了一片人造湖,白天有游客会租船在上面游湖,晚上时会有人带着渔具偷偷来这里垂钓。晚上起风,湖面波光粼粼,明亮的光点闪烁着。 游宸指着湖面对养母说,有好多星星。 养母笑话他傻,“那不是星星。” “那是什么?” “你自己看。”养母抬手指向不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光忽明忽暗,梦幻的光斑呈某种规律起伏,时而像波浪,时而像盛开的花朵。 游宸怔怔地望着,好像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想起课本上,王子和公主就住在华丽的城堡里,他觉得城堡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这时他又想起那个男孩,想起他的表情,他精致的衣物,他白皙的、没有一道伤疤的皮肤——他肯定也住在这样的城堡里,游宸确信。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思绪,因为洛洛在舔他的手。 该回家了,他们往眩目灯光的相反面走去。游宸落在后面,看着前方养母与洛洛的背影,头顶零星的星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游宸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就够了。 但短短几年后,养母本就枯槁的身体好像在一瞬间坍塌,她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寂静的夜里。邻居的大人告诉他,她是突发脑溢血。 游宸听不懂,他抱着洛洛,缩在破落的角落里。他看见大片的灰色蒙在眼前,一群他大都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大人拥挤进他们狭窄残破的居所。 他努力地去寻找那个被淹没在人群中的中年女人。 那些人抬着一个担架从他身边走过去,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灰白色的布。洛洛突然叫了一声,冲上去用嘴咬着那块布的一角,女人灰白的面孔露出来。游宸伸长脖子,眯起眼睛,想看那个人深色的眼睛里有没有他的影子。 但是那双眼睛只是无神地睁大着,而他什么也没看见。 第99章 小狗 游宸沉默地坐在轿车后座。 他十年内素未谋面的父亲今天来接他回家了。 在此之前,他从未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甚至从没有想过他的生命中还会出现“父亲”这一角色;并且,他的父亲很有钱。 洛洛不被允许上车,但是来接他的司机承诺会把它也接回“家”。游宸觉得不安,总想抱着点什么,只能紧紧地抓紧了怀里那个破旧的书包。 上车时司机想要从他手中把那个书包接过,但他紧咬着牙不松手,司机无奈,只能作罢。 书包里很沉,放着一罐亮晶晶的糖纸,一沓又一沓厚实的钱,一张银行卡,一封信。 这些都是他从养母床底下的一个箱子里找到的。 信是养母写的。虽然游宸从来没有见过养母写字,也不知道她会写,但他就是知道,这一定是养母留给他的。信的旁边放着一只被削得短短的铅笔,游宸认出那是自己上一年级时某天弄丢的那一支。 第144章 信纸是从某个作业本上撕下的一页,粗糙的毛边软塌塌地摩挲过游宸的指腹。他展开这张已经有些皱巴巴的纸片,开头的七个字占据了他的视线: “我肯定快要死了。” 他把那封信放下,无所适从地四下张望了片刻。然后他将那只躺在地上的铅笔拿起来,攥在手心里,才继续将那封信读下去。 “我肯定快要死了。最近总是头晕,流笔血。隔壁的小李带我去之前去过的医院看,医生说是神经什么什么病恶化,我记不得。他让我住院,这个我记得,因为很早之前他就想让我住院,但是我没钱。 “游宸,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之前有一个男的突然找上门来,说他是你爸。他穿的很好,手上带了很亮的戒指,他应该很有钱。我觉得很奇怪,他不说接你回家,也不说想见你,他只说要谢谢我养你,还说要给我钱治病。 “他给了我一张卡,我不要,他就拿出现金给我,我拿了。我没想过他是不是在片我,因为我觉得片我没什么好处,而且,如果他不是你爸,有钱人为什么要认你这样的小孩当儿子。 “但是他给我的那些钱我刘给你,那是你爸的钱,我不会用的。我知道我要死了,我活不久了,我让你爸在我死了之后把你接回去。他好像很为南,但还是答应了。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他那样的有钱人,应该不会片我。 “游宸,你跟着他回去后,肯定比跟着我过的好。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希望你不要伤心,我觉得你爸不西欢你。他如果西欢你,就不会把你丢掉,也不会在找到你之后继续把你刘在我身边。 “所以,这些留给你的钱,你自己拿好,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你爸把你接回去后又后悔了,他不想养你了,你可以回来,回来这里,回来我们的家。我也不知道那些钱到底有多少,但肯定也够你用很久了。 “等你跟他回去了,你要听话一点。不要像跟我一样跟你爸吵架,不要总是不说话。要有礼冒,别人和你说话不要装作没听见。可能等你回去之后,很多事都有人帮你做好,但你不要把这些事都刘给别人,洗衣服,折被子,还有别的,你都要自己做好。 “天气热的时后,不要贪凉,你爸家里肯定有风扇,风扇不要开一个晚上。还有你喜欢吃冰棍,以前我没钱给你吃那么多,等你回去之后,也要记得不要吃那么多。你长味不好,吃了凉的容易吐。还有,你对花生过民,记得要告诉你爸,吃东西的时后要注意。 “…… “我还漏掉了什么吗?还有什么我没有写到的?我的记性也越来越差了,总是忘记很多东西。 “…… “你回去之后应该还可以看到你妈妈。那是你真正的妈妈,虽然她把你丢掉了,但是她生了你。她加给你爸爸,她肯定很年轻,很票亮,也应该很有钱。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我有点记度她。不对,我应该是记度她的,不只是有点,应该是很多很多。但是我不记度她年轻票亮,也不记度她有钱,我只是记度她生下你,记度你可以叫她妈妈,记度她是真的而我不是。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游宸,我把你当成我真正的孩子,你又匆明又听话。我爱你。爱这个字我写对了吗?我不知道,但愿我写的是对的。 “…… “西望我死的样子不会吓到你。到那个时后你会哭吗?不要哭。不要南过。你很快就可以去过好日子了。 “…… “西望你可以好好长大。 “我不知道这风信我有没有写青楚,但你是匆明的孩子,你肯定可以看东。 “我想和你道别,可是为什么我连zai见的zai字都不会写。 “可能这是老天的意思,就这样吧,不zai见也许更好。” 信是用铅笔写的,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大小不一,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用力,还有许多的错别字,好像一个初学写字的稚童写下的。 游宸看着这些字迹,它们丑陋地蜿蜒在薄薄的纸张上,像养母浓密的、未经修剪的眉毛,像养母眼角处爬满的细纹,像养母粗糙的手掌上皲裂的纹路。 然后他仔细地将这封信折好,再折好,最后放进了书包的最深处。 他跟着司机坐车回到了家。小轿车停在一幢漂亮得好像城堡的房子面前。 可游宸根本无心观察,他拖着步子跟着司机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城堡内部。明亮的客厅里站了许多人,他们忙碌地穿梭着,让游宸想到课本里写到的那些蜂巢里的工蜂。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有人搬着游宸为数不多的东西上楼,有人从华丽的旋转楼梯上下来,带着一大堆精致鲜艳的衣物,有人在他耳边向他介绍这周围的一切。 而他的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 游宸站在原地,陌生的环境让他感到茫然,而周围人喋喋不休的声音又使他烦躁,他询问带他来这里的司机,“洛洛在哪里?” 得到答复后的他左转走出大门,在偌大的、宛若迷宫的花园里找到了那抹浅金色的身影。洛洛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游宸在它身边的楼梯上坐下,听到他的动静,洛洛动了动,呜咽一声把头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他轻轻抚摸着洛洛的脑袋,眼神却失措地落在面前的地面上。 第145章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闯入了他的视线。 “你怎么坐在这里?” 游宸机械地抬起头,视线顺着那人的小腿一路往上,最终落在那人美好得有些熟悉的脸上。 那是一张少年的脸。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游宸在心里想。 他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一时没有回应。对方并不在意,很友善地朝他笑了笑,说:“你一定就是小宸——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游宸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台阶,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少年便在他身旁坐下了。 这时,游宸尚还迟钝地疑惑这个好看的人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就没有把他和司机在路上向他介绍过的“哥哥”联系起来。 “你看上去有点不开心。”少年的声音很温柔,他试探着问,“你还好吗?” 我很好。游宸在心里说。 “你在想什么,可以和我说说吗?”少年轻声问。 这时候游宸想起养母在信里对他的叮嘱,要有礼貌,别人和他说话他应该要回答。 养母说他听话又聪明,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从小到大,什么事情他都做的很好。他想给面前这个好看的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于是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来回应。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上少年温和的目光,突然感到眼眶一阵酸涩,眼泪倏地淌下来。在这一刻,他被堵塞的感官被倾泻的情绪冲撞开,泪水像开了闸一般源源不断地滚落,爬过他脸上细小的伤疤,冲刷着他脸上残留的灰尘。 他的嗓音不似十岁的孩童,反而像那个操劳一生的中年女人,嘶哑难听,他瘦削单薄的身体成了破败的风箱,风呼哧呼哧的从他体内穿进又穿出。 他全身的力气都用来挤压这一句话了,克制不住身体细微的颤抖。他感到坐在他身旁的少年靠近,随即抬起手,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我妈妈死了。”他靠在少年温暖的怀里,不住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我没有妈妈了。” 游宸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他渐渐感觉到温度的下降,傍晚的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寒颤。他从少年怀里直起身来,却看见对方也红着眼眶,脸颊上爬满了泪痕。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而哭,只是越发觉得面前的人熟悉—— 少年勉强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果,放到他的手里,说:“吃颗糖吧,这样心情会好一点。” 游宸呆呆地望着摊开在自己手心的这颗糖果,用漂亮的玻璃糖纸包裹着,亮晶晶的,和他书包里放着的那罐一模一样。 像是骤然被一道闪电击中了,天光大亮,游宸明白了什么,再次抬头向少年的脸庞看去。 “我叫姚芯,他们应该和你说了,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姚芯的脸与四年前那个男孩的脸渐渐重合。 “……我妈妈也已经去世了,所以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我能理解……” 姚芯的嘴唇开开合合,游宸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年幼的他在这一瞬间就明白了何为命运的捉弄,他感到某种巨大的痛苦,连带着母亲的死亡带来的痛苦,它们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向身处漩涡中心的他挤压,顷刻便将他淹没。 他的眼神机械地在那颗糖果与姚芯的脸上来回移动。他分辨不出姚芯此刻脸上的表情是虚假的安慰还是出自真心,他明显不记得自己,不记得四年前和他蹲在同一个街口的小男孩,也不记得那只被他托付出去的奄奄一息的小狗。 他的确住在城堡一样的房子里,无忧无虑,没有烦恼,发生了任何事情都可以转瞬抛在脑后—— 在他眼里,我和路边流浪的小狗有什么区别呢?他关心我,也许就像关心路边的一条小狗。他看上去那么幸福,所以他所说的那些理解,难道是真的理解吗?他会在意一条小狗内心的想法吗? 游宸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心。 他们明明拥有同一个父亲,但也许在那个男人眼里,自己和不允许被抱进家门的洛洛也是一样的。 痛苦挤压着他,挤压着十岁孩子瘦弱的躯体,挤压出了一些除却悲痛外其余的情绪。 于是游宸豁然站起身来,猛地在姚芯的肩上一推,扯着稚嫩的声音用哭腔向他吼道:“你根本不明白!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你假惺惺的关心!” 姚芯毫无防备,被他推得向后一仰,手向后撑去,或许是被地上的石子划破了掌心,再抬起手时有鲜红的血迹正从手心涌出。但他没有在意手上的伤口,他急切地站起来,朝游宸伸出自己受伤的手,眼里闪着某种哀恸的光芒,“不是的,小宸……” 但游宸没有理他,带着洛洛后退几步,转身跑开了。 是了,其实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和睦,也并不是姚芯不关心他、忽视他。 从一开始,就是他自己主动把姚芯推开了。 “轰隆”一声,雷声自天边炸响,游宸手中转动的红笔“啪”地掉在桌上。 记忆从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拉回到现实。 一道明亮的闪电划破天际,教室里自习的学生们低声议论着春末的天气变幻无常,白天还阳光普照,现在就要下大雨了。 游宸却从闪电的白光中看见钱垣的脸,后者的声音也如雷声般重重落下,砸进他的心里—— 第146章 “姚芯不需要有任何人束缚住他。” “你觉得没有吗?可他明明为你付出很多啊。” “如果没有你的话,他不会那么快选择出来工作……他很累,你肯定看得出来。” 游宸突然站起身来,椅子因为他的动作向后拖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四周的同学向他投去疑惑的注视,可他却无知无觉,只是失魂落魄地向教室外走去。 没错……钱垣说的是对的。 是他在束缚姚芯。 也是他总是在伤害姚芯。 他和姚芯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属于这座城市无人问津的一个角落,属于那片破败的烂尾楼区,他的人生就如这暴雨将至的夜幕,怎么能奢求一点点的光亮呢? 第100章 只是家人 雨下得很大,游宸站在校门口,雨滴从头顶的檐角滑落,砸在地上,泥点子飞溅上过长的校服裤腿。 乌云翻滚的夜晚显得更加压抑,四周哪里都是昏昏沉沉暗着的。 八点半,游宸在心里默默估算着时间,还不到晚自习下课的时候。周遭静悄悄一片,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 在这铺天盖地的灰色雨幕中,一点其余的色彩都显得扎眼。游宸看见一抹白色缓慢向自己靠近,那是穿着衬衫的姚芯,他撑着一把黑伞,双手都紧握住伞柄才不至于使它被风吹折。 他艰难地朝着游宸靠近,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游宸的手腕,说:“走吧,回家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都使游宸听得分明。 游宸看见他的额发狼狈地凌乱着,鬓边有一缕湿透的发丝粘在他的脸颊上,嘴唇动了动,答非所问道:“头发。” 姚芯的表情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游宸便抬起另一只手,帮他把那一缕发丝别到了耳后。 两人并肩在雨中走着,游宸动作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那把沉重的黑伞,姚芯刚要阻挠,却发现对方的表情一反常态的沉静,不知为何便停了动作,只任由游宸撑着伞,并大半地朝着自己倾斜着。 伞下的空间逼仄,这是他们不得不靠得极近,胳膊隔着两层布料相互摩擦,彼此的体温与情绪都源源不断地透过相贴的皮肤传来。 “下这么大雨,不应该让你来接我的。”游宸突然开口。 他声音很低,几乎被连绵的雨声盖住,姚芯反应了几秒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他又担忧地向游宸投去一个注视,可后者的眼神望向前方的雨幕,并不在看他。 姚芯心中忧思更甚,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在半小时之前,他在电话里听到游宸的声音时就隐隐出现。 钱垣中午回来时,跟他提道:“你弟弟心情好像不太好。” 他心下疑惑,便追问了钱垣一些细节。 “他好像对我有点敌意,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快要高考,心里有点压力,不想和我一个陌生人多说。”钱垣面色如常,反过来宽慰他,“你是他哥哥,他应该要更亲近你一点,面对你时脾气也会更好。” 敌意?姚芯眉头一蹙。他虽不敢夸口对游宸有多了解,后者的脾气也的确称不上好,但游宸没道理对不熟悉的人抱有莫名的敌意——他记得,钱垣与游宸充其量只是在年会的那天见过一面。 是小宸说话的语气太冲了?姚芯第一反应想要为弟弟辩解,便道:“他性格是有点急,但他对你肯定是没有恶意的……他是好孩子的。” 听到他的维护,钱垣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但很快便反应过来,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道:“嗯,我知道,他毕竟是你弟弟。” 姚芯觉得这话说得哪里不对,好像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他不想让钱垣对自己的弟弟抱有成见,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在钱垣的视线下欲言又止好几回,才讷讷开口:“嗯……谢谢你今天帮我,以后还是我自己去吧,我……我先回家了。” 他匆匆同钱垣告别,没有注意到后者的眼神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泛上些许冷意。 游宸的情况他很在意,又不想在他上课期间打扰他。这一等便等到了晚上,天边响起一声闷雷,他依稀记得游宸下第一节晚自习的时间,终于按捺不住,便拨了电话过去。 第一通电话没接,他正疑心是不是游宸在忙没听见铃响,三分钟后,后者便将电话拨回来了。 他松了一口气,语气不自觉的雀跃地扬起,“小宸。” 游宸没有立刻回应他,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怎么了?” 游宸的状态不对,瞒不过姚芯,后者对他人的情绪变化向来感知敏锐,更何况面对在意的人,他一听就能察觉到。 姚芯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他本想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他是否心情不好,但顾及到游宸别扭的性子,又担心自己这样问了反而适得其反,会让游宸不愿意和他说实话。 他胡乱找了几个话题,可心里惦念的问题又不能说,差点把自己憋死。两人一时沉默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喊对方名字,游宸这个时候却开口了。 他说:“哥,我想回家。” “……”姚芯一顿,手指不自觉捏紧了手机,没有再多询问,道,“我来接你。” “没什么不应该的。” 现下,他也将视线从游宸脸上收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试图用玩笑话来缓和气氛,“只要你不翘课,想回家的话,我都会来接你。” 第147章 “如果你当时要加班呢?” 姚芯事先叫的出租已经在街边停下,他拉开车门,等游宸坐进去后,他也矮身坐进后座。他关上车门,正听见游宸这样问。闻言,他不假思索,一边把湿漉漉的雨伞小心放好,一边道:“当然是来接你,你比工作重要。” 得到他这样毫不犹豫的回答,游宸却好像没有因此安心下来,他搭在膝盖上的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目光落在另一侧车窗,凝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灯光在雨滴上反射出的彩色痕迹。 这些时刻变幻着色彩的雨点顷刻连成跳舞的线,锋锐地切割着他的眼底,传来一阵钝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那如果,那个时候,你和别人在一起呢?” “别人?”姚芯因为游宸的这个提问感到费解,下意识地重复了他话里的其中一个字眼。 游宸却好像误解了他的意思,呼吸更加沉闷几分,“……比如你那个同事。” 姚芯试探道:“你说钱垣?” “……”游宸并不作声,只当这是默认。 姚芯福至心灵,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游宸在别扭什么,心头一块石头落地。他将自己的左手放到游宸紧握成拳的右手上,轻柔地包裹着他凸出的指节,宛如做出某种承诺一般郑重道:“那也是你比较重要。” “钱垣是我的朋友,就算是我的上司、老板要求我留下来工作,我也会先来找你。”姚芯偏过头去,望向他被笼罩在阴影的侧脸,“因为他们都是别人,但你不一样。” 这样的话从姚芯口中说出好像有超乎寻常的魔力,游宸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都停顿了两秒——能得到姚芯亲口承认自己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他偏过头去,闪烁的眼眸与姚芯对视,他看见后者的眼睛里亮着一种熟悉的光亮,某种冲动几乎要呼之欲出—— “你和别人不一样。”姚芯恳切道,“我们是家人。”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游宸眼里刚刚亮起的火光霎时被熄灭。 家人。 只是家人? 第101章 告状 “因为我们是家人。” 姚芯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游宸却在此之后一言不发。 生闷气这个行为放在游宸身上非常违和,他通常没那么多耐心隐藏自己的情绪,更别提照顾他人的感受了,向来是有火直发。 实话说,即使是家里出事后,他不得不和这个弟弟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也从未想过要主动改变什么,他习惯待在自己熟悉的、一成不变的环境里,所以无论是面对游宸的说话方式,还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更倾向于展露自己柔软的一面,尽可能地调整自己的形状好去贴合对方。 更何况,和游宸相处的这几个月下来,姚芯自以为已经摸清了弟弟的性格。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人关系的缓和居然是游宸主动向他迈出了一步——他回想起来,或许是从他与柯安远分手的那件事起,他察觉到了游宸稍显刻薄的表面下藏着的关心。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很高兴,可高兴之余他又难以抑制地生出了新的烦恼。 他希望自己和弟弟的关系好,但不要太好——他的意思是,他们可以像平常的兄弟关系那样亲密融洽,但也仅仅只能局限在这一步。他很想负起自己身为哥哥的责任,好让游宸可以依靠他,可这种关系在游宸的强势和超出年龄的成熟下有些失衡—— 很多时候,他觉得好像不是游宸需要他,而是他需要游宸。 但这对游宸不公平。姚芯清楚这一点,就像他清楚姚之明对待他们两人并不公平一样。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狭窄的楼道里。雨水顺着被收拢的伞面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蹭在灰色的墙壁上,留下一连串深色的印记。 游宸沿着它们留下的痕迹,跟着姚芯走进家中。 他们相对无言,不知对方的沉默是为何,也不知对方的脖子上套着与自己同样的枷锁。血缘的藤蔓缠绕上他们的双腿,沿着他们的身躯向上攀援,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开口:可是我不想束缚他。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姚芯的一声叹息,他将伞放在屋外晾干,回来时却发现游宸还站在玄关。对方在撑伞时将大半的伞面都倾向他,即使只是短短几步路,也让他湿了半边身子。 “你先去洗个澡……”姚芯走近他,却惊讶地发现游宸垂头站在原地,眼眶却通红着。 注意到他的视线,游宸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把头偏向一边,抬起胳膊在自己的眼前擦了擦。 姚芯被这一幕惊得连自己刚刚在想什么都忘记了——他第一反应是难道游宸真的在学校受了什么委屈,他应该好好问一问;第二反应却是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也许游宸并不希望让他看到自己在哭…… 两种念头纠缠在他脑子里几乎要打架,而最后发出的指令是让他的身体僵直在原地。他像个电量不足的机器人,过载的大脑无法再准确分析眼下的场景,只余下本能使他抬起自己的手臂,指腹搭上游宸带着湿痕的脸颊,试图帮他把眼泪擦去。 游宸没有像之前那样躲开他的手。 相反,他的泪流得更凶了,姚芯几乎以为他的眼里此时也正酝酿着一场暴雨,泪水像雨滴一般落下来,砸到他的手心,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第148章 姚芯不知这疼痛的由来——大约是来自他的内心,游宸不回避在他面前落泪,意味着他终于袒露出对姚芯的信任与这个年纪该有的脆弱,可姚芯只是手足无措地站着,双手捧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张着嘴,却连一句“怎么了”都问不出口。 “我是不是很麻烦?”游宸缓慢地眨了下眼,红着眼眶看向他。 姚芯恍惚觉得面前这个不是自己熟悉的弟弟,好像是被自己捡回家的淋雨小狗,耷拉着耳朵,湿漉漉的眼睛不安地望着他。 “你才不麻烦。” 姚芯屈起指节在他的眼角蹭了蹭,反被游宸用手紧紧握住。 游宸的力度很大,握得他手腕隐隐作痛,像担忧他随时要离去一般。可姚芯对他生不起一丝责怪的心思,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听他有些固执地发问:“你对我好,是不是只是因为家人的责任?” 姚芯想说些什么,可游宸没有给他回答的机会,又紧接着道:“其实你不喜欢我,只是因为责任才这样对我。 “如果我们没有家人的关系,是不是你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 他松开了姚芯的手腕,也松开了自己几乎被噬咬出鲜血的嘴唇,倒豆子一般将这些压在自己心头已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他每说一个字,眼泪便掉下来几颗,他只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十分难堪,怎么能在姚芯面前丢脸地哭成这样,可他也控制不住,连声音都因为抽噎而有些变调。 除了他哽咽的声音,空气一时沉寂下来,他在这一片死寂中感到一丝绝望,好像这份沉默便是默认,因此更加不敢去看姚芯的表情。 良久,久到他觉得姚芯不会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时,他感到那只温热的手重新搭上了紧绷的脸颊,姚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每天都在想这样的事情吗?” 他听不出姚芯问这话的情绪,只能鼓起勇气去看后者的神情,可对方的脸色却更让他崩溃——姚芯正微蹙着眉,似是表情不悦地望着他。 姚芯叹气,突然捏了捏游宸的脸颊,“难怪总觉得你心情不好,天天想着这种问题,怎么可能心情好。” 脸颊传来微弱的痛感,游宸被他的举动弄得更加茫然,只是下意识地回应一句,“我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天天想这个问题。” “那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姚芯问,“有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游宸犹豫片刻,他觉得就这样说出钱垣的名字似乎有告状的嫌疑,并且他没有把握,他不敢肯定自己在姚芯心中的分量…… 姚芯这会儿等不及他的沉默,有些赌气地说道:“我说了,你不麻烦,我也不讨厌你。” 游宸却觉得他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破罐子破摔似的道:“所以你对我好只是因为你的责任感……对,你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我们是家人……” 说着,他的语气又有了哽咽的前状。姚芯闻声有些头疼,可游宸看上去真是伤心极了,他又不能凶巴巴地勒令对方不许哭,只能无奈地道:“小宸,你在纠结什么呢?” 他问这话并非真心询问,恰好游宸此时也无心回答,于是他便紧接着说下去,“你这么难过,是因为介意‘家人’的这个身份吗?” 游宸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介意这个,”姚芯深吸一口气,放柔了自己的声音,道,“我跟你相反,我很庆幸我们彼此之间还有‘家人’这个身份。” “因为,”他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措辞,说得很慢,“小宸,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关于你回家前的那些经历,我不敢说有多了解,但我知道你过得不好。” 提到过去的经历,游宸的眼睛闪动一瞬,身体下意识地后缩——那是一个防备、回避的姿态。但姚芯却先他一步,坚决地握住他的手,将自己手心的热度传递给他,继续说道:“你不愿意告诉我之前发生的事,没关系,如果你有一天想说了,可以告诉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但如果让我目睹一个像你一样的孩子经历那些痛苦,但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我说我不讨厌你,小宸,如果换做是我,我做不到像你一样,对现在的‘我’这么好。是你总是在照顾我,不是吗?很久之前,我看到你抱着小狗坐在家门外哭的时候,我总是反思自己为什么不能帮你更多……我想对你好,小宸,而‘家人’的身份给了我名正言顺的理由,你明白吗? “血缘总是很奇妙的,我感谢它让我拥有了认识你的机会,能让你过得更好。” 姚芯轻轻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重新抬起眼来看他,问:“小宸不想和我成为家人吗?” “不……”游宸立刻出声,但却像骤然失声那般把后面的一句话咽了回去——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们只是家人,更不甘心你对我所有的一切都仅仅是出自“家人”,而没有一丝一毫别的情感。 可姚芯已经承认了对他的“爱”——尽管这和游宸渴望的不一样,可还要他怎样逼问呢?不要这么贪心,他应该感到满足才对。 于是,他强压下眼底的失落,有些艰难地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因为我去做那些……你不喜欢的事情。” 第149章 “比如说?上班吗?”姚芯的语气轻松起来,朝他眨了眨眼睛,道,“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生活啊,不上班怎么行。” 游宸愣怔一下,没有回应。但姚芯语气一转,询问道:“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游宸抬起眼,对姚芯的这份敏锐感到一丝惊异,但他这次没有否认,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他吸了下鼻子,才不管告状是否丢脸,低声道:“你那个同事……他说你很累,说我太麻烦你了。” “……”姚芯的表情霎时僵硬。 片刻后,他才整理好自己的表情,认真道:“这没什么麻不麻烦的,我很愿意为你做这些事。钱垣他……”他顿了顿,说:“他不了解情况,我们是朋友,他可能只是关心我。” “但是,无论他和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姚芯微微摇头,严肃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影响我们的关系。” 第102章 你们需要意外 钱垣很少有诸如此类计划出错的情况。 他认可人脑是最精密的仪器这一说法,毕竟他毫无差错的前半生多半得益于他的脑袋——他不是没有遇到过困扰,甚至这份“困扰”险些毁了他整个人生,但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中做出最佳选择。 就像在悬崖边行走的人,他喜欢棋出险招,用最冒险最大胆的办法打出最漂亮的胜仗。 但这一招似乎在恋爱中行不通。 姚芯从他家离开后的几个小时,他坐在沙发上,听着外面轰隆作响的雷声,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百元柔顺的头毛,片刻后又不解地开口问:“我猜错了?” “喵?”百元从他膝盖上抬起头来,轻轻回应了一声,像是在表达自己的疑惑。 “难道姚芯和他弟弟的关系很好?”他将百元拎起来与自己对视,困惑地皱着眉头,喃喃道,“我是不是不该和他说那些?” 百元四条短腿一时悬空,有些不安分地踢蹬起来。于是钱垣叹了一口气,又把它放下,道:“你觉得他会生气吗?” “喵呜。” “我也觉得他不会。”钱垣认可地一点头,把猫咪抱进怀里。 周末过去,钱垣向来提早半小时到岗。此时工位上的员工寥寥无几,倒是宴雁居然少见地坐在工位上。这倒是正合了他的意,钱垣走上前去,将手中的咖啡放到宴雁桌上。 宴雁正单手撑着脸,有气无力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移动的光标。钱垣这番举动,让她诧异地挑了下眉,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接过桌上的那杯咖啡喝了一口,“有事?” 钱垣也不隐瞒,痛快地点了点头。 “哼,我就知道,无事献殷勤。”宴雁把底下的座椅一转,一改方才懒洋洋的模样,兴致勃勃地问道,“说吧,你和姚芯有什么进展?” 她能这么问绝非信口胡说。依照她对钱垣为数不多的了解,后者主动来找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五次里有三次都和姚芯有关;而他一旦发问,定是和姚芯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挺聪明一人……宴雁捏着吸管在冰块之间搅了搅,忍不住在内心腹诽。怎么谈恋爱就转不过弯来呢? 她洗耳恭听,就等着钱垣开口。但后者听到她的询问,却像瞬间泄气一般,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他之所以会来问宴雁,不就是因为他和姚芯现在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你不是吧?”听完他简略的讲述,宴雁目瞪口呆,“啪”的一声把咖啡砸在桌上,不可置信地道,“你,他……你俩除了上班见,每周末他还去你家找你学做饭,你俩这相当于天天待在一起啊——怎么能一点进展都没有呢?” “……”钱垣沉默。 “哎,不是,那你教他学做饭,就真是学做饭啊?”宴雁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你们就没有那么一点……像电影电视剧里的那样——暧昧的火花吗?”说着,她还做了个五指张开的手势——也许是想代指她口中所说的“火花”。 “……”钱垣羞愧。 他想了想,决定为自己争取一下,便斟酌着开口,“我觉得还是有一点的,但那个时候……他喝醉了,我不确定。” “酒后吐真言啊。”宴雁恨不得站起来在他脑门拍几下,“虽然醉鬼没有理智……但,但你们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能那样?” “‘那样’?……是哪样?”钱垣迷惑道。 “……”宴雁懒得和他多说,挥了挥手,跟他分析道,“你看,现在最大的威胁程总不在公司,他弟弟——虽然人家在姚芯心里很重要,但他现在不也在高考没法回家吗?而且,要我说,姚芯对他弟弟没那种心思……这么看,你目前的竞争对手就剩下苏总监……” 宴雁一拍桌子,道:“现在就是你发力的最好时机啊!” 钱垣神色一凛,虚心求教道:“我知道,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姚芯对我只是朋友,我没办法……再推进我们的关系了。” “嘶……”宴雁倒吸一口凉气,显然也是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棘手—— 按照她给大学舍友当恋爱军师好几年的经验,遇到的要不是人家两情相悦,只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要不然就是心知肚明对方的心意,虽然自己没感觉,就是存心吊着人家玩。 她左思右想,觉得姚芯怎么也不该是这种人。 第150章 “你说得对,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不对,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么用的。”宴雁苦思冥想片刻,道,“应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问题出在姚芯身上,那就应该让他自身把这个问题想通。” 钱垣神色微动,“怎么说?” “在面对某些突发情况的时候,人的反应总是出自下意识的。而有些反应是远远超过‘朋友’的这个范畴的——等到姚芯自己反应过来,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对你不仅仅是友情……当然啦,如果他的反应正常得不能再正常,那你可能……真没机会了。” 宴雁无奈地耸了耸肩,见到钱垣的脸上倒没有多少落寞的神色,只是一时变得有些难以描述——他的眼神好像一瞬间冷了下来,但是那抹冷意消失的很快,宴雁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钱垣若有所思地捻了捻胸前的工牌,朝她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总而言之,”宴雁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煞有介事地道,“按照恋爱小说的发展,你们现在需要一场意外。” 宴雁掰着指头数,“车祸,失忆,生离死别……”但她刚说完,就自己将这些一一pass了,她抖了抖自己一身的鸡皮疙瘩,撇撇嘴,道:“这些都太老套了,现在的读者都不爱看这个了。” 闻言,不知是那个字眼戳中了钱垣,让他微微顿了一顿。 “当然啦,”宴雁没注意到他的反应,继续出谋划策道,“出于对你们两个的人身安全考虑,这个意外最好还是别是真正的‘意外’……唉,这个计划不太靠谱,还是别了……” 钱垣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宴雁突然咳嗽两声,他回过身,正好看见姚芯打着哈欠走进来。 “你们好早啊——聊什么呢?”姚芯抹了抹眼角渗出的生理盐水,顺口问道。 钱垣率先反应过来,“没什么。” 姚芯倒是没想到他回应得这么干脆,反而愣了一下。就在他愣怔的片刻,钱垣已经走向自己的工位。 他的目光追逐着钱垣的背影,早晨的阳光透过他的衬衫,在他眼前划过一道金色的光束。姚芯下意识眯起眼,看着钱垣在这样的阳光中坐下,后者胸口的位置横亘着一道宛若油彩般的鎏金印记,他的脸却隐没在阴影中,光亮与暗色同时出现在他一人身上,叫姚芯一时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他默默收回视线,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晚游宸对他说的话。 钱垣为什么要和游宸说那些话呢?——他不觉得钱垣是那样的人,但他也深知游宸不会在这一点撒谎骗自己。 他不想自己对钱垣的信任中增添上一点点的污点。 这使他感到莫名的难受,好像整洁的桌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突兀的物品,你如果不去挪动它,那也无伤大雅;但它的存在总会叫人不适,除非将它从桌面上彻底移除。 此时的钱垣尚还意识不到姚芯内心的纠结,更想不到这一份纠结将会成为打破他们眼下的“友情”僵局的重要一步。 他还在思考着宴雁所说的话中的可行性,却没想到,他这边还没有头绪,另一边,苏裕清那里居然先出“意外”了。 第103章 旧相识 三四月份,各大企业的春招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hr部门的员工各个忙得脚不沾地,苏裕清作为总监更是每天忙着面试新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这倒让员工们心里平衡了不少——毕竟顶头上司都带头忙活着。 倒是经理王长鹏成了整个部门最清闲的人,每天捧着他那搪瓷杯在办公区溜达。上头喊他去面试新人也推三阻四的,最后点了几个员工让他们去帮自己干活,美其名曰“给年轻人一点锻炼的机会”。 很不幸,宴雁就是被王长鹏挑中的其中之一。 “……我恨死王长鹏了。”宴雁朝着那人背着手离开的身影比了个中指,脸上的怨气看上去比鬼都要重。 姚芯想安慰她两句,说:“没事,起码不用天天做表格了……” “这不是工作的问题啊,”宴雁抓狂地揪了揪自己的头发,满脸郁闷,道,“王长鹏这是把我往火坑推啊——” 闻言,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姚芯顿时明了了宴雁的意思。 苏裕清去年升任总监,今年面试的部分主要是他在带队负责,每回招聘进来的人质量自然参差不齐,但苏裕清在这方面向来严厉,新人多半是入不了他的眼,每每面试完都阴沉着脸。而首当其冲撞在那枪口上的,自然就是直接和苏裕清有直接工作对接的员工了。 苏裕清连着一个月都看上去心情不佳,就连姚芯都被他骂了两通。 不过是他自己工作做的不好,挨骂事出有因,所以他不和苏裕清计较,当然希望苏裕清也别和他计较。 涉及到工作方面的苏裕清与平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但正是因为这样,才叫人在面对他时更为紧张。姚芯虽在最开始就领略过他的严苛,但近来刚刚习惯了他笑眯眯的样子,难免有些转不过状态,苏裕清甫一发火,还把他吓了一跳。 想到这里,姚芯抖了抖肩膀,算是彻底与宴雁共情了。 “不过现在已经五月了,差不多要进入收尾工作了,”姚芯思索片刻,宽慰道,“苏总监不至于再发那么大的火。” “那倒也是……”宴雁嘟囔着趴倒在桌上,“其实,我看他最近确实心平气和了不少……” 第151章 如姚芯所说,这次京云的春招工作已经进入尾声,已经有几个新员工顺利入职,只不过因为hr部门人员已经饱和,便没有再往这里进新人。 这天,宴雁抱着一沓文件夹风风火火地走到工位,坐下之后猛灌了几口水,这才像活过来一般,往椅背上一靠,长出一口气,道:“这破班,终于快上到头了。” 姚芯正醉心于工作表格,闻言头都没抬,敷衍地嗯了几声。 “哎,你记不记得我前几天跟你说的那事儿?”宴雁搭在扶手上的胳膊抬了抬,试图吸引他的注意。 姚芯倒是很给面子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但不过两秒,键盘声又响起来,他问:“哪件事啊?” “就那个,苏总监升职这么几个月,不是一直没找秘书吗?他工作量大,忙不过来了,趁着这次春招,他有意向招个秘书进来。” “想起来了,你好像是和我说过。”其实根本没想起来,但他看宴雁显然话不止于此,便索性顺着她继续说下去,“然后呢,招到了吗?” 他其实也就是顺嘴一问,按照苏裕清那种用人标准,他是不大相信这个秘书有这么好找。 但没想到宴雁就等着他这一句呢,闻言一拍大腿,杯子“哐”一声放在桌上——硬是被她拍出了惊堂木的气势,她神秘兮兮地道:“哎,你别说,还真找着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姚芯疑惑地心想。 见姚芯没如她所料的那般接茬,宴雁失望地“哎”了一声,也没了要吊人胃口的心思,索性就这么平铺直叙地干巴巴道:“是一个帅哥,看样子他和苏裕清是旧相识。” 说完,她立刻抬起眼,颇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姚芯的脸色。 苏裕清和姚芯现在是什么情况,宴雁自然是门儿清,方才一通玩闹般的闲聊,她原本是想借着玩笑话把这话告诉姚芯;谁料姚芯手头正忙,没功夫接她的话,便只能这么直说了。 果然,姚芯的确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他微微拧起眉,抬起头来看向宴雁—— “有多帅?” “……” 姚芯的各种反应宴雁都构思了个遍,竟然也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句,顿时喉头一哽,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实话实说道:“帅是确实挺帅的。”她想了想,立刻又补充道:“和你不是一挂的。” 闻言,姚芯点了点头,已经没了要追问下去的欲望,但他瞥见宴雁眼巴巴的表情,抿了抿唇,犹豫地又提出一个问题,”嗯……所以,你怎么知道他和苏总监是旧相识的?“ “那帅哥喊他师兄,估计是同一个师门的。”宴雁一摊手,“当然了,是面试完之后,我落在他俩后面,刚好听见他们聊了几句。” “那个帅哥叫施彦昭,我看了他的简历,确实挺厉害的,还是个海归呢。面试的时候几个面试官都挺满意的,包括苏裕清。我看他当时表情都少见地和善了很多……”宴雁把胳膊架在桌上,单手托腮回忆着道,“当时我在他俩背后,听到苏裕清叫他‘小昭’呢,问他什么时候回的国……” “苏总监对工作很认真的,应该不会因为私下的交情就放宽标准。”姚芯中肯道。 “这我当然知道啦,”宴雁坐直了身子,点点头道,“其实面试的时候苏裕清没表现出他俩认识的意思,要不是我凑巧听见,估计跟其他人一样还不知道呢……” 两人没聊几句,就被踱步巡视的王长鹏给打断,只能重新投入自己的工作中。 春招收尾,他们这些普通员工手上的工作量自然也减少了许多。一连加了五天班,今天终于在正常时间下班,姚芯伸了个懒腰,瞟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觉得还够时间去吃个晚饭。 他其实并没有把下午宴雁对他说的那些话放在心上,收拾东西下班,跟着钱垣一起乘电梯下楼。 “我送你回家?”同之前一样,钱垣主动询问道。 但最近几日,姚芯都以“加班太晚,你也很辛苦,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为由,拒绝了他。 一来正如他所说,他不想太麻烦钱垣;二来,也是因为上次钱垣给游宸送饭一事之后,姚芯心里对钱垣有了新的考量,便自然没了往日的热络。 但钱垣显然意识到了,前两天就主动询问,“是我做错什么了吗?还是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最近都不太理我。” 这话听着很委屈,偏偏钱垣依然是一副平静的面孔,可用淡淡的语气说这话,再加上没有镜片阻隔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杀伤力更是翻倍。 姚芯于心不忍,也并非有心和钱垣淡了关系,思即此,便点点头应下,说:“还有时间,要不我们一起吃个饭?” 钱垣的眼眸微微一动,紧绷的后背放松下来,自然是点头说好。 第104章 回国白月光 这时正是下班晚高峰,钱垣驱车前往附近的一条商业街,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停车位,把车停好,两人步行走进去。 其实这个点,大大小小的餐厅几乎都在排队。钱垣向来是热爱做计划的人,像姚芯这样说走就走的经历很少,此时不免有些后悔,刚刚开车时就应该提前预订好一个餐厅的。 “饿不饿?”钱垣问他。 姚芯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的样子,道:“我还好,我们可以先随便逛逛——你饿吗?” 第152章 钱垣微笑,“我也还好。” 两人漫无目的地向闹市深处走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从工作聊到小区里的流浪猫狗。路过一家眼镜店的时候,姚芯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的眼镜——上次摔坏之后好像就没见你戴过了,要去重新配一副吗?” 他好像全然不记得自己说过“你不戴眼镜的样子很好看”,也不知晓钱垣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但正是他这种轻快又迟钝的一无所知,令钱垣的心往下坠了坠。 后者不着痕迹地掩盖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说:“没事,我度数也不高。” 转过一条曲折的小道,商业街的背后是一片热闹的夜市。小摊上微弱却温暖的光芒彼此连成一片,在纸醉金迷的霓虹大厦背后汇成薄薄的一层落入凡间的星海。 姚芯与钱垣出现在这里,都有些显得格格不入。两人之前都不是那种会来逛夜市的人。 人很多,两人被挤在人群当中,不得已地靠得很近。周围多是一起逛街的朋友或情侣,大都亲昵地挽着手。 四周的景象让钱垣产生了某种既视感,几个月前的跨年夜,他和姚芯就身处这样热闹又亲密的涡流中。可今时却不同往日,他与心上人的关系不进反退,那时候他尚能以朋友的身份与姚芯牵手,可眼下即使两人靠得如此之近,那只手也没有要与他交握的意思。 钱垣轻轻叹息,叹气声顷刻淹没在人群中,他转过头,这才发现自己身旁的姚芯竟不知所踪。他心下一惊,连忙站定往四周张望着,他一米八几的身高在拥挤的人群中也无法发挥什么优势,眼前层层叠叠的人影给他的寻找增添了不少难度,他几乎想要伸手把前面那人的脑袋给拨开—— 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一颗沾着照烧酱汁的章鱼小丸子就自下而上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下意识地后仰,微微低下头去,看清了那颗丸子背后姚芯明晃晃的笑脸。 对方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短暂的突然消失给钱垣带来的些许不安,在后者愣神的片刻,他低低地“呀”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托在那颗丸子下方,用并不急切的语气催促道:“你快吃这个,上面的酱要掉下来了。” 钱垣这才反应过来姚芯将这颗小丸子送到自己面前的意思,他的眼神在冒着腾腾热气的食物和姚芯的笑脸上来回移动,像是受到什么蛊惑,或是因为姚芯对他的某种吸引力,他抬起一只手,握在姚芯捏着竹签的那只手上,随后低下头,将那颗丸子咬进了嘴里。 倘若要他说这颗章鱼小丸子的味道如何,钱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的,他只是机械的咀嚼着,再囫囵吞下,任何滋味在此时此刻姚芯望向他的眼睛里都不值一提。 如果能一直维持现状好像也不错。 钱垣跟在姚芯后面,目光始终聚集在后者雀跃的背影上,无人知道他的内心此时正无比焦灼。 只要他不再试图跨越这条线,以后他还有许多机会与姚芯度过这样的时光。 卖章鱼小丸子的摊贩旁边有人在卖金鱼,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捏着一个小巧的网兜,将两条金鱼打捞起来,装进塑料袋中,递给了驻足的一对情侣。 钱垣从他们身边走过,看到那浓重的红色的一抹,在透明塑料袋中来回摆动,像勃勃的脉搏,像跳动的心脏,像晕染在水中的血迹。那纤弱的、柔美的尾鳍泛着鳞片的金色,轻盈的、美丽的,拂过水波,拂过他的眼球,短暂地将他的视觉剥夺。 他隔着那朦胧的一层水膜,一切都美好得像是幻景;但只要他伸手触碰,立刻就会破裂,在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徒留两具冰冷的遗体在地面静躺。 金鱼的尾鳍从他眼前划过,水膜消散,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面前的姚芯身上。 他害怕和姚芯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可那携带绚丽色彩的金鱼已从他的水域划过,他又怎能放任他从自己手心逃离?就算那样鲜活的美丽将在他的手里转瞬即逝,他也可以用其他方式将他的美好定格。 走出夜市时,姚芯手里的章鱼小丸子只剩最后一颗。 两人返回商业街,打算找一间餐厅坐下来休息。碰巧在这时,钱垣的视线在路边停着的一辆汽车上停住片刻,他眯起眼睛,觉得这辆车有点熟悉。 姚芯在手机上找了一家日料店,叫了钱垣一声发现后者没有回应,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注意到那辆车后同样一愣,脱口而出道:“这不是苏……” 他话音未落,就见一旁的西餐厅里走出两人,往那辆车的方向走去。 那家西餐厅是出了名的难订。姚芯的眼睛瞥过店铺的招牌,又很快将视线黏在了并肩行走的两人身上。 苏裕清的脸上挂着笑意,看上去与身旁那人相谈甚欢。最近几日在公司见到苏裕清,对方都是一副冰冷刻薄的神情,此时街旁的灯光倾斜着落在他脸上,显得他含笑的眼睛更加温柔。 他伸手为对方去拉后座的车门,却反被身旁的青年制止,两人停下动作,又交谈了几句,不知说了什么,那青年转过身,似乎是想要离开的意思。 但他只是往反方向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身,往苏裕清的方向快走几步,紧接着,在后者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倾身上前,用自己的脸颊贴上了苏裕清的侧脸。 第153章 姚芯半颗小丸子还叼在嘴里都忘了嚼,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他是今天来面试总监秘书的,我记得好像叫……施彦昭。” 钱垣在他身边不经意地开口。 “听说是意大利留学回来的,和苏裕清是大学同学。” 姚芯心中微顿,他想起来,钱垣时负责整理面试者信息的,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意大利……听到这里,姚芯心下的第一反应竟是关于意大利贴面礼的含义——关系亲密的朋友久别重逢…… “也算是我的大学同学,和我同届。”钱垣淡淡地补充,“我记得他和苏裕清关系很好,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们似乎在一起过,但我也不太清楚,后来可能是分开了……” 姚芯眨了眨眼,半晌“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苏裕清的车在刚刚已经离开了,于是他收回视线,对钱垣道:“我们去吃日料吧。” 一个星期后,京云春招全面结束,新人正式入职。 施彦昭顺利坐上了总监秘书的位置,下楼来代替苏裕清交接工作的次数多了,hr部门的员工对他也熟悉不少。施彦昭长相帅气,气质儒雅,待人接物都温和有礼,和他交接还能免了被苏裕清一顿骂,员工们对他评价都很不错。 久而久之,关于施彦昭的讨论自然而然地也在员工私底下流传开。 某天上午,宴雁神秘兮兮地把姚芯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姚芯一看群名,“hr八卦小组”。 他不明所以,从电脑旁边探出脑袋和宴雁对视,后者指了指手机,示意他看群聊。 姚芯满腹疑惑,拿起手机看了几眼——就这么一会儿,群里便弹出了几十条消息,他粗略一扫,发现出现频率最多的词是“白月光”。 这时候,宴雁来敲他的小窗,问他看明白没。 姚芯诚实回复道:没有,什么白月光? 宴雁转手给他抛来一个表情凝重的表情包,打字道:施彦昭来面试的时候,我不是和你说他和苏裕清关系不错,是同一个导师带的学生吗? 宴雁:最近也有不少人看出施彦昭和苏裕清关系比普通同事要好,就顺藤摸瓜地吃了口瓜,现在都传开了,他们估摸着,说施彦昭是苏裕清的回国白月光。 姚芯:“……” 他抬起头,看看宴雁,又看看手机,最后幽幽回复道:所以,咱们部门是就可着苏总监一个人的八卦聊吗?上次是linda,这次是施彦昭,怎么苏总监当个领导,在八卦里总和自己的下属有一腿呢? 第105章 下班别走 姚芯发完这句话就把手机放下,一门心思做起自己的事情来。 只是他表面上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脑,实则屏幕还停留在一片青草地的桌面上,他自己的心神也不在此,不知何故脑中空白,只无端回想起那一晚,见到苏裕清与施彦昭两人亲密地贴在一处的情状。 他不自在地抽了抽鼻子,听到对面传来轻飘飘的一声,“好大的醋味啊。” 他倏地抬起头,不知自己此时落在对方眼里,正是一副被戳穿后恼羞成怒的模样。 “我没有,”他压低声音说道,却先移开视线,“我只是实话实说。” 此地无银三百两。宴雁哼笑一声,懒得戳穿他。 怕什么来什么,姚芯此时最不想与之打交道的人就是那位总监秘书施彦昭,结果墨菲定律偏偏今天在他身上发作了。 午饭之后,口袋里的手机“嗡”一声轻震,姚芯将其拿出来边走边看,摄像头甫一识别他的面容便自动解锁,苏裕清的消息引入眼帘—— 新员工入职培训安排得怎么样了?带着方案上来找我。 公事公办的语气,光是看着这行字都能想到对方二五八万的一张脸。姚芯撇撇嘴,幸好他早有准备,快步走到自己的工位上,从隔层里头抽出一个蓝色文件夹,翻开确认一遍后便抱着它往电梯间走去。 他估摸着上去之后苏裕清会要他做汇报,不免又后悔起来——应该在工位上先坐着看一会的,动作这么快是做什么?好像很想见到他似的…… 他心里泛着嘀咕,也不忘记翻开文件夹紧急复习——颇像学生时代被老师点名到办公室背书的学生。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他只顾着低头翻阅文件,匆匆往外走,没留神在走廊上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哎呀”一声后退两步跌在地上,手掌正好压在文件夹的夹板处,被硌出一道红痕,里头的几张文件也纷纷扬扬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啊。”他连忙道歉,甩了甩手,蹲在地上将文件一张一张拾起来。 其中一张正好飘在那人脚边,锃亮的皮鞋鞋头正压在那文件的一角上。 “可不可以……”他抬起头,想让这人挪个步子,却恰好与那人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是施彦昭。 这位他只在同事口中、私下八卦里听过的总监秘书,兼苏裕清的“回国白月光”,此时正站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皮,用某种眼神审视着他,让姚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冷冰冰的,哪有同事说的那么温柔。 他默默把文件整理好,这才站起身来。 施彦昭比他要高,即使他已经站起身来,对方依然用那种俯视的眼神望着他。姚芯感觉有点不舒服,却并不在他这样咄咄逼人的气势下露怯,他未语三分笑,想和对方打个招呼,谁料施彦昭却率先开口,“你来给师兄送文件?” 第154章 师兄? 他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施彦昭口中的“师兄”就是指的苏裕清,于是他应了一声,“嗯,苏总监让我……” “给我吧。”对方打断道。 姚芯一愣,望着他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文件,道:“但是苏总监让我带着文件去找他……” “交给我是一样的。”施彦昭语气平缓,姚芯却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不耐与不容置喙的强势,“我就是负责工作对接的,而且现在还是午休时间,你进去会打扰师兄休息。” “……”见状,姚芯也不想和他多说什么,把文件往他手上一放,“麻烦你了。” 施彦昭将文件夹单手握住,目送着姚芯离开的背影,一直到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自己视线,才轻笑一声,转身朝苏裕清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几分钟后,总监办公室的大门被“笃、笃”两声敲响。 苏裕清坐直了些,下意识地理了下衣领,随后重新把视线移到电脑上,状似不在意地开口道:“进来。” 门被推开,脚步声响起,苏裕清头也没抬,“刚吃完饭就过来了?……” “师兄。” 和预想中并不一致的声音响起来,苏裕清微顿,眼底莫名闪过某些情绪,几秒后才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施彦昭。 后者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将手中的一个保温杯轻轻放到桌上,对苏裕清道:“这是我泡的蜂蜜柚子茶,师兄你工作忙,喝这个可以舒缓神经,而且对抽烟的人也好,有清肺的功效……” 施彦昭的语气不急不缓,苏裕清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到最后才婉言拒绝道:“辛苦你了,你留着自己喝吧。我也不是很劳累,而且已经戒烟有一段时间了,所以用不着。” 施彦昭脸上的笑意没有因他的拒绝而消失半分,他好像毫无所查,依旧若无其事地将保温杯往苏裕清的方向推了推,用熟稔的语气笑着道:“师兄戒烟了?那挺好的,我记得,我们之间一起熬夜改ppt的时候,你那时候抽烟抽得凶,我当时怎么劝你也不听……” 施彦昭像是陷入回忆,苏裕清只是笑笑,并没有接话的意思。 突然,施彦昭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忧心忡忡起来,紧张地问:“师兄怎么突然想通要戒烟了?是不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苏裕清立刻摆手,说:“没有,我身体好着,没问题——”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不自觉地向左移动,泛起一丝他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无奈的笑意,“是因为我身边有人不喜欢烟味。” “……” 施彦昭的笑容蓦地僵硬,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抽动几下,又不动声色地将保温杯在手中握紧了些许,“师兄……身边的什么人?这么上心……我之前也说我闻不得烟味呢……” “我正在追的人啊。”苏裕清倒是大大方方,没有隐瞒的意思,听到他后半句话,还玩笑地道,“你这话说的,之前我也没对着你抽过烟啊,哪次抽烟我不是跑到外面去。” 言下之意就是,是你自己要在我抽烟的时候跟出来的。 施彦昭脸上的表情快要挂不住,握着保温杯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苏裕清没有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反而在手机的聊天界面上刷新几下,道:“现在是午休时间,你先去休息吧,我叫了员工上来汇报工作,估计他等下就来了。” “是姚芯吗?”施彦昭赶紧道,将怀里的文件递给苏裕清,“我刚刚在走廊遇到他了,就刚好把文件带进来了。” “……”苏裕清停顿了几秒,才伸手将那文件接过。 他一时沉默,翻开文件夹查看,翻到那角落上印有一个浅浅的鞋印的一页时,他用手指轻轻捻了捻那一小块灰色的印记,轻声重复道:“你刚刚在走廊遇到他了?” “是啊。”施彦昭点点头,望着苏裕清,丝毫不敢错过对方脸上的神情,“当时他的文件洒在地上,我还帮他捡起来了……我和他说我帮忙把文件交给你,他说好,我就拿进来给你了……是我自作主张了吗?” 苏裕清慢慢摇了摇头,表情平静,叫人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没事,你先去休息吧。” 这是他第二次重复这句话,赶人的意思很明显。 施彦昭有些不甘心,欲言又止的模样,可苏裕清拿起手机打字专注,并没有分给半个眼神给他。 他咬了咬牙,转身正打算离开,突然听见身后的苏裕清出声叫住了他。 “对了。” 他难掩欣喜地转过身,却对上苏裕清面无表情地一张脸,对方道:“以后在公司不要叫我师兄。 “用职务称呼我就可以。” 施彦昭似是有些无措,说话时的尾音低落下去,“抱歉……我知道了。” “还有。”苏裕清继续道,“不要再像那天晚上,突然贴上来。” “师兄……苏总监,我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施彦昭呼吸一滞,慌忙解释道,“意大利那边,这只是关系亲密的人久别重逢……”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别的意思的。”苏裕清的眼神紧紧盯着他,用安抚的语气开口,但说出口的话却十分不近人情,“但是我觉得,我们关系也没有亲密到这个地步。 “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第155章 施彦昭的肩膀颤了颤,“……我知道了。” 说完,他飞快地离开了苏裕清的办公室。 “咔哒”一声,办公室的大门被重新合上。苏裕清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颇为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端起手机面对着与姚芯的对话框苦思冥想。 他删删改改大半天,最终只发出去四个字: 下班别走。 第106章 白月光和朱砂痣都是你 ——下班别走。 怎么看都像是上司明晃晃的威胁! 已经返回工位的姚芯内心哀嚎着放下手机,思前想后也弄不明白苏裕清这又是在整哪一出?索性把手机撇到一旁,不再理会。 面对上司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姚芯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连“收到”这两个字都不回复,但身体还是不得不从地在下班时分留在了工位,等待着上司大驾光临。 不过苏裕清没有让他等太久——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快。下班五分钟,周围的同事还没走光,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许久不见踪影的苏总监来到办公区,目标明确地大步朝姚芯所在的方向走去,把人匆匆拎走。 同事们目睹这一幕,都从姚芯的脸上读出了憋屈的敢怒不敢言。 “太惨了,苏总监看姚芯就这么不顺眼吗?都下班了还要把人家抓去加班……” “而且不止一次了,之前也经常看见下班的时候苏总监来找姚芯……” 同组的女孩子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闲聊,望着姚芯已经空荡荡的工位,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 “不过,这样说起来,”其中一个女孩不确定地嘀咕了一句,“苏总监对姚芯是不是有些过于关注了……?” 事实上,姚芯的怒火早在和苏裕清身处同一个电梯间时就消失殆尽——这怒火本就毫无缘由,非要说起来的话,或许是对苏裕清这一系列莫名其妙行径的不解,以及中午时没由来地从施彦昭身上感受到的恶意的累计。 但他胆子还没大到在直属上司面前甩脸——他还不确定苏裕清此时是否已经脱离了工作状态。 他思绪混乱,直到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属于地下停车场的气味携带着凉风灌进来,他才意识到刚刚的电梯不是在上行,而是下降。 “走啊,愣着干嘛?” 姚芯在对方的声音下回过神来,脚上的动作已经跟了上去,下意识地茫然询问:“去哪里?不是去……”你办公室吗? 没等他的询问完全抛出,苏裕清就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应了他,“请你吃饭啊。” ……为什么这种丝毫没有提前告知的约饭也能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坐上副驾,苏裕清侧过头端详着他的脸色,说:“你不会以为,我叫你‘下班别走’是为了把你留下来加班吧?” “不是吗?”姚芯的语气有些生硬,挪开脸看向窗外,嘀咕道,“我以为你是要听我给你汇报那个新员工入职培训的方案……” “那是中午的打算,你那会儿不是没来吗。”汽车缓缓驶离地下车库,苏裕清摇下车窗,初夏的晚风顿时如轻薄的面纱般涌入,抚摸着两人的面庞。 他的话音也随着这股风传到姚芯耳朵里,他说:“而且,其实那个方案汇不汇报的倒不重要,主要是——我想看看你。” 车载音响里放着一首吉他弹唱的民谣,熟悉又陌生的旋律随着跃动的音符传递到车厢的每一个角落。车窗外,人潮、车潮都在川流不息地涌动,紫色的天空交织着橙黄的落日被框成一幅图画,苏裕清就在这样绚丽的背景下,微微偏过头来看着他。 “所以,你怎么没来?” 这话是明知故问,明明施彦昭都告诉他了,但他就是想从姚芯嘴里听一遍事情的原委。 “我在你办公室门口遇到施彦昭了,”姚芯简短地道,“他说交给他就好了,就这样。” 关于施彦昭对他若有若无的敌意,他没有向苏裕清提。 一来,是他的感受或许过于主观,和苏裕清提起似乎有告状的嫌疑;二来,是他平静下来后仔细想想,发现他其实并未把施彦昭此人放在心上,包括有关于他和苏裕清的那些传言——所谓的什么“回国白月光”,还是那晚被他无意撞见的贴面,这些在他心中引起的波澜微不足道,甚至不如石子投入湖面,更像是微风拂过池水泛起的褶皱,风停便可止息。 他向来是不争不抢的性子,毕竟他想要得到的东西通常不需要他花费什么力气,就能来到他的手中。 更何况,苏裕清的“喜欢”在他这里还有待斟酌。 对方要追他,他不会拒绝,但对方如果不追了,他也觉得无所谓,充其量只会遗憾一下——毕竟苏裕清给他带来的悸动不是假的。 见他这样轻飘飘的态度,只是说了这些就没了下文,倒是苏裕清有些着急了。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点了几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几次转头,见姚芯满脸写着“我不在乎”四个大字,不由得泄了气,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不喜欢他。” “我没说你喜欢他啊。” “我喜欢你。” 姚芯这下倒是毫无防备,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直球打得一懵,刚刚勉强建立起的游刃有余的心理防线被轻而易举地击倒,到底是红了红脸,强装镇定地“哦”了一声。 第156章 “我知道咱们部门的人都在议论什么——你别听他们的,施彦昭压根不是我的什么‘白月光’……” “那你的白月光是谁?”姚芯冷不丁地发问。 “我根本就没有那玩意!”饶是苏裕清听了这话也得急眼,急了之后又安静下来,像是急于向主人表忠心的大狗,恨不得把尾巴摇成螺旋桨,下巴搁在心上人肩膀上来回蹭几下,“你要是答应我,白月光和朱砂痣都是你。” 姚芯偏过头,想说我才不稀罕,可通红的耳尖已经要把他出卖了。 “我和施彦昭只是同一个导师的学生,我和同组的人关系都不错,他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特别的。”