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街》 万春街 第1节 《万春街》作者:小麦s 【友情提醒】 1、现实主义群戏,日常流水账,1970开始。 2、地域:上海,会出现部分方言台词,有翻译和注释。 3、本文所有引用化用到的近现代真实历史事件及人物,均来自相关回忆录及网络资料,不作一一注解。 【文案】 一群70后的成长故事。 一条弄堂,两户人家,四代女人,五十年芳华,半个世纪。 “你知道吗?万春街才是上海的灵魂。” 万春街的日与夜,你和我的春与秋。 【特别鸣谢】 感谢润宽先生为本文题写书名。 文案中“万春街是上海的灵魂”出自著名作家兼画家郁俊先生之言。 【作者专栏】 《大城小春》老洋房里的80后爱情故事(已完结) 《万春街》棚户区里70后成长与奋斗(连载中) 《汴京春深》(已完结,因约满转至其他平台,zy、wx读书等皆可阅读) 内容标签:正剧 主角:陈斯江、陈斯南 配角:男女老少 其它:种田文上海知青70后 一句话简介:青梅竹马流水账 立意:人生是花,而爱是花蜜(雨果) 第1章 万春街是条两三百米的小马路,放在上海市地图上大概一公分左右,北起康定路,南至万航渡路,曲里拐弯好多条弄堂又岔出很多支弄。抗战时期不少逃难的人落户在此,搭出来一间间木头房子,形成了一大片棚户区,既不美观也不卫生。 天空泛出鱼肚白时,黄浦江上货轮鸣响汽笛,海关大楼的大钟钟面上向日葵金光闪闪,整点报时的歌曲早就从《威斯敏斯特》换成了《东方红》1,四十八只扩音器的力道足以响彻全市。“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大救星。”随着歌声,苏州河两畔绵延的石库门砖红色屋顶上开始有鸽群盘旋,万春街入口边上23路头班车的辫子绳挂上了电缆,弄堂里慢慢响起了各种声音。 煤饼炉子从灶披间的水门汀地面滋滋地擦过去,自来火呲啦划过红磷,钢宗镬子2撞上搪瓷杯子发出脆响,马桶碰上房门的闷响,收痰盂罐前最后的咳痰声,晾衣杆嘭地敲在窗台上,渐渐汇聚成交响曲,把收音机里的气象报告淹没了。煤饼炉子升腾起来的白烟慢慢升高变淡,路灯才显出了半黑的灯泡和依然努力发光的钨丝,企图挽回自己在黑夜里的重要地位。 三岁半的陈斯江蹲在煤饼炉子旁的小矮凳上,打了个哈欠。她仰起脸,看见弯弯的一钩月还斜斜挂在天上,像吃到最后的一点点棒冰,半透明薄薄的,随时会融化掉似的。斯江想起还从来没见过的爸爸妈妈,不知道他们在新疆看不看得到这个月亮,早上了还有月亮,真奇怪。 “三十五度?”灶披间里传来她奶奶陈阿娘的感叹声:“还有半个月才入梅3吧?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碰上这种怪事体!” “侬六十岁还没到,哪能碰得着?百年一遇的高温,正正好好一百年,啧啧啧,偏偏阿拉碰上哉,热色个宁!(偏偏我们碰上了呢,热死个人)”一楼的李奶奶说话像唱歌,抑扬顿挫刮辣松脆,弄堂里的人都说她是货真价实的“李奶奶”,随时随地手臂一举就能高唱:“要和敌人算清账,血债要用血来偿。”4 收音机的声音被拧大了,播音员在四平八稳地解释副热带高压和锋前升温的原理:“今天徐家汇预计将出现自一八七三年以来的最高温度……” 斯江从小矮凳上跳了起来:“阿娘——我要穿背带裙,那条蓝格子的,姆妈寄来的。” 陈阿娘被她吓了一跳,酱油瓶一抖,酱油泡饭变成了饭泡酱油,舀出来又不舍得。 “小东西,吓了阿娘一跳。穿啥背带裙啊,背心短裤多风凉。” “今朝六一儿童节!阿舅要来接我去梅兰照相馆拍照片寄给爸爸妈妈,我要穿裙子。”陈斯江人小话长声量大,理直气又壮,一句话说完,灶披间里的人都笑了。 李奶奶又啧啧啧了起来:“你家斯江哦,说话晚,一开口就是叽里呱啦一整句,不像我家高兴,十个月就会喊爸爸妈妈,现在上幼儿园了,闲话还讲勿清爽,也不知道老师天天教些什么。” 在劳动局上班的康阿姨乐呵呵:“斯江长得好,穿裙子邪气好看,噶小格小囡,穿穿搭撒介?又算不上小布(斯江长得好,穿裙子极其好看,这么小的小姑娘,穿了有什么关系?又算不上小布尔乔亚)。” 陈斯江穿过灶披间,咚咚咚上楼去了:“阿娘,我不要吃泡饭,阿舅说要带我去吃小馄饨生煎馒头。” 陈阿娘气得饭碗敲得嗙嗙响:“去去去,侬去就是了,昨天开始就讲了几十遍了,嗲勿色叻侬!(了不起死你了)”她转过头来朝李奶奶叹气:“真是哦,一碗小馄饨一角两分,四只生煎也要一角两分,伊拉两个宁一顿饭要切忒五角洋钿!(他们两个人一顿饭要吃掉五毛钱)你们看看,有这样过日脚的伐?钞票天上落雨落下来的?别人只晓得夸她顾家阿舅多少好,实际上还不是她爸爸妈妈辛辛苦苦省下来的钞票。” 康阿姨想了片刻,才算清这笔五角钱的账,暗笑陈阿娘不识字算起钱来倒飞快,她压低了声音问:“现在东来两口子每个月还拿钱给顾家?” “十块洋钿,一分也不好少格,唉。”陈阿娘又叹了口气也压低了声音:“每个月要专门来拿一趟铜钿,弄得阿拉欠了伊拉债一样,真勿晓得是阿拉娶了媳妇,还是伊拉招了上门女婿。十块洋钿哦,小囡每个月只去住一夜天——(每个月专门来拿一次钱,好像我们欠了他家债似的,真不知道是我家娶了媳妇还是他家招了女婿。十块钱哦,小孩每个月只去住一夜)” 楼上陈斯江哇啦哇啦喊阿娘上去找裙子。看着陈阿娘颤巍巍挪着小脚上楼去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都笑了。陈东来夫妻每个月寄三十块钱回来,作为斯江的生活费,分给顾家十块的确不算少,但是顾北武那个阿飞把钱都花在外甥女身上了。两亲家住在同一条万春街上,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关键是光有钞票没路道有啥用?谁家的小囡像斯江一样运道好?生下来就有奶粉吃,后来凭医生证明订牛奶,天天鸡蛋两只,陈家一个礼拜能吃两三趟鸡鸭鱼,打折的猪肉人家论两买她家论斤买5,油票粮票糖票布票统统省下来,啧啧啧,到底是谁家占了便宜还不知道呢。 —— 顾北武吊儿郎当地从六十三弄里晃出来,弄堂口以前的金司徒庙现在的万航文化站刚刚开门,两个年轻的女同志正踮着脚在挂横幅:欢庆六一儿童节。 “来来来,我来帮忙,祝你们也儿童节快乐。”顾北武笑嘻嘻走过去搭把手:“以前破四旧的时候只顾着烧门匾拆庙门,也不全砸了重建,搞得你们大门这么高,革命小将们的觉悟还是欠缺了点啊。” 他一笑,两个女同志都红了脸:“呸,撒宁(谁)是儿童了!”却没理会他阴阳怪气的话。顾北武是万春街最出名最难弄的阿飞,领导说了这人思想有问题,不肯参加劳动,是不良习气很多,偏偏他人长得太好看,言行举止也看不出哪里像“流氓阿飞”。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大家也只好把他当成有待进步的青年团结了。 横幅在顾北武手里轻轻巧巧地挂了上去。 “顾北武,今天文化站有演出,你可以带外甥女来看,不要门票的。”为了推广革命宣传,小吴同志大声邀请。 顾北武弯腰从墙边花盆里薅了一把一串红,随手挑了一根长的搁嘴里抿了一口,笑弯了眼:“蛮甜的。我晚点带她过来,麻烦帮我留一本《红小兵画报》好伐?谢谢侬。”他眉眼黑漆漆清棱棱的,皮肤白得有点透明,一串红的花瓣糜烂在他唇角,艳得让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 “没——没问题。”小吴同志有点结巴。 顾北武走了两步,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里的花:“这个一串红是好东西,治痛经的,两位没事吃上几口,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他一溜烟钻进对面七十四弄去了,剩下两个女同志面面相觑。 “流氓!阿飞!” “思想果然有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外滩钟楼1928年始,上海外滩海关大钟的报时歌曲是英国威斯敏斯特,1966年5月为避免钟楼被砸改成东方红。1986年恢复原状。 2灶披间公用厨房;钢宗镬子锅子。 3入梅进入黄梅天。 4京剧样板戏红灯记里李奶奶的唱段血债要用血来偿。 5上海g期间并不需要肉票,因为“全国保上海”,还经常有打折猪肉出售。 第2章 陈家在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头。顾北武拐进去的时候,纵横交错的晾衣杆上已经挂满了万国旗,马夹汗衫两用衫绒线衫棉袄被面床单,四季俱全。他个子高,要躲开头顶的裤裆阵,就只能贴着墙走,墙边是一溜的“地雷阵”,钳出来的蜂窝煤一碰就散开一滩白灰,冲刷过的木头马桶咧着大嘴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破花盆里的仙人球张牙舞爪,水泥台子刚被人轮番刷牙齿揩面打衣裳,台面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滴答答,搞得他走出了“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气势。 “小顾来啦”陈家阿娘看见顾北武就想起五角早饭钱马上要不见了,心里不是滋味,用力在搓衣板上搓了几下衣裳才慢悠悠站了起来。 顾北武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嗯呐,阿娘早,斯江呢今朝我带伊出去白相一天,阿拉妈想伊了,叫我接伊回去一夜天,明朝再送回来。” “好好好。”阿娘刚要说几句客套话,里面陈斯江已经冲了出来直接挂到了顾北武身上。 “阿舅阿舅你怎么才来啊我等你等得裙子都皱了。”陈斯江撅了嘴抱怨。 顾北武伸手把她的裙子拉拉好“是我不好,阿舅请侬切奶油雪糕好伐”舅甥俩个脸贴脸,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外甥肖舅,一点也不假。 “切撒奶油雪糕太冰了当心肚皮痛,覅切咧。”阿娘瞪圆了眼,一根奶油雪糕五分钱,两分钱的棒冰不甜吗真是。 顾北武笑得眼睛都弯了“今天不是百年一遇的高温吗,吃一根没关系的。阿娘,你今天那个十块钱给我零的好了,用起来方便。” 哎呦呦,这人这话真是陈阿娘湿哒哒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从裤兜里摸出一把票子来,数一张摸一摸递给顾北武“侬拿好,呐,一块。” “两块。” “三块四块十块,侬再点点。”陈阿娘同粉红色壹圆纸币上的女拖拉机手一次次分别,心在滴血,滴答,滴答,滴答,滴了十趟,眼一闭转过身坐回洗衣盆旁边,捞起陈阿爷的老头裤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 康阿姨夹着黑色皮革公文包出来去上班,只看到顾北武背着陈斯江跳过一堆煤饼的矫健身影“啊呀,小顾已经走了” “铜钿拿好了嘛,一句闲话也不多的。”陈阿娘呵呵笑。 康阿姨顿足“弄堂口的国棉二十厂正好要招收一批小青年,顾北武是66届的毕业生吧,正好轧进二十五岁里,他一直不参加劳动可不行,我去找他。” 陈阿娘摇摇头“难,太难了。”在她眼里顾北武就是标准的好吃懒做的落后分子,肯去上班下乡的话他老早就去了。 康阿姨信心满满地往弄堂外追“就是要排除万难才能争取胜利,全市有七万名没参加劳动的青年2,我们万春街可只有他一个,相信群众相信党,怎么就不能让他进步了我不信。” 陈阿娘笑着叹气“我也不信”不信拉倒。 人长得好看,在哪里都占便宜。陈斯江从碗里抬起头,两眼亮晶晶,悄悄地告诉顾北武“阿舅,我切忒十二只小馄饨,还有两只肯定是那个大姐姐多给我的,她在看你呢。” 顾北武把最后一个生煎馒头咬开一口,吸掉汤汁“大家都在向雷锋同志学习,嘘,做好事不留名,不要说出来。” “大姐姐肯定会写在日记里的。”陈斯江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宣布“等我上幼儿园了,我也要写日记。” 顾北武差点笑呛了“行,你记得每天都写写阿舅啊。” “好呀,阿舅请我吃奶油雪糕,阿舅请我吃蛋糕,阿舅带我看电影,阿舅送我红小兵画报” 顾北武叹了口气“你看看,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太难了。” “为人民服务一点也不难。”每天听毛主席语录里长大的陈斯江接得响亮。 公私合营的梅兰照相馆在愚园路,靠着第九百货商店、新华书店和静安寺改成的织染厂。陈斯江每个月来一次,熟门熟路,照例在照相馆的橱窗前停下来,脸贴到玻璃上哈哈笑“阿舅你的照片还在,你的嘴巴是红的,不好看,像猴子屁股” 万春街 第2节 “今天我们也给你照彩色的照片。”顾北武把她从玻璃上剥下来“走走走,来一张小猴子屁股给你爸爸妈妈看。” “吾覅覅覅”陈斯江挣扎着反对。 一个多月后,新疆阿克苏沙井子镇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二团十一连的顾西美收到了弟弟顾北武寄去的信,里面有舅甥两人的黑白合影,还有一张九厘米乘六厘米的彩色大照片。 留着童花头的陈斯江骑在一辆三轮童车上,穿着她亲手做的蓝格子背带裙,笑得像朵花儿。顾北武很有天分,他手工着色画出来的彩照,光影自然,带着流动的美。照片的右下角写着“斯江1973年6月1日42”。她看了又看,嘴角带着笑,眼角含着泪,忍不住在照片上亲了好几口,又怕口水泪水沾糊了色彩,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压了压,才放进玻璃台面下。那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照片,斯江的单人照已经叠了好几层,这是第四十二张。她想找一个相框把这照片张挂到墙上,这样陈东来从乌鲁木齐回来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女儿上个月的样子。北武一直说斯江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自斯江满月后一家三口已经分离了整整四年,好在还有五个月,她们就能回上海探亲,终于能看到最最心爱的女儿了。 这个六一儿童节实在过得太充实,陈斯江在市少年宫看了文艺演出,再到复兴公园坐了五次电马,又去哈尔滨食品厂吃了两根奶油雪糕,两块小蛋糕,鼓着小肚皮走也走不动路。 “阿舅,侬背吾好伐” “背勿动,侬切太多,胖。”顾北武咬着雪糕棍子坐在梧桐树阴下的马路牙子上,反手把猴在他背上的小人儿往前捞。斯江咯咯笑着把怀里的什锦糖往他衬衫领口里塞。 对面有四五个年轻人突然放慢了脚步,跟着快步穿过马路来。顾北武眼角瞥见他们,背一拱把斯江背了起来就走。 “顾北武顾北武覅走啊” “跑这么快干什么兄弟们好几个月没看到你了,怎么,躲我们呢” “哎呦,小囡囡长得老好看格嘛,还穿连衣裙”一个嘴上留着毛茸茸一排小胡子的阿飞伸手去撩斯江的裙摆“让叔叔检查一下裙子有没有短过规定的长度3啊” 又乖巧又斯文嗲得勿得了的陈斯江挥起小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胡子阿飞脸上挠了一把,同时响起的还有威震万春街不输海关大楼扩音器的“陈斯江牌扩音器”“抓流氓啊流氓” 跟着顾北武抬腿一脚就踹在那阿飞胸口“册那寻西找死滚侬只蛋”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红军不怕远征难 2出自上海市档案馆档案。 31974年后上海市有在太阳下山后于外滩、淮海路等处设观测点,检查女同胞的裙子长短和多少人穿了泡泡纱面料。参考书籍非常与正常金大陆著,, 第3章 被民兵押进派出所,除了陈斯江,其他人看起来都不是头一遭,熟门熟路。 陈斯江也不怵,东张西望了几圈,好奇地看向人民警察:“警察叔叔,请问你们有枪吗?” “当然有啊。” “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怕不怕?” “我不怕,你们的枪只打反革命和大坏蛋,叔叔你快打那个流氓,他是大坏蛋。”陈斯江小手指向胡子阿飞。 “哎,警察同志,我跟小姑娘开开玩笑的,撒流氓不流氓的,难听色了。”胡子阿飞一哆嗦,赶紧辩解。 顾北武冷笑了一声:“去年国庆节在外滩和新华电影院门口,一帮人也是开开玩笑,脱光了人家漂亮姑娘的衣裳,后来呢?” 派出所里一个浓眉大眼的女警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手里的一叠文件嘭地砸在桌子上,响亮地回答了顾北武的问题:“首犯枪毙!从犯全部进了白茅岭监狱劳教改造,十五年也出不来。按照人民群众的意见,这帮流氓应该在白茅岭待一辈子!” 被她探照灯一样的眼睛一扫,胡子阿飞心虚地看向墙壁上的伟人像,勉强打出了个哈哈:“格是两回事体。”旁边的几个人刚想帮腔,女警一巴掌拍在了文件上:“耍流氓就是耍流氓,怎么是两回事?这个小姑娘不漂亮?她不算女同志?还是你没有企图掀她的裙子?她还是个儿童你就干得出这种事,简直丧心病狂!” 那领头的眼看不妙,赶紧站起来对着顾北武和陈斯江鞠躬:“小黄他才十六岁,不懂事瞎胡搞,就是想吓唬吓唬小朋友,没有耍流氓的意思。我代表他向你们道歉,请你们原谅他。大家都是革命群众,要文斗不要武斗,小顾你一脚踢翻了他,你看看,他胸口乌青了一大块,也不知道内脏有没有受伤,他吃了这个教训,大家不如算了,不要麻烦人民警察嘛。” 顾北武冷笑了一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不打它不倒,绝不能让它自由泛滥。” 警察们绷不住都笑了,这一句话就把《人民日报》的第二批语录歌唱完了四分之三,果然是货真价实的革命群众。等问起阿飞们为什么找顾北武的麻烦,一帮人却成了锯嘴的葫芦,只干笑不说话,最后还是十六岁的小黄毛被踩了两脚后急中生智:“顾北武他看勿起阿拉,阿拉就想请伊切点排头。(给他点教训)” “什么叫看不起你们?老实交待清楚。” 支吾了两声,小黄毛脖子一梗:“我姐想和顾北武谈恋爱,他明明招惹我姐了,然后还看不上我姐!我姐是国棉九厂的挡车工,条件老好的。”反正这也不算假话,真叫他姐来他也不怕。 这下轮到警察们面面相觑,革命归革命,组织上也不拦着年轻人恋爱,结婚生孩子都是给国家创造生产力。这样说来这个小流氓也算不上无故寻衅滋事了。 女警放软了语气:“你姐的个人问题,有国棉九厂的工会和团委操心,怎么轮到你自说自话了?你说说看,顾北武怎么惹你姐了?” “他来参加相亲大会了,还和我姐说了好几句话呢。”小黄毛看着瞪圆眼张大嘴的陈斯江,不由得有点得意,再看到顾北武有点微妙的神情,赶紧继续揭发:“就是去年,复兴岛渔业公司和国棉九厂国棉十七厂一起举办的读语录心得交流大会,你不要假装不记得啊,好多人都看见你了,你还送了一枚大海航行靠舵手纪念章给我姐,对伐?后来我姐给你写了好几封信,想和你一起建设社会主义,结果你一封也不回!”他扭头寻求支援,一帮阿飞们纷纷点点头附和起来,心里很佩服小黄毛,他姐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要是顾北武能去主动招惹他姐……反正睁着眼睛说瞎话,算他最强。 顾北武揉了揉陈斯江马上要炸毛的小脑袋:“是有这回事体,不过我找你姐说话,是替渔业公司的轮机长老蔡问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去。” 小黄毛一呆。 “那枚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像章,你到底看过没有?那是日中友好万岁特别纪念章,日本制造的,上面那条船是万吨级散装货轮,和我们国内出的不一样。再说大前年全市不就已经停产像章了吗?现在这样一个绝版的纪念章,没有五块钱哪里搞得到?你看我一个病休青年,像是有章的人还是像有钱的人?老蔡这种海员才有嘛。对了,你姐明明是和他一起去看电影的,怎么又写信给我了?”顾北武笃悠悠地摆事实讲道理,还反过来将了小黄毛一军。 小黄毛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却怎么也绕不出来,结结巴巴地嘟囔着:“你、你,反正你收到信不回,很没礼貌的。” 顾北武乐了:“我这个人勉强算是五官端正,就因为是烈属,每个月能收到几十封想和我谈恋爱的信,为了做一个有道德的人,做一个纯粹的人,做一个高尚的人1,我只好一封信也不回。”事实上他一封也没拆开看。 听到他自称勉强算五官端正,严肃的警察们嘴角都抽了抽,不由得看向五官很不端正的小黄毛。陈斯江朝他撇了撇小嘴,手指头刮上脸颊做了个鬼脸:“羞羞羞,老面皮,覅面孔!” 从打架斗殴耍流氓变成了讨论如何脱离低级趣味共同建设社会主义,当然是派出所的警察们喜闻乐见的,在给小黄毛一帮人进行了深刻的思想教育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民内部矛盾顺利解决。最高兴的是陈斯江,英气飒爽的女干警听说她和顾北武还没吃午饭,直接拿了饭盒去食堂打了两份大排冷面回来,芝麻酱浇得厚厚的,和麻油香混在一起,能香到外面马路上去,黄瓜丝豆芽菜清清爽爽,大排酥烂,还有两杯冰的酸梅汤,美得陈斯江不要不要的。顾北武拿出一张壹圆纸币要付饭钱,气得女警眉毛都竖了起来,质问他是不是想让她得一个贪污处分。 依依不舍出了派出所,陈斯江一边打饱嗝一边打哈欠,还忍不住对着身后的小黄毛乐呵呵:“警察阿姨请阿拉切大排,警察叔叔请侬切排头,啧啧啧。”顾北武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第4章 外面太阳已经露出疲态,高温过后的马路吐出了一天积聚的热气,熏得人犯困。日光穿过梧桐树的缝隙,在青石砖上投下细碎金色,微风拂过,像晒过太阳的猫从人身上溜过去,留下毛茸茸的温热。 顾北武背起陈斯江一路往西。斯江振作起最后的精神提醒他:“阿舅,记得要去禹谷邨看梅妈妈还有方姐姐啊,吾还要送什锦糖把伊拉切哦(我还要送什锦糖给她们吃哦)——” “好,侬抱好糖,当心覅落下——。”顾北武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噜声,一颗什锦糖跟着滑进了衣领里,他笑着摇摇头放慢了脚步。 “阿哥!阿哥!”小黄毛被推了一把,急匆匆跑上来,被顾北武一眼看得后背心汗涔涔的:“亚叔,侬是吾亚叔好伐?(阿叔,你是我叔行了吧?)”他见陈斯江睡着了,声音放得更轻:“对不起对不起,没看到妹妹睡着了。亚叔放心,我保证我姐不会再寄信给你。但是你收了钞票,两个多月都没消息,香烟嘛也没看到一根,这不大好吧?” “你就是那个三天卖掉一百条牡丹的小黄?一顶十,全上海没第二个,模子(汉子)。”顾北武轻飘飘一顶高帽子送出去。 黄毛一愣,他最得意的就是这事,但是大哥们都不以为然,说他只是运道好碰到了大户,没想到竟然能被传说中很厉害的顾北武夸奖,说明自己的出货本事有名到出区了,只觉得脸一热,浑身的热血冲上了头:“啊哈哈,啊,啊,是我,没啥没啥,我运道好。” “这个世界没有运道两个字,靠的都是本事,运道也是本事。”顾北武看向他胸口:“你到底怎么卖的?” 黄毛疾走两步靠近了顾北武,左右看了看,突然把衬衫猛地拉开:“阿哥,香烟要伐?看看,正宗牡丹大前门,飞马精装平装噻有。”他快速把衬衫合上:“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卖香烟最最方便,正好碰到个温州来的大户,他一个人就买了八十条。嘿嘿嘿。” 顾北武愣了愣,强忍住笑,震得背上的陈斯江一抖一抖:“可以啊你,有想法有方法,战略有效战术灵活,怪不得——” 黄毛的衬衫外面看看扣子一排,实际上是装饰品,里面镶了条拉链方便拉开拉上。衬衫里缝了十几只窄长的小口袋,里面装着四种香烟壳子和不少零散的香烟。 顾北武停下脚,身后一串“大闸蟹”也都跟着钉在了马路上。 “嘘——”顾北武笑着一只手往上托了托斯江,另一只手从后颈里摸出什锦糖来丢给小黄毛:“轻点,阿拉囡囡勒睏高(在睡觉),慢点再港。先头踢侬踢重了,勿好意思啊,来,请侬切颗糖压压惊。” 小黄毛咧着嘴看着顾北武的影子慢慢拉长,想把手里的糖扔掉,不知怎么回事却剥开糖纸塞进了嘴里,结果被身后几个缩头大哥捶了两下,糖差点呛到气管里。 “做撒?痛色了。(干嘛,痛死了。)”小黄毛没好气地揉揉自己的胳膊。 “咦,小赤佬脾气蛮大,香烟的事到底问了没?” “问了!他说慢点再说。”小黄毛咽了咽口水,真甜。 “慢点慢点,慢到几点?现在已经五点钟了。” 小黄毛翻了个白眼,抬脚跟着顾北武往西走:“我怎么知道,你们干嘛不去问,老是叫我上,受伤的人是我呀,为啥每趟受伤的人总是我?我又不是戆徒(白痴)。” 他们吵吵闹闹,却没人愿意当戆徒上去找顾北武的麻烦,毕竟黄毛挨的那一脚真的吓人,但也不肯就此罢休,于是你推我搡地跟了顾北武一路。 顾北武进了愚园路上的禹谷邨,到了一栋老洋房的铁门前才回过头来朝小黄毛招招手。小黄毛身不由己地屁颠颠地跑了过去。 “在这里等我半个钟头。”顾北武交待完,推开铁门朝里走。背上的陈斯江却醒了,挣扎要下来自己走。 一帮人眼睁睁地看着舅甥俩消失不见,对着铁门和铁门上的门牌胆子倒大了,脏话一连串甩上去,奈何铁门里头闹哄哄地,顾北武压根没听到。 老洋房从外头看起来很气派,院子里却乱糟糟,晾衣绳横七竖八,一块鹅黄色大团花的床单下边没有扯平,晒出了不规则的褶皱,没入半人高的蓬勃野草中。山墙边参天的大树上缠绕着满开的白蔷薇,足足两层高的花瀑依稀残留着以往的风光。占房运动后住进来的几十户人家,把红砖墙下原来的花圃拆掉,划出了各家各户的地盘,堆积着面盆碗橱煤饼炉子蜂窝煤等杂物,筛子上的萝卜干、咸菜、咸鱼上方飞舞着一团团苍蝇。 十几个孩子在洋房前的空地上跳房子跳皮筋打玻璃弹珠丢沙包,尖叫声争吵声震耳欲聋。旁边几张竹躺椅上,黄梅天还没到,几个老头已经打起了赤膊(袒露上身),摇着蒲扇噶散户(闲话家常)。 “哟,小顾来啦。外甥女越长越好看了嘛。”一个老头站了起来,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啪啪啪拍着白花花的胸脯,翻出阵阵肉浪,还不忘拎一把挂在救生圈上的老头裤。 “快看,她穿了裙子——”玩耍的孩子里有人叫了起来。 顾北武牵着陈斯江快步上了台阶,避开老头伸向陈斯江头顶的大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噗”的一声闷响,一个沙包突然从后面砸在陈斯江屁股上,掉在她脚边。男孩女孩们哄笑起来,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哎,你怎么扔到妹妹身上去了,真是。”有老头子乐呵呵训起孙子来:“快点去拣回来,不要偷看妹妹啊。” 顾北武皱起眉停了下来,踢翻一个小黄毛是踢,多踢翻个小赤佬也是踢,就是这批老瘪三有点难弄。陈斯江拉着他进门,小声说:“阿舅,覅睬伊拉。”虽然打了也不会有事,但是给梅妈妈和方姐姐看到就不好了。 里面楼梯咚咚咚响,一个少女几步就冲了下来,手里一根粗又长的擀面杖,猛地敲在大门上,破旧的大门咣啷撞在墙上,弹了几弹,一门破信箱也跟着晃。外头的嘈杂声笑声嘀咕声顿时全没了。 “过来跟妹妹说对不起!你!就是你!104的郝爱国,过来道歉!”这栋老洋房的旧主人,被打倒后畏罪自杀的资本家方老板的女儿——方树人横眉立目朝着外头大声喝道,音量比陈斯江牌扩音器还要结棍。 第5章 陈斯江小脑瓜里立刻冒出了自家外婆的口头禅:“乖乖隆地咚!”她挺直了还不存在的小腰板,仰慕地看向方树人,她要是有一个这么漂亮还厉害的亲阿姐啊,万春街再也没人敢叫她“小新疆”、“没人要”了。顾北武嘴角抽了抽,方树人一直对他冷嘲热讽的没有好脸色,但能轮起擀面杖维护陈斯江倒出乎他的意料,他倒要看看这个大小姐能窝外横到什么程度。 一个八九岁的矮胖丑男孩跑到自家爷爷身边假哭:“爷爷,我怕,她要打我。” 特地提醒孙子“不要”偷看妹妹裙子里的老头子一脸不高兴地嚷嚷道:“小方你这是干什么,小孩子丢沙包不就经常丢到人身上嘛,又不是故意的。爱国你怕什么?小方阿姨瞎讲讲的,吓唬吓唬你,去,去把沙包捡回来。” 那孩子扭来扭去冲着方树人陈斯江做鬼脸。 方树人气得满脸通红,擀面杖微微颤抖着垂了下来,她吸了口气:“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郝爱国明明是故意的,做错事就应该道歉,越是小的孩子越是得好好教育。他上个礼拜把我家玻璃窗砸了,昨天沾了满手的煤饼灰扑得我家床单上全是手印子,都有人看见的。我妈上门说了好几回,可你们家大人只当没发生,做人总要讲讲道理吧?” 有几个四五岁的孩子大声喊:“是郝爱国丢的石头,是他弄脏的床单,我们看见了。”其余几个老头赶紧捂嘴的捂嘴,和稀泥的和稀泥。 郝老头脸上挂不住,腾地起身,一把拽着孙子拉到方树人面前:“怎么?你家样样倒霉事都算在他身上?我看你是记仇,以前爱国他爸不就抽了你爸几皮带?这院子里的,谁家没动过手动过嘴?看来你这报复心根深蒂固啊。来,你打啊,你打我们家爱国试试!” 方树人眼角发热,胸口一股郁气奔腾着,张了张嘴却又紧紧抿了起来。姆妈一再说过要忍要忍要忍,总有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时候。 顾北武却笑了起来,伸手去抽她手里的擀面杖:“小方啊,你看你尽说什么大实话,实话总归不大好听。你先回去。” 郝老头一根手指差点戳到顾北武鼻子上,喷出来的口水离方树人的脸最多相距一厘米:“实话是吧?谁不会说?他爸老顾是你爸的司机,当年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你爸。他大哥顾东文,被你当马骑过的人,带头领着大家冲进来的。你怎么不想着报复他们?就因为顾北武长得好看?你姆妈想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怎么?嫁给烈属就不用上山下乡改造思想了?” 方树人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最终狠狠瞪了顾北武一眼,扭头咚咚咚上了楼。 顾北武笑嘻嘻把擀面杖塞进懵里懵懂的陈斯江手里:“哎,老郝啊,小方按年龄叫我叔叔叫你爷爷,什么叫嫁给烈属?你孙子不懂事,你比你孙子还不懂事?” 郝老头眼一瞪,却被牢牢钳住了手臂,哎哎哎,怪疼的,顾北武小王八蛋看起来斯文秀气,力气这么大!老子就是不吭声,不疼不疼不疼。 “你孙子丢沙包,不当心丢到我家斯江,小事一桩。你看我吭声了没有?我们男人,气量大一点,跟小姑娘小孩子计较什么。算了算了。”顾北武笑得越发真诚。 郝老头倒吸了口气,勉强笑了起来:“哈,哈哈,我怎么会跟她计较。小孩子之间都是玩玩的,不计较不计较。”那你tm倒是放手啊,怎么还更用力了。 顾北武哈哈笑:“那就好。斯江,上,把沙包丢回去。”一个“丢”字说得重重的,他对自己外甥女的智商一向很有信心。 万春街 第3节 陈斯江从懂事始就被顾北武熏陶出成了“小两面派”,大人在场时乖巧嘴甜,大人不在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否则必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人家喊她小新疆她就骂回小瘪三,人家扯她辫子她就挠一爪子,至于丢煤饼挥舞马桶刷玻璃弹珠当飞镖小矮凳当武器,常练手不废,一听到“斯江,上”,立刻条件反射轮起手里的擀面杖“丢”了出去,压根没想起地上的沙包。阿舅说过无数次,冲上去的时候什么也别想,手里有啥就扔啥,乱打就对了。 擀面杖咣啷落地,郝爱国杀猪般地捂着下巴惨叫起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们哈哈大笑拍手跳脚。 事半功倍的效果真不在顾北武意料中,他把郝老头祖孙俩拉到一起,笑得特别慈祥:“斯江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虽然郝爷爷说了你只是玩玩的,不会计较。但我们家的人可不能这么缺德,快过来和哥哥道歉。” 陈斯江眨巴着大眼睛,弯腰捡起擀面杖,吓得郝爱国一哆嗦。漂亮的小姑娘却拿出一颗糖递了过来:“胖哥哥,谢谢你。我请你吃颗糖,你就不疼了,不用谢,再见。” 顾北武满意地夸了句囡囡真乖,牵了陈斯江转身就走。外面郝老头还没回过神来,谁tm缺德了?什么叫谢谢你、不用谢。道歉是这么道歉的?那对不起是用来干嘛的? “哎!顾北武——” 顾北武扭过头来笑:“对了,老郝啊,没事你就别老在楼里的公共卫生间门口打转,那几条门缝太细,看也看不到什么。真想看,电影院门口报名值勤去,好光明正大检查女青年有没有不穿内裤。1” 外面静了一静后炸成一锅粥。 “戳那娘个x,原来是侬迭格老流氓!阿拉新妇一直港好像有宁偷看伊打浴——(沪骂五字经,原来是你这个老流氓,我媳妇一直说好像有人偷看她洗澡)” “老郝,你怎么这么缺德!” “打他,打死这个老不要脸的!” —— 202室原来是老洋房的书房,现在是方家母女的住处。逼仄的空间用一块靛蓝的旧布隔出了客厅和卧室,收拾得很整洁。方树人两眼红红的明显哭过了,当着陈斯江的面有点不好意思,接过什锦糖抱了抱她,刚要松开,就被陈斯江两只小胳膊搂住吧唧亲了两口,一大一小亲密地头靠头说起悄悄话来。 顾北武一贯自来熟,朝里看了两眼坐回餐桌边:“玻璃敲碎了用纸糊怎么行?过几天黄梅天,七月里台风天,家里要一塌糊涂了。” 方树人不接话,她姆妈梅毓华端了托盘掀开竹门帘,带进来一股浓郁的香味。陈斯江的小鼻子比狗还灵,立刻叫了起来:“黄鱼汤黄鱼汤!”她阿爷阿娘是宁波人,四十几年前才落户上海,近几年的鱼券都用在黄鱼上,这鲜得眉毛掉下来的味道她一年能闻上四五回,印象最深刻。黄鱼肉是轮不上她吃的,每次逢年过节,她两个叔叔三个堂哥回万春街,几筷子就把鱼肉夹完了,留一小碗鱼汤给她捣饭。被这香味一冲,她小肚皮里的大排面还没消化,涎唾水已经哒哒地(口水哒哒的)。 梅毓华的吴侬软语和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一样温软可亲:“来来来,今朝黄鱼只有四角八分一斤,我运道好,买着一条老大的黄鱼,上楼梯鱼尾巴都拖到地上了。我做了黄鱼面、黄鱼馄饨、还做了鱼圆汤,斯江耐想切啥就切啥(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有酸梅汤,勿是酸梅粉冲出来格,是我用乌梅冰糖山楂熬出来格,老赞格。囡囡侬去拿午餐肉罐头2开出来,斯江顶欢喜切格(最喜欢吃的。)” 陈斯江笑得见眉不见眼:“方姐姐,侬也是囡囡哦。” 梅毓华在她小鼻子上刮了一下:“小姑娘就算六十岁,也是姆妈格囡囡呀。” 陈斯江乐不可支:“六十岁还是小姑娘!格么吾阿娘也是囡囡?!”这下方树人都不禁笑出了声。 四个人围着餐桌坐定,方树人和顾北武吃咸菜黄鱼面,面汤煨得雪雪白,手擀出来的小阔面清清爽爽。梅毓华和陈斯江吃黄鱼馄饨,一只只馄饨像金鱼,飘在乳白色的鱼汤里。陈斯江一天吃两次馄饨也不嫌腻,吹一吹啊呜一口,满满一嘴黄鱼肉,开心。 梅毓华给顾北武碗里也夹了两片午餐肉:“刚刚我听到了,真正不好意思,还要耐(你)帮忙,老郝真是——唉。别过耐跟树人是一辈的。我老早叫耐爷(你爸)做顾大哥,耐哪能变成树人的叔叔了?勿来噻哦。(不过你和树人是一辈的,我以前叫你爸爸作顾大哥,你怎么变成树人的叔叔了?不行的哦。)” 顾北武摇头笑:“怕宁噶港闲话,还是叫亚叔好。(怕人家说闲话,还是叫叔叔好。)格黄鱼哈灵,侬窝里哪能还有鱼券啊?(这黄鱼太赞,你家怎么还有鱼券?)” 每次来禹谷邨,除了吃到好吃的,陈斯江还特别喜欢听大人们聊天,他们不像阿娘阿爷叔叔们总是说些没意思的话,他们会说很多收音机里听不到的稀奇事。去年美国一个叫泥肉松(尼克松)的来上海,友谊商店里摆满了好东西,结果他竟然没去买,戆徒哦小气哦。今年又有个叫西什么克(西哈努克亲王)的来上海,城隍庙为了做一碗鸡鸭血汤,杀了一百零八只鸡,结果人家只顾着打网球,没吃,第二天只好又杀了一百零八只鸡,啧啧啧,鸡也太可怜了。他们还会说她爸爸妈妈的事,原来新疆的阿克苏叫小上海,那里的人都说上海闲话。还有大舅舅去的云南更神奇,天天要早上三点钟起来去割香蕉(橡胶),还能遇到孔雀。可惜今天来得太晚了,她才偷偷多吃了两块午餐肉一杯酸梅汤三颗糖,还没听到什么好玩的事,阿舅就要带她回家了。 送走顾北武舅甥俩,梅毓华动手收拾餐桌,端起托盘看见下头压着一封信,里面一张她四处奔走也弄不到的医生证明,有了这个方树人就能病休,不用上山下乡。另外还有一叠大团结,一捏至少十张,她赶紧把钱放回信封里叫方树人去追。 方树人下了楼只看见陈斯江和几个小女孩开开心心地在跳房子,旁边一堆老的小的加上几个刚下班回来的女同志揪着郝老头要去街道揭发他的流氓罪行,却没看到顾北武。 “你舅舅呢?斯江。” “勒外头跟流氓阿飞港闲话(在外面和流氓阿飞说话),等些就来。”陈斯江笑嘻嘻指指大铁门。 方树人小跑到铁门边,刚要拉开又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她对顾北武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她曾经恨过顾家的人,那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顾伯伯,第一个站出来控诉她爸爸每个月花在汽车上的钱足够老百姓一家人过两年,还有顾东文,带着那么多人闯进来,把她最喜欢的钢琴搬走了,砸掉了壁炉,连卫生间的暖气片都拆光,还有那么多书,全被他指挥人装进卡车里运走了。可是姆妈却说他们是好人,因为顾东文在,爸爸才藏起了最后一块表,那些书才没有被当场烧掉,钢琴才被送去了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去年她假装逛街去试了试,音还是准的。 外面传来顾北武懒洋洋带着戏谑的声音:“那你们送八十条香烟的时候,顺手拿走什么没有?” 方树人的手一抖,松开了门把手,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命哦。 黄毛愣了愣,看向其他人。领头的打了个哈哈:“没呀,没啥。” “一个黄色牛皮纸大信封,你们再想想。” “亚叔侬哪能晓得格?(阿叔你怎么知道的?)”黄毛惊呼了起来,立刻把同伴卖了:“对对对,黄颜色格,鼓囊囊格。”后脑勺跟着挨了两巴掌。 领头的有点尴尬:“那个啊,我们看看没人要,就顺——帮忙拿走了。” 顾北武笑出声来:“三千五百斤全国粮票,空白介绍信两本,一百张脚踏车票,八十张手表票。这些东西没人要?知不知道你们拿走这些要去白茅岭待几年?” “亚叔!我什么也没分到!”黄毛大叫起来。 “今天我外甥女过节,这种污糟事我是不想提的,既然你们跟来了,就说清楚,后来你们给的香烟定金五百块,全部赔给那个温州人了。要我说你们还是赚的,没说错吧?”顾北武伸了个懒腰:“对了,温州人报了案,你们要不信,我陪你们去黄浦区公安分局走一趟。” 一帮流氓阿飞吓得不轻,他们大多是杨树浦路一带工人家庭里的老幺,上学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毕业了不肯上班也不肯下乡,尽在街道邻里惹是生非,小偷小摸调戏女青年串通出货的事没少做,吵相骂可以,打相打是勿来噻格(骂人可以,打架不行)。顾北武又是一位“老大哥”带去大杨浦的,只听说路道老粗格(门路很广),辣手(手段厉害)。他们刚从派出所出来,谁愿意再去公安局寻死呢。禹谷邨下班的群众一拨接着一拨,警惕性都很高,盯得他们心虚腿软,最终支支吾吾灰溜溜地走了。 顾北武双手抄在裤袋里,笃悠悠地转过身:“开门,方树人。” 方树人才跑开两步,只好尴尬地又回过头去开门,递上信封后干咳了两声:“这个——” “借给你家的。”顾北武越过她往院子里走:“你妈不是九月份要动手术?以后还我。” 方树人捏着信封咬了咬牙,塞进裤袋里:“顾北武,你是不是——” “是,坏人,做坏事。”顾北武耸了耸肩:“斯江,走啦。” “哎——来啦。”陈斯江跟玩伴们说了声再会,猛地最后一跳,心满意足地往顾北武跑去,才跑了两步猛地停住,一弯腰哇地吐了。她今天吃得实在太多太杂,刚吃完又活蹦乱跳,再一跑,把吃到嗓子眼的好东西全呕了出来。 趴在舅舅背上的斯江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满头满脸的汗,一步一回头地依依不舍:“吾格黄鱼肉——!午餐肉——!呜呜呜——呕——”她心都碎了,好不容易吃到的黄鱼呀…… 顾北武背着斯江回到万春街,天已经黑了,六十三弄的文化站还灯火通明,几十个孩子跑来窜去想抓住儿童节的尾巴。 “陈斯江!斯江!”三个男孩汗淋淋地跑了过来,最小的那个是陈斯江二叔的小儿子陈斯民,咧着大嘴笑:“阿娘今朝烧了黄鱼焖豆腐,哈哈哈,侬没切着!(你没吃着)” 陈斯江哇地一声又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抽噎着回头喊:“吾切了!切了交关!(我吃了好多)”就是全留在了禹谷邨。 作者有话要说:陈斯江看见黄鱼我的心情很复杂。 确有此事。为了防止少数女青年和海员偷偷在电影院发生晋江不可描述的关系,那个时代电影院门口有设置检查员。 2梅林牌午餐肉罐头是六十年代就形成系列的,七十年代畅销国内外市场。 陈家是宁波人,顾家是扬州人,方家是苏州人。上海1927年迎来第一次宁波迁徙潮,有一度宁波人的人数超过了本土上海人。抗战时期苏北迁徙来的居多。大包邮区人民百年来一直相亲相爱也相杀。上海话阿拉我们其实是宁波话。我发音吾和侬是苏州话。 第6章 顾家在六十三弄三十五支弄,房子其实是顾阿婆家抗战逃难时盖的,离金司徒庙很近。顾阿爹算是入赘。 顾阿婆姓徐,闺名寻芳。徐家祖上是盐商,很有些家底。她娘为了让她像三个姐姐一样嫁个好人家,四岁一过就把她绑在床上开始给她裹脚,脚趾头断了烂了化脓了也不能半途而废,三四年里她无数次哭得满地打滚拼命撞床架子到处找剪刀要剪开裹脚布。她娘也哭,一边哭一边用细细的藤条抽她。到了九岁才裹出一双三寸金莲,弯、瘦、小、尖,样样没得挑。十三四岁时,媒婆上门来都啧啧赞叹:真是瘦西湖第一美女,定要配个好人家。 每次说到这里,陈斯江都会很担心地问:“格么媒婆想让侬帮撒宁结婚呀?(那么媒婆想让你跟谁结婚呀?)”媒婆她知道是什么样子,阿舅画过,额头上贴着狗屁膏药,鼻子旁边长着一颗大大的痣,上面还有两根毛,嘴巴跟阿舅在梅兰照相馆橱窗里的照片一样,涂得血血红。啧啧啧。 顾阿婆握着她的头发浸到洗脸盆里,轻轻搓了十几下,细细打上香肥皂:“喏,有吴家的三少爷,他爷爷做道台的,他爸爸在北洋政府农商部当官,家里有个藏书楼。” 斯江捏着小毛巾擦擦额头上的肥皂泡,像模像样地摇摇头:“勿来噻哦,旧社会的官,都是坏人,要被打倒的。” “嗯,还好没说成,不然我也只好去黑龙潭种田喽。”顾阿婆是前年从顾东文的信里才听说扬州吴三被下放到昆明黑龙潭种田的事,虽然当年八字没有一撇,不过她去道台府吃过一次茶,那位刘夫人很和善,给她们看了吴三在扬州中学的校刊上写的《救亡歌》,委婉地劝她娘给她放脚,最好请先生教她识字,是个好人。 “还有呢?吾想听那个大元帅——”斯江打了个还带着黄鱼味的嗝继续关心,砸吧一下嘴,还是很委屈。 “什么大元帅,那是路家的少爷,他爸爸当过孙大元帅1中将参军,家住在斗鸡场,就是穷了点。”顾阿婆把斯江沾上肥皂泡的小手也洗了洗:“他后来跟南河下我一个表妹结婚了。” “因为你那个表妹没裹脚?还在学校读书,对伐?”斯江笑着问。 “嗯呐,还好没说成,不然成了投敌分子喽。”顾阿婆也哈哈笑,胡家表妹解放前夕跟着路家去了台湾。 等念叨完几个曾经的后备外公人选,斯江照例嘴甜了一把:“啧啧啧,还是阿拉外公好。”她犹豫几秒后还是忍不住出卖了自家阿娘:“外婆,阿娘前些时港侬吹牛(奶奶前些时说你吹牛),她说你家老早在扬州没钱的。” 顾阿婆笑弯了眼:“哪有什么钱哦,我老子就知道抽大烟,四个兄弟也没出息,家里养了个戏班子天天唱大戏。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统共就翻出来八根大黄鱼(大金条)逃难。出扬州城的时候一百多个人,到了上海一家门就只剩十个人不到了。” 听到大黄鱼,陈斯江的小脸垮了下来,又不明白太外公太外婆干嘛要带着黄鱼逃,路上烧黄鱼馄饨吃? 顾阿婆摇头叹气:“你们小霞子(孩子)命好,出生在新社会,不愁吃不愁穿不怕打仗。我们多苦啊,辣个时候,你太外公用两根大黄鱼才换到几辆三轮车装家私,才走到黄桥就被人抢,红木箱子大黄鱼没得了。靠你太外婆棉袄里缝着的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子,换了二十几个黄桥烧饼这才走到上海。”她讲得兴起:“呐,我这双小脚,乖乖隆地咚,走了十里路不到就烂了,一路走一路流血,不敢不走啊,后头日本人打来了。我三个姐姐,你的姨婆们,都是一样的小脚,走不快,夫家没人管她们,都死在江北了。” 斯江洗好了头,从竹躺椅里坐了起来,捧住外婆的脸认真地亲了好几口:“外婆可怜的哦。”又弯腰去摸那双小脚:“小脚脚也可怜的哦,还痛伐?” 顾阿婆笑眯了眼,搂住她亲了又亲:“还是我们斯江乖乖晓得疼人。你妈妈舅舅姨妈没得一个好东西。他们看到我的脚就嫌弃,嫌难看嫌味道臭嫌我小脚丢他们的人,良心都被狗吃了。” “侬骂伊拉打伊拉呀,请伊拉切排头。(你骂他们打他们呀,给他们吃苦头。)”斯江又生气又难过:“外婆你最可怜了。” 门外的顾北武静静站着,二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听到母亲的抱怨。母亲没说错,他们兄弟姊妹的良心是被狗吃了。 他想不起来自己几岁时注意到了那双畸形的脚,是被吓到还是被恶心到大概两者都有,反正根本不愿意再回想。后来破四旧,万春街只有陈阿娘和母亲是裹小脚的女人,她们两个被拖出去当众剪掉裹脚布,再一起扫了三年公厕。大姐早早地嫁给海员搬去了复兴岛。二姐一毕业就报名去了新疆。她们在家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跟母亲说话,甚至避免看向她,似乎看到她就也沦为了封资修,起码是被封建残余玷污了。他上初中的时候,还有人把裹脚布样的东西扔在他头上,那是他第一次下狠手打架,一举成名。但就算天天去扫公厕,他母亲也没抱怨过,回家后独自躲在帐子后面洗上半天,那双残废的变形的小脚再也没露出来过。他还不如斯江呢,三岁的孩子都知道那不是她的错,那双小脚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流过那么多的血,她才是最可怜的。 门里传来斯江一如既往的挣扎声:“外婆侬再加点冷水,烫色了烫色了(烫死了烫死了)。” “小霞子(小孩子)说什么瞎话,哪拐(哪里)烫了?我试过的。”顾阿婆虽然是小脚老太,手上力道可不小,拎小鸡一样把斯江拎起来塞进木头浴桶里:“多热当(舒服)哦,整条万春街,就我家才有这么大的浴桶,呱呱叫。” 这下轮到斯江发出杀猪般的惨叫:“烫烫烫烫——阿舅,救命啊——” 顾北武拍了拍门:“乖乖隆地咚,斯江炒大葱。放心,烫不死的。”反正他也是从小这么被烫过来的。 过了会儿,顾阿婆在里面喊:“老四,好了,进来倒水去。” 没被烫熟的陈斯江穿着背心短裤趴在外婆床前的脚踏上,正在翻《红小兵画报》,抬头见舅舅进来了,一骨碌坐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阿舅,夜里阿拉可以开电风扇伐?”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可以。覅告诉别人。”他阁楼里藏着的华生牌电风扇是顾东文从方家拎回来的,没上清单但也见不得人。 陈斯江用力点头,却看到舅舅不像平时那样抬起浴桶倒水去,反而拎了张小矮凳坐到浴桶旁边。 “阿舅?侬啊要打浴?侬是男格,要去外头打,要么去浴室打。(你也要洗澡?你是男的,要去外面洗,要么去浴室洗。)”陈斯江咯咯笑。 顾北武低着头:“没,吾来帮侬外婆打脚。(我来帮你外婆洗脚。)” 顾阿婆吓了一跳,手里的肥皂滑进了浴桶里。 “老四你今儿个发神经了!”顾阿婆死死抓住浴桶的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扬州话脱口骂了一连串,可到底抵不过儿子的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脚上的童鞋和童袜都被丢在旁边,几团塞在鞋子里面的棉花掉了出来,酸臭酸臭的,那双她自己都嫌弃却去不掉的小脚露了出来,被慢慢浸入热水里。她没看错,儿子眉毛都没皱一下,她没认错,这个神经病是自己的小儿子顾北武,一瞬间有什么狠狠地撞在她心上,酸得发疼。顾阿婆不骂了,她伸出手想摸一摸儿子的头顶,她记得老四头上有两个旋儿。快摸到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丝儿时,她停了停,装着去捞肥皂的样子,在水里拨了几下。 “乖乖,真的烫的。”顾阿婆愣了愣:“啊呦,我的斯江乖乖哦,你怎么不早说!烫死人了。” 陈斯江:??? 第7章 万春街的日与夜没有分明的界限。暮色四合后,吊在高高电线上的路灯在搪瓷灯罩下晕出一团团昏黄,像被水浸过的蛋黄,渐变得不那么清晰,糊哒哒的,给棚户区高高低低的屋顶染上了层疲惫的淡金色,斑驳的旧木门、细碎的弹格路,长着青苔的水泥台被晕染出了几分温柔的味道,连弄堂口的简陋公厕的臭气都淡薄了许多。 电风扇缓慢地转着,贴在墙上的电影画报垂下来一个角,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上面三个鹅蛋脸的女演员,对着陈斯江笑得很灿烂。斯江指着画报念:“外婆,那上面是万紫千红总是春。1” “嗯,没错。斯江厉害的咧,像你小舅舅,从小认得好多字。”顾阿婆一夸夸俩。 斯江倒很老实:“吾只认得三个:万、千,春。外婆,侬顶顶好看了(你最好看了),为撒没上画报呀?” 顾阿婆挥着蒲扇仔细驱赶小飞虫:“不是说过好多遍了?只有大明星才能上画报,我和你阿娘、李阿奶这种,叫做群众演员,就是演演群众的,拎着菜篮子走过来再走过去,拍她们做玩具小汽车的时候坐在最后装装样子,累也累死了。不过那时候也挺好的,只看脸不看脚,长得端正的都可以报名。” “还可以吃食堂对伐?”斯江小手啪地一合,摊开一看什么也没打着,叹了口气:“家里不用烧饭多好啊,食堂里大家都吃一样的。”她就不用只吃鱼汤捣饭了。 “小霞子(小孩子)不作兴叹气的啊。”顾阿婆的扇子拍在斯江脑袋上:“好什么好呀。弄堂不开食堂大家吃什么,为钢元帅升帐让路,家家户户的锅铲全上交去炼钢了。你小舅舅在旁边电影厂宿舍门口捡了根废铁皮去换钱,差点被当成小偷抓起来,才十岁,哪里晓得不好捡!天天饿得跟狼似的两只眼睛绿油油发光。” 斯江帮着外婆把蚊帐放下来:“小舅舅真的吃过皮带伐?” 万春街 第4节 顾阿婆乐了:“他告诉你的?屁咧,他吹牛逼。吃皮带的是我三哥家的老二,就是你扬州的七表舅,那几年自然灾害,树皮草根都吃光了,实在没得东西吃,他听人说牛皮吃了拉不出来,能顶一个月不饿,就啃了那么一截子下去,差点死了。” 这个“新闻”斯江第一次听说,瞪圆了眼,啊了好几声才冒出一句:“这个表舅有点戆哦。” “本来就是个戆徒,他运气不好,生下来发高烧,脑子烧坏掉,要不是个带把的,你三舅公老早把他淹死在马桶里了,后来也没用,家里实在没东西吃,整个人肿得跟吹了气似的,婚都没结就病死了。白养了二十几年。” 斯江眼圈红了:“啊呀,他姆妈要哭死了哦。” “怎么不哭呢,自己生自己养的。她生了十一个,活了八个,已经很好了。” “十一个!?”斯江惊叹。 “乡下人,除了种田就是生霞子(孩子),还能干什么?你的九表姨是生在玉米田里的,她妈妈拿镰刀割掉脐带,脱下褂子一包,割完一排玉米杆子才抱着回家的,所以小名就叫玉米。还有你十一表舅,笑死个人,他家妈妈坐马桶,噗通一声把他给生出来了,掉在马桶里,还好捞得快,哈哈哈哈。”顾阿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斯江很疑惑:“这个表舅小名叫马桶伐?” “当然不是,叫狗子。”顾阿婆把斯江搂进怀里揉了好几下哈哈大笑起来:“狗吃屎的嘛。” 阁楼上的顾北武侧耳听着楼下祖孙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讲闲话,母亲爽朗的大笑和喋喋不休的叙述,好像只有斯江陪着她的时候才会有。突然他有点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两年又开始揣着烈属证提着篮子去凯歌蛋糕房(凯司令)门口卖白兰花了。居委没少拿这个事来说服他去上班,他一直以为母亲是为了挣钱,两串白兰花才卖一分钱,电车也不舍得乘,一双小脚从这里走到南京路要大走半个钟头。他说了无数次家里不缺那几分钱,塞给她一把大团结,她却不吭声,把钱藏好了照旧天天早出晚归,跟上班似的。 顾北武翻了个身,眼里的那点热慢慢消退下去,在暗夜里凝成一点霜花,晶莹透亮。隔壁人家的收音机开始播《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 日子过得飞快,儿童节过了没几天,黄梅天到了。等七月份出了梅,大太阳一挂,家家户户忙着晒被头,台风一刮,家家户户又忙着往外舀水。公共厕所还没到中午就臭得要命,苍蝇一簇堆,老虎灶前泡开水的人都少了许多。天一热,人火气也大,早上抢水龙头刷牙洗脸,急着上班的人哇啦哇啦吵相骂,夜里抢地盘摆躺椅和吃饭台子,老头老太也哇啦哇啦吵相骂。这种吵相骂当然也只限于因为平常关系不大好的人家,也都控制在绝对不会产生肢体冲突的程度。 像陈阿娘李奶奶康阿姨住在一个门洞里几十年,早就磨合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谊。水龙头的每分钟,弹格路的每一块石头,都在三家人的默契下得到了充分合理的使用。 陈斯江喜欢夏天又不喜欢夏天,喜欢是因为康定路的国棉二十厂出了黄梅天就开始自制冰水,供应周边居民。阿娘每天给她一分钱,吃好早饭就让她抱上热水瓶跟着大部队去打冰水。 不喜欢呢,是因为大部队真的是大部队。每逢寒暑假,陈家的三个金孙就屈尊光临“陈阿娘托儿所”。斯江只能让出阁楼,在阿爷阿娘的床边打地铺,陈阿爷打呼噜震天响,不打呼噜时就探出身子吐痰,他是绝对不会拿起痰盂罐的,嫌脏,咳两声噗一口飞出去,很有他年轻时投篮的派头,但准头是不保证的。痰盂罐要么靠着斯江的头,要么贴着斯江的脚,总之朝哪头睡都十分危险。阿娘呢半夜要起来上马桶,马桶在床后,一个迷瞪,她就踩到踢到斯江,所以也危险十分。 斯江去年夏天偷偷跟外婆说想住到顾家。顾北武上门接人。陈阿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顾老四,你去问你姐夫,他生的姑娘,要是改姓顾,你马上接走。”陈阿娘气得满脸通红:“这是什么说法?阿拉格孙女,哪能要去外家住!斯江,阿娘待侬勿好啊!侬格小鬼头!” 顾北武收拾流氓动手就行,对付居委干部动嘴也不费力,唯独对着陈阿爷陈阿娘没脾气,悻悻然回家后顾阿婆倒是嘀咕出真相:“老陈家是怕你姐夫每个月的二十块要落到我家口袋里呢。” 今年恰逢斯江的三婶钱桂华又怀孕了,害喜严重没人照顾,也住了过来。陈家一下子回到十年前,十一个平方米的房间加四个平方米的阁楼,老中小三代七口人挤成一团。就这样在万春街,人均住房面积还是名列前茅的。人一多事就也多。不久陈家就出了一件惊动万航街道的大事。 作者有话要说:万紫千红总是春,上影厂1958年出品,张瑞芳孙道临主演,拍摄于金司徒庙,因为这部电影,金司徒庙后来改名为万春街。上影厂在万春街有个演员宿舍。 顾北武顾斯江也蛮好听的伐 斯江我觉得可。 斯南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第8章 前年国家开始宣传“一个不少,两个正好”的人口政策。陈阿爷给三个儿子传达了中央精神:老二陈东方生了两个儿子,已百分百达标,应该全心全意建设社会主义。老三陈东海只有一个儿子,达标百分之五十,离“正好”还差一步,要努力为国家提高生产力。老大陈东来人在乌鲁木齐,和在阿克苏的媳妇顾西美,虽在同一个新疆,但相距千里,一个月才在一起两天,这三年颗粒无收情有可原,但既然有了斯江这个半边天,更要抓紧机会创造另外半边天。 至于嫁出去的三个女儿,陈阿爷是管不着也不会管的,自然忽略不计。所以对于三媳妇钱桂华的再孕,陈阿爷很高兴,大手一挥,十张大团结发下去补充营养。可惜媳妇却不领情。 钱桂华祖上五代都是上海本地人,从小住在黄陂路的石库门房子里,虽然也是祖孙三代挤在一起,但独立卫生间小而全,盥洗台抽水马桶浴缸一样不少,她读书不好,一见书本就头疼,每逢考试就发烧,勉强熬到初中毕业,看哥嫂脸色在家吃了几年闲饭,被父母逼进了纺织厂,三班倒苦得要命,一个月只有十二块工资,一听介绍人说陈东海在菜场工作,她心里就有了五分情愿,谁都知道宁进菜场不进官场,油水莫牢牢(很多)。 等双方在人民公园相亲,见陈东海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钱桂华五分情愿变成了七分。再一了解,他大哥是同济大学高材生,去了新疆建设油田;二哥是财经学院(立信会计专科学校)的财务工作人员。虽然陈家是一九二七年才从宁波迁来的,但他爸爸陈老先生是个人才,最早给潘序伦1的立信会计事务所看大门,随后凭一手好字进了办公室,解放前就自学成才做了会计师。他家一直住在棚户区,那是因为陈老先生替国民党审计过抗日爱国捐款,有点历史遗留问题,每次分房他都写信给组织自动放弃。觉悟高,有回报,不然陈东海也进不了菜场工作。家庭情况了解完,七分情愿变成了十二分,介绍人倒回头提醒她姆妈:小姑娘不要表现得太热情。 这十二分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她拜访完陈家的棚户区房子后迅速减成了八分,在弄堂口文化站遇到顾北武后只剩下五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他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脑中一片空白,脸烫得自己都心惊肉跳。陈东海肯定也看到了,当时就不太高兴,送她到23路车站后转身就走。她甚至根本没留意他走了,一直坐到了终点站被售票员催促下车才如梦初醒。 不久介绍人一脸鄙夷地转达了陈东海的话,告诉她那个顾北武是他大嫂的弟弟,还是个高中生,已经因为打架进过几次派出所。她当晚就吃了姆妈两记耳光,哭着对着伟人语录发誓自己没有别的想法,就是觉得陈家太小太破住不下。她姆妈倒是信了,毕竟不是封建社会也不是旧社会,哪里来的一见钟情这种事呢。又过了几天,介绍人说只要一结婚,陈东海就能申请分房,单位新建的公房,还能想办法帮她调动岗位。那消退成五分的情愿,又立刻变回了十二分。 结婚后钱桂华日子实在舒坦,区蔬菜公司分的公房面积不大,五脏俱全,独立厨卫用起来不要太舒服。她在纺织厂也很快调到了后勤部门,不用再翻班头,工资翻了三倍。这次搬到万春街,她一百样不乐意,上厕所要用马桶,臭烘烘的不说,起码要提前五分钟宣告,老的赶着小的慢腾腾下楼去,好几次急得她尿崩。裤子湿忒,又要倒水收拾,邪起(非常)麻烦。睡觉也是大问题,陈阿爷靠窗给她搭了张木头床,下午开始西晒,到了夜里哪里睡得下去。陈东海特地把家里的电风扇拿了过来,对着她一个人吹。陈阿娘专门留一热水瓶冰水给她擦席子。她还是热得吃不消,半夜一只脚蹭在跑来服侍她的陈东海的肚皮上,压低了嗓门抱怨日子没法过。十一个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这种抱怨连斯江都听得清清楚楚。 斯江觉得奇怪,有一天就问她:“小婶婶侬屋里是公房,顶顶适宜格,为撒要来阿娘屋里?(三婶你家是公房,最舒服的,为什么要来阿娘家?)”她没去过,但是一直听三婶念叨,公房宽敞明亮,还有自己的卫生间和厨房,灵得不得了。 钱桂华听着就不舒服,她来万春街的原因说不得。她弟媳妇跟她差不多时间怀上了二胎,她姆妈要留在黄陂路服侍媳妇,女儿这头顾不上。她自己却早早地请了三个月病假想赖过这个三伏天,有姆妈在还能装装样子,没姆妈在要自己天天烧饭带儿子,楼道里住着不少同单位的人,她好不容易才调到后勤享福,眼红她的人不少,万一被拆穿装病请假就糟糕了,这才跟着儿子挤到万春街来“病休”。 “我胃口不好,要阿娘烧的菜才吃得下。”钱桂华随口应付斯江。 “亚叔也会烧菜呀,烧得比阿娘还好。”斯江说的是实话。 “小鬼头,关侬啥事体,闲话多得来。侬阿舅呢?哪能勿来看侬?(小鬼,关你什么事,话多,你舅舅呢?怎么不来看你?)”钱桂华拿出酸梅粉来:“斯江,去,拿那个装冰水的热水瓶来,吾切杯酸梅汤。” 斯江爬上凳子去抱热水瓶,又来了一句大实话:“小婶婶,侬有亚叔了,勿好再想吾阿舅了哦。当心亚叔再打侬。(你有叔叔了,不好再想我舅舅了,当心叔叔再打你。)” 酸梅粉瓶子咣当掉在桌上,被钱桂华两只手捂牢,抖豁了几下。她又是恼,又是羞,左右看看没人,上前两步在斯江胳膊上拧了一把,抢过热水瓶拔开塞子:“侬只没宁要格小赤佬,瞎三话四撒么子!怪勿得拿爷娘要再养一个弟弟,再也勿回来了,侬一辈子也看不到拿爷娘!戳气哦!(你这个没人要的小东西,瞎三话四什么,怪不得你爸爸妈妈要再生一个弟弟,再也不回来了,你一辈子也看不到爸爸妈妈,讨厌。)” 斯江楞了半天才觉得疼,对着面前的热水瓶直接一胳膊抡了出去:“侬是坏宁!吾叫亚叔打侬!叫阿舅打侬!(你是坏人!我叫叔叔打你,叫舅舅打你。)” 她到底人小,热水瓶擦过钱桂华的肚子摔在了地板上,还好没破,但是冰水淌了一地,吓了她一跳。陈阿爷正好下班回来,气得不行:“哪能回事体!”(怎么回事!) 钱桂华抱着肚皮讪讪地坐回自己床上:“都怪我不好,刚刚告诉斯江她爸爸妈妈明年要生一个弟弟,今年就不回上海看她了。没想到她人小脾气大,把热水瓶摔了,还好是冰水,要是开水,我和我肚子里的小东西就完结了。” 斯江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跑到钱桂华面前仰着头瞪着她:“侬瞎港!吾爸爸妈妈最欢喜吾了!(你瞎说,我爸爸妈妈最喜欢我了!)” 钱桂华伸手去拉她:“嗯,喜欢你,但也要喜欢你弟弟的呀,不能光喜欢你一个对吧?” 斯江小胸脯一起一伏的,摇摇头又拼命点头,眼泪啪嗒啪嗒直掉,她胡乱擦一把,可是擦不完。 陈阿爷翻出一把竹尺:“陈斯江!我陈家的人这么野蛮的吗?一点道理也不讲?你爸爸妈妈要生弟弟,你应该高兴,高兴懂伐?!你发什么脾气?啊?还乱摔东西,你婶婶肚子里还有小宝宝,你想干什么?我看你反了天了,天天跟着你舅舅不学好,将来也要做没出息的流氓阿飞是不是?” 斯江梗着脖子哭着大喊:“吾没!吾没发脾气——!” “你还没发脾气?对着阿爷还敢乱吼乱叫,哭什么哭,你不讲道理还委屈上了?不给你做规矩不行了,手伸出来!” 啪啪两声,竹尺打在斯江手心,斯江发着抖抽噎着想忍住不哭,又啪啪两声,打断了一根弦,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钱桂华挪开眼,想了想也哭了起来,她哭她自己。去年国庆节因为顾北武的那篓子大闸蟹她多了几句嘴,就被喝多了的陈东海打了几巴掌骂了一晚上,连陈斯江这么小的人都记在心里,她的脸,真是没地方搁。 结果,谁也没想到,第二天陈斯江就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潘序伦先生中国现代会计之父,1927年创办立信会计事务所,后来发展出系列产业,包含立信会计专科学校,1952年并入上海财经学院,1980年恢复立信会计专科学校名称。 陈斯江谁t害得我被打的 陈斯南不是我我没有别胡说。 第9章 第一个发现陈斯江不见了的是她小堂哥陈斯民。 斯江有三个堂哥:二叔家十岁的陈斯军和六岁的陈斯民,三叔家七岁的陈斯强。陈斯民小朋友身高134,体重34——公斤。他年龄和斯江最接近,平时总被父母拿来和斯江做各种比较:走路比斯江晚,还没她走得稳;说话倒比斯江早,可架不住她两岁就毛主席语录琅琅上口;数数也不行,斯江三岁就能数到一百,他六岁的人三加五还总等于六;认字就更不谈了,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只有在吃上头,他的饭量是遥遥领先的,加上阿爷阿娘待金孙们格外不同,他吃肉斯江喝汤,这个压倒性胜利一天一趟,极大地抚慰了他日常受伤的小心心。 这天早上,斯江和三个堂哥,加上李奶奶家的两个孙子,被康阿姨家的高中生康坚和初中生康岚领着,从一只门洞里鱼贯而出。他们会合了弄堂里其他的打冰水分队,五六十号人跟龙卷风似地从狭窄的弹格路上杀向康定路国棉二十厂,一路的马桶痰盂罐煤饼炉子吃饭台子小矮凳全遭了殃,老头老太们在后面跺脚喊着小赤佬,可惜鸡毛掸子追不上那几个调皮捣蛋的狗东西。 打好冰水,十几个中学生们把热水瓶塞给弟弟妹妹们,就结伴去武宁路71号的普陀区文化宫1白相(玩)。康坚和康岚和蔼可亲地带上了陈斯军。作为回报,陈斯军把他们的两只热水瓶塞进了弟弟们的怀里命令他们带回去。陈斯民和陈斯强照例要反抗上两分钟,等接过康坚塞给他们的两分钱,就快快乐乐地抱着热水瓶往回走,走几步歇一歇,不忘瞥一眼李家的两个小伙伴,有哥哥的感觉真好,很快又能买一根奶油雪糕了。 歇脚的时候,陈斯民忍不住摸一摸口袋里的一分钱,高兴地哼起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他停下来等了等,咦,奇怪,今天怎么没听见陈斯江接那句:“你想得美!”也没听到她咯咯咯的笑声。 他回过头看了半天,才发现小尾巴陈斯江不见了,问两个小小李,都说没看见。兄弟两个有点慌,赶紧抱着热水瓶跑回七十四弄。阿爷上班去了,阿娘买菜去了,屋里只有钱桂华一个大人。钱桂华本来就嫌斯江在眼门前戳她心窝子,随口应了句:“大概去伊外婆屋里了伐。”她接过儿子怀里的热水瓶倒进脸盆里,把一个小西瓜放进去,又把先头搪瓷杯里冲好的一大杯麦乳精嵌进冰水盆里,再把一小杯麦乳精塞到儿子手里:“快点切2忒伊,侬早饭一只蛋啊切勿特,搞撒名堂经。(快点喝掉它,你早饭一只蛋也没吃完,搞什么搞。)” 陈斯民见了,爬上椅子伸手去捞脸盆里的搪瓷杯:“吾啊要切麦乳精!”却被钱桂华一巴掌拍在手背上。 “切切切,侬就晓得切,噶胖格宁,楼梯啊要被压瓦特,格是侬亚叔特为买把吾格,侬要切叫侬爷娘私噶买。(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么胖的人,楼梯也要被你压坏了,这是你叔叔专门买给我的,你要吃叫你爸妈自己买。)”钱桂华拽着小胖子往下拉,小胖子拽着脸盆不松手,咣啷一声,脸盆着地,麦乳精把冰水和碎开来的西瓜染成了淡褐色。这下可好,没等钱桂华发脾气,陈斯强冲了上来,不惧身高体重的差距,和陈斯民扭打成一团。 等阿娘买好菜回来,房间里已经一塌糊涂,小胖子和小矮子脸上都挂了彩。钱桂华没想到小胖子竟然这么难弄,拉偏架拉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阿娘一问,气是气得要命,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两个孙子骂谁打谁都不舍得,再想想昨天夜里斯江红肿的手掌心,心里更加勿适宜(不舒服),只好对钱桂华叹气:“家和万事兴,侬是长辈,天天跟小囡过勿去(跟小孩过不去),被邻居晓得了,要笑话侬格。” 这话捅了马蜂窝,钱桂华一听就跳了起来,把脸盆拍得震天响:“阿婆侬港闲话要凭良心呀,吾一个大肚皮,难办切点营养品,伊上来就抢,结果面盆嘛掼忒,西瓜嘛碎忒,吾一杯麦乳精,乐口福牌子哦,一口啊没切着,泡汤哉,阿拉强强要同伊港道理,塞古哦,被伊只小胖子压勒嗨打。邻居要笑话,吾啊没办法,反正轮唔着笑话吾!(婆婆你说话要凭良心的呀,我一个孕妇,难得吃点营养品,他就要来抢,结果打翻脸盆摔碎西瓜。我一杯麦乳精,乐口福牌的呢,一口也没喝着,泡汤哉。我家强强上去同他讲道理,可怜哦,被他压住了打。邻居要笑话,我也没办法。反正轮不到笑话我!)” 陈斯民扑进阿娘怀里诉说委屈,陈斯强也扑上去表现自己多可怜。陈阿娘耳朵被媳妇震得嗡嗡响,好不容易劝好这三个,西瓜捡起来冰水冲一冲让他们赶紧吃,一看已经十一点钟,轮到她家用水龙头,赶紧下楼洗菜做饭。等烧好中饭摆碗筷才想起来问:“斯江呢?” 钱桂华随口应了一句:“打冰水回来就没看到了,大概去伊外婆屋里了。” “顾家白天哪有人啊!”阿娘急了,又问了孙子几句,颤巍巍着小脚就往外跑,心慌得不行:“斯江——斯江——看到阿拉斯江伐?” 陈斯民抢了最大的一块排骨放自己碗里,瞪着钱桂华:“小婶婶,吾一回来就告诉侬阿妹没了,侬勿去寻伊,只晓得切麦乳精。切切切,就晓得切,噶胖格宁——(我一回来就告诉你妹妹不见了,你不去找,只想着吃麦乳精。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这么胖的人——)”可惜后面的话他不记得了,要是斯江肯定记得全部还给她,哼! 钱桂华:“???”还是没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胖吗?不胖吧,胖吗? 