苏裕清道,“谁知道会被传成这样……我也纳闷了,到底谁起的这个头?……” 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姚芯也就是又“哦”一声。 “你‘哦’什么啊,”苏裕清受伤地嚷嚷,“对我的喜欢完全不在意吗?” 姚芯忍笑,“一点点吧。” 说到这里,苏裕清竟然没有揪着这“一点点”问他到底有多少在意,相反,他望着姚芯唇角勾起的笑意,像是终于放松下来,低声道:“笑了。” “嗯?” “我说,终于把你哄出个笑模样来了。”苏裕清表情无奈,道,“你其实还是有点在意的,对吧?” 姚芯发觉自己又被苏裕清洞察了心思,甚至还一步步走进了对方设下的“圈套”,不免气结,把头一低,嘴硬着道:“……都说了只有一点点。” “那看来我还得努力。”绿灯亮起,苏裕清踩下油门,汽车载着两人向初夏的落日尽头驶去。 他用某种轻快的、宛如歌唱般的甜蜜语调向他轻声说道:“得让你对我的喜欢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才行。” 第107章 撬墙角 身为京云管理层的年轻人一代,苏裕清自诩大度过膝平易近人,底下的员工三天两头地八卦自己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他明白八卦是人类的本能,而领导的八卦尤其能刺激打工人们的快乐,而这些绯闻也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困扰,所以他从来没有亲自下场管过这些闲话。 ——但这些的前提是没有给他带来麻烦。 眼下,关于“新来的秘书是他的回国白月光”这个八卦甚嚣尘上,很显然给他的追人之路增加了一些不必要的阻碍,他决定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有心造谣。 废话,他才不相信他们部门的员工会闲到去编造“他和施彦昭在机场挥泪吻别”这样的蠢话。 他的第一嫌疑人是王长鹏——毕竟对方在此类事情上“前科累累”,前有隔壁部门女经理,后有他手下员工linda,现在再来一个施彦昭,貌似也不足为奇。 倒是苦了苏裕清那边工作八卦两手抓,每天连到姚芯面前刷存在感都要顾不上,这边还火上浇油—— 程湛从外地分公司杀回来了。 呵呵,这才是真正的白月光回国。 会议厅里,苏裕清望着在众人的掌声中落座的程湛,心中冷笑。 只不过他现在忙着处理自己的事情都已经焦头烂额,暂且没工夫关注情敌的动向,只能把程湛这个头号威胁放在一边,先把八卦事件给处理了——也免得程湛这个老狐狸抓着这个小辫子在姚芯面前抹黑他。 他在工作方面向来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姚芯尚且还会挨他的骂,施彦昭就更不用提。再加上苏裕清急于平息谣言,就连私底下也对施彦昭拉开了距离,后者明显感受到了他的冷淡,好像也有些收敛,没再像之前那样邀请他一起吃饭,或是动不动就送茶送咖啡了。 施彦昭向来聪明,也是个明事理的,此时配合着苏裕清与他保持距离,倒是让苏裕清有些动摇—— 原先他还以为,除了王长鹏,能主动散播这些八卦的人,就只剩下施彦昭了。 但施彦昭似乎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起码他并不知晓,况且这个同门师弟在他心里一直都是温和儒雅的形象,也颇受其他同学与导师的喜爱。 苏裕清深深地望了一眼办公室门外,施彦昭正站在那里,微笑着双手接过员工送来的文件,在他转过身来之前,苏裕清收回了自己的注视。 对方能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不要再多生事端,他也不想再去猜别人的心思。 施彦昭入职半个月后,苏裕清手机里那个许久没人说话的同学群突然被顶了上来。 那是他们当初在导师手下打比赛的时候拉的群,群里包括导师也只有八个人。当初打比赛的那两年,几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在宿舍还长,毕业之后有人考研有人工作,各奔东西,关系也渐渐淡了下来。 此时在群里说话的是曾经在队伍里就十分活跃的男生,他道:听说小昭回国了,咱们几个也好久没见了,刚好林老师最近也有空,要不找个时间聚一聚吧? 看到这话,苏裕清微微一顿。 是了,施彦昭在队伍里人缘就很好,再加上比他们所有人都小一届,格外受到导师和其他人的关照。前几年也有人提出要聚一聚,都是因为施彦昭身在国外才作罢,如今他业已回国,聚餐这件事自然也被提上日程。 按理说,苏裕清可能是最早知道施彦昭回国的人,也是队伍当初的队长,聚餐这事儿本该由他提起才好—— 第157章 所以,他自然没理由拒绝这个提议。 他率先回复,片刻之后,剩余的人也纷纷赞同。经过讨论,几人敲定好了时间地点,这事就算是定下来了。 聚餐的日子定在这周五晚上七点,京云六点下班,苏裕清临时接到上级通知让他跟听一个会议,无奈只能让施彦昭先去赴约,并让他转告其他人自己估计要迟到了。 毫无营养的会议足足持续了四十多分钟,苏裕清看着前头唾沫横飞的秃头领导就烦躁,眼神乱飘时却意外发现坐在前头的程湛也在频频低头看着自己的腕表。 他也有急事?苏裕清眼睛微眯,心里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 会议结束后,苏裕清匆匆走到办公室整理东西。坐电梯时好巧不巧遇上程湛,两人对视一眼,都没给彼此什么好脸色,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 电梯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中缓缓下行,在大厅一楼停下。苏裕清留在电梯厢内,恰好看见电梯门外,姚芯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正托着脸刷手机,像是在等人的样子。 听到电梯门打开的动静,姚芯顺势抬头望这边看过来,苏裕清倒是被大步走出去的程湛挡了个严实,连被姚芯看见都机会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望着程湛走过去揉姚芯的头。 在电梯门关上的前几秒,苏裕清分明看见程湛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微微抬起和姚芯交握的手向他示意;姚芯还因他的动作不明所以,想要转头查看,又被程湛捏着脸把头转回去了。 ——没事。 程湛的口型分明是在说这两个字。 靠!苏裕清恨得牙痒。 他妈的,公司一堆破事不管,一回来就来这撬他墙角! 最近事事不顺心,苏裕清憋着气,前去饭店的路上把车开得风驰电掣,大有想直接创飞几个人的气势。 ——好在他还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一路上既没创人也没闯红灯,甚至还在五个斑马线面前停下来礼让行人。 等到了地方,他一看时间,已经迟到半小时了。有再大的气都只能憋着,走到包厢门口,苏裕清深呼吸三次,重新给自己的脸上挂上微笑,这才示意侍者推开包厢门。 高档饭店的包间隔音效果做的不错,门被推开才听见里头的声音,不知在聊些什么,欢声笑语,气氛一派融洽。 苏裕清从门外走来,包间内只短暂的沉默一瞬,但顷刻就更加热络起来,除却导师,其他人纷纷站起身和他打招呼。苏裕清先和许久未见的导师问好,这才回应其他人的问候。 每个人都聊了一圈,苏裕清还没来得及坐下,其中一个男人递给他一个酒杯,玩笑着说他来迟了,要自罚三杯。 “行啊。”苏裕清倒是不扭捏,爽快地干了他递来的那杯酒,喝完用拇指拭去嘴角的酒渍,笑骂他没安好心,给他上这么烈的酒,是要喝死他。 “哎,话不能这么说,这可是老赵专门带来的好酒。”男人笑着接话,偏头示意了一下坐在他身旁被叫做“老赵”的男人,继续道,“有价无市,外头想喝也喝不着!烈是烈了点,但味道好啊——你一个人喝三杯,还便宜你了!” 苏裕清摆摆手,表示懒得和他多说,仰头灌下第二杯,火辣辣的烧灼感顺着喉管流淌到胃部,饶是他在各个酒局摸爬滚打,也忍不住微微咂舌,但这点程度还不至于让他喝醉—— “师兄,少喝点。” 苏裕清手中一空,斟满的酒杯被人夺过,他偏头一看,对上施彦昭溢满担忧的眸子。 他定了定神,正要说话,却见施彦昭端着那杯酒,对着桌上众人道:“最近公司事情多,师兄劳累,这一杯就由我来代劳吧。” 说罢,他仰头,对上苏裕清刚刚喝过的杯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108章 别碰我 “这杯就由我代劳吧。” 热闹的气氛有一瞬间凝滞,待施彦昭将空了的酒杯放下,那个最早给众人倒酒的男人才挤眉弄眼地对着苏裕清揶揄道:“你看看,人小昭对你多上心啊。” 苏裕清冷眼看着施彦昭的动作。后者喝得很急,扬起修长的脖颈,伴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被烈酒轻微呛到,捂住嘴轻咳了几声,秀气白净的脸庞透出一层薄粉。 他抬起生理盐水浸湿的眸子,好似不经意地与苏裕清对视,但顷刻就察觉到后者眼中不加掩饰的冷意,又落寞地将视线低垂,有些勉强地提了提嘴角,张嘴说话前又是几声咳嗽,“抱歉,师兄……我只是担心你……” “没事,小昭,道什么歉啊。”周围的人赶紧打圆场,“你苏师兄又不会怪你——对吧?” 说话的那人将视线投向了苏裕清,示意他赶紧说些什么,苏裕清也配合地扬起一个笑容,说:“嗯,你都帮我喝完了,还道什么歉啊。” 说完,苏裕清随之落座,几人的聚会算是正式开始,这个小插曲也自然被翻了过去。 到底是曾经熟识的同学好友,再加上还有德高望重的导师坐镇,场上几人聊的最多的也只是昔日校园时光,与近期个人发展境况,没有以往商业应酬的各怀鬼胎的推杯换盏,欢快轻松的气氛不由自主地就让身在其中的人放松下来。 但不知是不是太放松了,酒过三巡,苏裕清竟感到一股醉意上涌——多次应酬酒局下来,他对自己的酒量很有把握,轻易不会将自己置于喝醉的境地,今天晚上也没喝多少,怎么会这么晕?……难道是因为最开始空腹喝了那两杯酒……? 第158章 好在,他在应酬场上学到的最大的一个本事就是装模作样,所以,尽管他现在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依然能勉强保持身形稳定,不至于让自己醉倒。 朦胧间,他注意到坐在他身边的施彦昭微微倾斜身体向他靠近,轻声关切道:“师兄,你喝醉了。” 说着,他将原本放在自己面前的酒杯塞进苏裕清手心里,道:“别喝了,喝我这杯吧,我这杯里面的是水。” 苏裕清单手支着头,食指的指节抵在太阳穴上,听到他的话后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被施彦昭递来的酒杯在他手指间转了个圈。 或许是醉酒的缘故,他唇角勾起的弧度也成了似笑非笑的玩世不恭,狭长的眼睛微眯,定定地注视着对面坐着的人,直到施彦昭在他这样的视线下不知所措地脸红起来,他才微微抬了抬手,做出与他碰杯的姿势,低声道:“多谢。” 他端着施彦昭与他交换的酒杯,又与桌上的众人喝了一轮。导师已经年过半百,比不上年轻人精力充沛,聚到这里就准备告辞。 苏裕清叫了一辆车,起身将老人家送到饭店门口,一直目送着车辆离开自己的视线才收回目光。虽没有再摄入酒精,可经冷风一吹,他却愈发觉得自己头脑昏沉起来。 无奈,他只能告知席上众人自己前去洗手间一趟。他嘴上说是失陪一会,实际上在心里计划着一会儿叫个代驾,然后直接一走了之。 苏裕清走道还算顺当,勉强还能走个直线,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有些醉意,几个和他关系好的在他走后调侃了他几句酒量不行,转而见施彦昭坐在原位通红着脸一言不发,也纷纷开起玩笑来,“小昭,脸怎么这么红?你也喝多了?” 闻言,施彦昭像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道:“我没喝多少,还没醉呢。” 几人又围绕着施彦昭聊了两句,半晌,其中一人啧了一声,玩笑着道:“苏裕清那家伙也真是的,你回国后找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他也不说告诉我们一声,不然老早之前咱们就能聚上了!” “我也才回来一个月而已。”施彦昭温声笑道,“而且公司忙,师兄是部门总监,要操心的事情很多,自然就……没有把我的事那么放在心上了。” 说着,他垂下眼,掩过眼底的一丝落寞。 “嗐,苏裕清那人就是那样,让他跟工作过一辈子去吧,别搭理他。”老赵接过话茬,挥了挥手,宽慰他道,“但你也别多想,这么多年了,他就是块石头都得被你给捂热了……” “他不会把你不放在心上的,你刚不还提了一嘴,说他最近戒烟了吗?那他戒烟能是为了谁啊,咱们都知道你闻不得烟味,大学那会儿他抽烟不也都是避着你吗……” “说实话,那会我们都看出来,都挺看好你们的。苏裕清不也对你很照顾嘛,他那人,对谁都一副冷脸,不就是对你稍微温柔点吗?……”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宽慰道,施彦昭的脸色稍有缓和,抿唇笑了笑,随后站起身,道:“师兄这么久都没回来,我有点担心,我去看看他吧。” 说完,他朝其余几人点点头,起身离开了包间。 身后的包间大门在侍者的动作下悄声关闭,施彦昭脸上担忧的神情渐渐褪去。距离他们最近的卫生间在走廊尽头,他信步朝尽头走去,在卫生间门口停顿片刻,凝神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后,这才推开门走进去。 “师兄。” 他唤了一声,洗手池面前的男人缓慢抬起头来,从镜子里与他对视。 “你感觉怎么样?头晕吗?” 他轻声询问,一边慢慢靠近了对方。苏裕清衬衫顶端的两颗纽扣已被解开,剧烈地粗喘着,随着他身躯的起伏,扑在他面上、额发上的水珠湿淋淋地滚落下来,滑过他泛红的面颊,紧绷的下颌,最终淌进他裸露的锁骨里—— 苏裕清的状态不对。 施彦昭却好像对他的异状置若罔闻,脸上浮现出一种痴迷般的神色,他有些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苏裕清,双手环到他的胸前,动作亲昵地为他系上了那两颗扣子,凑到他耳边低喃道:“这样会着凉的,师兄……我送你回家吧。” 苏裕清两手抵在洗手台的大理石板上,若是此时有人仔细查看,定能发现他的双臂正在细微地颤抖。他的脸上闪过难掩的抗拒与厌恶,却连发声好像都极为困难,咬着牙道:“别……碰我……” 他试图挣开施彦昭的怀抱,反倒让自己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施彦昭顺势牵住他的右手,在察觉对方似乎有挣扎的意图时,他骤然发力,反将苏裕清掼在一旁的墙壁上。 后背撞上墙壁,苏裕清闷哼一声,克制不住向前倾倒,便恰好被施彦昭接进怀里。肩上骤然搭上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施彦昭也不由得后退两步,但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将苏裕清抱得更紧。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不料这时卫生间的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陌生男人见到两人,也有片刻的愣怔,脸上闪过一丝好奇的探究。 施彦昭反应很快,他不着痕迹地将警惕的视线重新收回,锢住苏裕清似乎想要抬起的胳膊,用一种温柔的语调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好了,师兄,你喝醉了,别乱动,我送你回家。” 第159章 说完,他有些歉意地朝陌生男人笑笑,随后,便以这样半扶半抱的姿势,将苏裕清带出了门。 第109章 草莓挞 苏裕清在走进洗手间的那一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他踉跄着往前走去,几乎把自己扑倒在盥洗台前。脖颈处传来的束缚感促使他解开衣领的纽扣,试图吸入更多的氧气,但那无济于事,这感觉更像是有一条无形的丝带勒紧了他的脖子。 这完全不同于他任何一次醉酒的感受,他立刻就意识到——他喝的酒有问题。 是什么时候……他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因为双手的颤抖,大半的水珠滚落下来,打湿他胸前的衣服,但他此时无暇顾及这些。他狠狠甩了甩头,右手的食指指节抵在太阳穴上,让钝痛予以自己短暂的清醒,今晚聚会上的一幕幕飞快地在他脑海中掠过—— 举杯,敬酒,施彦昭与他交换酒杯…… 像是卡带的老放映机,他脑海中的画面顿在这一幕,一帧一帧地跳跃着,缓慢到他能回忆起施彦昭的每一个动作,乃至他眼睛里不似作假的关心担忧的情绪,以及在当初被自己忽视的、对方嘴角扬起的那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是施彦昭? 如果真的是他,那难道最开始他用自己的酒杯喝酒……根本不是什么挡酒一说,而是做了两手准备,方便在他原来的杯子里动手脚? 他缓缓放下手,粗喘着抬起头与镜中狼狈的自己对视。 这时,大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异响。 他视线微微转动,从镜子里看到了施彦昭那张熟悉的脸。 在看到对方的那一刻,那窒息感倏地加重了。而与氧气一同流失的是他的意识,本就昏沉的意识仿佛被抽离他的体内,他成了自己身体的旁观者,连多余的质问与愤怒都无法表露。 他的世界在旋转,像是对焦不准的镜头,在一片朦胧之中,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施彦昭向他靠近,用一种无比亲密的姿势拥抱住他无力的躯体。 “师兄,别乱动,我送你回家。” 苏裕清眼前的世界漆黑得宛如深海,身体被人拥抱着、拖拽着,好像在粘腻的泥沼行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后背靠上柔软下陷的椅背,车门紧闭落锁的声音传来,陌生司机询问的声音从前方模模糊糊地传来,“去哪?” 施彦昭微笑着报出一个地点,苏裕清动了动嘴唇,彻底失去了意识。 “我不想去那里。” 姚芯转过头,表情别扭的拒绝了程湛的提议。 两人刚刚从剧院出来,还没来得及吃饭。听到姚芯这么说,程湛两手搭在方向盘上,转过头问:“刚刚不是还说饿吗?不想吃了?” “不是,”姚芯别开目光,嘟囔道,“我就是不想去那家吃,换一家嘛。” 程湛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调转车头驶向另一条路,问:“那想吃什么?” 姚芯悄悄觑着他的脸色,见他没有生气和追问的意思,这才松了口气—— 幸好程湛没问,不然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上次撞见苏裕清和施彦昭在那家餐厅吃饭,心里有点别扭才不想过去的吧? 程湛见他迟迟没有回应,还当他在纠结,便提议道:“想不想吃法餐?” 闻言,姚芯的注意力立刻就从苏裕清身上拐了回来,他的眼睛亮了亮,假装稍作思索,随后矜持地一点头,说:“可以,但是——” “不吃蜗牛。” 程湛娴熟地接过他的后半句话。 十五分钟后,程湛带着姚芯下车,在外等候的侍者将车缓缓开入停车场中,往前走几步,有另一位衣着不同的侍者上前为他们带路。 姚芯其实有点好奇,刚刚一路上他也没看见程湛打电话或是发消息的,他是怎么这么快地在这家法式餐厅订到位置的? 不过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问出口,毕竟他也很清楚,有钱人就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许多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其实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只是程湛猜到他会挑剔,早在自己回国之前就把他爱吃的几家餐厅都提前预定过了,仅此而已。 两人落座在餐厅高层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街道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划过一道又一道或橙红、或银白的光带,像宇宙中围绕着行星旋转的星环,光芒璀璨,亘古不变,拖着绚丽的尾羽融入漆黑的夜幕之中。 衣着端庄的侍者抱着菜单前来,轻声细语地向他们确定所点的餐品。姚芯将自己的视线从窗外的夜景收回,听到程湛在向侍者叮嘱除去了包含蜗牛的餐品,末了,他顿了顿,手指指向菜单稍后的那一栏,道:“给他那份餐多加两个草莓挞。” 闻言,侍者小姐的视线顺势移向姚芯,忍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笑容来——给餐点额外加上几个甜品的行为好像多半发生在前来用餐的儿童身上…… 姚芯似乎也反应过来了,面上一烫,把眼睛瞪得滴溜圆看向程湛,尾音上扬:“多加两个草莓挞?” 侍者小姐屏息,正准备抬手划去这一要求,就听姚芯用笃定的语气对她道:“多加五个,吃不完的给我打包带走。” 侍者小姐:“……好的,没问题。” 她忍着笑,把草莓挞后面的数字改成了5。 确保两人没有额外要求之后,她微微欠身,抱着菜单转身离去。这会儿,她还能隐隐听见身后传来那个年轻男孩有些不满的控诉声:“我是个成年人了……我可以自己给自己点草莓挞……” 第160章 不止侍者忍俊不禁,就连程湛都克制不住脸上的笑意,只能握拳抵在唇边以作掩盖,“点那么多个,不会腻吗?” 姚芯大大方方地道:“反正我说了吃不完的帮我打包的,我不会浪费的。” “而且,主要是很久没吃过了……”他小声嘀咕。 “那我让他们每个星期做了给你送过来。” “那倒不用。”姚芯赶紧拒绝——因为他知道程湛说不定真会用他的钞能力这么做。 但程湛在这件事上却好像表现得异常执着,他似乎在考虑什么,斟字酌句地开口道:“你如果想吃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不要委屈自己。” 姚芯心说我还没馋到那个地步,程湛又紧接着道:“或者,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都可以告诉我。我说过的,姚之明能给你的我都能给,而且——” 他抬起眼,如同鹰隼捕捉猎物的目光定格在姚芯身上,又在与他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柔和下来,强势的侵略性变成了某种属于守护者的忠诚,他说:“他不能给的,我也可以给你。” “……” 姚芯握住餐具的右手有一瞬轻微的颤抖,银叉撞击在洁净光亮的餐盘上,发出清脆的悦耳声响。 他缓缓放下银叉,慢吞吞地道:“程总,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你包养的小蜜啊。” “……”程湛嘴角一抽,暧昧的气氛被姚芯这一句话打得撕碎,只能啼笑皆非地教训他一句,“胡说什么。” 草莓挞被作为餐前甜品第一个被送到他们面前。程湛坐在对面,看着姚芯像只花粟鼠一样慢慢把顶端的草莓塞进嘴里,一侧腮帮子鼓起来,顺手把自己面前的那份也推了过去。 姚芯把那颗草莓咽下去,突然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叔叔。” 听了一晚上姚芯喊他“程总”,难得听到对方像这样主动叫他,程湛反倒有些受宠若惊,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怎么了?” 姚芯倒是全然没有要说什么重要事宜的严肃模样,依然是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他看着手中剩下的半块甜点,说:“其实吃不吃草莓挞都无所谓的。” 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但程湛没有出声,耐心等待着他的下文。 “五十块钱的草莓挞很好吃,五块钱的章鱼小丸子也很好吃。”他指了指窗外,楼底川流不息的车辆、夜市的摊贩依然孜孜不倦地亮着光芒,“坐在这里和待在下面其实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为了吃晚饭填饱肚子。 “同样的,我过去与现在的生活在本质上也没什么差别。我现在拥有的,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所以我不需要你再‘给’我什么。” 他鼓足勇气说完这些,程湛也只是沉默,神色不明,叫人摸不准他心里的想法。 这是他第三次对程湛的种种给予表示拒绝。 姚芯这下有些紧张起来,他用力咬了下唇,这才找回些许勇气—— 但他今天说这些,和前两次不一样,他不仅仅是为了“拒绝”。 “我的意思是,叔叔,”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不似方才从容,反倒带上了一丝羞赧,“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以后我能够、能够回应你的‘爱’,我想让你知道的是……我不是为了你所能‘给’我的那些东西。 “如果我爱上你——就像你爱我一样,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我爱你的本身,仅此而已。” 第110章 青祁路23号 一缕惨白的光束自门外亮起,沿着门边半开的缝隙缓缓流淌进来,投影在漆黑的屋内,拉长了青年背身而立的影子。 那宛如鬼魅的阴影随着主人的抬步动作起来,雪色的光芒顷刻取代了黑影的位置,堪堪照亮了墙壁的一角。那个角落被各种照片占满,几乎看不见背后墙纸的颜色。 那些照片大小不一,排列歪斜,唯一的共同点是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清醒的,熟睡的,高兴的,愤怒的……神态各异。从稍显青涩的少年时代,到沉稳冷静的西装革履,这些照片几乎囊括了一个人成熟蜕变的十年间所有的场景。 青年的目光从这些照片上滑过,最后,他轻轻在房间中央的大床旁跪下来,膝盖与地面相触发出的闷响被厚实柔软的地毯吞噬。他抬起手腕,任由自己的手指虚虚地停留在半空——他照片上的主角,此时正静静地躺在这张房间的床上。 “师兄。” 他的嘴唇无声地在黑暗里开合。 施彦昭的指腹在距离苏裕清面庞的几厘米处悬停,隔着无形的氧气,他轻轻地颤抖着,慢慢俯身,缱绻地描摹着对方沉睡的轮廓。 起初,只是指尖的抖动,渐渐地,这颤动仿佛一串电流激起的火花,沿着他身体的脉络传遍了全身。他像是在克制着某种难言的激动,又像是压抑着某种极大的痛苦,在这浓稠得宛若实质的暗色里,他的身影在微微晃动。 “师兄……”这声轻唤伴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声缓缓降落,像是吹落的蒲公英拂过耳畔、脖颈,最后粘连在身躯的某个部位,激起一阵令人酥麻的、挥之不去的痒意。 “你醒了的话,可以睁开眼看看我吗?” 他轻声道,仿若哀求。 苏裕清睁开眼睛。 他的瞳孔无法适应房中的黑暗,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被光束照亮的那一处角落。 施彦昭像是毫不在意他目光所望向的地方,从旁边的柜子上端起一个玻璃杯,语调温柔,“师兄,头还晕吗?……” 第161章 苏裕清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他吃力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从床上坐起来。 随着他的动作,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从床头传来。苏裕清身形一顿,低头望去,发现一个冰凉的环状物紧贴着自己的手腕,与其相接的是一串反射着银光的锁链,大约两指粗细,从他的腕部一直蜿蜒至床头,像是一条蛰伏在黑暗中的蛇。 施彦昭伸手去扶他,苏裕清的目光从自己的手腕上移开,投向施彦昭搀扶着自己小臂的手,他的语调没有丝毫的起伏,“这是哪里?” “……”施彦昭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询问,把玻璃杯往苏裕清的方向递去,“师兄,你把这个喝了吧,喝了会好受一点……” 苏裕清没有抬手,只是用冷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打量着那杯中的液体。 “这只是蜂蜜柚子茶,什么都没有加,师兄放心好了。”施彦昭匆匆解释,像是害怕他不相信,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口,才道,“温度刚好,师兄,你快喝吧。” 他们在沉寂的黑暗中僵持片刻,施彦昭握着水杯的手不曾抖动一瞬,像是一个假人,完美地维持着自己的动作,以及脸上笑容的弧度。最终,是苏裕清打破了这个僵局,他接过杯子,将其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施彦昭仿佛受到了某种鼓舞,膝盖跪在地上向前两步,身体前倾,几乎要贴上苏裕清的胳膊。他仰起头,讨好般地望着苏裕清,说: “我天天都在泡这个茶,蜂蜜和柚子都是托人去买的最好的……师兄,你知道的,我总是笨手笨脚的,做实验总是出错,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一开始也做不好,不是太酸太涩就是太苦,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是应该先把剥下来的柚子皮放在盐水里腌制一个小时……” 他细细碎碎地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直到他说完最后一句,苏裕清才开口,重复了自己最开始的疑问:“这是哪里?” “你不记得了吗?”施彦昭反倒是一副困惑的模样,他偏了偏头,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也对,我已经把这里装修过了,你一时不认得也很正常……这是我们的家啊,师兄。” “……我们?” “对啊,师兄,这就是我们当初一起来看过的房子,你说过我们可以一起住在这里。这里离学校很近,环境很好,户型也很漂亮……你当时特别喜欢。”施彦昭的眼睛眨了眨,声音哀伤地低下来,委屈地道,“你怎么能忘了呢?” “……青祁路23号?”良久,苏裕清才恍惚地开口。 他的大脑依然混沌,仿佛被一团迷雾笼罩,迷雾的背后是一块残缺的画板,些微的思考都会牵动他神经剧烈的疼痛,却因着施彦昭的一段话而被填补了一部分—— 他回想起大学时,自己的确和施彦昭一起来看过这栋房子。 但不仅仅是和施彦昭,还有他们队伍里的另外一个人。他记得自己当时大三,已经开始在校外投递简历,寻找公司实习。为了通勤方便,他计划在校外租一栋房子,施彦昭和另一位队友表示也有这个意向,可以和他一起分摊房租。 三人前后一起看了几处不同的房子,青祁路23号,也就是这里——的确是他最喜欢的一栋。但因为房租太贵,那时候他们还无法负担,只能悻悻离去,后来又因种种原因,在校外租房的计划也被搁置,他也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所以,这里怎么就成为他和施彦昭的……“家”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要出声辩驳,却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施彦昭被吓了一跳,抬手轻拍他的背部,担忧道:“怎么了,师兄?你哪里不舒服吗?” 苏裕清骤然感到一阵荒谬,他转头看向施彦昭,后者依旧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好像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先前所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苏裕清垂落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他僵直着脊背,躲开对方的触碰,没有再对房子的问题继续同他纠缠,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个他一开始看向的角落。 “那些照片,”他一字一句,说得极慢,待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才转过头去,同施彦昭对视着,“是从哪里来的?” 闻言,施彦昭脸上的笑容又扩大几分,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我拍的。” 说完,他飞快地弯下腰,拉开一旁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本长方形的书本。他将其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仔细地拂尽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小心地在上面吹了吹,随后才将其献宝似的摊开到苏裕清面前。 借着微弱的灯光,苏裕清看见,原来那是一本相册。 相册很厚实,每一页上都被塞满了照片,和一些有手写文字的纸条。苏裕清眯起眼睛,只能勉强分辨出照片中的人是他自己,而一旁,施彦昭依然在用一种饱含着幸福的口吻说着: “这都是我拍的,师兄,你记得吗?你夸过我拍照好看,说我有摄影的天赋……这是我用攒钱买的第一部相机给你拍的……还有这个,你看,这是我们队里一起拍的拍立得,其他人太碍事了,所以我把他们都剪掉了,就只有我们两个…… “这些可能你不记得了,没关系,我可以说给师兄听……这是你打球时候的照片,其实我每一场都会去看……这个是你熬夜改ppt的时候睡着的照片,你那段时间太累了,黑眼圈好明显……这些也是……” 第162章 施彦昭的声音带着某种回忆的甜蜜意味,修长的手指在这一片昏暗中一一滑过那些模糊不清的照片。 “……师兄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看到,我恨我自己不能时时刻刻和师兄待在一起……就算拍这么多我还是觉得不够,照片怎么能比得上师兄本人呢?……照片根本不够…… “……还有墙上的那些……这些年,我没有办法待在你身边,只能拜托别人拍下这些照片……他们拍的一点都不好,可是我不满意也没办法。” 施彦昭的语气低沉下来,他猛地伸手握住了苏裕清的手腕,双手并用,将其紧紧地捉紧在自己怀里,眼睛闪烁着某种奇异的光亮,一错不错地望着他,呢喃着道:“师兄……我实在是太想你了……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但是还好,我现在回来了,回来了我们的家,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好久……现在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施彦昭牵引着他冰凉的手,眷恋地用脸颊贴着他的手背。 蓦地,他的眼神一变,身体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低声道:“不对,不对……还有一个人。” 苏裕清心头一跳。 “还有那个人……”施彦昭紧紧握住他的手,手指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抓痕,喃喃道,“还有那个叫姚芯的人……对吗,师兄?” 第111章 钟情妄想 施彦昭低喃的声音如附骨之疽,苏裕清无端感到身体渐渐蔓起的冷意。 伴随着他言语的深入,苏裕清面上一无所知的空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翻涌在眼底的惊骇。 施彦昭这样的表现,与他记忆里熟知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师弟,办公得力的秘书大相径庭。那双晦暗的眼睛,在望向他时,苏裕清恍然觉得自己几乎要被里面闪烁着的、赤裸的渴望与痴迷烫伤—— 没错,痴迷,原谅苏裕清无法找出第二个词语来替代。 总之,他唯一明确的一点,是现在在他面前的施彦昭,已经绝不能用“正常”二字来形容了。 钟情妄想。 霎那间,苏裕清的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 患有钟情妄想的人会坚信某人对自己产生了爱情,并将对方的一切所作所为按照自己脑中的“剧本”进行曲解,以致“合理化”;即使遭到对方的严词拒绝,仍然丝毫不会怀疑对方对自己的“爱情”,并将其视为对方在考验自己的感情是否忠贞。 他想起来,自己最早了解到这个名词,是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在休息时和身旁的好友闲聊,正巧被他听见—— “……钟情妄想症,放在小说里太带感了,病娇什么的……” “那不就是过激的单恋嘛……” 小姑娘捧着脸,眼神亮晶晶地和好友分享,苏裕清听了一耳朵,没有放在心上,摇摇头便走开了。 他其实不能确定面前的施彦昭是否属于那所谓的“钟情妄想”,但想必不会差别也不会太大—— 这种只应该存在于网络小说里的设定、情节,居然降临在现实,发生在他身上。 苏裕清实在笑不出来。 他一点也没有体会到任何类似于心潮澎湃的情感,只感到对方的荒诞,与对不可掌控的未来的焦躁与不安。 他长久的沉默不知使施彦昭想到了什么,对方一改方才轻柔甜蜜的语调,转而变得阴沉,透出一股森然冷意,“师兄,你在想他吗?” 他根本不等苏裕清作出反应,猛地收紧胳膊,强硬地将苏裕清的肩膀拉到身侧。他的双手顺着苏裕清的臂膀缓缓向上抚摸,像攀援的菟丝花,虬绕的荆棘,绞紧的蟒蛇,恨不得将对方的躯体与自己寸寸融合,吞吃腹中。 “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冰冷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间挤出,施彦昭的手最终停在苏裕清的颈侧,“为什么让你这么在意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定是他,是他做了什么,才把我们两个分开的……”施彦昭低声自语着,似乎陷入某种癫狂的幻想中,“都是他……我就知道……都怪他……不然师兄不会离开我这么久……” “施彦昭!” 苏裕清猛地抬起被禁锢的右手,锁链在他剧烈的动作下骤然发出碰撞的声响,他用这只手钳住施彦昭抚摸他的手腕,腕间冰凉的金属贴上对方的。 这抹寒意让施彦昭打了个哆嗦,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意识到自己应该在师兄面前维持温顺柔和的形象。他收紧的手指蓦地放松,一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师兄,你没事吧?我没有……我没有弄疼你吧?……” 苏裕清在黑暗中注视他。 最初的惊惧过后,他对施彦昭这一系列近乎自导自演的行为感到厌倦——从给他喝的酒里下药,到这么多年偷拍的照片,以及现在将他锁在这栋所谓的他们的“家”里。 他根本无从寻找,究竟是何原因让施彦昭对他抱有这样的情感,并演变到了现在这种地步。而且,根据他刚刚所说的那些,这种情况显然已经持续了很久,甚至,或许从大学时期就开始了。 酒精的作用已消退大半,他的大脑勉强能够正常运转起来;但不知施彦昭给他下的药为何物,与他活跃的思维相比,他的身体依旧酸软无力,仿佛四肢并不属于他自己,他只是这具身体残留一半的幽魂,就连把手臂从对方怀里抽出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他也无法做到。 第163章 该让他放开自己……得先安抚住他的情绪。苏裕清还不至于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丧失思考能力,他默默在心里思考对策,就在施彦昭自顾自地向他诉说着那些“回忆”时——他甚至无法分辨施彦昭所说的那些有几分真几分假,因为那些事情他原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顺着施彦昭的话配合他,取得他的信任。他原本是这么计划的。 但直到施彦昭提到了第三个人的名字——姚芯。 他用某种怪异的语气吐出那个名字,好像不是在说,而是放在舌尖反复咀嚼,恨不得将这个名字的主人一同嚼烂、撕碎,从他的血肉中压榨出愤恨与……嫉妒。 这样的语气令苏裕清感到心惊,那直白露骨的恶意通过施彦昭好听的声音流露出来,刺耳如同指甲在玻璃上刻出划痕。 恐慌再一次蔓延上来。 但这一次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另一种更加可怖的,如涨潮的海水没过胸膛、头顶,苏裕清有种强烈的预感——施彦昭会对姚芯动手。 而恐惧过后,一股难以言说的恼怒流淌过他的血液,苏裕清甚至感到自己原本发麻的双臂恢复了些微知觉。 如果说他对施彦昭对他的所作所为尚且只是诧异与疲惫,或许还有一丝的怜悯;那么,从施彦昭提到姚芯的那一刻起,他的情绪只余下愤怒。 但是不行,现在不是他愤怒发作的时机……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生生克制住自己的冲动。因为他对情况无从把握,根本不能确保姚芯是否会受到伤害。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情绪,只是沉声道:“放开我。” 施彦昭立刻把环抱着他的双手松开了。 “我说的是这个。”他再次举起那只被锁链禁锢的手腕。 “这个不行。”施彦昭立刻拒绝了他,说完,他抿了抿唇,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着。 他的这一动作在苏裕清看来着实荒谬,难道这个房间还有除了他的施彦昭之外的人吗? 但施彦昭却煞有介事地环视了一圈,随后才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害怕有人把你带走。” “……谁会把我带走?”苏裕清的语调如死水般平静。 “他们……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施彦昭静默片刻,坚持道,“但我知道他们想把我们两个分开……这些年我们分隔两地,连面都见不上,难道不是他们害的吗?” 又是他的妄想。 苏裕清懒得再同他争辩。 “我不会走的。”他说,“放开我。” 施彦昭固执地摇了摇头。 ……算了,只要他暂时不会伤害姚芯。苏裕清在心里做着权衡,索性不再坚持,只问:“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施彦昭答非所问,“师兄,你不想和我待在一起吗?” “……” 苏裕清不接话,施彦昭却能按照自己的逻辑解读他的沉默,他欣喜地继续向苏裕清表达自己的爱意,“我真的等这天好久了……从我第一次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 第112章 瞬间 ……第一次遇到我? 闻言,苏裕清的思绪不可抑制地停顿一瞬,他蹙起眉,脑海中有关与施彦昭初见的记忆业已模糊——只不过是在他做实验的某天,导师把施彦昭领到身边,说这是新加入的师弟。 谈不上美好的画面,也没有所谓惊心动魄,甚至连两人之间的对话都显得乏善可陈—— “哦。”他点点头,只匆匆扫了施彦昭一眼,就重新把注意力投回到自己的实验上。 他不认为这样的初遇值得让施彦昭对他一见倾心,或者反复回味。 但很快,施彦昭像是猜到了他脑海中的想法,冲他微微一笑,开口道:“不是的,师兄,我第一次见你……你肯定已经不记得了。” 接下来,施彦昭向他描述了一幅全然陌生的画面—— 不,并非是完全陌生的。 随着施彦昭继续用那种甜蜜的语调,将那段回忆娓娓道来时,排除那些他主观意义上幻想,苏裕清恍然发现,在自己记忆不起眼的一角,似乎的确存放着有关的往日时光。 大学时期的苏裕清属于是格外活跃的那一批人,他长相帅气,成绩优异,每天似乎有大把用不完的精力花在各个部门、社团上。他每天都在结交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大都是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难以在他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大二的某天晚上,他参与的其中一个部门聚餐,为了蹭火锅店的学生优惠,几人约在凌晨时集合。为了躲过查寝签到,苏裕清当晚主动请缨帮阿姨巡楼,打算转个两圈就悄悄混出去。 他走得很快,想着早点结束任务,甚至连各个寝室的房门都懒得敲开,匆匆逛了一圈就往楼下走去。 他转着手里大把的钥匙,听着它们相互碰撞的金属声回响在寂静的楼道里。他来到一楼,声控灯随之亮起—— 他这才发现在楼道的角落,坐着一个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的身影。 苏裕清被吓了一跳,而那个坐着的人也循声朝他望去。 灯光昏暗老旧,那人身处黑暗中,四目相对,苏裕清却连对方的脸长什么样子都未能看清。 “咳。”他清了清嗓子,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职责,便出声询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寝室?” 第164章 对面的人垂着头,却并不应答。苏裕清暗暗看了眼腕表的时间,这时,他的目光却扫到那人身旁的地上凌乱地堆着什么。 他向前走了两步,看清那原来是被褥、床单之类的用具,纯色的布料皱皱巴巴地团在一起,其上还有明显的污泥与草屑,好像是刚从宿舍楼前的花圃中捡起来的一样—— 苏裕清觉得自己大概明白了什么。 “和宿舍里的人闹矛盾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常,尽管他知道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绝非是“闹矛盾”这么简单,“什么原因?” 但对方面对他的询问,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出声回答。 苏裕清时间着急,耐不下性子来询问,只是就这样把人丢在这里他也过意不去,情急之下顺手丢了一把手中的钥匙过去。 钥匙落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一同落下的还有苏裕清的声音,“你不想说也算了,总不能一晚上都坐在这。这是我宿舍的钥匙,我刚搬到这栋楼,两人寝,舍友得下个星期才住进来,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去那里凑合凑合。” 他想了想,又说:“虽然我那里还没什么东西,但是你也别乱动,等明天回来我发现有什么少了,第一个就找你。” 说完,他大步向外走去,两步之后又倒退回来,问:“对了,你住哪个宿舍?” 也正是在这时,他看到了对方从黑暗中露出的小半张脸,是一个很清秀的男生模样。 男生迟疑了一会,低声说了一串数字。 “哦,行,知道了。”苏裕清点头表示记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像是丝毫不介意自己丢出去的那把钥匙最后究竟何去何从。 那一晚,从聚餐到ktv,等苏裕清第二天回到学校时,几乎忘了昨晚的那一茬。直到他在自己的宿舍门锁上发现了那把插着的钥匙,他转动锁孔,推门进去,发现他先前来不及打扫的桌面与窗台洁净如洗,桌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用清秀的钢笔字写着五个字,“谢谢你,学长。” 苏裕清捏着那张字条看了半晌,翻开手机备忘录找到昨天记下的那个宿舍号,当晚便去敲了那里的房门。 四人寝里只有三个人,他昨晚遇到的那人似乎不在,但他并没有过多在意,而是将目光移向了如今在场的几人身上。说来也巧,大概也是得益于苏裕清在各个学校组织大大小小的职位,这三人竟都是熟面孔。 也正是这样,使他后面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他端着笑意吟吟的神色同几人聊了十分钟,在他半恐吓半劝慰的话下,对面三人颇有些不情愿地向他保证以后一定会和舍友和睦相处。 “……是因为他跟我们辅导员举报我,说我专业课考试作弊。”他临走前,三人中的其中一个向他抱怨,“害得我一等奖学金没了。” “你怎么肯定是他做的?”苏裕清问。 “我看见他在办公室和辅导员说话了,”那人闷声道,“而且我被取消了那个奖学金名额,他就给我顶上了。” 苏裕清不出声地冷笑,留下一句轻飘飘的“但作弊的人的确是你吧”,便离开了他们宿舍。 后来他又留心观察了一下那个宿舍的情况,那晚的情形的确没有再发生,而那个被宿舍排挤、遭受短暂的欺凌的男生,他也没有再遇到过。 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但施彦昭却一直记得。 也是在施彦昭向他亲口吐露的这一刻,苏裕清终于意识到,原来那时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初见”。 苏裕清的脸上浮现出那种,宛若大梦初醒般的神情,而施彦昭的表情则前所未有地柔和下来,与方才他念着姚芯名字时恨之入骨的癫狂模样判若两人。 “喜欢上一个人只是一瞬间的事。 “师兄,你可能永远都不知道那一瞬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施彦昭说。 他的心生病了。爱与恨在他这里无比分明,只剩下了非黑即白的两个极端。 “我爱得比你早,爱得比你多,所以那个瞬间我一直记得。”他攥住苏裕清的手,那双手握得比方才任一时刻都要紧,冰冷的手心似乎因为他激荡的情感涌出了鲜活的温度。 在说到“爱”字的时候,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他的姿态,他的目光,都染上了一种几近虔诚的、宛若朝圣般的色彩。 “即使你不记得。” 苏裕清沉静地望着他,眼中缓缓地流淌出某种悲哀的情绪。 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就在刚刚那一瞬发生。他听着施彦昭对自己的剖白,这个可怜的、可恨的病人,他是那样决绝地、无望地爱着他——可即使苏裕清听到这些,也无法唤起他内心对施彦昭“爱”的渴望。 爱着他的人对他表白,他却只能想到自己爱着的那个人。 他想,喜欢上一个人是一瞬间的事。 喜欢的出现很简单,也很原始,它或许兴起于某种瞬间的冲动,某种荷尔蒙的催化,某种感官的刺激,某种情到浓时的氛围。 但爱不是。 爱是一场漫长的、持久的孵化。 谁爱得早,谁爱得深,谁越会记得最初的那个瞬间,谁越会在每一个相思所致的、辗转反侧的夜晚,借着回忆,反复描摹、填充那个瞬间的一切,反刍出一种全新的爱的体验。 第165章 所以他记得那天晚上,姚芯和他一同坐在酒局外冰冷的阶梯上。马路对面的行道树隔绝了所有俗世的灯光,月光笼罩在姚芯的身上,也落在他的身上。 他们被月色织就的纱帐覆盖。姚芯转过头来看他,向他询问那个离职的女孩的下落,他的眼波中透露出像月一样无法形容的脆弱,与不可名状的善良。 姚芯会像他一样,记得原来那一晚的月光那么亮吗? 第113章 我对你没兴趣 床垫下凹,一个人轻轻在他的身旁躺下来。 苏裕清睁开眼睛,像是从一场旷日持久的梦境中苏醒。他看向侧躺在自己身侧的那人,稍长的头发没了发绳的束缚,如同海藻一般散落在雪白的枕巾上。 “姚芯……?” 他缓缓从枕头上撑起身子,思绪凝滞,带着些许茫然地喃喃开口问,“你怎么在这里?” 无人回应,他询问的那人似已陷入沉睡。 在这一片寂静中,他又自言自语般地道:“我怎么在这里?……这是哪里?”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苏裕清不怕黑,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黑暗中蛰伏着某种令他忌惮的存在—— 没关系。他的视线又落回了身旁的姚芯身上,后者照旧在他身侧熟睡着,蜷缩着身躯,像只回归母亲怀抱的小羊羔,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他的心绪霎时又安心起来。 他将手搭上姚芯的肩膀,轻轻晃了晃,“姚芯。” 对方依旧没有回应,苏裕清松开手,那肩膀失去支撑,骤然向他的方向倾倒,身体的主人翻过身来,平躺在床铺上。 那双眼睛放松地阖上,他睡得很沉,连那蝶翅一般纤长的睫毛都没有颤动半分。他恬静地睡着,苍白的肤色成了这漆黑中唯一的色彩,带着与周遭截然不同的、令人安定的纯洁与温驯。 苏裕清的手指触碰到他脸颊的肌肤,那里柔软而冰凉地轻轻凹陷下去,像是在回应着他的触摸。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仿佛受到某种吸引,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手指缓缓拂开遮挡他面颊的发丝,将那洁净美好的面容露出来。 他已经靠得足够近了,近到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细小的绒毛,暗紫色的血管凝固在那里,在几近透明的肌肤下如此清晰可见,像是花瓣上攀爬的经脉。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让他胸口发疼,忍不住低头在姚芯的眼皮上轻轻留下一吻。 双唇触碰到那层薄薄的皮肤,冰得他不由得颤抖一下,他垂眸望去,却发现那暗紫色的脉络缓慢地向他所亲吻的地方汇集而去。如同活过来的小蛇,它们在那里集合缠绕,很快便成为了一块紫红色的印记。 苏裕清不知所措地怀抱着姚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紫色的,红色的,青色的斑点……它们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洁白的花朵在他面前枯萎、凋谢,迅速地走向了腐败。 他没有温度,没有呼吸,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不要看他。” 苏裕清大骇,手腕在黑暗中被人猛地攥住。他抬起头,看到施彦昭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不会再回应你了,师兄,你看看我好不好?” “……!” 苏裕清猛地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地伸手向身侧的床铺摸去,旁边空荡荡的,只有手腕上束缚的铁链相互碰撞,发出“哗啦”的声响。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绝望——庆幸噩梦中的事没有真正发生,又绝望自己现实的处境同噩梦一样。 现在是他被关在这里的第三天。 他不知道施彦昭给他的食物里加了什么,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远大于清醒,只能在醒来时通过对面墙壁上挂着的吊钟来勉强估计时间。拜他手上的这根铁链所赐,这三天,他除了这个房间以及与其相连通的浴室,根本无法踏出去半步。 甚至除了施彦昭,这三天他没有看见除他以外任何一个人的脸——包括他自己,浴室里没有镜子,他根本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看上去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师兄,你醒了?” 施彦昭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客厅的灯光漏进来几缕,苏裕清望了一眼时钟,晚上九点。 对方轻车熟路地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在床边半跪下来,拉过苏裕清的手,关切地问:“刚刚又做噩梦了吗?” “……”沉默片刻后,苏裕清答非所问,嘶哑着声音开口,“你打算一辈子都把我关在这里吗?” “当然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关起来。”施彦昭紧了紧手中的力度,“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等我把外面那些会阻止我们在一起的东西都除掉——这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已经三天了,”苏裕清早就放弃了和他讲道理,只是冷眼望着他,道,“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不对劲,你是想闹到报警那一步吗?” “谁会发现不对劲?”施彦昭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而后扬起一抹无害的、温柔的笑意,陈述道,“师兄,身边认识你和我的人,都知道我们在一起的事情,我们住在一起,这有什么不对的?” “……” “你是想说公司那边吗?上周四公司下了个出短差的任务,我已经帮你答应下来了。在那些领导、同事眼里……”施彦昭道,“你现在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第166章 “还有别人吗?让我想想……”他思索片刻,随后说道,“还有你的父母——我记得他们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他像是全然不在意苏裕清难看的脸色,手指带着轻柔又不容置喙的力量,一根一根地掰开后者紧握成拳的手指,再与他掌心贴合,十指紧握,用柔和的语调道:“你看,师兄,你身边那群人,他们其实根本不了解你,不关心你……只有我,只有我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爱着你…… “待在我身边,没有人会发现你不见了的。” 他话音落下时,静谧的房间里突然响起震动声。 施彦昭表情蓦地一变,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他缓慢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拖长了声调,道:“除了他——他真的很麻烦,师兄,他是不是一直在缠着你?” 说着,在苏裕清惊愕的注视下,他用自己的指纹解锁了那部手机,将一个聊天对话框展示在前者面前,漫不经心地翻动几下,厌烦地“啧”了一声。 苏裕清的目光迅速扫过那飞快掠过的聊天记录,其实那些聊天记录也很短,手指滑动几下就能将最近的几条翻完,因为施彦昭回复的都非常简略,反倒是姚芯一反常态地在主动询问他。 最开始是两天前,姚芯问他:苏总监,你去外地出差了吗? 施彦昭看着那句询问,冷笑一声,道:“明知故问。”他隔了半天才给姚芯回复,只有一个“嗯”字。 苏裕清看到姚芯又发来信息:那你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已经没功夫去质问施彦昭是如何解锁开自己的手机,又怎么能冒充自己给别人回复消息。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屏幕上,看着被施彦昭冒充的“自己”在十分钟前给姚芯发去的信息—— 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我只是玩玩而已,对你没兴趣,你以后也别给我发信息了。 第114章 姚姚携副总叔拯救上司哥1 “我只是玩玩而已,对你没兴趣,你以后也别给我发信息了。” 姚芯盯着手机上的回复半晌,这几天来,心里积压的不安被放大到了极点。 他放下手机,抬起头环视了一圈四周空荡荡的工位。 两天前,他听见隔壁工位的同事闲聊时说到—— “今天怎么没见到施秘下楼来啊?” “经理说昨天苏总监就带着他一块出差去了……” “诶?又出差啊……” 出差了?姚芯听了一耳朵,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想着,苏裕清出差也太频繁了,上个月才刚出完一趟回来……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放在自己电脑旁的一个摆件——一只陶瓷烧制的招财猫,模样憨态可掬,是苏裕清上个月去一个城镇出差时给他带回来的小玩意。 原本苏裕清要送给他的是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小兔子,他却一眼看上了对方另一只手拿着的招财猫。 “我不要胡萝卜,”他指着那只招财猫怀里抱着的金元宝,道,“我要那个。” 苏裕清稍愣,循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不由得失笑,但仍然是依他所言地将招财猫好好安置在他的桌上,自己则把那只竖着耳朵的小兔子纳入掌心,意有所指地道:“好吧,招财猫给你就给你——反正我喜欢兔子。” 他抬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招财猫圆润光滑的耳朵尖,陶瓷成色极好,摸在手里凉凉的。他收回思绪,心下却生起一股疑惑——苏裕清往日出差恨不得向他报备八百遍,吃了什么睡在哪里,还得向他苦兮兮地卖惨说自己出差好累啊…… 这次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实在是有点反常。 科学研究表明,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他与苏裕清的这种相处模式早已超过了这个周期,这个“习惯”早已根深蒂固。因此,只要是一点微小的变化,便能让他产生不可忽视的异样感。 但也有可能只是对方太忙了,顾不上看手机而已。姚芯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但心底那种没由来的不安感却没有得到疏解。 他心有杂念,屏幕上的文字看着使人心烦意乱,他强撑着又工作了半个小时,最终还是有些泄气地承认,这件小事的确影响了他的效率。 于是他拿出手机,斟酌着给苏裕清发去了一条信息:苏总监,你去外地出差了吗? 隔了许久,对面才回过来一个“嗯”字。 好歹是得到了对方的回复,尽管是一个言简意赅的“嗯”字,姚芯还是放下心来,只觉得对方看来的确是在忙。 下班回到家后,他又给苏裕清发去几条,大致是问他这次去了哪个城市,远不远,什么时候回来。 而他真正意识到不对劲,便是在这几条信息发出之后—— 苏裕清竟然一条也没回复。 他忐忑地等了整整一天,期间还试探性地问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对方虽有回复,但都是在几个小时之后,并且回复寥寥,与苏裕清平时的回复风格大相径庭。 “苏总监真的是去出差了吗?” 听到他这样询问,宴雁满不在意地答道:“应该是吧,不然他还能去哪?跟施彦昭一起带薪休假?”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可能……”出了什么事? 最后这几个字他没说出口——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猜测太过无厘头,实在是缺乏可信度。 第167章 而现下,苏裕清给他回复的最长一条信息,便是刚刚的那句话—— “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 姚芯得承认,在看到这句话时,他的确有一瞬间的血液凝滞之感。但他紧接着看向后半句话,心底涌起的不安瞬间便盖过了那一瞬的惊愕。 周围很安静,相熟的同事都已下班,他独自坐在工位上,脸颊被手机屏幕亮起的幽幽冷光照亮。 几番犹豫后,他给程湛拨去了电话。 他拨的是程湛的私人号码,只响了两声便被接听了。 “姚姚?”熟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有轻微的失真,但依然带着那股令他心安的力量。 姚芯定了定神,轻声开口道:“叔叔,你知道苏总监这次是去哪里出差了吗?” “……” 对面沉默了良久,姚芯大气也不敢出,紧张得扣手。约莫过了半分钟,程湛才给他报出来一个地名。 不远,连飞机都不用,坐高铁也就半小时的路程。姚芯飞快地在心里做着计较,几乎要忘记自己还在和程湛通着电话,直到后者喊他的名字,“怎么突然问这个?” 姚芯纠结起来,他这没由来的、堪称诡异的担心实在难以解释,可除了程湛他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够询问的人…… 程湛仿佛透过电话感知到了他的焦虑,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对方语气平稳,向他表示出无条件的理解,意识到这一点的姚芯不由自主地舒缓了紧绷的指尖,嗫嚅着道:“我感觉有些不对……” 程湛耐心地听完了他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对于他的猜测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支持,而是道:“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公司?需要我来接你吗?” 十五分钟后,姚芯坐在程湛的副驾上,鼓足勇气向苏裕清发去了回复的信息:我知道了,苏总监,但是你现在在哪里?你还好吗? 对方这次回复很快,就像一直在等待他的询问一般:你来这里找我吧,我当面和你说清楚。 看着对方发来的“青祁路23号”,姚芯没忍住惊呼一声,眼神惶惶不安地望向程湛,“他没有去出差……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程湛接过他的手机,皱眉看了一会,说:“的确不对劲。”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姚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有些不确定地道,“报警吗?” 程湛摇摇头,道:“我们不是苏裕清的直系亲属,也无法证明他失联超过二十四小时,警察大概率不会管。” 说完,他看着身旁坐立不安的姚芯,冷不丁地开口道:“你打算过去吗?” 姚芯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 这个回答在程湛意料之中,但他依旧是那副不赞同的模样,“我不支持你去。我们完全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那里可能会有危险,而且,那是苏裕清自己的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将后半段稍显冷血的话遏止在喉咙里,听见姚芯对他说:“不行。” 姚芯比他想象中要冷静许多,尽管下嘴唇被他咬得几乎失去血色,但他还是坚决道:“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发信息的这个人会给我发这样的信息……他肯定是知道什么——而且,苏总监身边的秘书,施彦昭也联系不上了……” 程湛倒是没注意到施彦昭这个人——若不是姚芯和他提起,他连苏裕清失联都不会知晓,他沉思片刻,道:“施彦昭……新招进来的员工,我不太了解——你觉得这件事和他有关?” “预感。”姚芯打定主意,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虽然我们现在报警可能不会被受理,但提前准备总比等意外发生后才补救来得好……反正有困难找警察,从小到大老师都是这样说的……” 他嘀咕着碎碎念的模样反倒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程湛一时间啼笑皆非,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踩下油门,“我知道了。” 姚芯坐在他旁边给警局方面的接线员打电话,不出所料的,对方的态度有些恶劣,几乎没有耐心听完姚芯说的话。但他倒是没有不快,好脾气地又说了几句,最终被不耐烦的接线员挂了电话。 “你真是胆子大,警察不管这事,你都敢一个人跑到那个地方去。”程湛嘴上不轻不重地教训着,其实心里已经暗暗打定主意,一会儿直接让助理去联系当地警局相熟的人——他当然不可能在没有任何做任何保障措施的前提下,把姚芯送到一个充满未知的危险地方去。 “我不是一个人呀。” 没想到,听到他这话,姚芯竟是转过头来看他,眼睛里倒映着窗外路灯飞快闪过的亮光,在他的眸子里忽明忽灭,闪烁着全身心的信任。 “这不是还有你吗。” 第115章 姚姚携副总叔拯救上司哥2 “……你疯了。” 苏裕清说:“你要他来这里干什么?” “别紧张,师兄,我不会做傻事的。”施彦昭将手机收起来,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想让他亲眼看到我们很恩爱。” 苏裕清感到自己眩晕的大脑传来针扎似的疼痛,他急促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如薄刃划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腔,他几乎嗅到了自己体内的血腥气。 他推开施彦昭递到自己唇边的水杯,有些艰涩地开口,“你没必要把他叫来这里,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 第168章 口袋里的震动声响起,施彦昭含笑看着苏裕清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说:“放心,没事的。”随后,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后便站起身,步履轻快地向屋外走去。 “他来了。师兄,你等我一会,问题很快就能解决。 “我们马上,就能够彻底在一起了。” 这是一幢靠近街道的独栋别墅,坐落在连成片的四方灰瓦之中,绕过爬满地锦的古旧围墙,唯有它傲然挺立着华丽古朴的一角。 姚芯缓步向前走去,目光落在别墅顶楼,那弦月高悬的方向。 不同于他现在所居住的筒子楼偏远破败,这里身处闹市却依然静谧古旧,好像连车辆都不由自主地避开了这个遗世独立的角落,车水马龙的喧嚣打不破这里的安宁。他自幼生长在这座繁华的都市,很难想象原来这里也存在这样的地方。 “这房子不错。” 程湛在他身后评价了一句。 姚芯赞成地点点头,但他很快就回想起二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因环境而放松下来的心绪又蓦地紧绷起来。他们在别墅的大门前停下来,透过镂空式的铁门设计,可以望见院子内部。 但里面没有光源,只余门口一个路灯有气无力地发亮,灯丝喑哑地呻吟着,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拦腰截断,朝院子里看去,只能见到重重树影,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摇动,倒是平添了几分诡异。 程湛微微蹙眉,正观察着这栋别墅大致的构造,突然感到肩膀上传来一阵推力,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 他垂眸,发现是姚芯在推他。对方迎上他的视线,将食指竖起放在唇边,表情严肃地“嘘”了一声。 见程湛依然不明所以,他又紧张地四下看看,随后上前两步,踮起脚凑到他的耳边,轻声道:“门口装了监控,他只要我一个人来,肯定不能让他发现我带着你一块到这里了。” 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看得程湛一时失言,不知道该夸他聪明还是笨,“所以,你等会打算一个人进去,然后把我一个人留在外面?” “……”姚芯卡了壳,显然并没有想好后面应该怎么做,“你在外面随机应变……” “你连里面到底是什么情况都不知道。”程湛揉了揉眉心,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正色道,“苏裕清到底在不在里面?里面是什么人?有几个?如果是坏人你要怎么办?……” 他的话还没说完,大门处突然传来“滴滴”的两声电子音。 姚芯神色一顿,立刻将程湛的手从自己肩头拨开,向后者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站到了大门口。 “……”程湛根本没懂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警告的话哽在胸口,郁结地深吸一口气,低头给助理又发去了一条信息—— 加快速度,赶紧带人过来。 姚芯则望向那个发出滴滴声的装置,一个男人失真的声音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模糊不清地传出来:“姚芯。” 他喊了他的名字,姚芯立刻就辨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尽管早有猜测,但现实还是让他神色一怔。 他飞快而不着痕迹地朝程湛的方向瞥了一眼,道:“施彦昭……苏总监在里面吗?” “他当然在,这里就是他的家。” “家”?姚芯心底涌起一阵古怪的感觉,但他没有将自己的疑问宣之于口,一路上提起的心在得到施彦昭的回应后稍稍放下,他又道:“苏总监现在怎么样?能让他和我说话吗?” “不能,”施彦昭的语气很冷漠,“他不想和你说话,也不想见到你。” 姚芯一愣,“那为什么……还要我过来?” “他不会见你,但我想和你聊一聊。”施彦昭加重了后半段的语气,说完,大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进来吧,我会在里面等你。” 门被打开了,望着那条狭窄的缝隙,姚芯却有些踌躇了。他下意识地偏过头,看见程湛在朝他摇头,对方正有要上前把他拉开的意图,就在这时,施彦昭的声音却再次传来,让他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别紧张,我没有想对你做什么。”施彦昭的话里带着某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感,“我如果要对你做什么,不会等到现在的。” “那……”姚芯叹了口唾沫,底气不足地道,“我和你聊完,你……你可以放苏总监出来吗?” “放他出来?”施彦昭的语气变得不耐烦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我不是说了吗,这就是他家,我没有关他,他哪里都不会去!