一下午,万春街各条支弄里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斯江。阿娘让钱桂华去弄堂口打公用电话给男人们。钱桂华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捏着零钱去了,三个电话通了两个,阿爷上来就骂了她一顿,说小孩子或许去谁家玩得忘了时间,难道吃晚饭还不回来,这点小事也要打电话真是小题大做无事生非。陈东海倒有点上心,让她和阿娘去文化宫找陈斯军和康家两个孩子,说不定她贪玩,跟着大哥哥跑出去了。 阿娘拖上钱桂华去文化宫。文化宫实在太大,里面一个人工湖就两万平方米,划船要划上半天,加上图书馆、篮球场、足球场、游泳池、大剧场,旁边还有少年宫,小青年走一天也走不完。她们一个小脚老太,一个大肚皮,在三十七度高温下走了二十分钟,实在吃不消了,停在人工湖旁喘大气。听到旁边树荫下有人说早上湖浜里捞上来一个小囡,阿娘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两回白眼,就要厥过去。钱桂华一看不妙,抢在阿娘面前尖叫了一声,小心翼翼软软地斜卧到草地上,闭上眼后的头一个念头竟然是:顾北武会不会冲上门来杀了她?太阳高照,草地温热,她瑟瑟发抖。 到了晚上七点钟,陈家门口挤满人,居委会街道派出所全来了,有人要拿斯江的照片,有人在调查早上具体情况,还有人对他们解释文化宫那个捞上来的是跳湖游泳的中学生,又有人询问陈东来夫妻电话地址的,一团乱。 顾家阿婆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揪着陈阿娘的衣领:“我家小霞子(孩子)去辣块了?早上十点钟不见了人,你家的男人还照常上班,没得一个人上心,这是欺负我家西美人在新疆啊!要是你家孙子走丢了,你们老早就把万春街翻过来了!你们陈家的人有没有良心啊!”她掏出皱巴巴的烈属证找民警哭:“同志,你们看,我男人是烈士!他是为了保护公家的西瓜牺牲的,我家外孙女斯江也算烈属对不对?你们一定要找到她呀。” 陈阿爷的眉头皱得能夹死一群苍蝇,突然伸手在陈斯军的后脑勺上狠狠来了一巴掌:“你是老大,就这样照顾弟弟妹妹的?自己跑去文化宫玩,你怎么回事,脑子里装的什么?啊?”陈斯军不过才十岁,一巴掌被打懵了,他爸妈还在赶过来的路上,没人能靠,当即嚎哭起来。陈阿娘慌张忙乱了一整天,又被顾阿婆句句诛心,想到斯江这么个漂亮小囡,是她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养大的,怎么会不心疼呢,偏偏一句都回不上嘴也没法回,倒在陈东海身上哭得快背过气去,一时间七十四弄里大哭小哭震天响。 因为康坚康岚也牵涉其中,旁边康阿姨就讪讪地过来解围:“陈阿爷,您就别打小孩子了。他们天天都去文化宫的,从来没出过事,不如快点找顾北武来吧,他肯定有办法。” 顾阿婆一屁股坐到地上,拍了两巴掌大腿,嚎哭着:“老四你个王八蛋,你死到辣块(哪里)去了呦还不回来!我的斯江心肝啊宝贝啊,你跑去辣块了啊——” 一听到顾北武三个字,钱桂华眼皮直跳,拉链都关不住的嘴又没忍住开了缝,对着民警怯生生地说:“昨天斯江调皮,吾阿公打了伊几板子,同志侬港(你说)迭个小囡会不会是故意躲起来了?” “谁打我家斯江了?!”人群外传来清亮的一声喝问,断金碎玉。 钱桂华一个哆嗦,再看到丈夫的眼神,脑子立刻糊了。 “顾老四回来了!”街坊邻里赶紧让出路来。 作者有话要说:普陀区文化宫俗称西宫,沪西工人文化宫,最早是沪西工人俱乐部。占地七万平方米,八十年代绝对是沪西青少年们的第一精神寄托圣地。 2切吃。上海话里不说喝水喝茶喝老酒,说吃水吃茶吃老酒,包括吃排头。 小剧场 陈斯江说呀,谁打我了 陈阿爷你爷爷我打的。 陈斯江阿舅,我爷爷打我。 顾北武明天你就改叫顾斯江。 陈斯江好咧。 陈斯南我觉得顾斯南也蛮好听的。你们去哪儿啊等等我等等我 第10章 在万春街的人印象里,顾北武一直是笑嘻嘻的,别人那样笑是轻浮油滑见之生厌,他却是阳光明媚望之可亲,关键还是看脸。今天的顾北武明明也带着笑意,脸上却结了一层冰,杀气腾腾,让人立刻想到他家老大顾东文,那是一个打遍普陀横扫杨浦脚踏十六铺的风云人物,已经不在流氓阿飞这个阶层,放在解放前,就是黄金荣杜月笙之流,还好突然跑去帮助云南人民搞建设了,万春街的居民们可没少替云南人民担忧。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隐隐又有点期望,弄堂里很长时间没出过大事了,连小事都没有。再一看,他肩窝里还趴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不是陈斯江是谁? “呀,我家斯江回来了,斯江啊!”顾阿婆灵敏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从顾北武背上把陈斯江抱进怀里一顿乱揉乱亲:“你个霞子(孩子)哦,哈色(吓死)你婆婆了晓不晓得?!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万春街 第5节 斯江被外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亲弄得不知所措,伸出小手搂住她的脖子拍拍她的背:“外婆侬覅哭呀,吾都没哭。(外婆你不要哭呀,我都没哭。)”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隐隐又有点失望,接着就七嘴八舌起来:“好了好了,小囡回来就好,没事体就好。” “原来是去寻伊拉阿舅了,哈色宁哦。(原来是去找他舅舅了,吓死人哦。)” “小顾侬应该打只电话回来呀,陈阿娘急色(急死)了哦。文化宫去寻了一大圈,中暑哉。” 陈阿爷看着亲亲热热抱在一起的祖孙俩,再转头看看阿娘散乱的发髻满脸的涕泪,气不打一处来,平地一声雷:“陈斯江——!侬帮吾下来!(你给我下来!)” 斯江吓了一大跳,紧紧搂住外婆的脖子,两腿小细腿箍在外婆腰上,偷偷去瞄阿爷,又看向顾北武求救。 顾北武哈哈一笑:“呦,阿爷真是威武,侬声音轻点,这是万春街,又不是威虎山。哈到小旁友勿大好,煤饼山都要被侬哈散忒了,不如大家去居委会,闲话港港清爽,啥宁欺负阿拉斯江,吾是不肯格,管伊是爷还是祖宗!(吓到小朋友不大好,煤饼山都要被你吓散了,不如大家去居委会,把话说清楚,谁欺负我家斯江,我是不答应的,管他是爷爷还是祖宗!)” 本来已经要散场的街坊邻里又站定了继续轧闹忙(看热闹),一个个双眼放光,有花头,看来还是要出事,顾老四把陈阿爷比成座山雕,这是要打倒他? 陈阿爷没想到一向还算有礼貌的顾北武连亲眷辈分都不顾了,他说一不二了大半辈子,遇到这嬉笑怒骂指桑骂槐的,一时没反应过来,额头青筋跳了好几跳。老子受辱儿子顶上。陈东海一米八十三的大个子立刻横了出来:“小顾,侬格撒意思?小鬼头私噶跑出去,害得一家门忙了一天,担心色伊,回来肯定要切点桑活,哪能?阿拉陈家格小囡,阿爷骂伊打伊,塞是为了伊好,侬打鸡血了乱发飙?1格能勿港道理护牢伊,只有害了伊。(小顾,你这什么意思?小家伙自己跑出去,害得全家忙了一天,担心死了,回来肯定要受点教训,怎么了?我陈家的小孩,爷爷打她骂她,都是为了她好,你打鸡血了乱发飙?这么不讲道理护短,只有害了她。)” 陈阿娘拉住儿子:“侬勿要哈刚,切撒桑活!斯江,囡囡,侬饭饭切过伐?小肚皮饿伐?侬勿要哈,回来就好了哦,撒宁再敢打侬,阿娘帮伊拼子老命!(你不要瞎说,教什么训!斯江,宝宝,你吃过饭了吗?小肚皮饿伐?你不要怕,回来就好,谁敢再打你,奶奶跟他拼命!)” 顾北武看也不看陈东海,视线落在钱桂华身上转了转。钱桂华只觉得身上中了无数道冰箭似的,透心凉,吓得赶紧缩到阿娘身后。 “蛮好,很好,非常好。”顾北武点点头,笑得更渗人了:“走,大家一道去居委会。”他转过身:“两位同志,要再麻烦你们,把情况跟他们说清楚。今天我要是不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根源,下次还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我外甥女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就不知道了。” 这是大家才发现,还有一男一女穿着绿军装站在阴影里,一脸愤慨。 那女军人站了出来:“陈斯江小朋友今天一个人在老北站2登上了52次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幸好列车员同志及时发现,把她送到了我们革委会——” 一片惊叫声里,陈阿娘这次没人跟她抢,直接厥了过去,又引起新的一轮惊叫。 —— 万春街有两个居委会,万南居委和万北居委,陈家属万南,顾家归万北。到底去哪个居委会,两边友好谦让了十分钟,最后派出所出面,大家就近,直奔六十三弄三十五支弄格万北居委会。居委会十年不变样,门口墙上墨绿色的铁皮邮筒咧开嘴无声地笑着,办公室里当中是两个八仙桌,墙上贴满了历年的宣传画和标语。 无关人等被拦在了外面,自动组队开始了丰富联想和大胆推理。谁把三岁半的小囡骗去北站的?谁把她丢上火车上的?一万多里路,一百零一个钟头的火车,这摆明不是谋财是害命啊,算不算大案?陈家谁看起来像真凶?捉到凶手怎么判?为什么要害一个小囡囡?到底发生了撒事体?真相究竟是怎样的?有人嘀咕:“老陈家的小媳妇勿是么子(不是个东西),伊来了就没太平过”。立刻有人回应:“就是就是,日日下巴朝了天,一张面孔只看到两只鼻孔,石库门房子哪能哪能好,公房哪能哪能好,切,戳气(讨厌)面孔!”还有人电影看多了,压低声音说:“吾哈港港(瞎说说)哦,中山北路菜场去年捉了一个贪污集团,贪污了两万块!会唔会被小囡囡听到撒了——” 外面乱哄哄闹腾腾热火朝天,居委会里面却挺安静。 “斯江,到底谁送你去北站的?你不要怕,说出来,你看,爷爷奶奶,外婆舅舅,还有解放军叔叔阿姨都在。你说。”居委会干部谆谆善诱。 斯江抱着外婆的胳膊,大眼眨巴了两下:“吾私噶去格呀(我自己去的呀),先跟牢大哥哥走到文化宫,再乘63路公交车呀。” 一片寂静后,大人们面面相觑。人中上被掐出一道深深血丝印的陈阿娘语无伦次地问了一车轱辘的哪能(怎么):“囡囡,侬哪能晓得63路——侬哪能认得火车站勒撒地方(你怎么知道火车站在哪里)——撒宁叫侬去格(谁叫你去的?)侬去做撒?侬哪能去格?碰着骗子坏宁哪能办(你去做什么?你怎么去的?碰到骗子坏蛋怎么办?)侬哈色(吓死)阿娘了啊——” 陈斯江想了想,看向钱桂华:“小婶婶港吾爸爸妈妈勿要吾了,再啊勿回上海了,吾就私噶去新疆寻伊拉。(小婶婶说我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再也不回上海了,我就自己去新疆找他们)” 钱桂华眼前一闪一闪亮晶晶,全是星,想装晕,又不敢,支吾了两声:“吾没——没呀——”连自己都好像没听见,她往左看,墙上贴着“坚决拒绝‘手榴弹’,小心防备‘盒子炮’3”。阿爹啦娘哎,心惊肉跳,往右看,“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不不不,她又怕苦又怕死。一阵尿意袭来,她赶紧站起来指着自己突起的肚皮:“吾——吾要上厕所去。” 绿军装女干部快步过来扶住她:“外面就有公厕,我送你去。” 钱桂华只觉得对方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这是要押送她防止她逃跑吗?不由得腿一软,差点溜下了地,尿就有喷薄而出的趋势,她死命咬着牙夹着腿,一步一步往外挪。 身后传来顾北武柔和的问话声,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斯江,侬打算哪能寻爸爸妈妈?(你打算怎么找到爸爸妈妈?)”钱桂华跨出门槛快走了两步,在厕所门口哭了出来:“同志!我得回家换身衣裳——”昏暗的路灯下,一块块不规则的小石子和细碎的间隙颜色慢慢加深。 陈斯江挺起小胸膛:“等吾到了乌鲁木齐,先寻(找)列车员阿姨,再去寻警察叔叔,警察叔叔就会让伊拉来接吾。”她看向几个民警,改说起糯糯的普通话:“叔叔叔叔,我爸爸叫陈东来,他在新疆石油管理局乌鲁木齐办事处上班。我妈妈叫顾西美,在阿克苏,是十一连的幼儿园老师,请帮我找到他们好不好?” 对着这么个漂亮的小人儿,这么嗲又让人心酸的恳求,几个民警同志心都化了,来不及地连连点头:“没问题没问题!” 陈斯江满意地笑了,转向顾北武,两只小手一摊:“好啦,阿拉一家门就登勒一道了,再啊勿分开了。(我们一家人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陈阿娘哭得伏在陈阿爷肩膀上,不停地捶他:“塞怪侬勿好!侬打伊哦,侬为了个外宁打我囡囡呀!(都怪你不好,你打她了,你为了个外人打我宝贝呀!)” 陈阿爷摇头:“不可能,几位警察同志,麻烦你们好好调查,我家斯江是个聪明孩子,但是怎么也不可能一个人坐公交车到火车站的,她才三岁半!最远就去过——”她跟着顾北武都去过些什么地方,他还真说不上来,也没认真关心过。 绿军装男干部手指敲了敲桌子:“陈斯江小朋友非常优秀,她虽然才三岁半,已经认识一百多个汉字,会简单的加减法数学题,还能看得懂地图的东南西北。她能准确指出乌鲁木齐和阿克苏的位置,还很熟悉你家附近的公交线路能去哪里。” 陈斯江小脸放着光,小鸡啄米一样地拼命点头,笑得跟花儿似的。 不得不放走钱桂华的女干部走了回来,揉了揉陈斯江的小脑袋:“是的,她比我去过的地方都要多得多,城隍庙、外滩、大世界、徐家汇,连友谊商店她都知道。你们可要爱护这个孩子,好好培养她,不要因为她是女孩就不重视甚至歧视她。男女平等,我们新社会的妇女已经撑起了半边天。你们做长辈的,要认真反省一下自己的思想,是不是还残留了封建主义旧社会的余毒?虽然现在全国形势一片大好,但像你们这样对待一个孩子,我们全体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面对这样严厉的指责和批判,陈家人集体缄默了,说什么都是错,都是狡辩,都是和革命群众为敌。 “我觉得斯江还是先搬到我家来住比较合适。”顾北武眼风扫了一圈:“我家只有我和我妈两个人住,斯江来了能得到最好的照顾。现在她爷爷家七八个人挤在一起,难免会有疏忽。以前她爷爷说了,如果斯江要住到我家,就得改姓顾。斯江的户口在阿克苏,这个改姓的事情我做不了主,今天既然街道和居委会派出所的同志们都在,还请你们都来评评理,是要坚持姓氏不顾孩子安危呢,还是——” 话还没说完,陈阿爷已经站了起来,差点推倒了阿娘。 “不用问了,斯江明天就去你顾家住。”陈阿爷抿了抿嘴角:“改什么姓,她一辈子都姓陈,是我陈家的姑娘。” 阿娘嚎啕大哭起来,朝斯江伸出手,斯江犹豫了一下,把脑袋埋进了外婆的胸口。顾阿婆紧紧搂住她,心肝肉地唤了好几声:“你放心啊,外婆再也不去卖白兰花了,天天在家给你做好吃的,你看你瘦的啊,你哥哥们吃肉,你就只能吃肉汤捣饭,啊呦!外婆我的心啊,痛得来——” 这下陈东海也坐不住了,扶起老娘往外走。 “等一下。”顾北武快走几步,拦在了陈阿爷面前:“阿爷,您以前在上海是鼎鼎大名的会计师,一是一,二是二,对的错不了,错的对不了。我一直很敬重您,那您听人胡诌不分缘由就打了斯江四尺子,这事的的确确是您不对,您看是不是该给孩子道个歉?” “你!”陈阿爷一口气没顺下去,手指都颤抖起来,转过身看看含着泪花的小斯江,还有满脸责备和同情的革命群众干部们,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囡囡,是阿爷勿对,勿应该打侬——”可是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挤不出来。 斯江轻声说:“没关系。”说完又埋进了外婆怀里,好累啊,今天她实在太累了。 顾阿婆摸摸她的头,没事,回来就好,她一肚子的疑问,等晚上再慢慢问老四。 —— 小飞虫围绕着路灯拼命地撞着灯泡,弹格路的两边站满了洗澡的人,哗啦啦一瓢水,从头浇下去,四角短裤贴在胖胖瘦瘦的腿上,布料被绞成各种变形的川字。为了节约水,小孩子一般都站在红色大脚盆里,他洗完澡的水还能用来洗衣服,调皮的小东西故意把水踩得溅出盆外,少不得被老子呼上两巴掌。广播声、水声、轧山胡(聊天)的,万春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热闹里带着平时没有的兴奋,毕竟陈家的事实在让人弹眼落睛,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居然谁都没事,真是让人想不到也想不通。 远在一万公里外的阿克苏沙井子镇,很斯文很秀气的顾西美蹭地站了起来,把床上准备同维民换鸡蛋的几十条崭新的月经带砸在了丈夫陈东来脸上:“侬是不是有意格?抽屉里好几只套子,侬偏偏拿了伊格,打了三趟侬还勿掼忒,滑石粉扑了交关!侬存心让吾回勿去上海,看勿着斯江对伐!侬连名字都取好了啊!斯南斯南,南侬只头!(你是不是有意的?抽屉里放着好几只套子,你偏偏拿个那个,洗了三次你还不扔掉,滑石粉扑了许多!你存心让我回不去上海,看不着斯江对吗?你连名字都取好了啊?)”4 作者有话要说:1970年,上海各街道卫生院都有“为居民打鸡血服务”,据说把鸡血注射到人体内,有神奇疗效。感兴趣的可以搜索一下。作者先抱头逃走审核饶命。 2老北站建于1908年,天目路宝山路口,1916年更名为上海北站,在上海站和上海北站间来回改名很多次,大家习惯称呼它为老北站。 31972年后的宣传口号,针对日益严重的走后门和行贿受贿现象。“手榴弹”指酒,“盒子炮”指香烟。 4六七十年代的桂林牌byt大家了解一下,非一次性使用哦,每次用完洗干净,扑上滑石粉好好保存,可以重复利用。普及历史冷门知识,审核请放过。 陈斯江,陈斯南。思江南的意思。出自陈东来同志的诗情画意。其实并没有 第11章 晚上九点半,阿克苏县的黑夜终于姗姗来迟,远方喀拉铁克山与天接壤处还有一丝瑰丽的蓝紫色,兵团宿舍对面幼儿园的红砖房外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四块大牌子,红底白字依然看得清楚。 陈东来很紧张,顾西美很严肃。一个想要活泼一点放松气氛,却有口难辩。另一个想要严惩“罪犯”又不破坏团结,满腔怨愤。 “我老实交待,拿工具的时候的确犹豫了一下——”作为六十年代的大学生,陈东来结婚多年他依然有点羞于启口“避孕套”这三个字,他弯腰捡起那堆妇女专用“工具”,企图帮忙理好,结果细长的带子纠缠在一起越拉越乱,放也不是,拿着更不是。 “我就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弟弟家都有儿子,阿公每封信都要催,你也一心要个儿子!你们宁波人重男轻女!”顾西美一边控诉一边抢过月经带扯了几把,手里的一团乱麻比心里的乱麻一团还要乱,在哭和不哭之间徘徊,在凶和很凶之间拿捏,也很难。 “不不不,橡胶来之不易,顾东文在景洪不是天不亮就要去割胶嘛。我真就是想着给国家节约一点资源。”陈东来的脸一红,这种夫妻革命友谊的事扯上了大舅子,有点诡异和难堪。 顾西美啐了他一口,别过脸去把月经带胡乱塞进篮子里:“你那个的时候还想着我哥?侬有毛病伐?” “有,有毛病。”话有毛病,他是肯定没毛病的,不然能比钻井还厉害?漏网之鱼生命力这么强大,星星之火已经燎原。 顾西美哼了一声,一拳打在棉花上,胸口的郁气没地方出。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喊:“陈东来,勒屋里伐?阿拉来看看西美。” 陈东来暗暗松了口气,救星终于来了。夫妻俩对视一眼,默契地先搁置下人民内部矛盾。门一开,涌进来两家七口人,顿时把他们家挤得水泄不通,上海话叽里呱啦炸开,热闹得很。他们这间婚房基本是兵团知青宿舍的标配,二十八平方米,大门朝南,入门左手一溜是简易厨房,摆满煤油炉子钢宗镬子搪瓷饭盆小碗橱,角落里一个三层洗脸架上两套面盆脚盆,西窗下放着吃饭台子和四张板凳,东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当中是伟人像。地图下放着陈东来自己做的一张双人沙发,带弹簧的,当年轰动阿克苏,光靠沙发制作图纸就不知道换回多少鸡蛋红糖猪油卫生纸。顾西美每天躺在沙发上,闭上眼就觉得回到了上海。现在沙发上挤了三个大人和三个小囡,七嘴八舌地问候她根本还看不出有任何东西却的的确确有了个小东西的肚皮。 嘉定人曹静芝是小学音乐老师,和顾西美是六五年同一列火车同一排座位入疆的,最是要好,她拎起脚边一个网袋示意:“一只鸡看到伐?叫陈东来杀了炖汤给你补补。”那只鸡大概听懂了,拼命挣扎尖叫起来,曹静芝的儿子沈青平最调皮,骑在沙发扶手上就去拽鸡毛:“姆妈,吾要做毽子!” 旁边供销社上班的孟沁一边躲一边哇哇叫:“叫侬覅拿进来!鸡屎腻惺(恶心)伐?一股臭味道,啊呀呀呀,碰着吾了!”她是长宁区的,六八年入疆,结婚生子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嗲得勿得了。 顾西美哭笑不得,接过网袋,下面果然已经有了两滩鸡屎。她把鸡放到门外头,拿扫帚勾住网袋,喊陈东来去擦地。回到屋里,孟沁的儿子朱镇宁已经和沈青平在沙发靠背上扭成一团在抢一个玩具汽车。这两个都在顾西美的班上,被顾老师一喝,乖乖地回到各自占据的沙发扶手上呼哧呼哧喘大气,这才露出被他们无辜压在下面的小姑娘来。曹静芝拉了一把女儿,又劈手给了儿子一巴掌:“侬看看,妹妹塞古伐?(你看看,妹妹可怜吗?)” 她丈夫沈勇探身过来撸了把儿子哈哈笑:“顾西美侬立大功喽,马上要给祖国贡献生产力,恭喜恭喜。” 顾西美没好气地瞪了陈东来一眼:“好撒好!你们来得这么及时,是不是有人打小报告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三个男人哼哼哈哈站了起来:“走走走,出去切根香烟。牡丹有伐?精装飞马也可以。” 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孩子,顾西美抱出哈密瓜,切了一大盆,又拿出些云片糕什锦糖,招呼大家来吃,才想起来问曹静芝:“侬撒地方弄来只鸡?” “上个月阿拉做格一百条月经带,再加两刀卫生纸2,换了只鸡,合算伐?”曹静芝笑得不行:“搞不懂维民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算的,平时五十条月经带只肯换二十只鸡蛋,算侬有口福。” 顾西美想了想:“谢谢侬哦,我有四个月没吃过鸡肉了。” 孟沁一脸嘚瑟:“哎,鸡算撒好么子(鸡算什么好东西),快来看看吾送格毛毯,大光牌,纯羊毛。沙井子的头一条,赞得勿得了。” 纯羊毛毛毯是稀奇货,阿克苏县是农一师的大本营,五九年在上海的支持下建了胜利毛纺厂,大光牌毛线堪比上海恒源祥的质量,今年才开始生产纯羊毛毛毯,先保证出口,再销往首都和各大城市,不是厂里的干部或者领导其他人根本买不着。顾西美摸了又摸,有点难为情:“侬迭格(这个)人情啊,实在太贵重了。” 孟沁可不能把陈东来私下给钱的事供出来,笑眯眯地拍拍她:“人情嘛,覅还哉,你就别折腾了,好好在阿克苏待产,生个儿子,给我家镇宁她家青平做阿弟,多好?” 曹静芝赶紧接话:“就是就是,你要不相信阿克苏的医生,辛苦三天,搭老王他们的车去乌鲁木齐也好,反正陈东来在那里上班,好照顾侬。回上海多少吃力啊?”她转过头看看自己一双儿女,露出笑意:“一直跟小囡分开,总归勿好格。” 顾西美摇了摇头:“我跟你们不说场面话,我肯定不会让孩子再吃我们这种苦。你们也有数的,阿克苏再好,没办法跟上海比。”她垂下眼帘顿了顿,语气坚定:“阿拉是上海宁,勿是新疆宁,阿拉格小囡,也是上海宁,勿是新疆宁。伊拉应该要登勒上海——(我们是上海人,不是新疆人,我们的孩子也是上海人不是新疆人,她们应该待在上海)” 大家都沉默了片刻。孟沁压低了声音问:“晓得伐?县城里有个六六年来的男知青,切断了自己的小手指头,算伤残,病退回上海了,这里的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哦,作孽啊,小孩才一岁。他老婆就是前年国庆节汇演跳《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独舞的那个。” 顾西美吓了一跳,她是音乐老师,每年节假日的汇演都参加,那个维族女孩她记得,很年轻很漂亮,当时那支舞还是她伴奏的手风琴。她是想回上海,日想夜想,但是叫她自残,她下不了手,再说她也不可能丢下陈东来一个人回去。 “阿拉来了八年,自力更生,不算丰衣足食,但也蛮有成就吧?刚来的时候,全靠一双手一把锹,挖地窝子住,睡下去身下全是沙,睡醒了嘴里全是沙,一天劳动十七八个小时,不也熬过来了?现在建起了砖房,幼儿园小学中学都有了,听说再过两年就能通电了,以后自来水、抽水马桶肯定也会有的。”曹静芝把儿子嘴上的瓜子拈下来,叹了口气:“要吾几年都看不见儿子女儿,吾肯定受不了。”她女儿沈星星搂住她的腰,软糯糯喊了声姆妈。 “哎,乖囡囡。”曹静芝低头亲了女儿两口。 顾西美侧身收拾果皮糖纸,擦了把脸颊上的泪,长长吸了口气轻声说:“当年我是主动要入疆的,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里,我亲手撕碎了,区里还颁了张奖状给我。在文化广场听宣讲,我以为这里风吹草低见牛羊,吃不完的牛羊肉摘不完的哈密瓜。” 孟沁笑了:“谁都这么以为的呀。结果我到了团场,第一顿是白菜汤,一点油花都没哦,第二顿还是白菜汤,多了一个苞谷馍,第三顿还是白菜汤苞谷馍,连吃了一个月,我以为我肯定会累死饿死在沙漠里,没想到还活得好好的。” 顾西美坐下来给她们倒水:“死的人也不少。我们运气好而已。你还有白菜汤,我们到的第一天,一大盆馒头搁地上,拿起来还没进嘴里,风一刮糊上一层沙,扒掉一层,又是一阵风来一层沙,根本没法吃。反正我当时就哭了。” 曹静芝忍不住笑:“阿沁你来得晚,条件已经改善了,西美当时第一个哭,我跟着也哭了,所有的女知青哦,哭成一片。连长就把西美拎出去批评,晚上还要她自我批评,她一边哭一边喊‘流血流汗不流泪!杜绝娇骄二气——’我们都跟着她哭又忍不住笑她。” “头三年最苦,第一年三块一个月的津贴,第二年五块,第三年八块。”顾西美从后面床上拿出篓子开始整理月经带:“三块钱,买点牙刷牙膏毛巾肥皂就没了,我把钱都省下来花在信封信纸邮票上。我妈一个月给我寄两次包裹,我走的时候还硬气得不得了,说这辈子也不会再花她一分钱也不想再看到她一眼。戆徒,十三点伐?(笨蛋,神经病吧?)” “都过去了。”曹静芝感慨十分:“现在你不是每个月都寄钱回去嘛。听说明年又要涨工资了。” “我们两个人,一个月寄三十块回去,我家北武拿十块钱,照旧一个月寄两个邮包来。”顾西美指指旁边架子上的一排瓶瓶罐罐:“雪花膏、白糖、猪油、麦乳精、大白兔、卫生纸、香肥皂、饼干,各种布料粮票,冬天里冻疮药手套绒线衫,只有我用不到的,没有他想不到的。要是斯江还有老二都在新疆,将来谁给她们寄邮包?一辈子靠舅舅外婆?”她抽出玻璃下那张斯江六一节的大彩照:“看到我家斯江现在这样,就觉得跟她分开再苦也值得。她现在是个很聪明很斯文的小姑娘了,上海小姑娘。” 曹静芝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小姑娘梳着童花头,皮肤雪白,穿着格子背带裙和黑色小皮鞋,双眼晶晶亮,骑在一辆三轮自行车上笑得跟朵花儿一样,她转头看看自家的沈星星小姑娘,又黑又瘦又小懵里懵懂——的确已经是两个世界的小姑娘了。唉,心酸,可她们做父母的,每一个决定,对孩子来说,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只有天知道。 外面男人们终于拖拖拉拉地回来了,孟沁和曹静芝对着陈东来使了个眼色,陈东来苦笑起来。顾西美要是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看来他不止会一直看不到斯江,连即将到来的斯南,他也看不着了。 —— 第二天又是个高温天,夜里暑热未消,陈阿娘抱着一大包斯江的衣裳和日用品,小脚伶仃失魂落魄地走向六十三弄,邻居跟她打招呼,她也不搭理,身后的议论她也没听见。还没到顾家门口,她就听到了斯江和顾阿婆的笑声,差点崴了脚。 顾阿婆热情招呼:“来来来,亲家母吃点西瓜,冰水里湃过的。”斯江也高兴地跑过来搂住她的腿,阿娘阿娘唤个不停。 “阿娘,西瓜老甜格,侬切一点再回去。”斯江仔细用尖头筷子把西瓜籽一一挑掉,送到阿娘手里:“格是最最当中格,哈甜。”自从钱桂华来了,西瓜正中心的一圈别人是吃不着的。 阿娘接过西瓜,眼泪水淌淌地:“囡囡啊,侬记得回来看看阿娘啊,明朝侬婶婶就回去伊私噶屋里了。(明天你婶婶就回她自己家了。)” “吾天天回去看侬。阿娘侬覅哭呀,侬哭了吾啊要哭了。(我天天回去看你的呀,奶奶你别哭呀,你哭我就也要哭了。)”斯江趴到阿娘膝盖上,也哭了起来。 阿娘擦了擦流下来的西瓜汁水,狠狠咬了两大口,没觉得甜,徐寻芳这个老太挑西瓜还是不行,她明天得去菜场好好选一个送过来。吃好西瓜揩了把脸,陈阿娘起身回去,走到门口又转头喊:“徐寻芳,侬出来,吾还有闲话要帮侬港(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万春街 第6节 顾阿婆让斯江去阁楼找舅舅玩,跟着陈阿娘出了门。两个小脚老太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经过一只只门洞,停在了过去的金司徒庙门口。 “阿芳啊,还记得侬结婚是勒格得庙门口拜天地格伐?(还记得你结婚实在这里庙门口拜天地的吗?)” “嗯。”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不是还揭发过我这个事吗?封建迷信,害得我头发被剪掉半边,好不容易长回来,作孽啊。” 陈阿娘笑了起来:“吾以为揭发了侬,吾就好逃忒了呀。(我以为揭发了你,我就好逃掉了。)” 顾阿婆嗨了一声:“谁不是这么想的,我气得去揭发了你家老陈给国民党当会计的事。你又气得上门来跟我打了一架。唉,我家老大说得好,都是疯子,全疯了,狗咬狗一嘴毛。”她摇摇头:“你看,我家西美恨死了我,跑去新疆嫁给你儿子,我一回没做个人,就赔了个姑娘给你家。” 陈阿娘笑着看向天上的月亮,清清朗朗的,明天还会是个大热天。她哪里赚到了?反正这辈子都是劳碌命,没享过媳妇的福,儿子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回得来。 “阿芳啊,阿拉斯江养下来就比只奶猫大一点,吸□□的力气都没,靠捏着嘴巴一滴滴奶粉喂下去的。侬当时也急死了,对伐?” “我知道的,辛苦是亲家母你辛苦了。”顾阿婆叹了口气:“养个霞子(孩子)不容易。” “肉生火鱼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斯江肠胃嫩,切多了会呕,海鲜又过敏,最多切点汤,侬要管牢伊只小嘴巴。医生港了,宁可一天切五顿,每顿少切点。” “哦呦——好好好,我记住了。”顾阿婆喊了一声,心想怪不得中午斯江吃了一小碗红烧肉,肚皮难受了半天。 “牛奶公司的牛奶,下个月换地址送到侬屋里。这几天吾会得送过来,十点钟呢,记得泡杯麦乳精,一盒子饼干侬看到了,三小块就够了,要是凯歌格栗子蛋糕,只好切半块。后半天三点钟,睡好午觉再给她吃点饼干,覅切糖果,牙齿要瓦特(坏掉)哦。”想起陈斯强一口蛀牙,陈阿娘又叹起气来。 “好好好。”顾阿婆额头沁出了层薄汗,默默数了数,今天斯江早上吃了两块大白兔,中午吃了一根棒冰,傍晚又吃了四五还是六粒粽子糖来着?乖乖隆地咚,明天不好再由着她了。 “侬天天记得炖只蛋,里头摆点肉糜,炖得嫩一点,伊顶欢喜了,红烧肉勿来噻,太油了,伊切了肚皮痛,肋排骨黑木耳汤顶顶好,斯江偏偏勿欢喜切,唉,黑木耳多好,六块七一斤哦,贵得要死,伊一切就要呕,真是!”陈阿娘掀起褂子,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东来两口子三年寄了七百廿十块回来,修阁楼用特一百三十块,伙食费用特两百四十块,还有三百五十块,存在银行里,现在连本带利,四百块洋钿,侬拿好。”她抹了把泪哽咽起来:“宁噶背后港阿拉小气(人家背后讲我们小气),勿小气哪能办?东来西美万一要是回得来,有单位伐?有房子分伐?三十六条腿3啊里来?吾勿亢点钞票,将来哪能办?(三十六条腿哪里来?我不藏点钱,将来怎么办?)” 顾阿婆捏着信封,抓住陈阿娘的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叹了口气:“你——唉,我哪里记得住这么多,你有空过来提醒我一声。” 两个人的手都因为常年劳作,满是皱纹和茧子,手指尖冬天的裂口愈合了,留下点点的刺。陈阿娘笑了笑:“有数哦,吾还要来看斯江格。反正噶近。(这么近)” 顾阿婆看着陈阿娘慢悠悠走进七十四弄里,低头看看手里的信封,又叹了口气:“顾老四,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想起小斯江,她是越想越后怕,越想越不是滋味。昨天原来斯江走到文化宫就正好遇到了顾北武,他这个王八蛋带着斯江上了63路公交车去的老北站,托一个女乘客把她带上52次列车,教她一上车就去找那个一直帮忙带东西去乌鲁木齐的列车员,他真是狗胆包了天啊,就不怕当中斯江被人骗走了拐走了抱走了。骂他教小孩撒谎,他还反问斯江的话里哪一句撒谎了。她哪里记得昨晚都说了些啥啊,乱七八糟的。什么不否认不代表承认,绕口令呢,辣块地个妈妈,呸呸呸,他妈妈不就是我徐寻芳?!唉,只盼着斯江可别跟着他学这些坏的。作孽啊,我一辈子老实人,怎么生出东文北武这两个魔星的! 作者有话要说:煤油灯阿克苏各镇大约1978年通电,之前知青都使用马灯、煤油灯小油灯等。 2卫生纸七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大多没有卫生纸用,草纸都没有,新疆女知青月经带里都用草木灰,擦用白报纸。也不过只相距五十年,可见我国改革开放后发展得多么迅速。 3三十六条腿床、三门橱、五斗橱、梳妆台、沙发、四个凳子。 顾北武一句台词没有,但是我北武大帝无处不在。呵呵呵。 陈斯江阿舅,说谎是不是不大好 顾北武没,阿舅只问了如果你到了乌鲁木齐你怎么找爷娘。你再想想。 陈斯江技能陈斯南 5800字爆肝了,感谢大家支持,求留言。 第12章 顾家多了一个陈斯江,生活发生了巨变。 顾阿婆不再出门卖花,六点钟起来热牛奶,弄堂外头买回豆浆大饼,甜咸俱全,油条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小碟子里摆好酱油和花生酱。吃好早饭后她拎上菜篮子,带上特地多买的一副大饼夹油条,去找陈阿娘,请她帮忙吃完免得浪费粮食。两趟过后,陈阿娘领会过来,夜里跟陈阿爷感叹顾阿婆是个“上路会做人的老太”,难怪顾北武混得好。第二天她只当不知道,吃完那副大饼油条,主动提出带顾阿婆去长寿支路菜场买小菜。顾阿婆喜笑颜开,两个小脚老太肩并肩出了弄堂,一路上骂儿子叹女儿疼孙辈,聊得火热朝天。两亲家不对付了几十年,从来没这么亲热过。 “侬呢,记得来迭格这个综合摊买小菜,省得跑交关很多摊头。鱼呀,肉呀,豆腐呀,蔬菜统统有,礼拜一还有蘑菇买,侬提前约好,请伊帮侬留三四只,切片炒鸡脯肉鲜得勿得了。阿拉斯江顶欢喜格只菜我们斯江最喜欢这个菜。”陈阿娘指指面前的几个年轻卖菜员“这几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脑子灵光哦,手脚快,全靠心算,从来没错过。小姑娘,来来来,帮我拿两扎鸡毛菜、半斤青椒、一斤半毛豆,八两肋条肉,再要两分洋钿葱一分洋钿姜。” “来啦来啦,鸡毛菜两扎是两分洋钿,半斤青椒五分洋钿,毛豆一斤是一角四,一斤半就是两角一分,肋条肉九角一斤,阿娘,格块肉八两三钱,算侬七角五分来噻伐” “来噻格来噻格好的好的。”陈阿娘秉承着会计世家的优秀传统,心里算盘啪啪啪打得又快又准“一块零六分洋钿对伐” 小姑娘笑开了“对,一分钱都没错。阿娘侬哈强。” 顾阿婆看看若无其事的陈阿娘,心服口服,不得了,她那块肋条肉的价钱还没算清爽呢。怪不得斯江已经会加减法,肯定是陈家祖传的。 陈阿娘付好钱扭头指导顾阿婆合理配菜。 “亲家母,茄子斯江不爱吃。”顾阿婆有点为难。 “勿好挑食,样样都要吃的,侬洋葱、胡萝卜再买一点。小囡营养一定要跟上。阿拉斯江比楼下李高兴小一岁,要比他高三公分呢。蘑菇,蘑菇覅忘记忒。”陈阿娘很是骄傲。她年轻时被丈夫带进立信会计潘老板家做帮佣,抗战时潘夫人请她去上海难民儿童医院帮忙洗床单照顾病童,后来1940年又跟着去了儿童医院,还被苏祖斐医生夸奖过“细心耐心有爱心”。耳濡目染下,她维生素abcde张口就来,可惜她裹了小脚又不识字,不然至少也能做个护士长。好处也是有的,她生了六个孩子,全长得很好,个头和体格在万春街都出挑。这也是顾西美放心把斯江交给阿娘的原因。 顾阿婆赶紧掏出个小本子和一枝秃头铅笔,翻了几页,找到栩栩如生的洋葱和胡萝卜,在下边画了两个不怎么圆的圆圈,又在胡萝卜边上添了个歪歪扭扭的蘑菇,再画上圆。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解释“我家老四画的,他说我记性不好,这样就能天天买不重样的菜”。 这下轮到陈阿娘服气了“侬有心了。你家老四从小会画画。”顾家运道好,老大会打架,是个霸王;老二会裁缝,嫁了海员;老三会弹琴,差点进了音乐学院;老四会画画,路道粗是个人精。四个孩子还长得都像徐寻芳,一个比一个好看,谁相信他们的爹是拉黄包车出身的呢。买好小菜,两个老太再结伴去买副食品,从此革命友谊牢不可破。 等吃好中饭,顾阿婆守着斯江听广播睡午觉,纳鞋底做棉鞋,绣手帕做衣裳,每一块手帕都绣上一朵白兰花。斯江吃好下午点心后跟着顾北武出去白相,顾阿婆就又开始收衣服烧晚饭,烧洗澡水,点蚊香,喷花露水。夜里全部收拾好,给斯江洗完澡,祖孙俩上床讲闲话,弄到十点多钟才睡,比起以前又忙又累,但是人一天比一天有劲头,天天乐呵呵起床笑哈哈入睡,半夜也不起身了,一觉到天亮。陈阿娘看在眼里酸在心里,好在斯江每天吃好晚饭总会回来替她捶捶背揉揉肩,背两句语录,讲讲她广播里听到什么有趣的事。牵着她的小手送她回顾家,反而成了陈阿娘一天里最盼望的事。 顾北武也不再天天神龙见首不见尾了,吃好早饭就拿出书本画报,揪着斯江认字算数,学习完了就教她打拳。 “这是什么拳呀”斯江抡着两个小胳膊风车似的乱挥,咯咯笑。 “王八拳。”顾北武抱着荞麦枕头给她当目标“专打乌龟王八蛋,明天上了幼儿园谁要敢欺负你,你就冲上去这样打,懂伐用力,再用力点再快点” 斯江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笑弯了腰“外婆港阿舅侬是王八蛋” 顾北武哎了一声,丢掉枕头把她直接扛上了肩头当风车似的转了起来“侬造反了是伐” “啊啊啊啊,阿舅阿舅,吾是王八蛋” “侬是王八蛋,格么吾是啥继续转侬只小戆徒,今朝广播不许听了。” 为了方便带斯江出门玩,顾北武特地去虬江路组装了辆脚踏车,多花了三十块,一百八搞了辆永久13型,锰钢车架,吃得起重量。早上斯江坐在前叉上去幼儿园,一边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一边揪着铃铛不停地打铃,快活得意得不行。陈阿娘气得啊,逢人就说顾北武大手大脚,明明走走十五分钟就到,非要买什么脚踏车,一百八十块啊阿娘的心不知道滴了多少血了,打多少鸡血也补不回来,和顾阿婆革命友谊的小船差点就翻了。 国庆节这天晚上,陈家三代齐聚在万春街,跟往年一样聆听陈阿爷的教导。 陈阿爷端着“一手抓革命一手抓生产”的白底红字搪瓷杯正襟危坐,腿边摆着鸡毛掸子,先问一问儿子媳妇们的工作情况,思想不能犯错,贿赂不能收受,像钱桂华那种假病假更加要不得。再问一问孙子们的暑假生活,字有没有多认识几个,加减乘除心算珠算有没有进步,毕竟无论再怎么革命,钱和各种票总要花的,帐不能没有人算,一技傍身荒年不愁。陈家三个金孙偏偏都不是读书的料,一问三不知,年年少不了要切点桑活挨打,打完孙子,陈阿爷想起家里唯一学习好的长子远在边疆,还只生了个女儿,夜里不免总要多吃两杯闷酒长吁短叹陈家后继无人。 今年陈斯江小朋友作为幼儿园小班生也列席旁听。她搬到外婆家已经一个多月,有时欢喜有时愁,欢喜当然不用说了,愁嘛,是阿舅天天盯着她要认字做数学,她还只是个不到四岁的宝宝,真塞古可怜。可是阿舅说得也对,外面人人都夸她是神童,她装也要装得像样一点,这一个月已经多认识了几十个汉字呢。 “斯江,侬上了幼儿园要做撒”收拾完三个孙子,陈阿爷直接把鸡毛掸子交给阿娘收起来,随口问了一句。 “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斯江挺起小胸膛,应得响亮。 “嗯,蛮好。侬将来想做啥工作工人、老师还是医生”陈阿爷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浓茶。 “爷爷,我想上大学,做一个工程师计算机工程师。”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还在抽噎的三兄弟也不哭了。工程师大家都听过,斯江爸爸就是工程师,可是计算机是个什么东西 陈阿爷微微探身皱起眉“啥机” “电子计算机”斯江笑着看看旁边的三个哥哥,得意地把已经威震过幼儿园的“炸药包”再次丢了出来“新华社报道,1973年8月26日,由北京大学、北京有线电厂等单位研制的中国第一台每秒钟运算一百万次的集成电路电子计算机试制成功了,我将来要做一个电子计算机工程师” “啥啥啥”陈阿娘头都晕了,看看身边人,包括见多识广的陈阿爷在内,人人都一脸晕乎。 很多年后,陈斯民提起这个电子计算机的典故。陈斯江一脸茫然“撒么子呀侬就会得瞎三话四。什么呀,你就会胡说八道。”全然忘记自己为了装得像个“神童”,每天背诵那拗口无比的长句子好几十遍,足足背了二十多天。 顾西美这一胎怀得很辛苦。国庆节全阿克苏县文艺汇演,十一连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排练了两个月的奶茶歌,唱到“奶茶斟满情和意耶”,小朋友们排成队列,整齐划一地高喊“献给亲爱的”后面三个字还没喊出口,她“哇”一口吐得手风琴上全是红枣银耳茶,差点酿成严重事故。晚上在家一边哭一边吐,一边写检查一边骂,骂陈东来个王八蛋,骂肚皮里只讨债鬼。 人人都说顾西美怀的是儿子。酸儿辣女,怀斯江的时候她馋辣馋得受不了,请假搭车去哈密找湖南大姐们2要剁椒拌饭,现在打翻了醋缸似的,吃面吃馍吃菜粥,样样要放醋,看到酸豆角口水就不受控制,写了好几封信给大哥顾东文,请求支援酸腌菜酸豆角。加上她肚皮尖尖,不像怀斯江时圆圆的,脸上还冒出了很多痘。孟沁和曹静芝都是过来人,打包票她这次绝对完成老陈家的革命任务,生个带把的小子和斯江凑个好字。 到了春节,顾西美孕吐好不容熬过去了,连大带小只有一百零五斤,从后头根本看不出是个孕妇,偏偏得了孕妇糖尿病,小腿浮肿,还频繁漏尿,月经带里只能垫着厚厚的卫生纸。肚皮上妊娠纹像蛛网一样,带着要裂开的狰狞,看一次哭一回,想起怀斯江的日子那么轻松自如,更是货比货得扔,越想越恨,睡觉也难,朝左睡心跳如擂鼓,朝右睡肝疼似抽筋,仰面朝天腰不行,趴着睡那是残害祖国未来的花朵,总之什么苦她都轮上了。 冬去春来,七四年的三月底,顾西美轻装上阵,提了一个小行李包搭兵团的车去乌鲁木齐和陈东来会合。314国道被往来的大货车压得坑坑洼洼,极其难走,只能开个二三十公里的时速,还颠簸得不行,一路又走走停停,捎上了满满一车去乌市的知青。大卡车开了三天三夜才到乌鲁木齐,顾西美已经筋疲力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加上陈斯南讨债鬼在肚子里翻江倒海,见到陈东来时,她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陈东来心疼又心慌,小心翼翼地提议“要不别回去了,一百多个钟头的火车还要吃力,干脆留在乌市生算了。” 顾西美急火攻心,一巴掌还没甩到丈夫胳膊上,就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苏祖斐医生上海难民儿童医院的创始人之一。1932年毕业于北京协和医学院,并获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博士学位。我国现代儿童营养学创始人。 21951、52年,八千湘女上天山,绝大多数分配在石河子哈密奎屯等条件艰苦的部队,最大的女孩19岁,最小只有13岁。 小剧场 陈斯江我是姆妈的贴心小棉袄。 陈斯南我 陈东来我是老婆的二十四孝老公。 陈斯南我 顾东文小妹,酸盐菜已寄出,还有云南火腿做的月饼,比我们上海的鲜肉月饼也不差,别有一番滋味。不用谢,谁让我是最护短的大哥呢。 陈斯南我 顾北武姐,家里已经准备好床铺,斯江阿娘说会过来照顾侬坐月子。另外我拿了三百块买营养品,呵呵,谁让我是北武大帝呢。 陈斯南我 本文又名被嫌弃的陈斯南的一生完 第13章 陈东来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发呆。走道里的灯光有点惨白,一个陪夜的丈夫端着搪瓷缸子接了点热水打着哈欠从他身边经过,撞到了他的腿,热水溅了点在他手臂上,幸好并不烫。陈东来皱了皱眉,那个男人麻木地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丝毫要道歉的意思,留给他一个浑浊的背影。 他想起来自己没吃晚饭,也不觉得饿。顾西美没有大碍,只是累着了。医生说胎儿已经入盆,好在没有早产的迹象,最好不要再坐一百多个小时的火车。 他没把握能说服西美,他对她充满了内疚和感激,他能给她的太少,从她这里得到的太多,以至于没有勇气违背她的意愿。 顾西美最早给他写信说要来新疆找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当真也没有回信,甚至在脑海里拼不出她清晰的面容,也回忆不出他和她有过什么交集。印象里她是在顾阿婆背上长大的,解放前后的那几年,弄堂里的人不无羡慕地议论过顾家四个孩子都命很好,天天跟着爷娘在禹谷邨的大洋房里吃香的喝辣的。他和顾东文一直是同学,或许她曾经跟在顾东文后面见过他。但他没有留意过。 他收到信的时候,在伽师的钻井队上已经待了一年,每天提下钻打两百次大钳,就能累得半死。条件太艰苦。吃的菜从阿克苏运回来,石油公司配的肉在沙漠上颠簸三天,没烤熟,全臭了,蔬菜上车时是绿的,下车时变菜干,不发臭撒点盐直接当咸菜,偶尔会有宝贵的西红柿,到伽师的时候直接变西红柿酱,扔点白菜叶能吃出罗宋汤的滋味。 夜里帐篷不保温,人人穿着军大衣裹着棉被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一年不到,北京的一个兄弟病退回了北京,但永远直不起腰了。 他知道消息后第一次在语录碑前喝醉,对自己对人生对世界都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他是谁?为什么会到沙漠上从事着根本看不到希望的工作?他读大学就是为了这个?还回得去上海吗?他以为投身进了热火朝天的时代里,感受到的却是被时代遗弃的残酷。革命伴侣的友谊绝对排在想也想不到的角落里,又有谁会愿意和他结下革命友谊?他不可能去妄想一个十八岁上海小姑娘的热情,什么热情颠簸上一万公里,来到沙漠上都会变成负数。 所以当他接到顾东文气急败坏的长途电话说他妹妹已经到了阿克苏,分在农一师二团十一连的时候,半天没回过神来,问了好几声“谁?谁?谁来阿克苏了?”顾东文威胁他要是不好好待他家西美,他就从景洪杀到克拉玛依来揍得他找不到回上海的路。其实他本来就找不到回上海的路,沙漠太大了。 他间或回复顾西美的信。他们每三四个月会在阿克苏县城见上一面,由于没有和异性单独相处的经验,每次的见面都会多出他的两个上海同事和她的两个好朋友。他同事问他是不是和顾西美在谈恋爱时,他第一时间是否认的。这位同事就去追求顾西美,遭到了严词拒绝,就再也不肯参加他们的阿克苏聚会了。 后来他向组织申请要和西美共同建设社会主义,是因为几块肥肉。 那年春节他应邀去她们连队过年,她说大年夜会有肉吃。没想到年夜饭是全体集合在露天操场上,一盆一盆的菜围成一圈全搁地上,只准吃不准带走。看着盆里已经冻得腻成一大坨的肥肉,顾西美哭丧着脸跟他说对不起,她那双看谁都很多情的眸子里由于难堪充盈着泪水。他突然认识到她就是另一个自己,她投身于他,他却像那个遗弃了他的时代一样遗弃了她。而她无疑遭到了时代和他的双重遗弃。 他很难为情,好像为那几块肉利用了她,显得她的感情很廉价,也显得他很无耻。孟沁和曹静芝她们哀叹,说兵团一个月二两油的配给,已经三个月没发一滴油,她们却只能看着那盆子肥肉犯恶心下不了嘴。最后散场的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趴下去就从那个肥肉盆子里叼上来一大块肉,在顾西美惊慌失措难以置信的眼神中,拿手套捂住了半边脸,大步流星地跑向她们宿舍。那块肉后来熬成两勺猪油和几块油渣,顾西美用油渣炒了白菜,又煮了一大锅挂面,滚烫的猪油倒入酱油面汤里发出滋滋的欢叫声,冒出一阵微不可见的烟气。他突然意识到她多么可贵多么美好,而他又是多么愚钝多么低俗。那夜,他近乎虔诚地亲吻了她——的额头。 后来,他们有了斯江,她无论如何都要把斯江生在上海留在上海,他当然是支持的。他们都以为总有一天能回去团聚,转眼又过去了四年,现在他已经明白回去的希望太过渺茫。他们和斯江已经是两个世界,唯一联系着这两个世界的是玻璃台面下的一张张照片。他甚至还没有过真正做父亲的体验。这次他考虑了十个月,他不想错过斯南这个孩子。至少他不想被自己的两个孩子遗弃。 —— 顾西美醒来的时候,一片黑暗。她以为自己已经生了,人轻飘飘的,肚皮好像不存在。一刹那她有种解脱后的空虚感,怨了七个月,一朝卸货,没有疼痛过就很不真实,像看露天电影时,屏幕上突然出现闪烁晃动的白线,下一秒已经换了场景人物对白。她内心深处有种隐晦的内疚,既而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了,她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生在上海养在上海”并没有任何意义。这个叫“陈斯南”的孩子依然和斯江一样,户口落在新疆,哪怕一辈子都在上海生活,在派出所他还是个“新疆人”。 等她从这虚无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视力也逐渐适应了病房里的昏暗,她看见自己右手边的陈东来,他坐在方凳上,以堪比体操运动员的高难度把自己高大的身躯折叠成九十度,好让床沿能托住他的头。顾西美扭过头,并没有看到婴儿,隔壁病床上似乎都躺着人,房门下漏入一道惨白的光,隐约照见地上也躺着人。 陈东来骤然惊醒,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不知道撞到了什么,说了声对不起,有人在地上嘟囔着,隔壁病床上的女人窸窸窣窣翻了个身,病房里的灯亮了。同样惨白的灯光很刺眼。顾西美伸手盖住眼睛:“侬做啥呀——”她刚想问孩子在哪里,胃下就挨了重重的一脚,疼得她倒吸了口气侧过身蜷缩起来,恨得咬紧牙关,心底却松了一大口气。这小赤佬,算侬识相,没跑出来!刚才所有的自我怀疑立刻被“回上海”这个强大的不容抗拒的意愿抹去。顾西美半撑起身子,掀开被单,轻轻抚摸着因胎儿翻身造成凹凸不平的腹部,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这喜悦并没有维持多久,到了早上医生查房后就又变成焦灼和愤怒。因为同病房里的八个床位只空着两个,她只能压低了声音和陈东来谈判。 “你去办出院手续,我已经没事了,明天的火车赶得上。” 万春街 第7节 “西美,算了,就在乌鲁木齐生吧。医生说了,宝宝情况不稳定,很有可能提前出生。”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还有两个礼拜呢,没这么快,而且火车要比卡车舒服多了。”顾西美掀开被子下了地:“你不去是吧?那我自己去。” 陈东来赶紧上前扶住她。出了病房,不远处的护士扭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去忙了。两夫妻默契地走向另一头的安全出口。 顾西美撑着腰:“陈东来你什么意思?” 陈东来有点不敢看她:“西美,就留斯南在新疆长大不行吗?” “你脑子坏掉了?”顾西美气得浑身颤抖:“凭啥?凭啥!你来了十年,我跟着耗了八年,还要贴上小孩一辈子?要当新疆人你自己当,我儿子女儿绝对不行!” “我知道你一直想回上海。”陈东来默然了片刻:“要是再过十年也回不去呢?一直回不去呢?” “怎么会回不去?我是来支援建设的!支援好了怎么就不能回去?我的家在上海,我姆妈在万春街,我姐我弟我女儿都在,凭什么我不能回?!”顾西美有点绝望,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夹杂着抽噎。好像那个她隐隐明白却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实突然被扯了出来。在阿克苏的五万多上海知青里,人人都以为自己是下一个返城的,她也这么盼望着期待着。 “不要钻牛角尖了,西美。”陈东来轻轻搂住她:“对不起,西美,对不起。就听我的好不好?就在这里生,斯南跟着你或者跟着我都行,我也能照顾他。至少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至少我们看得见他摸得到他,至少我们俩能当一次真正的爸爸妈妈。” “放屁!我怀孕是假的?斯江是假的?”顾西美喘了两口气,推开他捧住肚子:“你怎么照顾他?你有奶?你不要上班?” “总归有办法的。我们一起想想办法。或许我可以调去阿克苏——” “陈东来,我就问你最后一句,你回不回?你不回我自己回。”顾西美没了耐心,直接往外走。 陈东来动嘴说服不了顾西美,更不敢也不可能动手,眼睁睁地跟着她三下五除二把出院手续办了。回到他宿舍,发现他根本还没理行李,顾西美也只冷笑了两声,自顾自躺下休息,留一个后脑勺给他。 —— 一九七四年四月一日,陈东来顾西美夫妇登上了乌鲁木齐开往上海的53次列车。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陈斯南当当当当,当当当当,阿姐,阿拉就见面啦。 陈斯江呵呵。 参考资料上海知青访谈录、上海知青系列书籍。 第14章 53次绿皮车是趟著名的“强盗车”,人多物品更多,行李架上座位下处处是人体和行李的叠罗汉混搭模式。休探亲假的知青由兵团统一购票,都有座位,但不少“逃跑”或请假的知青舍不得花五十四块钱,往往逃票上车,遇到查票就缩在小台板下头,靠上海老乡们膝盖上的军大衣或棉被打掩护。到了后半程,无论天多冷,车窗都会开着,因为厕所实在太臭。 四月天已暖和,也不是节假日回沪高峰,但火车上依然人挤人。陈东来安置下顾西美就起身去找列车长,提出加钱换一张卧铺票。列车长说“侬运道勿错,过了哈密就能空出不少卧铺。”陈东来猜测是神秘的“马兰基地”的原因,他和列车长交换了一个彼此心领神会的眼神,立刻掏出四十块钱买了一张卧铺票。 出了乌鲁木齐不久,就经过兰新铁路的三十里风口,火车哐啷哐啷着并没减速,车厢摇摆着往前冲。陈东来还没回来,顾西美有点头晕,请对面一位阿姐帮忙从行李架上取下一个小软垫,她把脸埋在了垫子里,深呼吸起阳光的味道来。小台板上的一叠报纸晃得厉害,刮到了她的脸颊,旋即盖住了她半边脸,她没伸手挪开,油墨的味道也那么好闻,像一道屏障把车厢里乱糟糟的一切都隔离开来,留给她一个安稳的小天地。 过了会儿,陈东来回来了,看见顾西美伏在一堆报纸间吓了一跳,赶紧打开行李,找出茶缸和橘子罐头出来,又剥了一个白煮蛋。顾西美强忍着恶心在摇摇摆摆的车厢里吃了,还要八个小时才能到哈密,她不吃也得吃,积蓄体力是必须的。 对面三个人的座位上挤了三男两女,都是上海人。其中一对夫妻是普陀区的,男的在阿克苏的农垦十团,女的在县城棉纺厂,儿子出生后送回了上海的爷爷奶奶家,和顾西美一聊,算老乡中的亲老乡,格外投合,知道她回上海生老二,都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小囡还是要送回去好。” 另外一家三口在乌鲁木齐博格达峰的柴窝铺林场,自然就和陈东来聊了起来。那男人随身带了根笛子,革命时期还不忘建设文化生活,也是难得。顾西美多看了那半截笛子两眼,陈东来忍不住嘚瑟了句“我老婆以前弹钢琴的”,立刻被老婆狠狠踩了一脚。果不其然,那夫妻俩就不怎么搭理他们了,大概知道革命前还能学钢琴肯定家庭出身有问题,基本属于“黑五类”。 陈东来只好讪讪地去和自己的邻座一个维族大爷说话。那家六七岁的小男孩半靠半站在父亲身前,一直眼巴巴地看着顾西美手里的水果罐头,突然一根浑浊的长鼻涕滑了下来,他猛地一抽,熟练地绷紧了上嘴唇皮往下拉,舌头嗖地卷着没吸回去的半截鼻涕,吃下了肚。顾西美打了个寒颤,忍住翻腾的呕吐感,默默抱着罐头低头看向小台板上的新疆日报,今天右上角的语录是“全世界各国人民的正义斗争,都是相互支持的。”好吧,她真想请对面的小朋友一路少吃点鼻涕,也算相互支持了。 陈东来和对面的亲老乡聊起了罗马尼亚新当选的总统,还有柬埔寨人民抗美救国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顾西美对这些毫无兴趣,她也不明白陈东来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些和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的事。她大哥以前也爱说这些,家里没有一个人听,他也要在饭桌上举着报纸说半个钟头,也许北武听进去了,她反正是当耳旁风的。男人,呵呵。 在吐鲁番站,陈东来下去抽烟,买了点葡萄干上来。顾西美夹在烤馍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觉得像小时候吃过的葡萄面包。她突然想起禹谷邨里的老洋房。那位方太太下午经常用镶着金边的茶杯和小碟子喝“下午茶”,有一种叫司康的点心特别好吃,每次都会剩下好几个,甜的咸的都有,她姆妈会高兴地说太太让她们吃完别浪费。她以前不懂事,后来才感觉到一种吃了“嗟来之食”的愤怒,更有一种被资本家蒙骗后还感恩戴德的羞耻。方家一心只知道赚钱,毫无爱国心和民族道义,跟美帝和英国佬做生意,还跟日本人、国民党做生意,被打倒是理所当然的。她姆妈思想觉悟低,总念着方家对她们的好,什么解放前跟着物价涨工资,每个月几百万法币2要用麻袋去装,什么对他们兄弟姐妹也很关心,允许她用跳舞房里的钢琴练习,还同情方家母女吃足了苦头。她们吃什么苦了呢比起十万知识青年在新疆垦荒的苦,她们那算什么她们甚至没有对国家对人民做出一分贡献,却不用日晒风吹沙刮,吃着银行里的定息,还有抽水马桶用,连指甲都从来没有裂过。顾西美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烤馍,把自己内心深处曾经存在过一丝“想成为方太太那样时髦精致优雅的女人”的念头完全抛之脑后。 过了红旗坎站,就是百里风区,比起前面的三十里风口,要更吓人一些。今天的风尤其大,车厢剧烈摇晃起来,慢慢开始减速。陈东来把行李里的两条薄毯子都拿了下来,垫在顾西美的腰后。风沙哗啦啦地扑打在车窗上,外头除了一片混沌的灰黄色,什么也看不见。鉴于53次列车有过被风刮翻的恐怖历史记录,车厢里暂时安静下来。 狂暴的风沙咆哮如雷,车厢呼啦歪过去又哗啦甩回来,广播里隐约传来12级这个关键词,一些人突然爆发出风沙都盖不住的尖叫和哭泣声。行李架上的一个袋子突然松了口,焦黄的馍馍深红的大枣黑绿的葡萄干一股脑地洒了下来。有人神经质地大笑起来,有人开始高声背诵语录,有人唱起“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这时候再团结再相互支持也没法让狂风停下。 陈东来正替葡萄干的主人可惜,突然觉得自己大腿边上有点潮唧唧的,头一低,见顾西美身下有一滩水印晕出了不显眼的地图,正无声地侵向座椅边缘,他不动声色地拿起新疆日报掩了下去,低声提醒“西美,尿,你好像漏尿了。” “啥”顾西美捏着最后两口烤馍一脸茫然,坐在火车上几个钟头,小腿的麻木使她全身的神经系统反应都慢了很多,就连偶尔的宫缩都好像隔了一条黄浦江那么遥远而陌生。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潮湿、微热,熟悉的失控带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羞耻,然而这种无地自容也一样隔了几条马路才慢悠悠地传至大脑,她只来得及本能地捧起膝盖上的新疆日报“要命哦这可不能弄湿忒侬想犯大错误啊”随即就被强烈的宫缩之痛打击的面目抽搐,终于反应过来不是尿失禁,是羊水破了。 列车在暴风中剧烈摇晃,突然停了下来。列车长在广播里大声嘶吼“紧急情况紧急情况五号车厢有位孕妇早产,情况危急,哪位乘客是医护人员医护人员请立刻到五号车厢” 顾西美躺在座椅上,头发汗湿,脸上糊着眼泪鼻涕,眼前一时光亮一时昏暗,近乎被撕裂的疼痛不断加剧她只能死死掐着他的手掌才证明自己还活着。 对面的大姐扯出条新床单替顾西美挡住了半边,大声问她“怎么样你还好伐疼不疼” 顾西美昏沉沉地扭过头,红底白花的床单上笔直的折痕撞入眼中,带着印染棉布特有的香气,她有点想笑“疼,疼死了。”这还用得着问 大姐看着她原本秀美的脸扭曲得有些狰狞,想了想还是用领袖的话鼓励了她几句“没事,一回生二回熟。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顾西美努力露出微笑后麻木地扭过头,看向军绿色的椅背,恶狠狠地在肚子里骂了一句陈斯南侬只小赤佬,侬要是敢在火车上跑出来,就留在新疆算了 小赤佬的亲爹陈东来真以为她从领袖的话里得到了无上勇气,握紧了她的手“加油你可以的,你一定能行。” “我不行我不行我要死了疼死的”顾西美拽着他的手堵住自己的嘴,牙齿磨着他的虎口往死里咬“但是我死也要死在上海” “别胡说,我们还要一起回去看斯江呢,斯江一直在等弟弟或者妹妹的。哎哎哎,你轻点你轻点,疼疼疼” 顾西美松了口,疼得直打挺。 “医生来了医生来了快让让”列车长和列车员领着两位身穿军装的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到了跟前一看陈东来,列车长脱口而出“啊呦,同志侬运道勿大好呀。”一张卧铺票白补了。 53次列车被迫在轨道上停了五个小时,毫无规律地剧烈摇摆着,漫天的风沙突然说走就走,当列车渐渐提速重新飞驰的时候,新生命历经了五小时的剧烈挤压后也突然说来就来,陈斯南刚接触到冷空气就被一双温热的手接住了,哇哇大哭起来。车厢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和一些多愁善感的女同志感动的哭声。 “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恭喜你们,生了一位半边天。”帮陈斯南接生的女军人笑着把婴儿抱到顾西美身侧。顾西美心里一沉,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那一团血污中不停挥手大哭的婴儿,愣了三秒钟,嚎啕大哭起来。倒不是又生了个半边天的缘故,而是她怀疑自己生了一个冬瓜。 多年后,陈斯南看到父亲笔记簿里泛黄的剪报在哈密火车站的站台上,两个军人和她父亲陈东来的亲密合影,陈东来抱着一个床单裹成的襁褓,里面露出一个椭圆的脑袋,非常长的椭圆形物体,大概二十公分那么长,乍一眼,的确以为他抱着一个冬瓜。旁边的文字十分精彩解放军兽医勇接生,阿克苏知青喜得女。 作者有话要说:马兰基地哈密的原子弹基地,那个年代属于机密。 2法币解放之前的通行货币,贬值极其严重,49年前工人工资三百万法币也不够一个月的生活费。 小剧场 陈斯南作者你什么意思冬瓜哈密哈密瓜我是晋江史上第一搞笑的女主角吗 陈斯江呵呵。 顾北武呵呵。 顾西美呵呵。 陈东来囡囡,到爸爸身边来。 陈斯南我可谢谢您了 第15章 顾西美躺在哈密军区卫生所的病床上,身下流着血,眼中含着泪,怀里抱着“哈密瓜”,脑子里糊着一滂浆。每次护士把“冬瓜”陈斯南放到她怀里吸奶时,她都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才好,看护士,觉得人家在憋笑,看“冬瓜”,她怕自己会做出连自己都害怕的事来。 吃完了孕妇会吃的苦,接着吃产妇要吃的苦,医生还说她运道好,碰上了兽医,没有产后大出血,只缝了七针。只、缝、了、七、针?顾西美一脸麻木,心里却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好几遍。当年她在陈家坐月子,一张行军床左边地上睡着婆婆,右边地上睡着姆妈,丈夫睡在脚头,大冬天的三个人三班倒排得挺好,她踏踏实实睡了二十多天的整觉,感觉从没听到过斯江半夜啼哭。 轮到陈斯南,才发现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全是狗屁,一个娃一个样,开头也吸不出奶,急得小脸涨得通红,哇哇地哭,粉红的嘴张大后竟然占了小半张脸,看上去像冬瓜开了个口子,倒进去点开洋香菇鸡丁就好蒸出冬瓜酿。等她跟医生提出来买奶粉吃,“冬瓜”突然开了窍,几口就吸出了奶。于是顾西美更苦的日子开始了,一天要喂八九顿奶,喝完左边喝右边,每次半小时。她比奶牛还惨,一觉只能睡一两个钟头,半夜喂奶的时候听见陈东来祖传的呼噜声,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惜她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就算他醒了又能帮什么忙?号称自己要真真正正地当一次爸爸的人,拿个尿片都会把屎漏出来。 在哈密的日子,成了顾西美人生最黑暗的日子,比刚去阿克苏的时候还要痛苦。这时候,宏大的“让孩子成为真正的上海人”的意愿已经完全不重要了,白天一睁眼想的是“怎么熬过这一天”,夜里眼一闭想的是“祖宗我求你多睡会儿。”陈东来也不好受,曾经服侍老婆坐过一次月子的他,以为自己是行的,然而上手后发现还是不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拿出了和钻井较劲的新□□青年的干劲,难道斯南比大钳更难弄?他还不信了。折腾了一星期后,他信了,这小婴儿软不溜丢的,难弄,邪起(极其)难弄。 在招待所坐完月子,顾西美决定利用剩下的十天假期把陈斯南送回上海。陈东来一百万个不情愿,他每次看见女儿的冬瓜头就很内疚,觉得都怪自己没有坚持留在乌鲁木齐,才导致她受了这么大的罪,比较一下斯江的美丽无缺,这份内疚立刻乘了一百万倍,压得他眼眶湿润。他的手指被斯南的小手紧紧捏住,她突然朝他绽出了一个笑容,陈东来瞬间被巨大的幸福感和满足感击倒了,他抱着婴儿转过身背对着顾西美轻轻哭了起来。顾西美瞟了一眼他不停颤抖的后背,默默地翻了几个白眼。 两个人争执起来,这次陈东来怎么也不肯让步,坚持要带斯南回阿克苏。顾西美难以相信他会不同意送孩子回上海,但更难以相信的是他居然不听她的。 “好,你自己带她回乌鲁木齐,我回上海看一下斯江。”顾西美冷笑着开始收拾行李。这下轮到陈东来不敢相信她居然能这么狠得下心,怀里的陈斯南哇地大哭起来,长脸挣得通红。 “行,那你最后喂她一次奶,我再去买点奶粉什么的。”陈东来沉默了几分钟,也豁了出去,把女儿塞进她怀里,拎起包甩上门冲了出去。 顾西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场较量会导致什么后果,好像已经脱离了她能想像的范围。陈东来从来都是温顺的,听话的,拿得出手的。她作为女人和妻子,能感觉到他那种微妙的内疚和感激,这也使得她更乐于并善于拿捏他。她撕掉音乐学院的录取信,和钢琴一刀两断,就和她曾经在方家享受过拥有过甚至被影响过的一切都划清了界限。她亲手砸开了命运的枷锁,和理想的“爱人”并肩作战,垦荒屯边,为祖国为人民做出了贡献,有什么比这个更加浪漫和高尚?即便后来她发现陈东来并不是她想像中的“陈东来”,她也被自己的勇敢纯真和执着深深感动了。她对自己进行了史无前例的革命,并且成功了。 眼看这个成功似乎要毁在了哈密,顾西美犹豫不决起来。她抱着陈斯南开始喂奶,发现刚满月的“冬瓜”脑袋好像睡歪了,明显左边扁了下去,显得更加丑怪,脸上昨天起的两三个疹子,今天忽然多出来不少。等陈东来匆匆买了些婴儿用品回来,她忍不住提起疹子的事。陈东来抱着孩子在窗口明亮的地方看了会儿决定去卫生所找医生看看。 “西美,你说应该没事的吧?是比昨天多了?我昨天怎么没留意到……”陈东来絮絮叨叨地,东拿两块尿布,西拿三块毛巾,急得团团转,就是拖拉着不出门。 