他不会离开我!” 姚芯被他的话震住——施彦昭的状态与在公司时判若两人,他说的话也叫人完全听不懂,根本不敢想象苏裕清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你到底进不进来?”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其实也没关系,就算你今晚不来,日后我也有机会……” “我进来。”姚芯咬咬牙,心想回头苏裕清怎么着也得给他磕一个。 说完,他便推开了那道沉重的铁门,慢慢走了进去。 两人的对话程湛在一旁听了个清清楚楚,手机那边助理正十万火急地说快到了快到了,这厢大门被重新合上的声音已经响起。程湛看看手机,又看看黑漆漆的院子里头,姚芯打着手机手电筒走得飞快,此时已经看不见人影。 他低声骂了一句,恨不得现在就把姚芯揪回来收拾一顿,好好管管他这种两眼一闭就是莽的性子。眼下姚芯已经进去了,他根本等不及助理带人来,正头痛着,视线缓缓移到了旁边的围墙上。 第169章 他目光一凝,缓缓靠近了那片围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 这片围墙不高不矮,墙壁灰扑扑的,顶端还算光滑平整,显然不是这栋别墅所独有的,而是这整片老住宅区统一修筑的。他低头在地上找了找,果然在几米外的另一户人家的墙角,发现了两块完整的砖石。 ……这就好办多了。 从小到大,精力旺盛的青春期少年少女似乎对翻墙这一活动,好端端的大门不走,翻越墙头却乐此不疲。不巧,程湛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初高中翻墙翘课,大学打夜工翻墙回宿舍,翻区区一面矮墙对他来说就像让隔壁公司破产一样得心应手—— 这话是开玩笑的,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让隔壁公司破产。 于是他弯腰捡起那两块砖,在墙边垒好,穿着高档皮鞋踩上去,正要发力的那一刻却顿住了。 倒不是说他这么一个挺大岁数的成功人士已经退化到连这面墙都翻不过去,只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为了来接姚芯,特地换上了一身板正的西装三件套。 众所不周知,程总的所有三件套都经过专人订制,严格按照他的三围制作,那叫一个贴身舒适,严丝合缝。 但眼下,这该死的裁剪合身西装外套正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好死不死卡在胸口—— 他好像幻听到了撕裂声。 程湛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吐气。 ……心平气和不了一点。 情急之下,程湛果断地脱了这碍事的外套,将它往地上一丢,双手发力,利索地把自己撑上墙头,在一片夜色之中完美着落在别人家的院子里。 造价不菲的西装外套就这么无辜地被躺在了尘土飞扬的地上。 直到十分钟后—— 助理携两个保镖匆匆赶到现场,几人四处张望没找到老板的身影,突然,助理眼尖地发现墙脚下委屈地堆着一团熟悉的布料。 助理一个箭步上前,双手颤抖地拾起那件被主人遗弃的外套,险些发出尖锐爆鸣。 助理:“老板,老板出事了!快去救驾!” 第116章 小施带姚姚参观快乐老家 施彦昭倒是没有说谎,的确就站在院子里离大门不远的地方等着姚芯。 但尽管有所准备,姚芯还是被那道颀长的身影吓了一跳。 施彦昭本就比他高出不少,此时正站在正门前的第二级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姚芯抬头,施彦昭却不欲与他对视,只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示意他跟上。 姚芯跟在他身后走进别墅的正门,鞋底落上厚实的地毯,脚步声顷刻便被吞噬。他警惕地打量着这一片昏暗的环境,家具只在月色的照拂下朦胧地勾勒出一道轮廓,像是线条分明的木版画,透露着一股晦暗与冷硬的气息。 没有任何多余的装置,也没有一栋房子应该有的……人气。 姚芯被自己的幻想给吓了一跳,收回目光不敢再看,只能垂头跟上施彦昭的脚步。 施彦昭径直带他穿过空荡的客厅,向二楼走去。 难以想象,屋里的楼梯居然还使用着最原始的木质材料,随着人踩上去的脚步,阶梯发出一声不堪重负般的“吱呀”,似乎下一秒就要塌陷。姚芯下意识地抬手扶上一旁的扶梯,但他很快就收回了手—— 干燥而滑腻的触感,同样材质的扶手上落满了灰尘,显然,这里长久没有被人擦拭过了。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 “家”?这里可一点也不像有人居住的地方。 前方,施彦昭平稳的背影始终不变,姚芯却有点后悔起自己跟他进入这栋诡异的房子的举动—— “怎么了?” 或许是察觉到他停下的脚步,施彦昭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转过头来看着他,“走啊。” “……” 姚芯跟了上去。 二楼的风格与一楼客厅没有差别,同样的阴暗沉闷,唯一不同的是二楼多了几间紧闭着的房门。 姚芯隐隐有种预感——苏裕清就在某一扇门的背后。 可施彦昭没有给他推开房门一探究竟的机会,他没有在任何一扇门前停下脚步,直直地朝尽头的某一间走去。 越靠近那里,施彦昭一成不变的脚步便逐渐变化着,他走的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好像迫不及待就要透入那个房间的怀抱—— 房间门被推开了。 房门没锁,只需轻轻一推,它就慷慨地豁开一道裂口。 姚芯从那道裂口里看到了一张脸。 他很熟悉那张脸,此时正以某个角度侧过头朝他看过来,嘴角漾着一抹凝固的笑意,暗红色从那只熟悉的眼睛里淌下来—— “苏裕清……!” 姚芯低叫出声,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不知碰到了什么,在这寂静的走廊中发出某种碰撞的声响。 施彦昭推开门,好整以暇地朝他投去一瞥。姚芯望向他的身后,这才意识到,他刚刚看到的苏裕清的脸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张被放大的面部特写,那抹暗红也不是别的,而是铺满了整个房间的、暗红色光线。 这是一间暗房。 姚芯神色恍惚,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着施彦昭走进这间暗房,同样没注意到在他踏入房间后,房门处传来的轻微落锁声。 他疑心这里并不是现实,他应当是进入了某个诡谲的异度空间,不然面前怎么会是这样一副比他做过的任何一场噩梦都要惊悚的场景。 第170章 在这铺天盖地的血色光芒里,一根根纵横交错的晾晒绳将这间庞杂的暗房切割成无数块不规则的菱形,而它们的下方,无一例外都悬挂着同一个人的照片。 那是苏裕清。 无论是清晰的,还是尚未完全显影的,正面的还是侧面的,半身的还是全身的,远景的或是近景的,甚至于手腕、肩膀、脖颈,耳后的某一颗小痣的特写……这里都有。 不,不只有苏裕清的。在看到某张照片后姚芯头皮一麻,几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前炸开—— 施彦昭为什么会有他的照片? 他与苏裕清并肩行走在地下停车场,他拉开车门坐上苏裕清的副驾驶,还有他办公桌上的那只招财猫摆件…… 关于他的照片只在这其中占很小一部分,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触发了姚芯的恐惧。他惶恐地望向施彦昭,明白自己的瞳仁正在眼眶中控制不住地晃动,像是落入陷阱的小鹿,瑟瑟不安地发颤。 “你……为什……” 施彦昭漠然地扫视着他眼底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伸手握住了姚芯微微抬起的手腕。他的手就像一只火钳,冰冷到极致反倒带给姚芯某种被灼伤的错觉,他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可前者死死地握着他,力度大得姚芯无法撼动分毫。 “放开我……!” 施彦昭无视他的要求,用那骇人的力道,几乎是拖拽着把姚芯拉向暗房的某个角落。 原来那里还有一道房门。 这道房门与这间暗房——不,或许说是与这整栋别墅都格格不入,即使是在这样的光线下,姚芯依然能勉强分辨出,这扇门的门框是新雪一般的洁白,门把手被精心设计过,花纹反复又不显累赘—— 它被按压着向下,施彦昭单手打开了这道房门。 姚芯几乎要对开门这一动作应激,生怕自己又看见某些更加惊悚的景象。 但这次没有。 他下意识抬起的胳膊缓缓放下,又被施彦昭以不容抗拒的力量拉进了屋内。 “咔哒”一声,这扇门也被关上了。 对方紧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也随之松开,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疼痛,此时却无心查看,而是环顾起了这个房间。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居然设置在暗房内部,与其仅有一门之隔——也难怪处在暗房最不起眼的角落,即使透光,也能把损坏胶片的风险降到最小。 但为什么要这样?姚芯觉得难以理解。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一间卧室安放在这里。 这个疑问他自然无法直接了当地向施彦昭询问,房间里亮起了昏黄的暗光,勉强能够视物,他只得自己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间卧室来。 有个光源的照亮,他立刻注意到墙对面摆放的一张合照。 那张合照很大,很显眼,用厚重的木质相框将其装裱起来。画面里,两人并肩站在某座山峰的顶端,两张年轻英俊的面孔上都洋溢着热切的微笑,只是其中一人的目光望向镜头,而另一个人,则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人。 是苏裕清与施彦昭的合照,也许是大学时期,他记得宴雁和自己说过,他们是大学同学—— 等等,画面里还是有些不和谐的地方…… 姚芯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仔细打量着那张合照,果然发现,在两人的身影中间,横亘着某道蜿蜒的、不甚明显的裂缝,甚至左右两端都不能做到完全贴合,显然是经过了人为的裁剪。 “那些人都太碍事了,”施彦昭站到他身旁,轻描淡写地道,“所以我把他们都去掉了。” “……”姚芯一时语塞。 这倒也解释了为何画面中的背景有些许的不连贯。 施彦昭不在意姚芯的反应,缓缓抬起手来,神色眷恋地抚摸着照片中苏裕清的面庞,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时候真好……” 姚芯没有在那张合照上多做停留,他心中有一个猜测,迫切地需要得到证实。 第117章 小施破防 姚芯低头,视线在桌面上一扫而过,摆满的水晶相框反射着华丽的光芒,同样都是精心装裱过的双人照。 但任何人都能看出这些“合照”与墙壁上悬挂着的那张的区别——这些照片中,只有施彦昭的身影是真实而立体的,旁边的苏裕清看上去更像一个扁平而又生硬的剪影,被刻意地镶嵌在他身旁。 甚至连卧室床具的规格都是双人份的,床头搭着一件姚芯很眼熟的外套,是苏裕清常穿的那种款式。 倘若忽略掉外面那些诡异之处,任谁来到这个房间,都会以为苏裕清与施彦昭是一对感情甜蜜的爱侣。 甚至连姚芯自己都不由得闪过一丝怀疑—— 不,不对,现在不是怀疑这些的时候,他来这里是为了确保苏裕清的安全的。 “……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几番犹豫后,姚芯不着痕迹地与欣赏着照片的施彦昭拉开一些距离,鼓足勇气开口,“你要和我说什么?” 摩挲合照的指尖顿住,施彦昭举起的手臂却没有放下,他安静地转过头,漆黑的眼底像是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你不明白吗?” 我应该明白什么……?姚芯动了动嘴唇,可就在他要开口时,这几天经历的一切迅速在他脑海中闪回——从施彦昭在公司对他若有若无的敌意,再到对方用苏裕清的身份给自己发的那些信息,与自己一墙之隔的暗室,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特写,对自己的偷拍,以及这个房间里的一切…… 第171章 电光火石间,某一束灵光照亮被他刻意回避的那一部分,化作无形的丝线将着一切都串联起来,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我们很相爱。”但不等他出声,施彦昭便开口了,那双眼睛凝望着姚芯,他一字一句地说,“他很爱我。” “……”姚芯哑然。 “当然,还是我爱他多一点。”施彦昭恋恋不舍地将手指从照片上挪开,“不过,这只是我们感情中一点点小的失衡,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虽然我的确很想搞清楚他缺少的那份爱跑到哪里去了,但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和他斤斤计较。 “但你不一样。” 姚芯无端察觉到某种可怕的意识正沿着他的后背传遍全身,但他像是被人定身了一般僵直在原地,既无法动作,也无法言语 “是你把他的爱从我那里偷走的。”施彦昭上前一步,说,“把他还给我。” 距离被对方一步缩短,姚芯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两步,可后腰已经碰上了桌子的一角,他避无可避。 但他很快又想到,他其实没有躲避对方的理由,因为他并没有向对方说的那样,从苏裕清身上“偷走”过任何一样东西。 这种莫名其妙加之在他身上的指责令他抗拒,甚至少见地惹恼了他。 于是姚芯重新站直了身子,对他说:“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 可施彦昭比他还要平静,依然冷冷地注视着他,好像这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他重复道:“把他还给我。” “……”姚芯怀疑是自己的语气太过温和,根本没有传达出他的怒气。他很少在清醒的状况下提高音量说话,这是教养,但此时他却被对方这一成不变的话激怒,随着音调的增高,他的语速也在加快,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不是你说的那样,你想错了。我没有破坏你们的感情——因为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你把苏裕清关……你把他留在这里,不就是因为你自己也清楚,现实跟你的幻想根本不一样吗?他不会自愿留在你身边,所以你才——” 他又急又快地说完这一大串,剧烈地喘了一口气,氧气的吸入伴随着些许理智回笼,他意识到自己刚刚用词过激。于是他立刻又后悔起来,他无意向施彦昭证实什么,于是他缓了缓语气,复又开口:“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施彦昭在此时抬起眼来看着他,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姚芯欲言又止,施彦昭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笃定,说道:“你想说他不爱我。” 闻言,姚芯也没有再说话,用沉默来回应他就足够了。 “一开始你们都这样说,”施彦昭咧开嘴笑起来,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师兄是喜欢我的……起初就连我自己都不敢奢望师兄会多看我一眼……我们在一起很辛苦,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事来阻挠我们两个……!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配不上他……我不想师兄被人议论,所以就算,就算我知道师兄也是喜欢我的,我在学校的几年也一直都小心翼翼,从来不会在外人面前做出什么过界的举动……” “我以为毕业就好了……可是我们分开了好久……我好多年都见不到他,本来他可以和我一起留在学校读研……但是他父亲生病了,需要用钱,所以他去找了工作……”施彦昭的话颠三倒四,几乎没有逻辑可言,姚芯只能尽力去听,试图拼凑出他想表达的意思,“现在,现在我好不容易回来了,然后发现你——” 最后几个字像是他从紧咬的齿间死死地挤出来的,尤其是那个“你”字,好像一滴饱蘸苦涩的浓墨,“我调查过你的事情,姚芯。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指的当然不是物质。” “我也不缺钱,或者说就目前来看,我的钱比你多多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我是说,你能那么轻易地获得别人的爱。 “有那么多人喜欢你、爱你——你凭什么再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那道修长而瘦削的身影突兀地弯折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脊背上,轻易地将他折断了,他指着姚芯的手指也突兀地垂吊下去,转而绝望地覆上了自己的双眼。 姚芯不知所措地上前几步,他望着此时萎靡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对方此时就像一株被从空中楼阁无情撕扯下来的植物,正徘徊在某种危险的边缘。他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对方,悬在半空,最终又还是收回了。 他感情复杂,介于还未完全消散的委屈愤怒与某种难以描述的、或许可以被称之为“不忍”的情绪之间。 坦白说,施彦昭其实是一个优秀的人。他外表不俗,气质温文尔雅,学历亮眼,履历丰富,从公司的同事对他的评价也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就能让人对他心生好感的人。 正因如此,姚芯不明白为何他会在这场漫长的、宛若苦行一般的暗恋中,用那样卑微的字句来贬低自己。 他更无从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施彦昭的苦恋变成了如今的臆想症。 姚芯觉得自己就像楚门的世界外的观者,透过施彦昭被这疯狂的爱包裹的躯壳,看见了一抹对方病入膏肓的灵魂的影子。而他自己柔软的内心在感知到这一切后,又不自觉地想要触碰越界的共情。 第172章 在那些无数个得不到回应的瞬间,在身处异国饱受相思之苦的夜晚,施彦昭是否会一次次在内心回忆起那些被苏裕清推开、拒绝的时刻? 可是在他看来,他们明明是相爱的—— 那他为什么不愿意拥抱我?哦,可能是因为害怕被人看到议论。 那他为什么突然放弃和我一起留校?哦,可能是因为他需要工作筹钱给父亲治病。 那我出国那么久,他为什么不主动联系我?哦,可能是因为他工作太忙了,等他忙完了,肯定会来找我的。 …… 可是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他为什么又爱上别人了? …… 这么多年以来,他编造出无数个谎言,试图维持那个已经被妄想控制的精神世界里,“师兄和我正在相爱”的假象。 可谎言越垒越多,他脑海中构筑出来的那层屏障早已岌岌可危,出现一点点裂缝就能让他崩溃。在这场注定要坍塌的梦境里,他拼命想要挽留一点什么,急于寻找一个支点,或是一个发泄的出口,好让他倾倒长久以来苦恋的绝望—— 于是他找到了姚芯。 第118章 破碎 昏暗的房间内,两人一站一坐,俱是无言对望着。 施彦昭苍白的面色似乎与他刚才的猜测相互印证,踌躇片刻,也还是姚芯率先心软,想要先将对方从地上搀扶起来,后者却挥开了他递过来的手。 “你不是来找他的吗。”施彦昭撑着身后的床铺直起身来,说,“走吧,我带你过去。” 他站起身来,姚芯不得不又恢复了仰视他的姿势。对方涣散的目光却并不凝于一处,用疲倦的语气做出了最后的让步——但姚芯始终无法放下对他的警惕。 施彦昭不管他的反应,自顾自地把灯关上,打开了房门。 暗红色的灯光从门外照进来,姚芯咬咬牙,同施彦昭一前一后出了门。 前方,施彦昭瘦削的身影在交错的丝线中摇摇欲坠,与先前带他走进这个房间时的模样判若两人。姚芯跟在他身后,谨慎地不让自己碰到桌上的那些显影仪器。 “你会把他带走吗?” 在施彦昭的手指将要触碰到门把手时,他突然转过头来,出声问道。 他眼中的情绪在低垂的睫毛下闪动,姚芯有些不安,不敢再冒险刺激施彦昭,只得斟酌着字句,尽量维持着自己声音的和缓,道:“看他自己的意思……” 闻言,施彦昭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姚芯看到他的手从门把手上撤了下来。 “你总是像这样说话留三分余地吗?”施彦昭向他靠近,低声说,“但是很可惜,我知道他不会愿意留下来的。” “……”姚芯呼吸一窒,施彦昭的双手转瞬就来到自己眼前,伴随着那森然话音降落在耳畔,他感到后脑传来一阵钝痛,他被对方掼倒在摆满了仪器的桌面上。 “我也不允许你把他带走。” 昂贵的仪器被推至一旁,甚至有几件掉到桌下,发出簌簌的声响,其中不知是不是有一件玻璃制品,它碎在地上,“噼啪”一声好大的响。姚芯却无心留意。 剧痛使他的视线模糊成一片,无法聚焦的眼睛在这一片血海般的红光下向上仰望。他的脖颈被用于晾晒的棉线抵住,隐约成像的苏裕清的照片弯折散落在他的脸旁,尖锐的痛感恍惚让他产生被割喉的错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坠在海底,翻腾的海浪之上,沉浮着的是施彦昭时而冷静时而扭曲的面庞,以及那一连串的、在他眼前如海鸟般翻飞的雪白照片。 照片上,苏裕清就被框在那四四方方的世界里,或哭或笑的眼睛凝望着他。 有一滴带着凉意的水珠砸下来,落在他的脸上,咸涩的味道同海水一样。姚芯撕扯着脖颈勒紧的棉线,看到暗红色的泪一滴滴从施彦昭空洞的瞳孔里掉下来,水迹同时蜿蜒在他们两个的脸上,像一条业已干涸的河床,好像也是他的眼泪一般。 “我不要他离开我。”施彦昭喃喃道。 姚芯在挣扎中握住了施彦昭的手臂,他咬牙将它们往自己的反方向推去,用沙哑的声音朝他喊,“你不可能关住他一辈子。” 那两截手腕在他的手心里颤抖,姚芯抓住机会将他彻底推开,他直起身来,脖子上留下一道不甚明显的血线。 粗重的喘息从他隐隐作痛的喉管里钻出,隔着那条横亘着照片的线条,姚芯一步也不肯退让地与施彦昭彼此注视。 “放过他。”姚芯说,“放过你自己。” 施彦昭后退两步,站在满地的狼藉之间,双手颓唐地落下。他的目光空落落的,茫然地在姚芯脸上与铺天盖地的相片中来回转动,最后停留在姚芯的脚边,那里有一地被打碎的玻璃渣。 他毫无预兆地向一旁的桌面扑去,姚芯条件反射地向后一躲,才发现施彦昭的目标竟不是自己。 对方的上半身伏在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桌面上,手指被火焰燎着似的飞快地掠过其中几个瓶口。最终,他从那凌乱的桌面中挑选出一瓶,打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而施彦昭握着瓶身,毫不犹豫地朝自己口中灌去。 姚芯大骇,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从受伤的声带中迸出一声尖叫,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施彦昭的胳膊,“住手!” 在此番动作下,瓶口中的液体溅落些许,落在施彦昭的下巴和姚芯的手腕上,那里的皮肤顷刻就出现了烧伤的痕迹。 第173章 那是黑白相纸的显影液,腐蚀性极高,剧毒。 姚芯却感受不到手腕处皮肤被腐蚀的剧痛,对方一心求死,力气大得惊人,他此时竟拦不住施彦昭的动作,急得几近落泪,“别这样……!” 就在此时,从房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就连施彦昭也条件反射地往那个方向望去,姚芯趁机劈手夺过了对方手中的那瓶试剂。 他手软脚软地给那瓶堪比毒药的试剂塞上瓶塞,听到门口的方向同时传来两道呼唤—— “姚芯!” 他扭过头去,看到那位熟悉的助理带着两个陌生男人挤进房间,程湛正朝他大步走来,而苏裕清正面色苍白地单手扶住门框,朝他看过来。 施彦昭仿若对另外四人的闯入毫无察觉,他因受惊而骤缩的瞳孔,只死死地盯着一个人的方向,口中不停念叨:“不对……不应该……不会是这样的……” 他跌坐在地,才察觉手中空空,显影剂已经不在手上,于是他又伸手抓住那散落一地的碎渣,飞快地要将其塞入自己口中。 可没等他的手抬起来,他就被上前的助理按住,只余下双手死死地握住那些碎渣,残忍地将自己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 他被按住,被镇压,却已失了任何反抗的意识,他只是呆愣地、无望地看着那道不愿踏入这间暗房一步的身影。那个在他记忆中永远挺拔,永远意气风发的身影,此时正虚弱地倚靠在门外,没有朝他投来任何一个视线。 施彦昭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永远地碎掉了,就像这满地的玻璃碎片,就像那张合照上难以遮掩的裂痕,他一直期待它们可以重新合在一起,可是怎么都合不起来了。 第119章 姚姚给副总叔清账 施彦昭离职的事情在hr部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讨论。 关于他离职的原因,众说纷纭——什么得罪了领导啊,其实是隔壁公司派来的卧底啊等等。 姚芯闲来无事便点开那个八卦群窥屏,粗略一扫,心想你们猜的这些还没真相十分之一的炸裂…… 那天晚上过后,姚芯没有特意去关注施彦昭的下场,后续的事情全权交给了程湛与苏裕清处理。 他只被撵着去医院处理了一下手腕上烫伤的伤口,而苏裕清索性直接被留院观察,第二天一早得做个全身体检。回去时程湛送他回家,助理在前面开车,他与程湛并排坐在后座,一边摆弄着手上的绷带,一边有些好奇地询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苏总监的?” “……”程湛脸色不虞,还在为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后怕,结果险些受伤的当事人坐在自己身旁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还有空去关心别人,“姚芯……” 他批评的话刚起了个头,被他点名的人就黏黏糊糊地凑上来,说:“叔叔,你真好。” “……”程湛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忘词,先前为了教训人而摆出的一副冷酷无情的表情也有些挂不住。为了防止自己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不值钱的“手还疼不疼”,他索性就闭上嘴,也不去看姚芯的表情,两眼一闭就开始假寐。 “你怎么这么好呀,这么晚了还陪我过来。”姚芯一厘米一厘米地向着程湛的方向蹭过去,直到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为零,他才偏过头去,也不管程湛现在闭着眼睛,望着对方开口道,“当时那么危险,我都被吓死了,还好有你在……” 听着后排传来诸如“叔叔你太帅了”,“叔叔你好勇敢”之类的话,前头开车的助理一脸牙酸,心想自己真是多余,下次得和老板旁敲侧击一下,换辆前后排带隔板的那种车。 姚芯感情充沛,半句不带重样地给程湛夸了一通,最终轻轻嗓子,以一句话给自己收尾,“……你对我真好。” 听到这里,程湛才开口,说:“你知道我是对你好就行。” 这句话一出,助理条件反射地一个激灵——他老板的这个语气他是再熟悉不过了,一听就是心里在打着算盘要给对方下一套;还是那种胜券在握,对方不得不钻的那种。 果然,程湛接下来便道:“打算怎么谢我?” 闻言,姚芯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又来这招”,嘴上嘀咕着,“又要我谢……你之前不是说、说不求回报的吗……” “那你也还没答应我啊,而且,你之前‘欠’我的,总要还了。”程湛吃准了姚芯不好意思反驳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偷换概念道,“不然我这一晚上又是给你当司机,又是给你当保镖,光是说两句话就能放你走了?姚姚,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黑心老板是要被挂路灯的,这话还是你自己跟我说的……” “停停停!”姚芯说不过他,毫无抵抗力地就屈服了,只能通红着脸打断他,不情不愿地说,“那你要怎么样……” 助理头顶那根无形的八卦雷达在此刻“哔哔”作响,用尽了平生最大的自制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转头去看的欲望,悄咪咪地瞄了眼后视镜——只见程湛俯在姚芯的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他把耳朵竖得老高,也只听见车载音响里的歌手在唱“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望不穿这暧昧的眼”,压根没听见后面两人咬耳朵都说了些什么,只见到说完后姚芯一个人捂住脸坐到一旁,只留下一对红得滴血的耳尖露在外面。 助理早已把去姚芯家里的最近路线摸了个一清二楚,此时轻车熟路地在那栋老破小筒子楼下找了个刁钻的车位停下来,等后座的两位都下了车,他才暗戳戳地撇过头去望向窗外。 第174章 可惜他这视角有限,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他家老板正环抱着姚芯,手或许是搭在对方的腰上,微微低下头去,两个人的脸凑得极近—— “……好、好了吧!” 姚芯的双颊烫得惊人,像是刚出蒸笼的面点,雪白松软的面皮上还冒着香甜的热气。他手忙脚乱地推开程湛,见对方的手还恋恋不舍地搂在自己腰上,便伸手在他胳膊上打了几下,“放手,我要回家了……!” 程湛心满意足,倒也是如他所说地放手退后几步,目送着姚芯头也不回地跑上楼,不一会就没了踪影。他又在楼下站了一会,正准备转身上车去,又见到前方楼道里的声控灯再次亮起,从楼梯的拐角处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姚芯脸颊上的热度还未消散,与他四目相对,匆匆抛下一句“回去路上注意安全!”,便再次转身飞奔上楼了。 姚芯回到家,冲进洗手间往自己脸上扑了一捧冷水,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嘴唇发呆片刻,随后抬起手背蹭了蹭,刚降温的脸上又可疑地泛起两抹红晕。 等他洗完澡躺在床上,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直到看到手腕上缠着的纱布才想起来,一晚上都没顾上和苏裕清说两句,自己可以说是为了救他才深入虎穴,不得好好地让对方感谢他一下。 思及此,他又想到自己压根没问苏裕清住院的房号,无奈之下只能点开和程湛的对话框卖乖道:叔叔,苏总监的病房号是多少啊?[小兔戳手指] 程湛回了他六个点。 程湛:…… 程湛:不知道。[小兔冷漠] 姚芯盯着那个一脸冷漠的q版小兔子,默了默,还是没忍住,打字道:你不要偷我的表情包,好奇怪…… 两秒后,程湛撤回了一条消息。 不过姚芯也没找到前去探望苏裕清的机会,对方做完全身体检,当天下午就回了公司上班,想来身体是没什么大问题。 而关于施彦昭的事情,姚芯也只是避重就轻地跟宴雁和钱垣聊了两句。前者听着听着饭都忘了吃,最后送上四字锐评“你们男同”;后者则没有表现出什么过多的反应,好像只是听到“某某今天上班迟到了”一样平静。 姚芯原本也觉得钱垣对这些八卦之事毫不在意的,倒是在两人结伴回家时没忍住和他多说了两句细节——反正钱垣也不会外传,自己经历了那一遭,也没表面上看着的那么平静。既然想找人倾诉,钱垣自然是不二人选。 只是没想到,当他提到施彦昭对苏裕清病态的喜欢时,包括那一屋暗房,各种各样的照片……听到这里时,钱垣竟是出声询问道:“你觉得这样的喜欢,很可怕吗?” 说到这里时,两人正并肩一起往地铁口走。已是晚上九点,这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上行人寥寥,初夏的栀子花零星盛开在道路两侧,香味伴随着夜风拂来,沁人心脾。 听到钱垣这样问,姚芯抬起头想了想,说:“嗯,实话实说的话,我觉得的确有点可怕。”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钱垣一瞬间紧绷的神情,继续道:“我有注意到施彦昭收集的那些照片里,其实大学时期的苏总监是最多的,那时候他的拍摄视角也是正常的。 “我觉得,他最喜欢的,肯定也是那时候的苏总监。而变成现在这样,也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他想把对方强硬地禁锢在自己身边,就像禁锢在那些相片之中,那他还能看到自己真正喜欢的那个人的样子吗?” 不知不觉间,钱垣已经落后了姚芯几步的距离,他看到后者转过身来笑着看他,发丝被风温柔地吹起,对他说:“喜欢一个人本身又没有错。” “如果我有喜欢的人,根本不用他费力气去做什么,我自己就会留在他身边啦。”姚芯笑眼弯弯地向他比划着,“就像小行星一样,我从他身边经过,‘咻’一下就被他的引力捉住,以后就都会围着他转啦。” 钱垣望着他,突然伸手握住了姚芯的手,随后,又在后者惊讶的注视下轻轻放开。 他弯了弯嘴角,轻声说:“那他真幸运。” 第120章 上司哥嘴贱逗老婆,姚姚接弟弟放学 六月伊始,还未过夏至,天气却已闷热起来。 室内空调运转着嗡嗡作响,窗外蝉声阵阵。游宸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同背景音中抬起头来,长时间俯身的姿势使他的肩颈传来难以忽视的酸痛,他麻木地转动了两下僵硬的肩膀,目光落在黑板左上角已经被翻到个位数的倒计时上。 在看到那个数字的瞬间,游宸几个月来被各科试题占满的大脑短暂地出现了一块空白,直到同桌戳了戳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问他,“宸哥,下午打球去不?” 游宸收回目光,然后摇了摇头,说:“有人来接我,我回家。” 同桌了然地“哦”了一声,便转过头去拍拍前桌的后背,照样问对方要不要去打球。 后天高考,学校今天下午就放学生回家去了,老师再三叮嘱过他们别去打球,少做剧烈运动,要是不巧受伤就难办了,但体育班里各个都是闲不住的,被锢在教室里这么几个月,好不容易有了休息的机会,实在是不打不快。 时间飞速流逝,下午五点半,放学铃准时响起来。班级里顿时嘈杂一片,桌椅推动声,叫嚷声一并响起来,游宸再次检查了一下已经空空如也的桌面,背起包就向外走。踏出教室前,他回头看见抱着球跃跃欲试的同桌,没忍住还是提醒一句:“小心点,别受伤了。” 第175章 “好嘞宸哥!” 高考将近,整座城市都跟着一起紧张起来,市里的几家大型企业都被划分了学区范围,要在高考那几天进考点学校搭棚应援,给考生送水、做志愿者服务等等。 苏裕清刚经过险被囚禁这么一遭,比连加一个月的班都让他身心俱疲,还没等他完全调理好,又马不停蹄地忙活起新的工作来。倒是他注意到,姚芯这段时间上班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积极,只要看见他,就要凑上来旁敲侧击一下,问他公司的学区划分出来没,具体施行计划确定没有…… 苏裕清稍加思索就恍然大悟,姚芯那个弟弟——他记得好像是叫游宸,不就是今年高考吗? 意识到姚芯多番询问是为了什么,苏裕清心里有了底,翻了翻公司下发的文件,倒是真在里面看到了游宸所在的那所高中。他忍不住就要逗逗姚芯,便在最近一次后者问到的时候,佯装思考,拿出手机对着上面的名单挨个念过去——故意漏掉了那所高中的名字。 果不其然,姚芯眼巴巴地望着苏裕清,越听越失望,头顶并不存在的支棱起的耳朵也耷拉了下去。他闷闷不乐的模样,看得苏裕清又不忍心又想笑,硬下心来没直接告诉他真相,姚芯还不死心,又问他,“没有了吗?你是不是看漏了?” “没有啊,我怎么可能看漏?”苏裕清信誓旦旦地说道,说着把自己的手机放低了些,并朝他的方向偏过去,“不信你自己看看。” 姚芯果然上钩,立刻黏到他身旁去看,几秒钟后,他指着屏幕上的那一行字,愤愤地抬起头,说:“这不是还有嘛,你真的漏掉了。” 苏裕清配合地低头查看一番,故作惊讶,道:“哦,还真漏了,抱歉啊,我刚没注意。” 说到这里,他又话锋一转,转而询问道:“平时上班也没见你这么积极啊,怎么就这么关心这所高中?按这个顺序排下来,我估计……”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吊足了姚芯的胃口,才继续道:“我们组应该也排不到这所高中去值班。” 姚芯刚刚扬起的嘴角瞬间又撇下去了。 他这一连串变化的小表情叫苏裕清尽收眼底,后者几乎要忍不住笑了,这才抬手揉了把姚芯的头。 姚芯正失落着,猝不及防被他摸了头,莫名其妙地抬起脸来,就撞进对方溢满笑意的眼底,“逗你的。” “……哈?” “分组划分还没下来,反正这些学校距离我们公司都差不多远,我可以申请一下……” 姚芯一拳锤上他的胳膊,苏裕清装作疼得龇牙咧嘴,前者头也没回,转身就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大门。 虽说姚芯被苏裕清几句话逗得气急,但得到后者确定的回复还是让他定下心来。 仔细算算,他都快要有一个月没和游宸好好说上过几句话了。 他们的见面也只有一个星期一次的送饭时间,但依然是匆匆忙忙的,游宸总说要回去做卷子,吃完饭就走,周末也是留校自习,已经一个多月没回过家了。 好在他今天上午就收到了对方主动发来的短信,说自己今天下午会回家。想到这里,姚芯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算准时间,比平时的下班时间早了一个小时开溜,早早地就到游宸学校门口等着。 他还在地铁上时,游宸又给他发来一条信息,告诉他等会校门口估计会很多人,太阳又大,让他别在门口杵着,自己找块阴凉地待着,游宸会过来找他。 明明是自己去接对方放学,哪有让别人来找他的道理?姚芯心里嘀咕着,但没想到一踏进学区那条路就被两旁黑压压停满的汽车吓了一跳,校门口则更是人头攒动,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就是高考最后一天,这么多家长都急着接自家孩子下考。 姚芯试图往里挤,失败了,在人群后又不甘心地蹦跶两下,也没用,最后也只能如游宸所说,自己找个阴凉地蹲着去了。 他找了棵树荫繁茂的梧桐树,仰头看去,发现树叶凸起的形状像个爱心,于是他顿时又忘记了刚才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烦闷,兴致勃勃地抬手拍了张照片发给游宸,打字道:我在一棵爱心形状的树下面! 他前脚刚把这条信息发出去,后脚就感觉到有人在他面前站定,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姚芯。” 姚芯闻声抬头,“呀”了一声,“小宸!”他抓着对方递过来的手借力站起来,大概是起猛了些,一时头晕,还是靠游宸把着他才没摔倒。 他还没忘记和游宸分享那棵爱心形状的树,便用手指了指头顶,游宸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嗯”了一声,“爱心形的。” 自己的分享得到回应让姚芯格外开心——尽管游宸的语气不咸不淡的,他这一个月攒的一肚子话顿时找到了一个出口,开始绕着游宸喋喋不休起来,一会儿问他回去想吃什么,用炫耀的语气和他说自己又学会了做那些菜;一会儿又聊到自己公司里的事,说这个月月中会发奖金,问他考完之后想去哪里玩…… 突然,游宸握住他举起来比比划划的左手,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你有什么想去的……啊,这个。”姚芯的目光在那块淡粉色的半月形印记上停顿片刻——那是半个月前,在施彦昭的暗房里被显影剂烫伤的地方,“我做饭的时候,不小心被开水烫的……” 第176章 他垂下头,底气不足地扯谎。 但游宸只是皱了皱眉头,又举起他的手腕端详片刻,然后将其放下,却没有松手,而是自然地换成了一个牵手的姿势,嘴上却不饶人,轻嗤一声,道:“做个饭还能被烫,真是少爷命,以后还是我来做吧。” 姚芯没什么可反驳的,干巴巴地说了声“好吧”,沉默了一会,片刻,他晃了晃游宸牵着自己的手,问:“小宸,最近是不是很累啊?我话好像有点太多了,我等会不说了,不烦你了……” 游宸缓缓吐出一口气,牵着他上了地铁。没有座位,两人只能找了个角落站着。 姚芯果然没再说话了,自顾自地望着地铁外飞速闪过的广告牌发呆。 游宸一手抓着扶手,另一只手抓着姚芯,见状,他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弯腰,把下巴虚搭在姚芯的肩头,闷声道:“最近是挺累的。” 姚芯的身体有一瞬间紧绷,他的手在游宸手心挣动两下,却没挣开,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却与靠在自己肩头的游宸四目相对。他受惊地后仰了些许,张了张嘴,还没等他出声,又听游宸道:“但是我不烦你,哥。” “我喜欢听你说话,说什么都好。”游宸没有移开视线,少年的眼下挂着两轮青乌,眼睛里却湿漉漉的,“我想听到你的声音,每天都很想。” 第121章 宴雁:你怎么没穿旗袍? 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姚芯恍然察觉出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 地铁在城市的地底穿梭而过,黑暗转瞬吞噬了夕阳的余晖,他突然想起这份熟悉感来源于何处——小时候的游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姚芯还未开口,心就已经软了一半。 “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他问。 “……”游宸却不出声了,装聋作哑地倚在他肩头,姚芯却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愈发紧了。 因为听到你的声音就会想见你。游宸在心里回答他。见到你之后脑子里就装不进其他东西了。 姚芯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的弟弟好像变成了一只粘人的大型犬。地铁上和自己贴了一路,回到家就变本加厉了,他走到哪就跟到哪,仿佛恨不得挂在他身上,明明没什么事可做,也要跟在姚芯身边打转。 他先是感到受宠若惊,而后又疑心游宸是读书读傻了。终于,在游宸第五次与他在窄小的厨房里相撞的时候,他忧心忡忡地抬起头,对游宸道:“小宸,你……去外面玩会吧?” “你这语气是怎么回事,我又不是狗。”游宸说,“你嫌我碍事?” ……好嘛,这样的语气他才比较熟悉。 姚芯有些心虚地哈哈一笑,视线左右乱瞟,“怎么会呢……我就是担心你学习太累了……” 游宸又盯了他一会,随后抛下一句“我进房间看书”,便转身离开了厨房。 剩下的一整天情况也大同小异,游宸要不然就窝在房间里,要不然就是出来粘着姚芯,奇怪的是他只是跟在姚芯身边,大多数时候也一言不发。 高考前一天晚上,姚芯在客厅处理工作到十二点多才去洗澡。等他穿着睡衣出来时,就发现原本已经回房的游宸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吓得他“啊”了一声,跟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僵在原地与游宸大眼瞪小眼。 还不得他反应过来出声询问,游宸又毫无预兆地张开双臂,上前一步,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抱得太紧、太用力了,根本不是一般人的抱法。姚芯还没回过神来,手中拿着的浴巾顺着游宸的后背滑落在地,他浑身僵硬得像根木头,几乎要被抱得离地。直到他感到有些呼吸不畅,这个怀抱才放松了些许。 但游宸依旧没松手,他只是将手臂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随后弯腰将头埋在姚芯颈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良久,姚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他先是感觉到热,紧接着是冷——热是因为这个出格的拥抱,肌肤相贴的感触唤醒了他体内与游宸一半相同的血液,它们遵循本能在他的身体里奔涌起来,使他感到温暖与安心;冷则是因为游宸的体温,他的身体在这个初夏的夜晚里竟显得格外冰凉,不知道他在这里站着等了他多久。 他缓缓抬起手,回抱住了游宸,在他的后背轻柔地拍了拍,轻声唤他,“小宸……?” 游宸却没回应他,又过了约莫半分钟,他直起身来,硬邦邦地道:“我去睡觉了。” 姚芯眨眨眼,伸手拉住他,不顾对方抗拒的神色,盯着他的脸左右端详半晌,才放开他,“嗯,晚安。” 他转身捡起掉落的浴巾,走到阳台上将其晾晒上去。在阳台上可以看见游宸房间的灯光,透过纱质的窗帘透出朦胧的轮廓,这灯光又亮了好一会才熄灭,姚芯又望了那暗下来的房间一会,然后才离开阳台。 他没有询问游宸这个拥抱的理由,在那一刻他似乎奇异地与对方达成了某种共通,他明白对方的紧张,明白这两天他反常举动背后的缘由——只是这缘由并不让他感到不安,他甚至感到欣慰,至少游宸愿意与他分享自己的“恐惧”,愿意把他当成“哥哥”来依靠。 第二天一早,高考当日,是宴雁开车来接他们。 苏裕清倒是说话算数,还真帮姚芯申请到了这片学区的值班。宴雁早听说他弟弟今年高考,自告奋勇地说来接他进考场。 第177章 游宸上车后礼貌地喊了声“姐姐”,喊得宴雁心花怒放,转头对姚芯道:“咱们公司年年高考应援我都主动报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姚芯诚实地摇摇头,问她为什么。 宴雁说:“就是为了这么一声。” 姚芯:“?” 宴雁恨不得腾出一只手来拍自己的大腿,她说:“能听到青春靓丽的男高中生女高中生喊我‘姐姐’……妈呀,多爽啊!” 姚芯:“……” 他们身后就是一辆载着考生的公交车,一路绿灯,畅通无阻。快要到学校时,宴雁瞥了他一眼,突然幽幽道:“你今天怎么就穿这么一身啊?” 姚芯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没穿错啊,是公司让穿的白衬衫啊……” “你弟弟高考第一天,你不得穿个旗袍啥的,寓意‘旗开得胜’……” “……”姚芯无语,转头却见游宸听到这话后竟也若有所思地朝自己看过来—— 姚芯:“!!” 他在此时无比痛恨自己对游宸该死的了解,顿时脸红到了耳朵根,扑上去就把游宸的头扭到一边去,“你在想什么!不许想!想想一会要考的古诗词!不许看我!” 游宸被他不由分说地捂了脸,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手心底下闷闷地传出来,“我什么都没想……为什么不让看你?” 宴雁在前排驾驶座笑得乐不可支,只听后排的姚芯口不择言地嘟囔几句,越解释越心累。 一直到宴雁把车在校门口停下来,一行人下车,姚芯拍拍自己的脸才把思绪收回来。但经过车上那么一闹,他原本跟着游宸一起紧张起来的心情也轻松下来。 他和宴雁出示了工作证进入学校,在距离考点教学楼三百米的地方看到了他们公司搭的应援棚,好几个眼熟的同事已经到位了。宴雁和他告别,先去和同事汇合,他则一路把游宸送到教学楼外。 “我进去了。”游宸对他道,语气不咸不淡。 “等……”姚芯却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腕,但在游宸转过头来看他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卡了壳,欲言又止半天都没想起来自己原先要说什么。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不能给游宸施加其他压力,却没反应过来自己的心情都写在脸上——叫不知情的人见了,估计会以为要高考的是他。 游宸倒是少见的耐心,等了一会,对他道:“这里太晒了,你回去吧。” “……”于是姚芯上前抱了他一下,在离开前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是不是真的该穿件旗袍……” 游宸闻言笑起来。 早晨八点钟的日光毫不吝啬地洒在他脸上,从少年琥珀般的眼睛里流淌出融融的青春快意,姚芯突兀地想到游宸好像很少在自己面前这样笑。 就在他晃神的这片刻,游宸又轻轻拥住他,在他耳边道:“只要你在这里就够了。” 第122章 姚姚接弟弟下考 “哎,小许,你的麦戴上了没?确定收音没问题吧?” 坐在面包车后座,被唤作小许的女孩闻言低头,仔细整理了一下衣领上别着的麦克风,确认无误后,抬手朝说话的那人比了一个ok的手势。 面包车缓缓停在街口——前方靠近学校,已被交通管制,机动车不允许入内。几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有带摄像机的,拿反光板的……一行人各自抱着自己的家伙吭哧吭哧地沿着道路往前走。 现在是六月八号下午五点,宣布这一届高三学生的高中生涯结束的铃响,高考结束。 尽管对人流量早已做出了估计,心里也已有准备,但见到校门外或焦急或期待的家长们时,小许还是忍不住咋舌,“这人也太多了……” “去年也一样,”一旁扛着摄像机的男孩将三脚架在空地上放稳,抹了把汗,又立刻调试起支架的高度来,“习惯就好。” 在周围等待的家长很快就被这群年轻人的举动吸引了目光,几个好奇的家长上前两步,出声问道:“哎,闺女,你们这是做什么的啊?来拍节目的?” 小许正调试着一个造型夸张的手持麦,闻言手上动作不停,朝出声询问的那人笑笑,“不是呢,姐,我们是隔壁京大的学生,没那么专业,自己在网上做个账号玩玩的。” “哟,那也挺厉害的。那你们现在是打算拍点什么?” “我们这次是来做随机采访的。”小许耐心答道,想了想,又解释道,“就是我们会随机找家长下了考场的考生问一些问题,得到许可后,我们会选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片段放到网上……” 举着反光板的瘦高男生玩笑着插嘴道:“除了我们,这边上还有好几家官方媒体呢,我们这种小制作,估计都蹭不上热度……”说着,他朝不远处的方向努努嘴,果然有好几位打扮精致,收拾得体的男女主播,正戴着隐形麦克风分布在人群中。 “这样啊,哎,那你们一会能采访一下我儿子不?我跟你们说,我儿子成绩可好了,人长得又帅又上镜……” 校外人声熙攘,学校内部也不遑多让。下考的考生飞奔着冲出考场,嬉笑声,打闹声充斥了整个校园,只是碍于半个小时后才能打开校门,他们也只能按捺住自己想要和家人分享喜悦的心情,同这个陪伴了自己三年的校园做着最后的告别。 伴随着高考结束,各大企业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撤棚。 第178章 钱垣刚和其他男同事一起把剩余的矿泉水搬过来分给考生,袖子挽起一半,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小臂。 宴雁见他放下东西就四处张望着,懒洋洋地一挥手,道:“别找了,姚芯今天下午就没来,说是给他弟弟订的花送不进来,要他亲自去拿一趟。” 与此同时,小许刚同那位热情推荐自己儿子的家长拉完家常,正在人群中物色采访目标。突然,有一抹身影在她的视线中闪过,长期从事媒体工作培养的直觉没有让她忽略这转瞬即逝的惊鸿一瞥,她立刻向身后的摄像打了个手势,抬步追了上去。 在密集的人群中穿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幸好,那抹身影同样没有走出去多远,寻了一块稍微空旷些的地方站定了。 小许慢慢向他走去,也因此能更仔细地打量对方。 那是一个身形纤瘦匀称的青年,正抱着一束鲜花。明亮热烈的向日葵盛放在他洁白的怀里,花蕊簇拥着他被夕阳照亮一半的面颊,他抬手将一缕被风吹散的发丝绕到耳后,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美好得像一幅油画。 越是靠近,小许的脚步越是放轻,好像生怕误入画框之中,打扰这一份和谐的宁静。直到跟在她身后的摄像清咳两声,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钟,那个青年甚至已经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有些疑惑地向她投来一个注视。 小许意识到自己脸颊绯红,但她还是走上前去,说:“您好,请问您今天是……来接考生下考的吗?” 姚芯的视线飞快在她递过来的话筒和身后的摄像机之间流转,很快就明白过了面前这两人的用意,但他并没有对此表示躲避与抗拒,而是朝女孩露出一个微笑,点点头,语气轻快地道:“对,我是来接我弟弟的。” 小许紧接着问:“那我们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采访您几句吗?” “没关系的,你问吧。” 对方温和的声音柔和了他身上因过分美丽而带给人的距离感,奇异地抚平了小许内心的紧张。她逐渐定下心来,将在心里反复默念过的采访问题一一抛出。 其实这些问题只能说是中规中矩,因为不能过多询问,防止涉及被采访者的隐私;甚至姚芯的回答较他们往年采访过的其他人来说也没什么不同,可好像因为回答的是他,无端就让人产生了想要倾听下去的欲望。 简短的采访很快就结束了,前后不过也就三分钟时间,等到剪辑成视频,可能也只会占据二十秒的时间。小许有些恋恋不舍,临走前鼓足勇气问他,“等下考之后,我们还可以来采访一下您的弟弟吗?” 姚芯思忖片刻,随后回答道:“如果我们能再遇到的话,我猜他不会介意的。” 小许长出一口气,感激地朝他道谢,后者仍旧带着笑,向她摆了摆手,示意她没关系。 她和摄影一起接连采访了几位家长,却始终关注着校门口的动向。约莫半个小时过去,她眼尖地注意到大门口的卷帘门正缓缓打开—— 考生出来了! 她精神一振,立刻抓起摄像,语气急切,“快快快,走!去找最开始那个帅哥!” 两人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寻找着,空气中到处都浮动着某种喜悦的气氛,这份喜悦或从笑容、或从眼泪里奔涌而出,无数个少年、无数个家庭在此时达到了欢喜的共通,任四周环境如何嘈杂喧嚣,也不妨碍他们欢笑着相拥。 游宸就在这样的氛围里缓缓向外走去。 从踏出考场的那一刻,他便恍惚地感到一种不真实感,四周的一切同他都好像隔了一层薄纱。 来往的人流如潺潺向前的溪水,而他是伫立其中无人问津的石头。他们从他的身侧绕过去,向自己的目的地奔去,可他所看到的、感知到的一切都隔着那层朦胧轻巧的纱,他的喜悦是模糊的,轻松是模糊的,甚至对未来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直到他在熙攘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安稳地,平静地站在不远处,同他记忆里的场景渐渐重叠。 这一瞬间,他才感到自己四周的一切变得真实可感起来。 他的眼睛看到了姚芯手捧的花束,耳朵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皮肤感受到了傍晚拂来的晚风,那层无处不在的薄纱被风掀起了一角。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直到最后,他几乎是奔跑起来。 他跑过人群,跑过时间的长廊,跑过童年烂尾楼里漆黑的小巷,跑过回忆里漫无边际的巨大花园,跑过萦绕在他青春里的那场从未停歇的暴雨—— 姚芯始终在前面等他。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某种轻微的裂帛声。他明白,那层横亘在他和姚芯之间的纱帐已经不复存在了。 于是他伸出手,把姚芯和鲜花一起拥入怀中。 第123章 我去,居然磕到真骨科了 姚芯纵容地任由游宸抱着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轻轻推了推游宸的胳膊,示意对方松开自己。 游宸原以为他是顾及着周围人多,倒也听话地把手放下,安分地后退了一步,实则心里想着等回家就抱个够…… “咳,同学,打扰了。” 在听到这道陌生的声音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脸上莫名的笑意,转头便对上了伸到自己面前的话筒。 第179章 他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正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我们是做自媒体的,今天是来做随机采访的,请问你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放在以前,听到这话游宸一定想也不想便是拒绝,但或许是因为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盈,第一反应便不是拒绝,而是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姚芯,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见状,女孩趁热打铁道:“我们刚刚已经采访过你哥哥了……” 营养土坠得怀里的花束沉甸甸的,游宸将其从姚芯手上接过,自己掂了掂,听到小许简单向他说完情况,便点点头,说:“那你问吧。” 小许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围绕着他自己或是高考——很无聊的采访。 游宸在心底评价。他有些心不在焉,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便也得好好配合着作答。只是他嘴上回应着采访者的提问,目光却没在对准自己的镜头上停留多久,不知不觉就往自己的侧下方移去了。 姚芯正贴在他身旁,正无所事事地拨弄着他怀里花束的花瓣。 他的头发昨晚刚洗过,头顶的发丝蓬松,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某些不对人类设防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吸引人上手在他头上揉一把。额前的发丝被他分拨两边,露出他光洁的额头以及那两簇长而卷翘的睫毛,此时正微微低垂着,掩住了他的眸子,往下能看见他小巧挺翘的鼻尖,再往下就是两瓣形状优美的嘴唇…… “……接下来是最后一个问题,高考结束了,你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呢?” 游宸的心神已经全然飘向了另一个地方,此时未经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道:“想亲……” 话说到这里,他惊觉不对,猛地一咬舌尖,把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在姚芯疑惑地抬头望向他时,他却错开了视线,生硬地改口道:“……亲自给他做一顿饭。” 小许只当他是紧张磕巴,并没有想太多,微笑着补充一句:“看来你和你哥哥感情很好。” ……感情能不好吗?游宸还沉浸在刚刚差点社死的紧张之中,忍不住在内心嘀咕,但嘴上还是说着:“还行吧。” 姚芯早就习惯了他的口嫌体正直,闻言也依旧笑眯眯的,肯定地说:“我们感情可好了。”说着,他犹嫌不够似的,又伸手拽了拽游宸靠近自己的那只胳膊,求证般地道:“对吧?” “……”游宸感到自己的耳朵尖传来滚烫的温度,他的确能在只有自己和姚芯两个人的时候,拉着哥哥的手说想他,但作为一个刚刚高考结束的十八岁少年,要他在众人面前承认这点还是颇有难度。 可他又不想让姚芯难过,几番纠结下,嘴唇抿紧又松开,最终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挤出来一个“嗯”字。 见状,小许和摄像俱是忍俊不禁。 对两人的采访到这里就结束了,小许正四处寻找着下一个要采访的目标,摄像则调出刚刚拍摄的内容,询问二人这些是否都能够发布到网络上。 姚芯与游宸查看一番后都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几人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清冽的男声,“姚芯。” 摄像顺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同姚芯一齐转头看去,只见一个气质出众、面容清隽的男人朝这里走来。 “公司这边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需要我送你回……” 钱垣未说完的话卡在喉间,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游宸骤然沉下来的脸色,又在对准自己的摄像镜头上停顿片刻,但随即就后退半步,偏过头去,掩盖了自己眼底本能性出现的厌恶与戒备。 摄像见钱垣的反应便知他的想法,倒是识趣地调转了镜头。 小许也反应过来这是对方的熟人,便拉着摄像向几人道别,紧接着便重新汇入人群之中,进行他们下一次采访。 无关的旁人都离开了,游宸毫不掩饰自己对钱垣的敌意,不等后者继续开口,他便对姚芯说:“我不要跟他坐在一辆车上。” 闻言,姚芯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倒不是他真的想麻烦钱垣送自己回家,只是觉得游宸当面这么说未免有些不礼貌。钱垣却好像看出了他的顾虑,面上不见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善解人意地道:“那我帮你叫个车,你站了一天了,就别坐地铁了。” “不用了,”他态度这么好,姚芯更加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道,“我自己打车就好……” 钱垣没有继续强求,他抬起眼,视线与游宸的在空中相撞。 下一秒,两人同时无声地冷哼,移开了视线。 有关高考的随机采访,最要紧的便是“时效性”。毕竟高考是每年难得的几乎全国人民都会关注的热点,稍微发生什么风吹草动就能吸引一大波流量。 去年小许他们的采访视频反应平平,就是输在了发布时间较晚,因此这次他们吸取教训,回去后便加班加点地进行剪辑,赶在当晚将今天的采访内容剪成了几段,发布在了各大社交平台的账号上。 但尽管这样,团队里的人也没有对这次的视频抱有太大的期望。 “只要比去年的数据更好就行。”小许鼓励团队里的众人,“毕竟高考随机采访只是我们这两年刚起步的栏目,往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几人举起手里的果汁捧杯,彼此互勉了几句,便投入了接下来的工作中。 第180章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今晚发布的这几个视频之一,在一夜之间吸引了前所未有的热度,点击量破百万,并在第二天一早登上某短视频平台热搜榜。 第二天,游宸在早上十点被枕边嗡嗡震动的手机吵醒。 他倒是没有起床气,只是昨天刚考完,好不容易能睡个整觉就被人打扰,他烦躁地抹了把脸,将手机拿起举到面前。 他眯着眼查看着屏幕,发现是当时集训时住一块的那个宿舍群,时隔几个月居然又冒出了九十九加的消息。 他点进去一看,发现另外三个人在疯狂艾特他。 把聊天记录翻到最上,是一张视频的截图。 这不是昨天采访的那个视频吗?游宸扫了一眼,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退出图片往下翻,只见当时住他下铺的那位给他扣了好几个疑问号—— 下铺:我靠,宸哥,你火了。 下铺:哟,这不是你跟你对象吗? 下铺:等下????他是你哥?? 下铺:不是,啊??? 下铺:真的假的啊??? “……”看到这里,游宸总算察觉到哪里不对。 于是他又找到最开始那张截图,点进去一看,那图片最上方的搜索栏里,赫然摆着一行字—— 我去,居然在高考考场外磕到真骨科了! 第124章 爱上哥哥难道是我的错吗 付雅是一名刚刚结束高考的学生,考完英语的当天晚上,好不容易拿回自己阔别已久的手机,她轻车熟路地打开常刷的短视频软件,连着刷了好几个近几个月热门的视频,看得乐不可支。 直到后半夜,她打了个哈欠,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便打算再刷十分钟就睡觉。她顺手往下一划,发现是一个高考随机采访的视频。 这种类似的视频她刚刚已经看了许多,大多没什么意思,刚想划走,却发现这个视频的背景有点熟悉—— 这不是他们学校吗? 抱着既然是自己的学校,看看也无妨的想法,她打消了直接划走的念头,开始看起视频的内容来。 视频的开头是一个长相清秀的女孩拿着手持麦对着镜头做着基本的介绍,随后,镜头跟着她的脚步移动起来,下一刻,便对准在不远处正抱着花束的青年身上。 跟随着女孩的脚步,镜头逐渐向前推进,那个青年的面庞也在摄像头下清晰起来。先前冷冷清清的弹幕也几乎在一瞬间热闹起来—— 【男美女我舔舔舔prprprpr】 【这不是我老婆吗】 【这花真白,不对,这人看着香香的】 …… 付雅在满屏的“老婆”、“美女”之中望着青年的脸,又看看他怀里的花束,忍不住在心里猜测起来,他应该是接女朋友的吧? 她继续看下去,却没想到,青年说自己是来接弟弟的。 【弟弟?亲的那种吗?】 【哥哥长这么好看,弟弟肯定也不差!】 【嘿嘿,十八岁男高,嘿嘿】 付雅被勾起了些好奇心,想看看对方的弟弟长什么样子,说不定自己还认识,于是她稍稍向后拖了拖进度条,大约在视频的一分钟后,她就看到了几乎要让她发出尖叫的内容—— 下考铃在视频中响起,几秒钟后,视频进行了一个加速处理,几个镜头剪辑得很快,最后,付雅看见一个少年背着包快速地从画外跑入镜头,伸出手抱住了立在画面左侧的那个抱着花的青年。 青年被他撞得向后退了两步,被少年环住腰稳下身形,脸上依然带着笑,就着被对方环抱住的这个姿势,将手中的鲜花向上捧起,递给少年。 少年似乎一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直到负责采访的女孩的声音响起,他才转过头,朝镜头的方向看过来。 付雅一个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方才涌上来的困意已经消散得一干二净,而看到这个少年的正脸时则更让她惊讶——这张脸她认识,似乎是楼下的一个体育生,她记得叫游宸,因为长得帅,年级里绝大部分人都对他有印象。 但让付雅感兴趣的并不是对方的脸,而是这个视频里游宸和他哥哥的互动—— 太暧昧了。付雅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她将暂停的视频继续播放,越看下去,她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起。在看完之后,她甚至又把进度条往回拉,逐一看起了飘在视频上方的弹幕,发现果然不少人都和她有相同的感觉—— 【这个抱抱也太偶像剧了吧】 【飞扑,抱抱,搂腰,翘脚……偶像剧都不敢这么拍】 【他们家基因真好啊我去,两人长得属实是有点牛逼了】 【长得牛不牛逼另说,但真般配啊……】 【?这也能磕?不是说了是兄弟吗】 【兄弟怎么了,搞的又不是你哥】 【哈哈哈哈弟弟说着说着就看不到正脸了,转过去盯哥哥了】 【身高差萌死了啊啊啊啊哥哥还在专心玩向日葵,根本没感觉到弟弟在看他啊哈哈哈哈】 【弟你看他的眼神真的算不上清白……】 【哥哥真没感觉到吗……感觉弟的眼神火热得要把我的手机屏幕烧穿了】 【想亲???想亲什么???】 【什么“想亲自为他做一顿饭”啊,太牵强了吧www根本就是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第181章 【不是“想亲”就是“想做”,我说的】 【采访的小姐姐好懂哈哈哈哈哈哈“看来你们感情很好”】 【弟在嘴硬,笑死我了好明显】 【弟是傲娇……更好磕了……】 【哥哥说“我们感情可好了”,什么感情,细说】 【哥哥还拽他胳膊,kswl啊啊啊啊啊】 【直球配傲娇,非常美好的】 【哥哥笑得有点太可爱了……】 【弟弟:爱上哥哥难道是我的错吗?】 视频接着往下进行,对两人的采访已经结束,这时,原先还拽着游宸胳膊的青年好像被什么人叫住,突然转过头去,看向画外的方向。 几秒后,一个身穿白色衬衫的男人来到青年身旁,张口说了些什么。 【新的帅哥已经出现】 【!!等等,这是来找哥哥的吗!】 【这帅哥谁啊为什么弟弟的表情变得好难看哈哈哈哈哈】 【是情敌,我说的】 【弟弟:嘻嘻。不嘻嘻。】 付雅第一遍看的时候倒是没注意到这个出现在视频末尾的小插曲,可惜镜头也没有在那个男人身上停留太久,因为对方很快就把头移开了。 但付雅并没有对此过多在意,她立刻将这个视频转发到自己的姐妹群中,并打字道:活的骨科!!还是我们学校的,没睡的都起来吃一口!! 群里几个没睡的夜猫子都出来冒泡,纷纷表示什么好东西让我康康。 几分钟后,群里几乎被女孩们的“kswl”刷屏了。 诸如此类的情况,在这个夜晚频频发生。 经过一夜的传播,这个采访视频的热度已突破百万,甚至姚芯与游宸的采访片段也被人单独裁剪出来,配上几首活泼甜蜜的热门bgm,在各大视频平台都有不小的点击量。 总而言之,这个采访视频火了,连带着作为视频主角的姚芯与游宸,一时间,几乎全网都在寻找有关他们俩的更多信息。 游宸点开下铺给自己转发的那几个视频,脑子里蹦出的第一句话是:剪得还不错。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不对,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那姚芯肯定也知道了。 想到这里,他倒吸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手搭在门把上时又是好一番犹豫,最终撸了一把头顶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暗暗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没关系,反正也迟早要和姚芯坦白心意的,不如趁此机会看看姚芯是什么态度…… 他心里计较着,忐忑不安地打开门,往外走去—— 天知道,他进高考考场时都没这么紧张。 家里很安静,清晨的阳光透过阳台洒进来,卧在空无一人的沙发上。 姚芯不在客厅。 他继续往外走了两步,一股香味钻进他的鼻子里,唤醒了他尚还迷蒙的感官。温吞而规律的“咕噜”声,与断断续续的哼歌声传入他的耳朵,他转过头去,隔着厨房与餐厅相隔的那道磨砂玻璃,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姚芯在煮粥。 虽然姚芯早就同他说过自己在学做饭,但亲眼看见这一幕,游宸还是感到了不小的冲击。他有些恍惚地往前走,推开门,厨房里传来的香味、与姚芯轻轻哼歌的声音都在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他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哥哥,此时正背对着他,腰间围着一件粉色围裙,那头长发草草地拢在脑后,打卷的发丝柔软地垂在他洁白的脖颈上,而他自己则轻快地哼着歌,单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搅动着。 或许是听到他推门的动静,姚芯放下手中的勺子,微微偏过头来看他,笑着道:“小宸,早上好。 “你等一会,粥马上就好了……你过来尝一口,这个南瓜粥会不会太甜了……” 游宸有些听不清姚芯在自己耳边说什么,只是呆呆地应着他说的话,低头就着他舀起的粥尝了一口。 南瓜粥是什么滋味,他也没尝出来。 他的大脑里只剩下方才刷视频时看到的一条评论—— 爱上哥哥难道是我的错吗? 第125章 姚姚倾诉烦恼,小钱暗暗挑拨 根据姚芯的表现来看,他显然是对于网上的情况全然不知。 一顿早餐吃得游宸食不知味,姚芯只当他是睡懵了,抓起手机摆弄几下,一边道:“好不容易考完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出去找同学玩也行,我给你转点钱……” 游宸不吱声,就盯着他的脸看。只见姚芯用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突然脸色一变,伴随着他蹙起的眉心,游宸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我不就请了半天假,又把活都推给我……”姚芯低声抱怨,站起身收拾桌面,“我下午回公司上班,就不陪你了。” 游宸默默跟在他身后收拾碗筷,闻言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嗯”了一声。 一直到姚芯从卧室换好衣服出来,游宸上前替他把被工牌压住的领口翻好,才含糊不清地开口道:“网上那个视频……你看到了吗?” “什么视频?”姚芯从一旁的沙发上抓起自己的公文包,在穿鞋的间隙抬起头来问他。 “就昨天采访我们的那个……” 姚芯恍然大悟,应当是想起来了,“那个啊——已经发出来了吗?我都忘了呢,拍得怎么样?你一会儿发我看看。” 第182章 说完,他拎起包便冲出门去,只留下一句被门板拦腰截断的“拜拜小宸”。 游宸望着那空荡荡的玄关处伸了伸手,最终那只手落回到自己脸上,他纠结地抓了抓头发,最终长叹一声,让自己放空躺在沙发上。 那厢,姚芯一路顶着周围同事的注目礼来到自己的工位旁坐下。 ……虽然说之前他迟到或者请假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经历,但今天的目光是不是有点……太炽热了? “上头来检查了?”姚芯轻手轻脚地在自己的工位坐下,压低了声音询问宴雁道。 “……”宴雁的表情奇怪,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在憋笑。 不能是幸灾乐祸吧?姚芯狐疑地望着她,却见后者朝他指了指手机。 于是姚芯低头查看。 这一低头,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才重新抬起头来。 他脸上的疑惑消失了,转而被一种完全没能理清楚情况的空白取代。 “为什么?” 他的手指放在键盘上删删改改,最终千言万语只浓缩成这三个字发送出去。 