顾西美低头叠着自己的衣服,心里拿不准要怎么接这个话。她有点茫然,不知道自己是硬撑着独自回沪呢,还是跟着陈东来走。前者后果可能很严重,后者她自己无疑会很生气。她抬起头来,见陈东来一脸哀恳地看着自己,再看看他手里的斯南,皱巴巴的小脸扁了扁嘴要哭不哭的可怜样,突然心就软了,自己就捂着脸哭了起来,哭自己的软弱,也哭自己一去不复返的家庭地位,她竟然被陈东来拿捏住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敌进我退。 —— 一“瓜”激起千层浪。陈斯南的出生在万春街乃至全上海都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这是万春街第一个出生在火车上的小囡,并且作为宣传军民鱼水情的典范上了报纸,通过革委会、军区、铁路系统三管齐下,从新疆火速发到了上海。各区都把报纸贴上了宣传墙,来鼓励更多知识青年扎根于农村,金句迭出。遇到那些用“考试、病退、独生子女、顶职”种种借口为子女申请返城的家长,都会以陈东来一家为榜样做思想工作。扎根于农村奉献在边疆,不是一代人的事,是代代人的事。 对于陈家来说,这也不是一代人的事。陈斯江知道姆妈生了个妹妹,她是最高兴的,简直欢欣雀跃:“妹妹,我有妹妹了,我妹妹叫陈斯南,囡囡,南南(沪语音同囡),妹妹可以穿我的裙子,我的小皮鞋,我要给妹妹扎辫子,还要打两个漂亮的蝴蝶结。” 顾阿婆劝她,你装也装一下,反正去七十四弄不能这么开心。你开心了,你阿爷阿娘就要不开心了。 这倒也不用装,小婶婶钱桂华第一时间就关心过斯江了:“啊呀,作孽哦!阿拉斯江最赛古了(可怜)。大阿哥大阿嫂要登勒哈密噶许多辰光(大哥大嫂在哈密待这么长时间),探亲假白白浪费特,下趟回来要——1978年?阿拉斯江八岁了,读小学两年级咧!” 斯江原先没想过这个,一直以为爸爸妈妈很快会带着妹妹回来,一下子懵了,不用装不开心,转身跑到灶披间抱着阿娘的腿就哭了起来。钱桂华吓得赶紧抱着自己刚满了一百天的二女儿追下了楼:“斯江斯江,侬覅哭呀,弄堂里看勿到爷娘格小旁友交交关关——(看不到爸妈的孩子很多)。”她不过说了几句大实话,怎么又惹出事来了,万一顾北武再把帐算在她身上,阿爹啦娘哎,切勿消!(吃不消) 陈阿娘铲子重重敲在锅沿上,一手搂住斯江,扭头对这个不省心的儿媳妇喊了一声:“侬勿会港闲话呢,就少港点!覅港!去年撒格事体还勿够?(你不会说话呢就少说点,别说了,去年惹的事还不够大?)” 钱桂华嘟嘟囔囔抱着女儿出了门,兴致勃勃和隔壁人家谈论陈斯南的出生细节去了,更多的是炫耀自己的女儿白白胖胖长得端正,而万春街最漂亮的顾西美竟然生了个“丑冬瓜”,啊呀呀,想不通啊,可惜啊,作孽啊赛古啊。当年顾家四个孩子长得多神气,没想到一代不如一代。斯江?斯江还是可以的,像顾北武,就是不晓得将来怎么样,女大十八变嘛……这个话题能让她说一百年,钱桂华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万春街。 陈阿爷今年一下子多了两个孙女,尤其一个从孙子变成孙女,晚上的两杯白酒一下子变成了三杯。想到居委会墙上那张报纸,叹气也多叹了十几声。 斯江夜里闷闷不乐地回到六十三弄。 “别听你小婶婶胡说八道,她心不好嘴还贱,呸呸呸。”顾阿婆气得一刀下去斩开一只香瓜:“说不定过两年你爸妈就调回来了,你爸爸是工程师,你妈妈是老师,肯定单位都好得很,分一套大房子,公房,带抽水马桶的那种,带着妹妹一道,你和妹妹住一间——” 斯江抱住外婆的腿:“我们和外婆住一间,外婆这么好,妹妹肯定也喜欢外婆的。阿娘也来,一道住。” “啊呦,我有福气喽,我外孙女儿们孝顺我咧。”顾阿婆乐呵呵:“睡着了都能笑醒。” 斯江睡着后,顾阿婆当然是笑不出来的,对着顾北武长吁短叹:“唉,不是一直说是个儿子的吗?怎么变成姑娘了呢?你说会不会被人不小心抱错了?” 顾北武从一堆电子零件里抬起头来,嘴角抽了抽:“整辆火车,就顾西美生了一个,跟什么抱错啊?葡萄还是哈密瓜?” “什么顾西美顾西美!她是你二姐,你在家里就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她,没大没小的。”顾阿婆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还葡萄哈密瓜,神经病!唉,这个老二丑是真的丑,一点也不像斯江,像她家爸爸。唉,都是命啊,你二姐就是命苦。你看你大姐,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总不能说是我顾家的姑娘有毛病吧?你说会不会是你二姐夫在油田上搞坏了?你去问问,石油这个东西,对生男生女有没有影响?” 顾北武看看天花板,叹了口长气,还没来得及批判老母亲这唯心主义的言语,生了三个儿子的顾大姑娘突然半夜赶回娘家来了。 “顾南红,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你是不是又挨打了?”顾阿婆吓了一跳。顾北武皱着眉撸起了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万春街,我认为自己写的是年代文,但不符合晋江年代文的定义幻言,所以只能在文案里标了写实都市种田文。全文写的是“一条弄堂,两户人家,四代女人,五十年芳华,百年沧桑。”斯江斯南不是言情意义上的“双女主”,从字数比例上是双女主,主要是个人奋斗家庭变化时代变迁。感情线当然有,不会这么快。 再次感谢愿意一起看完万春街故事的你。现有的读者人数已经超出我预期了,很满足,每天的写作和修文都是非常愉快的时光。 万春街 第8节 第16章 顾南红和顾西美只有四五分相似,远不及顾北武昳丽,眉眼清淡,她从父亲那里遗传到的单眼皮独有一番妩媚风流,身上穿的白衬衫粗看没什么,细看却有与众不同的小圆领,腰身掐得极细,比普通衣服短了两三公分,下边一条的确良的黑色裤子格外贴身,完全不同于别人的肥腰低裆,偏偏小腿那处裤脚又宽了起来,还长出几公分盖住了一半的皮鞋。要不是颜色这么朴素,只怕走在淮海路就要被检查队员当成女流氓喊去受教育了。听到挨打这句话,她瞄了眼弟弟,垂眸把手里的两个包裹塞入姆妈怀里,低声说:“没,上次老四打他打得凶,他三个月没能出海,现在不敢动手了。” “那你额头上这片红怎么回事?”顾阿婆不信,扯过她来在灯泡下仔细看,又撩起她袖管裤腿检查。她对那个海员女婿是没一处满意的,但是顾南红比顾西美还犟,嫁出去十一年,只年节里回娘家来送礼,放下就走,唯独今年的年初二因为斯江才留下吃了顿饭。之前要不是顾北武去了几趟复兴岛发现了不对劲,家里还不知道她竟然捱了打。都怪顾东文这个狗东西去了云南,也怪她没教好两个女儿,她们个个要做新时代的独立女青年,结果自由恋爱胡乱嫁人,娘家不靠,死要面子活受罪。放在以前,她三个姐姐受了委屈,回娘家一哭,家里的哥哥们纵然再不顶用,也会立刻带上三四十号人打上门去。谁家的姑娘嫁过去是受委屈的呢,那打的不是姑娘,打的是这家人的脸。不过这些话她只敢自己在肚子里嘀咕,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都是思想错误。 “哎呀,我就想烫一下刘海,不小心碰到的,是烫伤。妈——!哎呀,妈你松手,让我进去看看斯江。”顾南红好不容易挣脱开,绕到后面掀开帐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边,看着熟睡的斯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斯江手背上的几个小涡。小姑娘越长越好看,和顾北武越来越像,多好啊。她三个儿子也像舅舅,可惜不是长相像,是脾气性格像,个个是闹翻天的猢狲,听见声音她就头疼。要是她有个女儿,怎么舍得不自己带呢,每天光给她打扮就快活死了。想起顾西美,顾南红摇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地掖好小被子压好帐子,回到客堂。 “斯江长得真好。西美两口子到底回不回来?老四你看看那个大点的包裹,我拿旧衣裳做了点小肚兜小褂子小鞋子,就是不知道颜色行不行,还有二十块尿布,都下过水了,她们要是不回来,你帮我一起寄过去。邮费我就不给你了。”顾南红声音细柔,和她性格里的倔强全然不搭。 顾北武翻开包裹:“说是不回来了,让我寄邮包到乌鲁木齐,她们在那等着。邮费可以不给,搞几斤黄鱼来我就不亏了。颜色蛮好,小姑娘穿这个蓝好看,洋气得很。哎,大姐你这尿布搞得特别好,比妈做的那些软和得多,吸水。” “厂里出口多下来的一点点布,我跟主任老早打好招呼的。”顾南红笑了:“下面三条新的泡泡纱裙子是给斯江做的,你拿出来,别混在一起寄走了。” 顾阿婆拍开儿子的大手:“看看你翻得乱七八糟的。走开走开。咦,这些小衣裳用的是你以前的旗袍?”当年为了做几身时髦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十六岁的顾南红可没少闹腾,穿上后好看是真好看,整条万春街都被照亮了。 “嗯,放着也没用。”顾南红点了点另一个小点的包裹:“老四,这个是给禹谷邨方——方太太的,你有空帮我送过去。”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却依然坚持用了老早的称呼。 顾北武一伸手直接打开了包裹:“唉,我先检查一下啊,大姐你别总是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好伐?搞不好被有心人举报一下,她们倒霉,你也倒霉。” 顾南红抢都来不及,只压住里面露出来的一截子蕾丝面料,气得涨红了脸:“女人的东西你怎么随便翻啊?戳气!活该你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再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谁有空天天盯着人举报这个举报那个的。” 顾北武耳朵腾地红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使劲往回撤,却勾住了一根带子,一件白色蕾丝的内衣猝不及防地被他拎了出来,在娘儿仨个人面前晃动。 顾阿婆吓得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拽下内衣团成一团塞回包裹里:“南红你疯了是不是,上次送什么口红丝袜,这又是你家男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你这辈子就盯着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鬼东西,鬼迷了心窍!你别害了方太太她们。怪不得你男人一天也不放心你——” 屋子里静了片刻,顾阿婆讪讪地松开了包裹,又狠狠心拧了女儿一把。 顾南红噙着泪把包裹重新打结,狠狠地瞪了顾北武几眼:“要你们管!方太太自然晓得这是什么,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顾北武你送不送?” “那不行,你不说清楚,我肯定不能让老四送过去。”顾阿婆气得直哆嗦:“顾南红啊顾南红,方太太方先生她们待我家的好,你老子你大哥和老四一直在还她们的人情,你记得她们的好,是你有良心,不像西美——但是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呢,顾阿婆也说不清楚。她两个女儿,西美更漂亮,可十几年前南红才是万春街最时髦最出风头的那个。西美气不过,又不屑和姐姐别苗头,别也别过不过,只明里暗里讽刺她爱慕虚荣。她做娘的呢,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也拦不住顾南红偷偷用夹蜂窝煤的火钳烫刘海,挡不住她自己裁衣绣花做旗袍,十六七岁的人天天往隔壁上影厂拍电影的棚子里跑,还逃学去偷看什么《魂断蓝桥》的外国电影,真的是魂都断掉了。明明是她生她养的女儿,却总说只有方太太能理解她。陈阿娘背后嚼舌头也没说错,要不然顾南红怎么就为了那些漂亮东西嫁给海员了呢,天晓得那个海员只请她去德大吃了顿西餐,国泰看了场电影,另外送了一支口红给她,才见了两次面还是三次面她就敢偷了户口本去结婚。 “妈,你别拿我跟顾西美比。”顾南红抬起下巴,露出了年轻时睥睨万春街的傲然:“她呀,一辈子都在做梦,走一步悔一步,就是个四不像,只有陈东来那种老实巴交的蠢男人才被她套牢,能套住陈东来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了。” 顾北武噗嗤笑了,自去边上倒了杯冷水灌了几口:“五十步笑百步。” 顾南红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我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好了,我呢,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叫男人从国外偷偷摸摸夹带,就是物归原主而已。妈你还记得伐?老早有个电影公司请我去参加活动,我缺条裙子,方太太借给我一条。顾西美偷偷摸摸穿,勾在五斗橱上扯坏了,你拿出去几次都没师傅能织补,后来也没机会还。这次翻箱底翻出来,我索性改成条吊带睡裙和两件那个,还给方太太也算结了。这有什么人能举报?穿着睡觉的,谁还能看得见?” 顾北武揉了揉眉心,自己的亲姐姐,他还能怎么样呢。 三个人说了半天话,顾南红看看钟:“我要走了,老赵还在弄堂口等着呢。” 顾阿婆吓了一跳:“你男人跟着你来,怎么不一道进来?!” “进来做什么,我还能在万春街偷人?!”顾南红哂笑了两声:“他其实是被老四打怕了,不敢进来。” 看到自己老娘目瞪口呆一脸惊吓,顾南红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对了,你们跟顾西美说,她要是不想要她家陈斯南,送给我好了,我家正好缺个姑娘。” 这下连顾北武都扬眉瞪眼地说不出话来。顾南红眼波流转,笑盈盈地说:“我早猜到顾西美不肯回来了,她是嫌斯南太丑怪,丢了她的脸。我不嫌,只要是女孩我就喜欢。” “大姨娘1!侬覅抢我阿妹!”里面陈斯江光着脚跑了出来,扑到顾北武身上:“阿舅,阿舅,侬带吾去新疆,吾要去寻爸爸妈妈,要寻阿妹。”她扭过头又冲着顾南红叫:“阿妹勿难看格!阿娘港有宝宝生出来的时候会头老长,过几个号头(月)就好了。姨娘侬勿懂!” 这边顾阿婆赶紧伸手去抱她,嘴里不住地哄她,斯江却现学现用,把阿娘说钱桂华的话甩给了顾南红:“姆妈肯定不嫌阿妹丑,姨娘侬勿会港闲话呢,就少港点,最好覅港。吾生气了!(姨妈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最好别说,我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娘扬泰苏北扬州泰州地区方言称呼姨妈为姨娘。 小剧场 街坊顾家大姑娘最可惜,嫁到复兴岛做了海员的老婆。 顾南红你们懂个屁,老娘穿喇叭裤化烟熏妆的时候,你们连时尚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顾北武唉,女人 陈斯江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 陈斯南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可能会变成姆妈 分割线 补充说明以前嫁海员是很多时髦姑娘的选择,一来海员工资高,二来海员家属不用下乡,三来海员能偷偷摸摸带回很多舶来品。魂断蓝桥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放映的,五十年代又传开来,六十年代初期曾经成为青年们津津乐道向往的“时髦”。我围脖上会放出五十年代末的上海电影画报,其实还是蛮时髦的。 感谢支持万春街。 第17章 “好了,姨娘不说了,囡囡不要气啊。”顾南红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脸。斯江不乐意地转过头,也不要外婆抱,只搂紧了顾北武的脖子,看到桌上的三条新裙子,才扭过身子问:“裙子是送给我的吗?大姨娘。” “是啊,漂亮吗?”顾南红拎起那条鹅黄底白色圆点的裙子表功劳:“这个泡泡纱的料子外面买不到哦。姨娘给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你看,腰上这个大大的蝴蝶结还可以拆下来做头花,裙摆这里还加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你穿上后转几圈,保证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谢谢姨娘,不过我还是要生气的。”斯江说完鼓起了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买我。” 顾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原地举高转了两圈:“我家斯江富贵不能淫,说得好!” 顾南红装成很紧张很苦恼的样子:“那斯江你说,姨娘怎么做你才能不气呢?吾老欢喜侬了,侬要是勿睬吾,吾要伤心格呀。(我好喜欢你的,你要是不理我,我要伤心的呀。)”她细细的眉毛微蹙,眼里一秒就氤氲上水汽,圆润的樱唇微微嘟了起来,细细柔柔的尾音上扬,腻腻地拖出一个小钩子。斯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别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飞快地跑去后面了。 顾南红得意地溜了顾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顾北武看向屋顶直摇头叹气:“顾西美活在梦里?那你就是活在戏里。”他当时真以为她被丈夫打了,气得下了死手揍人,谁想到她对着亲弟弟还演那么一出苦情戏。就她这么个嗲精,细声细气的,太具欺骗性,就算他告诉警察事实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脱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计也没人信,还要害了他自己,那“为姐姐出气”的家庭内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会治安问题了,也亏得她那个海员丈夫极其孝顺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会信。顾南红在男人面前是顾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顾南红。呵呵。 却见斯江举着一张报纸跑了回来:“做错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说对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还要保证不抢我妹妹!” 顾南红看着那张照片极力忍住笑:“好好好,陈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丑,也不该想要抢你回家。这样可以了吗?” 斯江盯住她:“还要向我妈妈道个歉,我妈妈才不会嫌妹妹丑,因为我妹妹一点也不丑!” 咦?这话好像听着没毛病。可是要顾南红跟顾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后道歉,顾南红也是张不开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脸怜爱地看看报纸上的“大冬瓜”再一脸批判地看向自己,顾南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向那个绝对不会嫌自己女儿丑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希望我没有误会你。” 顾北武乐得肩膀直耸。斯江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是有对不起就好,她拉住顾南红的手:“嗯,我不生气了,我又喜欢大姨娘了。谢谢大姨娘给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们老师可羡慕了,还问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给她。我答应她了,但是上个礼拜我又反悔了,因为我要把裙子留给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师说对不起了。” 顾南红稀奇得不行,搂着斯江亲了好几口:“你这个小人精,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的?什么但是因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谁教的?” 顾北武手插裤袋笑眯眯地走了上来,嗨,谁费力气花心思教孩子还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就缺个闪光灯了。 “伟大领袖mzx教导的!”陈斯江大声回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顾南红看着顾北武停了一停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大门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 在顾南红促狭的笑声中顾北武停下脚转过身:“就这么定了,舅舅七月份带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万春街一带的深夜执勤民兵被这冲破云霄的“救救”声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经查是复兴岛海洋渔业公司的赵某,曾因怀疑妻子顾某在他出海期间有个人作风问题而产生了家庭矛盾,冲动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继而和前来说理的妻弟发生争执,冲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这又让顾南红在万春街有了新的传说。 “啧啧啧,听说了伐?作风问题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贴身盯人,比特务还懂经!” “切切切,整条万春街,也就只有顾南红才配有个人作风问题好伐?” “迭格闲话(这话)嘛——有道理。” —— 六月底,顾北武带着斯江和那包“烫手山芋”来到禹谷邨,不巧梅毓华出了门。顾北武犹豫了一下叮嘱方树人:“这是顾南红给你姆妈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陈斯江小朋友立刻发挥甜言蜜语的广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会做裁缝会绣花,阿姐侬快打开来看看。” 方树人刚碰到包裹,就被顾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还是让你姆妈自己看比较好。”顾北武面色微红,眼神闪烁,只能画蛇添足两句:“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顾南红再三交待只能给你姆妈看。” 方树人脸更红,手足无措地抽了两下才把手抽了出来,迅速背过身去给他们倒喝的,只觉得从手背开始像黄梅天返潮一样,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后背,又冲上后脖颈,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你们真的要去新疆吗?坐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点也不辛苦。”陈斯江捧起面前的桔子水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处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妈妈的房子很大,还有沙发,我跟你说过的,是我爸爸亲手做的,带弹簧的那种!” 方树人笑道:“那我以后有机会再去白相,现在不行,我没有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 “我舅舅有!舅舅有好多介绍信,随便你用。舅舅还有好多钱,大团结有这么多,也随便你用。阿姐,我们一起去吧。”斯江替顾北武慷慨,没一点客气的,拿出了一万分的热情邀约。 顾北武哎了一声,捏她的小脸:“哪有你这样拉壮丁的,干嘛一定要拖你方姐姐一起去?”这家伙真是反了天了,好像他的介绍信和钱都是天上下雨得来的一样。 “壮丁是啥?”斯江好奇地问了一句,又撇开来不管了,忽闪了下大眼睛,有点难为情,低声说:“大姨娘说我已经四岁了,在外面要自己去上厕所,不能老让舅舅陪,火车上的厕所没马桶也没痰盂罐,我怕我用不来,如果阿姐跟我们一起去——” 顾北武倒真没想到这个,握拳捂住嘴,又好笑又心酸,他家斯江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他笑着撸斯江的头:“怕什么?你忘记去年那个列车员姐姐了?放心,我请她陪你上厕所,行了吧?” 斯江鼓起掌来:“舅舅你真厉害!” “可不是。” “哪里都有喜欢舅舅的大姐姐!” 顾北武一口橘子水差点喷了出来:“陈斯江!” “我错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记得的,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方树人给了顾北武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挥之不去的湿哒哒的黄梅天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外头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陈斯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方树人专注地听着。顾北武索性站了起来,打开旁边五斗橱上的收音机,调起频道来。 “阿姐,你还不知道吧,我被电视台选中了!”斯江突然想起这个大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当小演员了!” “电视台?小演员?”方树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对,今年国庆节我要去电视台参加演出节目呢,你能从电视机里看到我。”斯江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阿舅,能看到吗?” “嗯,有电视机就肯定能看得到,国庆汇演肯定要播出的。”顾北武笑着解释:“顾南红有个朋友是上海电视台的导演,他们搞了个什么少年儿童文艺演出小组,就走了个后门把斯江塞进去了。” 斯江皱起小眉头大声抗议:“阿舅!吾没走后门!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导演伯伯还说我是背语录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没走后门,你走的大前门,行了吧?” 方树人莞尔:“呀,可惜我家没电视机,阿姐一定到居委会去看你的节目。” “阿姐你来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说新疆回来后就买一台电视机,彩色的那种,彩色的!”斯江激动起来:“阿舅,你不会骗人的对伐?你会买的对伐?” 顾北武曲指给了她一个毛栗子:“买买买,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人?” 斯江捂着脑门认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没骗过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会的刘阿姨什么的,算了,她还是得少说话才能多吃糖。 方树人只装作没听懂,随口问道:“彩色电视机很贵很难买吧?” 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 万春街 第9节 世界是很大,美国人五年前就登了月,她当然知道,可这关她什么事。一切会好的,还能好吗?她的世界就在这二十几平米里,父亲跳了苏州河,工厂没了,家里也住进了几十个陌生人,她是家里的独养女儿,却一直被“动员”支边,好不容易病休留城,遇到政审就找不到任何好一点的工作,辛苦了一年攒下来的三十块钱是她在街道生产综合组的报酬。她被分在铅丝弹簧组,铁壳子上全是锈,对着三四十个“夜壶面孔”格阿姨妈妈,一天七角钱,她才二十岁,一辈子就仿佛已经到了头。姆妈也总是说会好的,慢慢会好的,其实这话和过去的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也没什么区别。 门响了。方树人捏紧了手里的纸球,没处丢,塞进了裤袋,却是姆妈回来了。梅毓华手里拎着两盒糕团:“老松盛今朝排长队,勿巧又碰着落大雨,咦,小顾和斯江已经来过了?” “来过了。”方树人想起来那个包裹,指了指:“他大姐给你的,不知道是什么,也不让我拆。” 梅毓华拆开包裹,半晌没说话。方树人拎起这条触目惊心的蕾丝吊带长裙,又看看下面的两件蕾丝内衣,怀疑顾北武肯定知道,就觉得手指滚烫,脸也滚烫。梅毓华接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南红手艺真好,囡囡侬穿勒睏高蛮好。(你穿着睡觉蛮好)” 方树人涨红了脸,甩手翻身进了里间:“撒宁要穿格么子!(谁要穿这个东西!)” 外面传来姆妈欣喜又快活的自说自话,这件婚纱是她自己设计的,料子从伦敦运来上海等了三个月,请苏州绣娘缝制又花了三个月。原先是长袖的,有点像旗袍,一侧开了高叉,拖尾摆开来是半圆形,可惜图纸再也找不到了。她不但在婚礼上穿,家里待客的时候也喜欢穿,还和爸爸在蔷薇花瀑布下照了相,后来反正留也留不住,就送给了顾南红,也算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她穿着肯定更好看。顾家的几个孩子都长得好,可惜南红晚生了二十年,不然以前上海滩的月份牌上肯定都是她的广告画。她也真是的,以前就说是送给她的,隔了这许多年非要还回来,心灵手又巧,真是时髦人。她之前让小顾送来的几本外国杂志囡囡你藏在哪里了?好像哪一页看到过类似的款式呢。哎,囡囡,你试试这两件内衣,妇女用品商店哪里有这么好看的呀,友谊商店里都没…… 方树人无力地倒了下去,扯过被子蒙住头,姆妈大概靠回忆就能苦中作乐地过完这一生,她呢?还有顾北武,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坏?她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他每次来都会说些报纸上的新闻和各路“传说”,难道是说给她听的?他好像二十六岁了,打算一辈子做投机倒把的罪犯?万一出事被抓,斯江和他姆妈可怎么办呢。她掀开被子又腾地坐了起来,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自己想顾北武做什么呢?他可是自称为她爷叔的人,呸,覅面孔。她骂的是她自己。可她依然忍不住想,他原来写的“我们”究竟是他和谁呢…… —— 在“人定胜天”的岁月里,顾西美其实已经不自觉地沦落成潜在的唯心主义者,在给陈斯南喂奶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她姆妈挂在嘴边的那句“都是命”,这三个字曾引发她的滔天怒火。她用了许多书本上的知识和伟大领袖的话企图掰正姆妈的思想,却敌不过两句反问。 “只有gongchan党才能救中国,不就是我们中国人的命好吗?全人类等着被解放呢。”这谁能说不? “没有mao主席,难道会有王主席陈主席?领导党解放全世界就是伟大领袖的命。”这谁又能说不? 什么叫都是命?她顾西美长得漂亮读书认真思想端正还弹得一手好钢琴,却不及爱慕虚荣好逸恶劳的顾南红倍受关注,这就是命?她响应号召奔赴边疆屯边垦荒吃不饱穿不暖,顾南红却坐在棉纺厂办公室里吃食堂吹电扇穿最好看的衣服。她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钱,还要寄回去十块钱,省吃俭用连鸡蛋都要靠做月经带去换,顾南红却拿着海员老公的工资在外面花擦擦,这就是她们姐妹俩不同的命?她不屑于做顾南红那样的蛀虫,可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种不忿。无论是电影还是小说,顾南红这样的都应该受到挫折一蹶不振,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一个力争上游的女青年才对。 已经过了一百天的陈斯南,照旧没有得到任何庆祝仪式,满月的时候,她开始发疹子,双满月的时候,眼睛鼻孔嘴巴里全是疹子,喝奶的时候大概喉咙也疼,喝几口就丢下,饿极了又不甘心,自发地把大脑袋先往后甩一下获得加速度扑上去,吸几口又疼得丢下,哼唧哼唧地哭,不算太闹腾,却就这么恶性循环着,搞得顾西美频频发作乳腺炎,发了两次高烧,要不是孟沁和曹静芝等一班朋友热心帮忙,母女俩恐怕死都死了好几回。而一心要做一个“真正的父亲”的陈东来远在千里之外,调动工作的申请报告打了,调动却遥遥无期,离开克拉玛依局里去乌鲁木齐办事处容易,想要再回局里很难。 就在这样的共苦之中,顾西美对小女儿的感情越来越复杂。疹子渐渐结了痂,掉落的速度却很慢,对于如此丑陋的小生物,她实在不能违心地自夸“我女儿很漂亮”,连可爱健康都够不上,也不好带。但她做任何事都有始有终认真负责,所以虽然嘴上逢人就怨,也不得不累死累活地看顾这个她喜爱不起来的女儿。 这天,她照常拎着篮子去幼儿园。三四十个不同年龄段的孩子也照常拥上来围着篮子惊叹:“顾老师,囡囡好丑啊。”“今朝囡囡还是老难看格。”“没,侬看呀,比昨日还难看。” 班主任林老师忍着笑去赶他们:“好了好了,上课啦,拿(你们)绢头(手帕)都带了伐?老师要检查了。去坐坐好,快点。” 顾西美木着脸把篮子藏到文件柜后面,把咬定篮子不放松的几个大孩子赶开:“就拿(你们)闲话多。囡囡长大了会变漂亮格。” 曹静芝的儿子沈青平伸脚踢了一下篮子:“丑八怪?”篮子晃了晃没翻,里面熟睡的陈斯南皱了皱眉头张开嘴,突然吐了一个奶泡,又睡着了。沈青平忍不住蹲下去戳了戳斯南的脸颊,戳在一个结痂的疹子上,他吓得一屁股蹲在了地上。他妹妹沈星星尖叫起来:“顾老师!阿哥又踢妹妹了!” “吾没踢妹妹,踢格篮头(踢的篮子)!”沈青平扭头哇哇叫。又是一顿闹腾,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开始上课,先唱《东方红》,再唱代国歌,跟着才是《一分钱》、《上学歌》等等。有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尿了裤子,好在是夏天,等给他们换好裤子收拾完教室,林老师喊着口令指挥小朋友们拿好自己的饭盒排队去食堂,一听到今天吃菜粥不吃馍馍,孩子们高兴得很。 顾西美刚把最后几个小尾巴拎出教室,外面远远的有人喊:“顾老师——顾老师,上海有人来看你,你弟弟和你女儿来看你啦。” 顾西美半晌才回过神来,风一样地冲了过去。 幼儿园的孩子们的队伍立刻乱了,五六岁的大孩子敲着饭盒往外跑:“上海来人啦,大白兔奶糖来啦——”几个老师急得又拉又喊,一片混乱。 很快,没等老师们费劲,现场就安静了下来。经过十天火车转汽车转拖拉机长途跋涉终于抵达沙井子镇的顾北武和陈斯江,带着三个大包裹出现在幼儿园食堂门口。沈青平的饭盒歪了,宝贵的菜粥倾出去一大半。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那种震撼:竟然有比画报上电影里更好看的人,竟然有那么白的人,白得发光。 顾西美又惊又喜又哭又笑,不停地抱起斯江亲她的脸,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她抱怨顾北武怎么不先拍个电报或者打个电话来,她想到这么遥远的路途这么辛苦就心疼斯江,可看到斯江的快乐满足和骄傲,充沛了她全部的身心,她心里像着了火的石油翻滚热烫,变成一股又一股的泪水和汗水冲出去。 “哎,你帮我带礼物来送人了吗?”她鼻尖冒汗,说话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大脑只来得及处理眼下一秒钟的反应。 “带了带了。”顾北武拎出特意搁在最外头的一个大包。 顾西美的情绪更加高涨,急急地让翻开包,牵着斯江的手,把云片糕蜜饯送给老师们,包括食堂里做饭的阿姨,再把什锦糖粽子糖大白兔奶糖分发给小朋友。由于太激动,糖果洒了,斯江眼明手快地捡了起来拍掉灰尘,递给沈青平兄妹:“对不起呀,有糖纸的,里面的糖没脏,行吗?”她指着沈青平脚下:“当心哦,你的粥翻啦。” 哗啦,忙着接糖的沈青平把剩下的半份粥也全翻了,星星点点溅到了斯江的红皮鞋上。沈青平面红耳赤地转身跑了,扬起一片尘土。等他拿着从妹妹的军用小书包里翻出来的干净手帕再跑回来时,顾老师和红皮鞋都不见了。他看着自己裸露在塑料凉鞋外黑乎乎的脚趾头,突然就说不出的难过。 在回宿舍的路上,顾西美不停地问斯江话,她迫切地想把四年半压缩在这五分钟里一步跨过,实际上斯江回答了什么她却没有听进去,她的大脑延迟了反应,使她还沉醉在方才的场景中,那些赞美之词不断回响。“太漂亮了”、“真懂事”、“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斯江太会说话了”、“怎么这么聪明”,这些赞美滋润了她,点亮了憔悴不堪的她。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的一刹那,顾西美才回到了正确的时间点,有些局促起来,微妙地怕斯江嫌弃这里的简陋。 “妹妹呢?!阿妹呢?!”斯江却快乐地迫不及待奔向布帘子后面的床:“妹妹,姐姐来啦,吾来看侬啦。” 第18章 大概有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顾西美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沌的。 “小囡呢?”顾北武蹲下去看床底,还翻了一翻。床下只有两个蒙了灰的旧樟木箱子,一个瘪瘪的黑色皮革行李袋,几双旧鞋子歪在行李袋边上。 “姆妈?!妹妹呢?” “在教室里。”顾西美喃喃地道,她别开了脸:“我的包也在教室里。”为什么会加上这一句,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烦躁像一排排密密的针,淬过火后从她肚子里往上戳,戳得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地刺痛。 阿克苏的七月,正中午的时候三十一二度,但和上海的三十一二度不同,这里的太阳照在沙地上,有种能烤焦一切的威力。幼儿园的孩子们吃完菜粥,被赶羊一样赶去朝北的大教室里睡午觉,原先的教室门还开着,似乎听不到有婴儿的哭声。顾西美的心被吊了起来,空落落的,不意绊在低低的门槛上,一只脚崴成了横的,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往门框上扑去,亏得顾北武一手拽住了她。斯江却极快地从他们身后抢进门去。 篮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笼住了婴儿的大半个身体,斯南长而歪的脑袋露出半截,后脑上稀疏软黄的毛发微微卷翘,一只小拳头在脑袋边紧攥着,篮子外的一条小细腿还在缓慢又努力地蹬着,一下,一下。她的半张脸在地上也随之缓慢地蹭着,可惜还不具备翻身的能力,也无法摆脱压在身上的篮子。 斯江急急蹲下身掀开篮子,一把抄起妹妹,她从来没抱过婴儿,哪知道这么小的一坨肉其实重量全在脑袋上,刚离了地,手里的大脑袋又坠了下去,发出“咚”的一记闷声,连带着不肯放手的斯江也半趴在了地上。斯江大哭,小手臂垫在妹妹身下不敢动。很快斯南也哇哇大哭起来。 “吾来!”顾北武丢下崴了脚的顾西美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了斯南,拉起了斯江,只看了斯南一眼就不忍心地转开了脸,对着顾西美吼道:“快去端盆水!帮小囡揩把面(洗把脸!)”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伊撒四了,还册污了——(她撒尿了,还大便了)” 人的记忆总是会有偏差,哪怕他们是四个人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经历了同一件事情。身为三个半月大的婴儿,陈斯南当然对此毫无记忆。她长大后,偶尔有人提起她小时候被忘在教室里的事,顾西美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斯南小时候蛮乖的,自己在篮子里睡觉,一声也没哭,倒是我急得崴了脚,你们还记得伐?幸好没骨折,从小腿下头到整个脚掌,全是青紫的,第二天肿得跟猪脚一样,足足瘸了一个月。”话题便转到了她不该用热水敷伤处,应该用冰水敷,冰水敷到底是敷24小时还是48小时,不免争论起来,便又把旁边竖着耳朵的陈斯南给忘了。 顾北武倒是印象很深刻:“被忘记了多久啊?四十分钟或者一个钟头吧,嘴巴里全是泥,吃了不少土,我从你嘴里抠出不少泥浆,你还砸吧砸吧嘴呢。哎,一颗牙齿都没,咬得我手指头痛死。最可怜的是你撒了一泡尿,屁股上的粑粑已经硬成一块大饼,洗都洗不掉,陈斯江用手一块一块帮你抠掉,还怕弄疼你,唱了好几首歌哄你。幼儿园睡午觉的小朋友全跑来看了,看她唱歌,还哗啦啦鼓掌,啧啧啧。”陈斯南真心不太想认这个小舅舅。 陈斯江记得的却又不同:“都怪我不小心呀,又把你摔在地上,吓死了,比我自己摔一跤还疼,但是真的神奇,姆妈跟舅舅都没看到,斯南你趴在地上很难很难地转过脑袋看我,你绝对是专门看我的,然后你小屁股用力一拱,往前蹭了这么远!”她伸出手指比了比,大概三公分的样子:“我当时在哭吧,我肯定哭了,但是你蹭出去后就对着我笑,真的,咧开嘴,嘴边还有湿乎乎的泥,可是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我怎么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斯南被斯江揉进怀里好一顿搓,不耐烦地推开她:“不可能,你自己想象的吧,你才四岁多,记得个屁啊,我五六岁的事都记不清楚。” 顾北武在旁边呵呵笑:“像朵花儿一样?长满疹子的花,要么是玉米花?” —— 所幸陈斯南并没什么大碍,吃了点土,撒了泡尿,拉了一滩屎,洗干净了照样喝奶睡觉两不误。这天傍晚七八点钟,天还大亮着,晚霞烧得天际一片通红,十一连里所有知青的孩子都挤到了顾西美这里,屋里屋外窗下全是娃。沈青平摆出了半个小主人的气派不停指挥着:“朱镇宁,你们现在出去,换佳佳她们进来。” 孟沁的儿子朱镇宁一向和他对着干,梗着脖子不认之前大家商量好的流程。当着陈斯江的面,沈青平不想和他吵相骂打相打,转头指挥起妹妹来:“那星星你出去,把佳佳叫进来,说好轮到她坐斯江边上了。”沈星星坚决不肯,人被沈青平一把拉出去了,半条腿还扒住沙发扶手,哇哇地哭。她一哭,斯江边上的斯南也开始哭,斯江赶紧拉开他们兄妹俩:“星星,星星别哭。平平哥哥,你别这么凶,我们挤一挤就好了,你请佳佳姐姐进来吧,星星小心,别压到妹妹。好的,你坐地上也可以的,靠着我的腿吧,星星妹妹你真乖。” 吃饭台子边的大人们谁也顾不上他们,都在围着顾北武说话。曹静芝回头喝了一声:“沈青平,侬再欺负阿妹,夜里关去公共厕所一刻钟!”沈青平涨了红脸头一次没有犟嘴。 朱镇宁和另外几个男孩哈哈笑着起哄:“沈青平沈青平,落进茅坑切(吃)大便。斯江,侬晓得伐,伊去年被姆妈关到公共厕所里,私噶(自己)逃出来,落勒粪坑里厢,哈哈哈哈,浑身噻是大便,腻惺色了(恶心死了)!”平时听到这话沈青平早就冲上去打作一团,当下却只眼圈发红捏紧了拳头,他瞪着朱镇宁的鬼脸,喘了几口粗气,直接推开人群,冲了出去。身后传来斯江清脆又响亮的声音:“你们再笑话他,我就不和你们做朋友了。你们真不善良!你们是不是也总笑话我妹妹的疹子说我妹妹丑?” “没有没有!你妹妹很——不丑。” “我们很善良的……” “我们不笑话他了。你和我们做朋友吧。”朱镇宁弱弱地问。 沈青平蹲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沙堆上,抠着自己洗得很干净的脚趾头,他放学后还自己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现在又沾上了点沙子,伸手掸一掸,手上也沾了细碎的沙屑。他回头看向斯江的家,眼里倒映着渐渐转紫的晚霞,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和中午看不见红皮鞋的难过不一样,又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和得意。突然他想到刚才三班的吴旭对着斯江妹妹喊了一声丑八怪,就被她赶了出来。吴旭真是太不善良了,沈青平在这天树立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要做一个很善良的人。 朱镇宁挤了出来,双手举成个小喇叭扯着嗓子喊:“沈青平——斯江叫侬回来,帮伊倒橘子水给小朋友。” 沈青平猛地站了起来,差点陷进沙子里,他胸口有点发涨,眼睛有点发酸,和平时被爷娘打得鬼哭狼嚎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纵身跳下沙堆飞奔起来,像什么也没发生的一样挤了进去,先在脸盆里认真地洗干净手,打开装橘子粉的大瓶子,摆开两个小搪瓷杯,拎起装冷开水的热水瓶开始冲橘子水:“还有撒宁没橘子水呀?” 斯江笑着举起手:“平平哥哥,阿拉南南妹妹还没橘子水,不过伊勿好切橘子水格呀。”小朋友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也有问为什么斯南不能喝橘子水的,是不是不会喝。沈星星跪在地上,看着努力蹬腿的陈斯南,觉得她真的不丑了,如果她也有一个姐姐而不是一个哥哥该多好。 第19章 吃饭台子上,两包牡丹烟早抽完了,昆仑烟只剩下两根,五五大曲干掉了五瓶,开了第三个西瓜,收音机里开始播放简明新闻,顾北武也把最近的新闻和小道消息内参机密倒得差不多了,就连万航渡路上海电影译制厂今年出了哪几部内参片都兜了底。他和别人不同,越喝脸越白,越喝眸子越黑,笑起来时闪着星光,说新闻时通俗易懂,直抵普通人看不到的核心,随意抛出的话题都能引发一阵热议。 说起年初的西沙群岛自卫反击战,男知青们热烈讨论起271、396等编队的装备和击沉越南驱逐舰的精彩过程,又为“海上黄继光”郭玉东烈士洒泪。顾北武却感叹:“黎笋1上台不是好事,他亲苏修,给他统一了南北越,没了美军牵制,恐怕要给云南惹麻烦。”谈及苏修,众人义愤填膺大骂赫鲁晓夫老毛子,顾北武却笑道:“任何事都要辩证着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美国交往,共同对抗社会帝国主义。” 这下连顾西美都沉思起来,她上次见顾北武时在坐月子,除了斯江和她的身体状况,也没聊什么,想不到四年不见真得刮目相看。她一直担心北武染上南红的坏习性,吊儿郎当荒废人生,现在看来他虽然不去上班,却也有忧国忧民的意识,根子还是正的苗子还是红的。顾西美打定主意要认真挽救一下万春街唯一的流氓阿飞。 “小顾,既然你说这几年两国关系缓和了,广交会也开得有声有色,那我们四机部2巴巴地跑去美国考察,送钱给美帝,要买他们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他们为什么还要送玻璃蜗牛讥讽我们发展太慢?这样被他们嘲还不反击,是不是太示弱了?不就是一条生产线嘛,天津也造出彩电了,阿拉上海金星也造出来了对伐?有啥稀奇。”孟沁的丈夫朱广茂在阿克苏县供销社,商品消息十分灵通。 顾北武笑弯了眼:“造出来一台、几千台,和一条生产线的差距太大了。美国人的生产线一年能生产二十万台彩电。我们和日本人同时发展电视技术的,十几年来已经落后人家太多了。我去无线电十八厂看了几十天,自己在家捣鼓了三五个月,才明白电子管和晶体管技术起码相差十八条黄浦江。总工说了,他们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联合设计组恐怕还要三四年才能搞完方案。” 在座的无不啧啧惊叹,朱光茂叹了口气:“还是上海好啊,有机会去见多识广。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蜗牛,电还不知道哪一年能通呢。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们看,小顾也就比我们小个两三岁吧,看起来还像十八岁,我们呢?三十岁的人,四十岁的脸,五十岁的心,六十岁的身体。” 大家默然。顾北武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多亏全国保上海,上海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发展工业搞生产。我们能留在上海的人,全托了各位阿哥阿姐的福,谢谢你们,兄弟姊妹爷娘亲眷都盼着你们早日凯旋归来。” 朱广茂干完一杯叫道:“好,希望阿拉回去以后都还有立足之地,同志们辛苦了!”那句“为人民服务不辛苦”没出现,一桌人哈哈大笑着喊:“辛苦!阿拉辛苦色了!”气氛又重新活跃热烈起来。 但说起小道消息的时候,顾北武却又一本正经:“现在市革委会尾巴都夹紧了。听说主席说了:‘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他板起脸说着湖南口音普通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又格外激动,掺杂着猛然接触到最高机密的紧张。 “还有吗还有吗?还说什么了?” “还说了:‘她算□□呢,你们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顾北武沉着脸总结:“吓得江*qing同志最近连布拉吉(连衣裙)都不敢穿了,上海也不敢来了,《切格瓦拉》译制好了也没要送上去。”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顾西美喂好奶哄好两个女儿睡着回来,正听到这句,她看看窗外,抄起一双筷子敲在顾北武头上:“就你话多,祸从口出懂伐?”这下引发了众怒,知青们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要求顾北武多说点。顾北武笑嘻嘻地干完杯中酒,杯底一亮:“没了,干完了。”又引发一阵大笑。 “除了吃喝玩乐瞎花钱,你还会做啥!”顾西美又一筷子敲下来。 曹静芝的丈夫沈勇把最后两根烟抽出来夹到自己耳后,一边一根正好,一抬手拦住顾西美的筷子:“西美你不懂,小顾是模子(厉害人物)啊!就说脚踏车这个东西吧,要么永久133,要么凤凰14,阿拉爷老头子(我爸)就是上三厂格老法师。顾西美,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女同志,在这个上面你们是真的不懂,不懂就瞎批评小顾乱花钱,唉,这不是乱花钱啊,他是赚到了。” 曹静芝从他耳边拿下一根烟放到顾北武面前,白了丈夫一眼:“就你话多。人家阿姐说阿弟,关你什么事。” 顾北武笑着把烟又夹回了沈勇耳后:“阿哥请港(讲),我只是听说锰钢永久13得过奖,所以想办法弄了一辆,到底哪能灵光?想跟阿哥长点知识。” 沈勇来了劲:“哎?我在实事求是啊,什么叫求?领袖说了,求就是要研究啊,64年的永久13多赞?锰钢、镀镍、六种色漆,牛皮鞍座,懂伐?永久13曲柄方棱,前叉圆嘴,懂伐?赶超英国兰苓,统共只有200辆,拿了国家银质奖!在座的男同胞们,你们有几个懂的?”沈星一喝酒就脸红,挥舞着右手有点激动:“知己啊,小顾同志,不要听你姐姐的,你这个价钱,就算是组装的,也绝对划算。留住啊留住一定要留住。” 外面门一响,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正是陈东来。 —— 收音机里播音早就结束,见一家之主连夜赶回,知青们打着招呼,七手八脚地帮顾西美把台子收了碗筷洗干净,又为了顾北武明天去谁家作客吃饭争抢哄笑了一阵子才陆陆续续散了。顾北武和陈东来叙了几句话,拎起随身物品去连队安排的空宿舍过夜。沈勇意犹未尽,半醉半醒地搭住他的肩膀坚持要送他过去,一路依旧喋喋不休念叨着脚踏车的门道,连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女儿都不要了,气得曹静芝拖起沈青平,抱起沈星星就追出去骂。 陈东来几天前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就见着了顾北武和斯江,狠狠批评了小舅子一顿,直到斯江含着泪说不喜欢爸爸了,才收了口,最后不得不答应绝对不提前告诉顾西美这个“惊喜”。他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赶回阿克苏,想到一家四口的团圆,连314国道这条石子路都不觉得颠簸了。 两夫妻在床前看着两姑娘的睡颜。陈东来几多欢喜几多愁。斯江的漂亮更衬托出斯南的丑怪,漂亮的一个在上海长大,是锦上添花。丑怪的这个却将在沙井子这乡村里长大,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这一刹那,陈东来是动摇的,他怀疑自己坚持把斯南留在身边是不是一个荒谬的错误。这世上太多父母来不及思考要不要生就生下了孩子,来不及思考该怎么抚养孩子,孩子就自己长大了,但不思考本身也是一种“幸运”。然而陈东来多读了几年书,不免沾染上了“思考”的坏习性,就徒增了许多烦恼出来。他看看一脸满足幸福的妻子,烦恼上头又加了一座大山:“悔不当初”。 三个多月,说短不短,一年的四分之一过了,说长不长,孩子才只一百多天。但顾西美对他的疏离和冷淡,却是隔着千里之外也感觉得到的。他两天写一封信来阿克苏,自愧不能搭把手,少不得嘘寒问暖,情深意切地忆苦思甜,间或夹上一些粮票,却从没等着回信,问她怎么不回信,顾西美冷笑着说自己要有那功夫写信,还不如躺下睡觉,让他试试一年一个整觉也不睡看看。他每个月把假调在一起休,赶回来想帮忙带斯南,洗了三盆尿布和衣裳就不小心扭伤了腰,顾西美气得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越帮越忙,害得她服侍完小的还要服侍他这个大老爷。 “西美,我们到外头说说话吧?” “明天有空再说,我都累死了,今天崴了脚,明明敷了半个钟头,怎么还疼得不行。”顾西美歪上床,小心地撑住自己挪到斯南边上侧身朝里躺下:“他们都要来看斯江,烦死了,家里什么吃的都被他们剿灭光。明天你早点起来,搭朱光茂他们的拖拉机进趟县里,多带点钱,去王三街的南头找维族人搞只鸡,再买点子排,老朱供销社里还有二两黑木耳,你买上一两回来炖汤,阿娘说斯江得吃这个有营养。” “崴脚了?我看看,肿得有点厉害,你等下,我去烧水,再帮你敷敷。” 等他烧好水端着脚盆回到床边,顾西美却已经睡着了,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估计脚疼得厉害,为了方便喂奶,她把胸口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一小片白。陈东来叹了口气,把睡在最里面的斯江踢掉的小毯子盖盖好,拧了热毛巾帮顾西美敷脚,滚烫的捂上去,顾西美脚抽了抽,睁了睁眼,模模糊糊地说了声谢谢侬,又睡了过去。 说来也怪,这夜竟然成了顾西美一年来第一个整觉。陈斯南一哭,顾西美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有点懵,只当睡的是午觉,想起下午应该还有课,一颗心顿时悬了上来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斯江笑眯眯地趴在斯南边上,捏着她的小手哄她:“妹妹覅哭呀,妹妹乖,姆妈来了,马上就有奶奶(na轻声)切。姆妈!妹妹饿了!她一晚上都没尿!她真的真的真的太乖了。” 顾西美乐了:“勿可能。姆妈来看看。”她一摸,尿布真是干的,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打开尿布,想看看有没有大便。陈斯南扁着嘴扭了起来。 “不许动。”顾西美拎住斯南的两条小细腿提起她的小屁股,好极了,顾南红给的新尿布有点灵光,上面干干净净的。还没来得及夸斯南,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了口气直接歪在了尿布上,陈斯南的哭声一停,憋了一夜的长尿喷涌而出,直接浇了姆妈一脸。 斯江尖叫了一声,乐不可支地扶住妹妹的小身体大大头:“尿了尿了!姆妈你头发湿了——阿舅阿舅!” 顾北武和陈东来从外头冲进来,看见顾西美以一种邪起(极其)奇怪的姿势歪在床上,满头满脸湿哒哒的,搭着陈斯南的两条光腿,努力指着肿得比三个馍叠一起还大的脚咬牙切齿:“陈东来!这就是你帮我敷的结果?” 顾北武皱起眉:“软组织挫伤筋骨扭到,只能冷敷不能热敷。” “爸爸爸爸,快来帮忙!”斯江期盼地看向很高大看起来就很厉害的爸爸。 陈东来觉得自己好像被盖上了越帮越忙的大红章 对于这个堪比沈青平掉落粪坑的悲惨遭遇,顾西美严厉指责了陈斯南几十年:“侬!就是懒人屎尿多!从小不是尿在我身上,就是拉大便拉在面盆里,痰盂罐非要套在头上白相,脱也脱不下来,腻惺色了,根本不像个小姑娘,你看看你姐多省心!你好意思伐?!” 陈斯南翻个白眼:“我没尿你身上好伐?明明尿在你脸上,还是你自己扑上来的。我有证人的啊。陈斯江——” 顾西美真心不太想认这个女儿。 万春街 第10节 第20章 短短两天,十一连宿舍区已经成为“小上海”阿克苏的明星社交地。顾西美的女儿陈斯江接棒了她母亲当年“阿克苏之花”的美名,带来了最新的上海时髦。 上海知青不分男女骨子里都流着追求时髦的血,万里路挡不住,十年时光耗不完。节约领、松紧带风凉鞋、一把抓纱巾、呢绒大衣这种大路货在他们眼里不叫时髦。高帮回力球鞋,小包袖衬衫、火箭皮鞋超短裙才叫“时髦”。在拥有五万多上海知青的阿克苏,这些“奇装异服”的出现速度也就比上海落后一两个月,遥遥领先于全国其他各大城市。毕竟阿克苏的上海知青连弹簧沙发和羊角腿的五斗橱都能自己动手搞定。 陈斯江对于出现自己身上的时髦元素并不了解。顾西美虽然爱美,却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往爱慕虚荣的路上奔,也知之甚少。于是女知青们只好随口问问顾北武,谁也没想到忧国忧民的小顾同志居然还挺懂经。 “对,斯江昨天穿的超短裙费做工,关键得隐裥细裥切细线。”顾北武涉猎极广,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一屋子阿姐阿妹们立刻激动起来,世界上竟然有小顾这么赞的男人?虽说好裁缝都是男人,但是阿克苏一个也没有,她们累死累活存了四年钱,回去买件十块钱的的确良衬衫还要被男人们嘀咕半天。半边天都顶起来了,还花不得几十块钱?滚! “小顾,前天斯江那条连衣裙是什么料子?棉的?一点也不贴身肯定凉快。” “那个是泡泡纱,最早英国人在印度搞出来的,现在棉纺九厂主要出口美国。用的两种经轴织造,送经速度有快慢,就出来这种凹凸状的泡泡,洗了不皱,穿着很凉快。我家斯江老欢喜了。”顾北武化身为棉纺九厂广交会摊头上的经销员,说话不紧不慢,语调温和可亲,加上一张无往而不利的脸,把一屋子女人都装进了泡泡里,直往上飘,个个脸上反光出七彩缤纷的笑容。 “啊呀呀,灵光格,第一百货有的卖伐?春节回去没看到。” “八月份会在南京路红缨服装店开始卖,一件衬衫比的确良的能便宜两块钱。”顾北武笑眯眯地从半人高的包裹里翻出几块面料:“就像这种,52的门幅,两米五一块料作,我大姐说刚好能做两件短袖衬衫。结果我辛辛苦苦背来,二姐还不喜欢,嫌浅蓝粉红这种细条纹颜色太嫩了,只好再背回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子里顿时沸腾了。 “小顾,侬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戆伐?背回去做啥?给我给我,淡蓝条纹的给我,钞票照付。”做什么衬衫啊真是,两米五嘛,正好一条连衣裙,裁得好还能给小东西做两件短裤。 “要命哦,六八年八月份我嫂子去红缨抢购的确良衬衫,十块洋钿一件还人山人海,橱窗玻璃轧破忒,一死六伤!我嫂子运道推板,就是那六分之一!她肯定是不肯再去红缨的,哎,小顾,粉红条纹给我吧,就按照的确良的价钱,我给你20块,布票没带就算了好伐?” “灰条纹有点老气,给我算了。”“就你一个人懂?灰颜色才洋气,一人一半。” 顾北武一脸为难地看着每块料子光速有了主人,有两位已经找出了顾西美的裁缝剪开始拉布对半分。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收钱!”顾北武微红了脸,往外推大团结。 阿姐阿妹们板起面孔:“做撒?这就是我们托你带的,怕什么,路费辛苦费我们就不给了啊,晚上再带斯江来唱歌,多给一个鸡蛋!” 顾西美轻轻把喝完奶睡熟了的斯南放下,低声问斯江:“你舅舅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个泡泡纱料子的事?”她有点疑心自己听过就忘了,毕竟连亲生的女儿都能忘在教室里。 斯江眨了眨眼:“阿舅没跟姆妈说过呀,他说这里肯定有人要买,特地问大姨娘要的泡泡纱,还说能卖出火车票呢。” 顾西美下巴差点掉下来,压低了声音问:“你大姨娘和外婆晓得伐?”要命了,这可是投机倒把罪,抓到要坐牢的! 陈斯江想了想,摇摇头:“我不晓得她们晓得不晓得呀,咦,姆妈!妹妹又抓住我的手指头不放了,嗷嗷嗷嗷嗷——” 顾西美气得急喘了两口气,又恨陈东来不中用,害得她还没腾出手来挽救顾北武,流氓阿飞还没掰正,怎么他又在违法犯罪的边缘来回蹦跶了。 外头顾北武勉为其难地收下十二张大团结,脸上飞起了一抹绯红,像被调戏了似的狼狈地逃出去了。脸红他真装不出来,被一帮流氓阿飞围住他能面不改色,被一群女人团团围住他还是头一遭,不知道是谁,塞钱的时候还捏了他一把。想到这个,顾北武皱起眉头掸了掸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尘,大踏步往沈勇家去了,希望今天能拿到那张师部行军地图,他想去库车的红石山林看看,还想去看胡杨林,如果能带上斯江就更好了。天边灿烂的晚霞已经慢慢变成了浓厚的蓝紫色,一片轻盈的云絮吊在半空,被晕成了浅紫,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大雨天,方树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背影,不由得就笑了起来。 屋里女同胞们笑作一团,阴差阳错得了好看的面料开心,和小顾发生了让他脸红的金钱关系更开心。大家越看他越爱,脑子里把自己在上海的妹妹侄女外甥女统统过了一遍,想起自己的对象或爱人,不免又人比人气死人。 顾西美正在筹谋这么挽救失足青年,一堆人拥了进来七嘴八舌。 “西美啊,你真是有福气,老公嘛什么都会,卖相好工作好。斯江嘛漂亮懂事,斯南才三个月就不吃夜奶了,还有小顾这样的阿弟。哎呀,你们不知道我那个兄弟,真是不谈了,一天班也不肯去上,天天梳着阿飞头,戴副墨镜压马路,下大雨天墨墨黑也戴,十三点伐?” “斯南小囡乖得来,我们这么吵她也睡得着呀。不像我儿子哦,四五个钟头不睡觉,睡一个钟头就醒一次,简直累死我!” “可不是,我们住在隔壁从来听不到小囡哭声的。那天斯南被忘在教室里几个钟头都没哭,不然林老师老早发现了。” 顾西美勉强露出六颗牙:“嗯哼,是蛮乖的。”哪里就几个钟头了?明明是半个钟头! “疹子不要紧,都结痂了。这是西美你怀孕的时候酸的啊腌货啊吃太多,毒气太大,母胎里带出来的,发出来就好了。将来肯定也是个漂亮小宁,这五官看着就像小顾,眼线老长的,鼻头多挺哦。” 顾西美维持着笑容点头:“是是是,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那么怀斯江的时候她吃那么辣,生出来雪白粉嫩又怎么说? “斯南你也送回上海养伐?只好靠外婆了吧?听你们老陈说他爸爸好像心脏检查下来不太好?你妯娌好像也生了个女儿还要你婆婆帮忙?” 顾西美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公婆家的事,好像外人比她还清楚些:“不送回去,斯南就留在我身边了,总不能样样靠爷娘,老人家年纪也大了。” 斯江瞪圆了眼:“姆妈!我也要留在姆妈身边!我要和姆妈妹妹在一起。” “覅瞎三话四,你好好回去上幼儿园,马上要去电视台排练国庆汇演节目,少年宫的老师让你八月二十号一定要回去,你们几个小朋友要到机场给外国领导人献花,到时候看得到大飞机。”顾西美佯装生气板下了脸。 一片惊叹羡慕声中,斯江喊道:“那姆妈你把妹妹给我们带回去,外婆有奶,外婆和我一起照顾妹妹,还有舅舅,我们三个人照顾妹妹!” 哄笑声中,顾西美抱了抱斯江:“别瞎说了,大人的事情小囡不要管,出去玩吧,好多人等你跳房子呢。” 斯江低头亲了亲依然睡得呼呼的斯南,挤出人群出去玩了。接着无数真心的不真心的赞美和羡慕砸得顾西美晕头转向,连脚上的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可惜这里没电没电视机,她是看不到女儿有多风光了。 —— 眼看陈东来又要回乌市,夫妻俩还没空好好说过几句话,顾西美只能先放下对顾北武的教育大计,把斯南托给舅甥俩带出去卖唱换鸡蛋,留下丈夫问话。不巧上海来了电话,却是五百二十年不联系的顾南红打来的。 “西美,我是南红。” 顾西美一怔,心里五味杂陈:“嗯。做撒?” 顾南红单刀直入:“你们那里穷得要死苦得要命,不要拖累小囡。你把老二给北武带回来,我帮你养,一分钱也不要你的,保证养得不比斯江差。你夫妻俩个哪天回上海直接领走,我一句闲话都没。” 一股熊熊怒火从顾西美腹间升起,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顾南红!侬脑子瓦特(坏掉)了伐?我女儿姓陈,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命都差点没了在火车上生下来的,凭什么给你养?我再穷再苦也养得起养得好!你不要想用那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腐蚀我的女儿。她们绝对不会像你这样做社会的蛀虫!北武都要被你毁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顾南红被她暴风骤雨骂了一通,脾气也上来了,她声音不响却句句见血:“北武做什么关我屁事,他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自己发神经,好好的音乐学院不去读,跑去新疆,你敢说你肠子没悔青过?没后悔你让家里给你寄那么多包裹?谁走的时候喊得震天响哦,不花姆妈一分钱。老四现在为了你一家子天天想办法弄钱,他要有事也是你害的呀。你自己没用,只能吃娘家,这点面子架子端着有屁用场?里子都没了。你过去十年唯一做对的事就是把斯江送回上海养,看看斯江现在多好?老二长得难看一点就要变小新疆?跟着你吃沙子?我好心好意拉你一把,你还腐朽腐蚀呢,脑子有毛病!” 姊妹俩电话里吵足一刻钟,互相摔了话筒。回到宿舍,红着眼圈的顾西美看着忐忑不安的陈东来,突然就无比坚定起来。 “你爸心脏怎么样?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还是听别人提起才知道。” “上班路上心跳骤停了一下,人晕过去了,还好及时送到医院,下个月应该就不上班了。”陈东来捏着一把汗:“西美,我想了想,还是把斯南送回去吧,我爸休息在家,就可以爷娘两个人照顾斯南一个,我们再多寄二十块钱回去——” 顾西美瘸着腿把床上的尿布一片片叠好,低着头打断了他:“不了,我自己能带斯南。我们自己要生下她的,就该自己带,不能再靠老人家了。老三家不是又有了个女儿?你姆妈要帮他们带也辛苦的。再说,哪里还腾得出二十块?你现在一个月也才五十四块。男人手里总不能不留点钱,上班的人,抽烟喝酒总要有的。” 她拿起柔软的小褂子,贴在脸上闻了闻,一股太阳的香气熏上来,热腾腾的,眼泪很快泅湿了褂子,阴丹士林蓝变成了深海底密不透风的蓝色。 “这就是斯南的命。”顾西美在心底喃喃道。 第21章 如果把命运喻为河流的话,有人顺流而下,也有人逆流而上。对于斯江斯南来说,孩童的命运掌握在父母手里,她们毫无左右的能力。而大人总以为第二次做父母就有了经验,决定会更加明智。或者他们内心也有犹疑,但因时间不能倒流,无从比较,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孰不知做父母这件事和经验并无多大关系,更多取决于见识、眼界及目标。所以即便斯江大哭了好几次,想要留在姆妈和阿妹的身边,也只是大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哭闹和撒娇而已。 顾北武提了提他可以带斯南回万春街,立刻引爆了顾西美,连着自己也被教育了一整夜。第二天,他空身搭了辆驴车跑去阿克苏县城,接受了十一师宣传谢干事的邀请,随队前往即将建设的天山公路沿线去做全军动员和宣传采风,间中写过两封信给斯江,图文并茂,可谓是游记手账界的开山鼻祖。可惜时光荏苒,陈斯南从生锈的月饼盒子里翻出来时已经是十几年后了。 “阿姐,告诉你,我这次终于拿住了阿舅的死穴!他完蛋了!”十三岁的少女陈斯南发出了83版《射雕英雄传》里西毒欧阳锋的磔磔狞笑。斯江表示不屑,等看到厚厚一叠信其中的一页,笑得在床上打滚。信上写道—— “不知道是哈密瓜吃得太多,还是54团场的猪肉坏了,我们这几天全在拉肚子,幸好在野外随处可以解决,不然会像斯南一样惨。比斯南还惨的是她有尿布我没有,也没有草纸,我选了宽一点的草叶用,擦了一次火辣辣的,走路疼得很。可是看同志们好像都没事,难道他们的屁股是石头我的屁股是豆腐?我只能强打精神跟上大部队,不能让人家小看我们上海青年。听说印度人是用左手擦屁股的,我觉得大家可以学习一下,能节约多少纸啊。幸好除了我们一路也没别的人,不然风吹草低没有见牛羊,见到一堆屁股,太煞风景了。附上风吹草地见屁股速写一页,以后你们在旅途上见到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最终顾北武被迫给陈斯南买了一台带无线耳机的索尼walkman,才赎回了那叠信,这是后话不提。 —— 临别前夕,顾西美赶着给斯江上最后一堂思想教育课,她绝不允许女儿滑向顾南红那样的深渊。 “斯江,舅舅的钱来得也不容易,你别老是让舅舅买这买那的知道吗?有特别需要的,你跟姆妈说。” “可是阿舅说爸爸妈妈你们老辛苦的,还要养我们俩,他喜欢我和妹妹,他的钱也没地方用——”斯江有点委屈:“阿舅给你钱,姆妈你为什么不要?阿舅都生气了。我哄了他半天才哄好。” 顾西美把怀里的斯南放到床上,塞给她一个拨浪鼓,转身把斯江抱到膝盖上,顶住她的额头玩了两下顶牛牛:“语录里有一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囡囡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吗?” 斯江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每一个人呐,都应该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衣服、食物、还有电视机这些,要做一个有理想爱劳动的社会主义新人,不能好吃懒做当社会的蛀虫。如果姆妈用舅舅的钱,姆妈就是外婆家的蛀虫,懂吗?” 斯江扁了扁嘴:“那我就是舅舅的蛀虫了?” 顾西美不禁笑了:“你还是小囡,舅舅喜欢你,给你买一些零食,这当然不算蛀虫,但是为了送你上幼儿园就买一辆自行车,为了看你上电视又要买一台彩电,这就是蛀虫啦。居委会就有电视机,大家一起去看你演出,给你鼓掌加油,比起你们三个人在家看,你说哪个更开心?” “一起看更开心。”斯江用力点点头。 “对啊,你看我们这里还没有通电,电灯都没有,要知道电是很宝贵的,和大家一起看电视还能节约用电对不对?” “那为什么万春街就有电啊?”斯江疑惑不解:“是不是因为这里九点钟才天黑,所以根本用不着电灯?” “因为上海是我国最大的城市呀,全国人民保上海,这样上海的大工厂才能生产出各种各样的产品,给全国人民用——” “我们上海这么厉害啊。”斯江抱住姆妈,看着旁边捏着拨浪鼓却还不会玩的妹妹又伤心起来,含着泪继续反抗即将分离的命运:“姆妈,我能留在这里吗?我不想回去,我喜欢姆妈这里,有姆妈和阿妹,房子大,路又平,公共厕所很干净,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沙堆呀篮球场呀,单杠双杠呀。平平哥哥星星妹妹他们对我可好了,我还能做你的小帮手教小朋友们唱歌,没人叫我小新疆,我们大家都是小新疆!” 顾西美的笑容凝在了唇边,她抱住斯江,闻着她头发上香皂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斯江别闹了,你乖乖跟舅舅回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很快爸爸妈妈就会带着阿妹一起回上海的,到时候我们就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了。” “姆妈,很快到底有多快?过年可以吗?”泪珠挂在斯江的脸颊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姆妈,捏紧了自己的裙子。 顾西美转开脸,握着斯南的小手摇了摇。拨浪鼓的两根细绳有气无力地甩了几下,小木珠胡乱地敲在鼓面上,让她更加心烦意乱:“一两年吧,这个说了你也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你只要知道姆妈都是为你好,好了,睡觉啦。” 斯江急忙捧住她的胳膊,小脸贴了上去,抽泣着哀求:“那姆妈让妹妹跟我一道回去好伐?外婆肯定喜欢妹妹,我和妹妹在外婆家等你和爸爸回来好不好?求你了姆妈,求你了,我求求你——”她真的不想一个人呀,她不想一个人被丢在上海呀,如果有妹妹一起,她就不会孤单了,她要保护妹妹,她会照顾好妹妹,爸爸妈妈肯定很快就会回来找她们。 顾西美皱着眉把胳膊抽出来:“斯江,你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要照顾阿爷,还要照顾你三妈家的小妹妹,外婆怎么能照顾两个宝宝呢?太——这些道理妈妈不是讲过好几遍了?每次你不都说你懂了吗,怎么又开始不讲道理了?” 斯江趴在斯南手边,握住那软乎乎的小手,哭着说:“囡囡一个人很可怜的呀,没人陪她,她会怕的呀。” 顾西美起身把枕头摆好:“胡说八道,妹妹每天跟着姆妈去幼儿园,那么多姐姐哥哥都在,哪里可怜了,有什么好怕的,到处都是认识的人。” 斯江哭得更厉害了。斯南姐妹连心,揪着斯江的头发也哇哇哭了起来。 顾西美叹了口气,把斯江捞进怀里,给她擦了眼泪鼻涕,轻轻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斯江不哭,乖,你最听话了啊,你是妈妈的乖宝宝,好了,不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走,姆妈给你洗把脸,洗好了就不能再哭了,知道吗?要早点睡,明天一大早要去乌鲁木齐呢,爸爸在乌鲁木齐等你呀,还要带你去吃好吃的。” “吾覅好吃的,吾要姆妈要阿妹。”斯江哭着摇头,做着最后的坚持。 “姆妈在的呀,阿妹也在的呀。啊呀,妹妹尿尿了。好了斯江,来,自己拿好小毛巾揩面孔,乖。”顾西美转头又拎起陈斯南的两条腿:“你呀,你怎么又尿了?刚刚不是才尿过的吗?一天到晚屎尿不断,肉嘛不长一点,真是不让人省点心。”陈斯南直挺挺地抬头大哭,狠狠蹬着腿,似乎在抗议:怪我咯? 沙井子的日和夜界限也不明显,无尽延长的白昼虽然暂离,蓝黑色苍穹里云山的边缘依然清晰可见,漫天的星子像一张星图帐篷拉开来,和远处天山山顶的一髻雪交接。偶尔传来野狗的吠声,却显得深夜更加安静。 看着斯江侧身朝墙依然不停地抽噎着,顾西美的心像被搁在油锅里煎一样,她抬起手臂盖住脸,感觉到眼泪渗进了皮肤的肌理。她已经选择过好几次了,她肯定是对的。 “姆妈?”斯江轻轻地翻过身。 “嗯?”顾西美蹭了蹭眼角,转过头,看见斯江两只大眼肿得跟灯泡一样。 斯江拿起枕头边斯南的一块尿布在手里揉来揉去,轻声问:“姆妈,那我能带妹妹的一块尿布回去吗?上面有妹妹的奶味,我摸着就不难过了,就不哭了,可以吗?” “好。”顾西美眼前一片模糊:“好,斯江真乖。” “我那能多拿一个?”斯江赶紧解释:“万一外婆洗了这个,我还能用那个,不行也没关系的——” “好的,你带两块回去。”顾西美伸手摸了摸斯江的小脸:“妹妹尿布多得很,没事的。” “嗯,谢谢姆妈。”斯江松了一口长气,又低头亲了亲斯南的小手:“谢谢阿妹。阿妹,姐姐老欢喜侬哦。侬覅忘记忒姐姐呀。吾会得打电话把侬哦。(姐姐好喜欢你哦,你不要忘记姐姐呀,我会打电话给你哦。)” 第二天一早醒来,顾西美在镜子看见自己顶着的两只电灯泡比斯江的还要大。 第22章 倘若是在月台上告别,伸向远方的铁轨,汽笛的催促,一张张不舍的面孔,自然会催下离愁的泪水,十分浪漫加戏剧化。 万春街 第11节 顾西美当年揣着户口迁出证明登上老北站的知青专列离沪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看到踮着小脚扒着车窗一脸泪水的姆妈,她甚至心生羞愧,不想让人知道那是她的姆妈。火车启动后,她们小队一个人也没哭,集体高声唱起苏联歌曲《再见吧,妈妈》,因此她根本没有听到顾北武在月台上的喊声。后来才知道姆妈追着火车跑,摔了一跤。再后来,她自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也就麻木了。 然而在十一连宿舍区的大门口,县供销社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白烟,后斗里为了节约地方,朱广茂把一只鹅和三只母鸡塞在一个竹笼里。母鸡们被鹅啄得扑棱着翅膀死命尖叫,加上不时飞出来的鸡毛,使这场离别降低了格调,平添了一丝喜感。 光脑袋的陈斯南伏在姆妈肩膀上偷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泅湿了顾西美的衬衫,丝毫不在意人生中第一场离别。沈星星却拉着斯江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好像是她才是斯江的亲妹妹:“阿姐!侬留下来呀,留下来呀!吾覅侬走!”斯江被她这么一哭一喊,倒很难为情,暂时摒住了没哭,好不容易脱开手,扯着顾西美的衣角眼泪就下来了。 顾西美腾出一只手来把她头上的三角包巾理理好:“乖,上去吧,好了,跟妈妈说再见。” 斯江摇着头抽泣:“不要再见不要再见,不不不,要再见的!我要见妈妈要见妹妹。” 顾北武把她抱上后斗,自己也跳了上去,他来时三个大包裹满当当,回去居然还多出一个包来,堪比千年前丝绸之路的盛况,羊毛毯就背了三条,吐鲁番的葡萄干喀什的杏脯也没少背,还有十几个烤包子准备一路在314国道上吃。 众人在鹅叫鸡鸣声中挥手道别,斯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扒住后斗的翻盖大哭:“姆妈、姆妈,你记得帮妹妹剥头上的痂呀——要用麻油,多用一点麻油哦。” 送别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顾西美含着泪点头,把斯江的手指从翻盖上一根根移开:“知道了,斯江乖,路上当心啊,快去坐坐好,抓紧舅舅,记住不要站起来。” “嗯,我乖的,妈妈再见!妹妹再见!”斯江想揪住姆妈的手指却不得不做个乖孩子松开手。拖拉机发出一声响,剧烈抖动了几下,开动了。姆妈的手越来越远,怎么也够不着了,她只能拼命挥手喊着再见再见。 人群里的沈青平咬着下嘴唇,看着大哭离去的斯江,第一次体会到了伤心,是一种比自己被爷娘打被小朋友们嘲笑更难过的感觉,酸得很,重得很,却哭不出来也不想哭。他猛地转身向自己家跑去,想找出姆妈防备他偷吃藏起来的那一小瓶麻油。斯南妹妹头上的痂没剩几颗了,他一定给她多浇点麻油很小心地剥。 拖拉机开出去没多远,迎面突然飞驰来两辆大蓬军车,几十个荷枪实弹的军人跳下车来,拦住了拖拉机。顾西美她们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却是农一师师部的人,原来这几天发生了多起知青逃跑事件,各师各团都有,农二师昨天一天就跑了一百多人。各条国道今天开始严查。斯江却破涕为笑,因为又见到姆妈和阿妹了,说了“再见”果然很快就再见到面了。 证件和通行证都检查完,包裹也被打开来翻查。最后顾北武攀谈了几句,塞过去几根烟,终于得以被放行。顾西美抱着斯南站在路边,看着两条手臂一高一低不断挥动,拖拉机扬起的尘土风沙很快模糊了他们。斯江嘶声喊着一声声再见,这次却很久都没有再次见到姆妈和阿妹。 拖拉机上,斯江哭了许久才问:“阿舅,我们为什么不把姆妈和阿妹一起带走?” 顾北武叹了口气:“因为——” 拖拉机前座上的朱光茂回过头大声回答:“你姆妈的户口在这里呢,没有文件批准她能去哪里?除非像那些人偷偷逃跑。” 斯江咬了咬唇:“那姆妈和阿妹也偷偷跑回上海好了。” 朱光茂笑得不行:“傻姑娘耶,偷跑可不行,没户口没单位没钱,只能跟老鼠一样藏着,逃跑犯罪,抓到要判刑坐牢啊。每年都有人死在逃跑的路上,还有想跑去苏联的,到了边境就被一枪打死了,被苏联人打死活该。” 斯江往顾北武怀里缩了缩:“那算了,还是别跑了吧。”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安慰了几句,心里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时候才听谢干事说起,兵团情况不容乐观,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国家回销粮八百万公斤,上上下下还吃不饱。各种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团也都差不离。谢干事隐晦暗示明年恐怕会有巨变。能有什么巨变?他早知道云南将要撤销兵团建制改为农场,其他各地迟早也要撤销。但是一千七百万知青何去何从?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们,不回城,无私奉献了这么多年的知青们又有谁甘愿永远不回家。 斯江到达乌鲁木齐时面色憔悴,陈东来怎么哄她也没用,当然他本来就不会哄人,来去就那几句话:“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想姆妈和阿妹了?” 斯江蔫蔫地靠着舅舅,一个劲地摇头,摇着摇着眼泪水就往下掉,被她的泪眼一看,陈东来鼻子发酸心里也酸,在阿克苏女儿亲近姆妈是理所当然,姆妈不在却更亲近舅舅,只能说自己这个当爸爸的实在没有尽责。 顾北武也没出言安慰,由着斯江哭了几场,上火车前才送了陈东来两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小孩子就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们已经亏欠斯江了,就不要再亏欠斯南了。” 陈东来苦笑着点头,看着斯江小脸紧贴在车窗上,鼻子和嘴巴压扁了,眼泪把玻璃糊成了不规则的一团团,跟半透明的云一样,他哽咽着追上去挥手告别,却始终没有听到那句“爸爸再见。” 斯江已经知道,不是所有的再见都能很快再见。 —— 到了九月份,报纸电视收音机都报道了云南等地的建设兵团将在十月被撤销,新疆建设兵团的撤销也几乎板上钉钉,知青返城的传言沸沸扬扬。万春街又起了一波涟漪。 钱桂华来得更勤了,人前人后逮着机会就嚷嚷:“哎呦呦,靠十年了,阿拉大阿哥大阿嫂终于要回来了,阿拉斯江作孽啊,新疆回来天天哭,小孩子嘛,想爷娘呀,这下老人家总算放心喽。” 等到热心的街坊终于接翎子问起陈阿爷退休后谁去顶班的事,钱桂华拍拍怀里的女儿叹气:“爷娘退休总归是子女接班。不过阿公是会计师,阿拉屋里只有我老公是会计,没办法喽,老早卖菜是为了生活,现在卖菜是为了革命,不舍得离开革命岗位呦。但是哪能办呢?谁让大阿哥是大学生做了工程师呢,要是他回来了去财经学院顶班,学校领导肯定有意见的呀对伐?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这话传到陈阿爷耳朵里,气得老头子直拍台子:“娘希匹!放她娘的屁!自己吃着锅里的还要看着别人碗里的?老大回不回来,我这个班都不要你陈东海顶!你好好干你的革命工作去!谁说爷娘退休就一定让子女顶班了?放屁!我退就退,家里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个也不顶!” 钱桂华夜里吃了老公两只耳光,哭着抱了女儿跑回娘家去了。陈阿娘气得在灶披间胸闷了好几天。 斯江听说了这事却高兴起来,夜夜抱着斯南的尿布说悄悄话,问妹妹长高了伐,妹妹疹子消了伐,妹妹什么时候跟爸爸妈妈回来找姐姐……梦里都经常咯咯笑。 顾阿婆也喜笑颜开,又担忧女儿女婿归来后要带着斯江住回陈家,探了探陈阿娘的口风,两亲家的友谊又岌岌可危起来。只有顾北武心里有数,却不忍让她们一老一小的快乐太短暂。 国庆节这天,顾南红特地回了万春街,又给斯江斯南带了许多衣服鞋袜,一看彩电还没到就泄气了,斯江赶紧把姆妈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顾南红被顾西美间接教育了一把还不好反驳,就更郁闷了。 顾北武哈哈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书读得太少,还不如斯江呢。”顾南红踢了他两脚,外面却听邻居在喊:“对,就是那个门洞,再过去一个。顾阿婆,你家来客人啦。”却是梅毓华带着方树人来参加众乐乐。 “不好意思叨扰了。”梅毓华笑着把蛋糕和水果放下:“小顾喊我和树人来凑个热闹,给斯江的演出鼓鼓掌。我们就厚着脸皮来了。” 多年不见,顾阿婆手足无措,拿起鸡毛掸子掸椅子上的灰,又忙着倒喝的,一声太太喊了一个字改成了:“太——谢谢了。就是我们家小得很,坐都没得地方坐呢,难为情哦。老四,快去削两只苹果。” 顾南红惊喜交加,挽着梅毓华的手臂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你快看看我新烫的头发好不好看?在南京理发店烫了三个钟头呢。”“我今天用了蜜丝佛陀的那个什么克,看得出来伐?” 梅毓华细细打量后笑着问:“是pan-cake粉饼还是pan-stick的粉条?我看像粉条。就是耳朵这里最好也涂上一点。” “哪儿哪儿?姆妈!镜子呢?快拿来我照照!” 方树人从来没听姆妈说过这个,还有两个英文词她也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目瞪口呆,更插不上话。那边顾南红又喜滋滋地说起唇膏睫毛来。说到快乐处,她小女儿姿态毕露,心满意足地靠在梅毓华肩上眉飞色舞。 斯江看着稀奇,忍不住做了个鬼脸喊了起来:“大姨娘,你怎么像梅妈妈的囡囡呀?羞羞羞,明明方姐姐才是梅妈妈的囡囡!” “我看起来这么年轻吗?斯江你的小嘴这么甜,随我,啧啧啧。”顾南红喜不自胜,转头夸奖方树人:“小方妹妹越长越像姆妈,真漂亮,有男朋友了没?” 方树人脸一红,强忍住瞟向顾北武的视线低下了头:“没、没有。” “多谢夸奖。”梅毓华笑道:“树人在我们苏州姑娘里只能算秀气,可比不上你们家这么多美人。她天天在街道做生活,雄蚊子倒是不少,男同志一个也没,哪里来的男朋友。南红你要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介绍。要能解决好她的个人问题,安安稳稳地留在上海,我也就对她爸爸有个交待了。” 顾北武削苹果的刀一顿,差点划了手,他微微侧过头,却和方树人腼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方树人吓得赶紧扭过头拧了姆妈一把:“姆妈——!” 顾南红把他们俩的眉眼官司瞧在眼里,再一想方太太这么剔透的人,突然不避嫌地上门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乐了,顺杆就爬:“啊呀呀,可巧了,我老公的大侄子二十二岁,刚分到他们船上做医生,光航行补贴一天就有两块钱。出身没话说,贫农。渔业公司团委最操心他们的个人问题,优先解决家属的工作单位问题。不然你们想想,我连高中都没读完,哪里有资格坐办公室呢?” 方树人红着脸背过身去不理她,听着顾南红突然调转枪口又说起顾北武来:“对了姆妈,你不是一直让我帮老四介绍女朋友吗?正好我办公室分来一个小姑娘,工农兵大学生,人嘛不算漂亮,但是性格蛮好。你们看,不如一起约出来,我做东去德大吃个西餐。小方和我侄子,老四和我同事,一起建立革命友谊怎么样?” 顾阿婆心里纳闷,她哪里做得了老四这个混蛋的主,什么时候跟南红提过这事了她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但是听着好像蛮好的样子。 梅毓华略一沉吟就压住方树人的手拍了板:“那就麻烦南红你了。” 顾北武砰地把盘子搁在了桌上,里面的苹果片跳了跳。他冷眼看看顾南红:“你省省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顾南红巧笑嫣然:“放心!这十八只蹄膀我吃定了。” 顾北武懒得理她,招呼方树人吃水果,随口问道:“我从新疆寄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方树人一怔,瞟了姆妈一眼,咳了两声点了点头:“收到了,没想到天山那么美,邮票也特别好看。”或者是他画得太好了,一边是崇山峻岭险峰,另一边却是绿草如茵的大草原。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苹果,心也别别地乱跳,还好自己没有瞒着姆妈他来信的事,又有点庆幸他那张照片被自己偷偷藏了起来,不然姆妈还不知道要怎么想呢。 不料一只粉粉嫩的小面孔突然凑了过来:“方姐姐,我阿舅不好看吗?他寄给你的那张照片可好看了!蓝蓝的天白白的云绿绿的草,舅舅画颜色画了大半天呢!” 方树人半口苹果停在嘴边。斯江抱着她不依不饶地问:“好看吗好看吗?” 顾南红忍着笑来拉斯江:“戇小囡,快让你舅舅再洗一张那个照片,姨娘拿去给你未来的小舅妈看看,好不好看要你小舅妈说了算。” 斯江眼睛一亮:“我不要不好看的小舅妈!方姐姐你来做我的小舅妈吧!阿舅你说好不好?我最喜欢方姐姐了!” 顾阿婆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梅毓华满怀期待地看向顾北武。方树人头都快藏到桌子底下,又羞又怕又有一丝期待,顾南红乐得抱住斯江猛亲了几口。 顾北武笑着把手里剥好的桔子堵住了斯江的小嘴:“戇小囡,阿舅说好可没用,你阿舅可算不上好人,连工作都没有,谁肯做你的小舅妈谁就是个傻子。” 方树人突然想起他和那些流氓阿飞在铁门外的说话,想起他偷听敌台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巨款,心直往下沉,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口,手里半块苹果腻在了指尖。 梅毓华暗自叹了口气转头跟顾阿婆说:“嫂子你也别太操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还是一起等着吧。” 跟着其他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在方树人耳朵里都是嗡嗡的背景什么也听不清,她鼓足勇气抬起头,面前却少了一个人。她霍地转过头,只见到顾北武正跨出门去,外头不知道是月光还是路灯在他头上笼了片光,把他和她隔得十分远。 第23章 十月的夜里,其实已经不怎么热了,方树人却一直在出汗。怎么去的居委会,大家怎么从那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一排排的小朋友里找出斯江,她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在人人都追着顾南红和斯江问东问西,并没人注意到她。 她心里一团乱麻,有点懊恼自己刚才的沉默,她忍不住猜测顾北武是不是期待她说一句什么。可她的语文一向不好,言语和文字太过复杂,她总要酝酿很久或者事后想上半天才能给出答案,还从来都不是满分答案,数学相对就简单了许多,一加一等于二,哪怕只看公式都能让她沉迷其中,面对纸张和数学题,她是平静且愉悦的,总能很快用好几种方法得出答案,有且只有一个标准答案。 方树人抬头四顾,却看不到那个顾,心里慌慌的,她怕自己错过了什么,又怕自己误会了什么。父亲去世得早,她并没有什么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禹谷邨里的男人们则被自动归入了另一个世界,丧失了性别的意义,这十年来,她似乎只认识顾北武这一个男性,偏偏他却是这个世界的异类,超出了她能想像的范围,本能地让人觉得不安全。 欢笑喧闹后是散场。顾南红拉着顾北武送客,她挽着梅毓华的胳膊笃笃笃地从弹格路上压过去,笑声洒了一地。方树人落后了两步,头一低就能看见身后顾北武的影子一晃一晃地跟着。她慢影子也慢,她快影子也快,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上了万航渡路,顾南红的丈夫赵彦鸿快步迎了上来,几个人客气了几句便挥手道别。方树人鼓足勇气回头看向顾北武。顾北武却好像一直在看着她,很自然地朝她点点头微微笑,月华落在他眸子里,照得人心惊胆颤。昨天是八月半,今天的月亮格外圆,清清朗朗地悬在城市正当中,比一万只电灯泡还亮,方树人被照得眼睛发涨,猛地往前快走了两步,莫名有一种恼怒从心底升起,像他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做那么不好的事呢。 “好了小顾,覅送了,我们自己走回去,快得很。”梅毓华笑着挥手。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再见。”顾北武目送着她们远去,不知哪里传来隐隐的桂花甜香,他笑了笑,轻轻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走回了万春街。禹谷邨方家的园子里就种着几株金桂,一楼有间佣人房特别宽敞,里面放了很多杂志书籍和玩具,方太太让女佣们都把孩子们带去,包三餐,说是为了让她们安心做事。到了下午,老洋房里经常很热闹,唱机里传来《天涯歌女》、《夜来香》,也有像《友谊地久天长》这类英文歌,偶尔方太太和方先生还合唱一段越剧和昆曲,给儿童医院或是福利院筹善款。穿着时髦的男人女人有时在跳舞房里跳舞,勾着肩搭着背,甚至脸贴着脸。他大哥有一次跑出去偷看,被阿爹抓住,回家后吊在房梁上抽了二十皮带。 想起自家大哥一边被打一边犟着喊“下次还要看”,顾北武不禁又笑了起来。那时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就唱机蒙灰房屋易主。在他印象里,方树人一直是那个在蔷薇花瀑下扯着姆妈裙角一声声追问爸爸去哪里了的小姑娘,是那个失去父亲失去房子后一直喊着讨厌他全家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的小姑娘。大概是她挥着擀面杖冲下来保护斯江的那一刹,他才发现她长大了,正好就在他眼前。但是谁又能知道再过几年会发生什么,他只是比她看得远了那么一点,又何尝能保证什么,倒是他糊涂了。她怕是被他吓到了,谁让他一直背着阿飞的名头不务正业呢。 “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 巡逻的民兵怀疑自己听到有人在哼唱汉奸歌曲,追进弄堂里,差点绊了一跤,朗月在空,亮堂堂的弹格路两边,只有几个阿爷在听广播电台的革命文艺。 从万航渡路往南,走过第九百货,梅毓华和方树人往右转上了愚园路,路口是以前的百乐门,现在是新华书店。方树人不禁看向另一边,那里梅兰照相馆橱窗里,有一张顾北武的照片,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嗤之以鼻,后来每次看都笑的不行,现在想起来却有些酸楚。 “囡囡。”梅毓华突然问:“你记得东山老家的大妈妈伐?特别喜欢你,每次都要给你做绣花鞋——” 方树人回过神来:“嗯?记得呀。我们好像有七八年没回去了,她还年年给我们送棉鞋来,她怎么了?” “她其实也是你爸的妻子,第一个妻子。”梅毓华笑了笑:“你爷爷很早就结了这门亲,你爸不愿意,才跑来上海开厂。” “姆妈?!”方树人觉得自己的小世界好像裂开一条大缝,脚都不知道怎么抬起来的。 梅毓华挽住她的手:“我认识你爸没几天,他就主动告诉我了。但旧社会和现在又不同,他回去提出要登报离婚,没想到她竟然直接上吊了,幸亏救了下来,说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媳,名节要紧。” 方树人瞠目结舌。 “后来我和你爸爸在上海结婚,她还绣了鸳鸯被面让人送来。”梅毓华拍了拍女儿的胳膊:“你爷爷为了让她安心度日,就过继了一个孩子给她,记在你爸爸名下好给她养老送终。” “树山哥哥?!”每年送棉鞋来,送鸡头米来,最难的那几年他像做小偷一样摸上门来,把东西放在门口敲了门就走,从来没断过。方树人有点茫然:“可是姆妈你?” “那时候很多名人都有这种事,也算常见。加上我喜欢你爸爸,就很快就登报结婚了。”梅毓华笑了:“大概因为年轻吧,不会瞻前顾后,爱情万岁嘛。报纸上天天都有好多登报离婚登报结婚的,社会风气鼓励打破父母之命的封建枷锁自由恋爱自由结婚。” “囡囡,真的喜欢一个人,哪怕在一起只有几天几个月,也撑得住一辈子的开心。”梅毓华柔声道:“世道虽然不同了,你也长大了,不过姆妈还是希望你过得开心。开心才是最重要的呀。” 方树人低头沉默不语。开心怎么会是最重要的呢,安安稳稳太太平平过日脚才是最重要的。 愚园路上悬铃木的叶子已经巴掌那么大,月色下树影婆娑,细碎的月华夹在在一团团的暗影中,静静地等着,不知道会等来什么。 —— 秋去冬来,冬尽春回,又一个春节悄声无息地过去了。三月份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撤销,转为农垦系统。不出顾北武所料,兵团知青返城的传言很快尘埃落定。斯江满怀期望落了空,大哭了好几场。顾阿婆和陈阿娘长吁短叹了好几回,又恢复了结伴买菜的日常,照旧骂儿子惜女儿疼孙辈,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斯江。 斯江去机场给领导献了几次花,表现优秀,很受少年宫老师的重视,顾北武却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政治气息,故意晚到了两次,把这个光荣任务给卸下了。电视台那边也忙得不行,每个星期天都要去排练,合唱之外,又有舞蹈学校的老师来选好苗子。斯江被选上后练了半年,她虽然年龄小,胜在表情自然灵动很富表现力,逐渐从合唱队的后排转到了集体舞的前排。每逢节假日都有演出任务,禹谷邨也没空再去了。每个月到居委会门口往沙井子打电话却是雷打不动的。 眼看陈斯南即将周岁生日,顾北武提前带斯江和顾阿婆一起去拍了照片,花了两天功夫上色,又在信里叮嘱:记得天天给斯南指着照片认一下人,阿婆、阿舅、阿姐,简称三阿帮。斯江笑得不行,电话里事无巨细问东问西。 “照片收到了伐?我又长高了,姆妈你看得出来吗?” “收到啦,看得出你长高了不少。” “妹妹长高了吗?走路还摔跤吗?” “也长高了一点,她不太愿意走,老是喜欢在地上爬,还不肯洗手,烦得很。” “妹妹不烦的,她还小,不懂呢,等她再长大一点就不这样了,姆妈你不要怪她呀。阿妹今天喝奶了吗?” “喝了两回还不肯睡,烦得来。”顾西美弯腰把自己脚边正往外爬的陈斯南拽回来,直起腰的时候倒抽了口凉气,她月子没坐好,落下了腰痛的病根,这一年来一个人带孩子没日没夜的,现在只要一使劲,右腰就疼得不行。 “阿妹肯定想吾了。”斯江美滋滋:“像吾想姆妈一样想。” 万春街 第12节 “当然想了,今天问她阿姐在哪里,马上就指着照片上的你笑。”顾西美干脆用两条腿把不安分的小东西夹住:“对了,今天对着照片喊阿不(婆)了呢,你告诉外婆让她开心一下。”陈斯南眼里却只有大门后地上的一个篮球,在姆妈□□下摇着脑袋呀呀地喊,手脚并用地往外冲。 “啊?没喊阿姐吗?”斯江失望之余转头告诉一脸期盼的外婆这个好消息。顾阿婆笑得见眉不见眼:“乖乖,我家囡囡真聪明,像姐姐呢。” “夏天吾还能来看你们伐?”斯江抱着一线希望小心翼翼地问。 顾西美叹了口气,一只手拎住陈斯南防脏罩衫后的绳带:“你舅舅不是说夏天你们有好多演出?合唱和舞蹈都有节目是不是?” 斯江撅起嘴:“我不想唱歌跳舞了。累死了。我想去新疆。” 陈斯南嗷嗷直叫,身子和地面形成了45度倾斜,小手拼命往后拍。顾西美气得用力把她拖了回来,罩衫衣领勒住了她的小脖子,呛得她直咳嗽,咳完又嗷嗷地叫,还往前跑。 “做事不可以半途而废。你光想着来新疆玩,就要不唱歌不跳舞,那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你舅舅天天送啊接啊,多辛苦,他的辛苦也白费了?”顾西美无奈地松开陈斯南,看着她四肢着地迅猛无比地爬向篮球。 斯江不情愿地嘟囔了几句又问:“那姆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带着妹妹回上海看我呢?” 顾西美看着陈斯南啊呜一口咬向脏兮兮的篮球,急得拧着眉大喝:“陈斯南!不许咬!”把话筒这头的斯江吓了一跳,篮球却挂上了一条晶光闪闪的涎唾水。陈斯南得意地抬起头看向姆妈,咯咯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米粒大的小白牙:“麻——麻——麻——麻——”又低下头去啃篮球。 “斯江,好了,今天讲了很久电话了,电话费那么贵,我们下次再说好不好,很快的啊,等姆妈和爸爸下次探亲假,一定带上妹妹回来看你。乖,跟妈妈说再见。” “好的妈妈,妈妈再见。”斯江失落听着听筒那头传来咔嗒一声,喃喃地道:“阿妹再会。” 顾阿婆付了钱,牵着斯江回家,一进家门却看见小人儿脸上两行泪珠滚滚往下掉。她叹了口气,掏出手帕弯腰想要安慰斯江几句,大人也真是,四年就四年,这不已经过了一年了嘛,直接说三年后能回来,不也给了孩子一个念想,每次都是很快很快,辣块地个妈妈,快个屁咧。 斯江接过手帕快快地把眼泪擦了,努力笑了笑:“我就是有点难过,还没来得及跟妹妹说生日快乐——呜呜呜呜,外婆,我想姆妈了,我想妹妹。” 顾北武回到家就看见老的小的依偎在一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哭着。 第24章 “呀,哪能啦?苏州河发大水了?”顾北武把手里的青团拿了出来:“猪油豆沙馅的青团哦,谁要吃?” 斯江在外婆怀里蹭了蹭小脸,转头轻声说:“我再哭一下就好了,阿舅你给我留两个好伐?” 顾阿婆埋怨起来:“你这几天死到哪里去鬼混了?影子都不见一个。” 顾北武的声音有点闷:“大哥一个朋友的妈妈精神不太正常,从苏州来上海走丢了,我们帮忙找了几天。” “舅舅,你们找到她了吗”斯江跑到他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角:“你们要找警察叔叔呀,还有民兵叔叔都会帮你们的。” 顾北武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去拿筷子盘子,手里的盘子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动着:“嗯,后来在外滩找到了。” 斯江高兴地拍了几下手,坐下来吃青团。顾阿婆一边骂顾北武发神经丢下她们老的小的不管,野在外面几天几夜不回来,还回来干什么,一边叮嘱斯江糯米的吃食下肚要胀出来,千万不能吃多了,跟着又用扬州话嘀咕给顾北武听斯江为什么会哭。 斯江好奇地问:“外婆,你跟舅舅在说我什么呀?” “小鬼头,我没在说你。” 斯江笑了:“外婆你说扬州话,就是不想给我听懂呀,我懂我懂。” 顾北武被她逗得心情略好了一点,坐到她对面,一口塞进一整个青团,有仇似地腮帮子鼓着使劲呶,太阳穴边上两根筋都突了出来。吓得顾阿婆在他背上连着拍了好几巴掌:“要死啊你,当心噎着!斯江也急得阿舅阿舅地喊。 好不容易咽下去,顾北武扶着桌子喘了几口气:“妈,我没被青团噎死也被你打死了。斯江,我来告密啊,外婆在批评你姆妈不该总跟你说什么很快回来。他们不可能很快回来的。” 斯江紧张起来:“啊?那是很慢吗?” “也不算很慢。再等三年,你爸妈就有探亲假可以回来了。”顾北武快刀斩乱麻:“1978年。” 斯江瞪得滚圆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瞬间蕴满了泪水,猪油豆沙在她嘴角边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 顾阿婆心疼地把她搂入怀里:“都怪你三妈!” 顾北武和斯江:“哎???” “就怪她辣个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顾阿婆拍了一下大腿,朝着门外喊:“去去去,臭倒霉的乌鸦滚一边儿去,再来跟我家斯江嚼舌头,我就扫帚打开水烫痰盂马桶泼上去!” 顾北武扬了扬眉,果然是亲妈,绝对是亲妈。 七十四弄里特地来讨好公婆的钱桂华突然打了个激灵,觉得秋天真的来了。 —— 五一将至,顾南红继续热心地张罗四人劳动节相亲会,难得方树人和顾北武都没有推托,竟然成行了。 为了创造更好的相亲氛围,顾南红精心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提前两天打电话给顾北武传授相亲秘诀:“阿四头!我特意先来通知你,你心里要有数哦,阿姐我帮忙也只好帮到这里了。小赵和办公室的小姑娘我都打好招呼了,他们俩二月份看过一次电影,双方都有点意思。你要自己不努力,小方姑娘万一真的看上我那个戆徒侄子,我也没办法。我听方太太说了,今年还不结婚,小方只好去盐城的大丰农场了,就是不知道锻炼两年到底是两年还是十年还是回不来了。那边三个农场,万一倒霉跟劳教犯分在一个农场,完结了,一塌糊涂。” 顾北武笑着道谢。 “阿拉呢,十点钟到长风公园白相,银锄湖里划划船,浪漫伐?正好展示一下你们男同志的体力。体力老重要哦,将来背大米扛蜂窝煤,都是男人的活呀。十二点钟去红房子西菜馆吃西餐,绅士风度要拎拎清,你记得给小方开门、拉椅子,随便她点什么吃,将来难办吃一顿又不会天天吃牛排的,不要心疼价钱。那种为了一份牛排就给人脸色看的男人,啧啧啧,阿姐我看得多了,吃完就让他们死边上去。付钞票呢,你要爽快点,带好大团结,覅一块两块的零零散散,难看死了。”顾南红慢条斯理地炫耀人生经验,各种细节了然于胸。 顾北武认真学习由衷钦佩:“阿姐侬果然名不虚传,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绝对是风流界的女魁首。 “废话。你姐遇上的男人比你走过的桥还多——咳咳。”顾南红老脸一红:“吃好西餐呢,我们就去对面国泰看电影。看啥电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坐在方小姐身边,该牵手的时候就大胆牵,该搭肩膀的时候就放心搭。电影院里面又没人检查的,她要是不愿意,肯定甩开你就跑,那就没戏了。有数伐?” 顾北武叹了口气:“以前大哥总是把你送到电影院门口,严厉警告那些请你看电影的男人,看来是他太天真了,他应该跟进去一起看才对。” 顾南红呸呸呸了几声:“你懂个屁,被顾东文恶形恶状地哇啦哇啦一通,请我看电影的男人全变成木头一样,我装作害怕靠过去,有人竟然马上逃到后一排去坐。”真是她顾南红的奇耻大辱! 顾北武笑弯了眼,他也算涉猎颇广,却第一次知道男女之事上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难怪古人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了。 劳动节这天,银锄湖边上,顾南红撑着阳伞,戴着墨镜,一块白底黑色波点的丝巾裹住了卷发,穿一件白色小包袖衬衫配黑色过膝百褶裙,脚上一双正红的尖头高跟小皮鞋明显是舶来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搞得好像她才是来相亲的。 五个人一见面,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准人心。顾南红办公室的小袁姑娘眼睛粘在了顾北武身上挪不开来,谁想到南红姐的弟弟这么好看。顾南红老公的赵大侄子也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两个女孩子的天差地别。方树人柔顺光洁的皮肤,洁白整齐的牙齿,修剪过的头发和指甲,雪青色的丝绸衬衫,领口两根飘带打着蝴蝶结,还有她秀美的五官矜持的笑容谨慎的举止,无一不显示出她原来的阶级出身,那是复兴岛最漂亮的女人顾南红一直怀念的阶级,对他充满了吸引力。 于是经过一番明里暗里的争斗,顾南红眼睁睁地看着四个人上了一条船,逐渐远去,气得她收起阳伞狠狠地打在空气上:“覅面孔格两只瘪三!” 顾北武倒不生气,他看着赵大侄子努力地搭讪着方树人,对照顾南红的轧朋友秘诀,倒又领会了不少奥秘。小袁姑娘问了他十几句话,发现顾北武好看是真好看,客气也是真客气,笑眯眯的,但答案最多两个字:“是吗?”“真的?”甚至一个字“哦。”她讨了没趣,虽然不大高兴一个病休无业青年这么怠慢自己这个工农兵大学生工厂干部,可也不愿意放弃,她明白顾北武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看的男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 太阳当空照,湖水泛着一片金光,风吹乱了方树人的头发,她心里也乱糟糟的。赵同志的过分殷勤使她有点不舒服,瞄了对面几眼,发现袁同志对顾北武更加热情,心里就更不舒服了,但又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不舒服,她胡乱应答了几句,便借口太热了提议往回划。 赵大侄子虽然上了海轮,却是做医生的,他其实不会划船,一听方树人的话,就大力挥动起船桨来。小船左摇右晃,船头在原地转来转去,晃得方树人头晕欲呕。赵同志一着急划得更没了章法。小袁姑娘看不下去指点了几句,两人争论了起来。你一浆我一浆,你一句我一句,一场电影促成的那点革命友谊早就被银锄湖一锄头锄没了。 顾北武笃悠悠地搁下浆,从裤袋里掏出一包蜜饯给对面的方树人:“当心晕船。” 方树人脸都晒红了,含了两粒梅子才觉得胀得发疼的头好受了一点,扶着船舷问:“你会划船的话就出把力吧,大家一起努力,早点上岸。” 顾北武笑眯眯地摇头:“小赵同志是海员,专业的,我就不献丑了。再说我也不想上岸。” 赵大侄子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胸大肌:“对,交给我没错的,小方同志你放心,其实要不是有人捣乱,我早就把大家带上岸了。” 小袁姑娘火了:“有人不会装会,不懂装懂,我刚刚把船掉好头,就又被他转了回来。我们做人要实事求是好吗?” 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斗桨。旁边飞速地划来一条船,船上坐着四个解放军战士,船头一位浓眉大眼下颌方正的年轻战士笑着大声问:“同志,你们需要人帮助吗?我们可以帮助你们!” 赵大侄子举起船桨:“不用不用,谢谢谢谢!” 小袁姑娘举起桨站起身去压下他的桨:“要的要的,请来帮帮我们,我们船上的男同志不行!实在不行!” “谁不行了?你这人怎么胡说八道呢?明明是你在跟我作对。”两根船桨上下挥舞。方树人左躲右闪,顾北武伸手一拉,方树人直直往前跌进他怀里。 “小心,别被桨砸了。”顾北武虚虚拢着她,对隔壁船喊道:“我们有个女同志晕船,麻烦解放军来帮忙带我们上岸。你们过来两个人,我们过去两个人行吗?”他低下头轻声说:“划船不会你装病总会吧?” 方树人又羞又恼又有点说不出的快乐,眼一闭什么也不管了。 很快,两条船换了人,一前一后往码头划去。 “这位女同志没事吧?”浓眉大眼的年轻战士飞速脱下自己的军绿衬衫交给顾北武:“你拿这个替她挡一挡太阳,今天太阳晒得很。” “谢谢。”顾北武也不客气,直接把衬衫撑在了自己头上。一片阴影罩住了两人,方树人偷偷睁开一只眼,却看见顾北武正看着自己笑。 “十三点。”方树人低声地骂了一句,闭上眼转过脸不想理他。 “小戆徒。”顾北武笑嘻嘻地也低声地回了一句,小姑娘打扮过了还有点好看。 第25章 上了岸,谢过亲爱的解放军,四人相亲会的行程顺势泡了汤。赵大侄子坚持要送方树人去医院检查,小袁姑娘坚持要和顾北武去吃红房子。方树人和顾北武根本插不上嘴也不想插嘴。顾南红手一摊:“好了好了,小方是我特特为请出来的,还是我和带她去我娘家歇一歇。今天算了啊,红房子又不会飞,下趟阿拉再约。” 看着三个人远去的背影,赵袁两个年轻同志才领会过来,顾南红的娘家不就是顾北武家嘛。两个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都怪你——” 回到万春街,家里却没人。顾南红一问,今天斯江在少年宫有演出,顾阿婆和陈阿娘去现场看,要到下午三四点才回来。她立刻麻溜地自动走人,临走前给顾北武甩了个眼神,意思是让他抓紧把生米煮成熟饭,又担心自家小弟是个童子鸡,白白浪费大好机会,一路长吁短叹:这一代男青年不行,革命革命,脑子都革坏掉了,还好意思被叫做流氓阿飞,完全侮辱了流氓阿飞。 方树人一看只剩自己和顾北武两个人,一身汗未干,又出了一身汗,她接过顾北武绞干的毛巾擦了把脸:“我没事了——我也走了。” 顾北武抬起眼:“我又不吃人,喝杯水再走,我送你。” 方树人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当做没听见,四处张望。 顾北武给她倒了杯温水,把斯江的零食盒子开了推给她:“对赵同志有好感吗?” 方树人差点呛了,咳得涨红了脸:“关你什么事。”她放下杯子,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借你的一百块钱一直要还,没机会给你,正好今天给你。” 顾北武也不客气,收了过来,点了一根烟,突然想起来问:“我抽支烟,可以吗?” 方树人脸又红了:“随便你,这是你家又不是我家,干嘛问我。” 顾北武笑了:“怕你反感。” 方树人的心咚咚咚地跳,反感的反义词是什么?好感吗?她有点晕。 两人都不再说话。顾北武抽完烟,起身从做隔断的大衣柜上面搬了一个纸箱下来。方树人吓了一跳,又正襟危坐当做没看见。顾北武把纸箱打开推倒她手边:“看一下,这里面是我的家当。 ” 方树人侧过头,人更晕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箱子里全是大团结,一摞摞的,还差两公分就齐箱口。她可能心率过速脑子烧坏了,竟然目测起这个纸箱子的体积来。 “大概有两万块钱。”顾北武看着她傻愣愣的模样笑了起来:“虽然我一直没上班,但养家活口不成问题。你放心。” 方树人脸腾地烧了起来,她咽了咽口水又有点羞耻自己看起来像是对这么多钱流口水,别过脸去喃喃道:“关我什么事?”要她放什么心,说的好像她担心过什么似的。 顾北武柔声说:“顾南红教的那些浪漫我大概是学不会的,我也不会哄人开心,但总能让家里人吃好穿好,想买什么也不用顾虑太多。想上班就上,不想上班做点自己喜欢的事也行。街道工作组那种活太辛苦也没意义,不做也罢。” 方树人脸上的烧慢慢褪去。地上的水门汀大概铺的时候没有铺匀,有些不平,在日光下泛出深浅不等的颜色。她盯着脚下一块凹下去的瘪塘看了片刻,抿了抿唇抬起了下巴:“街道工作组的活怎么了?我虽然阶级成分不好,但也知道靠自己一双手光明正大地挣工资,每一分钱都是干干净净的。借你的一百块我还了一百二,你大概看不上这点利息,我却不能占你的便宜。” 顾北武一怔,苦笑了起来:“是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顾北武,我知道你能耐大路道粗,没有你做不成的事,也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和我姆妈。”方树人垂下眸子:“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还是不要再做危险的事了,万一出事,你姆妈和斯江怎么办?你自己——也就毁了。” 顾北武眼睛弯了弯,耐心地解释道:“这里头有两千是我大哥寄回来的云南特产卖的钱。两千五是顾西美新疆寄回来的东西卖的钱。我打算今年把这些钱交给他们。另外都是我自己瞎捣腾,贿赂出手盗窃销赃这些我从来不碰,讲一个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我给我妈准备了五千块养老,我大哥在云南有个儿子,加上斯江斯南,我给他们一人一千。自己差不多还有七千来块,够结婚成家了。革委会和房管局我都打好了招呼,禹谷邨里你家原来一楼的那间跳舞房,出一千块房卡就能转给我——” 话还没说完,方树人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坤包袋子带翻了玻璃杯,嘭地一声砸在水门汀上。顾北武见她一脸愤怒眼泪却扑簌簌往下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又心疼又无奈。 方树人捏着包的手颤抖着,她组织不出合适的话,原地站了两分钟才憋出几句:“你是在犯罪!投机倒把要坐牢的。你的钱我一分都不稀罕,你要弄哪里的房卡也跟我没一点关系!” “为什么是犯罪?”顾北武嘴角露出一丝嘲笑:“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犯什么罪了?不卖给公家,或者卖得比公家便宜就是犯罪?我妈卖白兰花也算投机倒把,要不是烈属证,一天赚了几毛钱就得去坐牢。顾西美做月经带换两个鸡蛋也只能偷偷摸摸。农民养几只鸡鸭鹅叫资本主义的尾巴,自家养的鸡下的蛋卖钱也叫投机倒把。种种诸如此类,你不觉得荒谬?” 方树人愣了愣:“你问我我问谁?反正就是这么规定的。” “你只问问你自己,说实话,说心里话,你不觉得这种规定很荒谬?” 万春街 第13节 “不觉得!”方树人斩钉截铁地挺起胸。 “那你爸爸呢?他的经历不荒谬吗?” 方树人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头却仰得更高:“我爸——我爸是你爸害的!”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却只转过头抹了把泪,想拔腿就走,却又想描补几句,挽回刚才那伤人的话。 顾北武看着她,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也对。我妈和陈阿娘两个小脚老太都会互相揭发举报,子女揭发父母,学生举报老师,都很平常。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也很多。” 方树人吸了口气:“我姆妈没怪你爸你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北武凝视着她:“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因为这个世界变得太糟糕太荒谬,才把人变得不像人了。你知道我爸这个烈士怎么来的吗?” 方树人低头不语。 “那两年市民要凭医生的发烧证明38度以上才能买西瓜,但是工厂企业可以直接开车去金山青浦跟农民买西瓜。六九年,棉纺厂订了一船西瓜让农民送到苏州河,碰上一帮流氓阿飞抢劫西瓜,还上船打农民。我爸当时负责接西瓜,他看到船上一个老人家被打伤了掉下河,就跳下去救他,人救上来了,他被两个流氓一筐西瓜砸在头上,再也没能上来。厂里说他是被西瓜砸死的,那筐西瓜当时还不算厂里的资产,所以不能报烈士。” 方树人一愣,忍不住问:“后来怎么——?” “我弄了一车西瓜,天天去书记办公室砸。砸了一个月,后来他们就上报说抢瓜的人背后是一小撮阶级敌人煽动,我爸是为了维护革命秩序不幸牺牲,才评了烈士。”顾北武吸了一口气,嘴角扯了扯:“其实我不但偷听一个敌台,苏联的、台湾的、德国的,我都听。听了才发现我们是真的很落后,文化、艺术、文明、科技、经济,老百姓的日子,落后得不是一点点。以后肯定会变好,现在已经在慢慢变好,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彻底变好,在那之前,我是不会去上班的。这些也是我今天想要对你坦白的,我不会也不能对你隐瞒我真正的想法和打算。”如果两个人要结婚成家,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他有种自我强迫,必须向她坦白他所有的思想,并不期待她有共鸣,但是希望她能理解他,然而这一点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方树人骇然回过头,压低了声音:“顾北武你疯了?!” 顾北武看着她,眉头跳了两下:“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就是疯了?” “你这简直是反革命!你——!”方树人手脚冰凉。 顾北武眯起眼:“我哥认识一个苏州姑娘,你姆妈也认识,她是北大的高材生,因为说了一句觉得组织性和良心在矛盾着,成了反革命,在龙华被枪毙了。她爸爸跟着她自杀,她妈妈疯了。”他默然了几秒,声音哑了哑:“上个月我们在外滩找到她妈妈——的尸体,也是自杀的。” 方树人嘴唇张了张,没有言语。 “还有个女同志,因为批评领袖,认为不应该搞个人崇拜,坐了六年牢,被折磨疯了,上个月被公开判处死刑。”顾北武看着她,握紧了双拳:“你说到底是谁疯了?我常常痛苦于自己无法忽视这些事情,也烦恼自己为什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那样就不会痛苦,可我更羞愧的是她们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我却只敢苟活着。” 方树人不寒而栗,她摇了摇头:“这些跟我都没关系——我只想得到眼前的事,只顾得上我自己和我姆妈。其他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她迅速往门外走去,跨过门槛时回过头来:“你放心,我不会举报你的。但是——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跟我联系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万春街,几乎是用跑的速度逃离的,太阳那么大,她依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心仿佛掉进了冰水里。 顾北武淡淡地看着门外的阳光,阳光依然灿烂,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也许的确是他疯了。 —— 过了大半年后,任何人都再也顾不上这些小情小爱,对于每一个中国人,七六年都是泪水滂沱的一年,万春街也不例外。年初总理逝世,举国上下悲痛欲绝。顾北武三月份去了南京,四月份去了北京,参加了两场汹涌的悼念活动,所幸没有被捕,直到五月份才回到万春街,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精神却很兴奋,跟打了鸡血似的。顾阿婆这个亲妈都差点没认出他来。斯江哭成了小泪人,抱着他要他别再走了。 然而七月委员长逝世,跟着发生了唐山大地震。顾北武给云南和新疆打完电话,背上两万块钱召集了七八个朋友,买了三卡车的罐头、水、饼干,带着革委会和警备区的介绍信,奔赴唐山。他在唐山待了一个月后,伟大领袖逝世。顾北武又辗转去了北京,等他再回到上海时,“□□”已经开始被全国人民揭批。 经历了这一年风雨的顾北武,虽然变回了真正的无产阶级,却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他在南京,在北京都毫无畏惧地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做好了入狱的准备,却发现他不是一个人,和他有一样想法呐喊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不是几个,不是几十个,而是几百个,成千上万。他永远不能忘怀百万人共同悼念总理的那几天,他们宣誓、默哀、演讲、朗诵、抄诗、献花圈,他们一起悲痛一起愤怒一起反抗。从那天起,他对人心,对未来又有了信心。 年底,顾北武拎着栗子蛋糕去禹谷邨,想再和方树人谈谈,方家开门的却是一个浓眉大眼朝气蓬勃的年轻军人。 方树人经街道居委主任介绍,和警备区司令部通信处的优秀战士唐思成喜结连理,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军嫂,年后还即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顾北武走到静安公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失礼了,那只栗子蛋糕竟然还在手里。他坐在公园的长凳上,拆开蛋糕,挖了一大块塞入嘴里,浓郁的栗子香味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依恋的旖旎。斯江最爱的旋转木马叮铃铃响铃了,孩童们欢笑着冲进去,占领一匹匹漂亮的大马或小马,随后木马带着孩子们一高一低地旋转起来。有两个年轻的父母站在木马边上,低头和孩子说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冬日的阳光依然很灿烂。 第26章 陈斯南大概在一周岁左右,从三头身婴儿变成了四头身。得益于喜欢趴着睡,她原来的长而歪的瓜脑袋终于恢复正常,只是日常弥漫着麻油味。沈青平可能偷来了十一连所有的麻油,孜孜不倦地涂抹在她脑袋上,并在她左躲右闪中坚持消灭最后的痂,以不负斯江所托。 来自邻家雷锋大哥的“爱心”,虽然她极力反抗却总反抗无效,导致陈斯南学会说的第一个汉字是:“不。” “陈斯南,别捡地上的虫子吃!” “不!” “陈斯南,过来洗手吃饭!” “不!” “陈斯南,过来洗屁股!” “不!” “你屁股上有粑粑,带着走路臭不臭啊!” “不!” 顾西美经常恨不得把她塞回肚子里。因为知青逃跑了太多,她响应号召转去小学做语文老师,工资依然是三十六块,好处是逢年过节学校会发不少生活用品,偶尔甚至会有猪肉,而且拥有了幼儿园老师没有的寒暑假,坏处是她每天得骑一个钟头自行车上下班,再也不能把三岁的陈斯南带进教室。但她还是不顾陈东来和朋友们的反对,选择离开连队幼儿园,她怕出事,出大事。 自从兵团建制撤销改为农垦系统后,知青们的失落和迷茫是无法言语的,和插队知青不同,他们的屯边垦荒更接近于参军,自称为兵团战士,有津贴有工资,军事管理严格,战友感情深厚,对这片土地倾尽汗泪血,十年后突然却连插队知青都不如了,探亲假照样卡得死紧。几乎所有的怨怼和矛盾都在这两年里爆发出来,冲突不断。知青们慢慢明白要回城只能靠自己奋斗,逐渐自发形成了以几个头脑清楚能力出众的人为中心的一个团体。 七七年的春天,有领导前来视察阿克苏,抵达十一连时,发现所有的孩子躺在地上,哭着喊:“我们要回上海!我们要见爷爷奶奶!我们的家在上海!”知青们表示领导不同意,孩子们就不起来也不吃饭。 顾西美惊呆了,她只知道沈勇朱广茂他们为了回沪在搞事情,但完全没想到会搞出这么大的事情,当她发现陈斯南也躺在一堆孩子中间干嚎的时候,心情是崩溃的,她根本没有多想,立刻跑过去抱起陈斯南就回了宿舍。那晚她几乎和曹静芝孟沁翻脸了。 “我们和你提过的。你不是说好一起参加的吗?”曹静芝也生气,因为顾西美的“临阵脱逃”,孩子们跟着爬起来乱跑,导致他们策划良久的悲情请愿落了空。 顾西美义正言辞:“你们又没说是这样搞法。提要求写信都可以,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威胁组织!你们在犯大错误。” “黑龙江、云南,大家都这么做。”孟沁不以为然:“现在四人帮倒台了,如果我们不激烈一点,上面根本注意不到。” 争执许久不欢而散。陈斯南追在曹静芝身后问:“大妈妈,平平哥哥说哭几声就有大白兔奶糖吃的,我没哭完——还有糖吗?” 高高兴兴捧着一把奶糖的陈斯南又一次遭到了姆妈的棍棒教育,屁股上挨了三板子,糖也被没收了。她由此得出朴素的人生经验:如果一定会被生活毒打,绝对要把糖先吃了。 ——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四岁的陈斯南第一次随父母回到万春街。 在此前,她已经有过三次离家出走的不良记录:一周岁时从几十个人眼皮底下爬出家门,视察了整排宿舍后,险些掉进粪坑。两岁半时大模大样从幼儿园溜了出去,走了一公里路,在村里维族老奶奶家骗了一顿土豆汤。三岁半的时候藏在了供销社的拖拉机后斗里,一路鸡鸣鸭叫,到了县供销社后,她被朱广茂拎出来,听着自家英明神武小舅舅顾北武的传说,在阿克苏县最高档的国营饭店里吃了一整盘牛肉抓饭,最后打着嗝睡回了沙井子镇。 万春街的人隔了七八天,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小霸王,老人家都说这孩子跟她大舅舅顾东文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搁在十年前,她串联去武斗之都重庆,都能活着回来。 陈斯江的心情很复杂。她已经是万航渡路小学的优秀小学生,被班主任指定为班长兼文艺委员,在电视台也有了四年的演出经历,接触过的小朋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但是像自家阿妹这样的,她从来没碰上过。当然这毫不损伤她对妹妹掏心掏肺的爱。 斯南回来第一天,陈家吃团圆饭。三个堂哥早就到了,陈斯民和陈斯强围着她哈哈笑:“你是男的吧?斯江,原来你在新疆有个弟弟,不是妹妹。哈哈哈哈。” 斯江立刻跳了起来:“瞎说!斯南是妹妹,女孩子也可以剪很短的头发!” 已经上了初中的陈斯军翻着一本小人书,抬头瞥了一眼后一脸嫌弃:“啥地方像妹妹了?又黑又瘦,跟个猴子似的,就是个小新疆。陈斯江你带她出门别说是阿拉阿妹。没面子。” “就是就是,小新疆,小猴子,黑猴子!”陈斯民做着鬼脸哈哈笑,却被斯江狠狠踩在脚上,抱着脚跳了几下喊得更凶。 斯江扭头喊斯南:“妹妹,走,我们下楼去玩,不睬他们。” 陈斯南坐在靠背椅子上,两只小腿晃啊晃,嘴里含着盐水棒冰,一只小手指向自己含糊不清地反驳:“我是妹妹。”又指向斯江:“你是姐姐。”再指三个堂哥:“他们是——”她故意拖长了声调。 陈斯民和陈斯强突然有点期待,毕竟他们从来没听过斯江喊他们哥哥。 斯南拿出嘴里的棒冰,做了个鬼脸:“你们是三个大笨蛋大蠢驴大傻瓜!” 三个堂哥懵了,他们这是被一个四岁的小东西骂了?陈斯民一伸手想教训她,被斯江拦了正着。 斯江乐得哈哈笑:“就是就是!连男孩女孩都分不清的人,就是笨蛋。”哈哈,斯南果然是她的亲妹妹,很像她小时候呢。 “你敢骂人?”陈斯民不服,想撩起袖子作打人状吓唬她,却发现今天穿的是短袖,只好在光手臂上撸了两下:“陈斯南,你再骂一句试试!” 斯江回头喊:“妹妹别怕!他才不敢打你。阿拉阿舅回来了。”天大地大,万春街还是顾北武的名头最大,有靠山的孩子啥也不怕。 陈斯南却一骨碌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中气十足地开始骂:“笨蛋、瞎子、傻子、戆徒、猪猡——” “陈斯南!你在干什么?”陈阿爷一脸铁青地出现在客堂门口。 斯江刚要替妹妹解释,却见斯南挺起胸膛:“哥哥让我试试骂人,我不骂他就要打我,我只会这么多。阿爷,骂人不是好孩子,我能不骂了吗?”骂人真累,打人比较简单。 还在撸着光胳膊示威的陈斯民立刻瘪忒:“没!我是说你再骂一句试试——”哎?身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立刻退开了几步? 陈阿爷一手抄起鸡毛掸子:“你们三个造反了是不是!敢教妹妹骂人?妹妹才多大?你们自己不学好,还要教坏她?!今天不打断你们的腿——” 斯南拍手:“就打烂他们的嘴!” 跟着上楼来的顾西美大喝一声:“陈斯南,你给我滚下来!你又欺负人了是不是?” 陈斯南立刻溜下椅子,躲到斯江身边,眨着大眼带上了哭音:“姆妈,不要打囡囡,不要打囡囡,囡囡脸上都是血,囡囡怕的呀——” 陈阿爷高高举起的鸡毛掸子停在半空,觉得自己的心脏抽搐了两秒钟,他虽然不怎么喜欢这个长在新疆乡下地方的小孙女,但是姓陈的被姓顾的打得满脸是血,还是个小孩子,他真接受不了。老大媳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残了?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江眼泪立刻决堤,她难以置信地看向姆妈:“姆妈,你打妹妹?妹妹!妹妹——”她日思夜想的可爱的南南妹妹呀,竟然被姆妈打到流血,斯江怀疑人生了,姊妹俩抱头哭成一团,一个泪如雨下真情实意地哭,一个挤眉弄眼扯着嗓子装哭,场面陷入混乱。 夜里回到顾家,面对顾阿婆和顾北武严厉指责的眼神,顾西美憋屈得不行:“陈斯南,你自己说说清楚,你那次鼻子怎么流血的?” “姆妈打的。”陈斯南坚定不屈地回答,人却紧紧扒住斯江不放。 顾西美头疼欲裂,揉了揉太阳穴:“是你先在教室里打人,姆妈要你去教室外面罚站,你耍赖不肯出去还哇哇大哭对不对?” “对。”陈斯南眨眨眼也不否认,却更加抱紧了斯江的胳膊。斯江安抚她几下,泪眼朦胧,心想妹妹一定和她小时候一样,被欺负了才打人的。姆妈只看到她打人却不问原因就要罚她,妹妹真是太可怜了。 顾西美松了口气,谆谆善诱:“姆妈说了几十遍别哭你都不听,有没有?” “有。姆妈就打囡囡脸了。” “我是替你擦鼻涕和眼泪,没有打你的脸。是你不停地甩脑袋,用脸撞我的手。”顾西美自己听着都心虚。 “囡囡就流血了。” “擦鼻涕的时候姆妈力气大了一点,你的鼻子本来就容易流血!” “囡囡疼,流了好多好多血,一直流一直流,流了一个钟头。” 这下变成顾阿婆搂住两个外孙女大哭起来:“我的乖乖呀!你家妈妈怎么这么狠得下心哦!我的小乖乖小心肝啊——” 顾北武向一脸木然的顾西美投去安慰和理解的眼神。可以的,顾家有后了,看来又是文武双全的一代,黄浦江后浪推前浪,前浪继续蹦跶在沙滩上。 —— 顾西美半夜里忍不住朝陈东来抱怨:“我早说过这个小鬼坏得很,一天都不让人省心!人人都护着她,斯江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你知道斯江跟我说什么?她说没想到我是这样的姆妈,她伤心了!”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我还做得不好?又当爹又当妈,日夜操劳,一身病,高考都没考好。”说起这个她哽咽起来:“那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你们知不知道?今年就卡在25岁以下才能报考了。北武还提早寄给我了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我让你帮我带她两个月你都不行——” 陈东来叹了口气,轻轻揽住她,却被她用力挣脱了。去年五月叶城县的柯参一井喷出高产油气流,油气田的地质情况复杂,有底水,边水,中有油环,上有气顶,克拉玛依油田管理局几乎所有的技术骨干都调去了,秋天正是全力试采的时候,他根本不可能离开岗位。可是斯南怎么长成了这么个样子,他也很纳闷,肯定不能怪在西美身上。想起远在云南的大舅子,陈东来又暗暗叹了口气。斯江像小舅子他觉得也正常,毕竟也算是顾北武带大的,可斯南像大舅子,他真是不服气。 —— 和外婆以及姐姐睡在一张床上的陈斯南,轻轻挣脱出姐姐的怀抱,嫌弃地丢开自己怀里“爱的尿布”,蹭到角落里趴成了一只小青蛙。 “南南?囡囡?是不是太热了?”斯江如影随形地爬了过来,开始给她扇风:“阿姐不抱住你,你睡吧,乖。” 斯南掀开眼皮,扭过头去:“我讨厌乖。” “好的,那姐姐也讨厌乖。”斯江莞尔,妹妹真可爱呀。 “……”斯南郁闷了几秒又忍不住扭回头问:“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是你姐姐你是我妹妹呀。”斯江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斯南缩了缩:“人人都喜欢你,没人喜欢我。”包括沙井子的人。 万春街 第14节 “我喜欢你呀。”斯江急了:“姐姐最喜欢斯南了。” 斯南眨了眨眼,隔了会儿才扭过头去嘀咕了一声:“哦。” 第27章 “叠好被头,摆好枕头,轻轻讲句,夜里碰头。”斯江哼着上海话童谣《起床歌》,教斯南叠被头。斯南咯咯笑着把叠好的被子哗地搞乱:“阿姐,再唱一遍,再唱一遍!” “好!叠好被头,摆好枕头……”斯江不厌其烦地又叠好被子。斯南却钻进被子里翻滚着大笑:“阿姐,再唱一遍,再唱——” 就这么叠啊翻啊,翻啊叠啊,一遍又一遍,两姐妹几乎一开口一伸手就笑成一团。斯江根本不明白斯南为什么会笑成那样,可是看到斯南跟只小老鼠一样不停地钻进爬出,笑到脱力,常常钻了一半就直接摔倒挣扎着继续钻,她就也笑到停不下来。妹妹怎么这么可爱,她怎么有一个这么好的妹妹呢,光这样一想就感动得要哭了。 顾阿婆在客堂间里喊:“两只小疯子,吃早饭了,叠个被头要叠几十遍,叠到天黑也叠不好。” 斯南听到外婆这话,又笑得在床上滚了几滚。斯江爬上去拉她:“囡囡,阿拉切饭饭去,来,香一记面孔。” 斯南睁大眼:“香一记面孔是撒意思?” 斯江在她脸上啵啵了两下:“就是亲亲呀。来,到你亲阿姐了。” 斯南推开她的脸:“勿要。” 斯江很受伤,追着她索吻:“囡囡,囡囡,阿姐欢喜侬呀,快,来香一香。” 斯南一巴掌,拍在斯江脸上,啪的一声,两人都呆了。斯江揉揉脸:“没事没事,你是不当心的,侬亲一记吾就勿痛了哦。(你亲一下我就不痛了。)” 斯南别扭地转过头,马马虎虎地在斯江脸上碰了碰,刷地溜下了床,嘀咕了一句:“姆妈从来没香过吾面孔。” 斯江的心都碎了,赶紧追出去:“囡囡,再亲姐姐一下,来嘛来嘛。那你再给我亲一个,来嘛来嘛。” 两姐妹又围着吃饭台子开始你追我赶,笑得不行。 —— 虽然顾西美两口子不过来吃早饭,顾北武一大早就踏了脚踏车出门,弄堂口的烧饼油条豆腐浆,愚园路的牛肉煎包,华山路的鲜肉小馄饨,老松盛的生煎馒头甜咸糕点,样样都不放过。三十岁的男人,举了两只钢宗镬子双脱把骑回万春街,龙头上还挂了两只篮子,引来崇拜他的小朋友们一顿骚乱追着脚踏车哇哇叫。 斯南爬上椅子,就被满当当一桌吃的惊呆了,疑惑地看向斯江。斯江恨不得把全上海好吃的都塞到妹妹的小肚皮里,妹妹实在太瘦了,夜里胳膊肘尖得像鱼刺,戳得她生疼。她热情推荐:“囡囡,侬欢喜切撒?(你喜欢吃什么?)阿舅买的都好吃的,要么先来一只生煎馒头?里面包的是肉,你先咬破皮,把里面的肉汁吸出来,当心烫——” 斯南已经被烫得捂着嘴嘶嘶叫,半只生煎馒头滚下了地,汤汁流得水门汀油光发亮。斯江心疼得不行:“哎呀呀,都怪姐姐没早点说,囡囡你没事吧?阿姐冲杯冰桔子水给你——囡囡!掉在地上的不要吃——!” 斯南动作极其灵活,嘴里塞着捡起来的半只生煎爬回了椅子上,鼓着嘴猛嚼,左牵绿豆糕,右擎长油条,颇有少年狂的腔调。还不忘解释自己不浪费粮食的原因:“肉!香!好吃!” 顾阿婆拭了一把泪:“作孽啊,怪不得瘦成这样,那种乡下地方肯定没东西吃的哇。就这么点小吃,她就急成这样,这要是去我们扬州,小霞子(孩子)还不高兴疯了?顾西美哦,从小就不会弄饭吃。” 刚刚踏进娘家大门的顾西美脑仁又开始疼:“陈斯南!说过你多少遍了?吃饭不许蹲着,坐下!坐下好好吃!吃慢一点,不要一副从来没吃饱过的穷相——” 陈斯南一回头,放慢了吞咽的速度,可怜巴巴地看向斯江:“囡囡没吃饱过,姆妈不让吃。” 面对丈母娘小舅子和大女儿的谴责眼神,陈东来赶紧咳了一声解释:“那是因为每次吃肉你都要吃到吐,对你的胃不好,妈妈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顾西美恨恨地走过去拎起陈斯南让她坐好:“你吃什么都没数好伐?给你留了六只汤团,说了几十遍早上吃两只中午吃两只晚上吃两只,你说你怎么吃的?” 斯南一脸无辜:“一口一口吃的。吃光了,囡囡没浪费。” “你,一上午就吃光了六只,下午肚皮痛死了伐?在地上哭啊嚎啊,要不是曹家大妈妈听见了,你要被汤团撑死!”顾西美气得不行:“在卫生所里躺了一夜,害得我觉都没得睡。” “嗯,囡囡肚皮痛死,姆妈只想睡觉,还打吾。” 一屋子人又都看向顾西美。 “我就揪了你两下耳朵!谁让你不听话的?”顾西美日常眼冒金星:“陈斯南,你不要老是把挨打挂在嘴边啊——” “姆妈!”斯江大声喊:“这次把妹妹留下来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外婆、阿舅,可以吗?妹妹跟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可以送她去幼儿园再去学校,我都认识路的,我会帮妹妹洗头洗澡,我都会,我还会教妹妹学习。” 听到洗头洗澡四个字,陈斯南就看向屋顶,再听到学习两个字,眼白快要翻出来了。 “别瞎说了。”顾西美舀了两只小馄饨放在斯江碗里:“你别只顾着妹妹,快点自己吃,今天要一起去外滩玩,舅舅还要帮你和妹妹拍好多照片呢。” 斯南眨巴眨巴眼看向舅舅:“你们天天早上都吃这么多吗?” 顾北武笑了,刚要回答却被顾西美打断。 “你想得美,因为你第一次来外婆家吃饭,你是客人。这是招待客人才买这么多。平时也和我们吃的一样,泡饭、酱瓜、咸菜、馒头。”顾西美恨铁不成钢:“你吃再多也不长肉,有什么用?都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 斯南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摇了摇自己依然比同龄孩子大的脑袋:“这里呀。林老师说我可聪明了。” 顾北武夹了一个牛肉煎包给斯南:“我觉得也是,阿拉斯南一看就特别聪明,来,尝尝这个,里面是牛肉馅的,老板是新疆人,味道很正宗。” 斯南咬了几口摇头:“舅舅骗人,我们阿克苏没这个东西吃,这个好吃,我们新疆的牛肉抓饭更好吃。” 顾阿婆拍了顾西美一巴掌:“你看看你看看,霞子现在都说什么‘我们新疆’了。我不管,这次斯南不走了啊,就住在外婆这里好不好?” “不好。”斯南把剩下的小半个牛肉煎包塞进嘴里,脑袋晃得像拨浪鼓:“你们家太小啦上厕所要走很远很远,我都快尿裤子了,厕所里又脏又臭。我不喜欢。” “这里有姐姐!”斯江急了:“我每天给你唱起床歌,我们俩一起玩,多开心啊。外婆家还有电视机,能看好多节目。还有好多好吃的。” “好了好了,你们快点吃。大家都在等你们两个呢。”顾西美赶紧催她们。 —— 顾北武不知从哪里借了一辆军用吉普车,提前出门去拿车。过了十分钟,陈东来一家走出弄堂去跟他会合。文化站门口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丢下在玩的石子弹子轮子,簇拥着跟在他们身后。 “斯江,你去哪里?” “去外滩。” “斯江,你今天不去电视台表演节目吗?” “不去,星期天才去。” “斯江,你几点回来?我们等你一起跳房子。” “好的,我们六点钟回来,要去阿爷家吃晚饭,吃好饭再跳房子好吗?” “斯江,那是你弟弟吗?” “不是,是我妹妹。妹妹、妹妹、妹妹!”斯江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 “小新疆——”人群里传来一声喊,不少孩子笑了起来。陈东来皱起眉头停下脚,身后的小孩们齐齐退后了两步,又一阵哄笑。顾西美扯住他:“走了走了,跟小孩有什么好生气的。以前他们不也这么叫斯江。” 一家人加快了步伐,斯南扭过头看了看人群,露出一口白牙,却什么也没说。 “斯江你妹妹好丑啊。一点也不像你!是不是新疆捡来的?”又有人笑着喊。斯江愤怒地回过头,一看果然是万春街里的皮大王杨光,坐她后排,没事就喜欢扯她辫子拽她书包踢她凳子抢她卷子。他爷娘都在黑龙江,从小被送回来跟着奶奶过,没人管,脸皮厚嘴巴臭到处惹是生非,偏偏他奶奶极为护短,让人没处说理。 看到斯江生气,人群里就有几个男孩追着杨光打:“你惹斯江生气了,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顾西美皱着眉拉过斯江,低声嘱咐:“不要理他们,一个个不好好读书,长大了只能当流氓阿飞,人见人厌,你离他们远一点。” “流氓阿飞是啥?”斯南好奇地问。 “又关你什么事。”顾西美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再不学好,将来就是个女阿飞。” “那我要当女阿飞。”斯南笑嘻嘻地立下志愿:“女阿飞女阿飞,真好听。” 这一路穿出去,难免碰上万春街众多街坊,好奇的目光惊诧的表情,打探的语气遗憾的微笑,还有意味深长的点头问好,顾西美走出弄堂已经一身汗哒哒。一刹那想到的竟然是还好四年前没带着“哈密瓜”回上海,不然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万春街来。 斯江招手喊:“阿舅——阿舅!” 咦,握着方向盘的怎么是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人,女人,看着特别亲切的女人。 第28章 “过来这边。”顾北武笑着替他们打开车门:“这是我朋友周善让。今天麻烦她辛苦一天当我们的司机。” 周善让笑着朝他们挥手:“你们好。斯江、斯南对吗?名字真好听,长得也可爱。” 顾西美不禁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难得一见的女司机,意味深长地朝顾北武笑了笑,说了声谢谢。上了车,她替斯江擦了一下额头的细汗:“快叫阿姨好。” 斯江甜甜一笑:“周阿姨好。” “斯江你好,我五一节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你那个下腰后翻过来转过去还一字马,太厉害了。” 斯江高兴得很,红着脸直起腰背:“谢谢阿姨。”那个下腰翻转接一字马,她练了一个多月,摔了无数次,哭了好几回,可是父母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有多努力,也从没看过她演出。她平时得到的赞美很多,都是“漂亮懂事跳舞好看唱歌好听”这类词,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没人知道她被老师踩着拉筋有多苦,没人能体会她完成一组动作后的那种快乐和兴奋。意外得到了一个能理解她的人,斯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周善让。 斯南揪住斯江的裙子绞了绞:“吾也想学。阿姐教吾!” “好呀好呀。”斯江笑成一朵花。 周善让起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到斯江的笑脸,旁边却是一双黑白分明饱含警惕的大眼睛,就忍不住笑了:“斯南你好呀,听说你坐了五天五夜的火车?累不累?” 陈斯南箍紧了斯江的腰,默默摇了摇头。 顾西美轻轻拍了她一下:“怎么这么没礼貌?阿姨跟你说话呢,快叫阿姨好,看看姐姐多懂事。” 斯南一声不吭放开斯江,挤过陈东来的膝盖,扒着车门看窗外。当着外人的面,顾西美不便教训她,尴尬地笑了笑,又探身过去叮嘱:“你不要乱动门把手什么的知道吗?” 斯江压低了声音:“姆妈,囡囡没乱动。”她也挤过陈东来的膝盖,坐到斯南身边:“呀,快看,警察叔叔要换绿灯了,看得见吗?在那个高高的岗亭里,他手旁边有个小电风扇,控制开关就在电风扇下面的铁盒子上,他看见我们了呢——” “红灯亮了!”斯南叫了起来:“他怎么做到的?像开电灯一样吗?”两姐妹开始热烈讨论。 吉普车敞着蓬,窗玻璃都没有,和兵团里常见的军用吉普不太一样。好在车一动就有风,行驶在悬铃木树荫下也不太热。顾西美暗暗留意周善让,猜测她是什么来头,能开军牌车出来显然是部队出身,见她穿着打扮又十分朴素,五官端端正正短发清清爽爽,白衬衫下头穿了条古里古怪的卡其色短裤,裤袋老大一只横在大腿边上,回力球鞋里连双袜子都没穿。 顾西美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周善让左手腕那块上海牌旧钢表上,猜测她家里人可能是给部队领导开车的,又或者是军区司机班的小干部。这倒让她松了一口气,至少阶级成分接近,谁也没高攀谁,谁也不用将就谁。像方树人那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资产阶级大小姐,她是坚决反对的,只有顾南红脑子瓦特还想要那样的弟媳,呵呵,人家只想把自己漂漂红好洗去黑五类的烙印而已,别说爱情了,连革命友谊都没有,幸亏没成。 已婚妇女通常自动肩负着做媒的使命,虽然自己选的丈夫大多不怎么如意,却对自己的眼光深信不疑,又或者喜欢把自己那套空中楼阁的婚姻观同幸福划上了约等号,极希望别人来遵循实践。当然幸福了是她做媒的功劳,不幸福就是当事人的责任了。 顾西美也不例外,加上多年来对弟弟的回报之心,使她立刻斗志昂扬起来。前面周善让却笑着和顾北武在随意聊天。 “你昨天怎么没给我打电话?早知道我陪你去火车站接人。” “53次经常晚点,吃不准时间,拖着你一起等干什么。” “你有这么好心?是预着今天好使唤我吧?” 顾北武笑着给她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子:“来,司机同志辛苦了,趁着红灯喝口水。” 周善让直接侧过头,在他手上喝了一口水,挂挡起步:“算你有点良心。为人民服务,不辛苦不辛苦。” 顾西美在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往前凑了凑,笑着问周善让:“小周啊,你和我家北武是怎么认识的?” 周善让含笑溜了顾北武一眼:“能交待吗?你交待还是我交待?” 顾北武也笑了:“我和善让的二哥是朋友,去年她也考上了北大,我们正好都在经济系。” 顾西美默了默,才笑叹:“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小周也是上海人?你普通话说得真好,能考进北大——真是了不起。有空来我们家坐坐,阿拉姆妈是扬州人,做的扬州菜好吃得很。” 顾北武侧过头看了自家二姐一眼,挑了挑眉。顾西美眼乌子在前方转了一百八十度,不接翎子。 周善让打了方向灯,转过方向盘:“我爸是湖北人,我在南京出生,算半个南京人。咦?我来告个密,顾北武刚才交待得不彻底,避重就轻。老顾同学,我看你有问题,问题还很严重,隐瞒就是说谎,革命群众可不容糊弄,要不还是我替你补充一下?” 万春街 第15节 车上的人除了斯南都哈哈大笑。斯江急切地催:“阿姨你快说你快说,舅舅从来不说他年轻时候的事!” 顾北武无可奈何,长臂一伸在斯江鼻子上刮了一下:“你舅舅现在也很年轻好吗?周善让你考北大干什么?你应该去清华才是。” 周善让乐不可支,爽朗的笑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她拍了拍方向盘说:“顾北武67年串联去重庆的时候,和我哥干过架,两人运气好,都没死,进了医院做了病友,出院后又一起串联去北京并肩作战,最后是在北大打输了?两个人都受了伤,灰溜溜逃回南京在我家窝了一个月。我负责照料他们两个伤员。我哥最惨,还被我爸用皮带抽了三十下,屁股都烂了。哎,你这些光荣历史没跟家里人说起过吗?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揭露了你的真面目。揭批无罪!” 顾北武无奈地挠了挠额头,往后看,斯江一脸惊愕,斯南一脸崇拜,顾西美陈东来夫妇目瞪口呆,不由得苦笑起来:“十几年前的事了,你们回去别跟外婆说啊,我请你们吃饭。” 陈东来叹了口气:“北武啊北武!你真是——”他一直知道顾北武有问题,没想到问题严重到这个程度,六七年重庆武斗,那可是火包弹机关枪都用上的,还互相杀俘虏,想想就毛骨悚然。 顾西美恨恨地骂:“十三点,侬脑子瓦特了!” 斯江点头:“我不说,说了外婆会哭的,又要拿鸡毛掸子抽你了。” 周善让噗嗤笑出声来,溜了顾北武一眼:“啧啧啧,北京大学高材生暑假惨遭慈母毒打,倒也能上个新闻。” 顾北武摇头:“你都几岁了还这么贫?就会坑人,沙坑。” 顾西美见他们言谈这么亲昵,感觉这个媒三只手指捏田螺,稳当当的,越发高兴:“那小周你二哥是在上海当兵?” “我二哥?被我爸赶去延安种田了。我爸在警备区,他身体不好,八月底才能退下来回南京。我趁着放暑假来探望一下老父亲,正好接他回去。” “哦哦,退下来好,好好养养身体。小周你真孝顺。到底还是女儿贴心啊。”顾西美更满意了,周善让要是嫁给顾北武,在上海没有娘家,就会对老公一心一意,当然也就不会为难斯江了。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去想自己得到过娘家多少帮助的。 周善让被顾北武含笑瞥了一眼,偷偷吐了吐舌头,又支使顾北武:“再来口水。你们热不热?晒吗?要不要把车篷支起来?我靠个边五分钟就能装好。” 斯南扒住驾驶座叫了起来:“别别别,这样舒服,不热,我不热,有风。” 陈东来抱住她:“别闹斯南,阿姨是驾驶员,要听驾驶员的话懂吗?” “行啊,你这么小都不怕热,我也不怕热。对了,斯南,听说三十里风口和百里风区一年到头刮十级以上的大风,这次怎么样?你们火车还顺利吗?”周善让接住斯南的话问。 斯南站了起来大声说:“十二级!十二级的大风,火车这样摇,还在铁轨上抖,这样这样,空通空通空桶空桶的,可好玩了。”她一边抖一边晃:“架子上掉下来好多吃的,咣咣咣,当当当。你肯定不知道,我就是这样当当当地从姆妈肚子里掉出来的。” 周善让笑得手软,车头都晃了几下:“斯南你怎么这么可爱,你太厉害了吧,你在火车上出生的?” “是的是的,我妹妹超级可爱!”斯江笑弯了眼:“妹妹在火车上出生的,还上了报纸呢。” “报纸?在哪里?我要看!”斯南眼睛一亮。 “看什么看,看侬只头,快点看外滩,外滩到了。”顾西美一把按下陈斯南:“马上九点钟了,海关大钟要播东方红了。东方红,太阳升——” 第29章 这一整天跑了陈毅公园、和平饭店、大世界、人民公园,晚上周善让驱车直奔“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 斯南站在楼下仰起脖子,小身体往后斜着倒在斯江身上,高声数:“一、二、三、四,等下,我重新数,一二三四五六,好像又错了,一二三——数不清!” 斯江数了一半,眼花了,直接认输:“真的数不清。阿舅!快告诉我们到底有几层?” “一共二十四层,你们数不清的有二十二层。”顾北武笑着抢拍下外甥女们傻傻数楼层的镜头,人几乎趴在了地面上,起身前敲了敲地砖:“下面还有两层。” 周善让蹲下来搂住斯江斯南,一脸神秘地说起悄悄话:“下面两层啊有个大金库,专门放黄金,里面堆满了金砖!啧啧啧,进去要戴大墨镜,不然眼睛会被金光闪瞎了。” 两姐妹张大了嘴。斯南两只小手突然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向顾北武:“舅舅,这样我还会瞎吗?” 周善让笑得不行,在斯南手上猛亲了一口。吓得斯南跳开来抱住斯江,转头看看周善让,做了鬼脸高声喊:“怪阿姨,不许香我面孔。只有我阿姐能香!” 斯江幸福得直冒泡,捧着斯南的脸就亲了好几口。斯南嫌弃地推开她:“侬香得太多,噻是涎唾水,吾臭忒了呀!”躲到陈东来的身后。 一行人说笑中走近大门,顾西美突然想起国际饭店吃顿饭要二三十块钱。她一家四口人,怎么也没有让顾北武掏钱的道理。陈东来却没有这个自觉,高高兴兴地指着旁边的西饼屋说:“晓得伐?全上海最好吃的蝴蝶酥就在这里,爸爸小时候跟着阿爷来买过。味道真是好。” 周善让笑道:“斯江爸爸你真时髦,那我去买点蝴蝶酥。你们先进去等我。对了,今天晚饭谁也别和我抢,让我给你们一家接风,能看见电视里的小明星,还认识了当当当生在火车上还上了报纸的小小明星,我太高兴了。”她挥挥手径直跑进了西饼屋。 顾西美捅了捅陈东来,低声埋怨了两句。陈东来赶紧掏出身上的二十来块钱:“北武,你拿着,我们这么多人,怎么能让小周同志请客呢。她开车苦了一整天,该我们请她吃饭。万一不够麻烦你先垫一下,回去我给你。” 顾北武笑着摇头:“没事,让她请,她在北京可没少吃我的。”他揉了揉斯南的短发:“囡囡等下放开肚皮吃,替舅舅吃回本,吃吐了也没关系,吐完接着吃。” “吃完又再吐?”斯南有点犹豫,这个力气活听起来有点辛苦。 斯江护住妹妹一脸不乐意:“阿舅讨厌,吃吐了人很难受的,才不要呢。妹妹不要理阿舅,再好吃的东西我们吃到七八分饱就行了,这是阿娘教的。”斯南却已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两眼放光砸吧了一下舌头挺胸抬头准备上战场,不免又被顾西美教训恶形恶状要不得。 周善让提着几个袋子跑了进来,指着大堂地上一个位置说:“看那里,那里就是上海的坐标原点,地图的正中心。走走走,我们都去当一下全上海的中心!” 斯江斯南欢呼着跟她去了。 上了十四楼的摩天厅,周善让熟练地点好菜,带着两个女孩儿去看夜景。顾西美局促不安地四周看了看,低声问顾北武:“她爸爸是不是部队领导?大领导?” 顾北武正在给相机换胶卷,头也不抬地答:“是。马上退下来了。” “那还是算了。” 顾北武一愣:“什么算了?” 顾西美叹了口气:“本来我看小周和你蛮般配的,想拉拢你们一下做个媒,现在——” 顾北武失笑:“她爸是领导,你弟就配不上了?” “你是男人,要看老婆脸色过日子怎么行。又不是上门女婿。”顾西美正色道:“我的话恐怕不好听,但我是你姐,肯定不会害你。你现在考上北大了,将来肯定有大出息,靠自己奋斗挺好,犯不着和那样的家庭掺和在一起,你做得再好,人家也以为你是靠老婆的,不值当。”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再说站得高摔得也狠,你看看四人帮,看看□□,以前多风光?现在呢都成罪犯了。你以前就不本分,现在也该收收心了,犯不着和她——” 陈东来止住她的话头:“西美,北武自己心里有数,你别——,好了,不说了,小周回来了。” 顾北武笑着招呼斯江斯南到他身边坐。不一会儿,茄汁鲳鱼、红烧蹄髈、四喜烤麸、蟹粉豆腐,上一道菜斯南就哇一声,十分应景地喜庆。周善让点了一瓶八块钱的茅台酒给陈东来和顾北武喝。顾西美忙着给斯江斯南夹菜,心里越发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真没说错。 斯南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半杯桔子水,张大嘴吐出舌头给斯江看:“阿姐看,黄了吗?” 斯江笑弯了眼:“黄了黄了。我也要黄一下。”周善让也兴致勃勃地也要参与。她和顾北武一样,都属于长袖善舞的人,言谈风趣,又特别愿意和斯江斯南说话,不端大人架子。难弄如斯南,都慢慢待她随意了起来。即便顾西美已经把她从弟媳妇的名单里划去,仍不免佩服她会做人。 等差不多吃完了,周善让从西饼屋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六块小蛋糕,上面一层是厚厚的糖粉酥皮,嵌着杏仁。 “今天是顾北武同志的生日,我代表咱们77经济系的同学们祝他生日快乐,学习进步,早日成为国家栋梁。”周善让笑眯眯地把蛋糕分到每个人面前:“欧美人的习惯是弄一个大蛋糕让寿星来切,还要点根蜡烛唱生日歌,我们呢,就意思意思一下,主要是尝尝这个酒醉蛋糕,斯南斯江,蛋糕我保证超级好吃,但是里面有一点点酒,你们怕不怕?” 斯南打了个饱嗝:“我不怕!” 斯江却有点难过:“阿舅,今天是你生日吗?七月十八号?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的生日!你都没告诉过我。” 顾西美诧异地问:“北武今天生日?谁说的?姆妈不是一直都想不起来你生在哪天?” 一桌人都瞪大了眼,天下竟还有不记得自己孩子生日的姆妈?顾北武笑着捏了捏斯江的脸:“舅舅是个没生日的人,外婆连生我的月份都记不清了。报户口的时候随手报了个七月十八号。” 周善让一看斯江眼里氤氲上了雾气,赶紧举手解释:“怪我怪我!是我偷看了你舅舅的学生证,才发现他生日只和我相差三天,他要是耐心一点等一等我,就和我同一天生日了,所以才一不小心就记住了。” 斯江眨了眨眼破涕为笑:“周阿姨你的生日是三天后?” “是啊。” “那我也祝你生日快乐学习进步身体健康。”斯江甜甜地笑了:“谢谢阿姨关心我舅舅,你对我舅舅真好。请你对他一直好下去。我舅舅可好了,他聪明善良又能干,还很乐于助人,他长得也特别帅,比我们电视台的主持人帅多了。对了,我舅舅画画也画得好,还会修电灯、收音机、电视机、照相机,没有他不会的。他还很孝顺,冬天会帮外婆洗脚,他力气也大,我外婆家的浴桶这么高,装满了水特别重,舅舅两只手一抱,就能抱到外面去。周阿姨你和舅舅在一起上大学,以后再一起工作,如果你们生一个宝——” 顾北武一把捂住外甥女的嘴:“陈斯江小朋友你够了啊。你这大半年都学什么去了?明天开始每天一张数学卷子啊。” 周善让咬了一大口蛋糕:“喂!顾北武你快放开斯江,斯江你接着说,阿姨特别爱听。别怕,数学卷子我帮你做。”她朝着顾北武笑弯了眼。 顾北武脸上突然就有点发烫。他松开斯江低头尝了一口蛋糕,酥皮很脆很甜,蛋糕松软,白酒对冲了酥皮的甜度,混合成一种醇厚的醉人口感,又从喉间返回舌尖,格外清香,还捎上了一点点隐秘又干脆的辛辣。 —— 下到大堂,斯南喊着要去上厕所,顾西美气得要命:“刚刚明明问你要不要去上厕所,你偏不去,现在浪费大家时间!就你从小屎尿多。” 斯南脖子一梗:“我刚才没有尿尿!嘘不出来!” “你轻一点!别人都听见了!”顾西美手霍地一伸,看到斯江又缩了回来:“快去快去,烦死人的小东西。” 斯江牵着斯南跑去厕所。斯南被蛋糕里的那一丢丢白酒熏得小脸酡红,跑起来东倒西歪,在厕所门口嘭地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斯江吃了一惊:“方姐姐?” 方树人也很吃惊:“斯、斯江?是斯江吗?” 斯南憋得慌,甩开姐姐的手自己进去了。 斯江惊喜之后就板起了脸,想了想忍不住抱怨:“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方树人一怔,莫名很心酸,弯下腰轻笑道:“没关系,方姐姐还喜欢斯江你,很喜欢很喜欢。” 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要孩子了,斯江是她唯一接触过的孩子,用姆妈的话来说,斯江就是个小天使,或许靠这个可爱的小天使,她也很容易度过余生,至少这两年她过得不坏。 斯江红了眼圈:“那你为什么不肯做我小舅妈?!舅舅明明问过我要不要你做小舅妈的!” 不过才过去两年,对方树人来说已如隔世。她轻轻叹了口气,抿了抿唇:“对不起斯江。” 斯江摇摇头,从她身边走进厕所,突然又回过头来大声说:“我有小舅妈了,她对我和妹妹可好了,对我舅舅更好!她今天还帮我舅舅过生日,请我们吃蛋糕呢!” 方树人看着她极漂亮极肖似顾北武的脸,有点走神。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突然很想学习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最好能说得圆圆满满大家满意她自己也满意。 “恭喜。”最后她嘴里却冒出两个不知所谓的字。 “阿姐阿姐!”厕所里传来斯南的叫声。 斯江握了握拳:“再见!”。她跑过去一看,却见斯南蹲在马桶盖上,哭丧着脸:“尿、尿漏在外面了。” “没事没事。擦干净就好了。” 斯江回头,却是周善让笑眯眯地伸出手:“来,没事的。斯南,阿姨先抱你下来,替你擦干净,然后我们一起用草纸把地上擦干净,出去了告诉服务员,她会再进来认真打扫的。” 斯南两条小细腿抖啊抖地站了起来,落在周善让的怀里,哇地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的,我不会,我来不及了,别、别告诉姆妈!” 周善让轻轻拍着她的背:“好的,这是我们三个的秘密,谁也不说好不好?” 斯江把马桶冲了,拿了一叠草纸开始擦马桶圈,不知怎么也哇地哭了起来。哭了又很懊恼,明明是舅舅的生日,明明这一整天这么开心,她怎么能哭呢,越懊恼就越伤心,眼泪哗哗止不住。 方树人在外头静静站了片刻,转身离开。顾北武大概就在不远的地方吧,她并不想见到他,去年那套放在门口的《数理化自学丛书》,就当是树山哥送来的礼物。她沿着角落匆匆穿过大堂,顾北武正站在那个原点上往楼顶看。而她的丈夫唐思成正在楼顶工作,监听全市的电波。 门外的暑气迎面扑来,蒸干了或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泪痕,方树人快步走出几十步,才回头看了看国际饭店的楼顶,不知怎么突然希望顾北武已经不再偷听敌台了。可前几天台湾电台里播出的那把动人的歌声却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 “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 对了,她今天没能买到姆妈想吃的酒醉蛋糕,师傅说一天只做两次,今天下午两点的那批,刚刚被人买完了。她只是不凑巧来晚了一步。 第30章 七月下旬的万春街,出了黄梅天,碰不上台风天,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大清老早,弄堂里摆满了吃饭台子小矮凳,人来人往。新媳妇拎着马桶,小囡捧着痰盂罐,往弄堂口公共厕所去。 陈斯南担任“倒痰盂官”已经快一个礼拜了,瘦黑小的她一改往日的灵活,走三步歇两歇,蹲在路边看人家早饭吃啥,难免被老头老太嫌弃:“小鬼头侬走开走开,痰盂摆勒阿拉切饭台子边浪,腻惺伐色,快点去快点去”。(小鬼你走开走开,痰盂罐摆在我们吃饭桌子边上,恶心死了……) 斯南哈哈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弯腰端起痰盂再往前挪,看到人家夹煤球出来,放下痰盂摩拳擦掌也想试一试,还想去摸一摸烧得通红的煤球,吓得人高喊:“覅碰!覅碰!”。等看到住在一只门洞里的人们为了抢水龙头吵相骂,她又轧闹忙在旁边挥拳踢腿,唯恐天下不乱:“打呀!打伊呀!踢伊!”让人哭笑不得。 等排长队倒好痰盂,她的事就更多了,丢下痰盂找个近一点的水龙头,踏在小矮凳上把自己的手洗干净,晃悠到文化站门口,翻花绳踢毽子跳房子这种她是不屑玩的,打弹子滚铁圈拍糖纸和香烟壳子,她一样样碾压过去,等离开的时候,两只裤袋鼓囊囊沉甸甸快掉在膝盖弯里。陈斯南拉着裤腰带叹气,嗐,上海这些笨蛋玩的水平实在不行。她在沙井子打弹珠,和沈青平朱镇宁他们挖出沙道,堆起沙丘,加水做出小泥坑,那个难度才有意思,照样想进哪个洞就进哪个洞。当然,多年后她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时,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也没想起来是童子功的影响。 头一天,万春街的男小伟们都以为她是运气好,现在看见她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那么好看的玻璃弹珠,搜集了半个月的糖纸,从大人抽屉里偷出来的香烟壳子,居然全部输给一个四岁的小新疆,谁说出去谁是戆徒儿子!又有那不服输的,叫来对面和平新村康家桥严家宅的小伙伴们,守株待兔,只等赢了陈斯南就把战利品对半分,结果铩羽而归全军覆没。 万春街 第16节 这天,杨光带着四五个大孩子守在文化站门口,见陈斯南来了,就上去笑呵呵地问:“和平新村里有个水塔,我们今天比赛爬水塔,谁第一个爬上水塔,谁就是老大,手里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全归他,你敢不敢去?” 斯南眨眨眼,转头东看西瞧。有两个和斯江玩得好的小姑娘就喊:“南南,覅去,老吓人的,水塔老高的,侬来跟阿拉翻花绳吧。” 又有几个小男孩笑哈哈地叫:“就是就是,小新疆你不是小姑娘吗?去玩花绳吧,你没小鸡鸡,没胆子的!” 杨光弯下腰,伸手想捏斯南的脸。陈斯南头一偏他捏了个空。 “算了算了,以为你蛮厉害的,我们才等你到现在,走吧,我们走了,女的就是女的,没用。”杨光拿出一个皮弹弓挥了挥:“你要能爬上去,这个就是你的。” “给我给我!杨光给我!”四五个小男孩拥上去抢。杨光哈哈笑:“谁第一个爬到顶就是谁的!我说话算数!” 十几个男孩子一簇堆往外走。那几个小男孩对着陈斯南吐舌头粥鼻子瞪眼睛地做鬼脸。 斯南眨了眨眼,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切,爸爸单位的钻井她都去过,水塔算个屁咧。 杨光转过身看到她,得意地笑了,爬水塔时就能吓唬她,吓不到就把她一个人关在水塔里,天黑了再放出来,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赢他们。 —— 斯江拉着陈东来急急忙忙跑向和平新村,眼泪和汗一起往外冒。囡囡胆子也太大了,杨光那个坏胚子肯定会使坏的。 水塔下面围着一帮孩子,正在尖叫,看见大人来了叫得更起劲。 斯江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斯南,冲了上去:“囡囡,你没事吧?!” 斯南却高声喊了起来:“爸爸!他耍赖,说好我爬上水塔那个皮弹弓就给我的!” 杨光高高举着皮弹弓,在一群五六岁的男孩子的围攻中左躲右闪声嘶力竭:“没!我没说——”谁想得到这个新疆小猴子爬得那么快,他们还没追上她她已经一溜烟地下来了。气死人! “你说了你说了,我们都听到的!你想耍赖!不要脸!”男孩子们不乐意,斯南说了,谁抢到那个皮弹弓给她,她赢来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就全部分给他们。 等陈东来搞清楚原委,杨光已经寡不敌众,被压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 “囡囡,你跑来爬水塔半天不回家,姆妈发大火了,我们快回家吧。不要理他们了。”斯江拖着斯南走。 “我的弹弓!我的弹弓!我赢来的!”斯南挣脱姐姐的手,把裤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给虾兵蟹将们,高兴地去接自己最想要的战利品。 陈东来板着脸一把夺了过去,丢回杨光身上:“不许拿!那是别人的东西,回家!你看看你一身的灰,痰盂罐呢?你丢哪里了?还有你们——”他转头教训皮孩子们:“知不知道爬水塔很危险?摔下来要进医院,甚至没命,你们是谁带的头?我要去找他家长。” 杨光接住皮弹弓恶狠狠地朝斯南挥了挥,一溜烟地跑了。一看大人发火,十几个孩子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斯南甩开他的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跟只小狼狗似的龇牙:“我的弹弓!我的弹弓!” “你还犟?”陈东来吸了口气,再看看那高高的水塔,一颗心被揪得疼:“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跟男孩子玩在一起干什么?在新疆就无法无天,天黑了也不回家要你姆妈到处找你。回来上海还这么不守规矩,你知不知道摔下来有多严重?会摔死人懂不懂?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危险的事不许做,死懂不懂?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了!” “我的弹弓!我赢的就是我的!”斯南大眼里蕴了泪,却仰着脖子红着脸硬摒住了,她扭过头看向斯江:“阿姐,是我的!我第一个爬到顶的,我赢来的弹弓!爸爸不讲理!” 斯江心疼地搂住她安慰她:“囡囡乖,姐姐知道你最厉害了。阿舅也有皮弹弓,在阁楼上,我们回家拿好不好?阿舅肯定愿意送给你。” 斯南的眼泪滚出眼眶,她用力推开斯江:“我不要!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 斯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陈东来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还敢对姐姐动手?!爸爸从来没打过你,今天真的必须好好教训你,你知道错了吗?乱发脾气不讲理!” 斯江一愣,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阿爷冤枉了挨打的事,她扑过去抱住爸爸的手:“不许打妹妹!妹妹没错——囡囡囡囡!” 陈斯南哭着大喊:“我讨厌爸爸!讨厌姐姐,讨厌你们!讨厌讨厌讨厌!”一扭头咚咚咚飞快地跑远了。 “陈斯南——站住!不许跑!”陈东来带着斯江赶紧追。 武宁路上脚踏车公交车小汽车来来往往,陈斯南沿着上街沿钻得飞快,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斯江急得哭了出来,她小时候离家出走时对周边几条马路很熟悉,而且走到文化宫就遇到了舅舅。可斯南才回来几天,完全不认路,舅舅又出门了,她要是遇到坏人——斯江想都不敢想。 “别急别急,别慌啊,她走不远的,她还小,跑不快,斯江,你别哭啊。”陈东来不知道是在安慰斯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抻长了脖子,心却悬了起来。 —— 斯南不敢过马路,窜进了旁边的弄堂里,边跑边哭,退出几次死弄堂后才发现每一条弄堂都大同小异,上面晾着乱七八糟的衣裳,下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放暑假的孩子东跑西窜,她疑心自己已经回了万春街,就问了公共厕所在哪里,找到了厕所,也是又脏又臭,但是却没有她丢在厕所附近墙角边的痰盂罐。她走回弄堂里问一个老太太。 “万春街?”老太太摇头:“迭里是康家桥11弄呀,勿是万春街。侬是啥宁噶格小囡?(你是谁家的小孩)几岁了?哪能乱跑呢?认得路伐?勿认得吾送侬回去,侬屋里万春街几弄几号啊?” 斯南想起刚才挨的一巴掌,摇摇头转身跑了。她怕出了弄堂就被爸爸抓回去,姆妈打起来才是真疼,索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蹲着,墙角正好有蚂蚁在搬家,一群蚂蚁扛着一只死掉的蝉从她脚边过去,她看得入迷,一时就把屁股上的疼和拿不到那个弹弓的气愤抛之脑后了,却不知道家里已经翻了天。 “你打她了?”顾西美懵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斯江说了什么,她拧着眉腾地丢下手里的棉鞋,火冒三丈:“你打她干什么?她才几岁?她是第一回 爬水塔?还是第一次发牛脾气?我辛辛苦苦火车上折腾得半死才养下来的,你就这么给她一巴掌?我多少天没得觉睡才养得她生龙活虎的,你就帮着外人打她?陈东来,你不会当爸爸就别当,求求你别给我添乱都不行吗?你回来找我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警察把斯南给我找回来!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阿拉日脚覅过了,离婚拉倒!” 第31章 陈东来没想到顾西美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在周围几条马路上找了一大圈,还要宽慰比他更急的斯江,太阳下头已经晒得头晕脑胀,被这顿夹枪带棒的话当头一砸,这几年作为丈夫被冷落被无视的憋屈突然找到了缺口,跟钱塘江大潮一样哗地奔腾出来,嗓门也响了起来:“她长这么大,你凭良心说话,我动过她一根手指吗?都是你在打她骂她。要不是她今天爬到二十米高的水塔上,混不讲理,还推了斯江一把,我能打她屁股?还就是很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倒给我安了一麻袋的罪名,还要离婚?” 顾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拉过斯江替她洗脸。 潮水扑上来又转瞬退去,留下一片虚无。陈东来定了定神,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你说我不会当爸爸?我每个月的工资只留五块钱,全部上交,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在油田里一天上十二个钟头的班。一个月休息四天,全部凑在一起回阿克苏陪你和斯南——” 顾西美冷笑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了不起是吗?你工资比我多二十几块,交给我就成了好爸爸了?你也凭良心说说,我拿了你的工资加我的工资,有几块钱花在自己身上了?我用的雪花膏还是北武寄来的!你休息四天来陪我们,我有休息过一天吗?你这也叫会当爸爸了?天底下的爸爸也未免太好当了。” “你当妈妈就当得很好?你去幼儿园教书,把斯南丢在柜子边上。她后来会爬了,你在她身上绑两根带子拴在课桌上,她天天像只小狗一样,胸口都勒出两条淤青。”陈东来哽咽起来:“你去小学教书,她幼儿园放了学,你就让人把她锁在宿舍里。林老师明明说了能帮你照看几个钟头,你就是不肯,非说什么她能独立。她吃了多少苦?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发高烧,后来捧着饼干盒子躲在床底下,再后来掰窗框掰得手心里全是木刺,踢门踢断了脚趾甲。你这就叫当妈妈?你天天骂她凶她打她,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在你眼里没一样好的,只有斯江才是你的宝贝女儿是不是,可你照顾过斯江几天?斯江是你带出来的吗?” 顾西美手里的湿毛巾啪地打翻了脸盆,她嘴唇哆嗦了会儿,冷笑着说:“我早知道了,我再苦再累也是活该,得不着一句好话。你心里一堆怨言,终于有机会说出来了对吧?陈东来,算我瞎了眼,今天才认清楚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孝顺,你忠厚,你老实,你顾家,你疼女儿,你是好爸爸。我作我矫情我凶我打骂孩子我是恶人。我不会带孩子,我当不好妈,行,以后两个都给你教给你养,行了吧?” “姆妈,爸爸,你们别吵啊,别吵了。”斯江蹲在地上抱住脸盆,两腿发麻怎么也站不起来。 陈东来和顾西美都收了声。 “斯江,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被脸盆碰到?”顾西美要拉斯江,斯江却捧着脸盆低着头抽泣。 “斯江乖,起来,你腿上湿了,妈妈帮你擦。”顾西美柔和了声音。 斯江仰起脸:“姆妈,爸爸,先去找妹妹好不好?先去找妹妹,你们别吵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姆妈和爸爸的每一个表情,眼泪却一串串往下掉,大人的面目却始终模糊着。 顾西美一愣,蹲下身直接绞了把毛巾给她擦腿:“说什么傻话呢,关你什么事。都怪你妹妹太调皮,怪有种人不顶事。” 陈东来忍不住又接住她的话:“你在女儿面前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行不行?什么事都怪别人,你永远是对的,你从来都没错。” “我说你了吗?你来不及自己要认领?”顾西美呵呵两声,拽起斯江:“走,姆妈带你出去找斯南。找回来看我不打烂她屁股。” “你除了会打她还会做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说话?” “你跟女儿们说过几句话?两手两脚就数得过来吧,还好意思说我。” 斯江突然猛地甩开姆妈的手,往门口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你们吵吧,你们吵吧,不要管我也不要管妹妹了!吵到天黑都行,我自己去找妹妹!” “斯江!”陈东来和顾西美这才休了战。 “我讨厌你们,讨厌爸爸,讨厌姆妈!”斯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两夫妻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示弱,齐齐追出去,在窄小的门洞口互不相让,终是陈东来退了一步,让顾西美先走。两人看也不看对方,心里却是一个念头:刚跑了一个,还没找回来,现在又跑了一个,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斯江在太阳下飞奔,身后的呼唤和周围的招呼声,都被她甩在身后。她要去找妹妹,只有妹妹是她的,那个姆妈,那个爸爸,不是她的。她一直隐隐觉得自己不像他们的女儿,她像一个客人,一直得到最礼貌的对待最动听的赞美,可却始终在那个“家”的门外头。 没有人知道她多羡慕斯南,妹妹和爸妈说话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和堂哥们和叔叔婶婶们一样,和舅舅对外婆一样,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可以做。她不行,她要找话才有话。 她羡慕斯南被姆妈不停地教训,从早到晚,姆妈的眼睛似乎都盯着妹妹,不许蹲着吃饭,背要挺直,吃饭不许露牙齿,喝汤不许有声音,刷牙要上下左右里外都刷。要有礼貌,要说请要说谢谢。倒痰盂不许乱跑,倒完痰盂要洗手,用过马桶要盖好盖子,不许拎着裤腰带走路,指甲缝里有没有泥,头发出汗了臭不臭。 可姆妈对她,总是那几句,斯江真漂亮,斯江真乖,斯江真好,斯江不要太宠妹妹。她在姆妈话里最多出现的次数是“斯南你看看姐姐”。如果她不漂亮不乖不优秀不宠妹妹,就不斯江了,她可能就连这些词句都没有了。 她甚至羡慕斯南被姆妈骂被姆妈打,羡慕斯南声嘶力竭地吼叫反抗和哇哇哭。只有斯南依偎着她叫她阿姐,一脸嫌弃地不给她香面孔的时候,她才摸得着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才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有妹妹。只有她对斯南好,让斯南开心的时候,她才觉得她是这个家的姐姐,她有姆妈,她有爸爸,她有个自己的家。她不该告诉姆妈爸爸打了斯南,她不该没拦住爸爸打斯南,她不该没陪着斯南去倒痰盂。都是她的错,是她害得斯南跑了,害得爸爸姆妈吵了起来。 斯江想起文化宫里的湖,炎日之下打了个冷颤,哭着朝武宁路飞奔去了。 —— 康家桥十一弄里,陈斯南跟着蚂蚁群挪了两步,忽地一阵大风刮来,头顶箜落落响,一根晾衣杆抖了抖滑落下来。她跳开一步,晾衣杆咣咣两声掉在她风凉鞋边上,嗡嗡地震,一条红牡丹图案的粉色床单从空中翻卷下来把她从头到脚兜住。 一片粉红色里,斯南听见隔壁门洞里传出高亢透亮的歌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她揪着床单往下拉,这片粉却无边无际似的流动着,外面跟着传来女声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乱扯了两下,眼前猛然一亮。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床单看着她笑:“我就说肯定是你,他们还不信!”他仰起头喊:“快看,爬水塔的冠军在这里!”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楼梯咚咚声。 赵佑宁笑着问斯南:“小妹妹,后来你拿到那个皮弹弓了吗?” 伤心事一被提起,陈斯南眼里就起了雾,她转过身子对着墙蹲下,睁大眼继续看蚂蚁,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哇,你几岁了?三岁四岁还是五岁?怎么能爬得那么快?” “杨光肯定是想吓唬你,我看见他朝你爬过去了,想拉你的脚。” “你是陈斯江的妹妹吗?你以后都住在万春街吗?” “我们能找你玩儿吗?你教我们打弹珠吧。” “我刚才帮你打了杨光,狠狠地打了他的背。” 三个男孩子围着斯南七嘴八舌,在她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 赵佑宁见斯南不搭理他们,就也蹲了下去:“我叫赵佑宁,和你姐姐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斯南盯着蚂蚁摇头:“不要!”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玩?我家有冰的酸梅汤,冰的。” 斯南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佑宁:“我外婆家有冰的桔子水。”却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一上午都没喝过水,现在才发现口干得厉害,喉咙都有点疼。 “酸梅汤也好喝的,来吧。喝完我们送你回去。”赵佑宁朝她伸出手。 “对,我们一起去跟你爸爸说,让你爸爸不要再打你。” “你爸爸真高,刚才他一发脾气,我们吓死了。” 斯南眼睛酸胀,她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我叫陈斯南,我姐姐是陈斯江,你们真的认识我姐姐吗?” “当然,你姐姐可有名了,她是大明星。”赵佑宁笑着牵住斯南:“你姐姐每个月都会上电视,她还是小荧星艺术团的领舞,五一节跳的是《绣红旗》,对不对?她学习也特别好,是全年级第二名,得了好多奖状,下学期还要主持开学典礼呢。” 斯南忍不住问:“我姐姐第二?那第一名是谁?” 赵佑宁有点得意地捧紧了床单,挺起胸:“我。下学期开学典礼我是升旗手。” 斯南一把甩开他的手,下巴一抬:“哼!” “哎,妹妹,妹妹?” “我姐有我,我爬水塔第一!打弹珠第一!滚铁圈第一!拍糖纸第一!你有吗?你有我这么厉害的妹妹吗?”斯南两手叉腰,眼睛却落在了餐桌上拉丝玻璃杯里的酸梅汤上,咕咚,咽了一口涎唾水。 赵佑宁愣了愣:“没——” 又输了,好气哦。迭个妹妹真是骨骼清奇非俗流。 第32章 万春街 第17节 斯南挺直了背脊,并拢了双腿,规规矩矩坐在靠背椅的前半边,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冰酸梅汤。这个玻璃杯怎么这么好看,她捧起杯子,对着窗户左看右看。 “我外婆家也有电视机,彩色的。”斯南看向赵佑宁,微微抬了抬下巴。 “我家也有,不过是黑白的!”“我家也有黑白的。”“我家没有电视机,我都在宁宁哥哥家看。我奶奶说还给家里省了电呢。” 赵佑宁转头看了看五斗橱上自家的黑白电视机,也捧起了玻璃杯对着光晃了晃:“我爸爸说今年年底要换一台日本的大彩电,索尼牌的,你知道索尼吗?” 斯南睁圆了眼:“什么泥?” “索尼。日本的,在南京东路有个很大的广告牌。”赵佑宁起身去五斗橱里翻出一张照片给斯南看:“就买这个,kv2010ch型。你认识英文字母吗?这个读k,这个——” “我们是中国人,不学英文!我们长大了一定能打倒美帝国主义!解放全人类!”斯南想起林老师的话,鼻子里哼了一声,捏紧小拳头举起小胳膊挥舞了几下。 赵佑宁哈哈笑了起来:“你们新疆真好玩。我爸爸说我们要和美国人做朋友了。我们学校已经不喊这个口号了。” 斯南想不出怎么回答,小脸憋得有点发红,眼珠子转了转:“我爸爸是大学生,我舅舅也是大学生!你只是小学生,你怎么知道?” 家里没有电视的盛放举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因为赵伯伯是大学教授!教授就是大学里的老师,专门教大学生的。他懂得可多了。” 赵佑宁笑眯眯地点点头。 “那就是老师呗。”斯南不服气:“我姆妈也是老师!”气势却弱了下来。 “哦?你姆妈教几年级?”赵佑宁笑嘻嘻地问。 斯南不说话了。 “五年级?”盛放凑过来问。另外两个也跟着问:“是教初中还是高中呀?” 斯南搁下玻璃杯:“我姆妈教最重要的那个年级!” “初三?高三?”赵佑宁故意问,他早知道陈斯江的姆妈是小学老师。 斯南却得意地笑了起来:“我姆妈教的是每个小朋友都要上的一年级!教语文!” 四个男孩大眼瞪小眼:“一年级有什么最重要的?” 斯南不慌不忙地说:“你们都能上大学吗?我舅舅说大学可难考了,他是从五百七十万人里面考上北京大学的,全国第一的大学,他的成绩是上海市的第三名!你们肯定考不上,不过——你们肯定都上过一年级对不对?”嗨,她真是太聪明了,阿姐说了一遍她就记在了脑子里,她也不想记,可是这些话就要钻进去,她也没办法。 除了赵佑宁,其他三个男孩都默默点点头,她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我明年就能上最重要的一年级了!” “我九月就能上了!” “我刚上完最重要的一年级!哈哈哈。” 赵佑宁觉得他需要一个人静静。 —— 陈东来和顾西美在武宁路追上了斯江。斯江哭着说文化宫里有个很大的湖,她担心妹妹——话没说完,吓得陈东来抱起斯江就朝里狂奔。 顾西美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地响,她咬牙切齿地磨出三个字“陈斯南”,脚下一阵风地跟着陈东来跑。这半年她已经不锁斯南了,反正锁不住,晚上也不发脾气到处找她吼她了,留好她的饭菜,自己专心备课和复习,等到八九点钟天黑了,野在外面的她总会自己回来,让吃饭就吃饭,让洗澡就洗澡,还会乖巧地来给她捶背。 她算想明白了,她就是来还债的,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也喜欢不起来这个女儿,这孩子让她吃了多少苦,一想就怨,一看就气,一点就炸。但斯南那几次走丢,她五脏六腑在油里煎的痛楚却又那么真实。下那么大的雪,有人说好像看见斯南爬上了去阿克苏的拖拉机,她想都没想,就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沙井子往阿克苏跑,拿出了那几年兵团野营拉练的力气,六小时走了二十公里路,还好碰上一辆驴车。等她找到朱广茂,才知道这个小王八蛋竟然吃好喝好睡好,已经裹着厚厚的棉被在回沙井子的拖拉机上了。谁能忍得住不揍她?她的脚在雪水里浸了十几个钟头,冻伤后就没好过,肺也落下了病,每年要从冬天咳到春天。就这样还要被说成当不好妈,她不能忍。 陈东来抱着斯江跑到湖边,湖水泛着一片银光,十几条小船荡着桨,船上有人在唱歌。他放下斯江,喘着气沿着湖边仔细查看,遇到人就抓着问,却一无所获,走了五分钟才想起来往回看,却见顾西美站在湖边一动不动。 “你——在看什么?”他牵着斯江过去会合。顾西美看也没看他一眼。陈东来才发现顾西美晒红的脸上涕泪纵横,烈日之下她眯起眼,眼角的细纹特别明显,风一吹,鬓边竟有几丝白发闪闪发亮。顾北武只比她小一岁,看起来却比她年轻十岁。那个大年夜站在操场上含着泪的晶亮双眼,揪住了陈东来的心,左拧右捏,酸痛难当。他突然满腹悲凉和懊恼。他就是个没用场的赤佬,他刚才都放的什么狗屁。她骂他的话一句都没骂错。 “你在这里等,我去沿着湖找一圈。”陈东来抹了把脸。 “爸爸,我肚皮痛,我站一下下好吗?”斯江捂着肚子哭着问。 顾西美一抬手,手背上摸了黏糊糊的一把,她低头抬肩在衬衫上蹭了蹭,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没事的,你妹妹会游泳。她就是这么个驴脾气,说不得,动不动就蹶蹄子跑了,没事的啊,斯江不哭,每次她天一黑就自己回来了。” “妹妹不认识外婆家!”斯江叫了起来,肚子更疼了,不得不佝下腰。 顾西美见她额头上一颗颗汗珠直往外迸,吓了一跳:“是不是你爸爸勒到你了?” “我没——”陈东来的声音高开低走:“留神,斯江,让爸爸看看,你哪里痛?” 斯江跌在地上,整个人蜷缩着抽搐了几下,小脸皱成了一团:“我——歇一歇就好了。” 顾西美一巴掌拍在陈东来背上:“把囡囡抱起来啊!赶紧先去医院!说不定是急性阑尾炎。”当年她们连就有一个姑娘肚子疼成这样,抱着热水袋说忍一忍就好,结果阑尾穿孔,过了两天人就没了。 “姆妈,不要,先找妹妹,我一会儿会好的。”斯江搂着爸爸的脖子哭,她从来没有在关键时刻出岔子,今天这是怎么了!妹妹到底去哪里了…… —— 赵佑宁几个把陈斯南送回万春街,斯南没忘记找回角落里的痰盂,皱着鼻子拎得离自己远远的,又巴拉巴拉炫耀起舅舅的脚踏车有两个铃铛,冰桔子水比冰酸梅汤好玩,可以黄舌头。舅舅带她们去过国际饭店,站在全上海的中心上。等舅舅回来一定会帮她去找杨光拿回她赢到的弹弓,刚说完这句,在文化站门口就冤家路窄和杨光撞上了。 “赖皮鬼!把弹弓给我!”斯南扔下痰盂跑上去喊。 杨光手一伸把她推开:“小新疆,滚远点!” 斯南摔在地上,膝盖和手掌都火辣辣地疼。赵佑宁几个追上来拦住杨光讲理,争得面红耳赤。斯南爬起来低头一看,蓝色的确良裤子破了,小脑袋就嗡的一声。姆妈说过好几遍,这条裤子要八块钱,把她卖了也不够。 赵佑宁正在苦恼告诉老师和告诉你奶奶对杨光都毫无作用时,一看他身后轻手轻脚靠近的斯南,傻眼了。杨光见他表情古怪,刚要回头,“咣啷”一声,后脑勺被只痰盂罐稳准狠地砸中。他晃了晃,闻到一股被太阳晒得发酵后的骚臭味,甚至感觉到有两滴可疑的液体沿着脖子在往下流。等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他怒火滔天地吼了起来:“陈斯南!你死定了!我要揍死你——” 赵佑宁下意识地拦腰抱住他:“妹妹快跑!”旁边三个小的也赶紧帮忙,抱腿的抱腿,扯胳膊的扯胳膊。 杨光死劲扑腾,斯南瞅准空子,把他别在腰后的皮弹弓一把抽了出来,在杨光屁股上狠狠来了一记才扭头就跑,还不忘向赵佑宁挥舞两下弹弓:“谢谢宁宁哥哥!” 斯南撒开脚丫子飞快地跑回外婆家,想起杨光刚才的凶相,赶紧找靠山:“阿姐——!爸爸!姆妈!阿舅——有宁要打吾!(有人要打我)”不料家里门开着,一个人都无。她匆匆把弹弓放进五斗橱里的月饼盒子里,爬上椅子从窗口往外看,杨光带着四五个大孩子已经从六十三弄弄堂口气势汹汹地杀了进来。赵佑宁几个在后面追。阿爷家眼见是去不成了,她咚咚咚下楼,在灶披间翻了翻,发现家家户户都把菜刀擀面杖锁在碗柜里,她跑出门洞,左看右看想着往哪里躲一躲,才发现旁边地上坐着一个比她还黑还瘦的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陈斯南警惕地缩回去半个身子:“你是谁?你来干嘛?要打我吗” “陈斯南——!小赤佬小新疆,侬寻西了是伐?(你找死啊)”杨光已经拐进了支弄里,挥舞着拳头直奔斯南来。 灶披间平时只有一把大锁挂在外头,门洞里各家各户拿把钥匙,里面却是锁不上的。斯南小胳膊小细腿顶着破旧的木头门不过三秒,就被杨光揪了出来。她从小脾气烈,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脚都被提得离了地也不吭声,直接顺势扑在杨光身上,啊呜一口咬在他腰上,后槽牙死命磨着那块软肉。疼得杨光直跳脚想要把她甩下去。 “册那!伊是只新疆狗!”杨光才说一句话已经疼得眼泪直流,两手劈头盖脸地打在斯南的背上头上:“快,把她拉下来,嗷嗷嗷嗷——别拉别拉——别咬——嗷嗷嗷。” 赵佑宁他们冲了过来,一帮男孩子打成一团。 斯南啪地摔在弹格路上,顾不得刚才擦破的膝盖在流血,一翻身跟赛跑运动员似的半趴在地上,两条小腿蹬在小石头上铆足了劲,谁敢上来她就打算来个铁头功,四岁的小人儿眼里一丝害怕都没有,她抿紧了唇,嘴边挂着一丝血。 对面是掀开汗衫哭得惨痛无比的杨光:“你们看你们看,我的肉被她咬掉了,咬烂了,全是血!快打啊,打她!打死这个小新疆!” 后来赵佑宁阅遍金庸古龙梁羽生还珠楼主,认真地总结:陈斯南,你当时有一股杀气,就是□□功有点丑,看起来像个侏儒杀手。 隔壁终于有老头老太出来干涉,又哪里拦得住这群弄堂里的小赤佬们。斯南狠狠撞翻了两个,终于还是被杨光压在了地上,这大个子比沈青平他们重得多了,斯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反手在杨光胳膊上又挠出两条血痕,被他使劲一压,下巴直接磕在了碎石子上,这下真的满嘴血了,她自己的血。 杨光气急败坏地轮起胳膊朝着斯南的头打下去,却被人一脚踢在正当胸,直接歪到了旁边,他什么也没看清,就发现脸上多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小弯刀。还有一张距离他的鼻子只有一厘米不到的阴森森的脸,比小新疆还黑还瘦。如果他穿越到几年后,大概能感同身受武侠小说里常用的那句:“那双眼睛冰冷冷的,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斯南艰难地翻过身,躺在硌得要死的地上,看见刚才门洞边坐着的男孩扑在杨光身上,时间好像凝固了几秒,跟着传来尖叫和大哭。 “杀人啦,杀人啦!——” 顾景生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环顾四周,手里的胶刀在太阳下转了两下。他垂眸看着瑟瑟发抖的杨光,嘴角露出一个恶毒的笑:“这是割橡胶的刀,切断血管很方便,还不粘皮。” 杨光在地上抖了两抖,翻了个白眼晕过去了,屁股下头湿了一滩。 一片混乱中陈斯南瞪圆了眼爬起来:“你是谁?” 顾景生收了胶刀回过身,眉头皱了皱:“顾北武在不在?” 斯南一瘸一拐地踢了杨光一脚,摇摇头:“我阿舅在他才不敢来。你认识我阿舅?” 顾景生又皱了皱眉:“我只认识顾东文。” 斯南想了想:“那是我云南的大舅舅,你是——”她眼睛一亮:“大表哥?你好厉害呀,把这个赖皮鬼都吓尿了,你真的会杀人吗?” 顾景生一脸嫌弃地看着浑身脏兮兮一嘴血的陈斯南:“我不是(你大表哥),我没有(杀人),别瞎说。” 第33章 平静了许久的万春街又沸腾起来。 “顾家的小赤佬,真正吓人。一刀直接捅上去哦,杨光只小鬼也是倒霉,肚皮上一只洞,血淋哒滴!” “啧啧啧,地上全是血,刘老太一看,直接晕忒。” “瞎三话四,哪里来的全是血?明明全是尿!阿拉小刚就在现场,目击者懂伐?杨光肚皮是被陈家小新疆咬的,啊呜一口,掼啊掼勿忒(甩也甩不掉)。” “咬的呀?阿爹啦娘咧!要不要打破伤风?还是狂犬病疫苗?” “听说捅人的是顾东文的儿子。不得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顾老大的儿子拿刀捅,随身带刀,应该直接捉进去关起来。” “捉啥?顾北武的女朋友全部摆平了,听说伊是司令员的女儿。开了部敞篷吉普车,带了好几个解放军,腰上别着59式手枪,59哦,勿是54,拎得清伐?公安局民警笑眯眯上去握手,杨老太哭色忒啊没用。” “切,杨光只赤佬活该被教训,天天在学校欺负我女儿,去年用铅笔戳在我女儿眼睛下头,差一点戳到眼睛,老深一只洞,他阿奶说什么?啊呀,又没戳瞎,有啥关系!呸!活该!” “对对对,听说实际上是杨光打伤了小新疆,小新疆被送到八五医院去了。一帮子医生护士围着她一个人转。” 八五医院是部队医院,坐落在华山路上。病房很大,好几扇大八角窗,窗框漆成了淡绿色,室内敞亮得很,深色木头地板光可鉴人。 陈斯南张大了嘴好奇地对着小镜子左看右看,下嘴唇已经青紫肿胀起来,一张嘴涎唾水直往下掉,左边的门牙磕断了小半块。她伸手好奇地摸摸断掉的横截面,刺刺的,沙沙的,有点像吃沙子的口感,再用舌头舔舔,涩涩的。 顾阿婆拉下她的手:“不许摸,你妈等下就过来了。” 陈斯南丢下小镜子一骨碌下了地,就往病床下头钻。顾阿婆拎住她的裤腰带往外拽:“你个小霞子,皮得很,做什么呢!下头脏不脏的——”隔壁病床上小朋友和家长们都哈哈笑起来。 “陈斯南!”病房门口传来压低了音量的怒吼。 斯南挣开外婆的手,逃到最里头。 “你给我出来。”顾西美弯下腰要去拉她。斯南嗖嗖地爬到另一头。顾西美绕到另一头,她又嗖嗖地爬去对角线。这般猫捉老鼠老鼠躲猫,母女俩已经战斗了整三年,配合得行云流水。 “你出来不出来?” “呜呜不粗奶——”陈斯南口齿不清地提出要求:“姆妈侬覅打吾。” 顾阿婆和稀泥:“外婆在呢,不让你妈打你,你快出来。乖啊。” 顾西美深深吸了口气:“不打你,你出来。带你去楼上病房看姐姐。” 斯南探出头来:“阿姐也被打了?” 顾西美抄住她肋下把她拖了出来:“你不听话乱跑,姐姐急得到处找你,得了急性阑尾炎,开刀了。” “阑尾是啥?” “肚皮里的一个东西。说了你也不懂。”顾西美抱起斯南招呼顾阿婆一起走。 “开刀要切开肚皮伐?” “废话。” “阿姐会死吗?我不要阿姐死!” 万春街 第18节 “放屁。医生开好刀她就没事了,就是要在这里住两个礼拜才能出院。” “那也要住在这里。我要陪阿姐。”陈斯南突然喊了起来:“大表哥大表哥!姆妈,大表哥在那里!” 顾西美回过头,看到顾景生坐在消防通道的楼梯口,靠着墙黑黑瘦瘦的一小团,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不由得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你——过来吧,跟我们上楼去。” 顾景生没做声,站起身从昏暗里走了出来,悄无声息的。顾西美又皱了皱眉,加快了步子。顾阿婆看了顾景生一眼,叹了口气:“走吧。去看你斯江妹妹。” —— 周善让打了招呼,给斯江安排的是双人病房,隔壁床空着,晚上陪夜的人能睡得舒服。这时陈斯江已经醒了,浑身还是麻的,她朝周围一圈人转转眼珠子,努力笑了笑。 陈阿娘陈东来,顾北武周善让顾南红,加一个医生两个护士,偌大的病房里挤得满满的。医生还在交待术后注意事项:“排好气才能喝水,先喝一点点。要多按摩腿,刚才那样的按摩手法你们都记住了伐?有什么事摇这个铃,护士会过来。晚上可以两个人陪夜,不能再多了。” 陈阿娘眼泪水淌淌地:“阿拉囡囡切了噶大格苦头!(我家宝宝吃了这么大的苦头)阿娘天天来陪侬啊。” 陈东来劝慰老娘,感谢医生护士,再谢过周善让及时相助,看到顾北武冷冽的眼神,又不免很心虚。顾南红忙着和周善让搭话,见顾西美几个进来,心疼了斯南两句,把视线落在了顾景生身上,呀,这个小鬼黑是黑瘦是瘦,五官长得真好,就是一点都不像姓顾的。 顾北武送医生护士出去,返身回到病房,见斯南趴在病床边,小脸轻轻靠在斯江手上:“我不疼,真的。阿姐你疼不疼?我帮你吹吹就不疼了。” 斯江的眼泪断了线一样,流进耳朵里,低声呢喃着:“妹妹回来啦,妹妹的嘴巴怎么了?”顾西美掏出手帕替斯江擦眼泪,哄了她几句。 顾景生站在门后,一声不吭。顾北武拉过一张椅子叫他坐,他摇摇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 顾北武看完信,眉头间多了一个川字,沉吟了片刻,看看病房里正好一家人齐整了,也没避开周善让,直接把顾东文信里的大概意思说了。 