宴雁回答他:也许是因为……你俩看着比较般配? 姚芯有点崩溃:可我们是兄弟!视频里都说了! 虽然宴雁很想发一句“兄弟这么了”,但考虑到姚芯本人正坐在自己面前,她还是决定安慰对方一下:嗯……可能,你们看起来不太像? 姚芯回了她六个点。 他思绪纷乱,又顺着那个视频继续下翻,发现连自己在公司年会上跳舞、弹钢琴的视频也被网友翻了出来。他对网友对自己的关注与讨论倒是没有太在意,只是突然间联想到方才在家里游宸那些异样的表现,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兄弟就是兄弟啊,怎么能是……情侣呢? 他心神不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了下班,钱垣送他回家时不经意地出声询问:“不开心?” 姚芯觉得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只试探地提了一嘴,“网上那个视频,你看到了吗?” “采访你和你弟弟的那个吗?”钱垣表情不变,点点头,道,“我看到了。” “那你有没有看到,网上那些人说的……” “嗯。”钱垣在红灯前停下车,贴心地没有提起网友们谈论的具体内容,而是转过头来,温和地看向他,“你不喜欢他们那么说?” “也不是不喜欢,我知道他们没有恶意的……”姚芯连忙道,他从副驾驶上坐起来,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自己身前的安全带。 钱垣早已习惯了他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因此很轻易地便分辨出了他此时的情绪——的确不是生气,反倒是纠结不安占了上风。 他在纠结什么? 这个疑问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钱垣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眼,但没有着急出声,而是等着姚芯继续说下去。 “但是,这样很奇怪。”姚芯说,“拥抱、送花,这些都是普通的兄弟会做的,我觉得我的举动没有问题,小宸的也没有……我倒是无所谓啦,我就是担心,小宸看到之后会怎么想……”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像是陷入了自我怀疑,又喃喃道:“难道我们真的太亲密了?……我是不是应该和小宸拉开一些距离?” 钱垣攥紧方向盘的手微微放松,“或许吧。” “你也觉得我们太亲密了?”姚芯不确定地询问他。 “不,这只能说明你们之间感情好,你没有问题。”钱垣这话说得巧妙,既安慰了姚芯,又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但可能是你弟弟有些依赖你。” 姚芯眉头一皱,露出些不赞同的表情来,钱垣又立刻道:“我知道,你弟弟很独立。但我的意思是,这一年,一直都是你们两个一起生活,你是他身边唯一可以依靠的成年人,他又在高三,正是压力大,情绪敏感的时候,所以才会显得你们关系‘亲密’。” 果然,听到他这么说,姚芯的表情有些松动,“那你的意思是……” “可以顺其自然。”钱垣却似乎并非想给他提出一些建议,只道,“他现在脱离了高考的环境,你可以多让他出门和同学、同龄人一起玩,而且最后他也是要外出读书——他有考虑过报哪所学校吗?” 闻言,姚芯的注意力自然而然地就伴随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转移。他像是松了一口气,用有些苦恼的语气和钱垣聊起了择校的事情。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件事并未在他这里完全翻篇。 自己方才的心态似乎是急于找到一个人,来告诉他自己和弟弟的关系是正常的,但倘若他真的问心无愧,完全可以将此事当作网友无心的玩笑,又何必如此在意? 他在害怕什么? 到底是害怕网上的言论会对游宸造成影响,还是害怕他们的亲情不知不觉越了界? 不过刚刚钱垣的话也的确提醒了他……或许他是应该和游宸好好聊一聊了。 快到他家楼下时,姚芯突然想起一件事——尽管这联想听上去好像有些无厘头,但他还是问出了口。他说:“对了,我看那个视频里后面有几秒拍到了你,有对你造成什么困扰吗?” 钱垣微愣,随即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姚芯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昨天摄像机拍到你的时候你好像有点……抗拒?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介意的话……” 第183章 虽然早就知道姚芯的是个格外注意细节的人,钱垣还是为他的这份敏锐感到微微的诧异。 “没事的。”钱垣摇摇头,反过来安抚他,“我只是……有点不喜欢被镜头对准的感觉。” 好像确实有人在面对镜头时会感到不自然。姚芯只当钱垣也是这样,便理解地点了点头,说:“类似于镜头恐惧症吗?不过你长得很好看,拍照肯定也很上相,以后可以慢慢习惯的……话说回来,反正我们也都是普通人,不习惯也没关系,自己舒服最重要啦……” 钱垣微笑着听他说话,不置可否。 第126章 追老婆还要什么面子 姚芯回家时,游宸正巧洗完澡。 或许是夏季闷热,游宸赤着上半身便走出浴室,半干的头发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发梢上滴落的水珠沿着他身躯的线条蜿蜒,像是山谷汇成的溪流,缓缓向下淌去,直到没入腰间—— 被开门的声音惊动,两人抬眼对视,俱是一愣。 姚芯琢磨了一路的说辞,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忘了个一干二净。他唰地扭过头,眼神做贼似的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看游宸,“把、把衣服……把衣服穿上。” 若是他此刻抬头的话,定能看到游宸的耳朵罕见地通红一片。但他没有,所以只是听到游宸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在吹风机呼呼作响的声音掩盖了电视里人物对话的声音,在这样稍显嘈杂的背景音中,姚芯坐在茶几前,手上拿着一个苹果,心不在焉地削着皮。手中的红富士圆润可爱,表皮红彤彤一片,但是被姚芯一通折腾下来,洁白的果肉被削得坑坑洼洼,看上去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他撇撇嘴,又把果肉削下来摆在盘里,起码这样能使它看上去卖相更佳。这时,吹风机的声音已经停了,他感受到游宸的体温向自己逐渐靠近,还没来得及把盘里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对方就极其顺手地拿走了他手中那个苹果核。 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就见游宸嘴里咬着那只苹果核,手中拿着一个水果叉,将其插在了盘中的苹果中,并直接叉起一块递到了姚芯嘴边。 游宸嘴里咬着东西,不便说话,只是朝他微微扬了扬下巴,意思大概是“吃”。 “……”姚芯无所适从,想说“这一盘才是你的”,可又找不到机会开口,只能就着他的手把苹果吃了。 身旁的沙发传来微微凹陷的感觉,游宸在他身旁大刀阔斧地落座,探身从桌上的果篮里又拿了一个新鲜的苹果,又将垃圾桶移到自己面前,抓起水果刀削起苹果来。 对方这一系列动作太过自然,姚芯几乎找不到机会打断,只能机械地重复咀嚼苹果的动作,心里打着一会和游宸说话的腹稿,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游宸削苹果的手上。 看着看着,他就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了,只留意到游宸苹果削得真好,苹果皮都不带断的,手也很好看…… 游宸把第二只苹果也切成小块放进碗里,自己啃完了剩下的苹果核。他自然留意到姚芯的目光,望着对方鼓起的腮帮子,他无端产生了自己是在喂兔子的错觉。 这个念头将他心头的紧张拂去了些许,于是他冷不丁地开口道:“你不是在看电视吗?看我干什么?” 姚芯一个激灵,“咔嚓”一声,苹果块在他嘴里被拦腰截断,迸出清甜的汁水来。于是他扯过纸巾,又是手忙脚乱的一通忙活,嘴上碎碎念着:“我没看你啊,我看电视呢……” “欲言又止”这四个字就差写在他那张脸上了,游宸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啊,对……” 不对。自己确实想和游宸聊聊,但这个展开怎么看怎么不对——主动权不应该是在自己手上吗? 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游宸显然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姚芯只得把酝酿了许久的话说出口:“你要不要,多和同龄人一起出门玩玩,出去旅旅游什么的?” “……”游宸觉得哪里不对。 他原先已经预料到姚芯回来后,或许会就着那个在网络爆火的视频和自己聊点什么,但他猜来猜去也没想到姚芯会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脸上的疑惑都快溢出来了。 他琢磨了半天,揣摩着姚芯的心思,如此回答道:“我和同龄人的社交没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嫌我待在家里烦?”游宸脸一沉,语气也低落下来,“可我才刚刚考完……” “也不是这个意思!”姚芯急了,整个身子都转过来看他,索性直接和他挑明了,说,“我是想着你应该出去好好放松一下……就是,采访那个视频,我下午看过了。” 他干咳一声,像是要掩盖什么,有些艰难地继续道:“网上那些人说的,我也看到了……” 闻言,游宸的神色也一瞬间紧绷起来,“你……怎么想?”他小心地问道。 “也没怎么想,反正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是他们说的那种关系……但是,”姚芯道,“我觉得我应该给你一些更多的个人空间,毕竟你已经成年了,以后也要去外地读书……” 越说下去,姚芯的话语越是流畅,他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朝游宸的方向倚靠过去,开始认真地规划起对方的未来。 第184章 游宸的脸色却并不十分好看,他垂下头,能看清姚芯说话时脸颊的起伏,发丝也随之在他肩头微微晃动——他长叹一声,而这声叹息制止了姚芯接下去想说的话,在后者抬头看他的一瞬,他立刻摆出一副难过的表情,问:“为什么?” 说实话,游宸对自己的演技并不那么的自信——否则他就不会在高中班级话剧的演出中被赶去演一棵树——扯远了,总之,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不想和姚芯维持这样的“兄弟”关系直到死的话,他现在至少应该做些什么。 “什么?” 事实证明他的演技在面对姚芯时绰绰有余,对方显然毫无防备地被他这副宛如受伤小狗的神色打动了,语气一下变得轻柔起来,“小宸,你怎么了?” 虽然游宸对自己这一番故意示弱的行为嗤之以鼻——也幸好他看不见自己现在脸上的表情,但他早就发现姚芯很吃这一套。他强忍住心底的不自在,继续用他自己听了都掉鸡皮疙瘩的声音说:“哥,你不想管我了吗?” “我没有不想管你……” 游宸不依不饶,“那为什么要赶我走?” “我不是要赶你走……”姚芯被这天降一口大锅要砸晕了,“就是,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自由一点,你之前不也说过吗,你觉得我管你管得太多了……” “……”游宸差点被自己的回旋镖扎得吐血,恨不得回到过去给那时候的自己一巴掌并警告他以后都对姚芯好好说话。 早知道姚芯吃软不吃硬,你之前到底在别扭什么啊? 但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游宸只好眼一闭心一横,心想脸是什么,不几把要了!于是他把下巴往姚芯肩头一搁,咬着牙说:“我都是乱说的。” “……” 姚芯还来不及反应,游宸又道:“我就是喜欢和你待一起,我喜欢你管我,喜欢听你说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到最后几乎是贴在姚芯耳畔低喃:“哥,我喜欢你,从小时候就喜欢了。” 第127章 姚姚:我们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的兄弟! “我喜欢你。” 说完这话,游宸不再作声,光听见自己心脏咚咚咚地跳了,其余的声音一概听不见。 直到好半晌,他感到姚芯动了动,他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转头一看发现姚芯的眼角闪烁着某种……感动的泪光。 “小宸……” “……” 游宸有些抓狂,心想他都在这真情流露了,就差往姚芯脸上亲一口直接把哥哥变老婆,结果姚芯还跟他在这“我们果然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的兄弟”! “我都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讨厌我来着……” 游宸心想又感动了哥,可望着姚芯一副眼泪汪汪的模样,又实在无法对他生气——开玩笑,谁能忍心对着红眼睛的小兔子发火,到最后也只能怪自己以前不好好说话。 可是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姚芯也依然毫无开窍的迹象,吸了吸鼻子,说:“但是,我和别人聊了一下,也确实觉得应该留给你更多的一点个人空间,这样的话,我们也就不会被别人误会关系了……” 听到这里,游宸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语气一变,问:“别人?别人是谁?你们聊了什么?” “……”姚芯却是卡了壳,擦了擦眼角,含糊地带过,“就是,别人……随便说说的,没聊什么……” 虽然到现在仍然不知道原因,但他还记得游宸和钱垣不对付的事情,自觉不应该把后者的名字说出来火上浇油。 游宸却已经从他闪烁其词的态度当中明白了些什么,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那个道貌岸然的眼镜男和姚芯哔哔了什么—— 那他就偏不要遂他的愿。 既然姚芯现在还迟钝地没能察觉,那他索性就顺着现下的情况,继续在姚芯身边扮演一个贴心的“好弟弟”,等到日后再挑明心迹也不迟。 想通了这一点,游宸便也大度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缠,而是迅速转移了话题,说:“对了,哥,下个月我们这片区有个马拉松比赛,我报名了,你能来看我吗?” 姚芯眨眨眼,有点没跟上他的思绪,但闻言还是先点了头,把这件事答应下来。 晚上躺床上要睡着时,他才迷迷糊糊地想到,不对,自己一开始要和小宸说什么来着……?怎么感觉好像什么也没说啊…… 游宸说要去参加马拉松比赛,并不是口头上说着玩玩的,并且,他既然已经邀请姚芯去看,那肯定是要跑出点成绩来。因此,为了将两个月没有好好活动的身体调整到他体考时的最佳状态,从第二天起他就恢复了晨跑的习惯。 他每天早上跑完步回来还能给姚芯把早餐带回来,一个星期下来,姚芯在某天也兴致勃勃地和他提出,也要跟他一块去晨跑。 但尽管游宸为了配合他已经放慢了步幅,姚芯还是累得够呛,跑出去没几百米就说不成了。可游宸在这方面却意外地强硬,把他的胳膊一拽就拉着往前跑。 他系统性地跟着教练学过长跑,知道姚芯这是疏于锻炼,心肺功能变差了,正是需要循序渐进的锻炼来调理一下,否则以后身体也是要出问题的。 姚芯跑得想吐,好不容易被游宸放过,强撑着走了几百米后往游宸身上一靠,说什么也不愿意走了,嚷嚷着要休息一下。 第185章 游宸看了眼时间,心说再让你休息你上班都要迟到了,思索片刻后索性蹲下身去,抄起姚芯的腿弯,一发力,直接将他背了起来。 姚芯毫无防备,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游宸背上了。但大概真是累着了,他也没有挣扎,索性把下巴往游宸肩膀上一靠,任由对方这么把自己背回去。 但他这么一贴上来,倒是让游宸有些不自在了。姚芯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下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就听游宸干巴巴地说:“你别,贴我那么紧……我出汗了。” “是你自己要背我的。”闻言,姚芯却并不买账,反而双臂一环,将游宸搂得更紧,笑嘻嘻地道,“没关系,你不要嫌弃我就好。” 伴随着他的动作,游宸感到对方手中拎着当早餐的包子隔着塑料袋撞在自己的胸膛上,热乎乎的一片,他的耳根也同样滚烫起来,心想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为了缓解自己的不自在,游宸主动开口询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跟我一起去晨跑了?” “就是,”姚芯在他背上比划着说,“我看网上说,跑马拉松都有陪跑的,我就想,那我也陪你跑一段……” 游宸先是感到心脏传来被击中一般的柔软的酸涩感,接着又觉得有点好笑,毫不留情地道:“你陪跑我?得了吧,就你这体能,骑单车都不一定赶得上我。” “……”虽然游宸说的没错,但姚芯还是感到自尊心受创,“哼”了一声就开始生闷气,嘀嘀咕咕地道,“那我就骑电瓶车……” 游宸笑起来,胸腔的震动被姚芯感知到,他感到自己紧贴在游宸后背的心脏也跟着震颤起来。 很快,对方的声音带着笑意钻进他的耳朵里,“不用了,你只要站在前面等我,当我的终点线就好了。” 这话听起来是有点暧昧的,说出口后连游宸自己都愣了一下。但姚芯好像没顾虑那么多,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被这话哄开心了,游宸不用回头都能猜到他在自己背上傻乐的样子。 ……行吧。游宸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心没肺的总比闹脾气好,还是不要对一只傻兔子要求太多了。 被弟弟评价为“没心没肺”的傻兔子姚芯本人对此毫无所察,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对着镜头比耶自拍了一张,镜头里露出游宸系着发带的额头和小半张侧脸。 游宸看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没说什么,只问:“干什么?” “发个朋友圈。” 姚芯单手在手机上操作一番,把刚刚拍的照片发出去,配文是“晨跑好累,但是有弟弟真好”。 不出几分钟就有人接二连三地给他点赞评论了—— 宴雁:又幸福了芯崽./ 苏裕清:距离你上班迟到还有一个小时零六分钟[微笑] 程湛:是该锻炼一下了[大拇指] 剩下零星还有几个同事夸游宸帅的,还有人玩笑着说让他把游宸微信推一下,姚芯挑了几个有意思的读给游宸听,但后者依然没什么表情,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自己被夸这件事。 不过,在姚芯把手机屏幕递到面前时,他还是扫了一眼。 他看到备注为“钱垣”的那个账号只给姚芯点了赞,但没有评论。 他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无声地哼笑了一声。 第128章 喜欢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六月底的马拉松比赛选在一个气温相对较低的周日。 这个马拉松活动在当地似乎有不小的热度,也许是半程马拉松的设置相较于全程来说对运动小白也比较友好,报名的人格外多。 姚芯和游宸的目的地并不在同一处,后者需要到赛道起点与其他参赛选手集合,姚芯则在靠近终点的地方等他,两人之间隔了二十公里左右。 蜿蜒二十二公里的赛道,沿途俱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有,甚至还有不少举着摄像头直播的网红。 但尽管这样,在赛道旁的一个凉棚下,姚芯看到挂着工作证的苏裕清时,心里还是忍不住诧异了一瞬——世界也太小了吧。 疑惑归疑惑,但并不妨碍他悄悄走到对方身后,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在苏裕清转身的时候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脸,“苏总监!” 苏裕清骤然被人拍肩,还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见是姚芯,脸上紧绷的神色不自觉地放松些许。 他自己或许是没有意识到,要忍住开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因为就算他使劲抿紧自己的嘴唇,那抹柔和的笑意还是会从他的眼底跑出来;所以他还是装作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矜持地“嗯”了一声,然后说好巧。 姚芯好奇道:“你在这儿当……” “志愿者。”苏裕清拎起挂在自己胸前的工作证晃了晃。 姚芯很给面子地“哇”了一声,捧读道:“苏总监,没想到你这么热爱公益。” “那当然了。”苏裕清说,“我可是三好市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突然,苏裕清像是不经意般提道:“那你呢?你今天怎么来了?” 这句话其实是在明知故问。姚芯前段时间刚发过有关于这场马拉松活动的朋友圈,说是弟弟要去参加,要不是看到了,苏裕清也不会牺牲好不容易的休息日,来这里当志愿者。 姚芯自然是不懂他的这点弯弯绕绕,如实答道:“我弟弟参加了这个活动,我一会儿直接到终点那边去等他。” 第186章 苏裕清等了等,见他没有什么要继续说的,才应了一声,道:“那要等好一会。” 姚芯满不在乎地说了一句“没关系”,在人群外围蹦跶了半天,最后被实在看不下去的苏裕清拽去了充作凉棚的志愿点,直接突破重围,视野一片开阔。但此时此刻赛道上也是空荡荡的,除了零星飘下来几片树叶,一个人影也没有。 姚芯坐在苏裕清给他搬过来的小马扎上,无所事事地观察起志愿者的工作来,苏裕清在其中似乎也不需要做些什么,大部分时候都是抱着一个垫板,在上面的工作表上记录些什么,或者是和另外几个志愿者交待几句什么。 看着看着,姚芯便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有些人天生就是干领导工作的料啊。 不过平心而论,苏裕清工作的模样的确十分有……魅力。 往日在公司里,姚芯唯恐被他抓住错处挨骂,自然没功夫去肖想自己的上司到底有没有在散发魅力。但剥离开工作的环境——或者说可能挨苏裕清骂的人不是他,姚芯望着对方认真的侧脸有些出神,脑子里一时间跑火车般地闪过了许多形容词。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炽热,被苏裕清感觉到了。四目相对,他来不及错开视线,后者已转过身朝他走来,问他:“看我干什么?” 姚芯仍旧维持着自己那个托腮的姿势,抬头朝苏裕清看去,实话实说地道:“帅。” “……”苏裕清没忍住笑,差点破功,“现在才发现我帅啊?” “你不穿西装的时候比较帅。”姚芯诚恳道,随后又伸手指向不远处的草坪中心,那里正停着一辆冰淇淋车。他看着苏裕清,眨了眨眼,说:“如果能请我吃冰淇淋的话,就更帅了。” 苏裕清顺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说:“走。” 沿着草坪中铺设的一条石子路走过去,两人在冰淇淋车面前站定,面前还有几个人排队,有带着孙女的老奶奶,和一对手挽手的情侣。 轮到他们时,姚芯在冷柜面前纠结了一会,随后伸手划了两个口味,说:“一个香草味一个草莓味,谢谢!” 苏裕清闻言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说:“我不吃。” 姚芯也转过头来看他,说:“我知道啊,我吃两根。” 苏裕清:“……” 区区两根对姚芯来说不在话下,他以龙卷风摧毁冰淇淋的速度迅速消灭了它们,非常满足地把木棍丢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这才看向身旁欲言又止的苏裕清,用表情示意他“有话快说”。 “……”苏裕清的眉头挑了挑,问,“我平时穿西装的时候不帅吗?” 姚芯没想到他还在对自己方才随口一说的话耿耿于怀,摸了摸下巴,解释道:“主要是你穿西装的时候总是在凶我,我有点条件反射了,嗯……可能是有点怕你,哪还有心思管你到底帅不帅啊。” “那你能不能把工作做好一点,争取别让我凶你?” “……你就不能温柔点吗?” “合着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领导形象?”苏裕清忍不住道,“没有温柔的时候吗?” “你非要说的话那还是有的,”姚芯回忆了一下,道,“有一段时间,就是春招刚结束的时候,你看着和善了不少……”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有些小心地觑了眼苏裕清的脸色,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苏裕清却毫不避讳地道:“那是因为施彦昭帮我处理了一部分工作,工作量下去了,心情当然更好了。” “……噢。”姚芯点点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距离施彦昭的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快要两个月。虽然那时候他在心里想着,等把苏裕清救出来后肯定要让对方给他磕两个道谢,但事实上,当他看到那栋别墅、那间暗房里的一切后,他其实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而等到施彦昭离职,苏裕清回到京云工作,对方也没有主动向他提起这件事,姚芯也识趣地没有和他聊起过。 他想,对于苏裕清来说,骤然发现曾经关系亲密的师弟不为人知的一面,恐怕也需要时间去接受。 所以,当苏裕清以这样平静的语气提起施彦昭时,姚芯还是十分惊讶的。 “谢谢你。”就在两人沉默之际,苏裕清突然开口道。 姚芯感觉耳根有点痒,忍不住偏了偏头,小声道:“你应该谢谢程总,是他带人找到你了吧?我也没做什么……” 苏裕清哼笑一声,道:“要不是你执意要来找我,程湛会管我吗?” ……这说的倒也没错。 “所以还是应该谢谢你。”苏裕清深吸一口气,语气柔和下来。 “其实早就应该和你说这些的,只是之前……我自己也没缓过来。”苏裕清嘲弄地笑笑,“你应该也知道了,施彦昭他对我……其实很久之前我隐隐有感觉到,那时候就有意跟他拉开了距离,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还害你受了伤,抱歉。” 姚芯下意识将那只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说:“没关系,本来也不严重,而且早就没事了。” “当时在暗房外面,看见你和施彦昭抢那个瓶子的时候,我真的很害怕,那种感觉比我睁开眼看到自己被施彦昭囚禁还要恐怖。”苏裕清向他坦言自己的恐惧,缓缓道,“我宁愿站在那里的是我自己,也不想让你冒一点可能会受伤的风险。” 第187章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姚芯移开视线,道,“那还是你被囚禁更吓人一点。” 见状,苏裕清也只是微微一笑,继续道:“我是认真的,姚芯。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不见了的人。” “……”姚芯张了张嘴,小声道,“还不是你自己,之前出差总是发信息轰炸我,那次居然一声不吭,太反常了……” “所以,”苏裕清偏过头去,凝望着从树叶缝隙中漏出的金色光斑被他纤长的睫毛接住,轻声说,“喜欢你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姚芯心头一动,心里好像有一颗埋藏了几个月的种子在破土而出,带给他雪山那一夜,苏裕清亲吻自己额头时相同的感觉。好像某种预感的印证,他方才藏到身后的手腕被苏裕清轻轻握住。 “如果能让你也喜欢我,那我会更幸运一点。”苏裕清说。 第129章 粉红色胡萝卜发绳 “幸运”。 回想起苏裕清刚刚提到的这个词语,姚芯有一瞬间的愣神。他站在终点处最靠近赛道的地方,等待着这场马拉松比赛的胜者略过终点线。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有人用“幸运”来形容被他喜欢上的人—— 第一个是钱垣。 这种微妙的巧合使他感到某种困惑,但现场热烈的气氛没有放任他继续走神的道理。 世界喧闹着,风声簌簌拂过树叶,参赛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湍急的河水向他们的方向涌来。 现在是上午九点,距离起跑枪响恰好过去一个小时,第一梯队的参赛选手已经来到了赛道的末端,终点线近在咫尺。 游宸正在其列。 二十公里的路程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能算作轻松,就连夏季清晨的微风被吸入肺中都像是裹挟着异物的刀片,但游宸却不觉得难受,恰恰相反,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般炽热。 少年的黑发在风中肆意飞舞着,褐色的瞳孔在日光下亮得惊人。在观众激动的呐喊声中,他还在加速。 被使用到极致的身体有轻微的颤抖,但他没有停下。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少年的身躯如豹一般紧绷,接二连三地超越了在他前方的参赛者,跑在了队伍的最前端。 游宸热爱奔跑的感觉,因为只有站在赛道上,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离终点越来越近,流逝的时间、倒退的景色,这一切都无法阻碍他的脚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与姚芯的距离在缩短。 就像现在。 耳畔清晰地回荡着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他专心地凝视着那个站在终点线等待的身影。 “小宸——!” 欢愉的呼唤转瞬化成惊呼,姚芯只感到自己腰上传来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使他脚下一空,被人单手悬抱着就冲过了终点。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随即便紧紧地环上了游宸的脖颈。 游宸感觉不到身体的疲累,当越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他就像童话中呼啸而来的巨龙,以一种蛮不讲理的气势,张开巨大的羽翼将城堡里的公主掳走,并将其视作珍宝一般锁在怀里,远离人群。 又跑出去将近一百米,他的速度终于渐渐慢下来。 在方才那一瞬的急速奔跑中,姚芯的发圈从脑后滑落,柔顺的发丝被风吹乱,拂过游宸裸露在外的肌肤。游宸喘着气低头看他,同那双被笑意盈满的眼睛对视。 “放我下来,”姚芯的语气落在他耳朵里像是嗔怪,“你不累呀。” 游宸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又落到他因领口散乱而露出的一大片洁白的脖颈处,蓦然产生了想把头埋进去蹭蹭的冲动。 但他知道自己一身臭汗,不想把姚芯也弄脏,便一言不发,克制地把对方放了下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姚芯的手上还攥着一条毛巾,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条毛巾就搭在了他的头上。 不用姚芯出声,他便很顺从地微微低下头去。柔软干燥的毛巾包裹着姚芯轻柔的力道,擦过他的脸颊,打湿的头发,最后搭在他淌着涔涔汗水的肩上。 “我跑了第一名,”他越过毛巾的阻隔去看姚芯的眼睛,“回去之后可以有奖励吗?” 姚芯脸上因兴奋而产生的红晕还未褪去——就好像跑完马拉松的人是他一样。他顶着红扑扑的脸颊,笑眯眯地回望向他,说:“可以啊,想要什么?” “……”得到肯定答复后,游宸却沉默了片刻。随后,他才闷声道:“回去再说。” 他们之间的氛围太好,好像无形之中就与外界隔开,旁人根本无法轻易介入。游宸兀自站在原地调整呼吸,大脑还没完全投入正常的运转,只是凭借本能紧紧地拉着姚芯的手——就在这时,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紧接着,他与姚芯交握的手就被分开,他的掌心又不由分说地挤进来另一个男人的手掌。 游宸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苏裕清那张假笑的脸。 “……” “跑得不错。”苏裕清皮笑肉不笑,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 “……”游宸刚刚平静下来的血液立刻在雄性本能的促使下活跃起来,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同样加大了自己手上的力度。 两人面上一派冷静,交握的手中却暗流涌动,恨不得直接把对方的右手拽下来—— 第188章 “……你们!没人听我说话吗?” 姚芯提高音量的声音传进耳朵里,两人如梦初醒般一怔,瞬间把手抽回来,同时转头看向了声音的主人。 被两双眼睛同时注视,让姚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趁他愣神,游宸飞快地瞥了苏裕清一眼,随后上前,乖乖地喊了一声“哥”。 “哥,你刚刚喊我吗?”游宸从善如流地把头一垂,“对不起,我没听见。” 苏裕清:“……”好熟悉的招数。 姚芯倒是不好意思起来,说:“没、没什么……” “哥,我想去体育馆洗个澡,”说完,游宸也不管苏裕清的反应,转头就对姚芯请求,“你陪我去吧。” 姚芯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因此只能饱含歉意地望了苏裕清一眼,匆匆道:“苏总监,那我先走了,再见。” 说罢,便跟着游宸一起离开了,留苏裕清在后头望着两人的背影气得磨牙。 考虑到跑完肯定有冲凉的需求,游宸特意带上了换洗衣物。早上十点半的体育馆里人影寥寥,淋浴的隔间一片安静。 姚芯晒了一上午太阳,心想来都来了,不如也洗个澡。他正要挽头发时,触碰到自然垂在肩头的发丝,才想起自己的发绳在方才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他苦恼地放下手,一旁的游宸却注意到他的动作,见状便拎起手边的包,默默在其中翻找了一阵,很快,他手上便多出一个粉色的头绳,上面还有一个胡萝卜饰品。 他一言不发,站起身来站到姚芯身后,双手有些笨拙地撩起姚芯的头发,像是生怕将他扯痛,动作生疏地梳理起来。 粉色的胡萝卜头绳紧紧勒在游宸小麦色的手腕上,看上去显得格外违和,又莫名有一丝滑稽。姚芯虽然为游宸的动作感到惊讶,却没有阻止,任由他帮自己将过长的发丝拢起,两腿放松地轻轻摇晃,语气轻快,问:“谈恋爱了吗?” 不料,游宸的动作却一瞬停滞下来。 “没有。”好半晌,他才出声,惩罚般地轻轻拽了拽姚芯的头发。 还不都是为了你。他在心里嘀咕。 这个发绳是一年前,他刚刚同姚芯搬来这个出租屋时买的。某天晚上,姚芯睡下后,他在浴室的洗漱台上看到姚芯当时拆下的发绳,很常见的黑色发圈,材质粗劣,摘下它时总会缠上姚芯的发丝,他偶尔能听见姚芯吃痛的声音。 后来他逃晚自习回家的路上,路过饰品店时鬼使神差地走进去,忍不住在发饰区流连几步,不自在地问导购有没有哪种发绳是不缠头发的。热心的导购员帮他挑了几款,他最后选了那个胡萝卜的。 等他买下后才觉得后悔,因为那时他和姚芯的关系远没有现在这么亲密,这个发绳他是无论如何也送不出去的。 ……莫名其妙的,谁会给自己哥哥送一个粉红色的胡萝卜头绳?而且姚芯怎么可能看得上自己送的这种几块钱的小玩意……他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句神经病,然后做贼心虚一般将发绳藏进了书包的夹层,没有再拿出来。 直到今天,这个头绳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游宸越回想越脸红,越脸红越焦躁,越焦躁越梳不好,只能把那柔顺如绸缎般的发丝一放,说:“你自己来。” 姚芯笑起来,从他手中接过发绳,放在自己眼前端详。 游宸自认为隐蔽地瞥他,姚芯发现了,却不戳穿。他打量着这个发绳,着实不算好看,妥妥的直男审美,他忍着笑故意道:“不是买来送给喜欢的小姑娘的吗?” “……”游宸忍了忍,没忍住,恶声恶气地道,“给你的。” 姚芯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利索地把自己的头发拢起来,笑够了,这才出声问:“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游宸不好意思和他说真实原因,太肉麻了,好像他很关注姚芯一样——虽然这是事实。于是他只是低声道:“你扎头发……更好看。” ……这个理由听上去并没有比原来那个好上多少。 但他说的是实话。尽管听上去很肉麻。 好在姚芯没有追问他说“为什么好看”,否则游宸是真要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了。 说一个人好不好看,或者怎样更好看,本来就是一件主观的事情。只是游宸觉得,把发丝拢在耳旁、束在脑后的姚芯,比起散发的他,或是短发的他,看上去……更温柔。 不是说姚芯平时不温柔,只是这种温柔会让游宸想起更原始、更本能的,近乎于母亲般的温暖与包容,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想要靠近他,拥抱他,嗅闻他身上是否有同样令他安心的香气。 他没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养育自己的养母也早已离他而去,在那之后,会拥抱他的人就只剩下姚芯了。 ……这何止是肉麻。 游宸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涌起的冲动,带着自己的换洗衣物走向淋浴的隔间。 第130章 遇到小美人鱼的可能性很小但绝不为零 游宸没有在隔间里待多久。 本来也只是冲凉而已,更何况这里的也没有条件让他仔细清洗。 出来时他听见隔壁淋浴间的水声依旧没停,姚芯仍在洗澡。他下意识往旁边看去,看到米白色的浴帘下露出两条光洁的小腿。 那双小腿白皙匀称,鼓起的弧度圆润得恰到好处,往下去是纤细的脚踝,游宸在这时骤然察觉到自己心头涌起一股冲动——他想冲进去证实一下,自己是不是一只手就能拢住姚芯的双脚。 第189章 他垂落在身旁的手无意识地虚握了一下。 事实上,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幻想过这个情景。 在姚之明还没出事,他们平静的生活未被打破前,游宸和姚芯半个月也说不上一句话。更何况,那时候的姚芯已经在准备出国的事宜,回来的次数寥寥。 那是一个六月的下午,天气和今天差不多,只是气温要低许多。游宸下课回家,路过别墅后院的泳池时听见了水声。他朝那里走去,略微驻足,便看到姚之明正躺在后院的沙滩椅上,旁边站着一个衣着考究的老人。 但游宸的注意力不在那里,他的目光落在正浮动着水花的泳池中。 他许久没见到的哥哥正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个长相普通的男人,此时正在水中托着姚芯漂浮的身体,说着什么,像是在纠正他的动作。 是姚之明注意到他,叫了他一声,随后招手让他过来。 游宸把书包丢在拐角处,沉默地走过去,坐在姚之明旁边的椅子上。 但他的父亲将他叫来,也没有要同他说话的意思,仍旧在与那位老者交谈着。游宸对此习以为常,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了泳池中。 他的哥哥身量纤细,皮肤透着鲜少暴露在阳光之下的白皙,不常运动的身躯在水波荡漾下被衬托出别样的柔软。夕阳下的水面反射出金子般的碎光,姚芯沐浴在这金色中破水而出,水滴光亮得仿若珍珠,从他的发丝、面颊、锁骨汩汩滚落,熠熠生辉,这使他看上去像是浮出海面的海妖,或是传说中摄人心魂的人鱼,拥有着近乎妖异的、危险的美丽。 坦白说,那天姚之明和那个老人所谈论了什么他不太记得,也许是在商量给姚芯订做礼服的事宜,后来姚之明对他说的话他也早已遗忘;他只记得水中的姚芯慢慢向泳池边缘靠近,裸露的双臂搭在边沿上朝他看过来。 游宸从没有躲闪过任何一个人的目光,从小,与他人对视时他总是占上风的那刻。但那一次,他在姚芯的注视下竟第一次产生了逃离的想法,他感觉到呼吸急促,男孩单薄的胸膛不自觉地剧烈起伏,身体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然后,人鱼用好听得像是在歌唱一般的声音开口喊他: “小宸。” 而他,就像被歌声蛊惑的水手一样,呆愣在原地,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作。 美丽的人鱼在夕阳的余晖下歪头望着他,随后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转身又潜入了水中。 游宸在当晚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后院的泳池边,四周空无一人,月亮高悬,只有面前的泳池里传来阵阵水声。这时,他突然感到胳膊一凉,有什么拉住了他的手,于是他垂头望去,看到姚芯从水中浮出,伸出手来拉他,无声地邀请他也进入水中。 转眼间,游宸就身处在水中。姚芯身上的体温偏低,不知是否是因为在水中待了太久,游宸在梦中遵循本能地抬手拥抱住他。 拥抱使他与姚芯靠得很近,近到他能看清哥哥额发上悬挂的水珠,微微颤动的睫毛;近到他能感受到哥哥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脸颊,裹挟着湿气,与某种属于水面的微凉。 银白的月悬挂在他们身后,水面包裹着他们,姚芯缓慢地回抱住他。游宸在他的怀抱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舒适,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他被温热的羊水包围。 哥哥柔软的嘴唇蹭过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脖颈……最后落在他的耳畔: “小宸……” 游宸在这声轻柔的呼唤中清醒过来。 只是自那个午后,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再也没能见过姚芯。对方已经飞往了异国。 …… 记忆回到现在,面前淋浴间的水声依旧没有停止。袅袅的白色水汽沿着浴帘的边缘缓缓渗透出来,连带着沐浴露廉价却甜蜜的香味一起,席卷了游宸的感官。 他在这氤氲着香气的白雾中,恍惚看见姚芯。 热水从他头顶的花洒冲淋而下,水滴顺着他面颊柔和的弧度向下,汇聚在他锁骨的汪洋里。被盛满的水面晃动着,水珠继续往下流去,沿着他单薄的脊背,依偎着那蝴蝶状的山峦,勾勒出一道清浅的河道…… “小宸?” 就像被闪电击中,游宸发觉耳边的水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他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身穿他的宽大t恤的姚芯正站在他面前,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怎么了?” “没、没什么……”游宸颇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姚芯不明所以,歪头去追逐他的视线,“怎么了嘛——” 游宸有些受不了,伸手挡住了姚芯的脸,“说了没什么,发呆而已。” 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在他掌心扑扇,好像他捉住了一只蝴蝶。游宸暗骂一声,又把手收回来,闷声道:“走了,回家。” 姚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很快就将其抛在脑后,快步跟上了游宸。 他身上穿着游宸包里备用的换洗衣物,对方的t恤与短裤套在他身上过于宽大,纤细白皙的四肢从袖口、裤管伸出来,在深色布料的衬托下,白得几乎发光。 游宸留意到地铁上不断有目光朝姚芯投来,偏偏后者低头看着手机对此毫无察觉。在不远处那个中年男人第七次打量姚芯时,游宸单手揽住后者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扯了扯,随后抬起头,凶狠地瞪了回去。 第190章 中年男人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回家后,姚芯抱着笔记本往沙发上一坐,十指哒哒地在键盘上飞跃,处理起工作来。等他从工作邮件中回过神来,才发现游宸已经不声不响地在他身边坐了许久。 见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游宸极力掩盖自己脸上不自在的神色,干咳一声,道:“……奖励。” “噢,我差点忘了。”姚芯把电脑合上,“想要什么?” 只见游宸咬了咬牙,说:“你……你把脚抬起来一下。” 姚芯:“?” 他试探地抬起一只脚。 “……两只。” 于是他又把另一只脚抬起来。 游宸飞快地伸出手,将他的双脚拢在一起,然后用右手在他的双脚处圈了一下。 姚芯:“?” “好了。”游宸又把手收了回去,不管姚芯头顶几乎要具象化的疑问号,他转身就走,多一句话都没有。 他回到自己房间,火速关上门,循着方才的记忆,用手圈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还真可以用一只手圈住。 第131章 宋爷爷 马拉松结束后,姚芯留意到游宸似乎又忙碌了起来。 这天他留意到游宸正坐在餐桌前捣鼓些什么,他有心想吓一吓对方,便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小宸,在忙什么呢?” 游宸正投入地做着手上的事情,不设防被他吓了一跳,姚芯越过他的肩头往桌上一瞥,发现游宸面前正放着一个小熊布偶。这只小熊看上去有些旧了,不过虽然毛色暗沉,但依然干干净净,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爱护。 小熊的前爪上有一道裂口,棉花露出来些许,已经被游宸用针线缝上了一半。 “咦,”姚芯奇道,“谁的小熊?” 游宸回头看见他,脸上的神色一瞬间不自在起来,手上的针线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沉默半晌,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开始缝补,一边道:“隔壁区的福利院里一个小女孩的……我最近,偶尔,会过去帮忙……” 姚芯闻言便了然了,伸出手揉乱了游宸的头发,只是还不等他开口,后者就把他的手从头顶拿了下来,说:“你要是敢夸我说是‘好孩子’什么的……我会生气的。” “本来就是——” 游宸生怕从姚芯口中听到“好孩子”这三个字,急忙岔开话题,道:“对了,我今天在那个福利院遇到熟人了……” “熟人?”姚芯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我也认识吗?” “嗯。”游宸点点头,说,“是那个宋……宋爷爷。”说罢,他觑了眼姚芯的脸色,以为他没想起来,便出声提醒道:“就是那个经常帮我们家……不对,应该说是经常帮你做衣服的那个老人家。” “我记得他。”姚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若有所思道,“宋爷爷……他怎么会去福利院?去帮忙吗?” “好像是。”游宸又一次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移开,防止他在乱动,这次索性直接抓牢在手里,“我听院长说,他好像是来给小朋友送衣服的,所以会来福利院记录小朋友的衣服尺码。” 姚芯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容,似是在自言自语般道:“宋爷爷还是那么热心。”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染上一抹落寞,“只是宋爷爷自己没有子女,晚年肯定很寂寞……” 他们口中的“宋爷爷”,原名宋斯,年轻时在欧洲留洋,十分有英伦绅士的派头,如今虽已是花甲之年,但保养得当,身上的气质不减当年。他手底下也有些产业,家底丰厚,有个爱好是设计和制作衣服,不过他的衣服只送不卖,向来是送给朋友的。 宋斯与姚之明私交不错,从姚芯十岁起,便记得对方每年都要带着老派考究的卷尺来测量自己的身形尺寸,他将宋斯当自己的亲爷爷看,对方送来的各式礼服也挤满了他的衣柜。 只不过自从姚之明出事后……姚芯眼神动了动,回想起上次见到宋斯的情形——还是在京云年会之前,对方给自己和小宸送来两身西装,面对自己的窘迫,他也只是和当年一样摸着他的头说没关系。 他思索得入神,没留意到自己的右手被游宸攥在手心中翻来覆去地揉搓了个遍,直到他突然抬眼,像是做出什么决定般对游宸道:“下次我和你一起去那个福利院。” 游宸自然没有拒绝。 周日清早,两人坐地铁,前往那所福利院。单程地铁就花去了一个半小时,姚芯有些咂舌,没想到这里离他们住的地方那么远。 这里远离市中心,却不比市中心更冷清,但“繁华”这个词用在这里也的确不贴切,倒不如说是“喧闹”。姚芯环顾四周,只见狭窄的街道挤满了来往的行人,自行车、摩托车也拥挤其中,稍不留意就可能被呼啸而过的二轮车擦伤,而在这样的路况下,道路两旁仍有摆摊的商贩,贩卖蔬菜、日用品的……各式各样。 比起街道,这里更像是一个小型的“集市”。 游宸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一手紧紧地拉住姚芯,使他贴紧自己,防止他与自己走散或是被来往的人撞倒。 两人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穿过这片“集市”,接下来游宸又带他在曲折的小巷里拐了几道,二人才在一扇大门前停下来。 这扇门还用着很古朴的材料——木头,但隔音效果并不尽如意,安静的小巷里回荡着孩子们嬉笑玩闹的声音。 第191章 看来这就是那个福利院了。 游宸自然地抬手敲敲门,在等待门被打开的间隙,他扭过头来对姚芯解释道:“这一片的周围都是烂尾楼,十几年前就在这里,也没有人管。有很多被遗弃的孩子……这个福利院也是最近两年才建起来的。” 游宸的声音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姚芯明白他并非冷漠。 “……”他默默把涌到嘴边的询问压下去,游宸主动和他解释这些的行为,已经让他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里,或许就和游宸不曾和他提及的过去有关。 只是现在游宸没有要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他也没有追问。 很快,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女孩来给两人开了门,游宸朝她点点头,道:“小桐姐,早上好。” 被唤作“小桐”的女孩也笑着同他问好。她笑眼弯弯,眼睛是标准的月牙形,这使她看上去十分甜美,很有亲和力。她对姚芯的到来似乎并不惊讶,想必是游宸已同她说起过。 “你是游宸的哥哥吧?我是目前这个福利院的志愿者负责人,你叫我小桐就好。游宸跟我和院长提过了,谢谢你愿意来帮忙……我先带你去见见院长,如果你可以固定时间来这里的话,那就太好了……” 她一边介绍着,一边领着姚芯向院子里走去。 姚芯四下望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明亮温暖的色彩。这所福利院刚刚兴办,不算辽阔的院子里的设施虽然简单,但足以给年幼的孩子们提供一块无忧无虑的玩乐之地。 滑梯、秋千和跷跷板等游乐设施,都漆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在上面玩耍的孩子们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想来他刚刚在门外听到的欢声笑语就是来自这里。 院子里靠近大门的一角正围坐着一群孩子,他们是最先注意到三人的。姚芯看到其中一个小女孩丢下手中的画笔小跑着朝游宸扑去,一把抱住了后者的腿,仰着脸问道:“宸宸!我的小熊呢?你上次说会帮我补好的!” “说了别这样叫我……”游宸嘴上凶巴巴地嘟囔着,手却诚实地摸向身后的背包,从中拿出那只棕色的小熊递给女孩,“喏,给你——下次不许叫我宸宸!要叫哥哥!” “谢谢宸宸!” “……” 姚芯看着游宸一脸吃瘪的表情,没忍住笑,小桐留意到他的目光,也笑起来,道:“游宸很受小朋友欢迎的。” 姚芯赞同地点点头,“小宸很温柔的,虽然看上去好像有点不好接近,但是……” 他早就想和人夸夸自己的弟弟,此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聊天对象,一时没刹住车。就在小桐带他前往院长办公室的短短一路上,他就把游宸从头到脚夸了个遍,一句话不带重样的。 直到小桐停下脚步,忍俊不禁地道:“好啦,我知道你有多喜欢你弟弟啦。”说着,她朝姚芯眨了眨眼睛,说:“院长办公室就在这里,我带你进去吧。” 姚芯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确实说得有点多,于是耳根一红,抿着唇点了点头。 小桐推开门,姚芯看见一个将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人坐在一张办公桌后,但让他感到惊讶地却是对方身旁的那人—— 那个衣着考究,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手持一根手杖的老者,正是宋斯。 两人四目相对,他看见老人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消失了,转而变成一丝他熟悉的笑意。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开口,只是点头致意。 直到姚芯与院长大致聊过,确定了前来帮忙的时间及工作安排后,两人才正式地互相打了个招呼。 即使许久未见,姚芯依然在老者的身边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改变。宋斯对待他的态度平和,脸上的神色一如当年般慈爱,姚芯原先局促的情绪也得到了缓解,他终于放松下来,就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只是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到过去,像平常的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交谈。姚芯终于鼓足勇气,将一直用右手提着的礼盒递给宋斯,道:“宋爷爷,我很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和小宸的照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实在是,承蒙您的关照,这是我的心意,还请您收下,虽然——” 但不等他说完,他感到手中传来阻力,礼盒被轻轻推了回来。他一怔,正要开口,只觉头顶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 “不要紧的,姚姚。”宋斯微笑着,眼角漾起慈爱的细纹,他抬手揉了揉姚芯的头,说,“我把你当成我自己的孩子来看,从来不要你什么东西。要是实在过意不去,你愿意多上我家来坐坐,陪陪我这个老头子就好了。” 第132章 论朋友圈的重要性 苏裕清点进姚芯的朋友圈,发现对方在半个小时之前新发了一张照片。 他自己本身没有像这样的社交需求,好友列表里躺着的也都是一水儿的工作号,大家的朋友圈都一样没劲,点开一刷清一色的公司推文外置链接。倒是加上姚芯之后,苏裕清才找到了刷朋友圈的乐趣。 大概是因为对方没有工作经历,根本没有要把工作号和私人账号分开的概念,朋友圈也大咧咧地敞着,甚至没有设置什么“三天可见”、“半年可见”。苏裕清在某天晚上把对方的朋友圈翻到了底,姚芯发出来的照片一张不落全存进了他的手机里。 第192章 在早些年的姚芯的朋友圈中,苏裕清发觉他出席某些重大场合时的礼服从来没有重复过,每一套穿在姚芯身上都好看得要命,设计师显然是完全了解姚芯的身形与他适合的风格,该垫肩的垫肩,该掐腰的掐腰……像是那些换装游戏里的漂亮娃娃。 他点开这张新发的图片去看,照片里的主角身边围了一大群小朋友,举着手机笑眯眯地自拍,看背景辨认不出是在哪里。于是他退出去,发现这条朋友圈的下面带了一个定位,显示地点是他们本市的一个福利院。 福利院……当志愿者去陪小孩玩了? 苏裕清再次点开那张照片细细打量,果然发现照片里的孩子们几乎都穿着样式统一的、有些破旧的衣服。他不禁感叹姚芯真是活力充沛,被工作毒打一周还愿意花唯一一个休息日去到处乱跑—— 等等,姚芯刚进京云的时候似乎也不这样……所以是有人约他去的? 苏裕清放下手机,思忖半刻,立刻回想起不久前在那个马拉松终点,自己和游宸暗暗角力的场景—— 不会又是和他弟弟有关的吧?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狠狠一跳,果断地点开与姚芯的聊天框,问:在福利院做志愿者? 姚芯过了好一会才回他:对呀,我弟弟也在[小兔笑眯眯] 苏裕清望着那张傻兮兮的兔子脸,几乎幻视姚芯本人笑眯眯的脸,再看他发过来的那句话,顿时又气又想笑,转手发了三个字过去:我也去。 姚芯先是回了他一个“啊?”,紧接着又问:真的吗? 苏裕清回:当然是真的,不是和你说过了,我可是三好市民。 姚芯看上去是真的挺高兴,回复他道:那我下个星期带你来噢! 虽然大概率是被抓去当免费劳动力,但苏裕清不在乎,他这下舒心了,一想到等下个星期游宸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忍不住要仰天大笑三声—— 哼,臭小子,我可是你哥亲自带过来的,你还斗得过我? 殊不知,他高兴得着实有些太早了。 下周日的福利院,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热闹。 一个小时前—— 姚芯:钱垣!你喜欢小朋友吗! 收到这条信息时,钱垣正在厨房给百元拌猫饭。 最近百元有点生病,上个星期他便约了姚芯一起带百元去做了一次身体检查,所幸大毛病没有,就是小毛病一堆。 姚芯看不太懂猫咪的体检报告上的指标,挨在钱垣身边努力看了半天,然后指着其中某一项数值仰头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钱垣其实也不太懂,但姚芯一副全然信任他的模样,眼睛自下而上望着他眨啊眨,男人无用的自尊心作祟,他实在说不出“我也不知道”这几个字。 于是他严肃地看了一会,然后笃定道:“百元缺维生素c。” “这样啊。”姚芯相当信服地点点头,然后转头又夸他,“你好厉害啊,这都看得懂。” “……”钱垣不确定那时候的自己有没有做好表情管理,总之他记得自己的嘴角抽筋似的上扬一瞬,随后立刻被他压下去了。 也是他运气好,随口一说还真让他说准了。从那之后,钱垣谨遵医嘱,每天勤勤恳恳给百元拌猫饭,往里加维生素c、乳铁蛋白等等——总之比人吃得营养多了。 这时百元已经闻着味过来了,窜上了他摆放在一旁的高脚凳,坐在那里甩尾巴。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还是百元发现的。猫咪用后腿支起自己的身子,圆溜溜的眼睛在发光的手机屏幕上停留一会,然后朝自己的主人“喵喵”叫了起来。 钱垣循声看去,这才发现是姚芯的信息。于是他在回消息和拌猫饭之间犹豫了一会,单手加速捣碎了碗里的肉沫,将还要花费五分钟的时间缩短了一半,随后迅速把手一洗,拿着手机走向客厅。 他望着屏幕上姚芯发来的询问沉思,没弄明白对方发这话背后是否有什么隐含的意思,只能猜测着对方的态度来回复:嗯,还好,小朋友挺可爱的。 对方估计是一直抱着手机,此时秒回道: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来福利院帮忙?这个福利院没开多久,现在正缺人呢。 钱垣只选择性地看见了“和我一起”这四个字,后面的话直接忽略,想也没想就回了一个“好”。 姚芯兴高采烈地给他发了几个挥舞爱心的兔子表情包。 钱垣望着屏幕上蹦蹦跳跳的小兔子,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又和姚芯聊了两句,突然感到手背一痛。他把手机移开,正看到百元用嘴轻咬他的手,竟从一只小猫咪的脸上看到了“哀怨”这两个字。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跟着百元走进房间,这才发现那碗猫饭还高高地放在桌上。 坏了。钱垣一拍脑门。刚刚走太急,忘记把猫饭拿下来给百元了。 百元此时正撕咬着他的裤脚,愤怒地朝他喵喵叫。 虽然钱垣听不懂猫话,但他能感觉到百元貌似骂得很脏。 而几乎是与苏裕清同步的时候,程湛也刷到了姚芯的朋友圈。 不,准确来讲,是他的助理刷到了朋友圈,然后相当敏锐地提了一嘴,说姚芯好像挺喜欢小朋友的哈,在福利院帮忙照顾小孩呢。 程湛仍旧埋头在文件里,有些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他自己都还是个小孩。” 第193章 助理:…… 啊对对对,姚芯吃饭您盛饭,姚芯喝水您倒水,姚芯出门您开车,姚芯购物您刷卡,离开您谁还把他当小孩? 老板您,别太爱了。 两小时过去,程湛总算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助理正等着老板一声令下说“下班”,突然听见程湛道:“那家福利院,叫什么名字?” 助理心想这我哪记得,但还是迅速拿出手机,对照着姚芯朋友圈带的定位,把那家福利院的地名报了出来。 听完后程湛点点头,随后对他道:“去联系一下那个福利院负责人,问需不需要捐款。” 助理没控制住自己的下巴,差点砸到自己的脚背,“啊?” “‘啊’什么?”程湛单手松了松领带,有些不解地转头看他一眼,说,“没听过那家福利院的名字,估计刚开没多久,看照片里那些孩子穿的衣服不像是资金充足的样子。既然姚芯喜欢那里,那就捐钱。” “……好、好的。” “对了,然后再看看下周日的时间,我估计姚芯下周日还会过去,我也去一趟,就以……资助人的身份,你安排一下吧,辛苦了。” “……呃,好的,没事,不辛苦,您说了算。” 您开心就好。 助理背过身去,不禁悲从中来。 事到如今,曾经高傲冷漠的老板居然也走上了一掷千金为博美人一笑的古早套路了!(虽然他认为,捐款的那些钱对程湛来说应该也算不上是“千金”) 可怜的老板,被姚芯玩弄于股掌之间!! 老板,您别太爱了!!! 第133章 你们不要在福利院打起来啊 一周时间转眼过去。 游宸站在地铁口,与面色不虞的钱垣与苏裕清无言对视。 三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打了个有来有回,恨不能用眼神将另外两人三刀六洞。姚芯隐隐感觉到头顶传来某种炽热的气氛,但等他仰头看去时,又只能见到三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面色如常。 “走吧。” 三人同时开口,说罢又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姚芯尚还不明白为何几人之间的气氛如此焦灼,只能干笑两声,一把拉过离自己最近的游宸的手臂摇了摇,道:“呃……那我们走吧。” “……”游宸顿时像被顺了毛的大狗,嘴角上扬,他反手握住姚芯的手,很难不说他没有在炫耀,“嗯,走吧。” 狭窄的一条小道,姚芯几乎是被这三个男人包围着往里走的。一会儿是苏裕清得意地向他展示自己给小朋友买的玩具,一会儿是钱垣邀请他晚上去家里吃饭,要不然就是游宸拉着他手要他注意脚下。 姚芯觉得冷落哪个都不好,只能努力在三人之间打转,和这个聊完又去回答下一个问题,整个人被折腾得晕头转向。 他心想,还说女人堆是三斤的鸭子半斤的嘴,他看男人也是一样,比如他身边这三个,比他认识的所有女孩子加起来还要聒噪,明明钱垣和小宸平时也没有这么多话…… 于是他在心中细细琢磨一番,得出结论——都怪苏裕清! 平时就他嘴上没把门,满嘴跑火车,肯定是他把钱垣和小宸带坏了! 思及此,他带着点埋怨地抬头瞪了一眼苏裕清。后者突然被瞪,不明所以,只觉得还挺爽的,姚芯生气也很可爱…… 眼看着福利院那扇古旧的大门出现在视野中,姚芯比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像是终于得救了一般,说:“好了好了……马上要到了,这些事情我们一会再说。” 说完,他长出一口气。这时候,他突然留意到在福利院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看车头朝向,应该是从与他们反方向的大路上开过来的。 他端详着这辆轿车的车标与车牌号,摸了摸下巴,莫名觉得这辆车好像有点眼熟…… 但目前他身边能开的起这种车的根本没几个,他立刻就锁定了人选,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吱呀”一声,半掩着的门已经被游宸推开,姚芯转头看过去,他脑海中浮现出的那个人影正在院子中央。 “程总……?!”他目瞪口呆。 此时正半弯着腰,动作僵硬地将一个小女孩从地上抱起来的男人,可不就是程湛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程湛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丝毫惊讶的神色,他小心地将女孩抱在怀里,神色如常地朝姚芯点点头,“姚姚。”就好像他手上抱着的不是一个小姑娘,而是一沓文件或者别的什么,他同姚芯打招呼,就像在京云上班时遇到了,而不像在一个偏僻的福利院。 ……太违和了。 姚芯上前两步,对程湛出现在这里表现出深深的不解,“你……怎么在这里?”原先在程湛怀里的小姑娘见到姚芯,立刻就扭着身子朝姚芯伸出手,意思是要换个人抱。 姚芯认出这个小姑娘就是上次抱着游宸的大腿喊“宸宸”的那个,从善如流地就从程湛手中将她接了过来。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程湛不动声色地瞥了眼他身后的另外三人,随后又将目光重新放到面前抱着孩子的姚芯身上,好整以暇地道。 他明显是没有好好回答,姚芯也没迟钝,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多半是拜他昨天发的那条朋友圈所赐。 他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程湛估计又发挥他的“钞能力”了,心中顿时涌起对资本家的愤懑,轻哼一声便扭过头,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小姑娘的羊角辫,自顾自地道:“没说不能啊,你是程总,去哪不行啊?是吧悦悦。” 第194章 小姑娘悦悦当然听不懂姚芯在说什么,但是她喜欢这个漂亮的哥哥,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她搂住姚芯的脖子,点点头“嗯”了一声。 程湛无奈,“又生什么气。” “我才没那么小气。”姚芯撇撇嘴。 他自然也谈不上什么生气,充其量只是对程湛的这种一声不吭就做事的行为表示不解与无奈。而且他也没有单纯到会以为是程湛善心发作——哪有这么巧的事,程湛多半是为了他,对方喜不喜欢孩子还另说呢。 他打定了主意不要理程湛,却没有留意到一路上缠着他说个没完的三人竟同时沉默下来,在看到程湛的第一眼便沉了脸色。 程湛出了大半年的差,许久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他们一时间都忘了这个情敌的存在。 钱垣始终惦记着程湛在年假时把姚芯从自己身边带走,光是这一件事就足以挑起他的怒火,只是从来没有与对方正面对上过。此时骤然见面,他面上不显,其实心头已经闪过好几种要让对方吃瘪的方法,但很快都被他一一否决了。 苏裕清对程湛更是积怨已久,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姚芯面前,对方都处处压自己一头,早就恨他恨得牙痒,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对方居然也来了。幸好姚芯看上去对他爱搭不理,苏裕清暂且能松一口气。 至于游宸,他早就看程湛不顺眼了——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老男人。游宸磨了磨后槽牙,觉得程湛就是个在姚芯成年之前就惦记上的伪君子,为了吃上这一口嫩草能在姚芯身边装这么多年——现在终于不装了。 四人心思各异,各怀鬼胎。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勾心斗角,就被全然不知情况的小桐分配了工作,很快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脱身不得,一个个只好收起身上吓人的气焰,夹着嗓子给小朋友讲故事。 程湛身为资助人是最早脱身的那一个,他哪里招架得住这么多软乎乎、不讲理的小朋友——他招架姚芯一个就够受了,便借口还要与院长商量后续资助的事宜,匆忙逃离现场,背影堪称狼狈。 苏裕清倒是游刃有余,哄孩子哄得得心应手,刚来第一天就分走了游宸一大半的“小粉丝”,小女孩们团团围在他身边,闹着要他给自己梳辫子。 游宸不会梳辫子,他给姚芯扎马尾都够呛,只能纳闷地盯着苏裕清手上的动作,又看看自己的手,转眼间,一个漂亮的小发髻就在苏裕清手下诞生了。 几人之中,周围最冷清的居然是钱垣。 或许是他的表情太过冷淡,看上去没什么亲和力,小朋友们似乎有点害怕他,没有几个主动靠近他的。 小朋友们抱团悄悄讨论—— “那个哥哥长得好好看呀,就是看着有点凶……” “他好高呀,比宸宸还高!” “我觉得他比姚姚哥哥还好看——” “不对不对,姚姚哥哥是最好看的!” 小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却没有一个人敢主动与钱垣搭话。 钱垣垂眸看了他们一会,心中并无波动,他与小桐打了个招呼,自己往屋里走去,打算去活动室收拾一下孩子们的玩具。 在院里工作人员的教导下,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有了一定的归纳意识,因此活动室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杂乱。他没费什么功夫就将活动室收拾整洁,来到走廊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翻倒的小车模型。 他上前去,发现小车模型所在的地方是一个房间的门口。房门虚掩着,他弯下腰,要将其拾起时,却听见从门缝中传来一道模糊的声音—— “……来,转过来,面对着爷爷,把外套脱掉……” 听到这句话,钱垣的手腕突然神经质地颤抖一下,小车模型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他很慢很慢地抬起头,从门缝中看去,只见到一个老人背对着他坐着,用胳膊环住他面前的年幼的女孩—— “你在干什么?!” 他猛地把门推开,怒喝道。 第134章 别生我的气 “钱垣?” 姚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钱垣回过头去,看到他正疑惑地望着自己,身后还跟着闻声而来的另外几人,“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那个人……”钱垣侧过身,让众人看到屋内的情形,“我看到他在对孩子……”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 姚芯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如此苍白,只能忧心忡忡地朝屋里看去,只见是宋斯坐在屋内,两手之间拿着一道卷尺,一个大约六岁的女孩像是被吓到一般紧紧抓住他的袖口,那双漂亮纯真的大眼睛此时正朝屋外的方向看过来,里面闪烁着迷茫和害怕的光。 似是为了安抚孩子,宋斯宽厚的大掌在女孩的后背轻轻拍了拍,为她重新披好褪至一半的外套,牵着她的手朝他们走过来。 他先向姚芯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很快,他便同旁人一样,关切地看向钱垣,问:“小伙子,你怎么了?我刚刚只是在给这孩子量尺寸,是让你……误会什么了吗?” “……”面对着老者关怀的视线,钱垣却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他摇了摇头,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这时,他突然感觉到手心传来一阵拉力。 他偏过头,对上姚芯担忧的眸子,像是被骤然唤醒神智,将未完的话咽回喉间。 第195章 众人没有将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纷纷散开去做自己的事情,唯有钱垣依旧是一反常态的失魂落魄。 “你看上去不太好。”姚芯从未见过钱垣这副模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可以和我说说怎么了吗?” 钱垣只是沉默,目光落在前方的地面上,并不看他。 