顾阿婆大惊失色:“老大这是要造反?!” 顾南红撇了撇嘴:“姆妈侬勿懂,叫上访,不是造反。知青们不都说嘛,插队插队,越插越对;插场插场,越插越长;改变现状,只有上访。好多地方的知青都在闹,绝食啊卧轨啊什么的,不然怎么办?回不来。顾西美,你们新疆的知青也应该闹起来。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 陈东来也被吓了一跳:“几万知青要一起罢工还要去北京见邓副总理?这是瞎胡搞,要出事的。北武,你赶紧给你大哥写信,一定要劝阻他,不要参加闹事。” 顾北武却问顾景生:“你妈妈呢?她也要去?” 顾景生忽然绷紧了起来,他盯着自己的脚尖片刻,摇了摇头:“她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顾南红和顾西美异口同声地问。顾北武看了周善让一眼,周善让点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门轻轻关紧了。 顾景生抿了抿唇,看向一旁淡绿色的墙,低下了头:“不见一百一十二天了,她夜里去上厕所,没回来,找不到。” 一屋子人从未听过这么荒唐的事,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顾北武。 顾北武给顾景生倒了杯水:“坐下来慢慢说,你爸从来没提过这个事——当时报案了吗?” 顾景生却不接杯子:“顾东文不是我爸。” 斯江和斯南都瞪圆了眼。 顾阿婆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个什么事啊,儿子不认老子,老大啊!顾东文你怎么自己不滚回来!” “顾东文不是我爸!”顾景生的声音响了不少。 “那你爸爸是谁呀?”陈斯南的声音更响。 屋子里静悄悄的。半晌后顾景生才憋出来一句:“不知道。” 顾阿婆差点晕在陈阿娘身上。 “顾东文和你妈妈结婚前,你已经出生了是不是?”顾南红精通人情世故,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顾景生也不看她,只垂眸点点头。 “你现在几岁了?”顾北武沉默了片刻轻声问他。 “十岁。” 顾南红又忍不住多嘴:“那你妈妈——说过谁是你爸爸吗?是知青还是当地人还是兵团里的?” 顾景生的喉咙里发出嗬嗬几声低喘,黑瘦的脸扭曲了几下,额头摒出一层细汗,吓得顾南红退后了两步。 顾北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我们一直当你是我大哥的儿子,他也一直说你是他儿子,那你就是他的儿子。来,认识一下家里人。我叫顾北武,是你叔叔。这是你奶奶。这是大嬢嬢顾南红,这是小嬢嬢顾西美,这是小姑夫,病床上的是你小嬢嬢家的斯江,你的大表妹。你今天保护的是小表妹斯南。斯江床边坐的老人家是斯江斯南的奶奶。你也跟着叫奶奶就行。” 顾景生眼皮一掀一垂,算是认全了一屋子亲戚,却一个也不叫。大人们也都不吭气。陈阿娘一边低声宽慰顾阿婆,一边心里暗叹,自家虽然出不了顾北武这样的儿子,也亏得没出顾东文这样的惹祸精,要是哪天她家跑来这个么便宜大孙子,野人似的,老头子非得扒了儿子的皮不可。 斯江弱弱地喊了声表哥,斯南两眼放光叽里呱啦:“大表哥大表哥,我太喜欢你了大表哥。你真厉害,把那个丑胖子吓得尿裤子,你那个是真的刀吗?什么叫割橡胶的刀?什么叫不粘皮?” “陈斯南!”顾西美低声呵斥她:“舅舅在和他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斯江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斯南只有在看她跳舞和做作业的时候才会露出那种表情。她想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可是手指头不听使唤。 斯南做了个鬼脸,放开斯江的手,跳到顾景生身边去拉他的手:“大表哥,你吃饭了吗?你饿不饿?你喝点水吧,医院的水可好喝了,没有那个怪味道,你给我看看你的刀行不行?你放心,我不问你要。我就看看。” 顾景生挣开她的手,往门口退了两步,皱了皱眉不理她。 顾西美把陈斯南揪回病床前,按在椅子上:“你再多嘴,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的门牙断得还少是不是?” 斯南捂住嘴,不服气地瞪着姆妈,又泄了气,扑在斯江手上乱哼哼。斯江松了口气,努力动了动手指,摸到了斯南的脸:“妹妹乖,你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 顾北武打开门:“你们在这里陪斯江,我带景生去吃点东西。” 门关上后,里面传来顾阿婆不再压抑的嚎啕声和众人七嘴八舌的劝慰声。顾景生回了回头,默默地跟着顾北武往外走。周善让正在和护士说笑,见他们出来就迎了过来:“要去哪里?我开车送你们。” “去吃点东西。一起吧。”顾北武转身道:“这个是我的好朋友周善让。” 顾景生抿了抿唇抬起眼:“周阿姨好。” 周善让笑着应:“你好。” 顾北武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这小子。 第34章 病房里乱成一团。顾阿婆气急攻心,扬州话如泉涌,偏偏顾东文远在云南,一个字也听不见。她天生嗓门小说话软,骂起来一点气势没有,哀哀地只剩下委屈和哭诉。 “你们说,那个女的难道是个神仙?他都四十岁的人了,一儿半女都没得,偏要去帮人家养老婆儿子!隔着肚皮能贴心伐?亲生的都不见得能有个好,叫我怎么去见他爸爸?他没一点良心,把人家的儿子丢到自家老娘这里来养,他哪里是我儿子,他是我祖宗!我欠了他几辈子的债。你们说我吃了六十几年的苦,有没有享过一天福?老大你有本事给我死回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跟你老娘说清楚呀。” 顾南红挑了挑眉,想想自己确实不算孝顺,叹口气闭了嘴。大哥吃准了老娘心软,先斩后奏,这事做得确实不地道。顾西美看看自己两个女儿,别说让姆妈享福了,她自己也从来没让姆妈省过心,且惭又愧。 陈阿娘也泪如雨下:“亲家母呀,古话说得好,儿女都是债,我们女人活着就是来吃苦的,你好歹想想你家老四是个孝顺的,替你洗脚剪指甲梳头,他人去了北京念书,冬天还请浴室的阿姨上门帮你搓背倒水。你看看我呀,儿子媳妇孙子一堆,谁要是想到这么照顾我一回,我现在眼睛一闭腿一蹬也没点怨恨了。” 陈东来臊得满脸通红,不知道是劝亲妈好还是劝丈母娘好,下意识就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病床上的女儿,一转念更羞惭了。 斯江使劲抬起手,拽住外婆的衣袖,眼泪汪汪地说:“外婆,我会孝顺你的,妹妹也会。”又去拉阿娘的衣角:“阿娘,等我出院了,我帮你洗脚剪指甲,帮你梳头帮你搓背好伐?” 两个小脚老太老泪纵横,转头齐齐抱住斯江的手,又是哭又是笑。 顾阿婆回过神又担心起顾东文的安危来,问陈东来:“你说怎么办才好?老大就是个不安分的狗东西,他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你帮帮老四想个法子,拦不拦得住他呢?跟公家作对,哪里有好下场?他要是有个长短——哎呦呦,我是作了什么孽啊!” 陈东来刚要开口,就发现斯南偷偷摸摸地已经爬到了门口正站起来去够门把手。 “陈斯南!你干什么?” 亲爹一声吼,斯南抖三抖。她的小手将将碰到门把手,停在上面,头也不敢回:“爸爸,我想去找舅舅,我没吃过饭,饿。” 顾西美一把揪住她拎了回来:“饿死活该,让你乱跑,让你打架,你自己半颗牙都吃下去了,饿什么饿。”手里却把给斯江准备的一袋饼干撕开塞在了她手里,又拎起热水瓶给她冲麦乳精。 顾南红噗嗤笑出声来:“没想到顾西美你现在倒像个当妈的了。” “谢谢侬,总归比你好一点。到今天我还没见过三个姨侄呢,姆妈大概也只有过年见到你老公和三个外孙吧。你家姓赵的都比得上皇帝了,呵呵。”顾西美把麦乳递给斯南:“慢点喝——咦!跟你说了慢点慢点,你耳朵呢?烫到活该。” 斯南嘶嘶吐着舌头,顾阿婆心疼她,接过杯子来替她吹,一时倒忘记儿子和便宜孙子的事了。斯江拉住斯南的手:“妹妹过来,吾帮侬吹吹就勿痛了。乖。” 斯南赶紧低下头靠近斯江,斯江替她呼呼吹了几下:“好一点了伐?”看着姐姐含着泪一脸期盼,斯南眨了眨眼,猛地在斯江脸上啵了一记:“吾好了,阿姐侬呢?开刀肯定老痛哦。阿姐勿痛阿姐勿痛,乖哦。”她像模像样地用小手摸着斯江的脸颊,像平时斯江晚上哄她睡觉那样又轻又柔。 斯江愣了愣,睫毛一抖,泪珠滚滚,忘记自己前面回答过几十遍不痛:“嗯嗯嗯,痛死了。妹妹再香多几记面孔,大概就勿痛了。” “啵啵啵”。斯南大方地献上若干记亲吻,又忍不住抱怨:“好了伐?吾嘴巴痛得来。” 斯江破涕为笑:“嗯嗯,好了好了,吾勿痛了勿痛了。” 看着两姊妹相亲相亲,一屋子大人各有所思,叹气的叹气,高兴的高兴,倒是没人再提起顾东文和顾景生的事了。陈东来削苹果。顾西美把饼干掰碎了喂斯南。顾南红给斯江按腿。两个老太围着斯江斯南细细地询问这一天发生的种种,把火力全部移到了杨光和杨阿奶身上。 —— 顾北武三个人在医院食堂买了吃的。顾景生狼吞虎咽,大馒头抹上腐乳,夹着青椒炒鸡蛋和回锅肉,三分钟就吞下两个。 顾北武见他第三个馒头放慢了速度,才开始问他:“你上学了吗?” 顾景生点点头,溜了一眼空了的白菜汤碗。周善让笑着拿起汤碗:“我去帮你再盛一碗。” “你自己坐的火车?有人和你一起吗?” 顾景生摇摇头,咽下嘴里的馒头,喝了口水才回答:“我认识字。”他顿了顿:“我从景洪走到昆明,没买票。” 顾北武目测他已经有了一米五左右,不买票那就是逃票上的车,他一个小孩子也买不到票。 顾景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转头看了看周善让的背影,从贴身的背心里掏出另一个信封给顾北武:“他让我带了三百块钱,说明年肯定来接我。”他顿了顿:“我还要回去找我妈。” 这个他当然只能是顾东文。顾北武还没想好怎么安顿这个孩子,但这么一笔巨款肯定不能放在他身上,便收了下来,又朝他伸出手。 顾景生愣了愣,默默交出裤袋里的胶刀:“我吓唬他的,这个双刃凿口,都没磨过。” 顾北武仔细端详了一下,用放钱的信封包住胶刀收了起来:“你也会割胶?” “嗯。两岁就去割了。我妈身体不好,割一会儿就晕,不割胶就挨打。”顾景生默默地拿起第四个馒头:“我还能吃一个吗?” “你吃。”顾北武的眼睛发涩,两岁的孩子就不得不去割胶,可想而知他妈妈的处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现在还去割胶吗?” “嗯,跟他一起去。”顾景生嘴角抽了抽,到底是个孩子,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他一开始来景洪,不肯穿高帮的套鞋,进了林子,被虫咬烂了腿,恶心死了,还不肯出林,要不是我妈,他腿得锯掉。” 顾北武眼皮跳了跳,倒又放了心,看起来他虽然不认顾东文是爸爸,关系却也不差。周善让把白菜汤放到顾景生手边,对顾北武笑道:“我去刘主任办公室给我爸回个电话。晚些到病房找你们。” 顾北武等周善让走远了,才拿出烟来点上。 “你今天干得很好,我们顾家的男人就得这样。别怕,下次遇到照打不误。”顾北武笑道:“寡不敌众懂吗?对方要是人多,别硬上,得跑,还有实在打不过也别死撑,也得跑。我看你腿挺长人也瘦,肯定跑得快,爬树下水也都会吧?” 顾景生眼睛放光,捏着馒头点头:“会。我跑得可快了,澜沧江沿岸谁也没我跑得快,大人也追不上我,我能闷在水里好久都不换气。”说完他狡黠地笑了起来:“你比他聪明。” “什么?”顾北武一怔。 “他就知道硬上,被当兵的捆了吊起来打了好多回,就是不服软也不跑。”顾景生眯起眼,摇摇头:“傻。” 顾北武手里的烟被碾碎在手指间,竟一点也不觉得烫:“谁打他?!” 顾景生低头啃着馒头,毫不在意地说:“他老是多管闲事。去年当兵的睡了女知青,他去打人,不套住头被认出来了。那是个团长呢,他就被抓起来打,当兵的有枪,坏得很。”他想了想:“周阿姨是好人。我知道。我们那里,坏人多。” 顾北武手里的烟头碎成粉,窸窸窣窣掉在餐桌上。十几年来顾东文信里从来没提过,他竟然以为凭大哥的本事,加上每年寄回来的菌子干货,在云南一定过得还不错。这一瞬间他明白为什么大哥要去请愿为什么会把顾景生交给他了。他根本没想过退路,但凡是个人,遭遇过这些还怎么退,往哪里退。而自己刚才竟然还只想着怎么阻止这件事,只想着不让他掺和进去。 “——那个团长现在坐牢了,活该。”顾景生安慰了他一句。 “景生,我在北京等你爸。”顾北武松开拳头,把一滩烟屑慢慢拨进空碗里:“你就留在万春街,跟着奶奶过,过两天我带你去学校报名。” 顾景生抬起头,犹豫了一下:“哦。” 万春街 第19节 顾北武沉默不语,等顾景生全部吃完了,才开口:“你爸肯定能回到上海,如果实在找不到你妈,你就也留在上海。” 顾景生抹了抹嘴,定定地看着顾北武片刻,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垂眸点了点头。 第35章 夜里,陈东来夫妻留下来陪夜。斯江排了气,喝了点水,麻药劲过去了,刀口疼得厉害,她咬着牙偏说不疼。医生晚上查完房,护士交待了几句,病房里便熄了灯。只有走廊里惨白的灯光透过门上小小玻璃窗,在地上和墙上晕开一片。深咖啡的吊扇在天花上慢悠悠地转,叶片每转到一个地方就要铆足了劲用一下力,不然好像会停在半路似的,影影绰绰的阴影在墙上也这么慢一下快一下地晃动。 “姆妈。”斯江轻声唤。 “怎么了?哪儿难受?”顾西美坐到床边,心都快碎了:“要是疼就说,我去问问护士有没有什么止疼的方法好不好?” “姆妈,你把手给我。” 顾西美握住她的小手,大夏天的冰冰冷。 “爸爸,你也过来好吗?”斯江用力扯住姆妈要松开的手。 陈东来心里一酸,依言走到顾西美身边伸出了手。 斯江把姆妈的手放到爸爸的大手里,再紧紧捏住:“姆妈,爸爸,你们和好行不行?” 两个大人都沉默着。 斯江又捏紧了些,力气用得过猛,刀口火辣辣的疼,疼得她小脸抽了两下。她忍着疼小心翼翼地问:“姆妈,爸爸,你们别吵了好吗?都怪我不好——” “别胡说,跟你有什么关系。”顾西美抽出手来,把斯江的手放好:“好了,不吵了,我们现在不是没吵?你好好休息,别想那么多。” 陈东来揽住顾西美的肩膀,顾西美僵了僵没挣开。 “斯江,今天爸爸热昏了头,瞎说八说了些什么自己都不记得了。大人有时候也会犯糊涂,说气话,过去了就好了。听姆妈的话,你好好休息吧。明天舅舅还会带妹妹外婆阿娘一起来看你,阿娘说会给你炖黑鱼汤呢。你不是最喜欢喝鱼汤了?” 斯江闭上眼,长长的睫毛抖了几下,又不放心地睁开:“那——你们不会离婚的对不对?” 顾西美一愣,看了一眼陈东来。陈东来急忙道:“不会的!” “姆妈?”斯江还不放心。 顾西美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当然不会了,好了,快睡吧。” 斯江在昏暗中仔细凝视着姆妈的眼睛,不知怎么就热泪盈眶,那一刹那她好像感应到了姆妈的难处,那种钝钝的痛也割在了她心上。 “乖,不哭了啊,开了刀流眼泪将来眼睛要不好的。”顾西美摸到台灯按下开关,给她擦了泪,找出枕头下的宝贝尿布放到她手里:“斯南老是不让你捏着这块布睡觉,今天小坏蛋不在,它就能陪着你了。” 斯江紧紧捏住尿布,破涕为笑:“姆妈,侬欢喜吾伐?” “废话,当然欢喜了。姆妈最最欢喜侬了,侬是姆妈最最宝贝的心肝,姆妈的骄傲。”顾西美忍不住轻轻抱了抱她,遗憾女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她还没来及好好抱上几天。 “姆妈欢喜妹妹伐?” 顾西美皱起眉:“妹妹啊,她不调皮,不给姆妈惹麻烦,姆妈当然也欢喜她的。” “妹妹调皮,吾啊(也)欢喜伊,欢喜得一塌糊涂。”斯江认真地说。 陈东来笑了:“傻孩子,哪有人把一塌糊涂用在这里的。快睡吧,等妹妹明天来了你自己告诉她。” “我想跟妹妹在一起。”斯江眨了眨眼:“爸爸,那个大表哥都能留在外婆家,妹妹为什么不行呀?” 顾西美和陈东来都一怔。斯江暗搓搓地在心里跟那个不承认自己是大表哥的大表哥说了声对不起。 —— 台灯还亮着,斯江的呼吸渐渐变得匀称,偶尔发出嗯哼的呻吟。顾西美坐在床边,轻轻地给女儿按腿想着心事。陈东来忐忑不安地送上一杯温水,她只当没看见。苹果削好切成块递给她,她冷冰冰地一句:“挡着我了。” “今天是我不好。”陈东来叹了口气,坐到病床脚头:“你别生气了。” 顾西美嘴角扯了扯,似笑非笑:“我哪敢生气。” 两夫妻这几年来每个月的重逢,小别胜新婚是没有的,头一天还能举案齐眉客客气气,第二天基本就开始憋着闷气,第三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总要吵上几句,夜里陈东来道个歉服个软,第四天当成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吃个早饭说再见。顾西美只要说她没生气,就肯定在生气,现在说不敢生气,那就是生了大气。陈东来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做下属思想工作他可以,做老婆思想工作他没辙,好在这个流程已经熟悉了,于是赶紧迂回一下。 “你说景生那个孩子,放在你姆妈家合适吗?你妈还要照顾斯江,两个孩子要是合不来怎么办?”陈东来转移了话题。 顾西美手上一停,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事:“那怎么办?斯江和外婆这么亲,分开来老的小的有得要哭。再把斯江送回你爷娘家,你爸身体又不好,老三家的三天两头要请你妈去帮她接儿子女儿放学做晚饭,哼,你妈三四点钟出门,坐一个钟头的公交车到闸北区去帮她接孩子,做好晚饭,回到家都八点钟了,斯江怎么办?” 陈东来叹了口气:“我这不是担心那孩子性格不——怎么听话,万一影响了斯江的学习,唉,小孩子学好难学坏太容易了。” 顾西美沉默不语。顾南红和她一百样合不来,这件事上倒是难得一致,顾景生就是个狼崽子,惹起祸来,可不是斯南那种级别,比大哥小时候还要吓人。姆妈一个小脚老太肯定说不听打没用管不到压不住,又不是正经亲戚,和斯江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想想她都要担心得睡不着觉。她的斯江宝贝,放在这么个野孩子身边绝对不行。想到这里,顾西美对弟弟不免生了一丝怨怼,斯江也是他照顾大的,都不替她想一想,这么安排真是枉费斯江对他这个舅舅那么好。 陈东来不知怎么脑子一抽,突然精神一振:“要不,我们把景生带去新疆怎么样?” 顾西美头一抬:“神经病!”她管斯南一个还累得要死,再来个顾景生,她直接跳下塔里木河算了。 “他不是说自己会骑自行车,会做饭,爬树游泳样样都会,要是放在你学校,就在你眼皮底下,能生出什么事?放学后他还能帮你做饭或者看着斯南。你看他今天为了帮斯南都拔刀了,应该不会欺负她这么小的小孩。”陈东来脸上一热:“那个——北武不是说大哥给了一年的生活费三百块钱吗?他和斯南都那么瘦,两个孩子和你还能一起补补身体,咳咳,补点营养。” 顾西美冷笑一声:“陈东来你要点脸吧,你不要脸我还要脸,这么多年我靠娘家靠北武还靠得不够?你连我大哥这点钱也要想,你们宁波人还真是精打细算啊。” 陈东来羞愧难当,垂头丧气了片刻:“你当我没说。” 顾西美冷眼看了他一会,平静地说:“我先去问问我姆妈,她要不想带,顾景生就跟着我们回阿克苏。” —— 过了几天,顾阿婆气囔囔地跟顾北武私下说,要她照看顾景生实在太难了。杨阿奶是个极其护短又不肯吃亏的,年轻的时候从楼子里出来,豁得下脸,眼看孙子吃了亏,警察还偏帮顾家,哪里肯依,专瞅准了顾北武他们几个一出门,就躺到顾家楼下哭嚎,那骂得话有多难听,顾阿婆听都不好意思听,还要拦着顾景生不许他出去生事,免得杨阿奶假摔假晕。这万春街里少说有六七户人家吃过她的亏,受气还赔钱,要不然杨光也不能被养成那幅德性。 顾北武也遇到了难处,顾景生没有户口,又是云南来的敏感身份,当下知青政策还不明朗,跑了三家小学,都不肯收这个插班生。周善让暗示了几回,他不愿欠她人情,更不想万一顾东文出了事牵连到她,便一口回绝了。 陈东来两口子刚觉得到了开口的时机,没想到顾景生却先找了他们。 “二姑,二姑夫。”顾景生挑他们回万春街洗完澡吃完饭切完西瓜的时候开口,十分有礼貌。 顾西美一愣,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称呼她们,便笑着递给他一片瓜:“怎么了?景生。” “我想问问能不能跟着你们去新疆待一年。”顾景生垂下眼帘,两只大拇指顺着瓜皮边来回搓:“我听说二姑是老师,我想上学,在上海恐怕不行,我没带户口证明。” 顾西美和陈东来对视了一眼,她和校长前两天刚刚确认了顾景生没户口去插班一年没问题,偏就这么巧! 顾景生手里瓜瓤和瓜皮接壤的地方密密地被掐了一溜指甲印。陈东来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别怕,都是一家人,你想去新疆也不是不行,就怕你叔叔不肯。” “我在这里有点过不惯,弄堂——实在太挤了,人又多。那个死老太婆天天来骂我,阿奶不肯我出去对付她,憋死了。”顾景生一肚子憋屈郁闷:“我不想连累阿奶,让阿奶不开心。我爸他总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当英雄不当狗熊。”说完他溜了顾西美一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西瓜。 嗐,他这倒把顾阿婆和顾东文抬出来了,之前还不承认是顾家的孙子呢。顾西美心里一哂,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看他使这点小心眼倒不像在说假话,也没必要说假话。她做老师这么多年练就一副火眼金睛,孩子说真话还是假话真瞒不过她。 “阿克苏穷得很,你真的愿意去?”顾西美笑着问他。 顾景生抬起头,抹了一把嘴边的西瓜汁,眼睛发亮:“嗯,斯南说那里有雪山,有开满野花的大草地,有冰川,有沙漠,有驴车拖拉机随便坐。嗯,还有吃不完的牛羊肉,摘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新疆的上海孩子也比这边的好玩,都是她的好朋友。她还说我如果去了新疆就能去看姑父怎么开采石油!” 顾西美和陈东来面面相觑。呵呵,陈斯南,爷娘真没看出来你是个大沙坑,专坑熟人,上山下乡宣传部门少了你真是可惜! 第36章 斯江回想自己和顾景生的恩怨时,哦,没有恩,只有怨,总觉得是从知道他要去新疆的这一刻开始的。 他不仅抢走了斯南,还抢走了她的爸爸妈妈。他轻松地取代了她在这个家里“姐姐”的地位,并且毫无自觉。 “哥哥”是一类多么可怕的物种,她从小就在三个堂哥身上发现了。她曾担心过沈青平朱镇宁这样的男孩们会在阿克苏霸占了“哥哥”的位置,令斯南忘记她不亲近她,她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斯南,每一页上都画着她想象中的她和她,她们和爸妈。 王家沙的青团、老松盛的糕团、弄堂口的大饼油条、生煎馒头小馄饨,她缠着阿舅教她怎么画。春天的海棠花,初夏的枇杷树,秋天的金桂和月饼,冬天的烤红薯和爆米花,她想把上海的四季分明、花香果香都放进妹妹眼里。还有电视台的舞台,跳舞的伙伴,带灯泡的化妆镜,精致美丽的演出服,她在排练间隙一遍遍的画,她觉得也许斯南会特别喜欢某一样某一处,就会很喜欢很喜欢上海,就会坚决不肯回新疆。她和斯南抱在一起哭,难道外婆舅舅和爸爸妈妈舍得把她们分开吗? 她没有想到斯南吃过了她画的那些好吃的,爬过了弄堂里的枇杷树和桑树,去过了电视台看她排练,还是想回新疆去。她总是嫌自来水有股味道,嫌倒马桶倒痰盂很恶心,嫌弹格路上跑不快,嫌阁楼里望出去一片片破落的屋顶,嫌盘旋在空中的鸽子群。不但她自己想回,她还要带着顾景生走。 她选择了哥哥,她不要自己这个姐姐了。她甚至从来没问过姐姐想不想和她一起去新疆。斯江的心碎了,然而这一切当然不是斯南的错,她还只是个四岁的宝宝,她能懂什么!错的当然是顾景生,他就是个错误。 —— 早上七点多,顾景生和斯南跟着顾北武去医院换班。爷娘前脚走,斯南后脚就蹓跶去上下两层其他病房,和各路小朋友叔叔阿姨打完招呼才回到斯江病房来。 “阿姐,105的小胖子有个铁皮公鸡,和我们家的铁皮青蛙不一样,好白相得来。他说十点钟可以借给我们玩一会。他还问你今天能不能去他们病房玩呢。”斯南乐呵呵地抱住斯江的手臂:“他们叫你小仙女!我姐姐是仙女!最漂亮的仙女!” 斯江破碎的心暂时被胶水粘了起来,她瞥了一眼在和舅舅说话的顾景生:“好呀,我们等下一起去。阿舅——” 顾北武笑着走过来:“大囡囡怎么了?” “我想吃食堂里的酱黄豆、炒干丝和小米粥。”斯江眼巴巴地转头看向斯南:“妹妹能帮我去看看有没有荷包蛋吗?爸爸老是给我买那个煎得硬邦邦的蛋。” 斯南跳起来挺起小胸膛:“我去我去,阿姐喜欢吃只煎一面的荷包蛋!食堂老伯伯可喜欢我了,他儿子也在我们阿克苏!上次他还偷偷送了我一个茶叶蛋!” 斯江捧住斯南的小脸,大大地香了一记她的面孔,来不及多亲几下,斯南已经喊着啊呀呀涎唾水老腻惺(恶心)地跑出门去。 病房里只剩下斯江和顾景生两个人。 斯江若无其事地爬回病床上靠好,看了窗口的顾景生一眼:“新疆一点也不好玩。” 顾景生扭身看看她,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起来和斯南十分相像。 斯江压住恼怒:“我去过一次新疆,到处都是沙子。白天太阳可晒了,热死人,晚上还要盖棉被。斯南骗你的,我们一个夏天才吃了两次哈密瓜,食堂里没肉吃,只有白菜和馍馍,最好吃的是菜粥,舅舅要坐三个小时的拖拉机去镇上才能买到肉。” “沙子好,馍馍好。”顾景生转身靠着墙蹲在窗下,笑眯眯地说:“我觉得好玩。反正你去不了。” 斯江憋着气抬了抬下巴:“我才不想去!上海最好,什么都有,吃的玩的用的还有学习,上海都排在全国第一名!我妹妹也要留在上海!” 顾景生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笑了:“反正上海不好玩,你也一点也不好玩。我不要待在上海也不要待在你家。我要和斯南一起回新疆玩沙子。” 斯江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 顾北武和斯南说说笑笑地端着饭盒推开病房,傻眼了。 大窗户下面,一身小病号服的陈斯江,骑在顾景生的身上,挥着两只小拳头施展着王八拳,咬牙切齿地喊:“不许你去新疆!就是不许!不许你去我家!” 顾景生抱着头左躲右闪:“就去就去就去!你管不着!” “阿哥!阿姐!”斯南痛心疾首地跑过来拉架,裤带里的两只茶叶袋嘭嘭嘭敲在顾景生脑袋上,比陈斯江的拳头好不了多少。 顾北武架起斯江,啼笑皆非:“小戆徒,你这是干什么呢?怎么拿表哥练拳了?看来平时在学校没少练习啊。” 斯江在空中挣扎着踮起脚尖要去踢顾景生:“他是个坏蛋,不许他去新疆!舅舅你把他送回云南去!我不想看见他!不许他和妹妹在一起!” 顾北武沉下脸:“斯江,不要瞎胡闹。好好说清楚怎么回事。” 斯南扶起顾景生,皱着眉喊:“阿姐不讲理!表哥只要一个小指头就能打倒你,他让着你,你欺负他!我们不理你了!阿哥,走,我带你下楼去玩铁皮公鸡,不带阿姐去。” 她说到做到,拉着顾景生就往外跑。顾景生出门前还回头得意地对着斯江笑了笑,又龇出一口白牙。 斯江刚被胶水勉强粘起来的小心心又粉粉碎了。没有人懂她,没有人能理解她的难过。斯南叫他阿哥呢,还要为了那个坏蛋不理自己。天塌了。 “他不是你表哥——!大舅舅不是他爸爸!他不姓顾的,南南侬回来呀!”斯江拔足往外追,却被顾北武抱回了床边。 看着舅舅板起来的脸,斯江嚎啕大哭:“我讨厌他讨厌他就是讨厌他!不许他去新疆!不许他抢走妹妹!妹妹是我的!阿舅,你带他去北京好不好……” 万春街 第20节 顾北武心一软,轻轻地摸了摸斯江的头:“他就去一年,大舅舅就回来了。他没抢走妹妹,乖啊,妹妹是斯江的妹妹,谁也抢不走的。你放心。” 斯江拼命摇头:“阿妹勿睬吾了呀!妹妹回来呀,妹妹回来呀。” 顾北武叹了口气,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背:“妹妹一会儿就回来,你先不哭了好伐?哭得凶伤口裂开来怎么办?又要留在医院里,不能回去跟阿妹一起睡觉了哦。” 斯江哭声渐小,搂着舅舅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妹妹不要我了怎么办?爸爸妈妈要离婚怎么办?他们谁都不要我了,我只有一个人,只有外婆,只有阿舅了。” 顾北武手一停:“???” —— 这晚,在八五医院的住院部楼下,顾北武把陈东来打了。 陈东来一米八几一百六十斤的人,被顾北武两脚三拳打倒在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你要跟我二姐离婚也行,斯江斯南都归我二姐,每个月寄你一半工资回来做她们的生活费,直到她们大学毕业。”顾北武冷冷地蹲下身宣布。 “谁?!谁说要离婚?”陈东来五分恼火三分冤枉两分心虚:“我和西美就是拌了两句嘴,她跟你说什么了?我怎么会跟她离婚!是她要跟我离婚!”一时间又变成十分心慌,哽咽着问:“西美——她真的要离?她怎么说的?不是和好了吗?我们还要带景生回新疆的呀。” “她什么也没说。斯江说的。”顾北武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递给他一支烟。 两个男人坐在花圃边上抽烟,天上挂着残月,楼上病房里的灯一盏盏相继熄了。 “缺钱吗?” 陈东来一愣,揉了揉胸口,闷闷的,不由得叹了口气:“谁不缺钱?我没本事,就靠一份死工资,西美要怨也是应该的。” “唐山地震,用了你们两千五百块钱,过两年我还你们三千块。”顾北武淡淡地问:“有了钱你们想要花在哪里?” 陈东来摇头:“不用,真不用,那笔钱你打过电话给我,说好是赈灾用的,我和西美都心甘情愿。这你要是还给我们,我们成什么人了?我姆妈常说破财消灾、善有善报。现在想想挺有道理。斯南一岁的时候爬到粪坑边上,最多还差三公分人就摔下去,居然就那么睡着了,也不觉得臭。” 顾北武想了想,很难忍得住不笑。 “她这几年让我们提心吊胆的事多得很,次次有惊无险。我心想着兴许就是做了善事的好处。”陈东来使劲吸了口烟,好几年没抽了,一口下去每根汗毛都舒坦了似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姐,她一个人带孩子苦得很。去年她高考没考上,今年考师范,也说不好。要是她能考上乌鲁木齐第一师范,我就想办法再调去乌鲁木齐,好歹一家人在一起。升不升职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要是能想办法让她回上海就最好不过了。” 顾北武默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斯江一个人在这边,辛苦了外婆和你,她心里肯定也难过。”陈东来苦笑起来:“我是分配去油田的,按政策没有调动就只能退休后才回来。要是云南闹成了,新疆肯定也会闹,西美能回来最好,就是还得辛苦你姆妈和你了。你放心,我的工资全寄回来。” 顾北武胸口也有点闷:“再说吧,谁也料不准后面的事,现在一天一个样,一年一个样,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别当着孩子面吵架。你不容易,我姐也不容易,孩子就容易吗?” 陈东来低头认错。 “你们知道斯江有多努力吗?她要练舞要排合唱,还要去排练去演出,学校里要喊操要主持节目,她的成绩还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二。你们连她班主任都没见过学校都没进过。你们看过她的日记本吗?她会写多少字?她画了多少画?为了不输给年级第一,她还想自己学英语。”顾北武停了停,扭头看了陈东来一眼:“她都想得到你妈,每天晚上要去陪阿娘说几句话。你们做大人的,就不能想想孩子的心情?” 陈东来捂住了脸。 病房里斯江扭过身子不看斯南。斯南被姆妈又瞪了几眼,走去病床那头。斯江又翻过身,把那块宝贝尿布也挥过空气,团在胸口抱着。 “阿姐?”斯南爬上床,压上斯江的身子,探头看她脸色:“你别生气了好伐?” 斯江闭上眼不理她,可又忍不住马上睁开眼哽咽着控诉:“你有哥哥就不要姐姐了。你到底要哥哥还是要姐姐?” 斯南眨眨眼:“我都要!姐姐,哥哥也是你的哥哥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只有一个妹妹!” 斯南屁股上挨了姆妈轻轻的一巴掌,只好叹了口气:“那好吧,我也只有一个姐姐。” 斯江松了口气,搂住她嘤嘤嘤哭了起来:“你太坏了,你还说不理姐姐了,姐姐太伤心了!” 斯南学着大人轻轻拍着姐姐的背,无奈地看向电风扇,心里想,我也只有景生表哥这个表哥呀,唉,姐姐真是很小气的姐姐啊。 “我骗你的呀,我和姐姐最好了,我们俩最好了是不是?”斯南学着沈星星的口气。每次沈星星和她闹完别扭总会回来这么说。可是她心里却想起朱叔叔和沈伯伯每次和爸爸喝完酒就会叹着气说:女人!真麻烦。 第37章 人们大多不喜医院,一来进医院时有种刀俎上的鱼肉的自我认知,二来看病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愉悦放松平静的过程。斯江却一直喜欢医院医生护士和那种消毒水的味道,应该归功于在八五医院住院的这两礼拜。似乎她住在医院里,被爸妈围着转,有妹妹陪,她的小世界才是正常的。 有那么一个台风暴雨天,陈东来顾西美一早赶回万春街参与“抗洪”,到了九点多家里还没人来。护士说有位顾同志打了电话,要下午四五点钟才能来探望她。斯江轻声说了谢谢,就靠着窗台扒着窗玻璃往外看。 空中像有个无形的巨手在往下一盆一盆地泼水,哗的一下,哗的一下,每次泼上玻璃,斯江总忍不住眨一眨眼,摒也摒不牢。模模糊糊看得见花圃里的树像在被人按着头鞠躬,很滑稽,呼地一下头抢地,弹回去后又呼地一下头抢地,忽然就折了,半截树干斜在大风大雨里抖豁。 斯江回头看看空荡荡的病房,觉得心里也被折了半截,提不起精神来。她抱着铁皮饼干盒子爬进床底,想起爸爸说的斯南小时候的事,觉得特别难过,再想想自己也很难过,就哭了起来,反正也没人知道。哭累了她掀开饼干盒子的盖子,塞了一块饼干在嘴里,只觉得干不觉得香,甚至刺得喉咙痛痛的。 “陈斯江?”外头传来护士有点慌乱的声音:“陈斯江小朋友?” 斯江擦了擦脸趴低了些,却没作声。 护士的解放鞋靠近了病床,掀开了被子,又喊了两声。 “护士姐姐——我在这里。”斯江见她的鞋子急急地往外移动,怕给大家带来麻烦,赶紧自己爬了出来。 护士虚惊一场,笑着说没想到她和妹妹一样调皮,给她检查了伤口换了纱布,便出去了。斯江蔫蔫地躺在床上看雨。不一会儿,护士又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一个魔方:“来,姐姐送你一个魔方,玩玩这个就不无聊了。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帮你去打饭。” 斯江捧着魔方,一会儿趴床上,一会儿趴墙边,一会儿趴床底下,翻来覆去地捣腾,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她气得把魔方丢去床尾,自己拽着床头的栏杆,赌着气想把头钻进那缝隙里去,挤得头都疼了也没成功,她倒仰着睁大了眼喘气,发现粉绿色的墙不知道是旧了还是被床头围栏常常撞到的原因,窸窸窣窣掉了不少粉皮,露出里面凹凸不平大小不一的白色腻子,像外婆手里还没揉捏的面团,她忍不住伸手去抠,一抠,竟又剥下了一小片墙皮,她手指甲缝里嵌满了白色和粉绿的屑屑,涩涩的。她就又去抠指甲缝,指甲缝里勉强干净了她又忍不住去剥那墙皮。时间倒是很快消磨掉了,到了下午三点钟,病房门嘭地被推开,两个湿淋淋的人冲了进来。 斯南在病床前弯腰甩头,抖出一圈圈水珠,乐得不行:“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给你水给你水,下雨了下雨了,哈哈哈。” 后面的顾景生抹了把脸,把手里的热水瓶放到小柜子上:“鱼汤。” 斯江丢下魔方,抱着斯南又笑又哭又亲:“妹妹!妹妹!呜呜呜,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看我的,囡囡最欢喜阿姐了对伐?” 斯南被她闷在胸口,挣扎了几下才逃脱魔掌:“阿姐,吾也想喝鱼汤!今天家里没饭吃,灶披间里全是水,这么深!”她比了比自己的膝盖,觉得不够,又去顾景生腿上比划:“到这里到这里!阿舅把我放在脚盆里,我从六十三弄划到七十四弄去了!哈哈哈哈,就这么用手划啊划,后来二哥哥三哥哥也要划脚盆,交关脚盆在弄堂里撞来撞去!好玩死了!” 顾景生白了她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说是谁在后面替她稳着脚盆推她过去的。陈斯民陈斯强划那么几下一撞就翻了,头顶脚盆坐在水里哇啦哇啦哭,怎么会不好玩? “侬先港,侬最欢喜阿姐对伐?”斯江追着斯南要答案。 “好了好了,吾最欢喜阿姐,阿拉两噶头(我们俩)最要好。”斯南找出个小碗,自己去捧热水瓶。顾景生嫌弃地抢了过去:“你走开,我来。”不防斯江也来抢:“你才走开!我来!我是南南的姐姐!不要你弄。” 顾景生捏紧了把手,斜眼看着斯江,就是不松手。 斯江抢了两下,热水瓶晃了晃,僵住了。 斯南看看姐姐再看看表哥,直觉有点不妙,干脆松手眨眨眼跳上了床:“魔方!魔方好玩!” 斯江角力不过景生,气极而笑,松开手抱住手臂:“给你好了,你倒啊。” 顾景生龇牙一笑,稳稳地倒出一小碗鱼汤,刚盖上热水瓶塞子,斯江捧起小碗,觉着不是很烫,手就一歪,鱼汤全泼在了顾景生手臂上。 “哎呀,大——表——哥!对不起!”斯江一脸无辜:“我(不)是故意的!” 斯南跳下床:“阿哥阿哥!你没事吧?我去叫护士姐姐!” 斯南大呼小叫地出了门。顾景生嘭地放下热水瓶,一反手就把斯江勒在自己胳膊弯里,被鱼汤烫红的那一片正好卡在斯江嘴边。斯江慌乱中要扒开他的手,哪里扒得开,索性一口咬了下去,嗐,鱼汤还挺鲜的。 “陈斯江!”顾景生手指头好不容易撑开斯江的牙,一甩手把她推在地上,看看自己手臂上的牙印,倒吸了口凉气,他算明白陈斯南那狗脾气怎么来的了,果然是亲生的两姐妹。 斯江若无其事地拿起小毛巾擦了擦脸,瞥了他一眼:“活该!” “什么仙女!”顾景生揉着牙印:“你就会装。恶心!” “最好恶心死你!”斯江低头理了理自己的病号服,规规矩矩坐到椅子上,自觉打赢了一仗,笑眯眯地回了一句:“什么表哥,讨厌,哼!” 护士推着小推车进来,查看后说并没什么大碍,给顾景生涂了点烫伤膏,收拾了地面又叮嘱了几句才走。 斯南拿出带来的铁皮青蛙、玩具小汽车、皮弹弓。斯江起身拿了毛巾给她擦头擦腿擦脚,又给她倒了鱼汤拿出饼干来吃,只当没看见顾景生。顾景生拿了魔方蹲在墙角三下五除二地转好了六面,又打散,又转好。斯江气得把嘴里的饼干咬得咔咔咔。 晚上顾北武几个来医院,见顾景生在教斯南转魔方,斯江在旁边大声给斯南讲故事,十分欣慰。这才对嘛,哥哥有哥哥的样子,姐姐有姐姐的样子,妹妹也有妹妹的样子。 —— 斯江出院这天,陈家一大早就热闹得不行。陈阿爷陈阿娘带着陈斯民,钱桂华带着陈斯强陈斯琪,浩浩荡荡准备出门,不像接病人出院,倒像走亲眷吃酒肆。 一方面是钱桂华听说了有周善让这么尊大佛,便极力撺掇公公来见一见,部队医院多好,有熟人甚至是未来的亲戚小辈就更好,万一心脏有个什么,方便又牢靠。另一方面她对周善让十分好奇兼不服气,会投胎又有什么了不起,她要是司令员的女儿,还不是想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别说顾北武,达式常也手到擒来呢。 为了显出女儿斯琪比同岁的斯南强出一条黄浦江,钱桂华提前两天花了二十块钱给她买了一条泡泡袖粉红连衣裙,蓬松的裙摆上缀满了鹅黄和翠绿的小蝴蝶结,又给自己买了一件水红的确良掐腰衬衫,配白色喇叭裤白色高跟风凉鞋,一出门洞就迎来楼下李奶奶的惊呼:“哦呦!小钱侬吓了吾一跳!” 钱桂华脸上的笑跟着心往下一沉:“啊呀呀,李家阿奶侬哪能了呀。” “侬打扮得太好看了,还以为是顾南红呢。”李奶奶笑得爽朗:“头发烫得真好看,这个太阳眼镜一戴,啧啧啧,像——友谊商店里南洋回来的华侨。洋气得勿得了。” 钱桂华脸上的笑又跟着高跟鞋往上一提:“啊呀呀,李阿奶侬真是——”真是太会说话了,她恨不得李奶奶再多说几句,奈何陈阿娘一把阳伞在后面戳她:“快点咧快点咧!慢点去晚了,顾家万一回来了碰勿着多少难为情!” 六个人一串沙丁鱼一样出了支弄,没走几步路,钱桂华的细高跟已经在弹格路上嵌七硌八了无数次,东倒西歪一头汗,南洋是很南洋,华侨范儿全没了。 等到了八五医院,陈斯民已经在路上陈斯强干了一架,陈斯琪的裙摆被公交车门夹掉了两只蝴蝶结被钱桂华骂哭了。陈阿爷的心脏跳得时快时慢,脸色时红时白,懊恼不该带着这帮不省心的小赤佬。 一进住院部,就有护士上来提醒他们要轻一点,上了二楼,果然顾北武已经带着顾家一群人在往外走。钱桂华眼乌子滴溜溜地一圈转好,没看见“那个女人”。陈东来和顾西美赶紧上来打招呼。 “不说说了我们要来接斯江出院的?”陈阿爷有点不悦:“怎么不等等我们就走?” 陈东来压低了声音:“今天刚好有两个小病人要住进来,都在走廊里等了我们五分钟了,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就想去一楼等你们。”他心里直叫苦,昨天姆妈明明只说了老头子要来,今天怎么又多出钱桂华和三个小的。 顾阿婆却拿眼斜钱桂华:“亲家母,你家三媳妇穿成这样是要去吃喜酒呢?还特为跑来医院一趟,真是要替斯江谢谢她三妈了。” 陈阿娘脸上臊得慌,拉着两个孙子返身往楼下走:“亲家母,阿拉下楼说话去,这么多人妨碍医生护士了多难为情。嗳!你们两个轻点,谁再吵就去医生那里打个安静针,今晚睡在医院里。” 陈斯民梗着脖子憋着气声喊:“斯南!小阿妹,吾昨天碰到杨光了,踢了伊一脚!” 陈斯强不服气,也用气声喊:“阿妹,伊根本没踢到,没踢到还转身就跑,伊就是个胆小鬼!” 两个人隔着奶奶对空一顿乱挠。其他人包括斯南自己倒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两个捣蛋胚什么时候开始巴着斯南了,他们对斯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要说几句戳气话呢。 十几号人出了住院大楼,迎面就遇上了周善让,她身后停了辆方头方脑的军绿色上海牌平头卡车,一个年轻战士在驾驶座上朝他们笑着挥手。 斯南嗷嗷叫了两声,喊了声“周阿姨万岁”就丢开斯江的手,拖着顾景生往卡车后斗里爬:“大表哥,快!我们坐这里,你看啊,我可以一直站着这里,不扶边上,车子转弯也不会摔跤,你也可以试试,你这么厉害,肯定可以的!” 斯江急得也追过去:“妹妹等等我,我也要看!” “还有我!我也要!”陈斯民和陈斯强挣开阿奶的手也飞奔着爬上去。陈斯琪被钱桂华拽着,顿时大哭起来。 周善让哭笑不得,先和陈阿爷等人打了招呼算认识了,再和顾北武商量了两句,快刀斩乱麻,请三位老人家挤进驾驶室。其余的人统统坐后面。她应斯南的请求特地从政治部借了这辆卡车来给她过瘾,哪想到多出这许多人来,不免担心自己好心办坏事。顾北武笑着说了好几声谢谢,手一撑腿一蹬,踩着轮胎就从侧面跃进后斗,十二分地潇洒,车里孩子们高声喝彩。善让帮着钱桂华把陈斯琪托了上去,自己也准备爬上去,头一抬,顾北武的手就在面前:“来。” 善让笑着把手交给他,轻轻松松地进了后斗。斯南拼命招手:“阿姨你坐我边上好不好?” 顾北武扶着善让坐下:“侬左边是阿姐,右边是阿哥,让周阿姨坐哪?坐你头上?” 大家都笑了起来。钱桂华试了两下,都没爬上去,太阳眼镜倒掉进了斗里,她又气又急,拍着车子撒气:“格撒破车子哦,戳气得来要命!”陈东来被顾西美推了一把,赶紧起身把她拽了进来。卡车一个启动,后车厢里所有的孩子都嗷嗷地叫了起来。 顾西美看着斯江和斯南笑得红彤彤的小脸,有点惊惶于斯江似乎不太像她的斯江了,甚至有向斯南靠拢的危险。好在斯江在哥哥妹妹们的鼓动下,大大方方地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西美松了口气,斯江又是她的斯江了。台风天过去后的上海,天特别蓝,云特别白,太阳特别灿烂,只可惜再过两天她不得不又一次离开这么可爱美丽优秀的女儿。身边陈东来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钱桂华藏在太阳眼镜下打量周善让,这位周姑娘显然不太会做人,弄了这么辆破车,哪里能巴结讨好到人,看起来也不太会打扮,穿得跟男人一样,海军的蓝白条纹短袖汗衫松松垮垮,藏青色的长裤还卷起边来,膝盖和腿上都蹭了点泥灰,居然袜子也不穿一双,又不是去当赤脚医生,很不登样。她一转念,赶紧低头一看,自己雪白的喇叭裤上东一坨西一坨的灰比周善让裤子上显眼多了,手一摸,一把灰,一想到自己下了车屁股上的惨状,钱桂华嗷地一声惨叫了起来。 第38章 顾南红在红房子西菜馆里看见外头下来一卡车的人,头晕脑胀,再一数有六个萝卜头,加上自己对面坐的一排,头更晕。赵彦鸿见老婆神色诡异,跟着往外看,却见一个女人踩在车尾弯着腰要下不下,屁股上两大片灰色泥渍对着这边玻璃窗上上下下,很是滑稽。 万春街 第21节 “呦,丈母娘来了,妹妹妹夫来了,我去接一接。”赵彦鸿给三个儿子一人一个巴掌:“规矩点,等下好好叫人,晓得伐!勿规矩回去请拿切桑活!(不规矩回家挨揍)” 赵家三兄弟叠罗汉似地趴在玻璃窗上认人。 “跟外婆走在一起的那个小脚老太是谁?” “斯江的阿娘。” “斯江妹妹真好看,比电视上还好看,阿大你们班的文艺委员差远了。” “哪个是小姨?屁股上有泥的?姆妈,她没你好看。” “不是不是,拉着斯江的才是小姨,姆妈,小姨看起来比你老。” “放屁!”顾南红一探身给老三头上敲了个毛栗子:“我老吗?什么叫比我老?看起来没我年轻!会不会说话啊你?” “那个我认识,把爸爸腿打断了的——小舅舅!呜呜呜,小舅舅为什么不是我爸呢。啊呦,姆妈,你打我干嘛!” “看那两个瘦猴子,哈哈哈哈哈,比我们还黑。啊呀,那个小的要往下跳了跳了跳了——当心——” 看着外头斯南从卡车上一跃而下,蹲在地上手一撑就神气活现地站稳了拍拍手,赵家阿大阿二阿三沉默了。 “那是你们在新疆长大的小表妹陈斯南。”顾南红笑眯眯地抿了一口咖啡:“你们要好好照顾两个表妹哦。谁要是露出原形了,呵呵,接下来的暑假里一分洋钿都别想拿。好了,去门口立好,跟亲眷们问好!” 阿大阿二阿三的三只方面孔压在玻璃上碾成了扑克牌,冷不防外头冲过来一只面孔猛地跟他们来了个脸贴脸,两只大白眼和一对猪鼻孔近在咫尺,吓得他们三个嗷嗷叫着躲开,才想起还隔着厚厚的玻璃。三兄弟狼狈地看着外头蹦蹦跳跳扒眼皮顶鼻头吐舌头的斯南,默默站了起来,到门口迎宾去了。 原本拼好的长条桌实在不够坐,店经理和顾南红商量了一下,在角落里又拼出个八人座,把九个萝卜头全塞过去,一人一份一块两毛钱的套餐。 斯江忙着照顾斯南:“妹妹,侬要乡下浓汤还是奶油鸡丝汤?” “阿拉阿克苏是乡下头,吾要切阿拉格汤。”斯南笑眯眯地认领了乡下浓汤,转头对新来的三个表哥很感兴趣:“阿哥,复兴岛好白相伐?有大船吗?” “妹妹,侬要切牛肉还是猪排?”斯江拿菜单推开赵阿三的脸。 “猪排!”斯南又问:“海员住在船上吗?天天看大海?” 陈斯民和陈斯强挤过来:“住在船上的,海没什么好看的,腥气得很,还会晕船。” “我爸才不晕船!”赵阿三和陈家的哼哈二将纠缠起来。 赵阿大和阿二却围着斯江转:“阿妹,住院好白相伐?食堂好吃伐?我爸以前住院可好了,食堂里的东西真好吃,比姆妈做得好吃多了。” “阿妹,为啥小阿妹长得不像你?不像你姆妈也不像你爸爸?” “我像新疆人!”斯南得意地两只手掌叠在下巴下头,随意扭着脖子:“大家都说我像新疆人。” “胡说!”斯江搂住妹妹,瞪着两个表哥:“她还小,看不出来,长长就和我一样了!你们看,眉毛一模一样,额头一模一样——” 斯南龇出一口牙:“牙齿也一样,缺的!”她把斯江的嘴唇扒开:“姐姐昨天吃苹果,突然她说啊呀,苹果里怎么长出一颗牙齿,咦,有点眼熟,好像是她自己的,哈哈哈哈。” “呜呜呜,勿要勿要!”斯江甩着头,又好气又好笑:“囡囡侬真戳气!” 大家都哈哈大笑。顾景生和陈斯琪坐在最里面一直默默不说话,这时见到斯江的狼狈相,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见到顾景生在笑自己,斯江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紧紧闭上嘴巴再也不肯说话了,指着菜单点了自己要吃的奶油鸡丝汤和红烩牛肉,这样还可以让妹妹多尝到不同的味道。 饶是这样,红房子里还是炸翻了天,别的食客纷纷侧目,赵彦鸿陈东来顾西美时不时就要走过去敲打他们一番。 —— 大人这一桌,因为多了赵彦鸿钱桂华两个外人,客客气气彬彬有礼。钱桂华没想到是吃西餐,格外紧张,她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来过一次红房子,早已不记得是左刀右叉还是右刀左叉,便打算慢人一步,跟着顾南红,唯恐出错被人笑话。 顾西美拿起刀叉叹气:“还是小时候方太太教过我们怎么吃西餐呢,我老早忘光了。”一桌人便唏嘘感叹起方家的时运来。钱桂华心里切了几声,拿眼去瞟顾南红,见她又变了一个样,头发烫了一个朝内的大卷,前短后长,蓬松着落在肩头,微卷的刘海和鬓边的头发连成一片,修饰得脸特别小,格外温柔俏丽,穿了一件泡泡中袖本白短衬衫,一层层镂空荷叶边叠着,下面却是一条大摆黑色长裙,这么黑白两色,腰间却系了一条粉彩细皮带,像那日本索尼电视广告里的二十岁左右的模特儿。钱桂华越看越不舒服,偏生出了些李鬼见李逵的胆怯,只把自己丰满的胸脯挺了挺,才觉得壮了底气。不想顾南红歪了过来,手上菜单往她胸口一挡,低声说:“侬衬衫扣子崩忒咧。”钱桂华羞得满脸通红,抖着手扣了好几下才扣上,背不由自主地就佝了下来。这一顿饭什么滋味她也没留意,周善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她也顾不上了,一心一意盯着自己胸口的两粒扣子,生怕哪粒不听话又豁开来。 陈东来和顾西美还是第一次和赵彦鸿这个姐夫见面,聊工作聊生活一番寒暄。顾北武又把周善让介绍给大家,陈阿爷多谢了几句这次斯江住院的事,自觉也算是顾北武的长辈,喝了一口红茶便问:“北武年纪也不小了,你和小周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大学还要读好几年,组织上允许你们先成家的吧?” 顾西美的脸不禁摆了下来。顾北武却依旧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周善让才说:“我已经荒废了十年,现在一心只想着先把大学读好,个人问题还是等工作了再说。” 陈东来赶紧打圆场:“对,还不知道以后分配到哪里呢。你们北京大学的,都是国家栋梁,到时候恐怕要留在北京吧?爸,你看我当时不就分配到新疆油田去了吗?要不是西美来找我,哪个上海姑娘愿意嫁到新疆去。” “哦、哦。”陈阿爷点头表示理解,表扬了顾西美几句后又发表高见:“不过呢,小顾你还是争取回上海好。这个首都呢,是政治中心,上海才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你学经济的,还是要考虑得长远一些。” 顾北武犹豫了一下,搁下刀叉:“我现在总是感觉自己所学太少所知太浅,读完本科想去美国深造几年。老师也很支持我这个想法。” 一桌人都楞了。顾阿婆头晕得很,老四这书是要读到几岁去? 周善让笑着举起咖啡杯:“那我以咖啡代酒,先祝你能一切顺利称心如意,让我们争取在美国继续做同学。” 顾北武笑着道谢,两人轻轻碰了碰咖啡杯。一桌人又都回过神来,纷纷举杯应和,心里却各自嘀咕上了。 —— 下午回到万春街,大人们都露出了疲态,孩子们却依然精神百倍。夹竹桃和枇杷树上夏蝉拼命地鸣唱,弄堂深处传来“磨剪子来戗菜刀”的歌声,文化站门口的空地上有爷叔在修阳伞修皮鞋,还有一位老伯伯在修棕绷,旁边的小人书摊一排小矮凳上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些前年还是资本主义的尾巴撞到就要捉起来的小生意,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的,人们已经没有印象了,又好像从来没有消失过。 顾阿婆急匆匆地往家奔:“哦呦呦,家里的两把阳伞前几天伞骨断了,还有菜刀要磨,西美呀,你去追戗菜刀的师傅。南红你跟我去拿阳伞。”陈阿娘也赶紧叫上陈东来回去扛棕绷下来修。 大人们各忙各的去了,一堆孩子呼啦冲向小人书摊头。斯江最喜欢小人书,一分洋钿借两本她是常客。书摊的阿爷远远就朝她招手:“斯江,出院了?身体好了伐?” “好了,谢谢阿爷,有撒新书伐?”斯江牵着斯南跟阿爷打招呼。 阿爷笑眯眯抓了把香瓜子递给她们:“瓜子来点,《西游记》来了哦,还有《红楼梦》,要看伐?” 书摊前面一个人扭过头来笑眯眯地打招呼:“陈斯江,陈斯南,你们回来啦?” 斯南一看,哦,是康家桥弄堂里那位年级第一赵佑宁,上次还帮她打杨光来着。 “宁宁哥哥!侬好呀,阿拉去切西餐了!(我们去吃西餐了)吾切了乡下头格汤!”斯南笑着去看他手里的小人书,嗯,有猴子还有猪,怪得很。 “斯南,斯南,阿拉一道去滚铁圈伐?”赵佑宁的几个小跟班都丢下小人书跑了过来。 斯江对着赵佑宁点了点头,敷衍地打了个招呼,拒绝了他们的邀请:“我妹妹要跟我回去学习abc,没时间滚铁圈。下次再和你们一起玩吧,好吗?” “对了,陈斯江你下学期的数学提前学了吗?”赵佑宁掏出五分钱给阿爷,帮几个小阿弟付了书费:“我已经学完了,如果你要数学书的话我明天带给你。” 斯江脸上笑眯眯,心里呵呵呵:“谢谢你,不用了,我有六个哥哥呢,家里哪个年级的数学书都有。” 赵家阿大阿二阿三和陈斯民陈斯强赶紧昂首挺胸在陈斯江身后列队,只差喊一二三四报数了。 赵佑宁挠挠头:“哦——我们今年不是要用新教材了嘛,我爸特地从教育局拿的新书。”他已经明白爸爸说的公平竞争和胜之不武的意思了,一片好心想和陈斯江分享一下。 斯江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有点抹不下脸改口。斯南却做了个鬼脸:“我阿姐才不用呢!她可聪明了,她一个礼拜就能学完整个学期的书,是不是阿姐?” 斯江咳咳了两声:“囡囡,我们不能这么骄傲,要谦虚一点,怎么也要一个月才能学完的。” 旁边正在翻书的顾景生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斯江白了他一眼,牵着斯南跟大家告别:“阿拉先回去了,再会。” 赵佑宁却拎起脚边的水桶:“陈斯南,上次说要带侬去拷浜捉鱼,侬去伐?侬勿去阿拉去啦。” 斯南立刻走不动了,塌着屁股往后赖:“阿姐阿姐!阿拉一道去捉鱼!” 赵佑宁笑弯了眼,一转头,看见顾景生侧着身子冷冰冰地在打量自己,不由得大暑天里打了个寒颤:“侬——侬去伐?” 第39章 万航渡路的中行别业是人人羡慕的新公房小区,边上和镇宁路新闸路交界处有两条小河浜,自来有歌谣形容:“小雨赤脚,大雨成河,蚊蝇成群。” 赵佑宁带着一帮大小鬼到了此地。斯江眼尖,指着小河浜喊:“妹妹看,鱼,真的有鱼!” 前几天刮台风,小河浜水位升高,烂污泥沉了底,河水煞煞清,大鱼小鱼优哉游哉游来游去。斯南大喜,举起手里的铅桶趴在岸边就去捞,鱼呼啦吓跑了,铅桶吃了水,她人小力微,桶没提起来,人被桶拽了下去。幸好斯江抱住她的腰,汗衫领子又被顾景生一把提溜住,才没栽进水里。 “当心!”斯江顾不上和景生别苗头,把斯南紧紧抱在怀里:“吓色吾了侬!(你吓死我了)” 赵佑宁和赵家阿大阿二阿三还有其他五六个大孩子已经利索地脱掉衬衫长裤,噗通噗通下了水,商量在哪两段截断水流。陈斯民陈斯强犹豫了片刻,挽起裤脚管,从岸边滑了下去,裤子齐腰湿忒,他们又懊恼得大呼小叫。盛放等一群小跟班负责看衣裳递工具。斯南急吼拉吼地又喊又跳也要脱长裤下水,斯江看着河水最深的地方到赵佑宁胸口,哪里肯依:“现在还不行,再等等再等等,现在水太深了。” “不深不深的呀,你看,才到哥哥们胸口。” “可你才到姐姐这里呀,你下去头都出不了水。”斯江耐着性子哄她。 “我会游泳的!我游得可好了!”斯南不乐意:“我在黄官湖游,黄官湖你知道吗?那么大那么大,比整个万春街还大!我天生就会游泳,可厉害呢。” “好好好,阿妹最厉害,但是拷浜不是靠游泳的呀,你看哥哥他们在抄烂污泥了哦。快看。”斯江笑眯眯地指向河浜里。 男孩子们已经开始用面盆和畚箕把河底的烂污泥舀起来,从岸边开始筑两条横坝。河水变得浑浊不堪,泥腥臭熏得陈斯民陈斯强一阵作呕。陈斯民见顾景生坐在岸边不动,就朝斯江喊:“斯江,叫你大表哥也下来啊。” 斯江瞥了一眼顾景生,笑呵呵地大声回答:“大、表、哥他才不会下水。阿哥侬加油!三哥哥也加油!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一起加油哦!加油加油!来,南南,给哥哥们加油,等他们把水舀出去了,我们就下去捉鱼!” 斯南喊了两声加油,嘟着嘴跑到景生边上:“大表哥,你个子最高最厉害,你怎么不去啊?” 景生眼风扫到斯江扬着下巴的小样儿,笑了笑:“我先看看。” “哦,那我也先看看。”斯南蹲在他边上,学着他一脸严肃地看向河浜里忙活的十几个男孩。 斯江在岸边看他们垒泥。小河浜很窄,两头一起垒,照理快得很,但是这条河滨有点高低,他们畚出来的泥堆上十公分,还没夯实,水一流,只剩一半,折腾了半天才还有当中一米多的地方合不拢口。赵佑宁满头大汗,看看对面七八米开外斯江的五个哥哥,垒得更慢,陈斯民陈斯强拿着畚箕一步一步像慢动作。河里的鱼受了惊,拼命往缺口游,眼看没剩下多少了。 “这可怎么办呀?”斯江急得脱了鞋也想下去帮忙,但脚尖刚碰到烂污泥就缩了回来,她看看自己漂亮的连衣裙,再想到姆妈,那沾了泥的脚趾头忍不住就在另一只脚上蹭了蹭,脚背上立刻多了条青黑的印子。她沮丧地叹了口气,就这么金鸡独立着,想待会儿让哥哥们用面盆给她舀点水洗干净。 “你们这样不行。” 斯江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是顾景生站在她身边朝赵佑宁喊话。 “你行你下去啊,就会说。”斯江撇嘴。 赵佑宁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畚箕泥问:“那该怎么办?” 顾景生手臂一伸,把身上的衬衫从头上直接脱了下来丢给旁边的斯南。斯江第一次看到人不解扣子脱衬衫,呆了呆,这样也可以吗?她还在发愣,不知道什么碰了她一下,一只腿站着的她摇了摇,一声尖叫,人直接落进了河浜里。 “阿姐阿姐!”斯南丢下衬衫,噗通就跟着跳了下去,溅起一大团烂污泥,直接糊在了刚刚摇摇晃晃爬起来的斯江脸上。斯江赶紧压住翻涌而上的恶心,用手臂擦了把脸,拉住歪七倒八的斯南,头一低见自己的两个膝盖在烂污泥里忽隐忽现,她突然明白过来,愤怒地扭头大叫:“顾景生你个大坏蛋!坏蛋!” 赵佑宁和顾景生一人扶住一个,拼命忍住笑:“没事吧?” “有事有事有事!”斯江甩开赵佑宁的手,熊熊怒火燃烧着的她一弯腰,捞起一把烂泥就朝顾景生脸上甩了过去。顾景生犹豫了一下,眼睛嘴巴一闭,直接也变成了烂污泥面孔。斯江一呆,知道自己的脸肯定更惨,想哭哭不出来,想笑也笑不出来。 斯南却高声喊着:“没事没事没事!”拼命想抬腿迈步,她人小腿短,烂泥淹到胸口,哪里抬得起来。顾景生抹了把脸,笑嘻嘻地把斯南拎了起来放到岸上坐着:“你等会儿再下来。”他转身拿起铅桶往赵家三兄弟那边走:“来,一起先把上面的那段的口子堵上,再来弄这边的。” 男孩子们全都集中到了一起,十几个人听顾景生的指挥,喊着一二三的号子,统一堆泥,很快把缺口堵了起来。不时有人回头偷看斯江两眼又赶紧回过身干活。斯江看得分明,气得要死,他们肯定在笑话自己,背都笑得抖成那样了。 “阿姐,侬要上来伐?”斯南伸出手。 斯江胸口一股气都快炸了,狠狠地摇摇头,却见十几个男孩欢呼着举着工具直奔这边而来。她只能用力把自己拔出来往岸边靠。 “还是刚才那样,一起畚泥一起堆,”顾景生随手塞给斯江一个畚箕:“来,一起,一二——” 斯江猛地舀起一畚箕泥朝顾景生身上泼去。顾景生一个“三”字没喊出来,堵了一嘴的泥,他连忙呸呸呸,弯腰掬起河水冲脸甩头。 男孩们哈哈大笑。斯南和岸上的小孩们也都拍手跺脚地笑起来。 斯江举起畚箕挡住自己的脸,以防顾景生反击。顾景生却笑着朝她竖起个大拇指,继续喊:“别停!快点,一二——三!” 斯江愣了愣,胸口那股怒火莫名地就慢慢熄了,她一咬牙,往前几步也加入了畚泥大军。 不一会儿,这边的坝就也垒好夯实了。赵佑宁大喜:“分成两队,两头一起舀水。”舀水快得很,十来分钟,水位就下了一半,斯南等不及地跳了下来开始追鱼。又过了会儿,河水见底,岸上的小萝卜头们欢呼着也冲了下来。 万春街 第22节 “泥鳅!泥鳅!”“这边有条大鲫鱼!”“蟹洞,快来看,这里面有螃蟹!” 斯江早已经忘记自己的漂亮连衣裙了,和斯南盯着一条黑鱼不放。 “南南当心,黑鱼咬人的哦。” “我不怕,它咬我我也咬它!”斯南雄赳赳地在烂泥里扑腾:“抓住了!嗷嗷嗷,太滑了,阿姐,快,抓住它!” 斯江往前一扑,把黑鱼压在畚箕下头,自己压在畚箕上头:“好咧!这下肯定抓住了——啊啊啊,它又游出来了,南南,这里这里,快!” 一只鱼篓子划出一条带着虚影的弧线,直接抄起了这条漏畚之鱼。顾景生把鱼篓子递给斯南:“拿好了,里面还有两只螃蟹。别翻了啊。” 斯南大喜,抱着鱼篓子屁颠屁颠跟着英明神武的大表哥继续摸鱼去了,全然忘了自己的阿姐还四脚朝地在畚箕上趴着。斯江愤然在烂泥里划动四肢:顾景生你个大坏蛋!坏人! “甲鱼!快来,甲鱼,别让它钻下去!” 赵家阿大高声喊了起来:“景生,快过来,我这里有只甲鱼!” 男孩们兴奋地大叫着奔了过去,不一会儿又都尖叫着大笑着四散开。斯江坐在河泥里,看见顾景生手指头上吊着一只甲鱼,怎么甩也甩不掉。那甲鱼咬定青山不放松,整个头锁在壳里,怎么敲它也不张口。 斯江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见顾景生疼得脸都抽筋了,赶紧爬了起来:“快把甲鱼放到水里!放到水里甲鱼就不咬你了。” 顾景生三步两步窜上小堤坝,就地伏倒,把甲鱼往水里一放,甲鱼果然很快松了口。他两只手捧住甲鱼壳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翻过身以示胜利,河浜里的孩子们都嗷嗷欢呼起来。顾景生见一脸泥的斯江笑弯了腰,不由得也笑了起来。 第40章 夕阳西下,满载而归的孩子们一路欢笑跑进万春街,烂泥在弹格路上像铁轨一样伸展开。老头老太们哇啦哇啦喊,生怕刚刚摆好的吃饭台子被溅上泥巴。 在文化站门口和赵佑宁一批人挥手道别,斯江的步子就慢了下来。陈斯民陈斯强捧着面盆里的鱼兴高采烈地奔进七十四弄,赵家三兄弟扯着顾景生手里的鱼篓子不放:“就说是我们一起捉到的甲鱼好伐?是我看到喊你来抓的对伐?” 斯南托着鱼篓子的底表示不同意:“明明是大表哥一个人抓到的甲鱼,他还被咬了呢。你们都不帮他!” “帮了啊!”赵阿大乐呵呵地说:“我敲了一下甲鱼壳,它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 “切!”斯南做了个鬼脸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赵表哥,一扭头发现阿姐站在后面跟一个阿奶在说话,她赶紧丢开鱼篓找姐姐去。 “阿姐!做啥?” 斯江拧开人家的水龙头,开始洗脸洗手:“等我洗好帮你洗一洗,不然这样回去姆妈肯定要骂的。” 斯南无聊地低头剥着自己手臂上干了的泥巴:“嘻嘻,我不怕姆妈骂。” 斯江洗了半天,总算把脸上手臂上都洗干净了,但是连衣裙是怎么也不可能恢复原样了,她苦着脸跟人家阿奶道谢,把斯南抱上洗菜池,替她把脸和手也洗干净,才慢腾腾往外婆家蹭。 “你说舅舅回来了伐?”斯江问斯南,如果有舅舅在,姆妈肯定不会骂得太凶,最好姆妈去阿娘家了。 “不知道。”斯南却问:“阿姐你怎么知道甲鱼放在水里就能不咬大表哥?” “书上看来的。”斯江不忘熏陶妹妹:“南南也要多认字,很快就可以和姐姐一样看小人书和画报了,会学到很多知识,还能帮助别人呢,好不好?” “大表哥不是别人。”斯南纠正她。 斯江抬头无语。 事总与愿违,两姊妹拐进支弄里就听见顾西美在训四个表哥,斯江的步子更轻巧了一些。 “搞啥名堂经!出去出去,到外头去!汏清爽了(洗干净)再进来!你们三个,衣裳都没得换,要命了!等你们姆妈回来你们完结了啊。斯江和斯南呢?景生,妹妹们呢?怎么不看好她们——” 话音戛然而止,顾西美推开他们,一个箭步拉住了斯江,声音都气得变了调:“侬哪能回事体!谁把你推进河浜里了是不是?”她猛地转身盯住顾景生,又看向三个姨侄:“谁推的?你们看见了没有?谁推我们斯江的!” “姆妈——”斯江拉了拉她的手:“是我自己下去的,拷浜捉鱼好白相得来,我和妹妹捉了一条黑鱼。” “你老实说,谁推你的,你别怕,姆妈肯定要去找他算账!” “没有,姆妈,没有人推我,真的没有!”斯江的手臂被捏得生疼,声音也大了起来。 斯南在旁边帮腔:“真的没有,我和阿姐都是自己跳下去的,烂污泥里可好玩了,阿姐还丢烂泥在大表哥脸上!” 顾西美脸涨得通红,揪住斯江转了个身让她背对着男孩子们,蹲下身一把掀起她的连衣裙。斯江又羞又急又委屈,佝着腰捂住自己,差点哭出来:“姆妈!侬、侬做啥?不要!” “你才出院的你知不知道!你看看,纱布去哪了?刀口上全是泥巴!陈斯江你脑子呢?脑子去哪里了?你自己跳进河浜里去捉鱼?你——!”顾西美把连衣裙一甩,甩了自己一手一身的泥,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斯江,这才几天,她的斯江宝贝就被顾景生带坏了,她那么好看那么乖巧的小姑娘,竟然跳下烂污糟糟的小河浜,一身烂泥地回来。她猛地站起身,一阵晕眩,微微摇了摇头定定神后,便往四下看。 顾景生走了过来把斯江挡在身后:“嬢嬢,是我不当心推了斯江,不是她自己下去的。她是怕你骂我。” 顾西美深呼吸了两下,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过脸看向斯南。 斯江紧紧捏着自己的裙摆,眼泪簌簌地掉,她低声道:“不是的,后来是我自己要玩的。” 顾西美却不再理会他们两个,三步并两步抄起墙边的扫帚,抓住斯南就在她屁股上啪啪两下:“你就会惹事!才乖了几天就头皮翘,你翅膀硬了是不是?还敢跳河浜,屁股打烂你的,看你还跳不跳!” 斯南瞪圆了眼,隔了几秒才觉得屁股上火辣辣地痛,她委屈得大喊起来:“就跳就跳就跳!又不是我一个人跳的!”凭什么她一个人挨打? 斯江扑上来抱住妹妹哭道:“姆妈你打我吧,不要打妹妹,是我带妹妹去的。你生我的气了对不对?那你骂我打我,我会乖的,不要打妹妹。姆妈求求你了,不要打妹妹!” 顾西美咬着牙掀开斯江,又给了斯南两扫帚柄:“肯定是她闹腾着要去的!我还不知道她?她屁股一撅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陈斯南,你知道疼的话就给我长点记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去!” “我没放屁没放屁!”斯南腿脚乱蹬,吼得震天响:“还敢还敢下次还敢!” 顾西美见她这幅犟驴样,打了这许多下一滴眼泪都没有,更是大怒,手里的扫帚又高高举起,突然手下一空。 顾景生抢过陈斯南,猛地往肩膀上一扛,一声不吭地撒丫子就往弄堂外跑。赵家阿大阿二阿三一看,在拷浜捉鱼的战友和吓死人的小姨娘之间选择了前者,呼啦跟着往外跑。斯江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姆妈,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斯江!斯江你给我回来!”顾西美疾步追上去。 斯江忽地停住,满脸泪水地转身哭着说:“姆妈,你这样不对,你——乱骂妹妹,乱打她,就不对,就是不对。” 顾西美拧着眉揪住她的手臂往回走,边走边训:“妹妹闯祸就该被打,我看你这几天一点都不乖,你都在想什么呢,你怎么也变坏了,这么不听话,还说起姆妈来了。” “我没不乖,我没变坏!我没不听话!”斯江哭着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了。 “哭什么哭,不用管她,让他们外面野去,你听话是不是?那马上跟我回去洗头洗澡,姆妈还要给你检查伤口,万一发炎了又要去医院。都怪你平时太顺着斯南,让她无法无天没规矩,拷浜捉鱼是小姑娘能去的吗?万一出事了找谁去!” “我们也能去,我们也会捉鱼,我们捉到鱼的。姆妈,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妹妹。”眼见就要到家,斯江的哭喊声突然尖厉起来:“吾覅回去覅回去覅回去!” 顾西美怒到极点,嗡头胀脑的只管把斯江往家拖,斯江半个身子贴着地,两只脚从弹格路上咯噔咯噔蹭过去。 旁边好几个老太太忍不住开口劝:“好了好了,西美啊,小囡手臂要拉坏忒咧,侬好好交港(好好说),万一脱臼了外婆回来要肉麻色了!(心疼死了)” “斯江噶好格小囡,哪能格副样子回来哦,怪勿得大人要光火。(斯江这么好的孩子,怎么这个样子回来的哦,怪不得大人要生气。)” “哎呦,弄堂里小姑娘啥宁会得去拷浜呀,烂污泥臭烘烘,斯江囡囡,快点跟侬姆妈认错。” 斯江别过头喊:“吾没错!吾下趟还要去!”吓得老太们面面相觑:唉,小鬼头,真容易被带坏忒呀。 顾西美一回头简直看见一个大号的陈斯南,顿时炸了,她几下把斯江拉到灶披间外的洗菜池,拧开水龙头,放了一面盆的水,端起面盆就从她头上往下浇,又拿起旁边汏衣裳的肥皂,在斯江头上用力擦。 斯江头发被拽得生疼,眼睛里进了肥皂水,又躲不开头上的两只手,哭得声嘶力竭,两手对着姆妈乱打乱推。顾西美越发恼怒,几乎是痛心疾首了,狠狠地几巴掌拍在她手上:“你还哭,还打人!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啊?你跟谁学的!” 斯江哭得气都接不上,拼命摇头抹脸:“没,没,我没打人!” “你还嘴硬?”顾西美狠下心咬着牙又扬起手臂。 “顾西美!你疯了是不是!你干什么!” 顾北武大步流星地过来,一把将斯江搂进怀里,蹲下身掏出手帕给她擦脸。他阴沉着脸看了看顾西美:“进屋再说。” 身后传来哇地一声大哭,陈斯南挣开顾景生的手,冲上来抱住全身湿淋淋的斯江:“阿姐阿姐!姆妈坏,姆妈最坏了!” 斯江抱住舅舅的手臂哭得浑身发抖。顾北武抱起她咚咚咚上了楼,光从脚步声就听得出他很恼火,斯南斯江的哭声从楼上飘下来,邻里的老头老太摇着头叹气,发些不知所谓的感叹。 顾西美慢慢回过神来,恍惚记得刚才斯江手背和手臂上有好几条肿起来的红印子,怀疑刚才那个对着斯江大发雷霆的女人不是自己,她失神地往回走了两步,想起来还有四个小的满身泥巴在外头,又转过身跨过门槛,却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做什么。 洗菜池里的自来水还在哗哗地流,顾景生默默把水龙头关了,蹲在鱼篓子边上往里看。里面有一只甲鱼一条黑鱼三条鲫鱼两只螃蟹几十只虾。那黑鱼太凶,已经咬死了两条鲫鱼和不少虾,正和螃蟹生死搏斗着。 赵家三兄弟蹭到他边上望了望,问:“全死了?”顾景生摇摇头,拿了个面盆,把鱼篓子往下抖了几抖,噗落落满当当一面盆的鱼虾蟹。他径直进了灶披间拿出把菜刀出来,经过顾西美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顾西美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身上楼去了。 外头传来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的惊叫声:“你会杀甲鱼???嗷嗷嗷嗷,腻惺色了(恶心死了)!恐怖啊!吓死老百姓啊!” 蓝色格子布的门帘还在微微晃动,顾西美的手揪住门帘,停了停,无意识地撩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才想起这是块门帘,赶紧摔开了。 第41章 顾北武去隔壁居委会打了个公用电话,回来收拾了斯江斯南的毛巾衣服鞋子,又让顾景生去阁楼拿多几身换洗衣服,丢下一句“我带他们去浴室洗澡”,便直接带着六个孩子出了门,当中看也没看顾西美一眼。顾西美一直埋头收拾行李,偶尔和顾北武撞在一起便默默让开,只当没看见把客堂间挤得要潽出来的这许多人。 临出门前,还在抽噎的斯江回过头看了看姆妈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舅舅,要不我留在家里洗澡吧。我——” “不用。”顾西美手里叠好的衣服摔在五斗橱抽屉里,头也不抬地说:“我没这空服侍人洗澡。” 斯江差点又哭了出来。斯南赶紧扯着她往外跑,压低了嗓门道:“快跑,姆妈生大气了,很大很大的气!”她一边下楼一边传授经验:“三天,得过三天姆妈才会理我们。”转念又高兴起来:“后天我们回新疆,阿姐你就没事了,我在火车上也没事,爸爸在呢,哈哈哈。”她很有心得,姆妈一般骂完打完就好了,要是这么西洋怪气地说话,起码要板三天面孔。 身后赵阿大很是羡慕:“小姨娘真好!阿拉姆妈要是给我钱,三天不理我都行。” “给我两块钱,我也可以一个礼拜不理她。”阿二接了一句。 阿三跟着摇头晃脑:“两块钱?我能一个月不理她哈哈哈。” 走在最后的顾北武才想起来告诉三兄弟:“你们姆妈去看电影了,吃好晚饭来接你们回家。” 三兄弟惨叫起来:“爷老头子(爸爸)没用场啊!不是说好能让我们在外婆这里睡一夜的嘛!” 斯南回头奇道:“我外婆家小!你们睡哪里呀?” “我们睡客堂间的地上啊。”“还骗我们说明天可以跟斯江去中福会少年宫玩勇敢者道路呢。”“骗子!大人说话从来不算数。”“对,大妹妹小妹妹,千万不要相信他们,吃亏的总是我们。” “舅舅说话从来都算数的!”斯江不服气。 一排泥人儿跟着顾北武穿过万春街,往新闸路走,经过刚刚的小河浜,赵家三兄弟又大呼小叫起来,忙着告诉顾北武刚才的精彩片段,尤其是顾景生被甲鱼咬住的那一幕,恨不得跳下去案件重演一回。 顾北武夸了斯江学以致用,又看了看景生的手,问他们:“你们有没有把堤坝挖开?” “挖了挖了。康家桥那个小宁说要挖开恢复原样。累死人。”阿大阿二阿三又开始讨论他们为什么要听赵佑宁的话,明明顾景生才是带头大哥,但是顾景生为什么也听赵佑宁的话,也不对,赵佑宁前面也听顾景生的……最后,因为赵佑宁也姓赵,勉强也算他们的兄弟,自家人听自家人的话不丢脸。转头又说起陈斯民和陈斯强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来。 沿着新闸路穿过胶州路的时候,斯南终于忍不住得出结论:“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我要是大姨娘,才不想理你们呢。” 阿大阿二阿三:“???” “你们好像一堆苍蝇,嗡嗡嗡,吵死了。”斯南翻了个白眼,摇摇头:“吵得我耳朵疼!” 斯江破涕为笑,拉了斯南一把:“没礼貌,不可以这么说哥哥们。”她转过头:“阿哥,请你们说话声音轻一点好伐?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阿大阿二阿三委屈地闭上了嘴。 终于安静地走了一会,就见周善让笑着迎了上来:“哇,听说你们抓了好多鱼?还有螃蟹和甲鱼?真是勇敢的小战士啊。” 斯江眼圈又红了,叫了声周阿姨低头不语。 “周阿姨,我和姐姐抓住一条这么大的黑鱼!它把鲫鱼都咬死了!”斯南开心得直比划。 “走吧,到我们部队浴室去洗澡。”周善让笑着一手牵一个:“要我是你们姆妈啊,可得气死了,在家要烧多少挑水才能洗干净你们两个小泥人?” 万春街 第23节 斯江若有所思,看了看身后还有四个大泥人:“我们有六个人要洗呢……” 顾北武带着四个小鬼进了男浴室。善让给了浴票,领着斯江斯南进了女浴室。一进更衣室就有人啊呀呀地叫了起来躲之不及。两姐妹都是第一次进浴室,见到这么多不穿衣服的女人都吓了一跳。斯南好奇地东张西望,斯江捉紧她的手:“南南,别看人家。” “对不起对不起啊,请让一让。”善让笑着把姐妹俩带进淋浴区,拧开水龙头:“来,斯江能自己够得着了吧,这边是热水龙头,这边是冷水龙头,可以自己调水温。我给你们带了香皂毛巾,斯南,要不要阿姨帮你洗澡?” “不要不要。”斯南已经飞快地脱下衣服,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踢着水,抬头伸手去接水:“我两岁就会自己洗澡了。这个浴室真好!” 善让看着一滩滩泥水以她为中心往四边流淌,莞尔道:“好好好,你们冲干净了可以到刚才那个大池子里浸一浸,夏天太热,你们别泡太久。要帮忙的话就叫我,我在更衣室等你们。” 斯江说了声谢谢,悄悄留意对面几位阿姨怎么洗淋浴的,决定先给妹妹依葫芦画瓢洗头,结果是斯南一脸泡沫哈哈大笑,鼓着嘴吹出好几个大肥皂泡来,又吵着也要给姐姐洗头。斯江坐到地上弯着腰由着斯南折腾,做好了再疼一次再辣一次眼睛的准备,却没想到斯南完全学着她,极温柔地搓着,不厌其烦地问:“疼伐?有没有弄到眼睛里?要毛巾伐?现在要洗你耳朵后面,等一下啊,我帮你塞住耳洞就不会进水了……” 斯江忽地紧紧抱住斯南,呜呜地哭了起来。斯南吓得大叫:“周阿姨周阿姨——” 善让跑进来,见两个小姑娘光溜溜地坐在淋浴间的地上,和上次国际饭店厕所里掉了个,斯江在哭斯南在喊。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不得自己衣服会湿,赶紧把两个人抱了起来,细心教她们怎么弯腰冲头发,怎么站在喷头下洗澡水才不会溅到脸上,又提醒她们注意脚下别滑倒。斯江斯南乖乖地冲洗干净,把脏衣服和毛巾拧干,跟着善让去大池子里泡澡。 “我们浴室也有搓背阿姨,你们要不要搓背?”善让笑问。 “我要我要!”斯南兴奋地在大池子里扑腾,一会儿闷进水里,一会儿窜出来喊热,一会儿游个来回。斯江坐在边上看着她直笑。 最后,小脸红彤彤的斯南是哭着出浴室的,看见顾景生就扑过去抱住他大腿:“大表哥!那个阿姨把我的皮搓掉了!疼疼疼疼死了!” “阿姨问你轻点还是重点,你怎么老是说重重重呢?”善让笑得前俯后仰:“走吧,去我家吃点东西,你们都饿了吧?” 斯南委屈地喊:“她是搓得太重了呀!” —— 穿过浴室后面的一个小铁门进了部队大院,一栋栋红砖洋房整整齐齐地从东到西排着。前面大操场上有战士们在喊着一二三四跑步,还有一整队人在练习拼刺刀,连赵家三兄弟都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走起正步来。 “你们想不想参观一下?”善让见大家一脸羡慕向往,笑着问。 “想!” “来,这边是大食堂,可以六百个人一起吃饭。酱黄豆和炒干丝很好吃,馒头比八五医院的还香。”善让笑道:“我以前特别爱吃大馒头,结果一个月胖了十斤!每天被我爸赶到操场上跑步,苦死了。” 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 “吃馒头会胖这么多吗?”斯江担心地看看自己的手臂,她在医院每天至少要吃四个香喷喷的大馒头呢。顾北武捏了捏她的脸:“没事,你胖一点才好看。” 斯南点点头:“阿姐坐着洗澡肚子上有一圈肉,我是一圈皮!哈哈哈。” 斯江气得在她肚皮上掐了一把。 善让笑着把绕着自己转圈的斯南拉住:“中间这两栋红砖的大楼是司令部的办公室加战士宿舍,看,最西边正在造一栋很高的办公楼。东边这排靠着常德路大门的是政治部大楼。” 岗亭处的四个卫兵看见她们经过,立刻立正行礼。斯南常去阿克苏师部,便也凸起小肚子行了个军礼:“叔叔们好!”卫兵们不能说话,努力地憋着笑。 “这一排是车库和加油站,围墙外边那个在建的是以后副营级军官的宿舍,家属可以一起住,每一间都有独立卫生间,还会装电话。”善让娓娓道来,孩子们连连惊叹,顾景生两眼放光。赵家三兄弟立马改了理想:“我们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当营长!” 绕了一圈,回到新闸路边上那排小洋房,善让推开其中一栋的大门:“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小朋友们到我家玩。来,进来吧,不用脱鞋子。” 两个警卫员正从楼下搬了个大箱子下来,看见善让领着一群小鬼进来,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楼下已经摆了几十个箱子,看起来在准备搬家。 斯南踱了一圈张大嘴:“周阿姨你家怎么这么这么这么大!可以住——嗯,住一百个人,肯定可以!”善让被她逗得哈哈笑,转头请警卫员帮忙去拿吃的喝的。 斯江眨了眨眼,忍住了没说话,她记得舅舅说过,禹谷邨里那栋老洋房以前是方妈妈和方姐姐一家人住,比这个大多了,还有那么大的花园。 “嗷嗷嗷,好凉快好凉快!”赵阿大摸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叫道。 “阿姨家里是有空调吧?”斯江抿唇笑了起来:“我们中福会少年宫也有,夏天演出的时候就不那么热。” 顾北武笑着说:“中福会可是全中国第一个有中央空调的地方,美国约克公司的。周阿姨家用的是这个,你们看。” “收音机!这么大的收音机?”赵阿三喊了起来。 “哈哈哈,这不是收音机,是窗式空调,我们国家自己生产的,春兰牌。来,你挥挥手。”善让笑着把斯南抱起来去够那窗式空调下的冷风。 “冷的冷的,冷风!”斯南快活得手舞足蹈,却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善让赶紧把她放下来,关了空调开了吊扇。 警卫员们端进来好几个大盘子,上面有桔子水、西瓜、五香豆、瓜子蜜饯桃酥饼干小蛋糕,还有一小盆盐水鸭胗和鸭掌,看得孩子们目瞪口呆。 赵阿大阿二阿三已经侦察了一圈回来:“阿姨家有个东西叫冰箱,里面比这里还冷。我要能睡在那里面就好了。” “冻死你!” “我盖上被子就不冷了。想吃什么就拿过来啊呜一口。都是冰的,适宜啊!” “什么叫冰箱?我要去看。”斯南又跳了起来。 斯江捏着一个桃酥还没吃完,只好留在沙发上赶紧咽。 顾景生却盯着大书桌上一个方头方脑的东西看了半天,见大家都一窝蜂地去了厨房,才问顾北武:“叔叔,这是什么东西?不是电视机。” “这叫个人电脑。”顾北武笑着开了机,不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蓝屏和一行行白色的英文字。斯江把最后一口桃酥塞进嘴里,犹豫了一下也好奇地跑过来看这个新奇物事。 “我们学校也有一台,这是美国一个叫乔布斯的人发明的,苹果牌电脑。”顾北武熟练地操作着键盘:“美国有个阿帕网,可以让不同地方的电脑分享同样的文件,三年前他们把美国、英国和挪威同时连了起来,两年前英国女王用阿帕网发了一个叫邮件的东西,不用去邮局,不用纸和笔,用电脑写的词,可以在另一台电脑上收到。非常神奇,将来一定会改变全世界。” 他看了顾景生一眼:“在新疆你是看不到这种东西的,你还想去新疆吗?” 顾景生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嗯,这个不是司令员才有的吗?外面也看不到。我还是喜欢新疆多一点。” 斯江说:“这个没有电视好看,有什么神奇的?喂,你去不去看冰箱?”后面一句却是在问顾景生。 顾景生愣了愣:“去的。” 顾北武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了,笑着摇摇头关掉电脑。 —— 天黑了,在大食堂里饱餐了一顿的小萝卜头们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和周善让说再见,又对着顾北武和周善让做鬼脸。 第42章 顾景生领着弟弟妹妹们进了万春街。斯江一路和夜里乘风凉的阿爷阿奶爷叔大妈妈打招呼,近家情怯,过了文化站越走越慢,刚进了支弄,就远远看见外婆在家门口摇着蒲扇转圈子。 “囡囡!囡囡呀!”顾阿婆颠着小脚过来,仔细搂住斯江看了又看,松了口气,一扇子拍在自己腿上,懊恼地说:“都是隔壁支弄的王家老太呀,非要拉我去看越剧。要是我在家,你姆妈敢打你,我先打死她。”又拉着斯南看了看,再看看四个让人头疼的男小伟:“你们这澡都白洗了。阿大阿二阿三啊,这么晚你们爷娘还不晓得回来,真是的,不要跑来跑去了,睡在外婆家里好伐?” 赵家三兄弟天上掉下馅儿饼,顿时一拥而上,搂住她的腰直喊外婆万岁,反倒把斯江斯南挤了出去。 一行人刚进门洞,斯南猛地嗅了好几下:“什么味道?香死人了!” “外婆特特为做了葱烤鲫鱼给你们吃,还有红烧甲鱼、油爆虾、黑鱼汤,唉,一点虾可怜啊,死了十几只,要么盐水虾最新鲜不过了。”顾阿婆挥着扇子赶他们上楼:“快点上去吃饭,等你们等到现在了。” 赵阿大气得骂阿二阿三:“都怪你们!多拿了两个馒头非要我帮你们吃!撑死我了。” “啊?你们吃过饭了?” 斯江赶紧捏了捏斯南的手:“外婆,我和妹妹没吃饱。” 斯南低头看看自己凸起来的小肚皮,再看了阿姐一眼,心想好吧,我的肚皮你说了算,谁让阿姐对我最好呢。 客堂间里电风扇霍霍地转,餐桌上摆了一台子的菜,顾西美沉着脸坐在正当中,陈东来却蹲在边上往行军包里塞东西。 顾阿婆把六个孩子一个个按到椅子上:“好了啊,吃饭不教子,今天的事就过去了,大家好好吃饭晓得伐?东来,先来吃饭,明天不还有一天收拾行李嘛。” 陈东来应了一声坐到顾西美边上,捅了捅她:“先吃饭。” 斯江怯怯地看了姆妈一眼,低下头慢慢捧起饭碗。顾阿婆忙着给两个外孙女分挑好刺的鲫鱼肉,让顾景生和三个外孙自己动手。 斯南一手按着肚皮一手拿起筷子:“外婆,舅舅说他晚点回来,他带了钥匙,让我们先睡。” 顾西美目光从斯江身上转向斯南。 斯南下巴一扬,得意得很:“舅舅和周阿姨去压马路了。周阿姨的爸爸是司令,他们住一个老大老大的大房子,三层楼,还有好几个警卫员。家里很凉快,大空调哗哗哗地吹冷风,我都打喷嚏了。她家大冰箱里还有好多好吃的,那里面冰冰冷,啧啧啧,二表哥把头放进去卡住了,差点拔不出来!哈哈哈。” 赵阿二想给自己争辩几句,看看小姨娘的脸色,识相地夹起一只油爆虾,慢腾腾地剥起虾壳来,觉得兴许剥好虾壳后肚子里能腾出一点地方装这么多好吃的。 顾西美吸了口气,筷子轻轻敲了敲放红烧甲鱼的搪瓷大碗,尽量平和地提醒斯南:“吃饭时要注意什么?还记得吗?姆妈说过很多遍的。” 斯南捣了点红烧甲鱼的汤汁往嘴里敷衍着一唆,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又接着炫耀所见所闻:“我一点也不饿,周阿姨带我们去大食堂吃的,有大排、鸡块,蹄髈,全是肉,饱死了。那个食堂里有好多解放军叔叔一起吃饭,但是没有我们阿克苏师部的人多。旁边堆着几百个大西瓜,每个西瓜比冬瓜还要大,真的,我抱都抱不动!” 斯江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斯南:“妹妹,我帮你剥个虾要不要?” “不要不要。”斯南瞪圆了眼看向陈东来:“爸爸,周阿姨家还有一个大东西,可以自己洗衣服,叫洗衣机,你知道吗?对了对了,周阿姨对我们可好了,还带我们去他们部队浴室洗澡。阿姨她们那个浴室里有个很大的池子,里面全是热水,我游来游去,可舒服了。爸爸你每年冬天都说带我去阿克苏的大浴室洗澡,每年都骗人。” “啪”的一声,顾西美的筷子拍在了桌上。斯南眨眨眼,终于闭上了嘴。 “周阿姨周阿姨,周阿姨家什么都好,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不留在人家家里?”顾西美压住怒气:“说了多少遍了,吃饭不要话多,就你话最多,外婆辛辛苦苦烧了一桌子菜,你们一个个在外面吃饱了撑着了,带不带脑子啊?出去的时候不会说一声不回来吃饭?——” 斯江说:“对不起,姆妈,对不起外婆。” 斯南却不服气:“那你骂舅舅呀,是舅舅带我们出去的。” 顾西美气得想拿筷子抽她。 一直默不作声的顾景生抬起头说:“叔叔五点钟打过电话,公用电话的人答应会来告诉家里的。” “对对对。我们都听见的!”赵阿大阿二阿三赶紧作证。 斯南立刻得意起来:“那你去骂那个人呀。” 陈东来沉下脸:“好了好了。陈斯南你有完没完?每次姆妈教育你,你总有理由,小孩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可不行。爸爸妈妈都是为了你们好。你看你爬水塔,去拷浜,做危险的事,姆妈不说你,你下次万一出事了怎么办?最伤心的还不是姆妈?”他给顾西美夹了一块甲鱼裙边:“来,今天姆妈最辛苦,赶紧吃饭。等下我来教育她们。”顾西美吸了口气低下头吃饭,不再理斯南。 顾阿婆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有什么关系呢,这点东西杀也杀了总归要烧掉的,不然不臭掉了?今天吃不完嘛,明天接着吃。来来来,南南你不饿的话就喝点黑鱼汤。” 斯南转头对着身边的顾景生做了个鬼脸。一桌人只当没看到。 斯江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着,忽然面前多了一小碗鱼汤。 “饭吃不下给我,”顾西美探身接过她的饭碗:“黑鱼汤收刀口最好了,你把这个喝了,等下让姆妈看看刀口,帮你再贴块纱布。” 斯江眼泪水滴在汤碗里,低声说:“谢谢姆妈,对勿起——” “今天姆妈也不好。”顾西美把剩下的几个小虾夹到顾景生碗里,有点别扭地说:“一生气就打了你们。以后不会了啊。” 顾阿婆把剩下的两块甲鱼肉和汤汁都倒进顾西美的碗里:“唉,打了就打了,小霞子(孩子)要是不听话,就该打,不打记不住。你大哥以前被吊在房梁上用裤带抽呢,哪里就打得坏了。你多吃点,后天回新疆又要吃苦,还要多照顾一个。唉!” 斯江斯南以及赵家三兄弟都眨了眨眼:外婆,你刚才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 南京西路的夜晚依然灯火通明,顾北武和周善让并肩穿过铜仁路路口。 “我爸以前告诉我,那个五星最早是真金做的,是金五星。”周善让笑着指了指上海展览馆顶端:“后来打倒苏修,有红wei兵半夜爬上去偷金子,就提前摘下来,换了个铜的红五星。” 顾北武不禁也笑了起来:“你信了?” “嗳?不是真的吗?”善让吃了一惊。 “我听说的是镀了一层24k金上去。”顾北武走到栏杆边上朝里望:“我大哥有一次想爬上去看个清楚,被巡夜的民兵放了两枪,居然没受伤也没被抓住,那时候还叫中苏友好大厦。” 两个人面面相觑,好像有什么事突然对上了号,都笑得不行。 万春街 第24节 “你大哥——应该不会有事的。”善让从裤袋里掏出两页折好的文件:“别举报我啊,这是我爸书房里的文件,你看完我还得带回去放好。” 就着路灯,顾北武一目十行看完,立刻还给了她:“太谢谢了。” “这么客气?那你打算怎么谢我呢?”善让笑嘻嘻收好那两页纸,调皮地侧过头问他。 顾北武撑着栏杆的手松开又捏紧,却突然问了一句:“你怎么看马克思的阶级说?” 善让一愣,看着他认真的脸,想了想不由得叹了口气:“阶级永远都会存在,对立不会消失,转化不会停止。但我爸爸现在依然是无产者。” 顾北武的嘴角弯了弯:“量变引起质变,就拥有的资本而言,你已经不属于我们无产阶级了。” “那么对立的相互渗透也是不可避免的。”善让凝视着她喜欢的男子,脸红了红:“你可以渗透我,或者我渗透你。” “完成阶级的转化,要么靠革命,要么靠知识,要么靠婚姻。”顾北武坦诚相待:“在我拥有能改变自己命运的知识力量之前,我不会选择靠婚姻去改变,或者沾上靠婚姻改变的嫌疑。你可以嘲笑我这样不正确的男性沙文主义——”他顿了顿:“其实是由于我自己有种混合了自卑和自尊的怪异心理,在我会不会在意这个攀附嫌疑的问题上,我认真审视了自己一段时间。很遗憾我认为自己现在可以说不在乎,但日后有一天难免还是会在乎,虽然绝不会怪罪你给予了我这个机会,但恐怕依然会懊恼于自己的选择。我说了这么多奇怪的东西,还请你原谅。” 善让几乎是激动起来了,她热切地说:“不,我太高兴了。” 顾北武一怔。 “我真的太高兴了,你愿意把你自己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告诉我,我很激动。”善让深呼吸几下,伸手胡乱地揉了揉脸,又朝他摆手,跺着脚急道:“你等等,让我组织一下语言。” 顾北武被她逗笑了,几乎想伸手摸一摸她着急的脸安慰她几句。 第43章 想摸,顾北武就伸出了手,替善让撩开挂在睫毛上的两根头发,手指似乎被什么轻轻挠过,有点痒,即便放回了身旁,好像还有只蚂蚁在上头团团转。 “别急,慢慢组织。”他在夜色下笑开来,整条路都亮了。 善让被他冷不防地一碰,睫毛痒得不行,脸滚滚烫,刚刚组织好的几句话瞬间飞散不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少女时代就偷偷喜欢的青年,是的,顾北武本来就不是个好人,可她喜欢他的坏和看上去一点也不坏。 顾北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善让,他依稀记得她以前是个明亮的骄傲的少女,嘴上时常挖苦笑话他和周善礼,却认真负责地照顾他们。大学重逢时他甚至没有认出她来,她变成了一个见多识广大方得体的女青年。而现在这个有点笨拙和娇憨的善让,似乎将那两个形象中和在了一起,不再是善礼的妹妹,不再是司令员的女儿,也不再是北大经济系的女高材生,只是纯粹的周善让,一个他尊重欣赏相处愉快轻松并且认真考虑为结婚对象的女性。 “咳咳,”善让不自在地把鬓边的头发撩到耳朵后面“再等等啊,我忘了。” 顾北武笑出声来,指了指她通红的耳朵:“因为红灯停?” 善让几乎接不住他这个“笑话”,揉了揉耳朵索性转过身,又深呼吸了几口,才平复了下来。 “首先——啊,不首先。”善让一开口自己也笑了:“不是——” 顾北武笑弯了腰:“你是在上课吗?” 善让轻轻踢了他一腿:“喂,我是认真的。” “好,请团委周书记发言。”顾北武忍住笑。 “我只是太激动了好吗?”善让拿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你这个人,看起来和谁都笑嘻嘻客客气气打成一片,其实一直游离在人民群众以外,心里想什么从来不说。所以我很高兴,很荣幸。当然,你是不会懂的。” 顾北武想了想:“我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你就是这样的人啊,你不知道大家背后怎么说你吗?”善让清了清嗓子:“老顾啊?他看上去就是经过大事情的人,深藏不露,和我们农民不一样,我接到通知书的时候还在生产队种田呢。你们看我这人吧,想啥说啥,不像老顾,他想些什么,你们谁看得出?看不出吧,谁敢问?我可不敢。” “老何?”顾北武笑着摇头。 “所以呢,我应该是咱们系第一个听到你心声的人了。”善让有点得意:“至少你把我当成了真正的朋友。” 顾北武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我是个朋友很多的人。” 善让也很意外:“你可能对‘朋友’这个词有点误会?或者像我哥这种找了七八年都找不到你的‘朋友’很多?” 两人哈哈大笑间行至路口的平安戏院,默契地选择了沿着南京西路继续东行。 善让轻松了不少:“我完全理解你的想法,如果我是你,甚至不会和我做朋友,做朋友也有攀附的嫌疑不是吗?不然你为什么从来不给我哥打电话或者写封信?” “我见到你后给善礼写了一封道歉信,不过他没有回信,可能还在生我的气。前年三月我在南京,去了你家一趟,但你们好像已经不住在原来那里了。” “啊?前年?你是去雨花台悼念总理了?我和二哥三哥都去了,竟然没有遇到你。”善让有点惆怅,又感叹道:“好几十万人呢,是不可能会遇上。你还去我家了?我爸调到上海后我们就随军都来了上海,在常德路住了大半年,我妈吃不惯上海的水,总生病,正好我大哥调回了南京军区,我妈就带着我们回南京了,住在我大哥大嫂那边。” 转念她又高兴起来:“看来你只是没认出我,不是忘记我了。”说完又怕是自己臆想出来的结论,偷偷溜了顾北武一眼。 顾北武笑眯了眼:“没忘记,你用那个硬猪鬃刷子狠狠地往我们背上刷药油,火辣辣地疼,想忘也难。” 善让眨了眨眼,有点心虚地打了个哈哈快走了两步,幸好那把每次先光顾完爸爸的军靴才去光顾他们后背的刷子会永远保持缄默。 前面凯歌食品厂门口的暗影里,一个阿婆弯腰拿起小矮凳,拎上花篮朝他们走来,与善让擦肩而过。善让走了几步,回头见顾北武在买白兰花。阿婆连连弯腰道谢,硬是把最后一串也塞给了他。 “我姆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卖白兰花。”顾北武递给她两串:“别在扣子上试试。” 善让从善如流,低下头闻了闻:“好香,很舒服的香味。你真是个大好人,那个婆婆肯定很感谢你。” 顾北武失笑:“这好人也太不值钱了,两分洋钿买得到。” “她在这里这么晚,肯定是希望全部卖掉再回去,说不定晚饭都没吃。你买的不只是花,还是她的心情。”善让笑道:“还有我的心情。从来没人送花给我,只有老电影里才会有这种事发生。我也很感谢你。” “我以为你会更喜欢上课笔记。”顾北武揶揄她。 善让认真地点头:“笔记,我所欲也,鲜花,亦我所欲也。二者可否兼得?” “可,我可。”顾北武忙不迭地点头,举手投降:“周书记你的首先到哪里了?还是已经准备最后总结了?” 善让才惊觉他们谈了这许多,却好像什么也没谈。她认真想了想:“其实人的每一个决定和历史一样,也都有偶然性与必然性。比如这两串白兰花,因为你姆妈,你必然会买,但如果我们刚才转上陕西路了,就不会遇到这个阿婆。” “如果偶然性不起任何作用的话,那么世界历史就会带有非常神秘的性质?”顾北武笑着反问。 善让笑着点头:“这点我同意马克思。又比如我去年参加高考,为什么会一心要考北大,是因为你以前在我家曾经和我哥说过你本来打算报考北大,想学经济金融方面的知识。但是真的能遇到你,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顾北武心里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温柔地看向善让,路灯下两边的建筑模糊成了背景,只余她年轻的脸庞熠熠发光。 善让扭头看了顾北武一眼:“毕竟,喜欢一个人喜欢了十年,很难忘怀,至少我耿耿于怀,因为在喜欢这个人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叫喜欢。我甚至可能这一生都没有机会表达出这种喜欢,没有机会让他知道。所以,过去的半年,我太快乐了。” “善让?”顾北武猝不及防,放慢了步伐,他十分羞惭,他是配不上她,但和阶级和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她太美好了。而他从未设想过自己会遇到这样浓烈的情感,这一瞬他无比患得患失,生怕现在的自己,未来的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顾北武”。 善让回过身眨了眨眼:“至少你认真考虑过和我一起生活的可能性了,对吗?那么,顾北武同学,我想知道现在的对我有没有一点好感?” 顾北武沉吟了片刻:“当然很有好感,我并不是个高尚的人,但也不至于卑鄙。也许我的喜欢和你的喜欢存在着质的区别——” 善让打断了他:“那就行。我会等,等到你靠自己创造出你想要的未来的那天,如果你仍然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有阶级差异的,我会忘记你,离开你,因为你配不上我的喜欢。”她笑着说:“最后,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顾北武。” 善让快步向前行,嘴角不自觉地噙着笑,是的,过去的大半年是她二十六年来最快乐的时期,而今晚,无疑是这大半年来最快乐的时刻。她念念不忘的那个人,终于给了她回响。 —— “睡觉啦,不要再说话啦。”顾阿婆半梦半醒地抬起手挥了两下扇子,身边的两个小人儿和脚踏下的三个表哥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聒噪着。 外头客堂间隐约传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说话声。顾阿婆打了个哈欠高声问:“西美呀,老四回来了没?” 话音刚落,门响了。 “舅舅!舅舅!舅舅回来了。”斯南和斯江掀开蚊帐呲溜下了地就往外跑,赵阿大惨叫起来:“谁踩我了!”阿二和阿三不遑多让:“我的手!”“我的肚子!陈斯南肯定是你踩了我!” 顾阿婆赶紧探身去拉电灯绳,啪塔,灯亮了,三个外孙跟三条大蚯蚓似的在地上扭着,嗷嗷直叫。 顾北武洗了脸,抱过斯江和斯南,见桌上碗罩下还有一碗鱼汤,一缸子葱油没鲫鱼,便拿了出来。斯江踮脚从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取出钥匙:“阿舅,灶披间里还有一镬子饭,吾去盛一碗。”斯南打了个哈欠爬上椅子,往桌上一趴:“阿舅,小舅妈回去了伐?” 顾北武差点被鱼汤噎住,咳了好几声才笑着用筷子头戳了斯南一下:“噶皮(这么皮)。” 西美一巴掌拍向斯南后脑勺,落到她头上突然轻了许多变成随意撸了一把:“啥小舅妈!周阿姨,是周阿姨晓得伐?小鬼头瞎三话四,困高(睡觉)去!十一点钟三更半夜还勿困,侬皮痒了是伐?” 斯南乱摇头:“阿舅,姆妈听到吾港(说)周阿姨就光火,所以吾就喊小舅妈了。”她蹲在椅子上凑近了顾北武的脸,认真地看了看,又问:“阿舅侬香伊面孔了伐?” 这下她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啥地方学得来格?”顾西美七窍冒烟厉声追问。 陈斯南捂着屁股朝后喊:“阿姐教吾格!” 斯江端着碗一进门就觉得好像发生了奇怪的事。三个表哥的三只大头一个叠着一个,排在大衣柜边上正朝她做着鬼脸。 第44章 顾景生躺在阁楼唯一的床上,悄声无息地翻了个身。楼下传来一阵阵笑和闹,他伸手掀开帐子,老虎窗外的几盆绿油油的植物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油光,好几次他醒来的时候以为还在景洪。 这时候的景洪还在雨季,下过雨的红泥里爬出各种昆虫,空气里弥漫着植物的清香,雨林里随处可见盘根错节的绞杀榕,望天树高矗入云,聚果榕上会有成群的小蜂飞舞,叉叶木斑驳的老树干上开出深紫色的花,顾东文说那花像落苏也就是茄子。勐养的三岔河里每天都有成群的野象洗澡,绿孔雀喜欢在勐腊和景洪附近的林子里出没,懒猴缩成一个绒球躺在树上,他爬上去,它吓傻了,瞪着圆眼睛发抖也不知道逃,就算逃也比乌龟还慢,只能被他摸几下肚皮。 顾东文喜欢带着他沿着澜沧江从景洪走到橄榄坝,不能再往下走了,容易遇到缅共的人。自从主席去世后,淌过孟古河去支援缅共的知青们没有了国籍,又不肯向缅甸政府投降,很多人逃回原籍做黑户或去了越南柬埔寨。顾东文说缅共没剩下几光人,已经堕落到了以毒养兵,万一不小心被缅共抓去孟古河,管你几岁,都要端上m21半自动步枪看罂粟田。 他和顾东文曾疑心他姆妈被缅共的人抓走了,就偷偷去孟古河打探。成片成片的罂粟田,好多竹制的塔楼,上面架着高射机枪,夜里有探照灯四处晃,根本没法出林子。他们在林子里躲了三天,没看见他姆妈,饿得半死,只能回景洪。 顾东文不喜欢缅甸人,信仰共产主义的缅甸人也不行,他也不喜欢越南人,信仰共产主义的越南人也不行,连带着金三角征兵站的干部们也被他讨厌上了,他说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大象屎,三五千个中国知青的命就这么送去白眼狼手里做炮灰。顾景生也不喜欢这些人,是因为他从来没喜欢过谁,包括他姆妈和顾东文,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姆妈甚至可能是他最不喜欢的人,她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在景洪待了十几年除了哭就是生病,谁都能骂她谁都能欺负她。五岁的时候,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破鞋”,气得跑回家问她为什么不像隔壁连的柳阿姨跳澜沧江去证明自己不是“破鞋。”她哭着说她不是,她想活,就是想活,想看着他长大。她真是个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女人。因为这事,顾东文把他吊在树上狠狠抽了几十下。顾景生放下帐子,又悄无声息地翻了个身,他很记仇的,总有一天要把挨过的打都打回去。 但是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无论如何他都得找她出来问一问:为什么你说话不算数。他明明还没长大呢。他和顾东文都不信她会自杀,她要敢自杀,当年就不会有他这个儿子了。和顾东文不对付的人很多,但他们揍了一圈下来,没一个承认。她不见快两年了,没有人再找她了,连顾东文都放弃了。他不怪他,他把粪池都掏空过,连队那两年砌新墙,他半夜总要去扒开看看有没有人把他姆妈藏在里头,他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看起来怪可怜的。顾景生仰面朝帐子顶上瞪大眼,他一直以为是他姆妈离不开顾东文,现在好像是顾东文离不开他姆妈。 姓顾的这家子都很怪,顾景生得出了结论,眼里的酸涩减轻了些,他又翻身看向老虎窗外。上海人也都很怪,老虎窗老虎灶老虎脚爪,就这么喜欢老虎?明明一只老虎也没有。版纳的林子里有老虎,不吃人,倒是偷过牛。要是陈斯南去到景洪,估计会很开心,他可以带她爬望天树,跳虎跳石,挖见手青和黑鸡枞。至于陈斯江嘛,想到她金鸡独立护着连衣裙的傻样,有点像懒猴,顾景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楼下的喧闹逐渐平静,门开了又关上,楼梯传来咚咚咚的声音,顾景生闭上眼,那是顾西美和陈东来回陈家去了。不一会儿,梯子搁上了楼板,顾北武进了阁楼,推开窗跳了出去。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被帐子打上一层柔光的老虎窗,外头隐隐传来一阵烟味,突然听见楼下传来话音。 “小舅妈为什么不是我姆妈呀,我喜欢她。”是陈斯南的声音。 “小戆徒!姆妈就是姆妈,阿拉姆妈才是最好的。”陈斯江说。 “不对,小舅妈最好。我要是小舅舅和小舅妈的儿子,唉,一分洋钿零用钱不给,我也愿意听他们的话。”赵家阿三长长地叹了口气,隔着楼板景生都听得见他脑袋咣咣敲在水门汀上的声音。 “呵呵,你是看中她家的大冰箱吧?那都是部队的,不能带走,我偷偷问过了。”赵阿二表现出了自己的睿智:“而且你要是小舅舅的儿子,就得住万春街,天天睡地上,还要倒马桶。” 阿三犹豫了一下:“那还是算了。地太硬,我腰都疼了。” “你有腰?”阿大咔咔咔地笑起来,啪啪地拍着席子:“你两手两脚之间明明只有肚皮,大肚皮,你哪来的腰?大妹妹,侬港对伐?” 斯江和斯南哈哈笑,阿大阿二阿三又追着问明天是不是肯定会去中福会玩勇敢者道路,会不会看电影划船溜冰,惹得顾阿婆不耐烦骂了好几句,总算太平了。 景生默默摇了摇头,楼下一群傻不拉几的小赤佬,啧啧啧。 咚的一声闷响,顾北武从外头跳了进来。景生闭着眼也能感觉他很高兴,高兴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偷偷睁开条缝,却见顾北武把铺在地上的席子又卷了起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写字台前,很快传来沙沙沙的写字声。景生看了会儿眼皮直往下耷,心想楼上这个姓顾的也有点傻。 顾北武也觉得自己有点傻,不,很傻。他在给周善让写信。 “善让:见字如唔。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就在你身旁,也许你在未名湖我在37号楼。最好是后者,这样显得我不这么傻气,希望勉强维持住那个在你想象中存在的我。 夜深了,家里人都睡了,我实在睡不着,如果不和你谈几句,大概整夜都没法睡着。 我十分惭愧,在你最后勇敢的总结前,我几乎错觉自己也是勇敢的一员,然而在你纯粹高尚的情感前,我只照见自己的怯懦、世俗和自私。我想请你原谅这样的我。 万春街 第25节 柏拉图说:人生最遗憾的,莫过于轻易地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固执地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我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固执者,在未来的某一天,请求你不要轻易放弃我这样一个自私的人。 过去的十几年里,我的生活目标十分简单:让家里人过得更好一点。我没有上班下乡,反而投机取巧从事了不少并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抓到,应该会被送去劳改农场改造。在投机倒把偷听敌台这些罪名被取消前,我都有被改造的风险,但是我始终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果不进行改革,不推动市场经济的发展,如陈先生所言,我们国家只能落后挨打。 资源的分配不均,必然会造成社会矛盾的加剧。哪怕是在我这样的家庭,已经可以看到巨大的城乡差距,医疗和教育的差距,信息的差距等等。更不用说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存在的鸿沟。家里的孩子还没有见到过冰箱,你已经使用上了个人计算机。我相信这也是当下我们国家的缩影。不改革,人民内部矛盾也会日益加剧。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指引下,我对未来充满一种热切和焦灼,这种热切不只是想改变我自己和我的家庭,更想看到我们这一代人究竟能做到什么。能与你一起学习成长进步奋斗,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期。 最后,请允许我使用你的“最后”,知道一位如此优秀的女性十年来固执地坚持着不该坚持的事时,我被击倒了。我体会到了惭愧,更感觉到了幸福。以至于我在和你道别后的这四个小时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许多要和你说的话。 我坚信自己不会让你失望。期待有一天你能允许我以斯江斯南那样孩童般纯洁的“喜欢”方式表达我对你的喜欢。附上一张小像,是今夜那个白兰花一样美好的姑娘。抱歉我乱七八糟写了这许多。 祝回宁路途顺利,代问你父母兄嫂安好。 你忠实的朋友,顾北武。” —— 周善让后来好奇地问斯江:“你和斯南有什么特别的表达喜欢对方的方式吗?” 斯江一直没回过神来,斯南哈哈大笑:“我阿姐每天晚上要抱着我小时候的尿布睡觉!而且是我用过的,不但有过嘘嘘还有过粑粑!” 周善让:???!!!没想到顾北武你竟然是这样的顾北武! 第45章 离沪前一天,顾北武和陈东来带队,从中福会少年宫到静安公园,再到沪西工人文化宫看电影划船溜冰,一样不缺,直到金乌西坠才回到万春街。斯南在溜冰场摔了无数大马哈,坚决不信自己十项全能横扫万春街,居然会输在八只轮子上,咬牙死磕,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死拽着栏杆哭赤无赖不肯走,最后顾北武扛着她满场飞了七八圈才悻悻作罢,还没进弄堂人就在陈东来背上睡着了,也没跟赵家三个表哥说再会,到了阿爷阿娘家还不醒,小呼噜打得一起一伏,颇有陈阿爷的风范。 陈阿娘这顿践行饭已经准备了好多天,菜色堪比年夜饭。宁波黄泥螺,红膏炝蟹,炝虾,海蜇头白斩鸡糟四喜烤麸臭冬瓜等各色荤素冷盘。一只八宝鸭子烧了一整天,红烧蹄髈浓赤酱油闪闪发光,因陈东来从小爱吃德兴馆的糟钵头,阿娘提前三四天就汏清爽猪舌猪肺猪肚猪大肠各种下水,跟猪脚爪一道开水里焯过,加上金华火腿、葱姜、半瓶香糟卤,一滴水也不放,整瓶花雕酒倒进钵头里,用烂泥糊住,煤球炉子上炖足三个钟头,这还没好,等钵头凉下来又天天用两热水瓶的冰水浸着。 钱桂华气得私下逢人就嘀咕:“阿拉阿婆哦,心偏到松江去了,比天马山斜塔还要偏,留勒上海服侍爷娘格是阿拉呀(留在上海服侍爸妈的是我们呀),啧啧啧,到底是大儿子,一只菜要做三四天,阿拉东海上班忙得要死,还要帮老娘买格样买伊样(买这买那)送回来,出人出力又出钞票。唉,爷娘勿肉麻伊,只有老婆小宁肉麻伊呀。(爸妈不心疼他,只有老婆孩子心疼他呀)” 康阿姨劝伊:“东来夫妻四年才回来一趟,难般切得(难得吃得)精细点,也是应该的。做姆妈的,除特烧点好么子(除了烧点好吃的),还能做啥?斯江又是外婆勒带,对伐?阿娘天天帮侬接小宁烧夜饭,东来东方有闲话伐?” 钱桂华吃了个憋,心里更加不痛快。这天三妯娌一早就开始收作黄鱼,整理蔬菜,在灶披间里钱桂华忍不住酸溜溜地朝顾西美发调头:“唉,阿公阿婆心里,到底还是大嫂大哥排勒第一位哦,今朝格顿饭,结棍哦(今天这顿饭,厉害哦)。呐呐呐,八只红膏梭子蟹六条黄鱼,十天前就叫阿拉东海提早帮菜场格宁(跟菜场的人)打好招呼,特特为大清老早新鲜货色送得来。” 顾西美淡淡地说:“谢谢东海噶费心,一共用了几钿?等些让东来给你。” 旁边的李雪静抬起头来:“早上一来爸爸不就拿了五十块菜钱给老三?老三还说一共只花了四十三块呢。”她是淮安人,说不来上海话,听却是听得懂的,虽然和两个妯娌都说不上亲睦,但怎么也不能让老三家白贪一份菜钱。 钱桂华脸一红,瞄了眼外头:“啊呀,东海真是的,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不过大嫂啊,你家斯江是阿婆一手养大格,阿拉斯强斯琪真正勿好比。二嫂你是不知道,斯琪和你家斯民想吃黄鱼煨面喊了大半年了,就是吃不着,看,斯江一说想吃,马上就做了。” 李雪静笑了笑:“嗐,我还以为小钱你才是我家斯民的妈呢,他最喜欢吃黄鱼烧豆腐,最不爱吃面,谢谢三妈天天惦记着他。”她把毛豆壳重重地往垃圾桶里一倒:“我先去洗毛豆了啊,你们忙。” 外头水龙头哗哗响起来,钱桂华翻了个白眼:“刚波宁(江北人)!巴子!切——” 咣啷一声,却是顾西美手里的洋山芋掼进盆里,把钱桂华唬了一跳。顾西美皱着眉问:“刚波宁得罪侬了?整条万春街噻是刚波逃难逃得来的,难为侬上只角格大小姐,嫁到棚户区来,是陈东海拿枪指牢侬了?(怎么?我们江北人得罪你了?整条万春街都是江北逃难来的……)” 钱桂华想不通这个温吞吞的大嫂吃了什么枪药突然就开起火来,半晌才想起顾西美的爷娘是扬州人,扬州当然也在刚波,不由得涨红了脸愣在当场。 陈阿娘端着红烧蹄髈进来:“西美呀,帮吾蹄髈镬子腾出来,伊就是个阿缺西少根筋,侬帮伊港啥港呀。(帮我把装蹄髈的锅子腾出来,她就是脑子不好少根筋,你跟她说什么说。)” 钱桂华又羞又恼,发作不得,端着一篓子鸡毛菜气囔囔出了灶披间,迎头被女儿撞了个满怀。 “姆妈,我想跟大伯伯斯江他们去中福会。”陈斯琪红着眼眶喊。 “去去去,去侬只头。”钱桂华一巴掌呼在女儿耳朵边上:“撒宁奈侬(谁把你)当成侄女当成阿妹了,宁家(人家)才是正宗的一家门,阿拉是外头拾得来格——(我们是外头捡来的)” “钱桂华!侬再放屁,啊是想切桑活?(想挨揍?)”二楼的窗口陈东海探出半个身子来喊:“琪琪,太阳噶大,勿要出去了,快点上来看电视,孙悟空《大闹天宫》来了。” 钱桂华看着女儿哭哭啼啼地进了门洞,狠狠地瞪了楼上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凑到洗菜池边上,不知所谓地嘀咕了几句,眼泪水吧嗒吧嗒掉在鸡毛菜上,心想自己可不就是被陈东海逼着嫁进来的,她们一个个看不得自己是上只角出来的正宗上海人,抱团欺负她,她又有啥办法,为了两个小宁,这辈子眼睁睁没戏了。 康阿姨拿着小本子出来:“小钱,小钱,正好要寻侬,上个号头(月)水费勿对哦,侬两个小囡来住了二十五夜,侬帮东海住了八夜天对伐?阿拉规矩嘛,人客过夜有一天算一天。侬看看,是少算了十六个人头对伐?吾查过了,西美东来的过夜天数是对格。” 陈阿娘手里拿着灶披间里的水费大簿子跑出来,和康阿姨对了对:“对勿起对勿起,是少算了。”陈家三个媳妇都闷声不响。 等康阿姨返身进去了,陈阿娘气得手里的大簿子拍在钱桂华背上:“别人都记得画人头,就偏偏侬忘记忒。” 钱桂华气不打一处来:“阿拉上只角家家独门独户独用水表,啥宁记得要摊人头?斯琪四岁也要算人头?啥名堂经哦真是。” 李雪静嗤了一声:“那你把两个小的送去你娘家好了,难道你娘家还跟你收水费?” 钱桂华气结,嘴唇皮翕了翕,把脚边一只小矮凳踢翻忒,又悻悻然勾了起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以前暑假她把斯强送回娘家,才住了两个礼拜,阿嫂就水费多了电费贵了挂在嘴边上,恨不得米钱也要跟她算清爽,姆妈居然一声不吭,也不想想她这些年送了多少小菜回去,一个个都没点良心的。好了,现在市里买肉又开始要肉票了,她姆妈和阿嫂们打了好几次电话,要她让东海弄点肉回去,呸,她们也配。再想到自己忙里忙外,两头不是人,两头不着好,钱桂华一时悲从中来,却不肯在两个刚波妯娌面前示弱,一伸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手里的鸡毛菜被捏成了鸡皮菜,在洗菜池里翻江倒海,绿了一池苦水,自来水不要钱似地哗哗流,溅湿的衬衫凉凉的贴在肚皮上,她偏就不关水龙头,这也算是她最后的倔强和反抗了。 —— 一顿践行饭,吃得很不轻松。陈阿爷自从退下来以后,脾气渐长,看谁都不顺眼,一个礼拜不训一训儿子孙子,心脏就不适宜。 “你们看看,顾北武三十岁了还能考上北京大学,你们几个,怎么一点进取心都没有?” 儿子媳妇们安静若鸡,心里一堆反驳的话,谁也不敢摆出来惹爷老头子心速过快。 “老大,你们同济今年恢复招研究生了,三月份我写信给你,你怎么一点回音都没?考研也是回来的一条路啊,就这么放弃了?” 陈东来有苦说不出,随口应了一句准备明年报考。他在沙漠里跟石油打了十多年交道,大学里那点知识还剩多少他心里清楚,就算考得上,他难道能把西美和斯南扔在阿克苏自己回来? “老大媳妇,听老大说你考了乌鲁木齐第一师范?” “今年没考上。”西美把螃蟹壳丢在桌面上:“明年再考,我们校长说年底乌鲁木齐第一师范和教师培训部要合并成新疆师范大学,可以读两年函授,发大专文凭。” 陈阿爷点点头,抿完小半杯白酒:“很好嘛,家庭事业两不误,老师这个工作很好,以后回来上海也好安排工作。”西美含糊地嗯了两声。 “老二,你们何主任前天说你不愿意被借调去宝钢?”陈阿爷拧着眉头严肃地批评:“上班最要紧的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要以为自己考出会计师证了就头皮翘。宝钢是什么?你认真看看报纸电视拎拎清爽,那是我们国家第一个现代化的炼钢基地,日本人专门来合作的,是国家重点企业,你要能参加宝钢的建设,是很了不起的事。什么要给小孩子烧饭,家里走不开,瞎胡搞!小李啊,你是老二的媳妇,斯军斯民的姆妈,你不负责这些,让老二怎么放心去为国家做贡献?” 李雪静筷子停了停,扭头看了丈夫一眼,闷头不作声继续吃饭。陈东方天生一副笑面孔,坐了十年财务办公室,整个人圆圆胖胖十分喜庆,被老父亲点名批评,照旧笑眯眯地点头:“实在走不开啊爸爸,雪静在机场里做三休二,连着两只长夜班,两个小赤佬总要吃饭吧?我要是去宝山上班,早上赶六点钟班车,夜里七点半才回,哪能办?” 陈东来很能理解二弟的想法,为大家舍小家,说起来容易,搁自己身上太难了。他便开口解围:“借调的话,人事关系和户口都不进宝钢,也不大好吧?宝钢应该和我们单位一样都是集体户口。” 陈东方起身给老爷子加酒:“可不是。宝钢去年开始筹办,财务人员老早到位了,碰得不巧有两位女同志前后脚怀孕现在要生了,才想临时借调。等到她们休好产假,这个岗位还是要还给人家的。我们学院财务科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今年刚升副科,要是现在跑了,何主任的外甥女去年跟我同期拿的会计师证,正好顶上,等我再回到学院,只好等王科退休才有机会了,起码要等十七八年。”他一席话八分真两分假,陈阿爷挑不出毛病,心里倒怨上了老朋友何主任,只想让他儿子做贡献,他外甥女怎么不去做贡献? 这茬揭了过去,陈阿爷面子上又有点下不来:“那你说斯军这样下去怎么弄?我看他今天一整天都在看小人书,他一个初中生还和斯江看一样的书,像话吗?听说他上学期语文只考了六十二分?这还考不考高中上不上大学了?” 陈东方叹口气:“大学是没指望了,中专职校估计也考不上,要能混个高中文凭再想办法进个好点的单位。” 陈阿爷心里窝塞,成绩出挑的斯江,弄堂里人人都说是顾北武教出来的。剩下的五个,连斯江一半聪明都没有,想来想去,总归是媳妇没选好。他目光在李雪静和钱桂华身上转了转,摇摇头叹口气又倒了一杯老酒。 顾西美抬起头:“爸,侬高度酒还是要少切点,对心脏勿好,对肝更加勿好。”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陈阿爷:“北武的朋友小周介绍了一个医生,是瑞金医院心外科的专家,有空就去挂只号再好好检查一下。” 陈阿爷接过纸条:“唉,要谢谢小周了,麻烦伊费心了。侬是阿姐,记得多关心北武的个人生活,催催伊,婚总归要结格,儿子总归要养格,早比晚好。” 钱桂华啃完一只蟹脚,故作惊讶:“呦,瑞金医院心外科?离吾娘家老近哦。四月份做了阿拉上海第一个心脏移植,病人只有三十八岁,好像是风湿性啥啥心脏病——” 陈阿爷吃了一惊:“啊?心脏还可以移植?移进来还是移出去?” 钱桂华皱起眉:“勿懂,不过嘛,病人好像就活了一百零九天?八月头浪向没了哦。(八月头上没了)” 饭桌上顿时静得可闻针落。陈东海涨红了脸,刚要发作,钱桂华已经端着一小碗拆出来的蹄髈和鸭肉咚咚咚下楼去了,剩下一桌人面面相觑。陈阿爷最终珍而重之地收起了那张纸条,至于去不去嘛,再说吧。 —— 楼上大人吃得不捂心,楼下灶披间外的小台子上,阿娘带着六个孙子孙女眉开眼笑团结和谐。 斯江悉心照顾斯南,也不忘给旁边的斯琪夹菜,又应群众要求耐心讲解一日游乐行程。阿三从勇敢者道路的独木桥上滚了下来,因为要勇敢,膝盖和手擦破皮也没哭。阿二在高处吓得抱紧柱子不肯下,把十几个小朋友都堵住,只能舅舅爬上去把他拎下来,肯定不是勇敢者了。顾家大表哥?他根本没走,哪里勇敢了。斯南不同意,大声宣布大表哥说这个勇敢者道路没意思,他才是最勇敢的人,还在森林里和老虎面对面过呢。三个堂哥将信将疑,谁也没说出吹牛这个词。斯江又说起看电影斯南和阿三哭得稀里哗啦,划船阿大阿二抢船桨掉下水,半只蹄髈还没吃完,一桌人已经笑饱了。 自从陈斯民和陈斯强对斯南服气了以后,的确拿出了做阿哥的腔调。 “蟹膏侬勿切(吃)?阿哥帮侬!” “格是猪舌头,对,想想就腻惺哒哒滴,来,给我。” “鸭翅膀侬还是覅切了,会长毛,哪里长毛?胳肢窝里长,黑乎乎的,阿哥不怕,阿拉男人嘛,就是要毛多,来,给我。” “鸡翅膀?给斯琪吧,斯琪喜欢吃鸡翅膀。斯琪不怕长毛?——哦,鸡翅膀吃了不长毛的。” 斯南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想一想,嗯,哥哥们现在好像不再是笨蛋了呢。 第46章 离别总是伤感的,尤其对于斯江来说。她在月台上一边喊阿妹一边追火车,追到车窗前,见斯南已经拆开一包丁香山楂硬要塞给顾景生吃,被姆妈敲了两个毛栗子才扭头看着她敷衍地挥了下手,毫无依依惜别之情,反而旁边的顾景生抻着脖子还多挥了好几下手,顿时又委屈又伤心又愤怒,一时只站在原地呆呆看着火车逐渐远去。 月台上的人渐渐散了,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喊:“走了走了。”斯江忽地蹲下,趴在膝盖上埋头大哭起来。顾北武叹了口气,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陪着她蹲了许久。间中有列车呜呜地入站,又有列车轰轰地出站,哭声渐渐小了,变成抽噎,斯江终于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茫然看向远方的铁轨,抽了两下鼻子,牵着舅舅的手往外走。 “这世界上有两种人。”顾北武掏出手帕给她:“一种人呢,每次相聚就开始难过,因为觉得分离迟早会来,我们叫做悲观主义者;另一种人每次分开的时候也不难过,因为期待下次的相聚,这就是乐观主义者。我看斯南就很乐观,你想想明年景生会带她回来过暑假,你们两姐妹又可以天天在一起了,有没有好受一点?” “没有。”斯江瓮着鼻子摇头:“她现在只喜欢顾景生这个表哥,已经不记得我这个阿姐了,她都没跟我说再见。”言及伤心处,她又抹起眼泪来,好气哦,既有姐,何生哥! 回到万春街,斯江蔫蔫的,路过文化站门口的小书摊,赵佑宁几个朝她打招呼她也没理会,回到家见到外婆,控诉斯南怎么怎么了,又哭一场。顾阿婆哄了半天想起来一桩事,从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个纸青蛙来:“昨天夜里斯南藏在这里的,让我等她们走了再给,差点忘了,看外婆真是老糊涂了。” 斯江看着纸青蛙,上面画着一个南瓜,南瓜上两只眼睛一张嘴,笑得很开心,她收了泪捧着纸青蛙亲了好几口,小心翼翼地拆开,里头居然还有一幅画。一高一矮两个小姑娘手牵着手在笑,说是手,其实就是两根不太直的线交叉在一起,说是笑,就是两个圆里弯弯的线两头翘。旁边的一条鱼和一只甲鱼倒更像样些,起码鱼鳞和甲鱼壳花纹都有。这张画安慰了斯江的心,她夜里抱着尿布,,看着帐子顶很快就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顾北武要回北京,斯江不免又大哭了一场。临别前顾北武从包里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送给斯江,上面画着一只长了翅膀的眼睛,还散发着油墨香。 “这是什么?” “一个叫北岛的诗人写的诗集。” “一个字也叫诗吗?”斯江很吃惊,把离别的悲伤暂且抛在脑后,指着那首名为《生活》的诗:“网?就没了!这也可以?” 顾北武笑了起来:“嗳,谢谢斯江读了一首诗给我听。” 斯江一愣,破涕为笑,又翻了几页,有点惭愧:“很多字我还不认识呢,舅舅你喜欢诗吗?” “很喜欢。”顾北武翻到《回答》:“我最喜欢这两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斯江似懂非懂地抬起头:“那我也喜欢。等舅舅回来我再给你读诗。” 顾北武笑着揉揉她的头:“好,我等着。不再是一个字的这首吧?” “当然不是!”斯江把诗集放在了纸青蛙的旁边,珍而重之。 多年后斯南无意翻到一本斯江的小学日记,上面有一首诗特别吸引人。 “《生活》 鱼” 真是老深奥了。 —— 八月底的北京比上海凉快,但三十度天的太阳,没了道旁的悬铃木,晒在身上感觉要比上海热个七八度。北京处处彰显出首都人民的庄重和讲究,公共汽车也有着明显的城乡区别:1至30路是市区车,30到60路是郊区车。至于上海人常见的有轨电车,内城在拓宽长安街的时候就全拆了。32路用的是捷克的斯科达柴油车,发动起来轰轰作响,后面拖着挂车,很是巨型威武,从动物园一路轰到颐和园,途中三站正好绕过半个燕园: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顾北武习惯在中关村下车,省五分钱车票钱。他背着行李从西直门上了车,买好一角钱车票,掏出手帕擦汗。身边的北京大爷拿眼觑他,嘴一咧:“小伙子南方人吧,哪儿的呀?” 顾北武笑着点头:“上海的。” “哟,上海人呐。”大爷看看他胸口的校徽:“北京大学的啊,工农兵大学生还是考上的?” “考上的。”顾北武礼貌地应了一句,深知北京大爷管天管地管□□管全地球乃至全宇宙的习性,脚下就往车厢里头挪了两步。 但大爷并不打算放过他,直接拿他做话题跟邻座聊了起来:“嘿,上海人吧,这钱把得特紧,抠门儿,甭看这32路公共汽车去北大吧,人肯定在中关村下车,一毛,这要多坐一站地从海淀下?得多五分钱。您瞅着啊。” 顾北武眉头一皱,两步又挪回了大爷旁边,眼一弯笑眯眯地拿出车票来:“大爷您说得真对,不只是我,我们系的大学生都只买一角钱的车票到中关村站下,不得不抠门,因为实在太穷了。” 万春街 第26节 那大爷一愣,却听顾北武又开口,他声音清亮,把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都压了下去,旁边的乘客们听得清清楚楚。 “五分钱,就能在新华书店买一本旧书。五分钱,能吃三两馒头。可是我们这一届考上北大的大学生,四个人口袋里还不一定凑得出五分钱来。为什么穷成这样?欢迎大爷您来未名湖边,听一听大家经历过的苦难。”顾北武收起车票:“中关村、海淀、北大站都能到北大。我们上海人,宁可省下这五分钱花在买书上花在吃饭上,没什么难为情的。” 32路车的线路是从动物园到颐和园,少不了有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边上听到顾北武说话的南方人都跟着起哄。 “说得对,我们浙江人也不是傻子,能省五分钱干嘛扔水里去?” “就是,打肿脸充胖子没意思,我们湖建棱支持你小伙子。” “嗐,得得得,没必要,您这样真没必要。”大爷别开脸,跟邻座呵呵两声:“您瞧瞧,这不大点儿的孩子,还不依不饶上了,没意思,真没意思。” 顾北武不再理会,拿出英文词典开始背单词。 —— 中关村靠着北大东门,还是名副其实的村庄,大片平房和胡同交杂,顾北武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楼里没几个人,一问果然又上街游行去了。游行的队伍也分好几批,有揭批四人帮的,有反映知青问题的,也有批判他们这届新生的游行。 顾北武这届是去年年底参加的高考,今年二月底入的学,和76、75级根正苗红靠推荐入学的工农兵学员并不和谐。春天在三角地宣传栏,中文系的一位同学贴了首诗,大意是说因为四人帮横行,他头上没长角身上无荆棘,所以上不了大学。76、75级的不乐意了,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和讽刺啊,谁头上长角身上长刺了?于是引发了争端。工农兵学员们开了好几场批判会,奈何北大的红卫兵组织早已解散,也拿这批凭本事进来的新生们没辙。 北武先去周善让宿舍看了看,人还没到,随口问了问信件,发现他写的信倒是比周善让先到了,不由得又自嘲了一下自己犯的傻真有点傻。到了傍晚,同学们七七八八都回来了,他洗完衣服收拾好书桌准备继续学习,却有人来访。来的是生物系小郑同学,他年方十六,堪称神童,是本级传奇人物。 “老顾,你可回来了!快!帮我画张电影票。”神童小郑两眼放光,图谋不轨。 顾北武叹了口气:“大饭厅放什么片子这么紧俏?你怎么又没买到票?” “哪一场不紧俏了?何况今天放《东方快车谋杀案》!”小郑愤愤不平:“太气人了,三天前票子就卖完了,美术系那帮家伙现在画电影票要收钱,五分钱一张!像话吗?还是不是同学了?” 顾北武笑着摇头:“那我给你打个八折,四分?” 小郑扑倒顾北武身上,勒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湖南土话就往外冒:“你老麻了(嚣张了)是不是?小心我跟你散棚(分道扬镳)!” 最后顾北武终还是飞速画了两张电影票,索价一瓶小郑妈妈自家熬制的辣椒酱,两人结伴去追随波洛先生破案了。 第47章 看电影是无比愉快的,看完电影后是无比痛苦的。用几十年后的流行语形容堪称“看片一时爽,补课火葬场。”当然此片非彼片,若是给陈斯南听见了,必定又要发出猥琐的奸笑。 作为三十岁的大学生,顾北武无时无刻不感受到时间的压力,毕竟身边都是二十几岁甚至十六岁的同学,任你怎么努力也追不回无情的岁月,波洛先生也没辙。燕园上空似乎笼罩着一个无形的泵,推动着学生们拼命抓紧一切时间吸收知识。 校园生活是平淡甚至枯燥的。早上六点,大喇叭叫起床,班长挨个宿舍抓人去未名湖完成跑步任务。顾北武一般五点就先去斯诺墓前背一小时英语单词,随后加入跑步大军,背半小时俄文单词和半小时古诗词,搞得好多女同学以为他是中文系的,常有人去32号楼寻寻觅觅。七点钟洗漱完毕,拎着饭袋子去指定的学一食堂吃早饭。上完四堂课吃完午饭十二点半到两点是午睡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争分夺秒地在自习。等吃完晚饭,因为八个人一间宿舍只有两张桌子,大部分人都会去图书馆和一教二教俄文楼自习。夜里十一点统一关灯后,路灯下处处都是囊萤映雪发愤图强的学子。 顾北武挤时间的法子颇为室友们称道,比别人早起晚睡拼的是体力,他正当壮年,又属于中午吃得起三毛钱荤菜晚饭吃得起西南门外长征食堂的“富农”群体,革命的本钱相当充足,装备了手电筒后,早晚就成功多出两三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宿舍到教室距离不近,除了北京学生,略宽裕的同学都会买辆自行车,一天也能节约出半小时到一小时。然而校园也是小社会,偷车事件频发,撬锁借车行为也不少。顾北武在海淀的委托商店里十五块钱淘来一辆铁锈破车,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除了坐垫不锈哪儿都锈,锁都没有,骑到哪儿随手把锈链条一扯,愣是没人光顾过。 “小顾天生就有一副经济头脑,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系里的老教授如此评价顾北武。 周善让返校得晚,二月份刚用过的白地红字大牌牌“迎新站”又摆了出来, 十月份就要迎来78级的新生。她们这批早了大半年入学的“新生”转眼就变成“老生”了。经济系女生少,她在31号楼的舍友不仅有中文系的历史系的,还有两位图书馆系的高材生。见善让回来了,舍友们笑着让她去拿信。 认出是顾北武的字,善让的心怦怦乱跳,鹿群乱撞,她捏着信在校园里瞎转,想找个安静的角落专心读信,然而放眼望去,太阳刺眼,一塔湖图(博雅塔未名湖北大图书馆)处处都是人,最后病急乱投医,跑到临湖轩庭院后面,才找到一块无人的草地,就地盘腿坐下,把捏皱了的信在腿上铺平了,深呼吸几下,用力拍了两下脸,惊觉自己竟然一直在笑,脸颊肌肉已经有点僵硬了。 读这封信的体验有点奇特,第一遍读完好像没读过似的,文字在她脑中没产生任何投射,仿佛小时候很饿很饿时妈妈煮了一碗黑洋酥馅儿的汤圆,她囫囵一口一个,完全没砸吧出味道,但从舌头到喉咙到胃,烫得她直跳。 于是她把信和那幅钢笔画的自己掩在心口,闭上眼等这份滚烫逐渐降温,再从头一个字一个字咀嚼起来,一遍又一遍,等她从那种澎湃的激动中平静下来后,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讶异于自己的情绪起伏得太过,然而她骤然得到了顾北武过去的经历和思想,还有他说的喜欢,不激动是不可能的。十年的空白骤然就被填补了,她恣意想象着他做过的事,不禁抱着腿笑了起来。他偷听过哪些敌台?如果是□□德国之声或者是台湾的,那她早就和他在电波中相遇过了。不同之处他是偷听敌台,而她是光明正大的监听。想到这里,善让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怜惜,又更钦佩他的勇气。 善让把信叠好,放在军装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沿着未名湖一圈圈地走,丝毫不觉得疲惫,看谁都觉得顺眼,不停地点头微笑打招呼,她把信里滚瓜烂熟的语句反反复复地重温,似乎她自己也补回了十年的时光,回到了十六七岁。 夕阳在湖水上铺了一层微微起伏的金鳞,湖畔的芦苇和野草随风摇曳,已过了盛放期的荷花只剩下零星几朵,格外出尘,连空气都是甜美醉人的。善让迎着风张开双臂,如 果顾北武就在她身旁,她应该会用力拥抱他一下。 —— 善让回到宿舍,舍友们咣地砸下第二个惊喜:“你跑哪儿去了?刚才你们系的老顾托人带话,说给你在俄文楼自修室占了座,让你吃好晚饭就去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哄笑声中,图书馆系的陈慧珍提出建议:“俄文楼教室的日光灯不行,有的亮有的不亮,好几个灯还一闪一闪的。你下次来图书馆,我给你们占位子呗。”善让大大方方地道谢,约了星期六请她帮忙占位。 比起人满为患占位风盛行的图书馆阅览室,俄文楼开放的自修教室人就少多了,如陈慧珍所言,归咎于教室里极其不稳定的日光灯,又有那小聪明的学生,把好灯管上的启动器拆走,只等自己来的时候再装上,实施了不道德的占位。善让到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顾北武,人长得好看自带光环,坐哪儿哪儿都更亮堂一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起来二十多岁的老顾同学,自修时旁边永远碰巧也坐着不少女同学。 善让背着书包坐到顾北武身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问:“请问这位同学,我能坐你旁边吗?” 不远处的几位女同学吃惊地扭头看过来。 顾北武抬起头,眼一弯,把占位的一摞子书挪了回来,低声笑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一旁女同学们的头刚扭回去又扭了回来再扭了回去,谁能想到这位男同学竟然这么好说话。 善让坐定了抬头看看天花板,歪过身子凑近了顾北武低声感叹:“你今天运气真好,一个灯也没闪。” 顾北武含笑觑了她一眼:“无他,但手熟尔。”他轻轻打开手边搪瓷缸子的盖子示意。善让差点笑出声来,里头垒着换下来的十来个发黑的启动器。 “你今晚回去写日记可要记得把这好人好事记上。”善让趴在胳膊上费劲地忍住笑。 