这样的态度蓦然让姚芯回想起,他刚与钱垣认识时——同样的封闭与回避,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根本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 但姚芯这次没有退缩,他追上钱垣的脚步,试探地道:“宋爷爷他……就是刚刚那个老人家,他人很好,你是担心会发生什么对孩子不好的事情吗?你不用担心的,宋爷爷他……” 他话未说完,看到钱垣的眉头抽搐般地跳动了一瞬,某种痛苦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姚芯意识到这似乎是某种预示,于是立刻闭上了嘴。 “抱歉,我今天该走了。” 钱垣只留下这一句话,没有回头去看姚芯脸上的表情,匆匆朝前走去。伴随着大门被开启又关上的“吱呀”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姚芯的视线中。 他走出福利院,慢慢向街口走去,直到阳光透过树荫照射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心里对姚芯说抱歉,可放在看到宋斯时,他眼前闪过的几个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像是打碎的玻璃,被遗忘在某个角落太久,却仍能将无意闯入的他划得鲜血淋漓。 ……他该怎么和姚芯开口? 另外几人一直在福利院待到了下午五点才告辞。游宸晚上约了同学聚餐,没有与他们同行;程湛则因为还有工作要处理,先行开车回了公司。姚芯拒绝了他说送自己回家的建议,和苏裕清一起慢慢往地铁站走去。 他一路上不发一言,明显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在想钱垣的事情吗?” 苏裕清冷不丁地开口道。 姚芯点点头,没有否认,“他的状态很奇怪……我有点担心他。” “姚芯,姚姚。” 听到对方叫自己的名字,姚芯才发觉苏裕清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站在距离自己身后不远处的位置。他有些不解,但还是折返回去,站到对方身边,问:“怎么啦?” 可苏裕清脸上的神色也是反常的严肃,他的眼睛里不见一丝笑意,不由得让姚芯紧张起来,本能地对他将要说出口的话产生了一些畏惧—— “离钱垣远一点。” “……”姚芯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什么?” “我是认真的,姚姚。”苏裕清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低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听我说,钱垣曾经可能患上过类似于躁郁症的心理疾病,并且有一定的被害妄想和暴力倾向——” “你胡说。” 姚芯不等他说完就出声打断,抗拒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推下去,“钱垣有哪里得罪过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 “这些话我只在现在,对你一个人说过。而且这不是得不得罪的问题——”苏裕清见到姚芯的眉眼间隐隐有怒气浮现,但他却没有退让分毫,“我和你说过,我和钱垣是一个大学的,你还记得吗?” 姚芯撇开脸,不想看他,只从嘴里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记得。” “钱垣大一的时候,殴打了来学校采访的记者和摄像,还砸了对方的话筒以及各种摄影设施。”苏裕清用平静的语气开口道,“最后闹到了警局,校方也被惊动了。” “……”姚芯的眼神动了动,微微看向了他。 “那次采访,据说是他们学院推选了钱垣过去参加,就在校门口。”苏裕清缓缓继续道,像是陷入了某段回忆,“那个时间段,应该是上午十点左右,他们选在学校北门,来往的人很少……我当时刚好返校,就要经过那里,所以正好看到了。 “我看到有人扛着摄像机拍摄,因此没有走近,只是看到那个记者举着话筒对着钱垣说了什么,他的脸色突然就变了,毫无预兆地就挥拳打在了对方脸上…… “我和钱垣在竞赛时打过交道,知道他一直是那种冷静到几乎冷漠的人。”说到这里,苏裕清提起嘴角,扯开一个像是自嘲的笑,“他很理智,很聪明,是那个竞赛组里唯一一个大一新生,所以我对他印象很深刻,原本还想结交一下,没想到……” 姚芯打断他,“那有没有可能,是那个……记者,他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还是说了什么话冒犯了钱垣……” 苏裕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时候的钱垣看上去情况非常不对,和他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他简直失去理智了——如果不是有人上去把他们拉开,我真怀疑……”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之后才继续说下去,“他可能会把那个记者直接打死。” “……”姚芯没有说话,似乎是被怔住了。 “那个场面简直……恐怖,姚姚,你不会想知道的。”苏裕清说,“表面上越平静的人,发起怒来更加可怕。你能想象吗?一个人被你按在地上,他的血溅出来,弄脏你的脸、你的眼镜、你的衣服,但你依然没有停下——” “别、别说了……”姚芯的脸色变了变,忍不住出声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第196章 苏裕清看见他眼中的恐惧,知道他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随后,他又用更加和缓的语气,道:“今天上午的时候,他站在那个房间外,有一瞬间我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和当时一样的表情—— “我只是担心你……会受伤。” 姚芯默默片刻。苏裕清看到他眼中出现了名为“难过”的情绪,他轻轻对自己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但是……钱垣是我的朋友,我不要听别人说他怎么样,我相信我自己看到的。我……我会自己问他。” 他很固执,苏裕清有些无奈,其实他早就料到了。但他没有坚持,只是微微弯下身去,牵起姚芯垂放在身侧的手,闷声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在我面前受伤。” 他的眼神落寞下来,“你那个前男友,还有施彦昭……”他努力牵起嘴角笑了下,故意用轻快的语气道:“姚姚,我都要奔三了,这二十多年喜欢上一个人不容易,要是你再出什么事,我上哪哭去啊?” “……”姚芯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有些别扭地道,“你净说些不好的,我才不会出事。” “是是是,你不会出事,你会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苏裕清连声哄道,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玩笑,而是出自真心,“姚姚,我总怕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总怕我没办法保护你,总怕你受伤。” “刚刚说的话,可能你听了不高兴,但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苏裕清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道。 第135章 离那个人远一点 空荡荡的大平层没有开灯,钱垣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自他从福利院回来后,他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躺在这里。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现在几点。他睁着干涩的眼睛凝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直到黑暗将他的视觉剥夺。太阳落山了。 直到他的手边传来一团毛茸茸的温热,百元跳上沙发,用脑袋拱着他的手心。 他支起身子,发现被他反扣在茶几上的手机此时正亮起光。 “……喂?” 轻微的电流声传来,短暂地将他拽回了现实世界。随后,他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钱垣?” “嗯。”他从沙发上坐起身,在被夜色包裹的客厅里回应姚芯,“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重新有声音传来,“今天早上的事情我还是很在意。我很……担心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如果你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就当陪我聊聊天吧。” 姚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小心翼翼,似乎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敢来询问。钱垣用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手机的边缘,良久,他开口道:“你相信我吗,姚姚。” “我当然相信你。”姚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但紧接着,他像意识到什么不对劲,“钱垣,你、你现在还好吗……?需不需要我过来……” “没关系,别担心。”钱垣出声打断了他,用一如往常的、平静的声音道,“今天苏裕清和你说了什么吧。” 他用的是陈述句的语气,电话那头的姚芯明显顿了一顿,但他没有给对方开口的时间,继续道:“你不用过来找我,我现在情况不太好,你不会想看到这样的我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姚姚,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离那个姓宋的人远一点。” 说完,钱垣缓缓闭上眼,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一张比现在稍显年轻,却依然难掩苍老的面孔逐渐浮现出来。 “钱垣,表演完节目之后留一下哦,投资人爷爷说要帮你做衣服,要带你去房间里量一下尺寸。” 钱垣的视线从幕布后的舞台上移开,看向身旁同他温声说话的老师。这是他加入小学合唱团的第三年,今天是儿童节,他们参加了市里的儿童合唱比赛,马上就要轮到他们上台;运气好的话,他忙碌的爸爸妈妈会有空坐在台下看他的表演。 投资人爷爷。他在心里回想着那个老人的脸,朝老师无声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跟着大部队一起走向舞台。 他们的表演很成功,起码老师是这样告诉他们的。台下掌声雷动,钱垣的脸颊因为兴奋而有些红扑扑的,他在舞台的聚光灯下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在人头攒动的观众席里寻找熟悉的身影,但他很快就垂下眸子,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运气向来不太好,爸爸妈妈也许还在出差,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台下。 但他没有让难过的表情在自己脸上停留太久,他跟着其他小朋友一起鞠躬谢幕,然后转身下台。到了后台,他小跑着朝侧门走去,老师正在那里等他。 一个成年男人对年仅十岁的钱垣来说过于高大了,他得费力仰起头,才能看清在后台昏暗的灯光下,老师脸上微笑的表情。 “我们走吧。”老师牵起他的手,温柔地说。 他们表演的地方在一个巨大的酒店,不仅有用来表演的舞台,还有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而从后台的小门走到投资人爷爷的房间,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需要钱垣迈开小小的步子走九十六步。 厚厚的地毯和墙壁,好像隔开了酒店的一切,钱垣来时听到的宴会厅传来的喧闹,渐渐已经听不到了。 投资人爷爷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扇漂亮的、厚重的大门,小小的钱垣用尽自己的全力也无法推动他分毫,而住在里面的爷爷则可以轻而易举地打开它。投资人爷爷站在屋里,从老师手里接过他紧攥着的小手,带他走进了那个昏暗的房间。 第197章 “老师……”大门在他身后渐渐被关上,钱垣有些踌躇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看门缝里老师离开的背影,问,“老师不来吗?” “乖孩子,老师还有事,没办法陪你。” 大门被彻底合上,这个房间很暗,钱垣有些看不清投资人爷爷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对方低沉的声音。 “那我要怎么回家?”钱垣问,“老师会来接我吗?” 投资人用他那低沉的声音笑起来,让钱垣想起他看的动画电影里,那个会发出轰隆隆声响的怪兽。 “回家……”老人慢慢地说,“爷爷会送你回家的。” “……”钱垣勉强地点了点头,“好吧。” 他的手被老人粗糙的大掌紧握着,对方的皮肤就像一张干枯的树皮,将他手背的皮肤摩擦得生疼。在黑暗中,他被对方引领着来到房间里的沙发旁。投资人爷爷坐在上面,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对他说:“来,坐到爷爷这里来。” 钱垣犹豫了一下。 他从五岁起就不再喜欢被人抱坐在腿上,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陌生人;而他现在已经十岁了。于是他摇了摇头,说:“我不要。” 但对方像是没听到他的声音,伸出双手直接将他抱了起来。 钱垣被紧紧地锢住,被强迫着坐在对方腿上,他感到很难受,于是又提高音量说:“我不要!放我下去。” “嘘,嘘,乖孩子……别叫,没事的。”老人贴近他的耳侧,身上独属于老年人的味道混合着某种古龙水的香气钻进钱垣的鼻腔。紧接着,他的手迅速动作起来,他撕扯着孩子身上水蓝色的校服衣裤,试图将它们脱下来。 伴随着这粗鲁的动作,钱垣挣扎起来,他大声说:“放开我,我不喜欢这样。” 但老人对他的话充耳未闻,他的动作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加重了力道。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钱垣尝试弓起背挣脱对方严丝合缝的桎梏,但他太小了,根本无法与一个成年男人的力量抗衡。对方无动于衷,一边咧开嘴哄他说“乖孩子,不要乱动”,一边拽着他的头发将他往自己的怀里拉扯。 眼前的老人明明在笑着,落在钱垣眼里却似乎面目狰狞,与记忆里温柔斯文的模样判若两人。 钱垣的校服衣领已被拉扯得大开,在对方的怀里感到阵阵缺氧般的窒息。他张开嘴,对准那人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 伴随着老人痛苦的叫声,钱垣好像在自己的嘴里品尝到了陌生的铁锈味。他不明白这个味道从何而来,只感到横亘在自己腰间的力道一松,于是他迅速挣脱束缚,跳下沙发,朝着大门的方向跑去。 但他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被一双大手拽住衣领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后脑勺砸在厚实的地毯上,不算太痛,但依然给年幼的孩子带来一阵眩晕。还不等他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一个耳光就由半空中落到他的脸上,巨大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房间,伴随着男人的粗喘。 这一巴掌来得太快太狠,钱垣几乎是被打懵了,一阵尖锐的耳鸣响过之后,他才感到疼痛从自己脸颊上蔓延开。他半张脸都发麻发木,最靠里面的、还没来得及换去的乳牙磕伤了他的口腔,那种铁锈味又一次出现在嘴里。 生理性的疼痛与恐惧使他的身体颤抖起来,已经许久没有掉下来过的眼泪迅速在眼眶里积蓄,钱垣眨眨眼,它们就顺着他红肿的脸颊淌下来。他刚刚张开嘴,几声泣音就跑了出来。 但老人愤怒的声音却掩盖了孩子无助的低泣,他向倾斜垃圾一般对地上的孩子吐露那些不堪入耳的粗话,并一步步地向其逼近——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一道沉闷的声音隔着大门传进来,“宋老,林总找您。” 老人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的表情阴晴不定地变化了片刻,随后对地上的孩子留下一句:“你给我老实待在这里。”随后他便走开,从沙发上拿起一件外套,匆匆走出门去。 从门缝透出来的光线转瞬消失,甚至不等钱垣发出一声呼喊。 房间归于了寂静,那扇合上的大门,透不过来一丝光和一点声音。 钱垣慢慢的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 他不想哭的,他已经是大孩子了,被老师批评的时候不会哭,和其他小朋友闹矛盾的时候不会哭,就连打针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哭过——他要当男子汉,男子汉是不会哭的。 可是他现在却控制不住地哭起来。 他抽泣着,从稚嫩的声带里挤出两个音节,“妈妈……” 第136章 我想回家 从小到大,钱垣都表现得比其他孩子安静、聪慧,并且善于忍耐。 他的爸爸妈妈总是那么忙,很少有时间陪自己玩耍。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自己待在家里,翻看对于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可能有些晦涩的书籍,或是自娱自乐地摆弄着他喜欢的积木与拼图。 因此,在这个近乎“真空”的黑暗环境里,他没有像寻常受到惊吓的孩子那样哭泣着等待动画片里的“英雄”出现,或是寄希望于爸爸妈妈能够突然来到这里把自己解救出去。 他很快就停止了无用的哭泣,用力擦了擦脸颊上未干的泪痕,努力支撑起因恐惧而失去力气的双腿,开始在这一片黑暗中摸索起来。 第198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能隐约看清这个房间的布局与家具的摆放。他先是走向了房间的大门,用力推了推,没有推动,应该是被人从外面反锁了。 “有人吗?”他试着发出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出声询问,一边伸手拍打着厚重的门板,“有人在外面吗?救命,救救我。” 他就这样喊了将近两分钟,手掌因不断的拍打而麻木发痛,孩童清脆的嗓音也变得沙哑,但从头到尾都无人回应。 是没人听见吗?还是外面根本没有人?或者是……那些听到的大人根本对他的呼救无动于衷?钱垣不想浪费时间去思考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那个被称作“宋老”的、噩梦一般的男人何时会回来,他不知道。于是他很快就放弃了呼救,转过身去,开始寻找其他逃出去的方法。 他贴着墙壁行走,突然感到某种柔软的触感,他伸手去抓,发现是一卷厚实的丝绒制窗帘。 柔软的布料摩挲在手心,他从中汲取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将其往旁边拉开。银白的月光从这一道缝隙中闯进来,在孩子漆黑的眸子中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亮。 是窗户! 这个发现让钱垣的呼吸都急促了些许。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窗户所在的位置对他来说太高了,他就算是伸长胳膊跳起来也没办法碰到。 不过他没有气馁,他重新走到沙发的旁边。在两个沙发之间有一个摆放着花瓶的小桌,他将花瓶拿开,双手握住那张小方桌,纤细的胳膊骤然绷紧,努力想将其挪动。 小方桌并非固定在地面上,可以被搬动,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但因为地毯的存在,钱垣无法像在平滑地面上那样将其拖动,只能完全靠他自己的力量搬动桌子。 唯一可以称得上幸运的是,当他踩上桌子时,他恰好可以碰到窗户的玻璃,也可以看到窗外是一片空旷的院子,绿茵茵的草坪铺盖其上,他如果从窗户跳下去,也许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也许吧。钱垣轻轻吞咽了一下口水,鼓起勇气伸手,想要打开那扇窗户。 ——失败了,就连窗户也被锁上了。 “……”钱垣短短十年间第一次感受到名为“绝望”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强压下喉间涌起的想哭的欲望,跳下垫脚的桌子,小跑着来到房间的角落,抱起那里的一张小圆凳,又重新爬上了桌面。 如果能仔细看看,钱垣也许会发现这张小圆凳的样式过于卡通可爱,按照常理来说,是绝不会出现在一个独身老人的酒店房间里的。但此时此刻,钱垣无从思考这些,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这张小圆凳是否能打碎玻璃,带他逃出这里。 事实上,无论是打碎玻璃,还是决定从高高的窗户上跳下,对一个孩子来说,都是十分危险的。但钱垣现在毫无选择,他只能强忍着酸痛发麻的手臂,一次次地举起凳子,向牢固的玻璃砸去—— “哗啦”。 不知道是第几次,玻璃终于应声而碎。 钱垣在第一时间闭上眼睛偏过头去,但依然有细小的玻璃碎屑飞溅到他的脸上,将稚嫩的皮肤划出道道淡淡的血痕。钱垣飞快地抹了抹脸,更加用力地向玻璃砸去,直到那里的缺口大到足以让他通过。 玻璃片零散地分布在窗沿上,锋利的边缘反射出冰冷的寒光,将男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但这样的疼痛无法阻止钱垣的动作,男孩紧咬着唇,颤抖着站上窗沿,随后紧紧抱住自己,从窗口跳了出去。 “……唔!” 钱垣花了好一会才从地上爬起来。 脚踝处有尖锐的刺痛,应当是扭伤了,但还能走。 他不知道等那个老人发现他不见之后是否会来找他,他现在应该赶紧离开这里……可是他应该怎么办?他连自己所在的位置在哪里都不知道……他应该去找老师吗?……不,他现在还能相信老师吗? 巨大的无助在这一瞬间侵袭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他刚刚狼狈地逃离出一个可怕的地方,却发现外面的世界似乎也在一瞬间变化了——这里也不安全。他举目望去,只能看到郁郁葱葱的树木,树影幢幢,在风中摇晃,形如鬼魅,周围不见一个人影。 钱垣拖着那条扭伤的腿缓缓离开窗户下,循着光源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靠近,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呼唤: “小少爷!我们该回去啦。” 钱垣一怔,下意识地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小小的影子从自己面前的树旁掠过。 “哇!” 没留神,钱垣竟这样与那个影子打了个照面,对方被吓到般发出一声叫喊,钱垣这才看清,那是一个比自己更矮一些的男孩,那双眼睛瞪得很圆,在那张脸上显得更大了。 听到男孩的叫声,一个身着咖色西装的女人从不远处神色焦急地跑来,“小少爷!怎么了……”她半蹲下去,揽住男孩的肩膀,却在这时看见了满身血痕的钱垣,未完的话堵在口中,“天啊……你……” 她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要去捂住身旁男孩的眼睛,但后者年幼的脸上没有她想象中惊恐的神色,反而伸出小手,试探着去牵钱垣的手。 男孩的声音很柔软,和他的外表一样,让人想到毛茸茸的、无害的动物幼崽,“哥哥,你怎么了?你身上在流血……” 第199章 钱垣下意识地躲开了男孩的触碰,却因对方的一句询问吸了吸鼻子。他看看面前的孩子,又看看他身旁一脸忧虑的女人,竟让他无端放松下来。他感觉眼眶酸涩,似乎又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 他声音干涩地开口,“我想回家……” “爸爸,爸爸。” 年幼的姚芯一路小跑进宴会厅,艰难地从大人们的腿间挤过去,扑到姚之明身边,伸手拽了拽父亲的袖口。 姚之明此时正与合作伙伴闲谈,闻声后便熟练地将姚芯从地上抱起放在自己膝头,即使是在外人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儿子的宠爱。 姚芯乖巧地在父亲腿上坐好,并不扭捏,抬头脆生生地和对面的合作伙伴打了个招呼,“叔叔好。”孩子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是两轮甜蜜的月牙。 姚之明冲合作伙伴客气地笑了一下,随后低下头询问,“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跟爸爸说的?”询问完,他似乎发现哪里不对,又问:“小张姐姐去哪了,她没陪着你吗?” “我刚刚在院子里看见一个小哥哥。”说着,姚芯伸手指了指宴会厅门外,“他好像受伤了,身上有血……他说他想回家,我就让小张姐姐送他回去,但是他说不要。然后小张姐姐问他记不记得爸爸妈妈的电话,然后那个小哥哥就给他的爸爸妈妈打电话了,小张姐姐让我回来,自己在外面等那个小哥哥的爸爸妈妈来接他……” 姚芯很费劲地说完这一长串,连说带比划的,生怕爸爸不懂自己的意思。 姚之明听完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地道:“这样啊,他可能是不小心摔跤了。但是你做得很好,乐于助人是好孩子对不对?” 但姚芯似乎并不是来讨要一句夸奖的,他想和爸爸多说一些关于那个小哥哥的事——孩子的本能让他感到不安,但就在他要重新开口的时候,姚之明摸摸他的头,然后对他说:“爸爸要和叔叔聊一些事情了,你自己在旁边坐一会好不好?” 姚芯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从善如流地从父亲腿上跳下去,心想着,等回家之后再和爸爸说吧。 可是等到要回家时他已经很困了,被爸爸身边的助理叔叔抱着坐上车的时候几乎要睡着。他困得东倒西歪,在汽车后座上扑进姚之明怀里,爸爸身上的味道,还有爸爸的怀抱都让他感觉到安全。 在陷入睡梦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到,那个小哥哥怎么样了?身上流血的地方还痛不痛?他现在回到家了吗?…… 他这样想着,在父亲规律的轻拍下闭上眼睛,完全忘却了这个小插曲给他带来的短暂的心悸与恐慌。 第137章 记者 在那个陌生男孩的帮助下,钱垣还算安全地回到了家。 只是那时候的他没注意到,就在刚刚,在酒店的后院里,正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 钱垣身上鲜血淋漓的惨状几乎将他的父母吓坏,所幸都是皮外伤,除了手臂上两道被针线缝合起的伤口,没有在他的生理上留下不可逆转的创伤。 他是个勇敢的孩子,还算清晰冷静地对父母道清了事情原委,两个大人听了儿子的讲述,敏锐地察觉到这样的事情或许不是第一次发生。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联系了那个合唱团内其他孩子的家长,果然发现了与钱垣有着相同遭遇的孩子,但不知何故,愿意站出来与他们一起作证的人少之又少。最后,也总共只有三个家庭和他们一起举报学校。 但事情的结果却出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他们显然低估了那个作为“赞助商”的老人所具有的势力,对方干干净净地脱身,甚至没有在新闻报道中出现半句有关他的描述。而在警方的调查下,最后锒铛入狱的竟只是合唱团的指导老师,罪名是猥亵。 那个道貌岸然的男老师利用职务之便,长久以来带着不同的孩子前往那个老人的房间,他的确有罪,但真正给孩子们带来伤害的人却置身事外,逍遥度日。钱垣的父母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几经周折向学校提出要重新调查,最终却换来钱垣被学校劝退的一纸文书。 钱垣休学了一年。 他们举家搬离了这座城市,来到避世安宁的江南水乡。 水乡的夏天是个漫长而潮热的季节,钱垣讨厌夏天。 同龄的男孩女孩穿着清凉的短衫,在这照不尽的好阳光下尽情舒展裸露着他们的四肢,他们拿着由玻璃瓶装就的橘子汽水叮当晃动着从他面前走过,相约着要在傍晚时到河畔的青石板街上撒欢疯跑。 而钱垣独自坐在屋子里,棉质的长袖长裤将他全身包裹住,长而浓密的睫毛下藏着一对安静深沉的眸子,透过窗户隐秘地向外看去。 孩子们对这个漂亮的同龄男孩怀着无穷的好奇,却从没有一个人鼓起勇气去敲开他紧闭的房门。 常住在这里的阿嬷总是温声地劝他出门走走,她在家前的院子,邻近河道的地方,有一片花圃。在一个下午,钱垣终于表示愿意跟她一起出门。 盛夏的午后两点,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来往路过的孩子只穿着汗衫还闹着喊热,可钱垣却依然穿着长袖长裤,只伸出一只小小的、苍白的手,轻柔地抚摸着一片已经枯萎的花瓣。 阿嬷带着水壶走入花圃深处。明明有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可阿嬷却没由来地觉得,这个年幼的孩子身处在冬天。他一个人坐在这个角落里,身旁环绕着的是枯萎的花,他在悄悄地下雪。 第200章 如果没有人发现他,也许他会一直坐在这里,直到冰雪消融,而他会随着那些看不见的白雪一同化去,慢慢抹去他的一切痕迹。 但无论怎么说,愿意走出家门是一个好迹象。 某一天,钱垣在帮阿嬷买东西回来的路上,被一家格斗馆的海报吸引了视线,他上前从派送传单的姐姐那里拿了一张,回家后展示给父母看,说他要学这个。 几个月后,十一岁的钱垣重返了校园,同年,他开始学习自由搏击。 格斗馆里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寥寥无几,而他也是唯一一个坚持到最后的。 在教练的建议下,他从自由搏击转向了综合格斗,不过这二者本身也并不冲突。拳击、跆拳道、柔道、摔跤……每一次出拳、抬腿,汗水从他的额前流下,没入眼球中,将他的视线火辣辣地劈开成两半,唯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呼吸,正在活着,正在掌控一切。 他讨厌无法反抗的自己,更讨厌无法被自己掌控的感觉。 后来,他考上了首都大学,告别了温馨和平的水乡,回到了他在十岁匆匆告别的那座城市。 几乎是在他尝试着放下过去,慢慢接受属于这座城市的回忆时,他看到了当初那个顶罪的老师出狱的消息。 钱垣试着忽略这些信息。他匆匆关闭新闻界面,闭上眼睛,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不用去看,这和你没关系。 可偏偏事与愿违,那天上午,钱垣不明所以地接到了要求他接受采访的通知。 他不解地只身前往采访地点,仅仅只是刚刚出现,那两个扛着摄像机和拿着麦克风的人就像嗅到某种气息的苍蝇一般,快步向他走来。 在看到那个记者脸上不怀好意的笑容时,钱垣的心就狠狠下坠了一瞬。 “哎,你好你好,同学,你就是钱垣吧?我们是晨报的记者,最近颇具热度的‘北宁小学合唱团幼童猥亵案罪犯即将出狱’的报道就是我们写的,相信你应该也看到了。 “你是那场猥亵案的受害人之一,也是当初第一个站出来指控对方的孩子,我们了解了您的经历,实在是非常同情……” “抱歉,我不接受你们的采访。”钱垣冷声打断道,嫌恶地撇开脸,试图躲过那始终对准着他的摄像头。 他转身欲走,却又被那个记者追上。后者将话筒伸到他的嘴边,不依不饶地道: “那位罪犯在前几日的采访中,竟然宣称‘他没有做错’,他说那些孩子——包括你在内,都是自愿的,都是为了向他索要‘零花钱’才会自愿和他……咳,并且他说,你为了要到更多的零花钱,同时还为了能获得合唱团中心的位置,曾主动带着其他孩子前往他的办公室…… “我们想知道,这些情况是否真实?——噢,你放心,我们知道,你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并且在那时也只是个孩子,我相信大家一定不会过多地责怪你。 “并且,据我们调查所知,你在时间发生后就离开了这里,前往了别的城市。请问你在过去的几年心里都想些什么?如果那名罪犯所说情况属实,你是否对与你年龄相仿的孩子心怀愧疚?又为何会在多年后选择重返这里……” 临近中午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钱垣蓦地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开始耳鸣,对方喋喋不休的话语与耳畔的蝉鸣混在一起,可笑得令他几乎要牵动起自己的嘴角。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荒谬与愤怒随之侵袭了他,于是他的拳头在身侧缓缓收紧,下一秒,那一拳落在了面前那个记者的脸上。 温热的液体飞溅出来,有零星几滴落在他自己的脸上,钱垣久违地闻到了血液的腥味。 记者捂着鼻子大叫着向后仰倒,钱垣没有给他再爬起来的机。他遵循着自己战斗的本能,像在赛场上对待自己的敌人一般,一脚踩在对方的胸口,使他的身躯紧贴地面。记者发出呼吸不畅的、痛苦的呻吟,而钱垣充耳不闻,飞身上去骑在对方身上,一拳又一拳,砸在对方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上。 被吓傻的摄像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伸手试图拉开钱垣。但钱垣狠狠将他甩开,一声巨响,那台摄像机四分五裂的尸体躺在地上。 那个肥胖的男人哆嗦着身躯,看到钱垣如猛兽一般通红的眼睛转向他,怒吼道:“你们这群畜生,别碰我!滚开!” 第138章 安全感 挂断电话,姚芯心乱如麻。 格斗,手腕上的旧伤,对镜头下意识的抗拒……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内浮现,伴随着钱垣平稳的诉说,它们被一道无形的丝线连接起来,织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网。而钱垣就身处在这巨网的中心,像被束缚的蝴蝶。 这一切都太过骇人,在钱垣诉说时姚芯就几次听不下去,他无法想象电话那头钱垣的表情,对方无意是将过去的伤口向他撕开,血淋淋的一片。 时钟的指针已经不紧不慢地划过十点。简单洗漱后,姚芯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了床。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姚芯被噩梦缠身,眼前时而出现一道漫长幽暗的走廊,时而出现一个男孩蜷缩在房间角落的身影……最后,他的梦里出现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张脸皱纹密布,表情却显得格外狰狞诡异,他朝着姚芯望过来,咧开嘴露出猩红的口腔—— 第201章 姚芯猛地从床上坐起。 他惊魂未定,紧攥着被子足有两分钟,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被冷汗浸湿。 喉咙里传来一阵火烧般的痛楚,姚芯翻身下床,手脚发软地走到客厅,想要给自己倒一杯水。 客厅被一片漆黑与宁静包裹,姚芯不自觉地拢了拢衣襟。规律的水声伴随着他举起水壶的动作响起,同时,大门传来锁眼被转动的声音,姚芯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水流逃离了杯口的范围,倾洒到他赤裸的脚背。 他低低叫了一声,玄关处的那个身影打开灯,快步走到他身边。 “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骤然亮起的灯光让姚芯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他先是闻到了游宸的身上传来淡淡的酒味,开口道:“我起来倒杯水,刚刚撒出来了……” 待他适应光线后睁开眼睛,发现游宸已经蹲下身去,拿着纸巾帮他清理地上的水渍。他连忙想说让他自己来,游宸便“啧”了一声,单手攥住他被打湿的那只脚的脚踝,“又不穿鞋。” 他反应不及,那只脚已经被游宸抬起来用纸巾擦拭,他只得向后用手撑住桌面以维持身体平衡。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游宸站起身,或许是因为喝了点酒身形不稳,不由得上前几步,双手撑在桌面上甩了甩头。 “你喝了多少?”姚芯皱眉,没有回答游宸的问题,觉得对方是喝醉了,从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满。对方的鼻息喷洒在他的颈侧,他这才意识到两人似乎贴得太近了。 想到这里,他不自在地偏过脸去,正犹豫着要不要伸手把游宸推开,就听后者道:“和同学聚餐,只喝了一点点。” 游宸的语气是少见的软和,似乎还带了点讨好。姚芯感到自己耳侧的皮肤传来一阵轻微的痒意,耳朵尖不由得抖了抖,嘟囔着道:“才一点点?你身上臭死了……” 殊不知,他耳朵尖那一点微弱的抖动落在游宸却十分分明。游宸明显感觉到自己喉头滚动着,蓦然一阵口干舌燥。 “我马上去洗澡。”他说,“你还没回答我问题,怎么还没睡?” “我睡了。”姚芯伸出一只手来抵着他的胸膛,将他推开一点,小声道,“就是……做了个噩梦。” “……”片刻沉默后,游宸轻笑一声,“你这么大人了,还会被噩梦吓到,总不是要我守着你睡吧?”虽然也不是不行。 闻言,姚芯转头瞪他,脸上泛起一层羞恼的薄红,像是炸毛的猫一样即将要发作——游宸先一步抬手,动作自然地给他顺毛,然后道:“我去调一杯蜂蜜水。” 姚芯眨眨眼,把自己的杯子往他手上一塞,“我也要。” “行。”游宸扫他一眼,“你回床上躺着吧,我一会给你送进来。” 调好蜂蜜水后,游宸想到姚芯刚刚嫌他身上臭(真的臭吗?游宸怀疑地闻了闻自己。),便又去浴室火速洗了个澡。他怕姚芯等急,洗完后连头也顾不上擦干,赤着上半身就端着蜂蜜水进去了。 卧室里亮着暖黄色的光,是姚芯很久之前买的一个星星形状的小夜灯在孜孜不倦的工作。姚芯就被笼罩在这柔和的光下,被子盖了一半,趴在枕头上露出小半张侧脸,呼吸均匀,已然熟睡。 游宸上前去帮他把被子盖好,视线在他小扇子般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的阴影处停留半晌,还是不忍心将他叫醒,只把蜂蜜水轻轻放在他床头。 正当他要走时,却感觉手腕处转来一阵拉力,回过头去,发现竟是姚芯眯着眼睛,拉住了他的手。 于是他又折返,在姚芯身边坐下来,哄着他起来喝水。 姚芯困得迷迷瞪瞪,完全是出自本能才拉住了游宸,或许是对亲近之人潜意识的依赖,刚刚受到噩梦侵扰,眼下待在游宸身边,竟觉得格外有安全感。 有弟弟真好啊……姚芯双手捧着杯子喝水,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显然还意识不清,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饮,游宸看那一大杯都要喝进他肚子里,忍不住劈手夺过,说:“行了,喝这么多待会还得起夜。” 于是姚芯又乖顺地“噢”了一声。 他没有要躺下继续睡的意思,游宸也不想直接离开。眼下气氛正好,他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哦,对了,我和同学约好了,过两天去邻省旅游,可能要过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姚芯好像有些呆住了,他抬头看看游宸,然后说了一声“好”,便又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酒精影响了游宸的思维,致使他在这时没察觉到姚芯心里隐隐的不安,只当他是困了,便顺了顺他翘起来的头发,站起身道:“睡吧,我走了。” 他刚刚起身,还没走出去两步,又感到腰腹一紧,低头一看,姚芯的两只胳膊正环在自己腰间。 他几乎僵住,赤裸的后背贴上来姚芯的身体。 “……”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余下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游宸大脑一片空白,正试探着想去握住姚芯搂住他的双手,后者却在这时将手撤开了。 还不等他品尝心底后悔与失落的感觉,只听姚芯轻轻道:“那你注意安全哦,玩得开心,我在家里等你。” 游宸回过头去,姚芯依然是困倦的模样,头发也还是翘得乱七八糟,支棱在头顶像兔子耳朵。他简直想调转回去抱住他,搂着他一起躺进被窝里,再亲亲他的眼角说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第202章 但他到底没这么做,只是点点头对他说了一声晚安,然后离开了他的房间。 第139章 宋斯的邀请 第二天清早,姚芯照常前往公司上班。 尽管眼下那两轮乌青正彰显着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他习惯性地往钱垣工位的方向望去,发现后者的脸色同样并不好看。他想找对方聊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钱垣也只是牵强地朝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随后摇摇头,便错开了视线。 游宸在三天后收拾行李踏上了旅行的列车,从此空荡荡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一晚,钱垣在电话中的诉说像是一个引子,不可避免地将姚芯拽入了回忆的漩涡。下班之后,他常常坐在沙发上,将自己有关过去的记忆翻得乱七八糟,从中找出与宋斯有关的事情,把它们单拎出来审视。 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姚芯才意识到他对宋斯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学识渊博,温和儒雅,慈爱祥和,绅士……这些最浅显的词语,也是最容易在外界听到的评价,造就了在姚芯心中的那道模糊的影子 而关于宋斯这个人,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是如何接触到如此多的商圈名流?他背后所拥有的财富与势力到底有多大?…… 这一切,姚芯都一概不知;并且,他有一种预感,就算是他的父亲——姚之明,恐怕知晓得也并不多。 也正是基于钱垣对他说的那些,他甚至后怕地开始反复咀嚼宋斯与自己的相处细节——这一行为有些许“知晓答案再去倒推结果”的嫌疑,但姚芯无法阻止自己这么做。 他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害怕的同时又在试图找到记忆中,宋斯对年幼的自己是否有什么过于危险的亲密举措。 但时隔多年,回忆已然不牢靠。过度的思考引发了姚芯间歇性的头痛,他只能停下,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机械地躺下,入睡。 钱垣和游宸这周都不在,程湛最近似乎也在忙着什么,没法每次都来福利院,因此这个周日,只剩下姚芯和苏裕清两人前往那里。 和孩子的相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能够抚平他心中的焦虑。姚芯抱着一本童话绘本,正给孩子们念着故事。望着孩子们纯真的眼神,他感到自己的烦恼被短暂地抛之脑后,不自觉地也展颜露出一个微笑来。 这时候,姚芯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声音,对方正坐在苏裕清面前的小板凳上,后者给她编着头发。小姑娘正一脸认真地说,以后长大要和苏裕清哥哥结婚。 “……”苏裕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等笑够了,他才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从旁拿了一根橡皮筋,给小姑娘把羊角辫绑好,然后才笑吟吟道:“不行啊,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以后得和他结婚了。” 听到这话,小姑娘倒也不失望,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随即她站起身,凑到苏裕清耳边,小手拢在自己嘴旁,用气音道:“那,你喜欢的人是姚姚哥哥吗?” 小朋友自认为自己说话的声音小,实则被旁边留心的姚芯听了个一清二楚,后者耳朵一动,脸蓦地通红起来。 “哟,”苏裕清瞥了一眼姚芯红得滴血的耳尖,故作惊讶地询问那个小女孩,“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怎么知道的?” 小姑娘自得地一仰头,羊角辫在脑后一翘一翘,她用欢快的声音宣布这一重大发现:“因为我上次看到你和姚姚哥哥拉手了!” 苏裕清忍俊不禁,在小板凳上笑得前仰后合;姚芯被这动静一闹,根本无心继续给小朋友念书,又不能转过身去对着苏裕清发作。 围坐在他身边的小朋友们不明所以,其中一个伸手拽了拽姚芯的袖口,问他怎么不念了。姚芯这才如梦初醒,他把手中的绘本一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把里面的故事念完了。 他正要起身,想从屋里的书架上重新拿一本,这时感到一双宽厚的大手按在自己肩头,一本全新的绘本被递到面前,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读这个吧。” 如同一道细小的电流蔓延过身躯,姚芯反应颇大地颤抖一瞬,随即接过了那单薄的绘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谢谢您……” 那双手没有离开他的肩头,反而在其上摩挲了几下,大手的主人缓缓道:“不碍事,姚姚,不用跟爷爷这么客气。” 明明是隔了一层衣物的布料,姚芯却感觉好像自己的皮肤直接贴近了对方苍老的、粗糙的掌心。他看见宋斯自然地在旁边坐下,脸上带着慈祥的微笑看向他,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小朋友们照旧眼巴巴地望着姚芯,正在等他为自己讲新的故事。姚芯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否还算自然,他只是慌乱地与宋斯错开了视线,掩饰般地低头去看自己手上的绘本,机械地用手翻开一页。 “……这个绘本的名字叫做《公主与池塘的故事》。” 姚芯定了定神,用他轻柔的声音向孩子们低声讲述着故事。 “……你有没有去过那片森林?那里有一个奇怪的黑色湖泊隐藏在树林深处。它像被施了魔法,令人望而却步…… 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冷杉和松树紧紧地挤在一起,四周寂静无声……”* “‘你是多么高大庄严啊’,”姚芯模仿着孩子的口吻,就像是绘本里的公主一般,“‘你也有王冠!’公主用手指了指麋鹿的鹿角,又哀求道,‘让我和你一起走吧。’ 第203章 “麋鹿犹豫了一下,它说,‘这个世界又大又冷,孩子。而你太小了,世界上充满了邪恶和黑暗,你会受到伤害。’ “‘不,不,我年轻、善良。我有足够的温暖给每个人,我想分享我所拥有的美好’。 “在公主的央求下,麋鹿带着她出发了……” 故事继续进行着,读着读着,姚芯的眉头却皱起来——的确如麋鹿所说,森林里充满了危险,公主被精灵抢走了王冠,被仙女拿走了裙子,最终,连母亲给予她的金色吊坠也坠入了黑暗的池水当中。 “……许多年过去了,公主仍然坐在那里凝视着池水,但她不再是个小女孩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细长的植物,顶上覆盖着白色的花…… 她变成了一株棉花草。麋鹿不时回来,停下来,温柔地看着那株草。只有它知道,这是梦幻城堡里的公主。” 读完最后一句话,姚芯轻轻合上书,他吐出一口气,秀气的眉毛却依然蹙着。 可孩子们并没有想那么多,也并没有从这个故事中品尝出什么哀伤的意味。在宋斯的温声提议下,他们四散开,自己去找玩具玩耍。 而宋斯则拄着他华丽的手杖,缓缓踱步至依然坐着的姚芯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着道:“姚姚,下周有时间来爷爷家里坐坐吗?” 第140章 副总叔受宠若惊 姚芯感到头痛。 无论是从理性还是从感性出发,他都不想去赴宋斯的约。 换做以前,他可能就开开心心地去了;但这个“邀请”来得如此不是时候,早不来晚不来,在姚芯最落魄的那阵时候对方也只是慰问,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邀请姚芯去他家呢? 暮色已至,朝夕轮转,又过去一天。他委婉拒绝对方的话被宋斯巧妙地挡了回来,他还是没想到该如何答复对方。 就在这时候,手机传来熟悉的震动,姚芯没由来地从心底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在看到来电人是程湛之后,这种预感也没有消散。 “……喂?” “姚姚,”程湛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他没有寒暄,语气严肃地直奔主题,“那个福利院有问题。” 对方这听上去有些没头没尾的话让姚芯短暂地陷入沉默,他的心沉了下去,竭力维持住自己声音的平静,“你查到了什么?” 闻言,程湛那边倒是有些吃惊地顿住,片刻后,他问:“你知道多少?” 这段时间他本就心神不宁,程湛的这通电话宛若在他不安的内心敲响的钟声,他隐隐猜测自己之前忧虑过的事情好像要成真。连续几日积压在心头的情绪几乎到达顶峰,他攥着手机无声摇摇头,抿了抿唇,道:“我……我不知道。” 程湛再一次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于是他适时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用与平常别无二致的语气重新开口,询问道:“吃晚饭了吗?” 姚芯对他突然变化的话题感到些许茫然,但他还是下意识地诚实作答了,“没有。” “我带你去吃?” “没胃口。”姚芯拒绝了这个提议。事实上,被这个烦心事困扰着,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 “好。”程湛没有勉强他,又问,“你在家吗,我来找你?” 落日余晖的最后一抹缓缓从沙发的一角爬下,没入地平线中,狭小的客厅被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姚芯的手指又一次绞紧,随后他点点头——反应过来对方看不到后,他又赶紧道:“你来吧。” 挂断电话,姚芯才恍然反应过来,这好像是程湛第一次来到这里——这个狭小的出租屋,他现在的居所。 或许他应该把家里收拾一下——但这个念头也只是出现了一瞬,姚芯心烦得很,泄气地把抱枕丢到了地上。 他甚至不想去给程湛开门,索性直接发了个信息,告诉他备用钥匙就藏在对门邻居不要的盆栽里。 大约过了半小时,姚芯听到门口传来动静。他睁开眼睛,发现客厅里已经全然黑了下来,他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黑暗,什么也看不清。 紧接着,程湛的声音与脚步声一道传来——他竟然没有开灯,“姚姚,睡着了吗?” 姚芯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茶几上。但他只是发出一点声音表明自己并没有睡着,也没有起身查看,依然以那种入睡的姿势躺在沙发上——他只是在发呆。 随后,他感到自己身侧的沙发垫凹陷下去——程湛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与此同时,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睛,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我开灯了,不要晃着眼睛。” 说着,姚芯透过指缝看到明亮的光线倾泻而下,这使他的眼睛飞快地眨动起来。 程湛感到自己的掌心传来一阵痒意,这种酥麻的感触沿着他的掌心向全身传递,但他依旧不动声色,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他将视线投向了地下——然后他便发现了刚刚差点绊倒他的“罪魁祸首”——一只丑丑的小熊,他想起来,这是当时他带姚芯回家,两人在集市上套圈得到的。 于是他弯腰,将这可怜的小东西从地上捡起来,用手拍了拍,随后将其递到了它的主人面前,问:“为什么把它丢到地上?” 姚芯一愣,伸出胳膊将其重新抱回了自己怀里,嘀咕道:“我不是故意的。”他将小熊举在眼前摆弄,注视着它用纽扣缝制的眼睛,小熊依然无知无觉地朝他微笑,姚芯却笑不出来。 第204章 程湛望着他耷拉着的眉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额前的发丝。他也许是想抚平那眉峰间蹙起的褶皱,却不知为何,手指在距离目的地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悬停下来,转而轻轻拂过了停留在他眼前的那缕发丝。 就在他的手指抽离的一瞬间,姚芯突然坐直起来。程湛以为他是被自己的动作弄得厌烦,心中已然绷紧了弦,没想到姚芯却是往他的方向蹭了蹭,然后再次躺了下来,头正搁在他的大腿上。 “……”一片安稳的寂静中,程湛的思维骤然停摆了。 他心里涌起的第一种情绪,大约是受宠若惊。 还没等他将自己的大脑重启,姚芯又伸出两只手,拉着他的右手往自己的头上放。 程湛受宠又惊。 这种感觉就类似于,喂了好多年的猫一直对自己爱搭不理,结果突然在某一天主动过来蹭蹭他,还翻出肚皮来向他撒娇。 程湛手都差点抖了。 “那个福利院有什么问题?”躺在他大腿上的姚芯望着天花板,冷不丁地发问。 程湛正尽心尽责地给他顺毛,听到这句问话还愣了几秒——几乎忘记了自己一开始要和姚芯说什么。 他低头,正对上姚芯疑惑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清咳一声,又恢复了往日严肃的神态,说:“这个福利院的院长,和宋斯似乎达成了某种‘交易’。” ……果然和宋斯有关。 程湛是姚之明一手提拔上来了,曾经也和宋斯打过几番交道,只是那时他并没有对这个比起商人更像是裁缝的老人投以多余的关注。 此时,他注意到听到这个名字时姚芯脸上有一瞬间的紧绷,便猜到,方才在电话中姚芯语焉不详的状态,一定和宋斯有关。 他正在斟酌着该如何同姚芯开口,后者先出声道:“其实关于宋斯……我最近也了解到一些事情。” 如他所料。程湛点点头,只见姚芯拿起手机,在屏幕上点击几下,随后找到一个类似于新闻报道的网站,点开送到了程湛面前。 “这件事,”姚芯低声问,“和你要跟我说的东西有关吗?” 第141章 她和你长得有点像 手机屏幕的亮光打在他的脸上,程湛的视线掠过这则十几年前的新闻标题——《北宁小学教师猥亵案》。 他点了点头,说:“有关。” 两个字音轻轻落下,却好像陡然拥有了千斤的重量。姚芯慢慢收回手机,心中对程湛将要告诉他的事情有了一种极坏的预感。 果然,根据程湛所说,这家福利院院长一开始开设福利院的目的便不单纯,只是贪图政府的补助,中饱私囊,给孩子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差的。而宋斯,则是不知道从何注意到了这个福利院,假借资助与捐赠衣物的名义同院长达成了“交易”,那些所谓的“资助金”也多半都进了院长的口袋。 怪不得福利院的人手如此紧缺……姚芯暗暗思忖着,脑海中浮现出小桐因忙碌而密布汗珠的脸颊。 院长得到了钱财,宋斯自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 “……一开始我是在院长办公室上看到了几张孩子的照片。”程湛斟酌着字句,向他描述当时的情景,“院长和我说,那些是孩子们入院时拍的照片,她拿出来整理一下,想把他们的档案重新整理一下。这其实没什么问题,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 “但在临走前,我注意到一个孩子的照片。那是个小姑娘,她……和你长得有点像。” 程湛垂下眼,对上姚芯有些错愕的视线。 “这个孩子的照片,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程湛指着桌面上的其中一张照片,向院长询问道。 发鬓齐整的中年女人停顿了手中的动作,她的表情闪过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又被堆起的微笑掩盖过去,“当然可以。”她用两根手指将那张照片抽出来,递到程湛面前。 程湛没有忽略她生硬的表情变化,但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点破。 他将那张照片捏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照片大概是入院时统一拍摄,看上去像是并不怎么严格的证件照。深蓝色的背景下,女孩长短不一的发丝凌乱地垂在肩前,挡住了稚气未脱的、圆润的面颊,但她的五官已显现出美丽的轮廓,与其他孩子们或茫然或呆滞的眼神不同,她漆黑的瞳孔紧紧地盯着画外,从那纤长的睫毛下闪出某种亮光。 她的眉眼的确与姚芯有些相似,看来并不是他的错觉;只是气质与姚芯截然不同。 程湛回忆起多年前,他受姚之明的邀请前往姚家时,曾在客厅里的一面玻璃展台里看到的姚芯幼时的照片。 那时姚芯已经十五岁了,按理来说,在家里如此显眼的位置摆放孩子年幼的照片是很少见的——况且,这还是一个经常用来做商业洽谈的场所。 所以程湛轻易地被吸引了视线,并饶有兴趣地端详了片刻。 看背影,照片似乎是摄于某座山峰的半程,人物身后起伏的山峦绵延壮阔,在云海间若隐若现,依稀能看清几分银装素裹的山体。 年幼的姚芯被包裹在一件银灰色的羽绒服中,看上去像一块蓬松柔软的小面包,帽子后炸起的绒毛如同蒲公英般在他脑后随风飘扬。孩子的额头上还搭着一个相当小巧的护目镜,显然是观赏性大于实用性的那种。镜片下方露出他未被遮挡的笑眼,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红扑扑的脸颊上漾起兴奋的笑意,程湛甚至能看清他嘴里缺失的一颗乳牙。 第205章 “我儿子小时候很可爱吧?”姚之明留意到他的视线,笑着询问一句。 闻言,程湛的脸上也少见的浮现出一丝浅淡的微笑,他似乎有点理解姚之明为何要保留这张照片了。 “嗯,很可爱。” 程湛回忆起那张照片,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把这个女孩的照片重新放到桌上,问:“她叫什么名字?” “……华亘。”院长似是回想了一会,“她叫华亘。” “华萱?”程湛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问,“我上次来好像没有看见她,是被领养了吗?” 闻言,那种不自然的神色再次出现在院长的脸上。良久,她才重新扯出一抹牵强的微笑,说:“她生病了,为了防止传染给其他孩子……最近她都在一个单独的房间。” “生病了?”程湛的眉头微微皱起,“什么病?” “嗯……是流感。” “能带我去看看她吗?” “不用了吧,别传染给您了。”院长连忙拒绝,“而且这孩子性格……有点怪,不像她的模样一样可爱,她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接触。” 话说到这里,程湛与院长对视片刻,没有坚持,微微点头后便离开了。 走出院长办公室,他却没有立刻朝福利院大门走去。院子里被阳光笼罩,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一阵阵传来,偶尔能听到那个叫做小桐的姑娘的柔声呼唤。程湛在廊下驻足了一会,将视线收回,投到面前狭窄曲折的木质走廊上,缓缓迈开脚步。 他路过了活动室、图书角,包括孩子们集中吃饭的小餐厅。接着,他沿着楼梯继续往上走,听院长之前和他的介绍,二楼就是大部分孩子们平时睡觉的房间。 孩子们都在楼下玩耍,此时这些小卧室都空无一人,安安静静的。直到程湛走到这层楼最尽头的房间,透过布满灰尘的毛玻璃,他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出于直觉,他又走近了些,从而确定了——这就是华亘,院长说正在生病的那个孩子,此时她正手握着一只短短的蜡笔坐在桌前,似乎是在画画。 但很快,女孩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与程湛对视。下一秒,后者清楚地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惊恐与敌意,女孩迅速地丢弃了手中的蜡笔,跳下了椅子,消失在了窗边。 还不等程湛反应过来,他听见原先关紧的门传来一些动静,一个身材矮小的妇人从里面出来,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不耐烦地问他,“你是哪个?” 程湛并没有回应她这个问题,只是看向屋内,问:“我能进去看看那个孩子吗?” “走,走!”妇人立刻朝他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苍蝇一样,粗鲁地拒绝了他,“有什么好看的!” 见老妇人这等反应,程湛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他才道:“我是资助人,来了解一些孩子的基本情况,看过之后才能考虑后续资助金额的多少。” “资助人……”老妇人将这三个字放在口中咀嚼片刻,浑浊的眼珠转动一圈,脸上露出些恍然的神色来,“资助人,你不早说。你要看就看吧。”说着,她往外走了几步,为程湛让出了门。 程湛走进去时,还听见她小声嘀咕,“有什么好看的?注意点叻,这妮子有病的嘞……怪得很……” 伴随着门被关上,妇人的声音消失在耳畔。 甫一进门,程湛便感到这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简易的上下铺木窗,一张木桌和板凳。并且这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让人感到十分不适,而且——为什么要关门?让一个成年男人与一个幼女共处一室,程湛从本能上察觉出一丝不妥。 他蹙紧了眉头,视线在屋内环视一圈,竟没发现那个小女孩的身影。他下意识地一愣,仔细观察,才在这个房间的一个角落发现蜷缩在那里的孩子。 “华萱……?”他轻声呼唤着女孩的名字,小心地向她走近。 比起在窗外的匆匆一眼,此刻程湛面对着他,才发现这孩子瘦得过分。 女孩微弓着脊背,紧贴着墙角,从棉布的白色长裙里伸出来两条,细伶伶的胳膊,隔着裙子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腿。她的面孔已不似照片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圆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营养严重不良的瘦削,小巧的下巴几乎形成了一个锋利的弧度。 她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被太阳晒出的麦色皮肤,也没有带着生机的红润的血色,她白皙得过了头,苍白纤薄得像一吹即落的织片。可即使是这样,也难掩她容貌的精致,那一双漆黑的杏眼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更为明显,她蜷缩在灰尘遍布的墙角,依然像一颗蒙尘的珍珠。 突然,程湛的视线停留在某处,使他的眉心狠狠地抽动了一瞬。 在面前这个女孩纤细的脚踝、手腕处,分别有一道可怖的青紫色淤痕。 第142章 之前的摄像头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程湛回忆着记忆中女孩手腕上的淤青,继续道:“包括那个院长,和待在这个房间的老妇人,她们的表现都……非常的奇怪。” 寂静昏暗的房间里,没有人开口说话,房间里只余下女孩惊恐的呼吸声。程湛的第一反应是怀疑这个福利院是否存在虐童行为,便出声询问,“你手上的伤,是有人打你吗?” 但女孩没有出声回应,那双漆黑的瞳仁直视着程湛,却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第206章 她在怕我? 这个念头让程湛推翻了自己方才的猜测,他的心里浮现出某种更可怕的情形。 眼前的女孩拒绝与他交流,而他也并不擅长这个。纵然心头大震,他也只能慢慢站起身,转而打量起这个房间来。 他来到木桌旁——女孩刚刚就是伏在这里作画,此时那张画纸就被摊开摆放在桌面上。 程湛注视着那张被凌乱的线条与色彩填满的画纸,出声问道:“我可以给这张画拍一张照片吗?” 角落里的女孩依然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反应,他等了一会,才拿出手机为那张图画拍下照片。 “就是这个。” 程湛将自己的手机打开递过去,示意姚芯自己来看。 姚芯接过他的手机,只是一眼,便皱起了眉头。 大部分人在看到一幅画时,最先留意到的是这幅画带给自己的整体感受,人们能够通过第一眼印象来判断这幅画的风格,以及绘画者背后所蕴含的情感。在没有受到主题限制的情况下,孩童绘画的内容天马行空,但大都受到潜意识的驱使,比如喜欢的人或物,或是令他们印象深刻的事情。 姚芯在国外的时候曾学习过相关课程,对美术有些许了解,包括前几次前往福利院,他也观察过那些孩子们的画作。在那些画中,出现最多的大都是花草树木,喜欢的玩具,或者是身边的这些志愿者;而使用最多的颜色也都偏向亮色,明黄、湛蓝、浅绿等等。 但眼前的这幅画则与那些同龄人的画作大相径庭。 压抑、恐怖。 这是姚芯看到这张画后脑海中产生的第一反应。 黑色与红色的线条几乎铺满了整张纸面,乍看上去十分混乱,但仔细区分后便能发现,黑色与红色的分布分别遵循着某种规律,并不是随手乱涂乱画的产物。在铺天盖地的红黑之中,在画面的左上角还有一点橙黄色的痕迹,只是那颜色被周边的黑色染上,连带着也变得暗沉,难以分辨。 姚芯拧眉仔细观察,目光扫过那几条将画面从上到下贯穿的红色线条,凝神片刻,突然喃喃道:“笼子……?” “什么?” 姚芯从他的腿上起身,并没有答复程湛的询问,只是依然望着屏幕里的那幅画,一边问:“你继续说——那个女孩的事,你还知道什么?” 闻言,程湛便没有选择打断他的思绪,而是继续讲述了下去。 拍完那幅画后,他没有再在那个房间多做停留。当他离开时,站在门口的老妇人看他的眼神也很奇怪,只是程湛那时来不及去深究那个眼神背后的意义。 在那个老妇人重新走进房间,把门关上后,程湛又在这层楼的几个房间外仔细查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也正是在他即将离开时,他才反应过来——如果按照那个院长说的,“华萱”是得了流感才和其他孩子隔开,那个老妇人对待女孩的态度也根本不像是照顾病人,反而更像是……监视。 那天之后不久,程湛又借着了解孩子基本情况的由头,向院长要来了孩子们入院时的基本档案。 而这次,为了不引起院长怀疑,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亲自出面,而是叫了助理过去查看。 自此,程湛了解到这家福利院的孩子们大都来自附近的烂尾楼片区,通过区委会联络,进行收容。这些孩子大多没有父母,或是被缺乏抚养能力的亲朋好友送来,甚至许多孩子连基础的身份信息都缺乏登记。 “华……亘?”程湛在看到助理发来的资料时,望着上面登记的那个陌生的名字皱起了眉头,“她的名字是这个字?” 电话那头的助理挠了挠头,解释道:“我当时看的时候也觉得奇怪呢,所以就问了问那个院长——哎,说起来那个院长也真是不负责,她说当时这两个字是那个小姑娘自己写给她的,估计是孩子还小,写的时候把‘萱’或者‘宣’字漏了宝盖头…… “那院长说反正暂时也不碍事,就这么登记了……” 身为福利院院长,对这些孩子们这样不上心的态度更加加重了程湛心头的怀疑。在空闲之余,程湛围绕着这个福利院展开调查,也正是在调查之后,他才做出了“院长与宋斯达成了某种交易”这个猜测。 “……宋斯承诺给院长的绝不仅仅只是‘给孩子们捐赠衣物’。只是他很狡猾,那些钱自然不会从他自己的账户流出,福利院的账本自然也不可能如实记录……而他对那些孩子做的,肯定也不仅仅是‘量尺寸’、‘订做衣服’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姚芯已经放下手机,转头望向了他。程湛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好像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格外艰难,他短暂地沉默下来。 而姚芯还没有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什么,只是兀自思考着,眉头紧缩地低声喃喃道:“宋爷爷……不对,宋斯……我只知道他家底十分丰厚,我没想过他居然会……但是只要做过的事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你能通过查到的东西联想到这些,是不是证明他已经露出了马脚……?” “姚姚。”程湛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抬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像是下定了决心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你还记得之前,柯安远的那个……摄像头吗?” 第143章 降临 第207章 十岁的钱垣从那个噩梦般的房间逃出的那一夜,是宋斯这么多年来唯一失手的一次。 站在酒店的廊下,对面的男人举着酒杯向他殷切地说着什么,宋斯已没了耐性听他说下去,他的眼神越过庭院内繁茂的绿植,看向那个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的小小身影。 宋斯心不在焉,面上却依然保持着温和礼貌的笑意,直到对面的男人终于结束了他喋喋不休的叙述,弓着背向他连连道谢着离开,他才走到走廊不起眼的拐角处——在这个位置,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包括他那只小小的“猎物”是怎么逃跑的。 “宋老,需要我……”手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随后小心翼翼地询问道。 宋斯沉默着思忖片刻,最终摆摆手,道:“算了。” 他不喜欢性格太强硬的孩子。 被恐惧催生的适当的反抗可以当作是调味剂,像在一块顺滑软嫩的甜点中夹入的一小块盐渍饼干。但如果是这样的抗拒,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失去了小羔羊应有的怯懦与温驯,和成人又有什么不同了呢?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敢打碎玻璃跑出来……如果把他抓回去,虽然达成目的不难,但是善后就比较困难了……宋斯抿了一口红酒,杯沿掩盖了他嘴角的一抹冷笑。不过,这孩子就算跑出来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如果跑去找老师的话,说不定还是会被送到他手上…… 想到这里,他便打消了转身回到宴会厅的念头,而是站定下来,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钱垣的动作来。 不过相同的场景反复观看也只会让人感到疲乏,正当宋斯无趣地想要离开时,另一个身影闯进了他的视线。 院子里光线晦暗,树影摇晃,这一切成了昏暗的画布,在宋斯眼里,唯有那一道娇小的,属于孩童的躯体是画面的主角。 他着迷般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孩子。 上帝啊。宋斯的嘴唇颤抖着开合,发出轻微的音节。 他难以用语言来描述那个小小的存在。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前的场景仿佛陡然倒转。他不再站在这昏暗寂静的小院,而是身处圣洁光明的教堂,面前摆放着一幅巨画,圣母玛丽亚含笑望着怀中的孩童,那莹润的、白皙的、神圣的—— 啊,那是主的使者,是主的天使从天降临,来到他的身边。 他是洁白的,是纯净的月光,是银铸的十字架。宋斯想起他在距此一万多公里外的教堂内做弥撒时,那些站在主的神像下高唱圣洁颂歌的唱诗班孩子。 “那个孩子……”他伸出手,朝那个方向指了指。 手下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却是踌躇了一下,片刻后才俯身到他身边耳语,“宋老,这个恐怕……不好下手。那是姚芯,姚之明的儿子。” 宋斯的脸上依然挂着意味不明的、仿若沉醉的微笑,将那两个简单的音节放在唇舌中反复咀嚼,像是在把玩一件美丽的、脆弱的艺术品。 因先前逃走的那个孩子而产生的不快至此已一扫而空,他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点名为感激的情绪。 自那之后,他开始有意地拉近与姚之明的关系。 拉拢人心,这一套他玩得相当熟练。姚之明此人冷血多疑,手腕强硬,却毫不掩饰自己对儿子的疼爱。因此,既不能将真实的目标表现得太明显,又不能让姚之明认为自己靠近他是在事业上有所图谋,宋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逐渐取得了姚之明的信任。 他终于拥有了接近姚芯的机会。 当他第一次借由“测量尺寸”来拥抱姚芯时,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姚芯的身体简单得像一个布娃娃,有着白白的肉和红红的血。他极其小心地摆弄着孩子纤细的四肢,仿佛只要一使劲,那小巧的骨骼就会在他的手中折断。而他蜜色的眼球像是玻璃珠一般清澈透亮,如果能将其摘下放在瓶中,轻轻摇晃,好像能听见它们彼此碰撞时,发出“铃铃”的脆响。 他笑着时,他说话时,他喊自己“宋爷爷”时,透过孩子微张的、淡粉色的唇,宋斯看见那小巧的、鲜红的舌头。那截柔软的、赤红的,那是蛇的化身,时常引诱着宋斯想要俯身下去,亲吻他,含住那舌头嘬弄,最好将其骨髓也一并吸出,尝一尝是否拥有着他想象中葡萄酒的芬芳。 可惜这始终是想象,从始至终,姚之明都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 或者,干脆把姚之明除掉好了。 某一天,在姚芯又一次挣开他的双臂,飞扑进姚之明的怀抱时,他望着姚芯轻快的笑脸,骤然产生了这个念头。 该怎么除掉? 意外,车祸,嫁祸……让一个人完全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方法,要让一个人彻底离开姚芯同样有很多种方法。 如果姚之明不在了,或许他就可以成为姚芯名义上的“养父”,可以不用有所顾忌地拥抱他,亲吻他,做一切他想做的—— 可这件事他始终没能做成,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姚芯逐渐长大,再也不是那个能够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放在大腿上的小男孩了。 性欲伴随着姚芯的成长逐渐消散,可对他的欲望并没有消失,它长久地扭曲在了宋斯的心底,成了一种纯粹的掠夺与侵占。 他从未有过像这样,如此渴望一个人、一个事物,却连片刻都不曾拥有过。 第208章 长大的姚芯和幼童的姚芯会有什么区别吗?宋斯的心里升腾起这个疑问。他还会有那样白白的肉,红红的血吗?那样一折就断的骨骼还存在于他的体内吗?还有他的眼球,还能像玻璃珠那样在他手心中发出“铃铃”的声响吗? 他的骨髓到底会不会像葡萄酒一样甜蜜呢? 他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是像奶油,像蛋糕,像糖果,还是像一截注心饼干? 他怀着这样的疑问等了好多年。 久到他以为自己就要带着这些永远无法被解答的疑惑进入坟墓,上帝突然为他降下了一道希望的曙光。 他抓住了这一线机会,通过他长久运营的那个灰色网站,联系上了姚芯的男朋友——柯安远。 他寄去了那个摄像头。 这是他多年来送给自己的唯一一份礼物,也将是他送给姚芯的。 第144章 决定 “你是说……那个摄像头是宋斯给柯安远的?” 姚芯难以置信地问道。 在听到程湛提起“摄像头”时,他甚至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哪件事。 不等程湛回答,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攥紧了对方的袖口,急切地问:“那个软件……也和宋斯有关?” 程湛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肩膀处拿下来,将其反握在自己手心中,安抚地捏了捏,“有关。并且,恐怕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深。我那时看到摄像头时就有种熟悉感……只是一时没有联想到宋斯,对不起。” 闻言,姚芯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来,“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如果我那时候能查得更深一点,”程湛深吸一口气,第一次回避开姚芯的眼睛,“可能现在就没有这些事了。” “这又不是你的错。”姚芯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你不会总想着要一个人把这些事情都解决吧,你又不是超人。” 说完,他撇了撇嘴,眉眼耷拉下来,又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还是把现在的问题解决掉吧……我上周日去福利院还碰到他了,他……他还邀请我去他家里。” “你答应他了?” “我没有。”姚芯立刻道,说完这话后声音又低了下来,“听你说完之后我更不敢去了……可是现在要怎么办?” 不管是因为宋斯曾经伤害过钱垣,还是他现在依然要对那些无辜的孩子下手,甚至他可能还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全——姚芯都没有办法将这件事置之不理,更不可能在知道这一切后,依然和宋斯保持和睦的关系。 但宋斯逍遥法外这么多年,就连不久前调查那个黑色软件时都没有将他从背后揪出来,现在依旧十分猖狂…… 像是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了他的心思,程湛沉吟片刻,低声道:“其实和你说的一样,这么多年,宋斯并不是一点马脚都没有留下。自从上次柯安远入狱后,那个‘黑色软件’所谓的‘组织人’也被逮捕,宋斯手下的挂名产业就有一处受到牵连。 “况且,除了猥亵幼童这件事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自己手里的‘产业’,本身也不干净。” 和程湛聊过之后,姚芯的不安不减反增。前者离开前,他让对方把那个女孩的画发给他,自己一个人抱着手机端详了好久,最终决定要去找这个叫“华亘”的女孩聊一聊。 他原先以为,因为从前的经历,钱垣可能都不会再踏进这个福利院半步了。可没想到,这个周日他和苏裕清一起走进院子时,却发现钱垣已经坐在沙堆旁,有些局促地帮助身旁的孩子堆着沙堡。 一见到他,苏裕清的眉头先皱了起来,明显是敌意不减的模样,望着姚芯欲言又止。姚芯却先一步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食指竖起来抵在他嘴上,示意他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转头就朝钱垣跑过去了。 苏裕清不明所以,但看在姚芯的面子上还是别扭地止住了话头,只是眼神仍旧不放心地在两人身上停留。 “钱垣!” 姚芯跑过去在钱垣身边蹲下,看到后者时的惊喜将这几天挤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你来啦。” 钱垣低头看他,被他脸上的笑容感染,也微微翘起嘴角,“嗯。” 姚芯没有问他为什么又决定过来,也没有提起那晚他和自己倾诉的过去,而是安静地蹲在他身旁,看着他在阳光下被勾勒出金边的侧脸。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向了福利院一楼那个简单的活动中心。 第145章 画一棵树 在心理学上,有一个非常有趣且简单的精神分析技术——树木人格分析。 它的原理和著名的“沙盘游戏”一样,都是“投射理论”,将人们的潜意识通过绘画树木的方式表现出来,从而进行分析。 姚芯曾对这项分析技术进行过简单的学习,用来对福利院的孩子们进行简单的人格分析再合适不过。最主要的是,他是从华亘的那幅画中获得了灵感。 他以此为由向院长提出想和孩子们单独聊聊,本以为院长可能会极力掩藏华亘的存在,没想到对方并没有这么做—— 难道是觉得我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她难道不怕华亘在和我相处的过程说出什么…… 姚芯一路思忖着,循着院长的指示向二楼走去。 他的手上还拿着一沓画纸,是方才的孩子们画出的树木。他粗略地看过一遍,发现或许是被送往福利院的经历,这些孩子绘画情况各不相同,但都没有出现令姚芯难以理解的情况。 第209章 待他站定在华亘所在的那间房间时,他才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院长没有对他采取避讳的态度。 的确,平白无故地“隔离”一个小女孩不是更引人怀疑吗?不如让她和外界保持大大方方地“接触”,再找一个人在旁边“监视”就好了。 姚芯的目光轻轻扫过站在一旁的老妇人,对方皱纹密布的脸上朝他扬起一个勉强的笑意,浑浊的眼底却闪着一丝紧张的警惕——但对于不知任何内情的人来说,这副表情是不会被察觉出异样的。 他朝老妇人点了点头,随后便若无其事地向房间走去,来到坐在书桌前的女孩旁边。 已是七月末,女孩的身上却仍穿着长袖长裤,将全身挡了个严严实实,除了脸颊和脖颈,几乎看不到她裸露的皮肤——自然也看不见程湛同他说的那些伤痕。 越向女孩靠近,姚芯越能察觉到她与其他孩子的不同。福利院里同样有腼腆内向的孩子,但从没有向华亘这样,她安静地,甚至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书桌前,像个被人刻意摆放过的精致人偶;直到姚芯在她身旁站定,才发现她单薄的肩膀在细微地发抖。 她在害怕。 意识到这一点,姚芯的心又往下坠了坠。但他面上笑容不减,尽量轻巧地挪开椅子,在与华亘隔开些距离的地方坐下,随后用轻柔的声音向她打招呼,“你好呀。” 闻声,华亘的眼睛才飞快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投来一眼,很快又移了回去,重新盯着面前斑驳的桌面。 但她的肩膀已稍稍放松一些。 这也让姚芯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像是对普通的孩子一样,他尽量不让华亘察觉到被“特殊关注”着的感受,简单自我介绍之后,便三言两语地切入了主题,“好啦,现在我们来画画吧——画一棵树。” 他将准备好的a4纸竖放在女孩面前,用鼓励的眼神示意对方。 女孩用纤细的手指绞住了被递到手中的圆珠笔,眼神不安地瞥向他。过了很久,像是确保了姚芯只是这样含笑看着她,她才慢慢将画纸转过来横放着,手中的画笔对准了洁白的画纸。 第146章 华亘的树 “平时喜欢画画吗?” 姚芯的目光并没有直接地停留在女孩的画笔上,而是以一种缓和的频率在画纸和女孩的脸上来回移动。 华亘此时专注于自己笔下的创作,闻言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画得很快,只是略加思索,几乎没有停笔的情况,但画得很细致,姚芯注意到她在树干的位置反复描摹了几笔,使其在画中显得格外明显。 约莫一分钟后,她放下笔,将画纸轻轻推向了姚芯。 姚芯朝她点点头,随后将画纸移到自己面前,仔细端详起来。 如果同福利院里其他孩子的画比起来,这明显是一幅十分“特殊”的画。在一张a4画纸的空间里,华亘的小树只占了左下角很小的一部分。 那是一棵柳树,好似小树苗一般小巧羸弱。长而纤细的树干像是将要被风吹折,倒向了左侧。而相比于那细长显眼的树干,柳树的枝条似乎只在纸面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像是被风扬起的发丝,它们挥舞着自己柔韧的枝桠,消失在了画纸的左侧。 看到这棵柳树的第一眼,姚芯莫名感到了和那幅被黑红色铺满的画——他诡异地在这二者中感到了相同的压抑。 小树处于画面的左下角——包括华亘最开始接过画纸下意识将其横放过来的行为,都在暗示她对现实的不适与逃避,她渴望回归母亲的子宫——或者说,渴望一个足够安全与温暖的环境。 “这棵树是被风吹倒的吗?”姚芯指着画中的树干,柔声询问。 华亘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同样将自己的视线汇聚在画上,轻声道:“风很大,这只是一棵……很小很小的树,它马上就要被吹断了。” 只见这棵树的树干正以一种别扭的姿势从右往左倾斜,同时被华亘无意识地反复加重。姚芯轻轻闭了闭眼睛,过往分析的案例与解读分别以画作与文字的形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这说明她感受到来自父亲或者男性方面的压力,受到过外界的损伤。 “为什么要画一棵柳树呢?”姚芯继续问,“这个季节的柳树长得很好,是在哪里看到过吗?” 这个问题却让华亘沉默着思考片刻,她秀气的眉头蹙起来,像是在回忆什么。最终,她轻轻点了点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右走……公园的湖边上,有很多柳树。” 可她话音刚落,又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站在他们不远处的老妇人,又小声改口道:“……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姚芯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追问下去。 无论华亘是从哪里看到的,柳树作为人格分析中的经典意象,其枝条柔软下垂,本身就是一种能量流逝的表现,反映着作画人情绪极度压抑与低落,不安全感强烈,甚至有抑郁的倾向。 并且,他已经从华亘前后两次的回答中明白了什么—— 事实上,福利院附近并没有柳树,一直待在福利院中的孩子在最近其实不太有可能见到。而华亘说她看到过,并且是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公园处,说明她曾被带出过这里。而她的反应则表明这是一次“隐秘”的出行,起码,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第210章 姚芯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一时没有出声,直到女孩的声音响起来,“我的画……是什么意思?” 闻言,姚芯回过神来,有些讶异地转头看向她。 褪去了胆怯与紧张的面孔,这张显得过分美丽的孩子的脸上浮现出某种反常的平静——或者说是麻木,这样的情绪出现在一个孩子的脸上,显得十分违和。 “是不好的意思吗?”见姚芯没有回答,她又出声问道。 华亘无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可这份聪明却同她的“麻木”一样,似乎不应该在此时出现在一个六岁的孩子身上。 “不是哦,”姚芯的指尖温柔地在那棵小小的柳树上抚摸,轻轻摇了摇头,看向华亘,道,“是好的意思。” 这个答案似乎出乎了华亘自己的意料,她愣在原地,甚至没有来得及躲开姚芯的目光。 “你看,柳树的枝条虽然柔软,但它也很柔韧,不会轻易地被风吹折,被雨打断,说明你是一个柔软又坚强的孩子。而且,柳树代表了艺术的潜能,什么叫艺术的潜能呢?就是说,你对画画呀,弹琴呀,都很有天赋——你以后可以当一个画家呢。” 姚芯注意到在听完最后一句话后,女孩的眼睛极其微弱地亮了亮,于是他又问:“你想成为画家吗?” 华亘眼底的那一枚小小的光点还没有熄灭,她与姚芯眼睛里的自己对视,随后,她看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147章 城墙 面前的女孩用力地向他点了一下头,姚芯却感觉到自己扬起的嘴角传来阵阵酸涩。 联想到华亘身上可能遭遇——不,是一定遭遇过的事情,他几乎难以维持自己脸上的笑容。 可为了不让华亘察觉出异样,姚芯几乎没有让自己停下来为她难过的间隙,他将笔重新递给华亘,道:“你叫华‘亘’对吗?是哪两个字,可以写给我吗?” 女孩没有拒绝,她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在自己画的那棵柳树旁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握笔的姿势很别扭,写得也相当吃力,只能勉强认出这些松散的笔画所组成的字形是什么。 “亘……”姚芯的指尖停留在在这个字上,轻轻点了点,对华亘道,“其实除了xuān,这个字有另一个读音,gèn。” 华亘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困惑地眨眨眼睛。 姚芯拿起笔,在“亘”字上圈了一下,缓缓道:“‘亘者,之初文也’。意思就是回旋的水流,又通‘宣’。”说着,他在其上加上一个宝盖头。 “如果在‘宣’字的头上,再加一个草字头,”笔尖在纸上划过一横,姚芯继续道,“就是‘萱’字。” 见到这个字,华亘突然坐直了些许。孩子纤细的手指有些迟疑地在纸面上轻轻抚摸,随后又看向姚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姚芯知道自己也许是猜对了,他紧接着问道:“亘亘,萱萱——是谁教你写的自己的名字?” “……”华亘无意识地揉捏着自己过长的袖口,“妈妈。” “‘萱’的本意就是萱草。”姚芯在旁边加上了一个“草”字,又用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株盛放如五角星的花朵,“萱草能够使人心安神定,忘却烦恼与忧愁,所以也有‘忘忧’的意思。” “我知道。”华亘突然开口,她指着姚芯画出的那朵花,“我见过这种花……在我小的时候。” 自提到“妈妈”起,华亘枯井一般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除却警惕外的情绪。她的眉头蹙起来,像是梦游的人突然被叫醒,脸上乍然出现一种要哭的神情。 “妈妈说希望我无忧无虑。” 华亘突然用手捂住脸,压抑的抽泣声闷闷地从她的手心底传来,她像是在自言自语,抽噎着道:“可是我把妈妈教我的名字也写错了。” 窗外传来树叶被风声拂动的声响,“沙沙”的音律和着不竭的蝉鸣汇成了这个夏日的底噪。姚芯坐在这个闷热的房间,注视着这个与他有六分相似的、幼小的女孩。 一个孩子到底要如何才能长大成人?他心底蓦地泛起这个疑问。 一个孩子的身体与心灵究竟能承受多大的痛苦? 姚芯的眼前骤然浮现出某个身影。 “亘字也很好。”他突然开口,提笔在纸上写下另一个字,“‘亘’作声旁,加一个‘土’,就是‘垣’。 “‘垣,墙也’。在古时候,它指的就是用来保护城池的城墙。” 年幼的孩子尚还听不懂他的话,那双泪眼茫然地朝他望过来。姚芯慢慢地靠近她,抬起手来,轻之又轻地拂过她垂落在肩头的发丝,那力道轻柔得像一朵云,或是一阵风,几乎让人无法感知到他的存在。 华亘却莫名从他的动作中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我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里就有这个字。”姚芯将自己的身体压低,再压低,直到与孩子的视线齐平,他轻声道,“就算是被打破的城墙,它也始终在那里,只要他还有想要保护的东西,那就不会轻易放任自己倒下。” 华亘没有躲开他。她也许听懂了,也可能没听懂,她只是望着姚芯,很小声地道:“我不知道……要保护什么。” “保护你自己。”姚芯说,“保护你的心,不要让它轻易地碎掉。” 说完,像是魔术一般,他的手心里突然出现了几根彩色的小皮筋。 第211章 “你的头发太长啦,亘亘。”他微笑着道,“我帮你把它们编成辫子好不好?” 上次编辫子是什么时候? 她探寻着自己短短六年的记忆,却好像在一段长而漆黑的隧道里行走。她拖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酸痛不已的四肢在这个不被阳光庇护的世界里跌跌撞撞地前进,令她害怕的黑暗那么浓,那么重,那么多—— 而那些快乐的,属于过去的,属于妈妈的记忆,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是被这些黑漆漆的东西遮住了吗?是被人藏起来了吗? 她找不到,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就好像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忘记了上一次编辫子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她就要忘记了,妈妈的样子,妈妈的声音,妈妈是怎么用她温暖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笑着说:“我们萱萱的头发真好呀,又黑又长的,多得一把都握不住,像白雪公主的头发一样。” “你看过《白雪公主》吗?里面说,公主的头发就和乌木一样黑,你的头发也一样。” 她听见另一道温柔的声音,来自隧道的尽头,来自现在,来自她的身旁。 “你编辫子会很好看。” 华亘突然明白了自己先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那像云又像风的触摸,像母亲的爱抚,像母亲的拥抱,像母亲的轻吻。 “妈妈。”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有什么咸咸的东西淌了进来。 临走前,姚芯对始终守在门边的老妇人说:“阿姨,天气热了,平时给孩子把头发扎起来,再换一件短袖吧。”说完,他没有看对方的表情,径直离开了这里。 等他重新回到院子里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孩子们大都去吃晚饭,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滑滑梯附近玩闹。 姚芯环顾四周,没有找到钱垣的身影。苏裕清撇撇嘴走上来,对他道:“别找了,他刚走。” “哦。”姚芯倒也谈不上什么失落,神色如常地点点头。 他自认为自己的表情没什么问题,不至于情绪外泄得那么明显,却不知苏裕清是不是看出来了什么,他走到一旁的小桌上整理孩子们的画作,苏裕清突然把一张画纸往他面前一拍,“喏。” 姚芯疑惑,“干嘛?” “你今天不是给那群小崽子做什么人格测试,说画棵树就行——我刚画了一棵,你给我看看?”苏裕清笑嘻嘻地道,“我什么人格?” 姚芯打眼往那幅画上一扫,哼笑一声,“自大狂。” “什么?” “说你是自大狂人格。”见苏裕清把耳朵往自己跟前凑,姚芯忍不住笑,对着他耳边就道,“自傲自负,不切实际,画的树都不着地,跟空中楼阁有什么两样。” “哎,”苏裕清也不管姚芯这是在暗戳戳骂他,揉了揉耳朵,道,“怎么没有‘姚芯男朋友人格’啊?我以为我多少和那个沾点边呢。” 姚芯被他逗笑了,耳根红了一片,小声嘟哝一句:“去你的。” “那你呢?” “嗯?”骤然转换话题,姚芯一时反应不及,笑容还没收回来,抬起头来看向苏裕清,发出询问的声音。 “你的树呢?”苏裕清望着他,问,“你的树是什么样子的?” 姚芯一时愣怔。 苏裕清目光认真,携盛夏傍晚的余晖落到他的身上,先前打趣时脸上的玩笑意味渐渐收起,转而变成一种柔和的专注。 “我,”姚芯却在这样的注视下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随后又抬起脸来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我已经知道这种分析方法的原理,画出来的树也不是我心里本来的那棵啦。” 第148章 探视 姚芯第二次站在北区监狱的探视区门外,心情复杂。 距离他上一次站在这里仅相隔半年时间,他却恍惚间觉得已过去很久,关于他即将探视的那个囚犯,有关他的过去的一切记忆——似乎都变成了遥远且不可捉摸的回忆。 半年前走出这里时,他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呢。 姚芯颇有些自嘲地笑笑,随后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短短几个月间,便又发生了许多事情,再让姚芯回想起当时的心绪已不大可能,对于姚之明复杂的感情——那些短暂存在过的埋怨与恨意,已被更长久更本能的亲缘之爱重新取代。 只不过他这次来,却不是出于重温父子温情的目的。 姚芯拨开面前拥挤的人群,向狱警递交了自己的身份信息材料,随后便在对方的引导下前往对应的位置。 在被玻璃屏障一分为二的空间里,姚之明坐在最侧边。 虽然姚芯提早一个星期就打过电话进行探监预约,想必姚之明也肯定早就接到了通知,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相对而坐后默默无言了半分钟。 旁边站着的年轻狱警忍不住好奇,暗戳戳地瞥了这对氛围古怪的父子好几眼,纳闷地心想—— 这老登,前几天听到他儿子要来看他,脸都快笑烂了,现在怎么又装上了? 隔着透明的玻璃,姚芯茫然地注视着对面有些陌生的父亲。 上次离得太远,仅仅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他来看”这个行为本身比他“看到了什么”更重要。因此,姚之明原先只有几缕的灰白发,现在已如同短青茬一般密密仄仄地生了满头;过去总是被他下意识忽略的细纹,原来也已同烙印的河流般存在于父亲的眼角——这些他上次都没有注意,然而现在他却看的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第212章 于是他在这场莫名的角力中率先泄了劲,喊了一声“爸”。 姚芯在观察着姚之明,姚之明同样也在观察着他。 瘦了,头发长了,脸上少了点气色——是没好好吃饭还是没有休息好? 姚之明心里的复杂一点也不比姚芯少,介于对孩子的思念与长久身为上位者的自傲之间——事实上,当听到狱警告诉他姚芯要来探视自己时,他几乎是受宠若惊了。 “有什么事要问我?” 为了不损伤自己在孩子心中的形象(或许已经被损伤完了),姚之明选择直奔主题——但似乎有些太直了,一点应有的寒暄也没有,听上去他们就像两个不熟悉的陌生人,谁能看得出姚之明之前是一个听到孩子抱怨学校伙食不好就打算把食堂包办下来的爹? 姚芯显然也愣住了。 他视线四下游弋,手指尴尬得在自己大腿上乱弹琴——这么一看自己好像一个不孝子,父亲入狱一年也没来看过几次,这唯一一次严格意义上的探视居然还是因为有求于对方。 ……但姚之明应该不会怪他吧? 他觑了眼父亲的神色,后者脸上没什么表情——和往常自己央他买什么东西时一副模样,这种熟悉感让他顿时放松下来。 反正爸爸不会怪我。 于是,怀揣着这种在外人看来似乎相当恃宠而骄的念头,他朝电话那头轻声道:“是关于宋斯的事情。” 第149章 死路 “宋斯?” 听到这个名字,姚之明眯起双眼,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不是他的老板椅,后面并没有靠背,于是他很快又稳住了。 “你要查他?” 姚芯微微一怔,觉得姚之明的态度似乎有些奇怪,但还是如实点了点头。 “要查他的什么事?”姚之明又问。 姚芯敏锐地察觉到一些其他的含义,于是试探着问:“他……还有什么事?” 闻言,姚之明的眼神往身旁的狱警身上移了移,轻轻摇了摇头,说:“他身上可以查的事情多了去了——能不能查到才是问题的重点。” “意思是……” “意思就是,姚姚,和宋斯接触过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他有问题。”姚之明身体前倾,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玻璃直视着姚芯,“就像我们这些商人,没人能保证自己清清白白的。” “……”听到这话,姚芯张了张嘴,却好像意识到什么,又有些不情愿地把嘴闭上,没有言语,只是等着姚之明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吧,宋斯可能在很多方面——你想象得到想象不到的地方,都有势力,或者说,他都‘有事’,只是没有人知道全部,知道了也没有证据,就是这样。” “那你还——”姚芯抿了抿嘴,像是在努力把自己的情绪压下去,小声说,“那你还和他关系那么密切,你还总让他到我们家来……” 姚之明没有因他这听上去像是小孩子抱怨般的话生气,他笑了一下,反问道:“为什么不?姚姚,他的钱、权、势力——都可以为我们所用,所以为什么不呢?而且,他不是对你也很好吗,你小时候明明和我说你很喜欢宋爷爷。” ……不。姚芯有些逃避地闭上眼睛,他心想,你根本就不懂。 他意识到这一年的牢狱生活并没有改变姚之明什么,他的自负与自大,他对钱权的渴望与追求,他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他冷漠乃至冷血的生命底色—— 他的父亲才是一个自大狂。 ……可那又怎么样。可能在姚之明看来,自己作为他的骨肉却是这样的性格,他父亲估计也很苦恼吧?姚之明都没有嫌弃他,还加倍地保护他爱,他就更没有理由去埋怨自己的父亲了。 但这不代表他认同姚之明的所有看法——比如说现在,他就打算反驳一下对方。他说:“你怎么知道他会按照你想的那样,为我们带来好处?可能他已经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姚之明有些新奇地挑了下眉,显然是还当这话是姚芯在和他赌气,好整以暇地反问:“什么‘不好的事情’,说说看?” “他——”姚芯到底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弄得有点生气,他想说你根本就不懂,宋斯是个不折不扣的变态、恶魔,他伤害了我的朋友,曾经也差点伤害了我,现在他还要对其他无辜的孩子下那种毒手—— 可话涌到嘴边,却又蓦地停住了。 不对……姚之明说过宋斯有“很多事”,也就是他犯过很多罪,而这些罪行,一些人可能只知道一部分,这说明甚至有些罪行是完全没有暴露在阳光下的。 姚芯突然意识到先前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一点——在对姚之明对自己的保护这方面,姚芯绝不会又任何怀疑,可姚之明在过去居然能那么放心地任由宋斯与自己接触,但这不就说明…… 他现在想要调查的那件事,就连姚之明也不知道吗? 于是他将要说的话如一簇火苗被掐灭,他呆呆地望着姚之明,眼底的薄薄一层愤怒褪去,逐渐变成了某种巨大的失措—— 他潜意识里总以为姚之明是万能的,无所不知的,发生在他身边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觉得有什么问题来问父亲一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可是姚之明也不知道。 第213章 难道真的就没有重要的线索能对宋斯造成威胁,他又走进死路里了? 第150章 姚爹:他不会是你新男朋友吧? 姚芯的异状被姚之明尽收眼底,方才还生着气要和自己辩论的儿子突然就蔫巴了,姚之明觉得不对,“怎么了?” 难道是自己刚才说话太难听,把他打击到了?姚之明琢磨来琢磨去,觉得不应该啊,这都一年多了,姚芯应该早就被社会毒打过了才对。 姚芯一时没有回答,他又紧接着追问:“你到底为什么突然要查关于宋斯的事情?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姚芯犹豫片刻,轻声道,“我是为了我的一个……朋友。” “……”姚之明敏锐地从中察觉出什么,“朋友?” 姚芯点点头,低声道:“他小时候……被宋斯伤害过,宋斯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话筒,指甲因为用力嵌进肉里,他好像只能靠肉体上的痛觉来掩盖,“我不能看他继续伤害其他孩子。” “小孩?”姚之明的脸色变了一瞬,震惊地看向姚芯——而后者的眼神则证实了他的猜测。 片刻的沉默后,姚之明道:“这件事不好办。你那个朋友……” 姚芯坐直了些身子,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正屏气凝神等着他的下文,没想到却听姚之明用微微上扬的怀疑的语调道: “你以前为了朋友可不会做到这个地步——这个朋友,不会是你的新男朋友吧?” 姚芯:“……!!!” 姚芯大惊失色,脸颊却诡异地浮起一层粉红色,他现在的模样就像一只被打翻了猫碗而炸毛的猫,只要有人在此时拍拍他的肩膀,他定会像被踩到尾巴一般跳起来。 “你、你……你不要胡说,朋友就是朋友啊!——而且你怎么会知道我、我和柯安远已经分手了?”姚芯结结巴巴,几乎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这种类似于在家长面前被掀了黑历史的巨大羞耻感让他崩溃地捂住自己的脸,“你知道多少?不会什么都知道了吧?” “呵,”姚之明冷笑一声,“你爸我只是被关了,又不是死了。” 姚芯:“……” 看姚之明的表情,姚芯毫不怀疑,如果对方和柯安远关在同一个监狱,他爹半夜能顺着监狱的栏杆爬进后者的牢房把他前男友暴揍一顿。 “你从谁那知道的?”姚芯把手放下,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不会是程湛吧?” “不是他。”好在,姚之明摇了摇头。但很快,那抹相同的冷笑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莫名的酸意,听上去简直有些阴阳怪气,“他可向着你了,哪里会和我打你的小报告? “我有时候都纳闷,他怎么就那么喜欢你?到底我是你爸还是他是你爸?” “……”姚芯脸上的表情此时就像死人一样僵硬,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尬笑两声,“哈哈,当然你是我爸啊。” ……程湛可千万不能当我爸啊! 但他不自然的神色显然被姚之明误解了,他警惕地道:“姚芯,你亲爹还没死啊,你要是敢……” “不会的!”姚芯抓狂地打断了他,简直不敢想象姚之明心里都在怎么编排自己——这算什么?独住监狱的空巢老父亲特有的心理活动吗?!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诚恳地望着姚之明——就差握着他的手指天发誓了,“你放心吧,我是不会认程叔叔……不,还有其他人,我是不会认他们当爸的。” 第151章 矛盾 “行了。” 和姚之明一番扯皮后,姚芯身心俱疲,“咱们还是回归正题吧。” 姚之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的提议,倒是很爽快地给他指了条明路,“好吧,姚姚,如果你的目的只是把宋斯送进监狱——你不一定非要用‘那件事’。” “……”姚芯眼神一动,福至心灵地与姚之明对视一眼。 “我说过了,他做过很多事。”姚之明说,“姚姚,我之前就教过你,一条路走不通的话就换一条,没必要在一条死路上死磕。” 姚芯又从他的话中察觉出些许隐秘的希望,他怀着这点期待小心地问:“所以说,你是知道一点事情的……对不对?” “我知道的可不止一点。”姚之明哼笑一声。 姚芯的眼睛重新亮起来,“那我应该要怎么做。” 但听到他的这句询问,姚之明却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答,他左手屈起的食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点了点,像是在斟酌什么。 “这样吧,”姚之明思索一阵,然后道,“让程湛来和我说。” “什么?”姚芯一愣,没想到他怎么又突然提起了程湛。 “你要做这件事,程湛肯定知情,他一定会帮你。”姚之明用笃定的语气道,“你想知道的那些东西,让他来见我,我会告诉他,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去做,你不要参与了。” “为什么不让我听?”姚芯有些急了。他不明白,就差临门一脚,父亲明明可以直接告诉自己,为什么还要绕弯子? 他不满道:“是我来问你的,你不能这样。” 姚之明皱眉,“听话,你别掺和,让程湛来。” “可是那要等到下个月!”姚芯同样蹙起眉头,他抗议道,“我不要等那么久!……” 第214章 “那就让他电话和我说。”姚之明打断他,“电话总不要等到下个月吧?相信我,爸爸会处理好的。” “你……”姚芯气结。 又是这句话。 ——“相信我,爸爸会处理好的。” 父亲随意的语气像是凭空出现的一道封锁线,冷漠而独断地将他隔绝在外。这骤然让他回想起一些被他隐藏在脑海深处的、不愉快的经历—— 从很小的时候,姚芯在幼儿园被同学推搡磕破了膝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姚之明却因为这事去给了那位同学和他的家长难堪,从此在幼儿园的孩子们没人敢再和姚芯一起玩,他最后只能转学; 再长大一点,姚之明从不接受他的建议,他明明是出于关心才劝解父亲少去应酬注意身体,却被不耐烦的父亲同样拿这句话敷衍,后来姚之明因为胃穿孔凌晨被送往医院,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十五岁的姚芯被从学校接来医院,吓得坐在手术室外哭了一夜; 一直到近几年,他察觉出家里产业的动荡,姚之明似乎在瞒着他做什么事,他试图与父亲交流,却被隔绝在书房外,他们之间甚至连本应出现的争执都没有,姚之明回答他的始终都是这句话——“爸爸会处理好”,可直到东窗事发,警车开到他们家楼下,这难道就是姚之明说“会处理好”的结果吗? 他的眼里不受控制地泛起潮意,口不择言地朝姚之明喊道: “你总是让我听话听话,你当我什么都不懂,让我相信你,说你会把一切都处理好——好,我相信你,我从小到大都很相信你,我就和崇拜英雄一样崇拜你!可是结果呢?…… “我小时候一直很听你的话,我现在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你不让我掺和这不让我掺和那,可这本身就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也知道他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程湛他完全可以不用管!他已经够忙了,他帮我帮的够多了,我不要什么都麻烦他! “而且你明明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我们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还是你觉得事情交给我一定会搞砸?我在你眼里难道就那么没用?!”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在姚之明眼里,现在的姚芯就是一只红着眼睛龇牙的兔子,他明明生气极了,可在肉食动物看来却照旧毫无威慑力——被他激怒?那是说笑话。姚之明只从他这口不择言的气话中觉出一些无奈。 “姚姚。”他道。 对面的声音一瞬间止息住,姚芯依旧通红着眼眶,忿忿地望着他,却乖乖地停了下来,等着他的下文。 “你‘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是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了。”姚之明说。 “……我听不懂。”姚芯仍然在赌气,他吸了吸鼻子,并不配合,“你想说什么?” “你也知道等到下一次探视要过一个月的时间。”姚之明望着他,苦笑了一声,“如果我想要再见到你,就还要等一个月那么久,而且——姚姚,下个月你还会来吗?” “……”姚芯突然顿住了,似乎连他的呼吸声都一并被静止,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了下来。 “我想坦诚地告诉你——你肯定也知道,我很少有这种时候,尤其是对你。”姚之明的声音放轻了,听上去少了一些冷酷,更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年人,“我想见到你,但是又害怕见到你,而你生我的气,也不愿来见我——别急着反驳,我知道,我对我肯定有气,甚至有恨,这都没关系。 “就算你这次来见我,或许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你有求于我——不过我们是父子,姚姚,你这不算是‘求’我,你知道的,无论你向我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想办法满足你。 “但是没关系,我不介意你是——利用我,还是如何,你只要愿意来见我,能让我看看你就好了。 “不过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姚姚,你还是想作为一个——像商业伙伴一样的身份,让我为你提供帮助,还是想把我当成父亲,把你当成你自己,来和我说说话呢? “我只有这一个小时了。我要靠着这一个小时的回忆等到下个月,或许是下下个月,也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往后余生,如果你始终不愿意再见我,我将要靠这一个小时的回忆等到死。” “……” 姚芯无话可说,他说不出话来。 姚之明的话太尖锐,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于是他妥协了。在这最后一个小时里,他选择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把姚之明当成单纯的“父亲”。 “……我不会不来见你的。”临走前,他站起身,湿润的眼角掉下来一滴眼泪,伴随着眼泪的滑落,他低声承诺着。 姚之明的手抬起来,似乎是想帮他擦泪,但他的手触碰到面前的玻璃屏障,于是很快又收回了。 “你怪我吗?”姚之明问。 姚芯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他说:“我不怪你,因为我爱你。” 姚芯低声对着听筒说完最后一句话,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跟随着人流离开了这里。 他走出监狱,顺着大路一直往下走。 汽车一辆又一辆地从他身边掠过,他从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走向另一棵。树叶的“沙沙”声轻柔地包裹着他。他抬起头,从树叶的缝隙中透下的阳光刺眼得令他想要流泪。他在这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一个小小的鸟窝,飞翔的成鸟收起辽阔的翅膀降落,幼鸟扑进那厚实的羽毛中,欢快地鸣叫着。 第215章 他看了一会,然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走他的路。 以后要怎么办呢?他想。 他或许有着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像超级英雄一般无所不能,无条件地宠爱他保护他,给他摘星星摘月亮满足他的一切愿望——即使到现在他仍在试图做到这一点。 可是然后呢? 要躲在爸爸的翅膀下面当一辈子乖乖听话的好孩子吗? 第152章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回去之后,姚芯还是联系了程湛。 电话里,他把姚之明对他说过的话简略告诉了对方,程湛没有二话,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你放心,交给我吧。” “……” 姚芯握着手机嗫嚅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夜晚,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静静地躺着一条信息。姚芯擦拭着湿润的发梢走近,从床头拿起手机,手中的动作渐渐停下来—— 宋斯:姚姚,这周末从福利院回来,有时间来家里坐坐吗? “不了。” 周日的福利院门外,姚芯摆摆手,拒绝了想要送他回家的苏裕清,“今天还有事,我自己走吧。” “有事……”苏裕清欲言又止,望着姚芯离开的背影,又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道,“去哪啊,真不用我送?” 姚芯笑着回头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快回去。 望着他的笑脸,苏裕清一时有些呆住,晃神半晌,对方已走出去很远,他才讪讪地道:“行吧……” 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过头去的姚芯很快就收敛了微笑。他低下头,单手紧了紧自己肩上的挎包,加快了脚步。 他拒绝了宋斯派车来接他的提议,自己打车去了对方的居所。 印象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宋斯的“家”。 或许这里也称不上是家。大概只是他的一个落脚点罢了。 姚芯走进这个深灰色的大楼,站在电梯中,按照宋斯给的地址按下了代表楼层十七的按钮。 电梯一路畅通无阻的向上去,不一会儿,“叮”的一声,门向两侧缓缓打开了。 姚芯缓缓吐出一口气,踏了出去。 电梯外很安静,静得不像有人居住。走出去就能看到两扇相对的单元门,大门两侧的墙壁一片素净,没有任何张贴过东西的痕迹——这更加重了姚芯心中的怀疑。 但仔细看,能见到左侧的大门有微小的不同——深色的门把手上,沾着一只小巧的贴纸。姚芯上前弯下腰查看,发现那是一只独角兽贴纸,这个神奇的小生物正恬静地闭着双眼,纤长的睫毛被勾勒出一道弧度,看上去像在毫无防备地安睡着。 贴纸褪色得厉害,右下角还有些卷边。 握上门把手的时候或许能感觉到。姚芯试着将手放上去,果然感觉到那翘起的一角轻轻搔过他的手心,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 为什么不把它撕掉呢?姚芯想。 但不等他思考出这个问题的答案,手里握着的门把手突然向下压去—— 他受惊地迅速松开手,下一秒,大门被打开,宋斯的脸出现在门后。 “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怎么不敲门进来?” “……”姚芯后退半步,小幅度地朝他点了点头,“宋爷爷。” 他走进玄关,一阵清脆的旋律在耳畔响起——宁静的,优雅的,缓慢的。这让姚芯想起自己幼时的八音盒玩具,转动发条,钢琴上的芭蕾舞女孩便伴随着音乐旋转起来。 此时响起的这首曲子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d大调》。 本应欢快的儿歌,在缓慢的变奏下竟莫名使姚芯感到诡异。 老人弯下腰去将早已准备好的拖鞋递给他,“好久没给你量过尺寸了,最近一次……是在你出国之前吧?哎呀,人老了,不中用了,连这个也记不清了……不过二十岁之后人的体型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这双拖鞋应该还是合适的……” 宋斯就像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用亲昵的语气对晚辈絮絮叨叨。突然,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停在姚芯被棉袜包裹的双脚上,像是在用目光丈量着什么,“还是没什么变化,从小的时候,你的骨架就比同龄人要小一点,脚也一样……” 说着,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姚芯却觉得一阵恶寒,好像有蠕虫顺着他的脚底一路爬了上来,到了嘴边的“谢谢”也被扼在了口中。 就在他不知道两人还要在这诡异的氛围下僵持多久时,一旁的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童声: “爷爷,谁来了呀?你怎么还不回来?” 姚芯心头一跳,宋斯直起身来,笑着朝屋里走去,“哎,这就来了——你看看是谁来了?” 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姚芯木然地跟随着宋斯的脚步缓缓朝客厅走去。 不,不。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颤抖,他在心里祈祷着。拜托,千万别是那样…… 他们渐渐绕过了隔离了客厅与玄关的磨砂玻璃,客厅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姚芯大松了一口气。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正坐在茶几面前的小板凳上,手中抓着几块色彩鲜艳的积木,正要往桌上已完成一半的积木城堡上放。听到声音,女孩乌黑圆润的眼睛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那浓密的睫毛惊喜地扑闪两下,随即,她便快乐地叫起来: 第216章 “姚姚哥哥!” 姚芯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是福利院里的孩子,那个游宸帮她缝过小熊玩偶的女孩。 “悦悦。”他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飞快地绕过宋斯,朝女孩的方向走去。 他在女孩的身边蹲下来,双手搭在孩子瘦弱的肩膀上,有些强硬地让她转过身来,目光几乎是胆战心惊地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巡视着。 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对方怎么在这里,悦悦却率先开口,天真地问道:“姚姚哥哥也是来爷爷家里玩的吗?” “我……”姚芯不知道自己此时应该作何表情,他迅速而隐秘地往宋斯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刚刚落座在另一侧的沙发上,默默微笑着望着他们,并不说话。 “是宋爷爷带你来的?” 他低声问。 “嗯!”悦悦重重地点头,嘴角快乐地扬起,兴奋地对他道,“上个星期宋爷爷也接我过来啦!爷爷家里好好玩,比福利院里有意思多了!你看,我之前都没玩过这种积木,还有这个——像橡皮泥一样的,但是爷爷说它不是橡皮泥,好像叫……黏土……对了,爷爷还说要给我做漂亮的裙子!……” “噢,对了,姚姚哥哥你看,还有这些小熊!”悦悦转过身去在沙发上摸索——姚芯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们身后的沙发上正摆了一排的泰迪熊,这些熊玩偶的颜色、服装各不相同,但都同样憨态可掬,惹人喜爱。 悦悦抱着一只身穿警察制服的白色泰迪熊向他展示,“它们都好可爱!又干净又软,比我之前那个好多了!” 说完,她张开自己藕段般的双臂,拉着泰迪熊粗短的双手,跟随着音乐的节拍左右晃动起来,仿佛在跳着双人交际舞,嘴里一边哼着有些走调的音乐: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 姚芯张了张嘴,他一时无言,此时却听宋斯开口道:“悦悦,你喜欢这里吗?” 沉浸在快乐中的女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喜欢!” “如果让你永远待在这里,你愿意吗?” 永远是多久?孩子的心里恐怕还没有这个概念。但悦悦还是脱口而出,她道:“当然愿意啦!这样的话,我就可以和可爱的小熊永远一起跳舞了!” 第153章 我的小公主 “你威胁我?” 伴随着一声质问,姚芯豁然抬起头,朝宋斯怒目而视。 他提高的音量把悦悦吓了一跳,手中的泰迪熊一松,碰倒了桌上的积木城堡。 “威胁?”宋斯一边安抚着悦悦,将掉落在地的积木重新捡起来,一边笑吟吟地问,“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我没有威胁任何人啊。” “……” 紧攥成拳的手一松,姚芯对上悦悦受惊的眼神,不由得喉头一哽,却说不出话来。 是,宋斯的确没有“威胁”他们。 “乖孩子,”宋斯伸手摸了摸悦悦的头,将那只活泼的羊角辫抓在手中把玩,“你觉得姚姚哥哥会喜欢什么东西呢?” ……什么? 姚芯一时愣怔,眼神莫名地望向他。 老人的笑容亲切,声音温和,就好像真的只是在询问晚辈的喜好一般,缓缓地道: “你觉得,爷爷应该在房间里放什么东西,才能让姚姚哥哥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呢?” “……” 姚芯试图忽略掉骤然蔓延上来的冰冷的恐惧——这种感受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被柯安远困在酒店房间的那一晚,但即使这样,他仍然没能克制住指尖如同触电般的一瞬颤抖。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一切愤怒与恐惧都压抑在平静之下,“你在我面前,连装都不想装了吗?” “我有在你面前伪装过什么吗?” 又是这样的语气,若无其事的反问。 听得姚芯简直想一拳揍在他脸上。 “好了,乖孩子,你进房间玩一会好吗?爷爷和姚姚哥哥有事情要谈。”宋斯慈爱地抚摸着悦悦的肩膀,女孩听话地点了点头,抱起泰迪熊跑出了客厅。 待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宋斯才转过头来,好整以暇地端详了他片刻,随后用一种失望的语气道:“可惜啊……” 老人浑浊的眼球在眼眶中转动两下,又“呵呵”笑了起来,像是穿堂风掠过被烧得支离破碎的房屋骨架,“我很好奇,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在今天发现的? “明明在半年前,我送给你那套西装的时候,你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乖孩子的模样……是有人告诉了你什么吗?” “……”姚芯没有接他的话,在一片寂静中同他冷眼对望。 但在宋斯看不见的地方,姚芯的右手紧握成拳,修剪平整的指甲嵌进肉中,在掌心留下了五道半月形的划痕。 “你不记得了。”他用笃定的语气道。 宋斯不记得钱垣了。他也许根本没有把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放在心上。 是他已经犯下了太多的恶行,所以摧毁一个孩子的内心已经不值得被他记住?又或许是他根本不在乎一个孩子的样貌或者名字——反正那些年幼的身体都只是承接他欲望的载体罢了。 宋斯的嘴角挂着一成不变的微笑,向他询问:“我应该记得什么?”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发现你了的?”姚芯选择用自己的问题来回答他。 第217章 “哈,”宋斯发出轻快的笑声,用无奈得近乎宠爱的目光看向他,“姚姚,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吧?还是说,你对你自己——还有那个叫程湛的年轻人,太自信了呢?” 他欣赏着姚芯脸上的表情——错愕与紧张来回交错,使得那张美好的脸蛋霎时更加生动起来。他就像是在观赏自己家养的一只宠物,因为其可爱的外表和微不足道的力量,发怒也只会抓烂窗帘和划破沙发,一切调皮的行为都是无伤大雅的。 “可惜啊。” 在姚芯即将咬破嘴唇的前一秒,他再次发出了一模一样的感叹。 “你真是太天真了,姚姚,我都有点可怜你了——还记得我之前让你读过的那本故事书吗?” 他语气的转变让姚芯警惕起来,宋斯伸出手试图搭在他的手背上,但被他反应迅速地躲开了,“什么?” “放弃做这些无用功吧。”宋斯神色自然地收回了被他躲开的手,道,“我的小公主。” 伴随着八音盒旋转到最后,五个缓慢的音节同这几个字一同落下。如同落下的一道惊雷,姚芯心里涌起一阵不适,却也在同一时间意识到宋斯所说的意思—— 《麋鹿与图夫斯塔尔公主》……他在心里喃喃道。 “你现在,和那个离开城堡的小公主有什么两样呢?” 宋斯道:“但有一点不同,姚姚,我不是故事里的那只麋鹿。 “是我让姚家倒台,是我收集证据让你父亲入狱——所以,严格来说,你并不能说是‘离开了’城堡,而应该是被城堡‘抛弃了’。” “……是你做的?” 姚芯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地问道。 尽管在与姚之明见面之后,他的心中隐隐就有猜测——冷静下来想想,他父亲入狱一事绝非意外,必定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听到宋斯就这样坦然地亲口承认,还是让他脑中“嗡”的一响,身子摇晃两下,险些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手臂上传来被握住的力道,让他稳住了身形,但立刻就被他挥开。 宋斯怜爱的目光如化实质,紧紧地追随着他,好像是要在他的身躯上活生生地烫出一个洞,“还不止这些呢,姚姚。” 他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残忍地诉说着:“你父亲刚刚出事的那段时间,你过得很艰难,一直找不到工作对不对? “傻孩子,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是你不够好,那些公司才不要你的?可是大大小小的公司,各种各样的工作岗位你都投遍了简历,但大部分你连前去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现在再仔细想想,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可惜啊……”他再一次发出幽幽的叹息,“我没想到程湛会去京云,更没想过京云的面试官居然真的会录用你。” 宋斯摇摇头,像是真的感到惋惜一般,又一次温柔地将手覆上他的肩膀,就像一株枯萎的老藤。而这一次,姚芯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躲开他了。 “再来说说你之前爱得要命的那个小男朋友吧。”宋斯说着,一边加重了手心的力道,“你猜他是从哪里搞到那个软件的来源的呢?” “唉,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我,对吗,姚姚?如果他真的有你想象得那么爱你,他当初就根本不会打开那个软件,也就更加不会接受我给他寄去的摄像头了。 “姚姚,你挑男朋友的眼光真是有点差,而且还很傻,不然怎么会被他欺负成那样呢?” “还有你最宝贝的那个弟弟,你不知道吧,其实他对你——” “够了!” 姚芯浑身颤抖,冷汗涔涔。他的眼球传来烧灼般的疼痛,汗水将他视线中的一切一分为二,他几乎分不清楚淌在脸颊上的液体是泪还是汗。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第154章 狗急跳墙 将美好的东西破坏,是人类的天性。 因为大脑无法处理这一份过于圆满的美好,所以只能通过摧毁它来中和内心深处无法被满足的欲望。 尤其是,当这份“美好”不属于自己时。 宋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几十年前的一个寻常的下午,那时的他还十分年幼。被绿植与花卉铺满的园子里窜进了一只白兔,这只雪白的小生命蹦蹦跳跳地停在他的面前,一下就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试探着抚摸那洁白的毛发。 温暖的,柔软的,带着生命暖融融的体温。 这种陌生而又奇妙的触感让他感到欢欣愉悦,于是他试着抱起这只兔子。 兔子在他的手心中挣扎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另外一个生命如此鲜活的跳动。 它太可爱了。宋斯忍不住感叹,他把它举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 它有着雪一样白的皮毛,血一样红的眼睛,柔软而娇小的身体里却藏着无穷无尽的生命的和活力,使它在自己的手心中挣扎得更为激烈起来。 太好了,太可爱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妙的生物存在? 他着迷地抱着它,将它圈进自己的怀里,让它贴着自己的胸膛,试图将自己的勃勃的心跳声也传递给它。 一阵激烈地反抗过后,他怀中的兔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宋斯才将自己圈得紧紧的双臂打开。 他低下头,看到了那只兔子柔软而新鲜的尸体。 第218章 而此时此刻,在他的掌心之下,姚芯单薄的肩膀正在剧烈地起伏颤抖,这让他回想起当年的那只小兔子在自己怀里挣扎的触感,久违地使他感到了兴奋与愉悦。 “我想让你完全属于我。” 宋斯的脸上依旧挂着那种彬彬有礼的笑容,“原谅我,要达成这个目的,我只能想到要这样做。 “在你陷入绝望之际,我会出现在你身边,陪伴你,帮助你,指引你…… “为了走到今天这一步,我耗费了很多年,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在触碰不到你的那段时间里,我只能大费周章地去四处搜寻那些和你长得相像的孩子……” 说到这里,宋斯刻意停顿下来,专门欣赏着姚芯脸上浮现出的痛苦的神色。 “你见过华亘了,对吧?其实如果不是她长得那么像你,也许我也不会对她下手的。” 他停了停,期待着从姚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到如涌泉般滚落的泪水,等待着品味从他身上榨取出的更多痛苦的余韵—— 但出乎意料的是,姚芯一没哭泣二没绝望,他只是像经历了巨大痛苦过后的麻木,面庞一下恢复了平静。 “你到底想说什么?”姚芯挣脱开他的手,嘴角嘲讽似的牵扯出一个弧度,沙哑着声音道,“对我坦白你的一切所作所为,你指望我会感激你吗?” 宋斯长叹一声,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只是想告诉你,姚姚,你现在还有选择的机会。” “选择什么?” “选择我。” 原来在荒谬到极点的时候真的会发笑,姚芯简直要笑出声了。他扬起眉头,用几近挑衅的语气反问道:“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选择你?” 他这副模样与留在宋斯心中的印象大相径庭,不由得让后者皱了皱眉。 “我可以随时让你曾经拥有过的一切都回到你身边。”宋斯道,“名望,地位,金钱,友情,爱情——这一切都将再次唾手可得。你不用再住在伸不开腿的出租屋,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工作,不用和你讨厌的人打交道……” 姚芯静静地听他说着,脸上甚至出现了一丝厌烦,他打断道:“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想收买我吗?” “……”宋斯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他的嘴角抽搐似地动了动,“这怎么能叫收买呢?姚姚,你还是不明白……” “行了,我们长话短说吧。”姚芯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他虚与委蛇的耐心,他抬起眼,直白地与宋斯对视,那眼中竟然闪烁着某种轻蔑的光芒,“你说这么多,其实并非是为了让我‘选择’你,你只是想让我放弃调查你的事情,对吗?” “……” “你前面说了那么一大堆,到现在我才听懂你的意思。”姚芯颇为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如果你真的那么自信你所做的这些事情不会露出马脚,你干嘛还那么坚持要让我来这里和你谈话? “反正我所做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无足轻重,想‘得到’我,我的意愿也不重要吧?与其把你做的这些破事都抖露出来,扮演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说不定还更有可能骗到我。” 姚芯撇撇嘴,就算是做出这种表情,那张完美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崩坏的迹象;但宋斯却前所未有地觉得这张脸如此可恨过。 “我爸和程湛都说过我不太聪明,但我知道一句话——‘狗急跳墙’,话糙理不糙,宋爷爷。”姚芯慢吞吞地说着,刻意将“宋爷爷”这三个字咬得很重,“您不让我查,那我就更要继续查了。 “坦白和您说吧,这一年多——也算是托您的福,我和警察打交道的次数比我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所以我也知道,警察才不像电视剧里拍得那样没用。” 说完,姚芯站起身,大步朝着悦悦方才进入的那个房间走去。 “……”宋斯怒极反笑,但很快,他就收起了笑容,用一种冰冷的语气道,“你难道也要像那个故事里愚蠢的公主一样,在漆黑的河水旁边变成一株草吗?” 闻言,姚芯转过头来,朝他露出一个微笑,他说:“我不害怕我会变成什么,一株草还是一棵树,我都不在乎。” 他抱着悦悦从房间里走出来,不知所以的小姑娘搂着他的脖子恋恋不舍,“我们要走了吗?姚姚哥哥不留下来一起玩吗?” “我们应该回家了。”姚芯轻声对她道。 宋斯坐在沙发上,握着那根他从不离身的双蛇杖,冷眼目睹着他们离开。直到姚芯将要踏出房门,他才跟上来,用彻底失望的语气开口道:“是什么改变了你?让你变成现在这样?” “你从来不了解我。”姚芯用同样冰冷的眼神回应他,“而且,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很好。” 说完,那扇厚重的房门彻底在两人之间关上。 姚芯的手从门把手上收回,松手的瞬间,那枚早已粘连不稳的贴纸也从上面脱落,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地。 第155章 +重要通知 收集证据的过程远比姚芯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尽管,目前所取的证据大多是宋斯早年时候从商时留下的污点,也不足以判处他较重的惩罚——但姚芯安慰自己,能够有所进展就好。 更何况,与宋斯的那次见面后,对方的态度更加坚定了他的内心。 除了程湛,姚芯有意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身边的人——包括苏裕清和仍然在外旅行的游宸。 第219章 而对于钱垣,他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有主动提起。但对方毕竟是钱垣,怎么会猜不到他的想法? “和宋斯打官司的时候,需要我出庭作证吗?” 在某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钱垣以一种玩笑般地语气询问道。 “……” 和他并肩行走的姚芯却蓦地停下来。 等他转过身去找他时,却见到后者的脸上浮起一丝难过的神色。 “怎么了?”钱垣思忖着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回身走到他面前,试着去牵他的手。 姚芯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说你自己和他事,这件事不好玩,也不好笑,我想到他对你做过什么只会很难过。” 钱垣愣在原地。他在这一刻望着姚芯,望着他好像散发着怒气的背影,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所做的这一切,会有一点点是因为我吗? 但这个飘渺的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很快就被他否决了。 比起曾被姚芯用“温柔”评价的自己,姚芯本人才更担得起这两个字。 他如此慷慨地爱着这个世界。钱垣想,福利院无辜的孩子,曾被宋斯用下作手段伤害过的普通人,包括被宋斯迫害至此的姚芯自己——每一个都比他更值得让姚芯去冒险。 ———— 防止有些宝宝们可能不看作话,所以特意在这一章的章末提一下。 打工人这本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考虑结局的走向也要提上日程了。这本一开始标的是nv1买股文,但是可能是看得人比较少,大家的互动比较少,从开本到现在我观察下来,四位男嘉宾都有一定程度的支持,所以目前来说要选择一个还是比较困难的。 所以在这里是想问问看到这里的大家的意见,大家最后是想看芯宝和其中一位男嘉宾1v1,还是以开放式np收尾呢? 距离打工人的正文完结应该很快了,所以希望看到这里的大家,如果对结局有想法的话,请一定不要吝啬你们的留言!每一条我都会认真看!根据你们的选择来决定结局。 另外,不管正文结局如何,打工人后续还会有很多番外(我有很多想写的!),每位男嘉宾都会有至少一篇和芯宝的1v1互动番外,暂定应该至少是一篇清水一篇肉(吃肉的话情移步围脖:小船舟舟ww),以及姚爹姚之明视角的养崽日常,还可能会有if线:假如姚芯家没有破产…… 打赏前几名的粉丝宝宝可以在评论区留言点梗,我到时候也会一个一个艾特,你们想看什么记得告诉我,我都可以写(清水/肉都可以),感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综上所述,打工人虽然正文即将结束,但并不会马上就在后台申请完结,宝贝们记得来看番外呀ww 另,打工人这本的人气不高,爱看的人不多,我写得也比较纠结。加上最近比较忙,码字的时间很少,最近几章的流量也很低迷,所以关于结尾的处理我也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迅速把剧情走完,赶紧收尾了…… 占用了正文篇幅,明天的更新还是155章。 第155章 山雨欲来 “和宋斯打官司的时候,需要我出庭作证吗?” 回家路上,钱垣对他说的这句话犹在耳畔。 姚芯握着鼠标的手再次紧了紧,电脑屏幕散发出的冷光映在他脸上,照着那对熬红的眼睛。 屏幕上,是发生在这座城市里所有有关幼童猥亵案的新闻报道。 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又划过了一圈,姚芯垂下头揉了揉眼睛,手背一片湿润——此时此刻,他竟分不清这是因用眼过度而产生的生理盐水,还是在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图片与文字时而落下的眼泪。 在收集宋斯的犯罪证据这条路上,姚芯其实与程湛产生了一些分歧。 “扳倒他的办法有很多。” 程湛的意思是,就像姚之明之前说过的那样,倘若其他的证据已经足以让宋斯受到他应有的惩罚,那么相比于被宋斯隐瞒多年的幼童猥亵案,他们可以选择从旁下手。 “他‘应有’的惩罚?”这几个字在他唇舌间滚了一遭,才被姚芯缓缓吐出来,他扭头看向程湛,喃喃道,“你觉得什么样的惩罚是他‘应有’的,剥夺他的权力与财富?锒铛入狱?还是死刑?…… “可就算这样,也没有一份正义是为那些曾经和现在被他伤害的孩子伸张的。” 姚芯的眼前闪过钱垣失神的眼睛。 幼时的钱垣在面对这一切时尚且逃了出来,没有遭受实质性的伤害——可真的没有吗? 他因为这件事搬家,休学,学习格斗,在寂静的房间与自己独处了一年的时间,可就算这样,在他长大成人之后,依然有人拿这件事来不怀好意地接近他,掀开他的伤疤——甚至直到现在,他见到年老的宋斯,听到他的声音,他依然能想起当初的一切。 那其他的孩子呢?那些曾真的被宋斯伤害过、摧毁过的孩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 那个名叫华亘的女孩,她四肢上的淤青,她躲闪的眼神,那张被黑色涂满的,那棵即将被风吹折的小小的柳树——又有谁来把它扶正呢? 程湛与他对视,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反常的静默。 那似海的双眸中,深沉的蓝在其中挣扎,分不清那究竟是他盈满的泪,还是翻涌的浪花化作了无根的水。 第220章 “……我讨厌这种感觉。”姚芯偏过脸去抽噎。 这时,他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气息从周围包裹而来,紧接着,肩膀上传来一阵被紧握的力道,他逃避似地把脸埋进程湛怀里,“我讨厌我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程湛将右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脑,视线落在办公桌的一角,眼神晦暗不明。 “……再过半个月就是副书记莅临指导的日子,最近方方面面的工作都要留意……最重要的是保护副书记及其随行人员的安全,加强周边的警力,不要给犯罪分子可乘之机……除此之外,网安部那边继续控制前段时间与恶性犯罪事件相关的舆论,阻止进一步发酵……” 林警官走出会议室,理了理身上的警服。 她就是当初全权负责柯安远那个案件的女警,此时只过了短短一年的时间,她已升任警队队长——是市局里唯一一位女队长。 突然,有一只手从身后搭上她的肩——是刚刚在台上部署工作的局长。局长拍了拍她,叹了一口气,说:“时间紧任务重,最近这段日子,要你多费心了。” 林队长摇了摇头,说:“谈不上什么费心,这都是应该的。” 局长点了点头,像这才舒了一口气,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他收回手,正要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林队长却又叫住了他:“局长。” 局长“嗯?”了一声,转过身来问:“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关于‘那件事’的举报信息,最近……” “不是说过了,这些暂时不要去管了。”局长的脸上出现一丝不耐烦的疲态,他挥了挥手,“做好你现在的工作就好了。” 说完,他可能也察觉到了自己的态度似乎有些许不妥,便又干咳一声,放缓了语气,说:“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们是警察,不能听风就是雨,像这样的举报天天都有,如果每个都要我们耗费警力去调查,警局还怎么运转?” “林队长,你还这么年轻,以后还有大把的机会,何必呢?你自己说说,北宁小学这个没头没尾的‘猥亵案’你都关注多久了?从你上任以来一直到现在,少说也有好几年了。更何况,当初那个犯罪嫌疑人不是已经伏法了嘛,几年前就出狱了!”局长苦口婆心。 话音刚落,他见林队长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急忙出声打断道: “哎,打住啊,你可别说什么‘它现在刚好和最近的举报有关’——巧合,我告诉你,是巧合。你难道会不知道,网上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咱们吗? “北宁小学当初的案子和现在的这个什么——‘福利院幼童猥亵案’,他们有关联吗?或许有吧。可我们会这样想,难道网友不会这么想吗?他们只会联想得更深、更过分!除了网友,那些居心叵测的媒体会不知道吗? “你怎么能确保,不是有人恶意想利用某些字眼进行炒作?一年前的那个‘黑色软件’的案子也是你处理的吧?那会儿网上都吵翻天了都,网安部的同事连着加了多少天的班,眼睛都熬红了——万一处理不及时,任由舆论发酵下去,这个后果多严重你不是不知道……” 林队长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双手紧握成拳,却依旧没说话。 “小林,你就别犟了。”局长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其实那个福利院举报的事情,也不是我不让你查,这……也是上头的意思。你自己想想,那里头想举报的是谁?宋斯宋老板啊……” 又是一番劝解,林队长最终把头一低,声音沉闷,“我知道了,局长。” “唉,没事,知道了就好。”局长叹了口气,心累地挥了挥手,“你也快回去休息吧——毕竟这几天副书记那边还需要你带队留意。” 林队长踏出警局时,天已经全黑了,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似的阴霾,压抑得骇人。 她也不想和领导对着干,可是…… 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可心中的郁结并没有减少半分。 就在这时,一串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是工作机的来电。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一紧,立刻调整自己的情绪,将电话接起:“什么事?” “林队……”电话那头同事的声音有些奇怪,他道,“你一年前抓过的那个叫柯安远的犯人,他现在突然说有关于当初那个案子的证据要提供……” 第156章 好警察 “林警官。” 姚芯拉开凳子,在林莘面前落座。 在对方的点头示意下,他轻快地眨了眨眼,笑道:“现在应该叫您林队长了。” “就别打趣我了。”林莘微笑,招手示意服务生,“喝点什么?” 姚芯扫了眼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指着其中一项饮品点了点,道:“就这个吧,谢谢。” 待他再转过头去时,只见林莘双手握住咖啡杯,表情已然正色起来,“姚先生,这次约你出来,其实是有些事情想和你聊聊。” “我在来的路上就猜到了,您说吧。” “是关于柯安远的事。” “……” 一番交谈过后,姚芯端起杯子啜饮一口。他垂着眼,洁白的杯壁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在简略告知过情况后,林莘就保持着沉默,实则也是在观察着姚芯的反应。 第221章 后者在他的注视下把杯子放下,礼貌地笑了一下。 这抹笑出现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违和,更像是他不确定眼下应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是下意识地用一个微笑来应对。 “我没想到,”良久,像是他终于整理好了措辞,“他会在这个时候,向你们……交代这些。” 林莘审视的目光并没有从他脸上移开,但却略有缓和。她说:“没错,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当初,有关那个软件的相关信息我们也询问过他,但他的态度很差,始终不配合我们调查,工作也很难推进。” “所以时隔这么久,他居然主动向我们提供线索,这其中定有古怪。”林莘顿了顿,“我怀疑是有人联系上他,对他说了什么。” “你们怀疑是我?”姚芯已然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坦然地对上林莘的视线,平静道。 林莘没有掩饰,“没错,毕竟目前来说,和他最有关系的只剩下你了。更何况……” “更何况,我最近还在持续向你们提供幼童猥亵案的线索。”姚芯从善如流地接过了她的后半句话。 林莘点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可,但她很快又道:“不过我现在已经能够肯定,那个人不是你。” 姚芯笑笑,并不打算询问她是如何做出这一项判断的。 “所以,这起‘猥亵案’和那个软件的幕后主使,有关系吗?”姚芯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问。 他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这两个案件最后都归于同一个人身上,那就是宋斯。他如此询问林莘,只是想看看警方那边的态度。 “……”林莘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 她拿起小巧的勺匙在杯中搅了搅,咖啡里,她自己的投影被打散,片刻后又重聚。她叹息一声,道:“我认为有。” 话音落下,她话锋却陡然一转,说:“但是,有人不希望有。” 对于这个答案,没有出乎姚芯的预料。 林莘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姚芯的眼睛。她已经尽可能地将话说得委婉,在这之前的几秒钟里,她曾想象过姚芯脸上可能会露出的情绪——失望,愤怒,或者是难过? 可她却在姚芯的眼睛里看见了柔和的平静。 林莘有些愣怔。 坦白说,她对姚芯的印象还停留在几个月前,那个在京云办公室中流泪恳求他们的青年,年轻幼稚,脆弱美丽。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对姚芯的评价似乎有失偏颇。 这很难解释,她在这个年轻自己十几岁的青年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倾诉。 “二十年前,北宁小学的教师猥亵案发生的时候,是我进入市局的第一年。那是一个……被‘资本’打压的案子。” 涉及案件信息,注定了林莘无法对姚芯道出太多,但对于两人来说,这点到为止的说明,已足以道出背后的隐情。 “我当时的师父,他就是负责那起案子的队长,我一直很仰慕他。有一天晚上,局长来找他谈话,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聊了什么,但就是在第二天,他们整队都改变了调查方向,并且很快就逮捕了那所小学的一个音乐老师——也就是当时的嫌疑人。 “而且,在那起案子结案之后,我的师父很快就辞职了。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当一名警察,这个梦想陪伴了我很多年。可就是在那之后,我第一次对警察这个身份产生了……质疑。” “警察,说着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可现实是,有很多罪犯都不能得到惩治。”林莘提起嘴角,勾出一个自嘲的笑,“无论你处在哪个位置。” 姚芯扶着杯壁的手指下意识地慢慢蜷紧。他注视着面前这位女刑警队长的眼睛,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被不知名的情绪掩去三分,姚芯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眼角被岁月雕刻出的细纹。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要当一个好警察,只要服从安排,全力破案,抓捕罪犯就行了。我体能很好,理论课成绩都是优秀,我也不怕累不怕痛,再苦再难的任务我都愿意做。所以我觉得,我一定能当一个好警察。 “但从那之后,我意识到要当好警察没有这么容易。” 林莘眼中的落寞在这一刻蓦地消失,转而被一如往常的坚定与锐利取代。 “师父在离职的那一天,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手铐拷在犯人身上,也拷在我们自己身上。’”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林莘说,“时代有时代的限制,现实有现实的阻碍,我们好像总有有那么多东西不能查,不能讲,总有那么多犯罪分子还在逍遥法外。 “有可能你熬的通宵,牺牲的战友,跟了几年的案子最终被上头的一句话,一纸禁令就打碎了。 “但警察要做的,就是抵抗这些不可抗力,把真相和公正送到公众面前。所以毕业后,我把我跟过的所有的案子,结束的、未完的,都保留了一份证据,我会把那些应该说给大众却不能说的都保留下来。 “然后就是等。我可以等,等五年不行那就十年,十年不行那就二十年,总有一天那些罪犯会放松警惕,那个当初被阻止的案子会有推进的机会。一个案子在我这里不可能永远都是悬案。你在坚持追求什么,什么就会再现天日。” 第222章 姚芯凝望着她。他明白了林莘的意思。 他站起身,同林莘用力地握了握手,“谢谢您。” 临走前,林莘叫住他,有些犹豫地道:“关于柯安远……他主动提供证据,可能还有一个理由。” 姚芯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来看她。 “也许,他是从哪里知道了,你在调查这个案子的事情。” 姚芯一怔,脑海中闪过父亲的脸。 ——“我只是被关了,又不是死了。” 他一时默默,又听林莘道:“柯安远这么做……” 林莘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姚芯能猜到她的后半句话。 ——柯安远这么做,可能是因为你。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的原因,姚芯想,自己大概也能猜到一二。 柯安远作为曾经的加害者那样伤害他,却在这个时候恍如良心发现般想要为他做一些什么,或许是为了赎罪,或许是为了让自己后半生的心得以安宁。 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与姚芯无关了。 他朝林莘笑了笑,说:“嗯,我知道了。” 第157章 审判 游宸结束旅行回家已经半个月了。 自那次与林莘的谈话之后,姚芯很长时间没有与警方联系。他也庆幸自己没让游宸发现端倪。 也就在这半个月后,网络上终于出现了有关宋斯的负面新闻报道。 姚芯点进那几篇报道看了看,大多是针对宋斯早年的不法商业手段进行抨击,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这几家报道的媒体居然都隶属于相同的传媒公司——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就是莫虹声家中的产业。 意识到这一点后,姚芯的心底泛起了些许微妙之感。 他没有细想莫家这么做背后的原因,只是在一番犹豫后,稍稍搜索了一下莫虹声的近况—— 他竟然已经同金家小姐退了婚。 在最近出席某公司活动的一张照片上,莫虹声的左手干干净净,那枚婚戒已不知所踪;而隔着一排座位,金小姐则端坐在他的侧前方,对着镜头巧笑倩兮,明艳大方。两人各自融入不同的人群,平静得好像两条从不曾汇聚在一起的河流。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姚芯挑了挑眉,很快就关闭了网页,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树倒猢狲散。一时之间,原本在商圈低调隐身的宋斯被暴露在媒体的长枪短炮之下,不仅是在商业上被调查出使用不法手段,连个人的生活作风问题也被扒出,警方很快就发出公告声明会详细调查。 宋斯名下的产业与资产被严密监控调查,最终,他在坐上逃往国外的飞机之前,于机场被抓获。 宋斯一案牵扯势力甚广,他倒台之后,警方在后续的排查中顺藤摸瓜,查出不少与之相关联的嫌疑人——有不少是商圈内有头有脸的人物。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宋斯被捕后,网络上相继爆出他猥亵儿童的罪证,许多曾受他侵害、如今已长大成人的孩子,以及因他的所作所为而破碎的家庭,终于能够在这个恶魔伏法之后发声。 但现在还愿意、还能够站出来的人终究只是少数,还有许多孩子虽然不再年幼,却无法真正长大,他们的心灵永远停在了幼年时的那一刻,长眠于那一片深切的黑暗中,再也无法走到天光大亮的世间来了。 幼童性侵案性质之恶劣,引起了社会舆论的轩然大波,宋斯的终审现场依法公开,进行直播。与此同时,许多媒体联系上了想要发声的家庭,表示愿意采访他们,为他们进行报道。 无论这些媒体的行为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还是只是想来分一杯热度的羹,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依然对这个案子起到了正面的作用。 说来也是巧合,当初在高考考场外采访过姚芯与游宸的那个大学生团队,也在机缘巧合之下联系上了钱垣。 小许依旧负责采访,在见到钱垣时,她隐隐感觉到一丝熟悉,却一时没想起对方就是当初在高考考场外短暂入镜过的那个人。 她的态度诚恳,讲明了自己的来意,也尊重钱垣的选择。 钱垣最终与她握了握手,但还是拒绝了。 小许表示理解,并没有再强求。临走前,她听到钱垣对她说:“我会看你们的报道。”闻言,她愣了愣,随即眼底蒸腾起一股热意,她望着钱垣的背影,用力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考虑到保护受害人隐私,也为了避免他们受到网络上各色评论的影响,这一次,小许的团队没有采用录制视频的形式,而是选择了曝光率较少、热度更低的文字与音频的形式。 没有高高在上的说教,也没有对受害者妄加揣测的点评,这群仍处在象牙塔中的学生以这种朴实的、真诚的方式,在宋斯接受终审判决的那个夜晚,将一颗颗破碎后又经拼凑的心捧到公众面前。 “我曾经想过去死。” 钱垣站在阳台上,亮起的手机摆放在一旁,从中流淌出一道经过处理的女声。 “……我从不知道一个小孩子能把一件事情记得那样清楚。在我七岁之前,如果我在路上跌倒,很快我就会忘记这件事,除了膝盖上留下的疤,我也很少回忆起当时的疼痛。 “我多希望这一次也一样。 “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当我抱住我妈妈的时候,我无比深切地渴望着自己能够马上忘掉那可怕的一切。我是安全的,我是完好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223章 “……可是没有。” 缓缓叙述的女孩声音颤抖,却没有啜泣声传来,她继续往下说。 “从那天之后,我几乎每个晚上都在做噩梦……我梦到那个人的脸,那个人的手,那个人松垮的皮肉,一层又一层地搭在他的骨头上……我忘记了他的长相,却依然能在梦中触碰到他粗糙的皮肤,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我身上的痛苦。 “我想要去死。” 钱垣的手指悬停在手机界面的暂停键上,录制的沙沙声响起在这静谧的夜里,两秒后,他还是收回了手。 “……噩梦的场景换了又换,从那个音乐教室,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最后到了一口井里。 “我认得那口井,它就静静地躺在我家院子的中央,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我站在它旁边望着它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幻想着自己跳下去会是什么感觉。 “……我在梦里完成了这个幻想。我记得我纵身一跃,然后开始无止境地下坠,下坠,下坠。这口井好深,好黑,我抬头去看井口,发现它好像变成了一个很小很小的光点,到最后,我几乎看不见它了。 “‘噗通’一声,我终于落到底了,我感觉到冰冷的窒息。 “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的这口井里坠落……我丧失了浮力,水底伸出一只大手拽住了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只手。我想我永远无法挣脱。我放弃了,我想要死,我想要平静,平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钱垣缓缓闭上眼睛,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女孩,她站在井边,凝望着井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 “……可就是这样,每个我纵身跃入井中的梦境,每个我将要溺毙在那漆黑的井底的夜晚,每个我习惯性地想着‘要去死吗?’的时候,都有一只手会从上方出现,将我从水底拽出来。 “我睁开眼,看到我自己的脸。那是七岁的我,是十二岁的我,是十七岁的我。我想到是她们一次次地从这个深不见底的井里打捞起了自己,想到是她们每一天好不容易地坚持下来,所以我现在才活着。 “所以每天晚上,我都劝说自己:不要辜负这几个了不起的孩子,请继续勇敢地活下去吧。”* “……” 进度条渐渐行至末尾,女孩的声音弥散在空气之中。 钱垣的手指动了动,任由手机继续往下播放着,没有触碰。 直到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他看到屏幕上静静躺着来电人的姓名——姚芯。 钱垣几乎是木然地行至楼下,然后看到了站在单元楼下的姚芯。 “宋斯的判决结果刚刚出来了……”姚芯上前几步,微微仰视着他,略有些难为情地道,“我在想,你是不是需要一个人来陪陪你……” 他话音刚落,便猝不及防地拉进了一个微凉的怀抱。 “钱、钱垣……?”姚芯惊讶,在他怀中微微踮脚,只是下意识地回抱住了对方。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有一滴冰凉的液体顺着他裸露的皮肤,滑进了他的身体。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这个意识让他全然僵住,不知所措地慌乱起来。 被堵塞的感官在见到姚芯的那一瞬间冲破了桎梏,轻微的嗡鸣自耳边响起,那是他麻木的心脏重新活过来的声音。于是他情不自禁,将这颗因对方而牵扯着跳动、抽痛的心脏贴近了姚芯的胸膛。 他的眼泪掉下来,在姚芯慌乱的安慰声中止不住地落下,像是一场迟到许久的暴雨;可他又控制不住地牵起嘴角,忍不住地露出笑来。 在这一刻,他多想能就这样抱着姚芯,直到天空倒悬,大地崩裂,星河轮转,支撑着这个世界的秩序崩塌,宇宙的一切在这里死去又复苏。万物旁观他们,而他们注视彼此。他将带着姚芯逃离,变成呼啸而过的鸦群,变成振翅欲飞的白鸽,变成千万年轮回的风与月,来到一个全新空白的世界,姚芯是他的橡皮,将他过往的一切都轻轻擦除。 “你永远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 借着哭泣的遮掩,他轻轻吻上姚芯的耳廓。 第158章 常回家看看 一切尘埃落定,在当地政府的安排下,原先那家福利院的孩子们分散到了市内的其他福利机构。 游宸的录取结果也早早地出来了,他如愿考上本市的体育大学,前途大好。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叫上宴雁一起聚餐,喝了没两口姚芯就醉了。回去的路上宴雁本想和游宸一人抬着姚芯一只胳膊,但后者表示不用这么麻烦,自己稳稳当当地把姚芯背了起来。 宴雁开车送他们回去,上楼时姚芯哭得稀里哗啦,搂着游宸的脖子不撒手,边哭边说小宸我不要你走。 游宸感觉到一丝隐秘的高兴,但嘴上还是说:“反正就在市内,地铁一个小时就到了。你当初不还想让我报省外的学校吗?” 姚芯照哭不误,贴着他的脸颊蹭了两下,抽着鼻子说我舍不得你嘛。 游宸内心狂喜——完全没反应过来姚芯把鼻涕眼泪都蹭到了自己身上,觉得自己攻略有望…… 他心里正琢磨着呢,背上的姚芯突然扯着嗓子开始唱《常回家看看》。 游宸:“……” 那点暧昧旖旎的气氛被这吊诡崎岖的歌声打散得一干二净,游宸被他唱得脑瓜子嗡嗡的,恍惚之余心想,难怪他从来没听过姚芯唱歌。 第224章 上帝为你打开一扇窗的时候,就会关上一道门。 游宸现在相信了。 …… 时间转眼过去两个月,游宸“常回家看看”的计划也没能实现。这所体校较常规大学来说更为严格,训练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再加上刚开学,难免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绊住脚,游宸竟没找到能够好好回家见见姚芯的时间。 唯一一次他抽空回去时,姚芯竟然也不在家。他打电话过去问,听到对方饱含歉意的声音才知道,原来是被领导留下来加班了。 ……那个杀千刀的苏裕清。 游宸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锅往苏裕清头上扣,气得直磨牙,心想就你是吧,让我哥给我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 ——是的,没错,他感到姚芯对他的态度似乎冷淡了下来,具体就表现在对方几乎很少再给他打电话了。 明明在临走前还抱着自己说舍不得……游宸望着手机上寥寥无几的通话记录,而且之前去集训的时候,也是每天要和自己打视频的。 肯定是因为姚芯最近太忙了。游宸笃定地心想。 ……该死的苏裕清! 远在京云的苏裕清蓦地背后一寒,打了今天晚上的第五个喷嚏,他摸了摸脖子,纳闷地心想:还没十月呢,这就降温了? 但这次游宸确实是冤枉苏裕清了。 姚芯最近是忙,但还没有忙到连给弟弟发消息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只不过是他在纠结,现在的大学生是不是喜欢自由一点,自己这样频繁地联系游宸,会不会让对方觉得心烦? 他拿不准注意,于是虚心地询问了自己聪明的好朋友——钱垣。 钱垣心说这你可问对人了啊,登时抬手一扶眼镜——半个月前,他根据姚芯的喜好重新选了一副无框眼镜,从弗洛伊德聊到儿童心理学,引经据典,案例翔实,讲得深入浅出,令姚芯受益匪浅、恍然大悟。 最后,他和姚芯共同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减少聊天频率,还孩子一片自由的净土。 姚芯对钱垣非常感激,冒着星星眼直言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据目击者宴雁所说,姚芯转过头去之后,当事人钱垣的嘴角比ak都难压。 妖妃惑主啊,妖妃惑主。宴雁在心里默默。 想起对这一切尚还不知情的游宸,她长叹一声,不由得为其打抱不平,于是在姚芯经过她身边时,恨铁不成钢地怒叱一声:“昏君啊!” 姚芯被吓了一跳,指着自己说:“?我吗?” “陛下,弟妃离宫还不足两月,你就如此偏宠钱妃,这不是助长了他恃宠而骄的气焰吗!”宴雁痛心疾首。 姚芯茫茫然:“地飞是什么?钱飞又是谁?” 宴雁正欲再演两把过过戏影,视线一转瞄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顿时把嘴作拉链状,抬手一拉,幽幽道:“不说了,叔妃来了。”说完把头一埋,安安静静当她的鹌鹑。 姚芯带着满头问号转过头去,看到程湛正向他走过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商量。 …… 总而言之,阔别两个月之久,好不容易熬来了国庆假期,游宸下定决心要好好把握时间,行李都没搬,连夜打车回家,打算突然出现给姚芯一个惊喜。 没想到,当他晚上十点半到家时,家里黑漆漆静悄悄,连个鬼影都没有。 这个点了,难不成还在加班?游宸皱眉想着要不要去姚芯公司楼下接他下班,但还没忘记要给对方惊喜,便给宴雁发了个微信: 姐,这么晚了,你们还在加班吗? 对面秒回:没啊,怎么了? 宴雁:噢,你回家了是不是?哎,我们在外边团建呢,你哥也在。 游宸试探道:那你们在哪团建? 宴雁秒懂他的意思,直接甩了个位置过来。 游宸一看,发现是个ktv。 宴雁:你直接过来来吧,我估计也快要散场了,姚芯说让他唱两首就走,你顺便来接下他。 于是游宸又踩着鞋出门,下楼时犹豫一下,还是发了六个字过去: 尽量别让他唱。 姚芯居然会主动要求唱歌?游宸怀疑他是喝了点。毕竟他和姚芯认识八年,除了那首《常回家看看》,一点带旋律的东西都没从他嘴里蹦出来过,这显然证明姚芯对他的声乐水平有着清醒的认知。 虽然表面上可能看不出来,但游宸知道姚芯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一个挺在乎形象的人,换言之就是有点偶像包袱。如果让他今晚在这些同事面前一展歌喉——游宸怀疑等他第二天清醒过来之后会立马递交自己的辞职信。 但愿宴雁能明白他的意思阻止姚芯吧…… ktv包厢内,宴雁看看手机,又看看旁边跃跃欲试的姚芯,决定照游宸说的做。 “哎,你点歌没?”宴雁捂着耳朵,好阻隔包厢里的一片鬼哭狼嚎,挤到姚芯身边扯着嗓子问。 姚芯双颊通红,此时正捧着脸笑眯眯——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喝醉了啊……宴雁判断道。 闻言,姚芯“啊”了一声,像才反应过来一样,“对哦,我还没点歌……”说着就去摸自己的手机。 “等一下等一下!”宴雁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姚芯困惑,用湿漉漉的眼睛看她,“为什么不让我唱……” 第225章 “没、没说不让你唱……”宴雁没在他的注视下坚持两秒,左手在一旁的桌上乱抓,拖过来一个果盘,急中生智道,“啊,我是想让你吃点水果——来,吃水果解解酒,感觉你有点喝多了……” 说着,她抓起果盘里的葡萄就往姚芯嘴里塞。 “唔……!”姚芯被她猛塞了两颗进嘴里,成功被转移了注意,鼓着腮帮子嚼嚼嚼,然后一撇嘴,说,“我要吃剥皮的。” 宴雁:“……你现在给我犯哪门子少爷脾气?” 她心想我这美甲可给你剥不了皮,正巧这时在外头躲清静的钱垣进来了,她立刻招呼对方过来坐下,把果盘往他手里一塞,扬扬下巴示意姚芯的方向,道:“来,给他剥皮。” 钱垣看了眼姚芯,掏出包里的湿巾给自己擦了擦手,随即便毫无怨言地开始给葡萄剥皮。 连着投喂了姚芯好几颗,他才有点犹豫地道:“他喝醉了,能吃这么多葡萄吗?” 宴雁一挥手,“这有啥不能吃的。”游宸说不让他唱歌,又没不让他吃葡萄啊。 “……好吧。”钱垣继续埋头苦剥。 宴雁坐在一旁,正百无聊赖地想着游宸什么时候能来,突然有一颗葡萄被递到自己嘴边。 她有一瞬错愕,随即发现是姚芯捏着这颗葡萄底部仅剩的一点皮,后者脸上的笑容有点傻气,像给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小孩: “我专门给你剥的,你尝尝!” 宴雁一时啼笑皆非,心想难道你剥的葡萄还会比平时的更好吃。 但尽管这么想着,她还是张开嘴,把那颗葡萄咬进嘴里。 ……好像是要更甜一点。 她望着姚芯亮晶晶的眼神,心想。 完全没在意此时旁边的钱垣已经嫉妒得眼睛喷火。 第159章 你最喜欢谁? 嫉妒得眼睛喷火的显然不止钱垣一个人。 ktv包厢的另一边,苏裕清接过同事递过来的手持麦,目光却始终望着姚芯所在的那个角落。 与他共事多年的同事和下属起哄让他唱两句,他面上笑着,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下,心里吃味的要命。 歌曲的前奏刚刚响起,他拨开人群挤到姚芯旁边,结果后者靠在沙发上吃葡萄吃得不亦乐乎,简直像一个左拥右抱的昏君,半点眼神也没有分给他。 唯一转过脸来看他的还是钱垣,脸上依然挂着那种相当欠扁的挑衅神情。 “……”苏裕清被他气得倒仰,盯着面前屏幕上滚动的歌词,咬牙切齿地开口了,“如果你眼神能够为我片刻的降临…… “如果你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苏裕清越唱越代入,越唱越悲愤,望着姚芯的眼神堪称委屈,就差往脸上挂上两行宽泪了,“……盘底的洋葱像我,永远是调味品,多希望能与你,有一秒专属的剧情……” 客观说,苏裕清唱歌有两下子,大学时候参加校园十大歌手还拿过名次,再加上他是领导,一曲终了捧场的人自然不在少数。其他人都起哄让他再来一首,没想到一首《洋葱》就让他把自己给唱伤了,摆摆手说不唱了,然后自己坐到角落里emo。 作为一个长时间都把工作当自己老婆的人来说,他虽然长了一张花花公子的脸,跑火车的话也是张口就来,但要说这么拧巴地暗恋一个人,那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不对,他这都不叫暗恋,已经是明恋了啊! 程湛比他有钱有权,认识姚芯的时间还长;游宸就更不用说,姚芯心里最宝贝的就是他这个“弟弟”;就连钱垣,按理来说他俩应该是同一起跑线的,结果姚芯偏偏对人家更亲近…… 都说思考是痛苦的源头。苏裕清掰着指头在那数,顿觉自己希望渺茫,思绪在酒精的催化下纠缠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可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眼前浮现出姚芯的脸,他生气的,高兴的,慌乱的,难过的,流着泪的,微笑着的…… 是我被他引诱了。苏裕清想。被太阳的光芒吸引而被灼痛双目的人,怎么能反过来责备太阳的光芒太过耀眼了呢?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声音自身旁响起,他转过头去,看见刚刚出现在他记忆里的那张脸。 “洋葱在我这里不是配菜。” 姚芯微笑着说。 天知道姚芯与他靠得有多近,胳膊碰着胳膊,膝盖并在一起,前者的头几乎要靠到他的肩上,那双带着朦胧醉意的眼睛自下而上地望向他,就连睫毛每一次缓慢的扇动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姚芯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像在分享一个秘密。倘若不是他们紧靠着,苏裕清几乎要无从辨别。 从那轻巧的声音中,苏裕清已经能想象到,对方柔软的嘴唇开合着,露出湿润的舌尖,仿佛无形触碰着他的耳廓,化成一支纤细的羽毛,微弱的挑逗,甚至于好像是一种异样的挑衅,挑起了某种难言的欲望。 “我喜欢洋葱。” “……”苏裕清简直要神智恍惚了,他在姚芯面前总是装作游刃有余满不在乎,显少有这样陷入不知所措的状态中,可此时他只是呆呆地移开视线,然后在心里想。 他说他喜欢我。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握住了姚芯撑在两人中间的手。而后者只是迟钝地眨眨眼,慢慢看向他,却没有抽离。 第226章 包厢内昏暗的灯光交错闪烁,所有人都投入到下一首音乐的狂欢,苏裕清却生出在场只有姚芯与他二人的错觉里。他缓缓、缓缓地低下头去,就像回到了雪山的那一夜,他的嘴唇即将降落在—— “姚芯!” 包厢的门被人豁然打开,一道充斥着急躁与愤怒的少年声音自门口响起。 员工们都不明所以地被吸引了目光,只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从门外走来,一把拽起了在沙发上坐着的姚芯,拉着他就往外走,与此同时站起身的还有苏裕清与钱垣两人。 看了一会大家便移开了视线,有几个与姚芯相熟的同事认出了游宸的脸,心想是他的弟弟来接他回家了,随即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姚芯觉得不太舒服。 他隐约明白自己这是又喝多了,四肢却好像被酒精泡软了,身体摇摇欲坠地挂在来人的身上,像是没上发条的玩偶娃娃。 有一抹熟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是游宸身上的皂香味,姚芯安心下来,放任自己软倒在弟弟怀里。 “小宸……” 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他含糊地开口叫道。 但是小宸没有理他。 他皱了皱眉,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循着味道就靠向游宸的方向。后者不知为何把他推开,他也不气馁,抽了抽鼻子凑上去,趴在游宸胸口乱蹭。 游宸这次没有推开他,而是烦躁地骂了一句,“你是狗吗?” 喝醉的姚芯没听出他话里的怒气,也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艰难地把眼睛半睁着,含糊道:“小宸……不喜欢狗狗吗?” “……” 姚芯没有得到游宸的回答,但他全然不在意,安静了一会后,又嘿嘿笑了两声,然后举起胳膊,郑重其事地宣布道:“我喜欢洋葱。” 游宸被他突然抬起的手打了个正着,没好气地把他的手压下去,说:“你什么都喜欢。” “但、但是我最……”姚芯打了个酒嗝,“最喜欢……” 闻言,游宸先是一愣,随即立刻低下头去观察姚芯的表情,问:“最喜欢什么?最喜欢谁?” “最喜欢……” 游宸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着姚芯的答案。 “……”可那人最后只是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便没了下文。 游宸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可一直等到出租车开到他们家楼下,他也只等来姚芯均匀的呼吸声。 他数不清是第几次背着姚芯上楼,后者的侧脸压在他肩膀上,带着果酒甜味的湿热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 游宸又想起他刚刚在包厢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姚芯与苏裕清靠得那么近,那个男人低下头,嘴唇就要碰到他哥哥的,而姚芯本人也一副完全没有躲闪的模样,仰头微笑的神情简直像在期待,或者是鼓励。 像是有人在他的胸膛里放了一把火,不然为何能面不改色跑完全程马拉松的他,会在回想起那一幕时感到如此的呼吸困难?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面对着寂静的楼道,开口问道,“你最喜欢谁?” 他突然很想从姚芯嘴里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160章 强吻 游宸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把门打开。 背上的姚芯似乎因他的动作而有些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叫了他一声,“到家了吗……?” 游宸没有应声,他也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中将姚芯放下来,又在后者还未能反应过来的时候抱起他,轻松地像是抱起一只猫,随后将他安置在了玄关处的置物柜上。 这下姚芯要比游宸高出些许了,他的脚挨不到地,两条腿在半空中无助地摇晃着,只是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弟弟。 “这是干什……” 他的问题尚还未说出口,这时他感到自己的双腿被打开,面前贴上来一具热烘烘的躯体。 游宸就这样从正前方拥抱住他,双手搭在他的腰上,眼睛在漆黑的夜里闪光。 “哥,你最喜欢谁?” 你最喜欢谁? 这种经常出现在小时候,被无聊的大人们询问“你更爱妈妈还是更爱爸爸”式的问题,姚芯从来没有体会过。 因为从小,他的身边都只有父亲,尽管偶尔他会渴望来自素未谋面的母亲的爱,可如果遇到这个问题,那他的答案也只会有一个,那就是“最爱爸爸”; 待他年岁稍长,身边喜欢和他玩耍的小朋友们会问他,“你最喜欢和谁一起玩?”,他的答案也总是“大家都是我最喜欢的朋友”; 如果遇到想要的东西,譬如名表、跑车,往往也不需要他做出什么“最喜欢哪个”的决定,他总是全部都能拥有。 倘若他此时意识清明,或许就能够察觉游宸问这话的意图,然后搂住对方的脖子笑嘻嘻地说一句“我当然是最喜欢小宸啦”,大概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情了。 可惜他仍然醉着,所以面对游宸的这个提问,他很艰难地试图寻找出一个答案,最终还是失败了。 他无法回答游宸的问题。 他的沉默让游宸焦躁起来,他下意识地磨了磨牙,随后又放缓了声音,望着姚芯依旧有些失焦的眼睛,循循善诱着道:“是最喜欢我吧?” “……” “说,你最喜欢小宸。” “……” 第227章 “最喜欢小宸。”游宸说,“姚芯最喜欢游宸。” 黑暗中,姚芯看不清游宸的表情,他对后者重复的话语充耳不闻,只感觉自己有点累了,于是推了推后者的肩膀,说:“我想睡觉了,小宸。” 但这一次游宸没有放过他。 对姚芯,对“哥哥”的感情是什么时候越了界?要找到那个明确的时间节点好像有些困难。 他和姚芯早已因纵横交错的血缘藤蔓纠缠在了一起,待他反应过来后,它已盘根错节地扎在他的心底,吸收了他血液的养分,折磨了他青春期的心神,一步步长到了现在。 明知道它难以开花结果,可却做不到强硬剥离。 于是在这一刻,他捧住姚芯的脸颊,吻了上去。 说是吻,不如说他是撞。用他自己的唇瓣撞上了姚芯的,就像在那个包厢里,苏裕清想对姚芯做的一样。 少年动作生涩,一切交给本能。本能让他含住姚芯柔软的唇瓣,本能让他撬开姚芯诧异失防的唇齿,本能让他缠住姚芯湿润的柔软。 姚芯受惊地睁大了眼睛,意识终于在这过电般的触感中清醒过来。 可他的身体却依然不听使唤,他觉得自己好像沉没在一片粘稠的水域b中,手脚虚软无力,唯有肿痛的嘴唇与发麻的舌尖提醒他现在发生的一切,他的手搭上游宸的肩膀,却因对方加深的亲吻而不住地颤抖着身躯,推拒的动作也融化成了温驯的迎合。 “不……” 他努力从喉间挤出一个音节,未尽的话语却立刻被搅碎在口腔中,像有无数只蝴蝶在他的体内振翅欲出,游宸炙热的吻又降落下来,蝴蝶顷刻被烧灼,柔软湿热的唇再次纠缠在一起,涎液从嘴角溢出,在下颌处留下几道痕迹。 好烫。 不,不不,不对,不对…… 好烫…… 游宸亲吻着那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唇瓣。在他看来,姚芯好像有过一瞬的挣扎,他在自己怀里,被迫与自己完全地贴合着,舌尖同他本人一样不断地瑟缩着,纠缠的唇舌间漏出一两声无助的低泣,游宸猛地品尝到泪水咸涩的味道。 于是他与姚芯微微分开,注视着对方眼睛里落下的亮晶晶的泪珠,像几年前在他梦里出现的鲛人。他的哥哥抬手挡住红肿的唇,垂泪的目光不敢同他对视,只是啜泣着对他说:“不、不要这样,我们是兄弟,不可以……” 下一秒,游宸不管不顾地b拉开他的手,将其禁锢在自己的掌心,就像猛兽捕猎小鹿一般,再一次噙住了他的嘴唇。 “哥,”他在换气的间隙对姚芯说,“我爱你。” 姚芯闻言只是呜咽着摇头,他根本说不出话。 他被盈满的泪水遮挡了视线,眼前时而出现幼时与游宸初识的别墅外那片巨大的花园,时而出现一年前游宸背着他走过的那段漫长如隧道的小巷,年幼的游宸与现在压着自己亲吻的游宸交替在他眼前闪回,他在巨大的愧疚与欢愉中觉得痛苦得要死。 “不……别、停下来……对不起……” 他想制止这一切,制止这个错误的吻。他想道歉,他想说对不起,是我哪里做的不对才让你对我产生了……这样错误的感情。 他是一个失败的家长,一个失败的哥哥。 姚芯呼吸困难,眼角剧痛,那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求助,像是挣扎。 可游宸却依然抱着他,吻着他,对他说:“我爱你。” 姚芯苦痛得无法再继续听他说下去,他终于使劲推开了对方,游宸却不顾他的挣扎还欲再吻,他又气又怒,抬起手来狠狠地甩在游宸脸上—— “啪”! 清脆的声响成为了彻底结束这荒唐一吻的休止符。 游宸呆呆地被他打偏过脸去,一时间停下了任何动作。 姚芯推开他,却因四肢酸软而跌到地上,柜面上的物品被扫落,伴随着他膝盖砸在地板上发出几声闷响。 游宸因这声响回过神来,慌乱地想要扶起他,“哥!你没事……” 姚芯却甩开他的手,自己一人跪伏在地上。从游宸的视角,他看见哥哥单薄的肩膀无助地抽动颤抖着,门外的声控灯亮起,光顺着门缝投射进来,照在冰冷的地面上,将那积攒的泪水照得分明。 “哥,对不起……”游宸也颤抖起来,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立刻跪在姚芯面前,试图去拉住他的手,“对不起哥,真的对不起,你打我吧!……” “……”姚芯一言不发,除了紊乱的呼吸与低声的抽泣,他连一个音节都没有施舍给游宸。 他只是沉默地,坚定地,缓缓拨开他的手,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哥……” 游宸从没见过这样不声不响的他,他害怕起来,惶恐地膝行上前,想要牵住姚芯的裤腿,“哥,别走……” 姚芯没有理会他的挽留,麻木地打开大门,甩开他朝外走去。 “哥,哥,求你,别走……我错了,对不起……” “别跟过来……!” 姚芯已站在门外,手握在门把手上。他望着昏暗的屋内,游宸跪在明暗交界线内,不敢往外越出一步。 游宸之前有什么时候像这样怕过他?这样听他的话? 姚芯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脸上的肌肉,他的嘴唇颤抖着,露出一个似笑非哭的表情,随后用走调的声音说:“你现在知道我是你哥。” 第228章 说完,他重重合上了门,将有关游宸的一切都阻隔在了大门之后。 “……” 他如同脱力一般踉跄一下,险些倾倒在门边。 片刻后,他捂住嘴,克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他很难描述清楚自己此时哭泣的原因,愤怒?害怕?愧疚?他说不上来。 巨大而复杂的情感撕扯着他的内心,他感觉自己好像要窒息在自己的眼泪里。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尚未干涸的眼泪因夜风的吹拂而透着凉意。 他抬起手机,钱垣询问他到家与否的信息停留在页面之上。他像是在绝望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手指给对方拨去了电话。 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哭泣得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口道:“钱、钱垣……” 第161章 假扮情侣 钱垣庆幸自己晚上没有喝酒。 接到姚芯的电话后,他立刻驱车赶往对方家里。最终在那栋老旧筒子楼的楼下,找到了抱膝蹲在路灯下的姚芯。 回到钱垣家之后,姚芯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 他不再哭了,只是眼睛肿得像桃核,肩膀还在止不住地抽动。 百元跳进他怀中,担忧地蹭了蹭他。钱垣用热水打湿了毛巾,轻轻敷在姚芯的眼睛上,也是在这时,他才能正大光明地将视线移到姚芯的嘴唇上——那里变得红肿湿润,甚至还有被咬破的细小伤口。 傻子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联系到姚芯此时崩溃却一言不发的态度,钱垣大概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得八九不离十。 终于装不下去了么?想到游宸拽着姚芯离开包厢时愠怒的表情,钱垣在心里冷笑一声。 他将视线转向姚芯,后者紧攥着衣物的手指在细微地发抖,表明他正在忍受巨大的煎熬与痛苦。 于是愤怒夹杂着心疼一同侵袭上来,钱垣轻轻把自己的手搭在姚芯的手背上,立刻被后者反过来紧紧握住,他颇有些恼怒地想:他怎么能这样对姚芯? “发生了什么事?”待时机成熟,他轻声开口问道。 钱垣其实做好了姚芯不会对他倾诉的打算,没想到后者把热敷的毛巾从眼前摘下,那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眸望向他,好像历经了巨大的纠结才向他开口道:“我弟弟他……” 姚芯断断续续地向他讲述了今晚发生的一切,期间有几次他无法继续,用忐忑的眼神去观察钱垣脸上的情绪,好像只要对方出现一点表示厌恶或烦躁的表情,他就会立刻闭嘴然后消失在这个空间里。 幸好,钱垣没有。 他的脸上带着那种一如往常的,为姚芯所熟知的平静与认真——这个认知让姚芯感到安全。就好像无数次他拿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去询问对方一样,钱垣总会在认真倾听后替他分析情况,然后给出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 也许总是像这样依赖一个人并不好,但是—— 噢,拜托了……姚芯又一次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心想。就一会,最后一次,让钱垣帮帮他吧,他身边可以求助的人也不多了。 苏裕清不可能,他本来就和游宸不对付,再加上他喜欢自己,要是知道游宸作为自己的弟弟还强、强吻(天杀的,就连他自己内心活动时想起这个词也还会打磕巴)了自己,姚芯毫不怀疑他会怒火中烧地冲上门和游宸扭打在一起。 而至于程湛,他原本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选,但最近这一年的相处让姚芯对他的认知有了更新。他逐渐明白在对方滴水不漏的成熟外表下,或许隐藏着某个更加可怖的一面,如果向程湛求助,那他就要做好承受一切结果的准备——比如说,以程湛的行事风格来说,他很可能会给游宸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然后在物理层面上让他离开自己身边,以后再也见不到面。 ……思来想去,也只有钱垣是最安全、最可靠、最值得他信任的人选了。 “怎么办……?”声音闷闷地从手心下传出来,姚芯破罐破摔地嘟囔道,“我不要回家了……” 逃避可耻但有用,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这个了。但钱垣却告诉他,在这种情况下逃避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使事情更加糟糕。 “那我该怎么办?”姚芯把手放下,转过头去,用和兔子一样红通通的眼睛看他。 “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我觉得你弟弟只是在家庭变故的打击下对你产生了情感寄托,再加上他处于高三的高压环境,而他的心智还没有完全成熟,”钱垣自认为说得很委婉,“所以在这些因素的影响下,他可能把对你的依赖和亲情,错误地理解成了爱情。” 姚芯觉得钱垣说的很对——这就是他所想的! 思即此,他心中又安定了几分,对钱垣也就更为信服,“所以,我应该……” “你应该从你的角度,告诉他爱情应该是怎么样的,或者说,你要让他明白,你对他只有亲情之爱。”钱垣一针见血地指出。 可他却发现,在他说完这话之后,姚芯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恍惚。 那阵恍惚只在他脸上出现了短短一瞬,又立刻消失了,可它出现得如此突兀,钱垣还是注意到了。 你在犹豫什么?钱垣想这样问出口,但他忍住了。 他看向姚芯的眼底,那里藏着一片雾气弥漫的湖泊,稍不注意泪水就会连天连地,此时湖面上兴起波澜,被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覆盖。 第229章 “……” 有点棘手。钱垣移开视线。 姚芯和游宸到底和普通的兄弟不一样。 比起兄弟,他们难道不是更像情人吗? “出问题”的绝对不仅仅只有游宸一个人。 倘若没有姚芯近乎懵懂的纵容,他们的关系不可能这么快就迎来爆发。 钱垣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他的眼里带上一丝做出选择的坦然与决绝。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你,”他斟酌着用词,开口道,“假扮情侣。” “……”姚芯张大嘴巴,结结巴巴地道,“假扮……情侣?我……和你吗?” 钱垣肯定地点点头,“我们假扮情侣,你可以带我去见他,你要先让他死了这条心。”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姚芯都觉得钱垣这个提议怪怪的,可他却偏偏无从反驳,也想不到更好的应对方法。 “……”沉默半晌,他也只是有些不安地问,“这样可以吗?” “没问题的。”钱垣安慰他。随后他站起身,轻轻拍了拍姚芯的肩膀,说:“这几天你先在我家住下吧。” 说完,他自顾自地离开,去给姚芯准备洗漱用品,任由姚芯一人呆坐在客厅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游宸独自一人在家,度过了他这辈子最难捱的三天。这三天里,他寸步都没有离开家,就怕姚芯回来时他不在。 可直到姚芯走后的第二天他才有勇气走到玄关口,收拾起那晚被扫落一地的物品。因为只要看到它们,他就会想起那晚,想起那晚姚芯的眼泪落到地上,姚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他承认他在那一瞬间感到了极大的恐慌,就好像姚芯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 他试着想给姚芯发信息,可每每出现在打字框里的都是“你在哪里”、“我错了”、“哥你回来好不好”……这样毫无意义的字句,他知道姚芯看到了也不会回他的。 只是他心里仍然抱着一丝希冀,他知道姚芯不可能真的扔下他不管。 他知道姚芯是被自己吓到了,他无法埋怨对方,只能责怪自己。 他浑浑噩噩度过了三天,就在他以为第四天也要这样过去时,他突然听见大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沙发上翻下来,粗喘着在玄关处站定——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哥!你……” 门外站着两个人,在看清的那一瞬间,他蓦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姚芯与一个男人一同站在门外,前者的身上穿着一件版型宽松的纯色棉t,但游宸知道这绝不是他的衣服。他将目光移到在场的另一人身上——钱垣。 没等他开口,姚芯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将自己提前一晚打好的腹稿吞吞吐吐地说出来,“小宸,我其实……谈恋爱了,只是一直没找机会告诉你。” “……”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游宸的目光麻木地动起来,这才注意到面前这二人紧握的双手。 他都能猜到姚芯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和钱垣已经在一起一个月了。” “……不可能。”游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嗤笑的表情,“你骗我。” 可他慌乱颤抖的瞳孔已经出卖了他的情绪。 但姚芯没有留意到他脸上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的目光只落在游宸的胸口,那里正剧烈地起伏着,他如同背书一般迅速道:“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但我想等更稳定一些再告诉你,再加上那时候你忙着开学的事情,所以……对不起,如果我早点告诉你,就不会……” 姚芯在说什么,游宸根本没有听进去,这些话都变成了背景音的底噪,他只是反复地重复那三个字:“你骗我。” “我……我没有骗你。”姚芯的声音颤抖一瞬,旋即便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游宸问:“你说你和他在一起了,你拿什么证明?”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事实是他压抑的情感已然溃堤,他口不择言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姚芯,你想随便编一个理由来糊弄我对吧?我知道——” “你要怎样证明?”另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这样可以吗?” 游宸看见钱垣沉静地摘下眼镜,随后轻轻拥过因紧张而不断发抖的姚芯,手指扣住他的下巴,慢慢地,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第162章 你们不要再打啦! 这是一个极尽温柔的吻。 尽管姚芯在心里告诫不要像这样把钱垣与游宸这样比较,但他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与游宸那晚失控的亲吻不同,钱垣的吻简直不含任何的侵略性。它先是试探地降落在唇角,那么轻,就好像姚芯是一吹即散的泡沫。 被亲吻的那人已完全呆愣在原地,他感到自己被扣住下巴微微偏过脸去,那个偏离轨道的吻终于降落到目的地。 姚芯只察觉出自己的嘴唇被人轻柔地触碰,亲吻他的人像是在亲吻一个珍贵的瓷器,好像就这样缱绻地交换一道呼吸已经能够使他满足。 ……等、等等……! 这也不对吧! 大约两三秒后,钱垣与他分开,可他却像是被吸走了魂魄一般僵直在原地,无法对外界做出任何反应。 唤回他神智的是游宸的一声怒喝: 第230章 “你怎么敢?!”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了过去。少年弓起的脊背使他看上去像是蓄势待发的猎豹,他揪起钱垣的衣领将其狠狠掼在墙上,后者闷哼一声,透过镜片抬眼看他。 在那一眼中,游宸想起了几个月前,这个人借由送饭的借口来找自己的场景,这一刻,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相同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 但游宸已没有功夫再去探寻他这丝笑意背后的意义,他举起拳头,照着钱垣的侧脸挥了下去。 钱垣硬生生挨下这一拳,只是微微偏过头,使其避开了要害。他的视线落在游宸背后的姚芯身上,不出所料地从后者的脸上看到了如梦初醒般的惊恐。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因为游宸的攻击还没有停下。 被推开、被抛下的委屈与怒火积压了四天,在见到钱垣当面亲吻姚芯的那一刻被彻底点燃,少年像是一头被侵占了领地的雄狮,愤怒地撕咬着入侵者,哪怕换得自身鲜血淋漓的下场也在所不惜。 “你怎么敢亲他?!” 又是一拳将要落下,却意外地被钱垣钳住,游宸停顿了一瞬,却在下一刻被人用肘部击上了胸口。 他闷哼一声,连退两步,见到暂时挣脱自己束缚的钱垣微喘着甩了甩手腕,将自己脸上的眼镜摘下来摔在了地上。 伴随着清脆的碎裂之声,钱垣的声音响起来:“这个问题,我倒是要问问你。” 比最后一个音节更先到达的是钱垣的拳头。 “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那样对他?他根本不喜欢你!”钱垣将游宸打偏过去,扼住对方的脖子将其按在楼梯老旧的扶手上。 “你……胡说!”游宸艰难地从喉间挤出几个字,抬腿踹在钱垣的腹部,迅速翻身而起重新压制对方,“我是他弟弟,他爱我!” “你只是他弟弟。”钱垣冷笑一声,用拇指蹭去唇角的一丝血迹,“他爱我。” 姚芯劝阻的声音被他们隔绝在外,两人再一次扭打在一起。 眼看游宸的拳头又要落下,姚芯终于忍无可忍地尖叫出声:“游宸住手!” “……” 空气顿时寂静下来,唯有姚芯的怒吼回荡在楼道里。 游宸的大脑空白一瞬,身体却下意识地松开了紧攥着钱垣的手。待理智恢复,很快又被不可置信的怒火取代,他气得半死,转过头来看向姚芯,“你……姚芯,你居然为了这个人吼我?!” 姚芯看见他被打破的唇角,鼻血流了满脸,不知是因为还是生气,眼眶红得像是哭过,说不心疼是假的,可他转头又看到同样脸上带伤的钱垣,又把那阵心疼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钱垣,“你过来。” 钱垣乖乖从游宸身边绕开,朝姚芯的方向走过去。 游宸看上去又像被人凭空打了一拳,气得下一秒就要哭了。 “你。”姚芯又指指他,游宸立刻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 “……”见他这副模样,姚芯语塞了片刻,最终疲惫地收手,转过头去不与他对视,“下楼,去诊所。” 三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一直延续到了在诊所落座。 诊所人来人往,不少人都用好奇的视线隐秘地打量着这三人。 姚芯坐在中间,一左一右把两人隔开,自顾自地看着手机;左右两边的人则没他那么神态自若,两人脸上都挂了彩,衣领袖口也都是灰,都在暗暗地用余光观察姚芯的反应。 “姚姚……”钱垣清咳一声,率先开口。 “闭嘴。” “……”钱垣立刻闭嘴了。 见钱垣吃瘪,游宸心里少见地没有升起类似于幸灾乐祸的感觉,他微微转了转身子,小心翼翼地道:“哥……” “你也闭嘴。” “……”于是游宸也闭嘴了。 等两人都处理好伤口,天色已经半黑了。姚芯收起手机,对游宸道:“我过几天要去出差,不会回家,你赶紧回学校吧,没什么事也别回来了。” 游宸:“……” 他抿了抿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低声问:“那你今晚回不回家?” “不回。” “……” “姚姚,”闻言,钱垣打起了精神,“那我们回……” “我也不回你家。” “……”同时被拒绝的两人异口同声道,“那你住哪?” “我住宾馆!”姚芯恼怒道。 两人都怔了一下,随即都默默低下头不再说话。 姚芯目送着游宸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上楼,轻轻叹了一口气,才转过身去,面对着始终看着自己的钱垣。 “姚姚,对不起,但我是认真的。” 事已至此,再用什么借口来搪塞姚芯显然不现实,后者也绝对不会相信,在吻上姚芯的那一刻,钱垣就已经做好了坦白心迹的准备。 就算,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姚芯与他断了来往,起码在那短暂的几秒钟,他曾经拥有过他。 “……”姚芯的目光落在别处,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看上去很平静,但钱垣注意到他的下巴正在微微发抖,显然是在压抑着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的?” 隔了很久,他听到姚芯这么问。 钱垣张了张嘴,他想从他们的初遇就开始说。他想告诉姚芯,从你在京云主动向我搭话的那一刻起——不,比那更早,是在十几年前,你从那个漆黑的林间跑来拉住我的时候开始。 第231章 在这一刻来临之前,他已在心中对他倾注了无数最浓烈的情感,以至于现在用任何言语来倾诉都显得苍白。 于是他只是喉头滚动,然后吐出两个字:“很早。” 姚芯闭了闭眼。 “抱歉……” “别拒绝我,姚姚。”钱垣说,“先不要拒绝我,好吗?” 他垂下眼,从眼底流露出哀求。 姚芯从未想过他会在钱垣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本要脱口而出的拒绝也堵在了喉中,不上不下,反而为自己平添了酸涩的肿痛。 ……他的确,无法就这样拒绝钱垣。 不同于那一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推开游宸并甩下巴掌,也不同于面对苏裕清与程湛的告白给予了他缓冲思考的时间——他有预感,如果他就在这里拒绝了钱垣,两人之间的联系也会因那一句拒绝而被彻底斩断。 他不想……和钱垣变成陌生人。 尽管无论从哪方面来看,理智,情感,能力……钱垣都要比自己成熟和强大太多,这样的强者,本来是不应该轮到姚芯这样的人来怜爱的。 可不知为何,钱垣偶尔在他面前流露出的脆弱的那一面,似乎总能压过对方强大的那一面,在姚芯的心底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你以前为了朋友可不会做到这个地步。” 姚之明对他的那句评价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自己当时的反应则更值得怀疑,他若是问心无愧,何必那么着急地反驳呢? 他试着想象和钱垣在一起之后的生活,两个人一起养猫做饭,他一定会尝试各种各样的方式让钱垣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表情,拉着他去做那些他平时可能完全不会做的事情…… ……别想了!想象中的场景过于美好,他甚至察觉不出自己任何一点抗拒的情绪,甚至找不到自己不答应和钱垣在一起的理由—— 他不由得胆战心惊地终止了自己的幻想。 “你……你先让我想想……” 姚芯扶上自己的额头。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这是第几次对不同的人说出过这句话了。 望着他的反应,钱垣的心里其实对这个结果早有猜测。或许放在旁人的身上,说出这句话实在是非常匪夷所思,或者有相当大的在钓鱼的嫌疑,但放在姚芯身上,他居然如此“宽容”地就接受了这个说法,甚至感到微不可察的放松。 这实在是非常诡异的。就连钱垣也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其他三个人真的有那么难对付吗? 或许程湛算是一个劲敌,他似乎没有与他们中的任意一个人发生过正面冲突,但仍然能够时时刻刻在姚芯身边彰显着巨大的存在感。钱垣默默思忖着。以他目前的能力,的确无法对程湛造成威胁…… 可是,既然连他都明白程湛在这场角逐中的胜算有多大,那程湛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任何行动,他在想些什么? 钱垣皱了皱眉,很快就把这些想法驱逐出了脑海。 算了,他现在自顾不暇,哪有时间去管情敌要做什么。 说到底,选择权还是掌握在姚芯手中罢了。任由他们这几个人拼得你死我活,只要姚芯没有走向他们中的其中一个,那都只是徒劳。 钱垣脑中思绪流转,姚芯内心此时也在天人交战,一副完全宕机的模样。 钱垣微微弯下腰去,试着牵起他的手,姚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可那只手犹犹豫豫的,最终也没有从他手中抽离。 钱垣笑起来,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不含任何其余情绪的微笑。 “其实你选不选我都没关系。” 我多希望你选择我。 “但是请不要那么快就走向其他人。” 永远不要走向其他人。 “你已经把我驯服了。” 第163章 姚姚:渣男竟是我自己! 姚芯在宾馆睡了一夜,一整晚翻来覆去,噩梦连连。第二天正好是假期结束的返工日,只得哈欠连天地去上班——甚至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宴雁对他这情况已经见怪不怪了,瞟了精神不振的姚芯一眼,问:“这是又怎么了?” “有家不能回……”姚芯在工位坐下,蔫蔫地抛出这么一句。 “这么可怜。”宴雁顺嘴道,“那晚上来我家吃饭?” 姚芯一下支棱起来,“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啊——等等,你说的也是真的啊?”宴雁观察着他的神色,奇道,“和弟弟吵架了啊?” “何止啊……”姚芯垂下头去嘀嘀咕咕。 宴雁盯了他一会,然后伸长胳膊拍了拍他的头以示安抚,道:“哎,没事,姐收留你——但是像钱垣那样给你做一桌子菜就别指望了啊,晚上回去我俩一起点外卖。” 于是乎当晚,两人在宴雁家的沙发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是一桌子外卖,两人促膝长谈。 姚芯崩溃地大倒苦水,宴雁表情复杂,好半晌都只能发出“哇哦”一声来表达自己的震惊。 ——其实说是惊讶,但也没到那种地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这个“旁观者”可对这几个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虽说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让姚芯本人实打实地和她描述当时的情况时,她还是吃瓜吃得不亦乐乎。 “那咋办啊?” 第232章 宴雁把姚芯询问她的问题抛回给他,“总不能一直躲着吧?” “暂时先躲躲吧。”姚芯垂眸,有些心虚地拨弄着易拉罐的拉环,“我过两天会休年假……” “你不是和小宸说是去出差吗?” “呃,其实是程湛约我出去——啊啊早知道就不答应他了!!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姚芯抓狂地抱头,哭唧唧道,“我现在都不敢面对他了……” “看来哪个你都躲不掉了啊。”宴雁夸张地长吁短叹,抱着抱枕看他,“说真的,你上辈子是不是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这辈子他们全来找你讨情债了?” “我现在也像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渣男啊!”姚芯悲愤道。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我不是故意的。”姚芯小声说。 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宴雁也不例外,她抓了个鸡翅塞进姚芯嘴里,本着帮亲不帮理的原则安慰道:“好啦好啦,招人喜欢又不是你的错。”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宴雁试图聊些别的话题来逗他开心,姚芯的情绪的确有所好转,但很快便又回想起自己的烦心事,眉眼忍不住又耷拉下来。 他没有在宴雁家待太晚,八点左右便起身告辞。 “回宾馆?要我送你吗?”宴雁倚在门框边问他。 “谢谢你哦,不过不用麻烦了。”姚芯扯起一个笑脸,朝她摆摆手,犹豫片刻后才说出下文,“我打算回家。” 宴雁挑眉,“这就想通了?” “我得回去收拾过几天的行李,”姚芯紧了紧攥着背包肩带的手指,道,“而且,小宸一个人在家……其实我不太放心。” 心都软成豆腐了,你最后就算一个都不拒绝我也不会惊讶的。宴雁内心腹诽,嘴上笑笑道:“那行,你回去注意安全。” 姚芯点点头。他刚按上电梯按钮,很快,电梯门打开,他走进去,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宴雁叫住了他,“姚芯。” 他闻声抬头,“怎么啦?” “其实我也喜欢你。”宴雁说。 姚芯:“……” “啊?!”姚芯大惊失色地大叫一声。 宴雁冲他一笑,“我开玩笑的。” 不等姚芯再追问下去,电梯门便在他面前缓缓合上了。 姚芯没有多想,比起宴雁这个稍显恶劣的玩笑,接下来回家可能会面对游宸的情况反而更让他心焦。 说不定小宸已经先回学校了呢? 一边上楼,他一边在心底默默安慰自己,手心里攥着的钥匙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泛着铁锈的味道。 钥匙插进锁眼,姚芯望着这个与老旧门板格格不入的门锁,有些出神。他想起来,这个门锁是他们刚搬进这里,游宸喊人来换的。 现在想来,他完全是担心自己的安全才会那样做吧? 姚芯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游宸还没有回学校,他就在家里,就在这扇门口。 一路上鼓足的勇气突然一扫而空,他发觉自己还是没有做好准备独自面对游宸——无论是生气的他,还是伤心的他,又或者是充满爱意的他,姚芯都还没有想好要去怎样面对。 可现实已容不得回旋,因为面前的这扇门已经被他打开了。 家里很安静,但客厅亮着灯,姚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看到游宸坐在沙发上,身边是叠好的衣服,地面上是一个打开的行李箱;而游宸同样以一个略带惊慌的视线看向他。 这样类似于不安的神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从游宸脸上看到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底产生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而游宸见到他,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膝盖磕上茶几,他的表情变了变,却没有管他,“哥!你回来……” 说着,他的目光循着姚芯的视线落到一旁折叠整齐的衣服上,紧张地解释道:“你说你过几天要去出差,我想你肯定会回来收拾衣服,就先帮你……整理一下。” “……” 他见姚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便后退一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哥,你回来了,那你自己收拾吧。你……是不是不想看到我,那我回房间去了。 “我……我明天就会回学校了,你别担心,回来住吧,我……我平时没事也不会回来的,哥,你不用在意我。也、也不用给我打钱,你不用管我……” 少年的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他抬起手背抹了抹自己潮湿的眼角,另一只手正要关上门时,却被来自另外一个人的手握住了。 第164章 正常与不正常 姚芯握住游宸的手,制止了后者关门的动作。 随即,他就着这个姿势,和游宸一同走进他的房间,并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是锁舌落下的声音,静谧黑暗的房间中,一时只能听见两道交错的呼吸声。 “小宸……” “对不起。” 少年剧烈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向他道歉。 姚芯抬起手,触摸到他的脸上一片冰凉,“你别哭,你不要哭……”他喃喃地重复着,自己脸上却也淌下泪来,眼泪沿着他的唇角滑落,他品尝到自己的味道,是苦涩的。 “你这样子哭,”他克制着自己的抽泣,上前一步轻轻抱住游宸,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窝处,“哥哥心都要碎了……” 第233章 他确信自己不是在夸张,他甚至比游宸亲吻自己的那晚还要心痛。因为他能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被游宸的眼泪砸碎成无数片,它破碎地占满了原本应该是心脏的地方,此刻那里空荡荡的,只余下一瓣一瓣的碎片将他的胸腔割得鲜血淋漓。 破碎的两颗心紧紧相贴,原本是兄弟的两人却保持在一个亲情以上爱情未满的距离,谁也不敢跨越那半步。 游宸原本一直在等,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姚芯接纳他的时刻,能够让他越过那道禁忌的红线。 可惜他一直没有等到。 他知道他或许永远都等不到了,所以他鼓足勇气迈出的那一步,却换来一个可怕的下场,于是他退缩了回去,像是被火焰燎伤的动物,但是—— “我不后悔。”他用极低的声音轻轻道,“我不后悔对你……那样做,我……对不起。” 他的哥哥有一张没有被生活欺负过的脸蛋,有一对单薄的肩膀,还有一双总是闪烁着不可名状的善良与光亮的眼睛。这一切的一切,组成姚芯的每一部分,都使他显得无比柔弱可欺。 但游宸知道他不是这样的。 “……没关系。”姚芯反而更加抱紧了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要说对不起…… “我只是,想让我们的关系变得正常……抱歉……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你……” 你没有哪里做的不对。 游宸心想。 糟糕的人是我。 “什么是正常的关系?”游宸突然出声问。 姚芯骤然被这个提问打断,尚还有些茫然地抽了抽鼻子,他刚想开口解释,却又听游宸轻轻道: “我爱你,这就叫不正常吗?” 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却惹得姚芯内心更加酸楚,他摇着头,淌泪的脸颊蹭过游宸的耳廓,“不是的……” 他哽咽着,却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回答游宸的问题,他费尽全身的力气试图保护住在连绵的泪水中摇摇欲坠的,代表着弟弟那份“爱”的火苗。蜡烛就快熄灭了,烛泪一滴滴掉下来,烧得他好痛好痛。 于是他只能一个劲地否认——“不是的。” 游宸捧着他湿漉漉的脸颊,拨开黏在他眼角的发丝,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没关系,哥,反正我从来都不是正常的孩子。” 反正我从来都不是正常的,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不像其他的孩子天真可爱,不像他们在爱的灌溉下成长。亲生母亲遗弃我,亲生父亲漠视我,养育我长大的母亲,我也从未对她说出过一句应该有的“我爱你”。 什么是正常的爱?什么又是不正常的?是哪路不懂得爱的神明分割了这二者的泾渭? 我爱上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你,难道这就是不正常的吗?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不要这正常。 姚芯感到自己的声音在抖,瞳孔在抖,泪也在抖。他必须承认,他在这一刻生出一种冲动,那是绝不属于“正常”范畴的,会让姚芯二十几年来的信仰与世界崩塌的,会让伴随出生就缠绕他们的血缘藤威胁一般绞紧的,会让那簇将要熄灭的烛光重新燃起的—— 天啊,正常,正常,正常…… 到底什么才是正常? 姚芯也不知道。他还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决定或质疑这个词语的定义。 他只知道,在十岁的游宸依偎着他哭泣时,当十二岁的游宸颤抖着喊他“哥哥”时,当十五岁的游宸不自在地避开他的视线时,当十八岁的游宸奔向他拥抱他时,他恐怕已经离所谓的“正常”越来越远了。 “我不知道,小宸……”姚芯的手掌抚在游宸宽阔的脊背后,他说,“但我想,我肯定没有,你所想的那样‘正常’……因为……” 说到这里,他急促地呼吸几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撕扯开他的身体从里面涌出来,“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你这样哭,我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 “小宸,如果我告诉你……我也同样爱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哭?” “……” 游宸觉得自己像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砸了一下。 好像朝思暮想的东西突然掉到了自己怀里,他反而开始瞻前顾后、诚惶诚恐起来,“你是不是为了哄我?”他问。 尽管根据他对姚芯的了解,觉得这个可能非常之大;可眼下,他看着姚芯的神情,说出这句话后,他整个人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连听到游宸的反问后,他也只是抬起那双仍在止不住落泪的眼睛看向他,随后摇了摇头。 ……或许,有那么一点点的、微小的、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这个胆小又不坦诚的哥哥,说的是实话吗? “我不哭了。”像是生怕姚芯收回承言,游宸三两下止住了眼泪,说,“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姚芯懵了一下。他几乎是忘记因承认内心而产生的巨大不安感,也忘记自己还在掉眼泪——直接就要亲吗? 见姚芯完全是一副傻掉的模样——还是游宸熟悉的那个胆小的兔子,他反倒一下轻松下来。他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痕,用还带着点沙哑的声音低声恳求,“亲一下脸好不好,哥哥。” “……”因为夜色的掩护,姚芯通红的脸颊才得以不被一览无余。他犹豫,再犹豫,最后踮起脚,蜻蜓点水地在游宸的侧脸亲了一下。 第234章 游宸完全忘记了之前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完全忘记了两人刚刚有多伤心难过,他现在只想大吼大叫,想下楼跑几圈,想拉横幅告诉全世界:我哥哥刚才亲我了! 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自认为相当克制,相当矜持地把脸凑到姚芯面前,说:“哥,我今晚可不可以抱着你睡?” “啪”。 他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但这次是轻轻的。 “不可以!!”姚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上蹿下跳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我还没有原谅你!也没有答应要和你在一起!” “但是你爱我,对不对,哥?” “……对!”姚芯羞愤欲死,“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到床上去睡觉!” 游宸对此充耳不闻,“那你明天还爱我吗?” “……当然爱你。”姚芯的声音低了下来。 “那后天,大后天呢?” “……也爱你。” “那一个星期之后,一个月之后,一年……” “爱爱爱!”姚芯像是不耐烦地吼道,“我一辈子都会爱你的!” 像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游宸笑起来,他说:“哥,我也一辈子爱你。” 第165章 和副总叔的二次旅行 程湛要和姚芯商量的重要的事情,就是带他跑到国家地图的另一个角落去爬山看流星雨。 他帮姚芯批了去年没休的年假——起码这么做能比带薪旅游更让姚芯内心安稳一点。 姚芯也终于能趁着这个机会,把在感情上困扰他的那三个人暂时抛到脑后——对付一个程湛总比同时对付三个人好吧? 和上次回程湛老家一样,飞机转高铁,高铁转长途,唯一不同的是程湛听进去了姚芯上次的批评,这次带上了助理在前面开车。 ——确实比他自己开得稳当多了。 姚芯坐在后座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偷瞄程湛,结果被后者抓了个正着。 “在想什么?”程湛问他。 “想你,”姚芯张嘴打了个哈欠,“怎么这么精力充沛。” 程湛将手臂张开示意他靠过来,“我精力充沛?” “对啊。”姚芯无比熟练地朝他蹭过去,掰着手指头数,“你看,你前阵子还在忙宋斯的事情,而且还要上班,现在又要带我去旅游……我光是上班就要累死啦。” 程湛笑笑,“很多事情我都可以交给手下人去做,也没你想的那么累。” “才不是呢,我又不是不懂。”姚芯举着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京云的董事长不干人事,其实活大部分都是你在干吧?” 程湛表示惊讶地挑了下眉,“这你也知道呢?” “哼哼,我的商业嗅觉可是很灵敏的。” “姚姚,商业嗅觉不是用在这里的……” 到达目的地山脚下的民宿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预测的那场流星雨在第二天的晚上。 这时姚芯已经躺在程湛的腿上睡着了,待助理办理好入住后发信息过来,程湛才把熟睡的人叫醒,两人一起走向房间。 连续好几个晚上,姚芯都没有怎么睡好。他原以为自己从熟睡中被叫醒,再躺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恐怕会更加难以入睡。但没想到,当他躺在民宿宽阔柔软的床上,侧耳听着旁边传来程湛洗漱时淅淅沥沥的水声,眼皮竟渐渐沉重起来,很快就陷入了安宁甜美的梦乡。 他睡着后,隐约感觉到有一个携带着水汽的高大身影在自己的床边停了停,对方似乎用拇指摸了摸他的眉心,很快又收回手去,姚芯有些贪恋那人手心的温度,在他轻微的触碰中感到熟悉的安全。 第二天醒来时,对面的那张床已铺得平整,程湛已经起床了。这时他回想起昨晚印象里的那一幕,却分不清那到底是自己幻想的梦境还是确实发生过的现实。 作为流星雨观测点的这座山本身海拔不高,也并不难爬,两人在民宿吃过晚饭,待傍晚时分,开始爬山。 姚芯上次爬山还是大学时学校组织的研学活动,距离现在也过去了五六年的时间。因此,虽然这次只是要征服这么一座小小的山,他还是在出发前兴致盎然地准备了许多登山用品——例如什么登山杖啊,运动毛巾啊,发带啊之类的。 ……真是差生文具多啊。 看着姚芯兴奋地站在程湛面前,转着圈展示着自己的全副武装时,助理的心里十分大逆不道地闪过这么一句话。 结果,在他老板委婉的劝阻下,最终跟着他们一块上山的也只有运动毛巾和姚芯额头上的那根发带而已。 “山顶和我们这有一点温差,晚上可能会更冷。”临走前,程湛又叮嘱姚芯拿上外套,“把外套带上。” 这次流星雨的规模其实不算很大,前来观看的人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但两人也都不是喜欢扎堆的人,这倒是正合了他们的意。 秋分才过去十几天,夏日的余韵还未消散,白昼的影子沿着日落爬上山坡上的台阶,转瞬被姚芯轻快的步伐踩在脚下,缓缓向后退去。 “你像来春游的小朋友。”程湛把手递过去,将站在台阶下撑着膝盖喘气的姚芯拉了上来。 “我第一次要在现实里看到流星雨,正常人都会兴奋啊。”姚芯将手搭在程湛掌心,为自己辩解着,说完又反问道,“你之前看过吗?” 第235章 程湛回忆了一下,然后说:“看过,但没什么印象了。” 姚芯露出不大相信的表情,道:“流星雨欸,这也能没有印象吗?如果是我的话,我能记一辈子的。” 对于程湛来说,他已经度过了三十七年的春秋,爬到了接近山顶的位置,再美丽的奇观也只能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而一场流星雨,本身仅仅是流星体在进入地球大气层后摩擦产生的火光,只是人类为其附上了浪漫的意义。 如果是和你一起看的话,我也会记住一辈子的。程湛在心里道。 山林中天黑得很快,从一片被茂密的植被遮天蔽日的区域走出来,天空中浅浅的光晕已经消散,转而被逐渐加深的墨色所笼罩起来。 两人此时距离山顶仅有几百米的路程,在一旁修建的凉亭里停下来休整片刻时,突然听见一阵交谈的人声,正从上往下传来。 姚芯拿着水杯探出头去,看到一队人马正从山上下来。他粗略一看,大约有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看上去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每个人都携带着相机,有两个男生还合作拎着一个被包裹在袋子中的长筒形物品。 他们彼此交谈着,似乎用的是某地的方言,姚芯听不太懂,但却能从他们的语气中察觉到他们的情绪不高,似乎有些失望。 正常游客下山并不会引起他的注意,但这群人的样子与他和程湛沿途看到的天文爱好者很像,明显是来看流星雨的——但现在还没看到流星雨呢,他们居然就要打道回府了? 姚芯心有疑惑,在他们路过凉亭时,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好,你们是刚从山顶下来吗?” 闻言,几人纷纷转过头来。回话的是一个女生,她看了看姚芯,目光又在他身后的程湛身上转了一圈,应当是打消了些许警惕,用柔和的语气道:“是啊,你们也是来看流星雨的吧?” 姚芯点点头,询问道:“流星雨不是说预计在晚上十点半吗?你们带了这么多装备,怎么就……” “别提了。”另外一个男生插话道,语气颇为无奈,“我们下午三点就上去了,原本设备都架好了,没想到山顶突然变天了——不信的话你们可以再往上走走,感受更明显,气压很低,估计是要下大雨。” 姚芯一愣,立刻打开手机查看天气预报,“会下雨吗……” “是啊,天上的云积得那么厚,今晚要看到流星雨,怕是难咯。”男生拍了拍自己拎着的那个长筒形物件,“而且我们走的时候已经飘了几滴雨下来了,主要是我们这些设备进不得水,所以就只留了几个人在上面碰碰运气。” 说完,几人向他们告别,继续往山下走,临走前,那个男生远远地留下一句,“真的很想看的话,趁早再换个地方,看看能不能看到吧。” 一行人消失在视线中,姚芯转过身去与程湛面面相觑。后者问:“怎么样?现在下山换地方吗?” 虽然这么说,但姚芯也知道,如果是受到突发天气的影响,这附近一带的观测点恐怕都会不尽人意;而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驱车赶往另一个地方,不仅折腾人,原本的心情估计也被破坏了。 见姚芯低着头一时没说话,程湛罕见地有些焦虑起来。毕竟人算不如天算,就算他出发前做足了准备,但天要下雨,他总不能给老天打个几百万让它先别下。 姚芯有多兴奋和期待他是知道的,甚至是批了年假跟他到这里来,更别说他之前说过“你想看多少场流星雨我都可以带你去看”这样的话——程湛心底升起一丝绝望,大脑几乎被一分两半,一半正急速思考着补救方案,另一半则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该说什么话先把姚芯给哄住。 “没关系。”姚芯突然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他的手。 抬起的眼睛里没有程湛预想的失落或者烦闷,那里依旧和来时一样闪着光。姚芯对他说:“我们上去看看吧。” 第166章 流星,雨 大雨的确落了下来。 两人的情绪像是被雨水折射到了与平时截然相反的地方,就连彼此扮演的角色也交换了——本应为此失落的人此时却变成了程湛,而姚芯则像以往程湛安慰他时那样试图安慰对方,用他自己的方式。 不得不说,姚芯调动气氛的方法可比程湛高明了不止一点,而后者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很快就把情绪隐藏了起来。 根本没人预料到今晚山顶会下雨,就连一向周全的程湛也没有准备雨伞,雨下得又急又快,无法两人只能从背包里拽出原本用来御寒的外套,高举过头顶,将其当作一块简易的雨披。 但尽管如此,两人还是被大雨从头到脚毫不留情地乱泼了一气,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没有被飞溅的泥土污脏的地方,举着衣服并肩坐下来。 姚芯打了一个喷嚏,动作太大,湿漉漉的发丝甩出几滴水珠,全溅在了程湛身上。他抽了抽鼻子,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低低的笑声,便立刻转过头去故作凶狠地问:“你笑我?” 程湛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将那条运动毛巾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谢天谢地,姚芯居然还真买了一个有用的东西。 他望着姚芯胡乱擦拭自己头发的动作,愈发觉得自己的比喻正确起来,“你像……刚洗完澡的小狗。” 第236章 “哈?”姚芯佯装生气,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来,用尚还泛着湿意的头发在他肩窝处一通乱蹭,“你又没有比我好多少。” 事实如此,程湛平时都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衣服此时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出门前精心打理过的头发也完全看不出任何有型的历史,几缕发丝从额前落下,却意外柔和了程湛平时生人勿近的严肃气场。 “天啊,”姚芯托着腮看他,突然像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感叹起来,“叔叔,这样显得你好年轻啊。” 程湛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对方这是在拿自己现在的发型开涮,无奈之下只能笑骂一句,“小混蛋。” 虽然他明白姚芯说的只是玩笑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湛不能否认,始终存在于他心底的那根隐隐不安的弦,此时被姚芯简单的一句话拨动,发出了不和谐的音调。 一直以来,他都有这方面的担心。从他认识姚芯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被摆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他是姚芯父亲的合作伙伴,是姚芯从十五岁叫到现在的“程叔叔”,是姚芯如今在工作上的上级。 虽然现在才担忧起这个问题好像有点晚了,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姚芯真的能接受自己的感情吗?或者说,他应该让姚芯接受吗? 他在姚芯成长的年月里扮演了太多角色——亦师亦友,如兄如父,姚芯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要找他商量,身边发生的事情要跟他分享,程湛有时甚至会觉得,姚芯在自己面前,比在他真正的父亲面前还要自在,还要像一个小孩。 感情的界限总是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就连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也不例外。在变化发生的那一刻之前,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孩子,产生除了爱护与友情之外,其余的感情。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似乎为人不齿,这段关系并不比世间任何一对不被接受的感情光彩,它同师生之恋、兄弟相爱同样违背道德。 在程湛对姚芯说出那句“我爱你”之后,两人曾在聊到过去时提起——姚芯说,当时他带着柯安远回家,姚之明听到他说这是他的男朋友之后,表情恐怖得像是立刻要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枪来把柯安远毙了。 姚芯把这桩旧事当作笑话提起来,说完歪倒在程湛怀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程湛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心想,姚之明也会把我给毙了的。 毕竟姚之明在商业场上和他称兄道弟,而他居然在打对方宝贝儿子的主意。 而此时此刻,姚芯对他的想法一概不知,也许就算他知道了,也只会说他是在杞人忧天,“我爸他现在都在坐牢,哪里还能管你呀?”——他想象中的姚芯晃荡着双腿,一派天真地答道。 但程湛自己知道,让他有所顾虑的从来都不是姚之明,而是姚芯。 就好比现在,姚芯没有为错过一场流星雨难过,也许是因为程湛承诺过他还会有很多很多场,而他就连被雨淋湿也没心没肺地笑着,甚至还能出言调侃自己。可程湛心里想的却是,雨下得这么大,一会该怎么下山,会不会有危险?姚芯被淋湿了,回去之后会不会感冒?……最后,同时也是最让他难过的一点,未来的日子里,他能陪姚芯看的流星雨又少了一场。 你瞧,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差距——年龄的沟壑,身份的隔阂,过去十年留下的烙印,永远也无法抹平。他们还能再一起共度多少个十年? 姚芯轻盈如精灵般的心灵,衬托着程湛的灵魂愈加苍老了。他的感情,他的欲望,对于姚芯来说或许太过成熟,甚至有一点儿沉重,就像是一座大山——它已经压得程湛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怎么忍心再将其施加到自己所深爱的那个人身上呢? “流星。” 就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他蓦地听见姚芯的声音。 程湛循声抬头,又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正巧看见了自天空的一角飞速落下的,那一颗微弱的光点。 在这种情况下,这颗一闪而过的流星简直像是一个奇迹,或者是上天给予他们这两个狼狈不堪的观星者的某种安慰。 随后,姚芯又伸手出去,将雨水接到手心,然后道:“雨。” “流星,雨。” 像是在讲什么笑话一般,姚芯又认真重复了一遍。说完,两人都一齐笑起来。 笑声仿佛在这空旷的山顶回荡了好久,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为其作伴。 笑过之后,用外套搭起的这一小片屏障下,静谧在两人之间流动。 “抱歉。”程湛突然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道歉,姚芯却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让你看到真正的流星雨,抱歉。 但他不认为程湛应该向他道歉。 “有遗憾的结局才会是好结局,对吗?” 他看着程湛,微笑着说。 程湛看着他的笑脸,突然放松下来。他纷乱的大脑一瞬之间便被清空,几乎静止的心脏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转过头,望着漆黑的夜幕,心想,再为他降落一颗流星吧。 然后真的有一颗流星降落了。 它比先前出现的那颗更大,更显眼,那光亮的尾羽在程湛的视线中缓缓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弧度,化作宁静的黑暗包裹了他的眼球。 程湛轻轻闭上眼睛。 请给姚芯一个好结局。他在心里默念着。请让他永远开心。 第237章 等他再将眼睛睁开,转头对上的却是姚芯好奇的目光。 “你刚刚在许愿。”他用很肯定的语气道,像是发生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猛地朝程湛凑近,用万分好奇的语气问,“许了什么愿望?” 程湛看了他一会,然后轻轻移开了他的脸,说出了那句小说、电影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经典台词:“说出来就不灵了。” 姚芯倒是没纠缠,撇撇嘴,“那好吧。” “那你许了什么愿望?”程湛反问道。 “我?”姚芯指指自己,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我没许愿。” 这下倒是轮到程湛怀疑了,“你没许愿?” “对呀,”姚芯说,“因为我没有遗憾,我现在就很幸福。” 良久,程湛发出一声轻笑。 姚芯往程湛的肩膀上靠去,目光依旧望向外面连成线落下的雨滴,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不知道为什么,和你待在一起,我总是感觉很开心。” 程湛低头看着他,说:“就算今晚没看到流星雨,而且还被雨淋湿了?” “就算今晚没有看到流星雨,而且还被雨淋湿了。”姚芯用肯定的语气复述了一遍,“我依然觉得很开心——那你呢?” 程湛有些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试图让姚芯可以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他道:“你开心我就开心。” “我不要你因为我才开心,我要你自己觉得开心——难道你不开心吗?”姚芯对他的这个回答不满意,于是提醒道,“你现在应该说,‘我也很开心’。” 听听,又是“我不要”又是“我要”的,多霸道的话。程湛忍俊不禁。也就姚芯对着他才说得出口。 “好吧。”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我也很开心。” 简直是最开心的一天了。 程湛不忍心打破眼下美好的氛围,他甚至产生了一个十分幼稚的想法,那就是将此时此刻封印在一个水晶球中,让一切爱的冲动,迷乱的心跳,包括他瞻前顾后的不安,都停留在这里。 他问:“我可不可以说我爱你?” 姚芯转过头来看他,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潮湿的眼睛闪烁着比流星还要明亮的光泽。 他答:“可以。” 于是程湛说:“我爱你。” “……” “你现在应该说‘我也爱你’。”这回轮到程湛提醒他了。 姚芯张了张嘴。他喉头滚动,眼眶酸涩,尽管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在听到程湛说出那三个字的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又要哭了。他这几天哭得实在太多了。 但他还是说:“我也爱你。” 程湛注视着他,就连那莹润的眼泪都令他心动,他轻声问:“所以现在还开心吗?” 姚芯用手背擦拭着自己的眼泪,尽管他的手背上全是雨水,他只会越擦越湿。可他还是努力地点了点头,用哽咽的声音说:“开心。” 程湛抬起手,用拇指擦拭他通红的眼尾。 “那如果我现在吻你,你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呼吸微微凝滞,两人的目光交互,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正牵引着他们彼此。姚芯没有出声。他用行动回答了程湛的问题。 程湛倾身抱住姚芯,任由雨水隔着湿透的外套落在他们身上,顺着他们的发丝,淌过他们的脸颊,轻柔地滑过他们相贴的双唇。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原来向流星许愿这么灵验。 第167章 大结局上 果不其然,下山之后姚芯就感冒了,一直到两天后回公司上班,依然是头疼脑热的。 事实上,他认为不仅仅是因为感冒,那四个人的穷追猛打也是引发他头痛的重要原因。 游宸每天给他狂发消息,大小事宜都要和他报告一声,恨不得天天下课就往家跑,软磨硬泡地要姚芯同意给他办走读; 向来稳重的钱垣也终于不装了,每天下班后就闪现到他工位旁,按住正要逃跑的姚芯,说百元很想你,今晚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程湛就更可怕了,趁着休息日的时候带姚芯去看了好几套房子,临了问他觉得哪个最好。姚芯说问我干什么,你自己喜欢就行,结果程湛说是将来给你住的,当然要你自己喜欢才行。姚芯闻言被吓得大惊失色,忙说不喜欢,一溜烟地就跑了; 至于苏裕清…… 他最近倒是安静了很多。 但是…… 姚芯缓缓抬起头,透过门上的百叶窗向外望去,果然在两片扇叶的缝隙中发现了苏裕清幽怨的注视。 姚芯:……妈呀,有男鬼啊。 终于,这天下班后,姚芯忍无可忍地站起身,一把推开门,大逆不道地从后面揪住了苏裕清,恶声恶气地道:“你到底要干什么?不上班吗?” “……”苏裕清整了整衣领,转过身来,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我看看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搭理我。” 姚芯留意到身后同事们八卦的目光,顿觉如芒在背,便推着苏裕清的后背往外走,“走走走,出去说。” 一直到姚芯坐上苏裕清的车,他突然听见后者“yes”了一声。他转过头,诧异地发现苏裕清顷刻换了副嘴脸,面上丝毫没有方才哀怨的模样,此时此刻轻松得意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吹起口哨。 第238章 姚芯警铃大作,“你在耶什么?” “终于把钱垣和程湛给甩开了……”苏裕清嘀嘀咕咕,可惜车里空间就这么大,姚芯想不听见都难。 “……”姚芯直觉哪里有点不对,“等下等下,什么意思?什么叫甩开他们?你和他们……有这么熟?” 这时候苏裕清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装傻就是打哈哈,无论姚芯怎么问就是不松口。 这种诡异的氛围在姚芯接过苏裕清递过来的电影票后有所缓解。他的视线若有所思地在电影票和苏裕清之间来回打转,最后道:“所以你只是想找我看电影吗?” 苏裕清摸了摸鼻子,“是啊。” “那你直说不就行了。”姚芯像是放松下来,将目光移了回来,直视前方。 苏裕清用余光瞄了他一眼,然后道:“我这不是,怕你拒绝我嘛。” 十分钟后,两人各怀鬼胎地在电影院落座了。 姚芯想的是苏裕清这几天不对劲,这次也肯定不是单纯约他看电影这么简单,绝对有鬼;而至于苏裕清在想什么,那他就不得而知了。 电影看到中途姚芯就魂飞天外,困得几近昏厥,这时候苏裕清却拍了拍他,说要去一趟洗手间。 此时,电影正进行到调查案件的女主潜入了幕后boss的家中,却意外地发现里面一片漆黑,空无一人。姚芯缩了缩腿让苏裕清经过,就在影院里陷入一片紧张的寂静中,他却听见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就来自他身旁的座位下。 姚芯转过头,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地面上发着微弱的光。他弯腰下去,发现是苏裕清的手机从座椅的夹缝中掉了下去,屏幕还是亮着的。 他内心腹诽苏裕清心也太大了,回头手机丢了都不知道。这么想着,他顺手将手机捡起,正要帮他按下息屏时,却因无意间扫到他屏幕上的内容而停住了动作。 闪烁的银幕上,发觉一切真相的女主角最终选择离开小镇,她开着来时的那辆红跑车,在日落中逐渐消失在公路的尽头,全片完。 灯光亮起,姚芯率先站起身,对苏裕清说:“走吧。” 苏裕清迟疑了两秒,像是在观察什么,但姚芯脸上的表情没有异样,最终他站起身,和姚芯一前一后走出了放映厅。 两人重新坐上车,苏裕清将钥匙插上,正要发动时却听一旁的姚芯轻声道:“你先别开,就在这停一下。” 苏裕清动作一顿,把火熄了。车内归于平静,他用轻松的语气道:“怎么了?” “你们四个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姚芯问。 苏裕清脸上的笑意不减,似乎对他的这个提问一无所知,“什么?” “你,钱垣,程湛,还有……游宸。”姚芯一字一句地道,“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的?” “……”闻言,像是终于戳破了他的面具,苏裕清倏地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眉眼间闪过一丝惊慌,他说,“姚姚,你听我解释。” “那你解释吧。”姚芯说,“解释一下,为什么你们这几天一直在互通消息——什么‘我今天下午会请他喝咖啡’,‘他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吃饭’,‘明天周末我会带他出去’。” 连姚芯本人都惊讶于自己居然将他们的聊天记录记得那么清楚,居然可以做到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说到这里,姚芯停了停,随即扬起一个讥诮的笑容,自嘲般地道:“还有游宸每次回家的时间——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不知道,他居然还会和你们汇报。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啊?” 姚芯笑吟吟地发问,声音却是冷的。 “……”苏裕清第一次见到徘徊在发怒边缘的姚芯,冷静得几乎叫人害怕。他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道,“姚姚,我们只是想……” 姚芯打断了他,“所以,从那个晚上开始——游宸强吻我的那天晚上,一切都是你们商量好的吗?最开始是游宸,然后是钱垣,包括那个所谓‘假扮情侣’的借口,和第二天他们两个人在我面前打架,到钱垣向我告白……每一步,都是你们计划好的吗? “还有那个流星雨……难道连那个突然下雨的鬼天气你们都算计了吗?我会说什么,会做什么,是不是你们早就已经猜到了?” “……” 沉默,回复他的只有沉默。 苏裕清无话可说,他将头偏向一旁,默认了他的话。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姚芯又问了一遍。 “你们是想测试我?想知道我会选谁?” 姚芯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理智告诉他别再继续说下去,他应该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体面地发问。可他控制不住,薄薄的声带被挤压成一片,他的喉间肿胀,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自己正在呕吐的冲动。 “好奇怪……我真的、真的以为你们喜欢我,结果原来你们只是单纯地想耍我?戏弄我?……我纠结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我找不到人倾诉的样子看起来很有趣吗?……你们想用这种方式困住我吗? “你们想把我拆成多少份?每个人都拿一部分吗? “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苏裕清注意到他的动作,扑过去按住他掰着车门的手,“不是的姚姚!你别……” “你们换个人吧。”姚芯的肩膀颤抖着,挥开了苏裕清的手,“不要再折磨我了。” 第239章 说完,他走下车,关上了车门,将苏裕清一个人留在了车内。 第168章 大结局中上 “他是这样和你说的?” “没错,”莫虹声抱起双手,好整以暇地望着对面的男人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从你们之间乱七八糟的感情纠葛,到最后他和上司吵架之后离开——这就是他和我说的全部。” “……”男人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下文,“他骗了你,这不是事情的真相。” 莫虹声耸了耸肩,不置可否,“我不在乎他是不是骗了我。” “……好吧,但总之,如果有他的消息,请一定联系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我……我们都很担心他。” 莫虹声点了点头,客气地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 男人最后朝客厅里放着盆景的角落看了一眼,随后点点头,起身告辞。 门外的电子锁传来落锁的声音,莫虹声提高音量喊道:“行了,出来吧。” 片刻,就在那个盆景的后方,原本严丝合缝的墙壁被打开,一个人影从后面钻了出来——原来那里竟有一道隐蔽的小门。 “你有必要这么躲吗?” 莫虹声望着姚芯,嘲讽道。 后者不理他,径直在沙发上坐下来,问:“来的人是谁?” “哦,他说他叫苏裕清。”莫虹声饶有兴趣地问,“他是你故事里的谁?” 坐在沙发上的姚芯动了动,踌躇后才吐出一个两个字,“上司。”答完,他又有些怀疑地问道:“你没有出卖我吧?” “你要是怀疑我就从我家里出去啊。”莫虹声往后一倒,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嗤笑道,“小少爷,你要是真有选择的余地还至于来投靠我吗?” 姚芯不情不愿地撇开视线,“那你们聊了什么,总能告诉我吧?” 闻言,莫虹声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褪去些许,答非所问道:“你先等一下,我有问题要问你。” “……你问吧。”姚芯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让我想想,你当时怎么和我说的来着?”莫虹声微微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你说你和你上司——就是刚刚那个叫苏裕清的家伙是吧,你说你和他吵完架后就下车走了,回去后留了字条给你弟,递了辞呈给公司就跑路了,对吧?” “因为我当时很生气,”姚芯低声说,“生气的人总是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 “但是不对吧。”莫虹声坐直了身子,“虽然我没打过工,不过作为公司管事的,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你要走正规流程离职的话,至少要提前一个月递交书面申请,而且要经过你们部门的直属领导人审批。 “虽然你非要就这样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但根据我对你的了解……小少爷,你道德感这么高,肯定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吧?哦,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这样做还拿不到最后一个月的工资。” 姚芯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莫虹声摆了摆手打断,“等下,我还没说完呢。 “而且啊,虽然你跟我讲的整个事情经过,听上去,嗯,确实合情合理,前因后果,矛盾冲突,都挺到位的。但是,可能你自己没发现吧,但是作为旁观者来说——尤其是我这个旁‘听’者和你还略有那么十几年的交情。” 莫虹声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彰显了一下自己的幽默感,“所以,你在刚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一点——怎么说呢?应该是违和感吧。” “……”姚芯放弃了接话,反正肯定会被打断,他索性就安静地等待对方讲完。 “你所讲的整件事情里,你的情绪,似乎前后转变有点太大了。你懂这种感觉吗?姚芯。虽然这个故事里的情节是连贯的,你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烦躁,疑惑,还有最后的生气,都可以找到完美的触发点。 “就是有点过于完美了。完美得挑不出差错,好像是每一个正常人类会做出的反应。但是,因为故事里的人是你——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知道你脾气很好,正常状态下,你不会因为‘那样’的事就生气成那个样子吧?而且明明并没有什么关键证据证明他们的确做了那些事,只是你自己的推测不是吗?你的反应为什么那么大? “还有一点啊,那件事的导火索,都是因为你看到了你上司的手机吧?难道就真有那么巧?他出去不带手机,手机还亮着屏幕,就停在那个聊天页面上,还保证你一定会注意到——太‘巧’了吧?” “的确很巧。”姚芯并不解他的话茬,自顾自地道,“至于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那是因为,我……我说过了,我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我,里面甚至还包括我弟弟,还有我认识十年的……程湛。” 他偏过头去,以莫虹声的视角,只能看见他说话时下巴在轻微地抖动,“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好吧,毕竟这些也都只是我主观上的猜测,你非要这么说的话,我也无法反驳。”莫虹声观察着他的反应,在心里做出了判断。 他投降般地举了举双手,好像是要表明自己败下阵来,但很快,在姚芯转头看向他的那一刻,他随即话锋一转,“但有一个最直接的信息告诉我,姚芯,你说的根本就不是事实。” 姚芯直视着他,说:“跟你说谎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第240章 “我没有说你是在撒谎,你说的的确是‘真的’,是准确发生过的事情。”莫虹声说,“但这不代表你说的就是‘事实’。” “你知道你在哪里犯错了吗?”莫虹声将这个问题抛给他。 但姚芯没有接话,他知道这时候回应,就是在证明对方说的是对的。 “是那场流星雨。姚芯,你当初和我说是在一个月之前,你跟程湛从山上回来后很快就发生了这些事,你还提到你的感冒,说因为有他们几个人烦你,你头痛得更厉害了。” 莫虹声慢慢道:“你肯定不擅长做这种事——不然不会没有发现这么明显的漏洞,时间。从你一开始和我说这个故事之后,我就去查过了,那场流星雨是去年十月七号到九号的事情。 “现在已经是三月份了,姚芯,距离那场流星雨已经过去整整五个月了。 “你在我这里躲了一个月。那你和他们还在一起的那四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69章 大结局中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骗了我。” 苏裕清望着面前满脸写着无所谓的男人,他的表情不似作假,而是真的不关心。 “但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莫虹声又说。 苏裕清抬眼,似乎是在心底反复估量面前的这人是否可信,但很快,他便叹了一口气——可不可信又如何呢?姚芯已经亲口对他承认了这些。反正情况不会更糟了。 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不远处,回忆着,缓缓向莫虹声讲述起来。 从姚芯和程湛看完流星雨回来之后,他的状态就变得不对劲了。 他们四人之中,最先察觉到这个情绪变化的,就是苏裕清。 在姚芯回来上班的第三天晚上,他给苏裕清发了一条消息:我想辞职。 苏裕清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便回了一句:闹呢,最近也没加班啊。 但姚芯一直没有回他。 其实这件事完全可以当成一个小插曲被他忽略过去,但不知为何,苏裕清却在那时产生了某种极为强烈的不安感,于是在等待一个小时依旧没有回音时,他果断地给姚芯打了一个电话。 他开口,还是轻松的玩笑话,用他平时哄姚芯开心时的语气道:“怎么啦?公司里谁惹你不开心了?david还是王长鹏?总不能是我吧?” 可姚芯没有接话,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只传来对方轻轻的呼吸声。 苏裕清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姚芯?姚姚?你说话。” 于是姚芯说话了。他说:“我想辞职。” 这时苏裕清已经从衣架上拿下外套了,他有些急躁,却又担心吓到姚芯,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问:“怎么啦?怎么突然说想辞职呢,总有什么理由吧?你告诉我,没事的,是不是……” “因为我喜欢你。” “……”苏裕清闻言像被天降一个馅饼给砸懵了,外套“哗啦”一声掉在地上,他顾不得去捡,一时之间高兴得简直有些忘乎所以,“那,那我就更不能让你辞职了啊!你放心啊,京云没出过规定说不许办公室恋情,但你要是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我们可以悄悄的……” “我说真的,苏裕清,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才要辞职。” 已经不是“想”了,而是变成了“要”。 说完这句话,不顾苏裕清的劝阻,姚芯立刻挂了电话。 姚芯的态度给苏裕清泼了一盆冷水,让他从欣喜回过神来。姚芯的情绪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和喜欢的人两情相悦所应该有的样子;况且,苏裕清完全不能理解姚芯说喜欢自己,和他要辞职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关系。 当晚挂了电话之后,他马上开车去姚芯家,在他家门口敲了半天门,嗓子都快说哑了,姚芯才在门口说了一句你回去吧。 听到姚芯回话,他当即大松一口气——如果姚芯一直不理他,他可能真的要报警踹门了。 “姚姚,你没事吧?”他贴着门板问。 屋里一时没回话,苏裕清猜姚芯可能是在摇头——后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爱说话,总是下意识地用点头摇头来替代。 果然,过了好一会,屋里的人应当是反应过来了,闷闷地传来一句,“我没事。” 默了默,里面又传来姚芯的询问,“你现在是贴着门和我说话啊?” “不然呢?你那点声音跟小猫叫似的,我往后退一步就听不见了。” “……这样好傻。” “那你开门呗,我们进去说——你如果不想让我进去也没关系,我就站门口,其实我看看你就好,但这样的话你得记得穿件外套,现在天黑之后外面风还是有点凉……” 对面又没声了,苏裕清猜他一定是在摇头。 “我真的没事,”这回姚芯提高了一点音量,“你快回去吧。” “真没事啊?” “……”沉默,不知道里面的姚芯是在点头还是摇头。 “没哭鼻子吧?” “……没哭。” 苏裕清舔了下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询问又吞了回去——他知道今晚的姚芯肯定什么都不会告诉他。于是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没哭鼻子就行,我就怕你又偷偷哭。那……你没事就好,我回去了,有事给我打电话,嗯?好不好?” “……” 第241章 苏裕清觉得姚芯应该是点头了。 “那我走咯。”他朝紧闭的大门挥了挥手,虽然他知道姚芯肯定看不到,毕竟这门简陋得连个猫眼都没有。 后来,姚芯又没有再提起他要辞职的事情了,第二天看上去就和没事人一样,该工作工作,该摸鱼摸鱼,该和宴雁聊天就和宴雁聊天。 但苏裕清依然觉得奇怪,不仅仅是因为姚芯对他说“我喜欢你”之后两人的关系不进则退,还有他思考姚芯喜欢自己和他要辞职之间的联系。 他反复回忆起姚芯近些日子的异样表现,发觉除了他和程湛出去旅行这件事之外,没有比这更可疑的了。 那时候,他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这个猜测让他当天下班后就在地下铁车场找到程湛对质,质问他对姚芯做了什么。 姚芯喜欢自己,但他说要辞职,那是京云里有人对他产生了影响,让他感觉不安全,并且是和感情有关的……难道是程湛趁他们旅行的时候强迫了姚芯? 程湛面对他的询问感到莫名其妙,“我做事需要向你汇报吗?” 苏裕清没有搭理他话里的讥讽,“你是不是强迫他了?” “不可能。”程湛立刻反驳。但明显,苏裕清的质问让他感到非常不快,他皱起眉,说:“你有病?” 虽然程湛平日看上去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但这种有钱有权的老男人都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而且心里多少都有点阴暗。苏裕清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尤其是涉及到姚芯的事更是让他着急上火,光是想到姚芯可能被面前这个人粗暴对待他就气得浑身发抖。 但他知道和程湛纠缠没意义——反正他不可能承认。于是他骂了一句,转身就走,打算还是去找姚芯聊一聊。 程湛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把自己当成……强奸犯了。 这个认知让他大为光火,将近五年里,他都鲜少有这样动怒的时候了——首先,姚芯喜欢他,他们就算发生了什么也不是强迫,而且他也不会做任何违背姚芯意愿的事情;其次,他们根本就没有发生。 你苏裕清算什么东西?敢这样问我? 雄性动物的本能被挑起,程湛又出言讥讽了他一句——这种幼稚得和高中男生一样的事情原来根本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而他的这句讥讽无疑也激起了苏裕清的怒火,后者立刻转过身来,和他扭打在一起。 两人最后打了个两败俱伤,谁也不比谁好到哪去。 也幸亏此时地下停车场无人经过,否则恐怕第二天他俩大打出手的视频就要在公司流传了。 苏裕清也在和程湛互殴的过程中,勉强接受了对方的确没有强迫姚芯这个事实。 停手之后,两人各自整理着自己的着装,在极度不待见对方的情况下交换了有关姚芯的一些事情。 随后,他们就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说他喜欢你?!”/“他说他爱你?!” 事情的性质一下变了。 两人都很震惊,震惊之余带着一点尴尬,尴尬之余又带着一丝愤怒—— 这小混蛋,跟谁都说我喜欢你我爱你,合着搁这养鱼呢? 出于某种预感,两人勉为其难地达成了共识,费了一番功夫找来了另外两个情敌——钱垣和游宸。 于是,在某一天的下午,四人正式碰面了。 期间交涉的过程苏裕清实在不愿回忆,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互相交换了情况,自然也知道了姚芯对他们每个人都表白过的事情。 天知道苏裕清当时有多崩溃:不是,你们居然都和姚芯亲上了?! 别说亲嘴了,自从表白之后,姚芯在公司见他都绕着走,直接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虽然同为姚芯鱼塘里养的鱼,大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受害者,但根本无法和谐相处多久,几人又开始攀比起来—— 苏裕清说:“我是最先告白的。” 程湛说:“我是最先喜欢他的。” 钱垣说:“我是他最放不下的。” 游宸说:“我和他是一个户口本上的。” 苏裕清、程湛、钱垣:“……” 紧接着他们又吵起来,什么“我哥说他一辈子都爱我”、“姚姚是主动亲我的”乱七八糟,钱垣终于提醒道:“其实争论这些并没有意义,毕竟我们现在的处境都是一样的。而且难道你们没有发现吗,姚姚在和我们表白之后,都开始躲着我们了。” 这倒说的没错。 几人又心平气和(被迫的)地坐下来,虽然各个嘴上都在讨伐姚芯表面当清纯小白兔背地无差别钓了所有人的行为,但其实心里都巴不得希望另外几个人趁早看清姚芯“真面目”然后赶紧退出竞争,只留下自己一心一意喜欢姚芯,那这样姚芯也就只能一心一意(可能也是被迫的)选择自己了。 但尽管他们各个都超爱,可面对自己被养鱼了的情况还是多少有点怨念。 他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是不是要给这个小混蛋一点教训,但最后的结果总是不了了之,归根到底的原因都是三个字——“舍不得”。 可姚芯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他们谁也不知道。 而且渐渐地,除了苏裕清之外,其他三个人也发现姚芯状态的异常了。 这种“异常”并不外化于姚芯平时的言行举止上,而是出现在他面对他们的状态上。 第242章 不管是出于什么心理,四人都不约而同地在短时间内和姚芯保持了一定距离,然后他们都惊奇地发现——在这段时间里,姚芯居然真的一次都没有找过他们! 以往再怎么样都没有到这种一句话都不说的程度。 工作之余,苏裕清将自己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了观察姚芯身上——这又似乎回到了一开始他暗恋对方的阶段。但这次的他留意到了一些他平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那就是姚芯的人缘关系真的很单薄。 除了宴雁,在公司之外,他私下里会有那种能分享事情的朋友吗? 苏裕清对这个问题抱有怀疑态度。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傻——谁会没有朋友呢?苏裕清自己也有。 这并不是说姚芯人缘不好,相反,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他和身边的同事都很能聊上几句,但也仅限于此;况且,他甚至很少和别人发生冲突,所以就连负面的情感联接都没有。 姚芯的身上始终萦绕着一种,和他本人的样貌极为不符合的,且通常会被人下意识忽略的……孤独感。 这种孤独感和钱垣带着高傲的独来独往不一样。后者的“孤独”与其说是气质,不如说是他的处事方式,钱垣强大的人格足以支撑他独立地行走于这世间,他不屑于和其他人交谈。 但姚芯和他不同。 这么长时间以来,苏裕清回想着,自己好像从来没听姚芯提起过身边其他人的名字。 程湛说,姚芯从小到大都是不缺“朋友”的。只是那些朋友全都是阶段性的,对姚芯来说,他们就像是在特定时间与场景刷新出来的npc,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完成的使命——比如陪伴他度过初高中,大学……而等他脱离了那个场景,前往下一块地图时,这些“npc”自然也随之消失了。 苏裕清突然产生了一种猜测——他们几个,难道就不像在姚芯身边刷新出的npc吗? 这个猜测催生出一种荒谬之下的悚然,他意识到所谓情爱,但其实他们对姚芯来说根本不重要。 就像姚芯所说的那样,“他要辞职”。只要他辞职了,离开京云,离开这座城市,对他而言,他们这几个人便又成为了游离于主线之外的npc。毕竟就连唯一和他有血缘连接的游宸也已经独立,他完全可以抛下他们一走了之。 我明白了。苏裕清想。我明白为什么他说他想辞职了。 他想斩断和他们的连接。 于是新的问题又随之诞生,他为什么想要这样做? 第170章 大结局中下 “所以,第一个月你们就在这种……奇怪的关系下过去了?” 莫虹声问。 他在脑海中回忆起苏裕清对他说过的内容,姚芯现在说的其实大差不差,只是视角不同。 姚芯点点头,“虽然我也不清楚,那段时间他们怎么了,但我甚至……庆幸于这样的情况,并且希望最好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直到他们对我失去兴趣。 “不过……后来的事情没有按我期待的那样发展下去。” 问题出在了哪里呢? 从每一次被荷尔蒙所带动、被氛围所带动的心动场景中抽身——就像瘾君子在吸食毒品之后,脱离了药物带给他的美妙幻境,被掩藏在快乐下的愧疚、痛苦,会更猛烈地侵袭他的大脑。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四个人都喜欢自己,而他居然也无法做出选择。 他清醒地明白自己这样做不对,再和每个人保持那样暧昧不清的关系,最终可能会害了他们五个人。 他们每个人都很好。姚芯想。他们每个人都值得收获来自另一个人完整无瑕的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捧着他残缺的爱视若珍宝。 他开始失眠,伴随着经常性的头痛,他的体重下降,食欲减退,麻木的大脑再装不下其他东西,每天睁开眼想到的只有一句话——“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这三个字就像一个魔咒,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姚芯知道,他或许是生病了。 从小,老师和家长就教育他们,遇到烦恼的人要找亲近信任的人倾诉。可没人告诉过他,如果带给他烦恼的就是他身边最亲近信任的人,他又该怎么办呢? 再去找宴雁吗?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就连他本人都会唾弃这样举棋不定、既要又要的自己,更何况是别人了。他不能再让宴雁讨厌他。 第二个月,他的失眠发展到连服用褪黑素也无济于事,不得已请假去了医院,请求医生给他开一些安眠药。 半个月后,回家的游宸无意间发现了他的药罐。 关系又变得别扭的兄弟俩尴尬地对望着,游宸指着空白的瓶身,干巴巴地问他这是什么。 姚芯说,这是维生素。 “给我吧。”他向游宸伸出手。 游宸没有答应,他从瓶中倒出一粒,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姚芯生怕他从中发现什么端倪,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失眠的时候,也总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种感觉使他感到不安,于是他忍不住急躁起来,“还给我。” “维生素的话,我吃一粒应该也没事吧?”游宸说着,却并不是询问他的意思,他径直就要将那枚药片放入口中。 心脏跳得快要炸开,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姚芯已经冲了上去,伸手打掉了对方手中的药片。“哗啦啦”的声响,药罐在地上划过半个圆圈,并不算太多的白色药片撒在他们脚边。 第243章 “我说了让你还给我!” 游宸难掩脸上震惊的神色,姚芯急促地喘着气,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 他没有再说话,自己蹲下身,慢慢将药片装回瓶子里。 一粒,两粒,三粒……他机械地重复着拾取、放下的动作,麻木地在心中默数,数数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心跳的频率也渐渐恢复了正常。他将自己完全地沉入到数数这项规律的运动中,这让他感到安全,仿佛这样就能说明刚才失控地朝弟弟吼叫的人不是自己。 直到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摇晃,他才模糊地听见了游宸的声音—— “哥,你怎么了?” 游宸的脸色看上去很着急,他好像已经喊了自己很久了。但姚芯不想理他,他就快要数完了,和游宸说话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这样他就会把数字弄错,一切都要重新再来。 “……哥,对不起。”游宸以为他是在生自己的气,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跪下来,迅速地拾起地上散落的几颗,将其聚拢在自己手中,一起放进了药瓶中,随后,他有些为难地道,“这些……刚刚都掉地上了,就别吃了吧,哥?” 姚芯却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只聚集在游宸拿着药片的手上—— 那里一共有几粒? 他睁大眼睛努力地想要分辨清楚,可那些白色的小圆片飞快地就掉进了瓶子里,没有给他清点的时间—— “哗啦”。 于是,毫无预兆地,他突然哭了起来,伸手再一次将药瓶打翻在地。 游宸被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吓得手足无措,只是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反应,他立刻将和另外那三人约好的“暂时和姚芯保持距离”抛在脑后,他倾身过去抱住了姚芯。 姚芯在他的怀里剧烈地颤抖和挣扎,他急促地呼吸着,像个溺水的人般渴求氧气,他哆嗦着说:“你这样我会弄不清楚……我会弄错的,我会……” 姚芯的状态让游宸想起了一件旧事,那是很早很早的记忆,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将其忘记了。 那时他才刚来到姚家,晚上他听见书房传来争执声,便悄悄从房间探出头。这时他听见姚之明的一声怒吼,“滚出去!”这把他吓得又把头缩回房间,紧随而来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以及一阵剧烈的抽泣声。 他看见哭泣的姚芯,后者还穿着校服,抬起胳膊用力地擦拭着面上的泪痕,但无济于事。他还听见姚芯说了什么,但混杂着哭腔,很难分辨,他只知道自己这个总是很温和的哥哥那一晚的情绪非常激动。 起初,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便没有出门。直到不知道多久,他听见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直到彻底安静下来,他想看看姚芯是不是走了,便将门打开,却看见姚芯昏坐在门边,双目紧闭,苍白的脸上有一道鲜红的掌印。 这让他想到已经离他而去的养母,但这个联想把他吓坏了,于是他什么也顾不上便跑到姚芯身边,推着他的肩膀喊他“哥哥”。但姚芯没有回应,也没有睁开眼睛,但游宸看到他在嘴唇在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发抖,他也被吓哭了,只能用力拍着书房的门,试图引起里面的姚之明的注意。 姚之明出来后,脸上不耐的神色在看到姚芯的一瞬间转变成了惊慌,“姚姚!” 后来姚之明抱着姚芯下楼,他们去了医院,游宸一个人在原地哭了好一会,才有保姆发现他,把他带进房间睡下。后来他才知道,姚芯那晚是呼吸性碱中毒。 他不知道那一晚姚芯与姚之明为什么争吵,此时此刻也无心猜测,他只是害怕姚芯会像那时候一样,只能不住地安慰他道:“没事的,没关系的哥,不会弄错的……我会陪着你,没事的……” 不知道是哪句话被姚芯听了进去,他的呼吸奇异般地平复下来,但也很快推开了游宸。 游宸还惊魂未定,他看着姚芯慢慢站起来,用疲惫的声音和他说对不起,然后从一旁拿过垃圾桶,将地上的药片全都丢了进去。 “看来你那段时间确实被折磨得不轻。”莫虹声不轻不重地评价了一句,随后继续道,“然后你就递了辞呈?” 姚芯点点头。光是回想起来,他就感到疲惫,“我的状态真的不适合再……跟他们待在一个地方上班了。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发现了我那种,奇怪的状态,或者是因为别的……他们又开始找我了。就像我之前和你说的,他们像从前一样,甚至更……体贴,就好像中间那尴尬的、我们谁也不理谁的一个多月都不存在…… “他们都很好,但是我不好。我也实在无法说服我自己,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那样和他们相处下去。 “……但那是不可能的。” 姚芯喃喃道。 “苏裕清约我出去的那一天,其实是我正式离职的最后一天。”姚芯笑了笑,“他说要带我去看电影,我也没必要拒绝,反正我也要走了。” “那个手机,他们的聊天记录,他是故意想让我看到的。”姚芯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我还是挺聪明的,我一下就猜到了。我没戳破,他也在等我的反应,所以就有了后来我们在车上的争吵。” “你说得对,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的情绪不对,那是因为我省略了一些部分。 第244章 “但我所说的那种猜测也是我真实担心的——唉,真奇怪,我一边因为他们喜欢我烦恼,一边又因为他们可能不是真心喜欢我而忧虑。” 那天的真实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在姚芯质疑他们所有的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之后,苏裕清并没有沉默,他立刻否认了姚芯的说法,“不是你想的那样,姚姚,我保证,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欺骗过你,从来都没有。 “我们联系上只是想……说起来也挺好笑的吧,但确实是这样,我们只是想公平竞争,确保我们各自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不会被其他人打扰。” 闻言,姚芯整个人都静止了几秒。 “没错,因为我们都喜欢你,爱你,想和你在一起。没办法,我们当然没办法说服彼此,就算打一架也不会有结果,我们想想也只能这样——毕竟唯一的选择权就在你手上。 “你做出选择,我们中间自动产生胜利者,就是这样,很简单。” “是啊,听上去很简单。” 姚芯笑着转头看向一旁的莫虹声,“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谁?” “……请你别做这么恶心的假设。”莫虹声做出一个呕吐的表情,嫌恶道,“我会让他们全都去死。” 姚芯早就料到莫虹声的反应,因此笑得更开心了。 这使他看上去终于有了点活人气。 “我做选择,选出一个胜利者,胜利者走向幸福,败者只能离开。”姚芯说,“可我有什么权力做这样的选择?凭什么因为我一句话就决定他们的幸福?” 莫虹声被他的逻辑打败了,“你真是……” “我没办法做出选择。”姚芯摇了摇头,说。 那时的他却不是这么说的,他故意曲解苏裕清的意思,假装出一副被激怒的模样,话里话外还在指责他们不尊重他,随意安排他的时间,像对待什么娃娃或者玩具。 “你们想把我拆成多少份?每个人都拿一部分吗?” “没有,我们都没有这么想过。而我只想要完整的你,完整的,开心的,不开心的,喜欢我的,或者不喜欢我的——我不要你的哪一部分,我爱的就是完整的你,就连,你不喜欢我的那一部分,我也爱。” “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啊?”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我把你当爱人。” “……”姚芯几乎说不出话,他不敢看苏裕清的眼睛,握住车门把手的手指轻轻颤抖,“你们想用这种方式困住我吗?” “我不想和你分开,但我也不想困住你。所以你的离职申请,我和程湛都签了字。如果你觉得不在京云更好……但是能不能不要躲着我?” “……” 他无法再放任自己听下去,于是他最后说:“你们换个人吧,不要再折磨我了。” 这就是那四个月的真相。 第171章 大结局完 “我现在相信,你最开始和我讲那个版本的故事不是为了骗我了。”莫虹声说。 “我早说过了,”姚芯撇嘴,“我根本就没必要骗你。” “因为你是想骗自己。” 姚芯一呛,转头对他怒目而视,“你……” “你想用一个更快捷、更简单,同时也更残忍的‘事实’,来逼迫自己离开,对吗?” “……”姚芯终于放弃了反驳,他的肩膀微微下压,说,“我本来就应该离开,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喜欢我了。 他在心里默默道,可还不等他说出口,又听莫虹声道: “那你自己呢?” 姚芯茫然地抬头,“什么……?” “你光是在想着要离开他们,因为这可以让他们不再喜欢你,会忘记你,然后投入到平静的生活,这样很好。可你自己呢?姚芯。你自己不会难过吗?” “我……”姚芯有些慌张地移开视线,“我不应该……因为这个难过。” “因为你的爱是不光彩的吗?同时爱上四个人,并且无法割舍任何一个。” “……” “所以你才要漠视自己的感受吗?不去在乎你身体发出的警告,也不去理会你心里的哭泣,你甘愿因为自己不光彩的爱忍受这些痛苦的折磨是吗?” 莫虹声赞叹般地拍了拍手,说:“姚芯,你知道吗,我现在既觉得你像一个可恶的烂人,又觉得圣母像上应该刻你的脸。” “……你同时侮辱了我和玛丽亚。” “虽然我不理解你,也不懂你们这些人在痛苦什么。”莫虹声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但现实是,就算是世界上最烂的烂人,也会有那么一两个人爱他们,况且你根本没有烂到那种地步。”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人爱吗?” 莫虹声的嘴角抽搐一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反手就往他脸上抽,被姚芯提前预判给躲开了。 “从我家滚出去。”他说。 姚芯说:“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并不能算是你家,虽然房产证上写着你的名字,但其实是金小姐一家在结婚前买的房子,而我不巧和金小姐关系还可以,是她邀请我……” “滚!”莫虹声脸黑了,“老子差这一套房吗?!” “滚就滚。”姚芯灵巧地从他身旁越过,从他先前出来的那间屋子里拖出来一个行李箱,“反正我也打算走了。” 第245章 “……”见状,莫虹声顿了顿,“你想通了?打算回去找他们了?” 姚芯摆摆手,说:“想通了,刚刚在房间里我就买了张车票,我要去独自开启我的美丽新生活了。” 莫虹声:“……” 莫虹声:“啊?你变大男主了?”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姚芯低头拿手机看了眼时间,说,“我要走了。” “……你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姚芯拖着行李箱走到他跟前,学着他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尽管莫虹声比他高出半个头,这个动作他做起来相当奇怪,“拜拜咯,记得不许出卖我。” “我连你去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出卖你啊……” 姚芯笑眯眯,“不知道就对了。” 莫虹声彻底发现他看不懂姚芯了。 他曾经以为姚芯是一朵大海里随波逐流的水母,透过他柔软透明的身躯,谁都可以看明白他的喜怒哀乐。好吧,也许是时候该承认了——从小到大,一直到现在,他从来都没看懂过姚芯。 姚芯把行李箱搬到门外,临走时突然像想起什么,说:“啊,对了,你转我一百块钱。” “干什么?” “我想打车,不想挤地铁。”我怕在地铁上遇到他们。 莫虹声很克制地说了一个字:“滚。” “不转就不转。” 说完这句话,姚芯麻溜地滚了。 莫虹声站在阳台上,看到姚芯扶着他那只小行李箱站在路边。他低下头动动手指,给姚芯发了个满额的红包。 一秒后,他看到姚芯唰地抬起头,最后转过身来,双手举过头顶对着他比了一个夸张的爱心。 “……嘁。” 尽管知道姚芯看不到自己,但莫虹声还是不自在地别过了脸,下意识地把窗帘拉上了。 片刻后,他再将窗帘打开时,那个地方已经不再站着姚芯了。 …… 椿城四季如春,生活节奏舒缓,是一个宜居的小城市。 “哎,小白,你帮我问问呗,你们桃老师这几天还有没有空啊,帮我孙女排一节课呗。” 这是一间花铺,除却窗户上的玻璃,目之所及之处,一切陈设都是木质的。阳光透过玻璃,在五彩斑斓的花朵上投射下菱形的光。 被询问的年轻姑娘穿着花店的围裙,也许是被面前的老人缠得烦了,她气鼓鼓地一跺脚,道:“都说啦,阿婆,小桃老师最近很忙的,不信你自己问他啦。”说完,她便扯开嗓子,叫道:“小桃老师!” 不一会儿,花铺里那段狭窄曲折的走廊上走来一个人,那人身材高挑,头发在耳侧松散地挽成一个马尾,精致的面庞常让人误会成是姑娘,但一开口,却是青年的音色。 “怎么啦?”青年摘下手上沾着泥土的手套,问道。 不等名叫小白的姑娘开口,先前询问的老人先一步说话,“哎呀,桃老师,你看看,这几天还能抽出空来吗?我孙女闹着说想上你的课……” 小白手撑着下巴,歪头看向在一旁耐心和老人商量的青年。夕阳的光照在他身上,在他的周身泛起一阵绒绒的光晕,很好看。 这让小白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见到青年时,也是在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 这家花铺是小白的祖母开着打发时间,但老人家一个人忙不过来,便喊来自己还在读大学的孙女抽空帮忙打理。小白也要上课,没法时时刻刻过来,便提议祖母不如再招一个人过来打下手。 青年就是看到了门口张贴的海报而走进来应聘的。 祖母年纪大了,耳朵不好,让青年把名字写在纸上给她看—— 姚芯。 小白在一旁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但祖母不仅耳背,还有点眼花,愣是把“姚”字认成了“桃”,被小白大喊着纠正许多次也不改,每天就“小桃”“小桃”地叫,那个叫姚芯的青年倒也不急,就这么应下了。 城里一个月前新开了家琴行,但小城里的人对钢琴什么的没什么兴趣,生意惨淡。不知那里的老板和姚芯达成了什么协议,姚芯免费帮他上体验课——顾名思义,就是拉来一些孩子先来试一节课,如果觉得有兴趣,就接着往下学,到那时候就由别的老师负责教。 说来也是神奇,自那之后,琴行里热闹了不少,生意也好了许多——有好一些小孩就是冲着姚芯才来上课的。这一来二去,“小桃老师”的名字就这样叫开了,认识姚芯的人都这么叫,不管大人还是小孩,姚芯也只是笑笑,并不纠正。 小白有时会愤愤不平地和姚芯说,琴行老板太黑心了,你给他拉来这么多学生,他应该给你发工资才对。 闻言,姚芯放下了手里修剪的那束花,笑眯眯地道,谁说他没有给我发工资? 这下轮到小白傻眼了,啊?他给你发啊? 姚芯抿嘴笑笑,说,我上完一节课之后,他能让我弹半个小时钢琴,这就是我的工资。 啊,才半个小时。小白说,而且让你弹琴算什么工资啊?你不累吗? 姚芯笑着摇摇头。 夕阳西斜,阿婆和姚芯商量好了时间,心满意足地走了。门口挂着的风铃叮铃铃一声轻响,姚芯也收拾起东西,他对小白说:“我晚上约了小朋友上课,新到的花我都剪好枝放在后院醒上了……” 第246章 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些细碎的事宜,小白左耳进右耳出,连连点头说好啦知道啦,你快走吧。 姚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没在听,但他到底没说什么,朝她摆摆手便走出了门。 风铃声再次响起,小白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眨了眨眼,复又把头垂下了。 一节试听课大约四十分钟,主要是让孩子自己上手感受弹琴的感觉,其实并不需要姚芯多费口舌介绍,他只需要负责引导罢了。 又教完一个孩子,时间还早,不到六点,天空的一角依然被余晖烧得赤红。小女孩临走前拉拉他的衣角,说还要上小桃老师的课。 姚芯笑笑,不敢告诉她自己不是正式老师,怕扫了孩子的兴致,琴行老板倒是满脸堆笑地抢着回答,“那就来咱们这儿报名!以后小桃老师天天给你上课!” 小女孩欢呼一声,牵着父母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远。 姚芯摇摇头,重新在钢琴前坐下。 这架钢琴只是很普通的立式钢琴,而且显然是个老家伙了。它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姚芯原来那架,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到底也有了感情。 最后一缕斜阳从床边斜射进来,躺在琴键上,停在指尖上,满室橙红。轻巧的音符流水般从跃动的指尖缓缓流淌,光亮活了过来,从《日落》到《月光》,夜幕悄然降临,月亮的确升了起来。姚芯并没有刻意去思考下一首应该弹哪首曲子,一切全凭借他的本能而动。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琴行老板的声音隐隐从楼下传来,“小桃老师,有人上来找你。” 他话音刚落,姚芯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光而立,在黑暗的琴房中,两人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依然无声对望着。 他们的视线漂浮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形的火焰在燃烧,将他们的周身都灼烧得炽热。 “小桃老师?”来人轻轻地开口。 姚芯最终笑起来,笑声轻快地像椿城中随处可见,停在枝头歌唱的鸟儿,他一边笑一边说:“有点奇怪,这样听起来你好像是在叫一个陌生人。” 那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叫回了他曾经熟悉的那个称呼。 姚芯闻言却陷入了片刻的恍惚,时间好像回到了他离开的那个夜晚,那个他心底只剩下决绝的夜晚,同样的称呼,同样的语气,他的内心却反而被平静所充盈了。 “如果你不想选的话,我们就不要选了。” 他突然听见那人低声说。 “如果做出选择让你痛苦,那我们就不选了,别在乎这些。很抱歉,我们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才终于明白这一点,思来想去还是做不到永不打扰。 “来这里是想说,我们都只是希望你能够开心幸福,仅此而已。” 真是……莫名其妙的,跑到这里来找他,就是为了说这样一句奇怪的话吗?姚芯在心里这样想。 可事实是他站起来,一步步朝那人走去,在抬起双臂拥抱对方的瞬间,他许久未曾落下的眼泪划过他微笑的唇角,他轻声说:“我也很抱歉,我花了比你们更长的时间,才弄明白这一点。” 起心动念皆为因。他轻轻闭上眼睛,对自己说。姚芯,这不是你的过错。 往回走的路上,姚芯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对了,你们是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 听到这个问题,走在他身旁的人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递到他面前。 “因为你发朋友圈带了定位。”那人带着笑意道。 “啊!我忘记屏蔽你们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