顾北武把新两期的《经济科学》和《经济研究》杂志推给她:“好好学习。” 善让整理好表情,端正坐好,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心里应了一句:天天向你。 教室熄灯后,两人收拾好饭盒书包茶缸,不知不觉穿过竹林往未名湖去,谁也没有要回宿舍的意思。 “要不要——” 两人突然异口同声地问,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临湖轩?”两人又同时提议。 夜里的未名湖鎏银微漾,博雅塔在月色下静静伫立,微风拂来,湖边不少携手漫步的学生情侣。 “除了老师们上课的时候,好像只有来到湖边,才感觉到全国最高学府的魅力,学校宿舍食堂条件远不如你们部队。”顾北武伸展了一下腰背:“但每天回到宿舍后又感到自己十分平凡和渺小,同学们能人太多。” 善让坐在书包上压了压腿,笑着问:“能人多?那怎么听说你们男生宿舍楼出了名的脏乱差,还有人打着伞上厕所?” 顾北武坐到她身边笑得不行:“那是39号楼地理系地貌专业的。没办法,一个厕所只有四个蹲坑,脏和臭倒也算了,天花还漏水,楼上也是厕所,想想就知道漏下来的是什么,不打伞就太惨了。这学期应该修好了。我们那层还好,轮班的宿舍至少有在扫。你们女宿舍条件怎么样?住得惯吗?” 善让一愣:“我们过去好像从来没关心过对方的宿舍?” 顾北武侧头看了她一眼:“周书记你一般只关心我们的进口问题,今天是第一次关心出口问题。” 善让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一上来就说起厕所,笑得不行:“是我错了,对不起。嗯,我今天收到你的信了,高兴,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我是不是有点傻?” 顾北武伸出手摊开在月光下:“没有最傻,只有更傻。比如本人顾北武,今年三十岁,政审合格,考入北大77级经济系政治经济学专业,学号xxxxxx,希望能成为周善让同学的男朋友,共同进步,将来携手报效祖国。相处之中如有不到之处,请立刻指出,我一定努力改进。” 善让怔怔地看着他的手,怀疑自己在做梦。 “愿意和我携手吗?”顾北武挑了挑眉,笑着问。 善让赶紧揪住他的手晃了晃:“当然!可是,可是你确定了吗?真的确定了?” “确定。”顾北武拍拍她的手:“学业太紧张,时间不够用。根据书本知识和身边同学们的案例,男女之间猜测心意衡量得失似乎是一个漫长的需要消耗大量精力的阶段。我是个很功利的人。善让,你现在反悔还来得 及。” “那我们某种程度是互补了,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很浪漫的女青年。顾北武,你现在后悔也还来得及。”善让笑盈盈地说。 顾北武认真地说:“我想清楚了就会去做,从不会后悔。” “那说不定我以后会后悔,那时候你可能已经三十五六甚至四十岁了,你也不后悔?”善让调皮地歪头问。 顾北武皱了皱眉:“周同学,请原谅我以很世俗的眼光提醒你,你也只比我小四岁。男女平等。” “女人三十一朵花。男人三十——嗯,男人四十豆腐渣。”善让哈哈笑。 “你随时随地都有后悔的权利。”顾北武握了握她的手:“而我只会庆幸今天就和你携手在一起,而不是明年后年哪一年。” “顾北武我看你应该去中文系,说话跟念诗似的。” “对了,中文系有个男生写了一首诗献给你们31号最美女生楼,你听过吗?” “没有,真的假的?” “真的,我借用一下。”顾北武站了起来,挺胸抬头,望着未名湖畔的博雅塔吸了口气:“啊,朋友,你到过31楼吗?”声情并茂充满向往。 善让笑得前俯后仰,直拿脚去踢他,是了,现在顾北武的确是她男朋友的样子了。 顾北武笑着转过身来:“想听听上海话版本的吗?” “你试试。” “嗳,旁友,侬到过31楼伐?”顾北武板起面孔自问自答:“做撒!阿拉女旁友格楼,侬想哪能?” 善让笑到肚子疼,她才不会后悔,一辈子都不。 —— 九月初的阿克苏,天空瓦蓝瓦蓝,两排红砖房前的广场上,鲜艳的五星红旗慢慢升起。操场上的小学生们高声唱起代国歌:“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伟大的共产党,领导我们继续长征。万众一心奔向**明天。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英勇地斗争。前进!前进!前进!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前进!前进!!进!!” 开学了。 顾景生背着军用书包,拎着饭袋子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前等顾西美,他幽幽地看向不远处的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黄沙,教室前十来米远的地方,种着十几排稀疏的苹果树苗,至于很美很美的天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据 沈青平实话实说,坐卡车要开三天才能到天山脚下。 作者有话要说::北武大帝:其实我还蛮会的嘛。一个字,干就对了。别想歪了啊! 明天家有私事,停更一天,送上四千字,庆祝北武脱单。 第48章 升旗仪式完毕,待校长洋洋洒洒念完两整页开学典礼发言稿,顾西美匆匆把顾景生送到三(1)班,跟班主任王老师打了个招呼,赶回办公室拿自己的课件。她提心吊胆了一上午,好在什么事也没发生。中午见顾景生抱着吃饭袋子规规矩矩等在办公室门口,顾西美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到了食堂,顾西美拿出几张饭票给顾景生:“三四年级在二号窗口,你去排队,报班级和名字,领早上送来蒸饭的那个饭盒。菜呢,每天都是一荤一素,荤菜两毛,素菜五分。今天是青椒炒肉和红烧洋山芋,你记得两个菜都要,不然吃不饱。打好菜到靠窗第二排来找我。” 教师窗口人不多,顾西美领了饭盒打开盖子,大师傅笑眯眯往上舀了一大勺菜:“开学第一天,不是肉炒青椒了啊,是正宗的青椒炒肉。” 老师们都哄笑起来,顾西美多要了一勺红烧土豆的汤汁,付了两毛五,到窗口的长条桌前坐下,看到顾景生还在排队,就和后排的教导主任梁老师和陈校长聊了起来。 两位领导一听她说想把斯南插进一年级旁听,不用商量就很爽快地应了。教工子女嘛,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学校又不多出钱。眼下缺老师缺得厉害,顾西美是二(3)班的班主任,教三个班的语文,一星期十八节课,加上班会和工会,工作量巨大,还很认真很负责,这学期她又主动兼下三年级的音乐课,解了学校的燃眉之急。她去年负责的国庆汇演在县里拿了二等奖,今年的方案更上一层楼,拿奖是没问题的,说不定还能选送到乌鲁木齐比赛。何况她搬进教工宿舍后,每天花两个小时来回接送女儿的确太不方便。爱校如家,以校为家,是好事。 顾景生端着饭盒坐下时就听见顾西美高兴地说:“那我明天就带她到胡老师班上去,考试她就不参加了,字还不认识几个,免得拖了班级后腿。” 顾西美转头见顾景生的饭盒子上有两个馍馍,却没有青椒炒肉,楞了楞:“你怎么没买荤菜?” 顾景生垂眸掰开馍馍,把洋山芋夹进去压平,蘸着汤汁咬了一大口:“这个好吃。”吃完一个馍馍,擦了擦手,掏出口袋里的饭票还给西美:“还剩一毛五。”他早就算过了,顾东文给的三百块钱看着不少,扣掉少不了要花钱的冬衣冬鞋,真的用起来,一天最多只能用五六毛,不然顾西美夫妻肯定要往他身上贴钱。顾西美脸色不和悦,对他却不吝啬,来了十多天,做饭的手艺虽然比普普通通还差一点,但天天都有肉,今早还在煤球炉子上煨了一锅蹄髈汤当晚饭,他中午吃三两饭加两个馍馍也够了。 旁边坐满了人,顾西美没多说什么,把自己饭盒里的青椒炒肉划了一小半给他。顾景生低头说了声谢谢,火速拌进饭里扒完了,等顾西美吃完,他把两个空饭盒一收:“我去洗。” 一旁的王老师笑着表扬:“你侄子很不错啊。” 顾西美抻着脖子见顾景生走到食堂外的井边,三下五除二提了一桶水上来,跟着别人去边上水台刷饭盒,才转头笑着说:“这孩子在云南吃了不少苦,挺懂事的。对了王老师,景生他基础怎么样?上课跟得上吗?纪律好不好?对同学友好吗?” 万春街 第27节 “嗐,你都打了好几次招呼了,我刚刚还特地去问了一圈。杨老师说他数学特别好,心算能力很强。语文我让他读了一段课文,字都认识。上课纪律挺好,沈青平跟你们住一起吧,看起来和他很熟,总去跟他说话,我看他自制能力比较强,不怎么搭理他。” 顾西美又走了一圈,把各科老师都谢到,才算放了心。 太太平平一天无事,傍晚顾西美骑着自行车带着顾景生回到连队宿舍,顾景生一进门放下书包就说:“我去把斯南找回来。” “没事,不用管她,她饿了自然就回来了。”顾西美揭开锅盖,蹄髈汤还是温的,她把锅子移到煤油炉上,扒拉出半颗大白菜:“你先去做作业,做好作业把明天的课预习一遍,不懂就问。晚上我要批作业备课,一张桌子两个人用铺不开。” 顾景生嗯了一声,打开书包拿出课本。 到了七点半,顾西美拆开两卷挂面,准备丢进白菜蹄髈汤里,顾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嬢嬢——等等。” 顾西美吓了一跳,顾景生已经窜过来把汤锅端开,又拿了个空的炒锅倒上水盖上盖子接过挂面:“作业做好了,我来下面条。过几天要搬去学校住,嬢嬢你去收拾东西吧。” 顾西美犹疑地看了看他,嘱咐了几句进里头收拾衣服去了,想来想去,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往外看,见顾景生正从汤锅里往外捞蹄髈肉。她皱了皱眉,想着要出去教育他,要吃就光明正大的吃,用不着假模假样地偷吃,肉买来就是管他吃饱的,再想想这孩子心思特别重,中午连荤菜都不买,光吃馍馍夹土豆,摇摇头又轻轻放下了帘子。 不一会儿,隔着墙都听见外头孩子们踢踏踢踏从远到近呼啸而来,有人尖叫了几声,又有大人扯着嗓子喊小赤佬们回家吃饭。 “姆妈——我回来啦。”陈斯南识相地舀水洗手,洗完手的水端出去外头把一脚的沙子冲干净,兴高采烈地从裤袋里摸出今天的战利品:“大表哥,看,我今天赢了两颗七彩玻璃珠,好看伐?阿毛拿五个单色的来换,嗨,想得美,不换!” “咦?大表哥,你真的会做饭啊?香得来要命!”她像只小狗一样围着顾景生打转,夸张地赞颂道:“你比姆妈做得好多了。真的,我鼻子顶顶灵光,一闻就知道灵不灵。”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姆妈一做蹄髈汤,我就不想回来吃。” 顾西美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她这几年最拿手的就是蹄髈汤,还真没发现斯南什么时候吃腻了。却听外头斯南嘀嘀咕咕地抱怨:“油是油得来!瘦肉吃着像——像草,没味道,肥肉好大一块,像——像香皂。” “不想吃你回来干嘛?”帘子一掀,顾西美沉着脸走了出来。 斯南往顾景生腿边躲,低眉耷目地撅起嘴:“想吃的。饿。” “哼,洗手了没?” “洗了,还用香——皂了。” “脚冲干净没有?” “冲了,没再踩到泥水里。” “今天在幼儿园睡午觉了没?” “我睡不着,我的枕头太香了,它不让我睡。”斯南狗腿地爬上小矮凳拿出三双筷子摆好:“我没说话,也没下去玩,一直躺着。” “真没影响其他小朋友?”顾西美拿眼觑她。 斯南睁大眼一脸坚定地摇头:“没!” “中午幼儿园吃什么了?” “馍馍、炒鸡蛋、白菜汤。”斯南幽怨地看向锅台上的白菜。 “不一样,我们晚上吃的是白菜蹄髈汤。” 斯南苦着脸趴到沙发上:“嗯,不一样。” 顾西美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骨头收一收,坐要有坐相,你什么时候看到你姐姐这么趴着了?难看伐?起来。” 斯南不情不愿地滑下沙发,又去够碗柜里的糖罐子,自我表扬道:“我今天没惹祸,可以吃一颗糖。”还没转开盖子,就被姆妈一巴掌拍在手上。 “吃饭了还吃什么糖。没惹祸是应该的,谁家的小孩像你这么天天闯祸啊?不惹事你还骄傲了?还能拿奖励了?那你姐姐一天得吃多少糖啊?” “吃多了牙齿会坏的。”斯南不屈不挠地再次伸出魔爪:“爸爸说了我要是不闯祸就能吃一颗糖的。我好几天没吃糖了。” 顾西美被她气笑了:“你也知道你好几天没资格吃糖啊?哎!说了饭前不许吃糖,陈斯南!放下!想挨打是不是?你的耳朵呢!” 斯南鼓着腮帮子乐,举起两只小手又快快放下。一旁顾景生端着菜喊:“当心当心,别烫到你。” 顾西美要去拧她耳朵的手一落,拽着斯南的胳膊一拉:“你别老在锅台这里捣乱,走开走开。” 斯南趁机又滚上沙发,举起两条小细腿在空中抖啊抖,心满意足地含着糖哼起了歌。 “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顾景生和顾西美异口同声道:“你想得美!” —— 桌上摆了两菜一汤,三碗冷面。 “哇——哦!”斯南一脸崇拜:“大表哥万岁!” 顾西美真被顾景生惊到了,再看着他飞快地把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到平时自己烧完饭处处狼藉的样子,脸红了一红,看来这孩子没偷偷吃肉,他说自己会做饭倒不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可怜。 原来的白菜蹄髈汤,变成了白菜清汤,上头一层油没了。蹄髈连着皮和肥肉的那一块,带着一指宽的瘦肉,切成了薄薄的五花肉片,青蒜炒肉片,点缀着几根红艳艳的干辣椒,确实香得要命。瘦肉被顺着撕成了一小条一小条,葱姜蒜末炒香后浇在上面,加了一勺麻油和一点白芝麻。冷面不知道他加了什么调料,清甜爽口,跟上海卖的冷面比也毫不逊色。 “你冷面里放什么了?”顾西美忍不住问。 “酒酿汁。奶奶临走前塞的那罐子酒酿,说斯南爱吃酒酿小圆子——嗯,还有酱油、醋、花生酱、豆腐乳什么的。”顾景生顿了顿:“我妈都这么调酱料,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好吃!”斯南举起大拇指:“我就说大表哥你做饭灵光嘛!” 顾西美觉得很没面子,但技不如人也服气。她是个不讲究吃的人,这顿饭都吃撑了,还吃出了几分乡愁。斯南连炒肉片的最后一点汁水也拌进了面里,蹭下椅子就鼓着小肚皮仰倒在沙发上,一脸满足和幸福:“太好吃了。好吃得要命。” 顾景生默不作声地把碗筷洗干净出了门。顾西美叹了口气,心想但凡斯南有这孩子一半自觉识相能干,她也就不怨了。没几分钟,却见顾景生提着两桶水进来:“嬢嬢,洗澡水打好了,外面煤球也换好了。我出去玩一会儿,十点钟回来。” 顾西美烧上水,抬头看天边一团团被晚霞映成粉紫色的云,见顾景生已经走到了宿舍那头的双杠边上,他一抬手,就窜了上去,腰一折躺在了杠子上看日落。开学的第一天,顾西美突然意识到这几年好像今天是她最轻松的一天,但凡陈东来有这孩子一半自觉识相能干,她也不会怨。 “姆妈。”斯南搂住顾西美的胳膊:“明天还是大表哥烧晚饭对不对?” 顾西美给了她一个白眼:“去去去,你也给我出门去散几圈步。姆妈先洗澡,等下喊你回来洗。” 斯南高兴得很:“那我去找大表哥平平哥哥星星姐姐玩。” 门还没关上,斯南听见姆妈笑着说:“对了,明天你跟表哥一起去姆妈学校,你可以上一年级了。” ???斯南懵了半天,转身拍门:“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我还小呢,我还是个宝宝!我要上幼儿园!” 里面传来哗哗的舀水声。 “大表哥——救命!”斯南撒开脚丫子往双杠跑去。 第49章 陈斯南很久以后都记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谈话”,包括很多不应该存在于四岁儿童记忆中的细节。 “天空从粉紫色变成蓝紫色,越接近地平线就越蓝,每团云边上都镶着亮边。我们头顶上一直浮着一团淡粉色的云朵,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倒挂在双杠上,粉色的小狗云就不断地晃啊晃。” “顾景生说,小孩子反正是没得选择的。如果可以选,他第一个就选不要被生下来。” “顾景生还说,大人其实都很傻,但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决定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得学会原谅他们的蠢,不然我们就太惨了。” “顾景生又说,上小学就上小学呗,你可以从后门自己跑出来玩儿,学校前面种着很多苹果树,苹果熟了掉下来你就可以捡来吃,食堂前面有口井,你要小心别摔下去,厕所蹲坑有点宽,你要小心别栽进粪坑里。但是学校的厕所比万春街的味道好多了。” 斯江觉得她记载的很多东西是斯南长大后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候顾景生才十岁,他是个很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不可能说出那些近乎哲理的离经叛道的话。斯南坚持自己天赋异禀,记忆力超群,而且—— “大表哥一直就愿意跟我说话,说好多。你又不知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记性好着呢。” 斯江气结,拿起英文书拍她的脑袋:“你?来,once upon a time,there was a rich emperor,接着背啊。” 斯南抱头鼠窜:“阿姐,做人心胸要宽大,不要嫉妒我和大表哥要好,有些事,嫉妒也没用。” 早已从依靠一味讨好以获得卑微的爱里醒悟的陈斯江,冷笑着追杀了亲妹妹半条弄堂。 四岁的陈斯南无奈地顺从了“为她好”的安排。第二天她睡眼惺忪地被搁上了自行车前杠,以懒猴的姿势抱着车龙头继续睡,半小时后又迷迷糊糊地被扔到了一(3)班教室的最后一排,无比巧合地靠着后门。等她醒来后抹了把口水,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坐满了小朋友,都在认真地张大嘴喊:“啊——啊——啊”,特别傻。最前面有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头的女老师,手里拿着一样斯南无比熟悉的东西:竹戒尺,打在屁股上会自动弹两下的凶器。 斯南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大表哥的话,从善如流地从后门走了出去,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长长的走廊上铺着整齐的地砖,不是夯土,一小格一小格交错着。斯南努力不踩到线,于是横着像一只螃蟹那样从一(3)班迅速溜到了尽头二(1)班的后门,双膝一弯,直接跳下了三格台阶。 穿过一条宽阔的土路,斯南爬上了另一条走廊,同样的一间间教室,门上挂着班级牌,里面一排排傻乎乎的人,她心有余悸地回头,原来刚才已经经过姆妈教的二(3)班了,还好没有被抓到,好险。她贴着墙像玩特务游戏一样谨慎,遇到教室门就迅速跑过去,终于看到了三(1)班的牌子。 顾景生正心不在焉地翻着语文书,眼角突然感觉到一小片阴影挡了挡光,又蓦地消失。他一扭头,看见斯南眯着眼讨好地正对着自己笑。 斯南见他也在读书,做了个鬼脸,发现坐在大表哥前面正回过头来的是沈青平,赶紧溜了。沈青平愣了愣,疑惑地问:“我好像看见南南了?” 顾景生垂眸翻书:“嗯。” 一个粉笔头呼啸而至,正中沈青平的后脑勺。 “沈青平,起来,不听课就站到外面去。” 沈青平疼得龇牙咧嘴,慢吞吞地蹭开椅子,椅子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额头上又吃了一个粉笔头。王老师这招才真的是“但手熟尔”,百发百中,从不落空。 站到走廊下头,沈青平忍不住四处张望。一个小脑袋突然从墙边探了出来,不是陈斯南却是谁?他踮起脚看看教室里,王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好机会。 “你怎么又离家出走了?”沈青平揪住斯南的衣领:“走,我带你去老师办公室找你姆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斯南朝后蹬了两下腿都没踢到他,不服气地反驳:“我是小学生了!姆妈带我来的。” “哈,你是小学生怎么上课时间在外头乱晃?” “那你怎么也在外头乱晃?”斯南扭头瞪眼:“我也要去告诉你姆妈。” 沈青平手一松,英雄气短:“南南,你想想,平时谁对你最好?” “阿姐对我最好。”斯南给他一个白眼。 “嗳?咳咳,我是你姐最好的朋友,你小时候一头的疹子疤可恶心了,我偷了好多麻油,一粒粒帮你抠,你记得伐?” 斯南嫌弃地往外走,想去找传说中的苹果树:“平平哥哥你好恶心,我姐才没朋友呢。” 沈青平一愣,直接忽略了前半句:“谁说的?为什么?” 斯南想了想:“宁宁哥哥说的,我姐太漂亮了太厉害了太忙了,就没朋友。哎呀,你不懂。” “宁宁哥哥是谁?”沈青平气得不行:“朱镇宁是不是?他找打!” 斯南摇头:“不是,是上海的宁宁哥哥,我姐姐的同学,年级第一,家里有什么泥的大彩电,还有闪闪发亮的杯子,爸爸是教大学生的,可厉害了。”她扭头看了沈青平一眼,眯起眼:“比这里的宁宁哥哥好看多了,也比你好看。” 沈青平咬着牙生闷气。 “不过没有我大表哥好看。”斯南失望地看着那几排苹果树苗:“大表哥不是说可以捡苹果的吗?” “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苹果等七年,枣树当年就换钱”。沈青平幸灾乐祸:“这苹果树还是我们去年秋天才种下去的,你现在就想摘苹果?想得美。” 斯南发了会儿呆:“大表哥骗人。” “你这么傻,不骗你骗谁。走了,打下课铃了。”沈青平牵起她的手:“老师们一出来就能看到我们。快走,先藏起来,等人多了就安全了。” 四节课上完,顾景生拎着两个饭袋子去一年级,拨开满走廊打闹的小孩儿,见陈斯南趴在课桌上拿着一枝铅笔在乱涂乱画。 “吃饭去。” 斯南气囔囔地喊:“你骗人!苹果树那么小,一个苹果都没。” 顾景生直接拎起人往外走:“我说苹果熟了会掉下来,等你到了五年级苹果就熟了。” 万春街 第28节 沈青平追在后头目瞪口呆,这也可以? 斯南双手一顿乱捶:“骗人骗人骗人,我不喜欢你了,大坏蛋。” “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你傻吧?”顾景生鼻孔出气:“学着点,谁也别信,只能信自己,懂吗?” 沈青平看向喧闹的人群,感觉自己那个做个好人的理想好像有点难实现。 —— 一周后,顾西美终于把家搬了。好在现在兵团改为农垦系统后乱糟糟的,原来连队的宿舍也没人管,她索性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都锁在了老宿舍里。朱广茂安排了一辆供销社的拖拉机,把沙发五斗橱等家私拖到镇中心小学,来回跑了三趟,最后一趟老战友们托儿携女坐了一后斗,正好晚上直接吃暖房酒。 顾西美对新的教工宿舍还是很满意的,面积比以前大了四五个平方米,同样也是长方形南北开窗东西是墙,地上砖红色的水门汀平平整整亮亮堂堂,墙壁统一粉刷成嫩嫩的淡黄色,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她特地做了崭新的深咖啡色灯芯绒沙发套,沙发往东墙下一摆,很是气派,又请师傅把大衣柜和五斗橱都重新上了木油,另配了一张书桌和两个小方凳,正好师傅手头多那么点油漆,顾西美就请师傅一张漆成大红色,一张漆成明黄色,搁在外头吹几天风散散味道,给景生和斯南做功课用。 斯南最喜欢那张新的高低床,爬上爬下二三十回乐此不疲,一会儿要睡上面一会儿要睡下面,一会儿还是要去布帘子对面跟姆妈睡,唉,大表哥说得不对,小孩子怎么会没得选,有得选更麻烦。 为了配得起这更体面的新宿舍,顾西美憋了几天,终究还是委婉地宣称自己太忙,让景生安排暖房酒。 “你看看还要买些什么蔬菜,星期天中午食堂吃土豆烧排骨,要么我打上十份回来,二十块排骨也够一人一块的。” 顾景生想了想摇头:“不划算,十份小菜要两块钱,在景洪能买三斤肋排,肯定能切上三十来块。不如我早上骑自行车去买菜吧,万一这边排骨贵,中午再去食堂打饭也来得及。嬢嬢你要是请二十个人,就给我十块钱菜钱好了。” 顾西美塞给他十五块钱:“家里烟和酒都有的,你多买点菜,自己想吃什么零食也别客气,蜜枣葡萄干什么的比上海好吃多了。” “姆妈!吾也要去!”斯南耳朵里飘进了蜜枣葡萄干,立刻从高低床上跳了下来。 “你就会捣乱,去去去,去你个头。”顾西美烦不胜烦:“让你写的aoe写好了没?从昨天写到今天,你写了几个字?本子呢?拿过来让我检查。” “我找不到书包了,本子在书包里。”斯南无辜地摊手:“昨天是姆妈你收的。” 顾景生拎起篮子网袋,顺手把斯南带了出去:“让她跟我去买菜,还能学点加减法。嬢嬢你放心。我会看着她的。” 顾西美看着两人上了自行车,远远传来斯南大呼小叫的声音,叹了口气,再次觉得有点内疚,景生这孩子留在上海,其实应该能帮上姆妈不少忙,也不太会影响斯江。但是——他来新疆,倒是帮上了她自己不少忙。这也算歪打正着了。 第50章 这两年管得渐松,阿克苏县城的虹桥巴扎(市集)恢复了一些旧貌,斯南跟着父母去过两回,对她而言,热闹,好吃,人挤人就最开心。沙井子镇逢星期天就也有人在314国道邮政局边上摆摊,维族人摆得少,汉族人摆得多。 镇子不大,干部和群众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兵团制撤销后,上海知青出了名的抱团难管,动不动静坐游行上访。于是镇干部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自流,渐渐摊位越摆越多,把国道两边都占满了。 顾景生远远地就看见一串卡车堵在国道中间按喇叭,周围全是人,谁也不慌,各忙各的。靠着邮政局的几十个摊主都是维族人,地上铺着毡子,水果和蔬菜摆得稀稀落落,有三轮车上竖着几根铁杆,吊着半只羊,还在往下滴血,一个高大的维族汉子戴着小巧精致的花帽,身穿黑色皮围裙,正在磨刀嚯嚯。他隔壁的维族大妈脚边放了口大铁锅,里头是羊肉抓饭。堵住卡车队伍一群羊,正咩咩地叫唤着不肯迈步,不知道是不是物伤其类。 顾景生把自行车锁在一棵树上,掏出一个网袋往斯南脖子一套:“走,说说你今天想吃什么?” 斯南诚实地说:“我想吃糖醋小排、白斩鸡、狮子头,还有上次我阿娘做的鸭子,肚子里的米也好吃。还有——” 景生嫌弃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你每天就知道想得美,喂,涎唾水流出来了。” 斯南伸手一抹:“没有!你又骗我!” “你怎么还这么傻?”景生拉紧她的手挤到一个维族大爷面前:“不知道学校的宿舍给不给养鸡。” 斯南看着竹笼里毛茸茸的小鸡爱得不行,忙不迭地点头:“给给给,养养养,要十只!” “买一只公鸡,四只母鸡。”景生蹲下身挑鸡仔,不忘完成任务:“我们一共买回去几只鸡?” 斯南开始掰手指:“五只。” “错了。”景生憋着笑一本正经地说:“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会生很多小鸡,所以我们买回去很多鸡,多到数不清。” 斯南张着嘴,呆了会儿怒了:“阿姐不是这么说的!1+4等于5等于5等于5!我会数数,12345,6789——10!”她用力张开十指,动了几下,再三确认自己没错。卖小鸡的大爷哈哈笑。 景生付了一块钱,把一只小鸡轻轻放到她的爪子上:“捧好,别掐死了别摔死了啊。” 斯南捧着,鼻子眼睛皱到了一起,走路都轻了不少:“嗷嗷嗷嗷,小鸡你别动,嗷嗷嗷,动了你会摔死的。” “小戆徒。”景生叹气,果然无论在景洪还是万春街还是沙井子,到处都是戆徒,他真的太不容易了。 心惊胆颤高空行走的小鸡最终还是回到了景生拎着的篮子里。斯南吃了两颗大蜜枣一把葡萄干后,把刚才上当受骗的愤怒抛之脑后。让景生烦恼的就是这小戆徒什么摊子前都要看一看问一问,假模假样地跟人聊天。 “伯伯,你这个切糕看起来真好吃。啊呀,伯伯你的花帽真好看。那个卖羊肉的叔叔的没有亮片,一点也不闪。” 叮,陈斯南获得免费切糕一小块,2乘2厘米见方。 “阿姨,我从来没见过你家这么大的葡萄干,你看我表哥刚刚买的这么小!和你卖一样的价钱。唉!” 叮,陈斯南又获得免费特大葡萄干一把,目测超过十粒。 “啊!沙木沙克?沙木沙克哥哥,我是南南呀,坐在你后面的后面的右边的右边,你上次被老师——” 叮,陈斯南再次获得免费西瓜一片。 “叔叔,沙木沙克哥哥被老师表扬了,他给我取了个名字:阿娜尔汗,好听吧?” “阿娜尔汗?哈哈哈,下次叔叔带阿娜尔汗(石榴)来,你记得来吃。” “嗯嗯嗯,叔叔再见,沙木沙克(大蒜)哥哥再见!”斯南乐呵呵地朝着一脸不乐意的沙木沙克挥手。 买完菜,顾景生拖着依依不舍的斯南往回走。斯南脖子上的网袋里有五根茄子一把香菜两根大葱,香菜叶子时不时在她鼻子下头晃,害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直苦着脸喊臭。景生用大葱把香菜拨开:“你现在看起来是一只小象。”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斯南眼睛盯着大葱,觉得大葱好像快插到自己鼻孔里了。 “猪鼻子插葱,装象呗。”顾景生笑了两声,觉得把顾东文用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套在斯南身上有点没意思,一低头,看到斯南还斗着眼在努力看大葱,又觉得还是有意思的。 —— 顾西美忙活到中午,堪堪把大家具都安排妥当,开始拆包裹箱子,看到五只毛茸茸的小鸡和扑鼻而来的臭鸡屎的味儿时,有点崩溃,当着斯南的面,她不好凶顾景生,但脸已经控制不住地垮了下来,偏偏斯南还一脸求表扬的嘚瑟样儿。陈东来就在这不恰当的时候回来了。 “呀,南南养小鸡啦?给爸爸看看。”陈东来放下包就投入在好爸爸的角色里。 顾西美把纸箱子拆得哐哐响:“伊养?到最后还不都是吾格事体?臭嘛臭得来,龌龊嘛龌龊得来。陈斯南,你还不洗手去?” “爸爸爸爸,吾出道数学题,阿拉买了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侬港现在阿拉有几只鸡?”斯南把手里的小鸡仔放回景生的篮子里,抓住爷老头子现学现卖。 景生一脸严肃地找了个空箱子出门安置小鸡去了。 “呀,阿拉斯南小学生都会出题啦?这题好像还有点难。”陈东来见西美脸色难看,赶紧找出脸盆肥皂和毛巾来给斯南洗手:“爸爸想一想,吾要掰掰手指头数数哈。1、1234——是5吧?阿拉屋里有五只小鸡,对伐?” 斯南哈哈笑:“错错错!一只公鸡和四只母鸡会养交关小鸡,所以阿拉买了交关鸡,多到数不清!合算死了。” 顾西美把衣服一股脑地塞进大衣柜,探出头来吼她:“侬又啥地方学得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让侬写数字,写得一塌糊涂,一个3写了廿遍还是花的(写了二十遍还是歪的),啊?今朝夜里再写勿好,让侬屁股开花!” 斯南不吭气了,大眼睛翻了翻,溜出去看她的新宠物。 陈东来见顾景生在外头打了水收拾菜,有点惊讶:“怎么是景生在弄?” 顾西美没好气地说:“吾倒想要有八只手,可能伐?搬场是桩多吃力的事,亏得有老朱帮忙弄了辆拖拉机。你就不知道提前一天回来帮忙?” 陈东来挤到大衣柜前:“今年新的气油田任务特别重,十月份开始我们所有人的探亲假全给取消了。我刚休完探亲假,实在不能请假。明天一早就要赶回井上。”他把几床棉被放到柜子最上层,叹了口气:“等明年五月份出油稳定了就好了,对了,阿克苏县城马上要通电,沙井子年底就也能通上电了。我带了两个六十瓦的灯泡回来,你改作业复习考试什么的亮一点,煤油灯伤眼睛。” 顾西美不作声,爬到高低床上面去铺床单。 陈东来却从衣服堆里翻出陈斯南得以出生的始作俑者:几包桂林牌避孕套。 “这——会不会过期了?” 顾西美瞄了一眼:“塑胶的,有什么过期不过期的。” “现在景生也在,你看放哪里好一点?”陈东来不敢擅专,听领导指示。 “五斗橱第一个抽屉里,锁起来。陈斯南那翻腾劲儿,别又闯祸。” 虽然觉得这东西和文凭、户口页、钱放在一起有点怪异,陈东来还是服从了命令,想了想他又拿了一个新的,眼不斜视地塞在了枕头下面。这个带着明示意味的动作落在顾西美眼里,她皱了皱眉装作没看见。四年来这东西的年平均消耗都不到一个,孟沁的好意提醒她还是要放在心里。 “听说你们局里进了好几个女大学生?”顾西美继续铺下铺的床单。 陈东来锁上抽屉,把钥匙压在西美的大衣下头:“你看一下,钥匙还放这里。女大学生?是进了三个,工农兵学员,两个北京的一个上海的,还都挺能吃苦。” “前天打电话给你办公室,接电话的是那个上海的吧?” “电话?”陈东来想了想:“哦——那天啊,是的,是小何。她——还托我向你道个歉。我说你这种小事也不会放在心上的。”他看了看西美的脸色,弱弱地加了一句:“是吧?” 两人短暂沉默了几秒。顾西美心里冷笑了几声,只要站上讲台,她嗓子一个礼拜有五天是哑的,明明说了是陈东来家属找,那小何同志偏偏要多问一句您是不是陈工的妈妈。妈?放你妈的屁。 孟沁说得也对,你不当他是宝,总有人当他是宝。克拉玛依油田今年开始飞跃了,谁知道这些十几年只和石油打交道的男人们会不会生出花花肠子。 第51章 中午一家四口在食堂简单地吃完,顾西美继续收拾屋子。做木凳富余下的几根长木条,她问师傅讨来,自己敲敲打打,垫上硬纸板拼成了大小不一的简陋相框,选了几张照片放上去越看越美,想着解放全人类的伟大志向可以暂时放一放,便把沙发后的世界地图取了下来,挂上这几个相框。 斯南踩在沙发上蹦跶:“阿姐,侬好!阿舅,侬好!外婆,侬好!爸爸好妈妈好囡囡好——” “没有大表哥!不好不好。”斯南扭头喊:“爸爸,要有大表哥!” 陈东来心里微酸:“行,等国庆节我们一起拍照。不过南南,你想想还缺了谁?” 斯南坐在沙发扶手上玩前俯后仰:“小舅妈!哦,不许叫小舅妈,周阿姨周阿姨,我喜欢的周阿姨,嘻嘻。” “再想想?” “大姨娘?三个表哥也没有。我下次回上海要去复兴岛玩的,哥哥们说带我去船上玩。” “咳咳,再想想,回新疆之前谁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啊?” “阿娘!”斯南滚下沙发:“咦?外头来了好几个小朋友,我去看看。” 顾西美赶紧跑出去,却是学校的几位老师带着自家的孩子来贺乔迁之喜,手里当然都没空着,最客气的是教导主任梁老师夫妻,直接拎了一只老母鸡上门。 一番寒暄后,老师们喝茶吃糕点,连声夸奖顾西美心思巧妙,把宿舍收拾得这般洋气,又对着墙上的照片猛夸斯江和北武。身为电视台小明星的姆妈,北大高材生的阿姐,顾西美听得心情大好,送客时再三邀请他们晚上一定要来吃饭,转头见斯南在前排果树下和其他孩子排队跳泥坑,竟然也只皱了皱眉没吼她。 “嬢嬢,老母鸡,杀还是留?”景生提着刀拎着鸡从墙边站了起来。 西美胳膊上忽地起了层鸡皮疙瘩,原本想着晚上加个老母鸡汤,却不由自主地刀下留鸡了:“还——还是养几天吧,看看下不下蛋。” 景生哦了一声,拎着幸存鸡转去宿舍后头安顿了,手里的菜刀刚在井边磨过,太阳下反光,刺了顾西美的眼。她想起这孩子第一天到万春街的事,总觉得实在看不透景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等顾西美把人情帐一一记上,才想起来刚才一客气晚上又多了五六张嘴来吃饭,赶紧又和景生商量添菜的事。少不得把上海带回来的宝贝货色都用上。陈东来奉命捉拿陈斯南回来洗头洗澡。一家人忙得团团转。沈青平领着兵团子弟兵们冲进教工宿舍区的时候,斯南还站在家门口弯着腰甩干头发。 “我甩我甩,我甩甩甩。”斯南一左一右地甩着头,手里的毛巾也规律地在空中转圈。 “南南,你甩了我一脸的水!讨厌!”沈星星去拽斯南的胳膊:“快停快停。” 孟沁夫妻、曹静芝夫妻还有以前相熟的知青们浩浩荡荡十多人往宿舍里一挤,人声鼎沸。等大家坐定了,发现在厨房里掌勺的竟然是顾景生的时候,立刻群情激愤起来。 “好你个顾西美啊,离开兵团宿舍,果然被资产阶级不良习气沾染了?使唤起童工来了?”朱广茂笑骂:“再来一次革命,我第一个站出来揭发你。” “呸,你家镇宁,一年级就要烧你们两口子的早晚饭,你还有脸说我?”顾西美丢给他一个哈密瓜一个西瓜:“去去去,切瓜去。” 在厨房给景生打下手的陈东来笑着帮腔:“我家南南都知道,礼拜天呐,朱叔叔孟阿姨要睡到下午一点钟才起来,镇宁哥哥还要做饭给他们两个大懒虫吃。” 万春街 第29节 曹静芝插进来表示羡慕嫉妒恨:“要我说小孟真是个聪明人,你看我,一家子都靠我一个人忙,累嘛累死,病都不敢生。上个月突然发烧,心想完了,结果我家星星居然会下面条熬粥给我吃,青平自己骑车去卫生所给我抓药,真是没想到,把我哭得啊。” 孟沁不以为然:“切,隔天你还不是又屁颠屁颠爬起来服侍他们?母强子弱懂伐?” 顾西美云淡风轻地戳穿她:“这倒是,你姆妈什么都会,所以你什么都不会。你倒也试试强强看?” 哄笑中,吃瓜群众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追忆起孟沁同志被子不会叠半夜野外拉练忘记背行军包的种种糗事。 —— 晚上七点,顾西美从食堂借来的长条饭桌和长条板凳,在宿舍外的空地上一字排开,七八个孩子也凑了一桌。陈东来开了白酒黄酒和啤酒,又有两条牡丹烟,各式糖果蜜饯点心,还没上菜桌上已经琳琅满目,很有酒席的派头。 顾西美也没想到十五块钱买了五只小鸡后还能整得出这么多菜,着实狠狠地夸了景生一番,话里话外把他当亲侄子看待,倒让陈东来有点意外。对比一下自己这几年的待遇,他意识到自己骨子里还是宁波人,毕竟上海男人十个有八个在家负责掌勺,这大概也是夫妻和睦家庭幸福的根源。 景生离开景洪后,头一回受人重托,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心里也拧了一股劲要把这件事办好。顾东文说过,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得漂漂亮亮。 咸蛋和皮蛋,是知青们从上海必带回来的居家旅行佳品。顾阿婆买小菜不如陈阿娘,但是腌咸鸭蛋,她要自称第二,万春街没人敢称第一,毕竟高邮咸蛋已经出名了上千年。每一个切开,蛋黄金红流油,入口鲜香微沙。皮蛋却是阿娘选的,只只都有两三朵漂亮的松花。景生前几天炒了一罐子双椒酱吃面,舀出一大勺,配上酱油麻油葱花蒜泥花椒油,拌匀了浇在上头,这是从景洪的四川知青们那里学来的。一盘双椒皮蛋吃得沈勇和朱广茂赞不绝口,为了抢第二口,差点筷子大战,瞬间光盘。 糖番茄却是小朋友们的最爱,在井水里放了半小时后,入口冰甜冰甜。斯南的糖番茄汁水保卫战没白打,最后几口糖水下肚,恨不得立刻躺地上舒服地来几下仰泳。 另外几个冷盘拍黄瓜炒花生米冷茄子倒也不算稀奇,上海背回来的黄泥螺和海蜇头却是罕见的宝贝,引来哄抢。热菜刚开始上,大人孩子两桌上的八道冷菜全都清空了,只有顾西美面前的小碗里各色菜都有一口,是特地留给景生的。 陈东来起身收碗盘。曹静芝笑着拦住他:“我们来好了,你们接着喝。” 顾西美一天下来没觉得太累,又喝了一杯黄酒,心情很是舒畅,便横了丈夫一眼:“让他去,反正现在也没菜,喝什么喝,我们妇女同志一年忙到头也该歇歇。”以前方太太她们打麻将,方先生他们笑嘻嘻地忙着倒茶泡咖啡换唱片指挥佣人煮鸡汤馄饨,甚至还开车去凯司令买栗子蛋糕呢。怎么新社会了她们反而还用不上男人,不应当啊。 沈勇挽起袖子:“好兄弟有难同当,东来,我来帮你。”两人笑着抬了一大盆碗盘去井边劳动。 景生谢绝了好几拨要帮忙的大人,交替使用两个煤油炉子和两个煤球炉子,有条不紊。酸辣土豆丝、小炒肉、酱油炖蛋,上一道菜就下一场筷子雨,陈东来和沈勇回来的时候,这三个菜一点也没剩。西美看他们实在可怜,从小碗里拨出两筷子来,又抱怨他们干活太慢。 斯南看见糖醋小排立刻高兴得跳了起来,喊了好几声大表哥万岁,如景生所估,小排真只够一人一块,想吃第二块都没有,越发显得那唯一的一块多么美味。孟沁眯着眼摇头回味:“西美啊,和你侄子比起来,我家镇宁煮的都是猪食。人比人气死人。” 西美笑得不行:“猪食可不就对了?你家老猪加你这个猪太太,有人喂就很好了,还不知足?” 孟沁气得要撕她的嘴,一看下一道菜是红烧划水,顿时把个人荣辱搁旁边,赶紧抢菜,这可没算好人头,早动手有得吃,晚动手只能捞汤汁了。 八道热菜上完,最后还有酒酿小圆子收尾,斯南已经吃得肚皮滚圆不能动弹。大人们收拾完桌子进屋开了收音机聊天喝茶。晚上九点钟太阳还有余晖,沈青平朱镇宁和学校的几个同学去打乒乓球,沈星星好奇地坐在景生旁边看他吃饭。 “这么多菜都是你做的啊?比我姆妈做得好吃多了。” 斯南躺在另一条长桌上翘着二郎腿直晃:“对,我和大表哥一起去买的菜。” “我没问你,南南你别抢话。”沈星星不乐意地拍了斯南一下,扭头继续问:“你也在中心小学上学?你在哪个班?我在二(3)班,就是顾阿姨的班上,我是文艺委员。” 斯南腿晃得更起劲了,扭过头继续抢答:“大表哥在三(1)班,我在一(3)班。你发现没有?我们都是一和三,只有你是二。” 沈星星没好气地说:“你那个一年级是假的,不算数。”她又高兴起来对景生说:“那你和我哥一个班呢,我哥回来都没说,讨厌。” 斯南哈哈笑:“因为平平哥哥每天都被老师罚到走廊上站着。” “你怎么知道?” “我每天都在——检查。”斯南做了个鬼脸:“检查纪律,谁不听话我就报告给我姆妈。” “骗人,你一年级的才不能检查我们二年级三年级呢。”沈星星得意地笑了:“你肯定不好好上课,跑到教室外面去了?我现在就去告诉顾阿姨。” 斯南急了,一个鲤鱼打挺,由于鲤鱼吃得太饱,没挺起来,只能在桌上扑腾了两下。 “喂!星星姐姐,星星姐姐,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沈星星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走了回来:“你说,不许骗人。” 斯南眼珠子转了转:“我有个维族名字,叫阿娜尔汗。你猜是什么意思?” 沈星星哼了一声,掉头又往门口走。 斯南赶紧溜下桌,跑了两步,直接抱住沈星星的腿喊了起来:“啊呀啊呀,我肚子疼!” 顾景生噗嗤笑出声,自管自把饭碗菜碗去洗干净,又把借来的一套煤油炉和煤球炉子送还给梁主任家。梁师母没来吃饭,正在火冒三丈地检查儿女们的作业。教工宿舍就这么两排,顾家的酒席还没吃完,景生的大名早已传开。梁师母抓住“别人家的孩子”,趁机把自家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都教训了一遍。等景生好不容易脱身,回到门口,沈青平朱镇宁一班人满头大汗地正被迫陪沈星星等几个女孩玩过家家。 斯南正在抗议:“我姐姐在上海,怎么能做妈妈?” “假设,假设她在。”沈青平绝不退让:“你们要我当爸爸,就得斯江当妈妈,不然我不陪你们玩了,没劲。” 朱镇宁挤开他:“你快走走走走,我来当爸爸好了。斯江当妈妈。斯南当宝宝。星星,你和你哥一家人。好了,现在我们两家来吵架吧。喂,姓沈的,别以为囡囡妈妈出差就能欺负囡囡——!” 沈星星喊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当妈妈,得别人才能当爸爸。斯南,你到我家来,你是我们家的宝贝,来,宝贝,妈妈最喜欢你了。”她看向顾景生,心想最好是南南表哥来当这个爸爸才好。 斯南头都晕了。她推开面前的玩具小汽车,跑到景生旁边:“我不要当你们的宝贝,我也要当妈妈,大表哥当爸爸。你们谁要当我家的宝贝?爸爸每天做好多好吃的,妈妈每天陪你玩。” 小伙伴们安静了,这个听起来好像很不错? 夜深了,斯南赖在上铺的景生身边追问:“大表哥你为什么不肯做爸爸?” “大表哥你说话你睬睬我呀。” “过家家不好玩是不是?” 景生忙了一整天真心很累,眼睛也不睁地嗯了一声。 “我也觉得不好玩。他们老是要我当宝宝,没劲。” 顾西美绞干了头发,拿毛巾把头发裹紧了,敲了敲床架子:“南南下来睡觉,别吵你哥。他累坏了。” “那我不作声,我要跟表哥睡。” “胡说八道,床这么小,你睡在上面哥哥不好翻身。你掉下来摔伤了我可不管,自己躺三个月啊,哥哥天天出去玩。” 斯南含着泪撅着嘴爬了下来:“那我要跟姆妈睡。” 陈东来锁了门进了里间:“晚上被爸爸的腿压疼了你可别哭。” 斯南发脾气吼他:“我不要爸爸!你走你走。我就要跟姆妈睡!” 闹腾了一会,顾西美轻轻把胳膊弯里的斯南移到枕头上,替她盖好被子。斯南还皱着眉撅着嘴的一脸不高兴,也许是因为景生不肯玩过家家,也许是因为不能也睡在上铺。不知道是不是在上海喝了一个月自来水的缘故,总感觉斯南变白了一些,五官也长开了点。 她踮起脚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景生,不禁叹口气,很惆怅,她怎么没生个这样的儿子呢,斯江斯南要有个这样的哥哥,她也就安心了。拉好帘子躺到床上她忍不住和陈东来感慨了两句。陈东来闻着她身上清新的香皂味,伸手把她搂进怀里:“我们把他当成亲生的不也一样?你大哥的儿子又不是外人。” 顾西美挣开他的手探身吹灭了灯,不一会儿就恼了:“烦不烦啊你,我累都累死了,你们男人脑子里就这么一件事是不是。”嘴上是恨的,手上却没使力气推开男人。 陈东来顺势压住她,摸索出枕头下的作案工具,急得手都抖了起来:“一年多了。西美,我实在是想——” “别动,孩子们都在旁边呢。” “都在打呼了。我轻点,我们俩轻点。” 窸窸窣窣了几下。顾西美一点酒意很快都被折腾完了。 “你好了没?快点。”这种提心吊胆的亲热,只有男人还能乐在其中。顾西美一身汗地懊恼不已,这澡白洗了。 月色透过玻璃窗照在墙上。布帘那边彻底安静了。景生睁开眼,手边嫩黄的墙刷得不太平整,在月光下满是细微的凹凸起伏。他的手指划过去,糙糙的沾了墙粉。他静静闭上眼,想起在景洪顾东文像要把破屋子都摇塌了似的,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男人女人就得做那种事,让他晚上十点后再回去。他在他裤子里放过癞蛤蟆壁虎,他也不在意,直接掏出来丢掉。至于顾东文的女人,隔天就会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好像哪里对不起他这个儿子了一样,神经病。 她不见了以后,不是没有女人来找过顾东文,还有个苗族的女人总来送吃的。顾东文一个也没睡。他是这么说的。他相信顾东文。 景生睁开眼看向半明半暗的天花板,心里第无数次骂了一句:你个蠢女人还不回来,你男人就快不记得你了。 第52章 阿克苏的冬天并不算冷,天山山麓挡住了寒潮,要等来年一月融雪才会冷得要命。十一月中旬全县户外作业都得停工,沙井子镇抢在停工前通了电,虽然电压不稳,灯不时忽明忽暗,跳闸不断,但好歹告别了煤油灯。冬天晚上八点多就天黑,知青们七点多就迫不及待打开电灯体会一室光明,重温回到大上海的感觉。 这两年各地慢慢恢复了过年节的习惯,上海的知青们早在通电后就相约串联过冬至节。因陈东来还在油井上抢工,顾西美便应了曹静芝的约,星期天带着孩子们回连队宿舍吃顿知青战友团圆饭。她负责带汤圆。 一百只汤圆,甜咸各半,搁筛子上放在外头,不一会儿就冻上了,五十个带去连队,五十个送给校长主任和办公室里要好的两位老师,再三交代景生熬了肉皮冻包在尖头汤圆里,千万要用吃生煎的法子先咬一口等嘬完汤汁再吃。反面教材陈斯南小朋友自觉地伸出被烫了两个泡的舌头咿咿呀呀,以示后果严重。 下午三四点钟,西美带着斯南和景生回到连队,搬走不过三个月,感觉已经很陌生。幼儿园墙上的团结严肃紧张活泼四块大牌子还挂着,旁边“打倒美帝国主义”的标语已经被涂了一层白,若隐若现的,不知道会换上什么新标语。毕竟《中美联合公报》已经出来快一星期了,再打倒自己的朋友有点难看。 连队的孩子们都在外头玩,一个个脸上两坨红,冻得红通通的鼻头下人均挂着一条半黄龙。斯南吸了口鼻涕,捋了捋被烫伤的舌头,滑下前杠喊了起来:“吾——回来啊——”本应该很有气势的啦,实在发不出,只好变成啊了。 “景生,你看着点妹妹啊。”西美扶着龙头叮嘱:“别让她出汗,风一吹要着凉,别给她跳沙坑,棉鞋里全是沙子烦死人,玩一会儿记得一起回沈叔叔家来喝点热水。对了,这块小毛巾你拿着,她要是出了一点汗,你给她夹进领子里,垫在背上。你自己也当心,别冻感冒了,云南一年四季都是春——夏天是吧?你冷不冷?” 景生看着斯南飞奔而去加入“黄龙大军”的背影,摇了摇头:“知道了嬢嬢。我不冷。”他接过毛巾慢吞吞地往孩子堆那边走去,虽然他更情愿去帮主人家炒菜,但是,唉,算了。 这个时候他还是想念景洪的。景洪只有很热的夏天和每天下雨不那么热的夏天。他在阿克苏才第一次过上秋天和冬天,穿上棉袄棉裤和棉鞋。九月底第一场沙尘暴来的时候,他趴在窗口足足看了十分钟才想起来问斯南:“这就是你说的玩不完的沙子?” 斯南把脸压扁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偷偷伸舌头舔掉那白色的雾气,又等着体会下一轮沙子砸在玻璃上的震动:“好不好玩?响不响?哗——哗——哗!砰砰砰,不用上学!” 刮完沙尘暴,一开门,门口堆积的沙子涌进来淹到他脚脖子。看到陈斯南嗷嗷叫着冲出去倒在沙地上打滚,那一刹,他理解了西美的痛苦,真的很想把她拎起来抽十下皮带,十下好像有点过分,怎么都得二十下。那夜他明明睡在上铺,却到处都摸得到细碎的沙子。听顾西美一边收拾斯南一边追忆当年住地窝子的苦,景生忽然觉得景洪的“破草房”、“盐巴汤”、“烂泥路”怎么也比阿克苏强一些。想起陈斯江说的沙子一点也不好玩,他承认,斯江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好像到了万春街也变蠢了。 晚上团圆饭十分丰富,沈勇说,顾西美家的景生是罪人,把整个阿克苏县上海知青家庭的待客标准都拔高了,害得他们不敢怠慢,特地各家凑钱从王三街买了半只羊,大葱炒羊肚,羊肉汤,红烧带骨羊肉,差点搞出全羊宴来,另外又有一锅熬得雪白的肚肺汤。 景生头一回喝羊肉汤,竟也不觉得膻,一碗下肚全身暖烘烘的。西美又盛了一碗肠肺汤给他:“明年你回上海,让奶奶给你做,我们扬州的肠肺汤才叫好喝。这个真不怎么样,你给曹阿姨点面子,勉为其难随便喝一碗吧。” 曹静芝笑骂她:“端我家的碗,骂我家的汤,顾西美侬覅面孔得来。” 这肠肺汤看着雪白,入口果然还有点腥味,的确不如羊肉汤。景生喝了一口,默默地倒了一大勺辣椒面下去,笑得一桌人不行。孟沁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啊,曹静芝,你服气不服气?” “都怪阿克苏的猪不行!”沈勇挺身而出为妻解难。 斯南舌头还疼,只用羊肉汤捣了点饭囫囵吞了,转头又去维持自己幼儿园小霸王的场子。这边大人们收拾完桌子,朱广茂回家搬电视。沈青平朱镇宁斗着嘴把饭桌靠墙,小矮凳摆好两排,准备集体收看《新闻联播》。 “我们学校也有电视机看。”斯南追着朱广茂跑,小手在屏幕上比划:“可惜是黑白的,我外婆家有彩色电视机,比你家的大,大这么多。我舅舅买的。” 孟沁给她一个毛栗子:“嗐,陈斯南你可以啊,四岁就知道炫耀了?朴素点啊,你外婆家在大上海,我们这是穷乡下,不好比。” 斯南摸摸额头:“我们乡下好,水没有怪味道!到处都能玩儿,还会下大雪!” “上海也会下大雪呀。”孟沁还没发现自己无意中就和斯南换了立场:“上海冬天能去浴室洗澡,你在乡下只好天天脚盆里洗屁股了哈哈哈。” 斯南一怔,想起周阿姨带她和姐姐去过的大浴室,叹了口气,摇摇头:“唉,不好比。我也想去浴室,那么大的池子,可以游来游去。” 孟沁见她小人儿说大人话,笑弯了腰,揉了揉她一头乱毛:“元旦我要去县里浴室洗澡,把你带上,去不去?” “要钱吗?”斯南眼珠子一转,问道:“不要钱我就给孟阿姨点面子,勉什么什么随便去一趟吧。”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 《新闻联播》如期而至。斯南一看,跑到最前头指着播音员的脸:“注意!请注意,你们看这个人像我爸爸!”被沈青平押回小矮凳上,她还向左邻右舍求证:“大表哥,你看像不像?”“星星姐姐,是不是很像?”又扭头问姆妈:“爸爸!爸爸上电视了。” 顾西美手下织着围巾,膝盖一抬把她顶回去:“嘘,就你在咋呼,安静,你爸有这么好看,我笑都笑醒了。这是赵忠祥,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 曹静芝也在织毛衣,闻言感叹道:“他们这一辈哪认识啊。赵忠祥进中央台的时候才17岁!真没想到他声音好听人也长得这么俊。” 沈勇拎了热水瓶给大家添了茶,笑着说:“赵忠祥是五九年选去北京的,全国第二个播音员。全国第一个播音员沈力,是苏州吴江人,跟我外婆老家只隔了一条马路,说起来我也算她五房外的小表弟。” 屋子里几十号人热烈讨论起播音员们的故事,景生盯着小屏幕,时不时记下几句。孟沁叹气:“西美,你家斯江和景生怎么这么灵光?看景生多自觉啊,看电视也不忘记学习。我家镇宁对学习一窍不通,急死我们了。” 顾西美心不在焉地安慰了她几句,问她:“你上次说云南知青罢工的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朱广茂和沈勇闻言兴奋了起来:“闹大了,前天老秦的弟弟从昆明打电话来,说景洪出了个厉害的知青,组织了五万人集体罢工,给上面写了第三封请愿书,已经有两批北上派要去北京了。” 顾景生和顾西美手上都停了下来,对视了一眼。西美问道:“不是说州里省里下去了领导和工作组做工作吗?” 万春街 第30节 “没用。谈不拢,上面知青上山下乡会议结束了,什么结果都没有,不搞大还是没用。”沈勇一贯是返城积极分子,喝了点酒脸上通红,也不顾曹静芝的阻拦,仔细说了云南的情况,末了挥动手臂说:“云南都行动了,我们阿克苏十六个团场,人人都想回上海,怎么就不能拧成一股绳?我不信。” “对,干了!”不少人振臂疾呼。 “西美,你大哥不是就在景洪,他去北京了没?”朱广茂问。 西美黯然摇头,看了沮丧的景生一眼,叹了口气。她十月份听说云南景洪出了知青带头人,写了《给邓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就赶紧打电话去景洪,那边却说顾东文已经不在景洪了,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有说去昆明的,有说去版纳的,也有说逃回上海甚至去北京的。再打电话给北武,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让她好好照看景生,别让他乱跑。 顾西美一颗回上海的心已经不那么火热了,又或者她所有的热情和勇气都消耗在了来新疆的那一年,之后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愿景和支柱。对于这样的闹事,她不反对,要能闹出政策来她总归也有份沾光,但要她参与,她是不肯的。没结婚的知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怕看见一线光也会拼命豁出去。她不一样,她已经吃过贸然冲动行事的苦头,总希望正正当当地回上海,考回去,调回去,就是不能闹回去逃回去黑着回去。她要为斯江斯南考虑,还有陈东来,他现在是石油管理局的干部,经不起家属犯事,何况她自己也是人民教师,考上师范就能从农垦系统调进教育系统,罢工了走了,学生怎么办,她可没脸见陈校长和梁主任了。 天渐渐暗下来,吃完汤圆,朱广茂和沈勇把孩子们全赶去朱家,桌椅靠墙,腾出一大块地方来,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一样新式武器。 “收录机?”顾西美吃了一惊:“你们两口子真舍得!我家北武学英语就用这个,贵得要死,好像要两百块,那个能录下声音的磁带也不便宜,十几二十块钱一盒。” 孟沁切了一声:“你阿弟被斩冲头了呀!这个是我舅爷爷从香港回来探亲,特地带给镇宁的。一个九十三块港币,大概三十块钱的样子,上海已经有不少人都弄到了,带到公园里跳舞,赞得很。” 西美犹豫了一下:“大概牌子不同?他是在王府井的百货商店里买的,公家定的价呢……” 朱广茂笑了:“那是对外贸易部搞进来的一万台,就是定的两百块一台,斩侬没商量,两三天就被抢光了,省会城市都没轮上卖。”他伸手把灯关了,点起两根蜡烛。 “你老公干嘛呀,快去管管。”西美没法织毛衣,笑着给了孟沁一巴掌:“就你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倒腾,有电灯还点什么蜡烛。” “浪漫呀,现在没人管了,可以浪漫了。”孟沁眼里闪着光,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低声笑问:“我是不是上头了?脸红不红?” “还好。这么暗哪看得清。”西美失笑。 “嗳?我该多喝点的。”孟沁站起来把棉袄脱下丢在旁边:“明年我回去了一定要买粉条和口红。” 西美一怔,恍惚看见了她们的少女时光。 收录机里飘出一把甜而不腻娇而不媚哀而不怨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屋子里有人叫了起来:“邓丽君!” “千言万语!” “来来来,跳一个。” 笑声和叫声都压不住歌声。 “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的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西美不知怎么,一行泪就刷地下来了。好在蜡烛微光里无人留意到。 第53章 “他们在干嘛?”斯南好奇地转过身问景生。 “跳舞。”景生从门缝里只看得到顾西美低着头还在织毛衣,织三针退两针的,那么暗看得见才怪。她又不是孙猴子火眼金睛。 “跳舞才不是这样的。”斯南想了想:“我阿姐那样才叫跳舞,这个——阿娘说过是耍流氓!” 景生低头给了她一个毛栗子:“瞎三话四,这就是在跳舞。”顾东文有一回夜里喝多了酒,抱着姆妈去林子里跳舞,鞋子都不穿,还让她踩自己脚上,活该被红蚂蚁咬得满脚满腿的包。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姆妈唱歌,什么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患难之交恩爱深,恶心巴拉的。 “公园里男人抱着女人转啊转,不是耍流氓是啥?”斯南模仿阿娘的口气:“几年前全部捉进去!” 沈清平兄妹和朱镇宁跑了过来,挤在景生身边朝里看。 “他们在干嘛?” “耍流氓。”斯南轻声不容否认地宣判,瞄了一眼景生,又补了半句:“大表哥说是跳舞。” 沈青平压着嗓子嘎嘎笑:“朱叔叔和孟阿姨抱在一起呢!” “胡说,孟阿姨是朱叔叔的老婆,朱叔叔为什么要耍流氓?”沈星星坚决站队顾景生。 “女的也会耍流氓。”沈青平摇头:“斯江那种才叫跳舞,你不懂。” 朱镇宁切了一声:“大人们在跳交谊舞。外国人都跳,你才不懂。” 沈青平又瞄了一眼,吓了一跳,紧张得不行:“朱镇宁!我爸怎么抱上你妈了!我妈呢?我妈去哪了?” 朱镇宁吓了一跳:“不可能!”他赶紧挤开沈青平往里瞅,片刻后站直了,一言难尽地看向斯南:“完了,南南,我爸要抱你妈了。” 沈星星目瞪口呆。他们四个再次挤在一起朝里看了会儿,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统一了战线:“他们真的在耍流氓。” 顾景生却已经懒得理他们,往操场方向走了。斯南伸腿就要踹门,却踢在朱镇宁身上。 “不行!我爸说了,哪个小孩跑进去,打断我的腿!”他自己也愣了愣:“不对啊,为什么要打我呢?” “算了,我也不管了。”沈星星扯着斯南拔腿去追景生。 “走吧。”沈青平拉着朱镇宁跟了上去。 追出去几步,斯南忽然叫了起来:“下雪了!” 景生抬起头,一点温柔扑在脸上,凉了一刹瞬间消失,然后又是几点。昏暗的路灯下依稀见到零星白影,渐渐起了风,雪花纷纷扬扬坠下来,他忍不住舔了舔唇边,涩涩地刺毛,赶紧呸地吐了出来。 仰着头看他的斯南哈哈大笑:“一阵风一阵沙,一层雪一层沙。姆妈跟你说过的,大表哥你也犯傻啦。” 话音未落,风卷着沙和雪一视同仁地也扑进她嘴里。斯南瞪着眼呸呸往外吐沙子。沈星星捂着口鼻笑弯了腰。 —— 同一时间同一片天空下,顾北武和周善让也在跳舞。不只是他们两个,全班都在学跳交谊舞。 十月份78级新生入校后,善让从最美女生楼被调去留学生楼住,和一个日本女留学生成了室友。其他入驻留学生楼的也有不少是中文系历史系的新生,大多出身于干部家庭。善让不愿意享受特殊优待,推辞了两回,团委要求她配合组织要求。顾北武揣测是为了促进中日友好,打趣善让担任了交流大使,“周书记”的名号便让位于了“周大使”。 十月底留学生楼出了个国际新闻,几个中外女同学一起办生日会,在留学生的带动下跳起了迪斯科,被蹲守在北大校园的西方记者捅上了外媒,也上了内参。留学生办公室貌似受到了批评,于是迪斯科昙花一现,销声匿迹。但是宿舍楼里的水房歌声比赛愈演愈烈。一派坚持革命歌曲大串联,从国际歌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最后以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结尾。另一派自诩开放进步派,邓丽君披头士“猫王”联唱,以“i‘ll shout and scream,i’ll kill the king.”收场。 善让追着问北武是哪一派的,北武笑说自己老了,rock不动也无意怀旧,最后被逼得没法子,在未名湖畔轻轻哼了那首《夜来香》,善让无意挖到宝藏,乐不可支,隔天便从室友那里借来一盒磁带,要求北武学一学猫王那首《love me tender》。顾北武第二天在图书馆自习时塞给她一页纸,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抄录着歌词。头上写着给善让,落款是顾北武。 “……for my darling,i love you.and i always will.” 脸皮厚如周善让,满脸通红地捏着歌词跑出图书馆,傻笑着跑了大半圈。中国人几乎不提及“爱”这个字,放在英语里,love一词却平易近人,用来温柔可亲毫无狎意,甚至带了些圣洁的意味。当然如果加上make这个动词,却又完全两样了。善让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安慰自己食色性也,作为大龄未婚女青年,联想到某个动词是很正常的。但再回到图书馆,她实在无法正视身边的男朋友。顾北武睨了她好几回,见她满面红晕盯着《统计学》半天也不翻页,忍不住低声问她:“关于love,你统计出什么来了?” 善让头一低,埋在了书里,憋着笑闷声说:“别理我,让我静静。” 女人心海底针,即便如善让这样的女子也不例外。北武得出结论,专心于书本。 没想到过了十二月中,学校态度大变,要求各系各班认真学习交谊舞,务必参加留学生办公室组织的元旦迎新舞会,尤其是住在留学生楼的中国学生,更加要突击完成任务。顾北武被善让抓着当舞伴,两人练了几天已经十分默契,又分别去教其他同学。 “在西方国家,今晚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善让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水:“相当于我们的春节吧,他们叫圣诞节。留学生楼今晚也有个舞会,现在估计还没散,我们要不要去练练兵?” 顾北武却有点心不在焉,看了几次手表:“我等会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要不你叫上老何他们去试试?” 善让眨眨眼:“嗯——我和别的男人跳舞的话,你会不会在意?” “不会。”顾北武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在你看来我是那么食古不化的人?” “那要是有外国留学生请我跳舞,你在意吗?” “不在意。说明我家善让很有女性的魅力,与有荣焉。” “非洲来的同学请我跳舞呢?” “非洲来的留学生我印象里特别擅长音乐和舞蹈,无论他们请你跳交谊舞还是迪斯科,我都没有意见,有机会我和你一起参加,帮你拍几张照片留念。”顾北武挑了挑眉:“周书记,以上三个问题你分别考了我性别歧视、地域歧视以及种族歧视。现在要评分了吗?” 不等周善让回答,顾北武笑道:“是不是还有宗教歧视问题?” 善让努力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老顾,要知道价值观分歧太大的男女是无法和平共处的。” “我认同康德的理论: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础是公民的自由和权利。你有和任何人跳舞的自由,我没有歧视他人和干涉你的权利。”顾北武笑着站起来:“今晚我得去接我大哥,恐怕没时间和你继续交流了,明天我们继续?” 善让好奇:“你大哥?从云南来?” 顾北武也不瞒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了个大概。善让考虑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借机说道:“从私人角度说,你大哥是你的家人,你有不让我参与你的家事的权利。但从公共角度看,这是云南知青的事,是几千万全国知青的事,也是国家的大事。我有关心和参与这件事的自由。”她笑着把围巾裹好:“但你如果是为了我好而不让我参与,肯定是大错特错的。” 这句话倒让顾北武惊讶了。 “为什么?” “我不是十六岁,顾北武。我知道什么事是我想要做的,也敢于面对最坏的结果。”善让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胳膊:“你要对我有信心,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我不想错过你生活中任何一件重要的大事。至少不是被隐瞒着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顾北武侧过头垂眸看她。善让头一歪笑弯了眼:“难道你对亲爱的邓副总理和我们dang我们国家也没有信心?” 周书记就是周书记。顾北武表示服气。 ——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顾大哥,周善让不由得瞪圆了眼。面前的男人和北武口中描述过的大哥完全对不上号。传说中顾东文打出万春街,横扫静普闸(静安普陀闸北区),威震上海滩,爬过中苏友好大厦,重庆武斗时开过炮,在善让的想象中是高大魁梧勇猛果敢的沧桑大汉,可坐在她对面的却是一个疲惫而不失斯文的中年男人,花白的头发大概许久没有修剪,已经长至肩膀,但他五官清隽眼神火热,最离谱的是脸颊上还有两个顾北武都没有的长酒窝。 顾东文见善让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不由得笑了,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显得天真又温柔。善让看惯了北武昳丽的容颜,都不禁脸红了一下。 第54章 桌上的炭火铜锅冒出热气,水汩汩作响。 “累着了吧,赶紧的,吃吃吃。”几盘羊肉嘭嘭嘭落在桌上,善让才发现上肉的这人有点眼熟,好像是同级的一个北京同学。 小金同学热情地把二锅头和四个玻璃杯搁下:“喝点吧顾哥?喝多了直接睡我家,甭客气。” “不喝了。”顾北武笑道:“早点吃完送我哥去休息,过几天咱们好好喝,今天麻烦你了。” “别啊顾哥,你这么见外就是看不起我。少喝点儿,试试?”小金站起来给顾东文倒酒:“大顾哥是吧?我是顾哥同学,您叫我小金就行。我和顾哥没的说,您是顾哥的大哥,就也是我大哥。” 顾东文捂着杯子口比了个礼:“谢谢,我真不喝酒,心意领了。” 小金和顾东文练了几把推手,又热情地转向善让:“嫂子,大顾哥不喝,那您少喝点儿。” 善让爽快应下。顾北武抢过她的杯子,一大半倒进自己杯子里:“她哪喝得了这么多,行了,我陪你喝一点。” 一瓶二锅头见了底,小金涮肉斟酒加麻酱韭菜花,忙得两袖生风,嘴上也没歇着,把自家在这四九城里从道光年间开始的家史都挖完了,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各种秘史张口就来,感觉他家不是住在天桥边上的胡同里,而是住在□□里头。最后称赞起顾北武的为人来。 “我得说嫂子,您眼光太毒了,可得好好儿地看紧了我顾哥,您瞅瞅我哥,长得多精神,人也没的说,上半年为了帮助我学习英语,他半夜两点去王府井帮咱们排队买收录机,人转手卖二百五一个,呸!咱顾哥,一分钱辛苦费都没要,局气,没得挑儿。” 顾东文笑着看看自家老弟,埋头吃肉。小金他爸手艺的确好,手切的羊肉涮出来鲜嫩汁肥,他真是有十几年没吃过好羊肉了,倒是景生那小子估计在新疆口福不错,也不知道他吃没吃上罗布羊。念及景生,不免就又想起她来,真不能想,一想心就绞起来,脑仁都抽得疼。顾东文抬眼看了看善让,觉得这姑娘跟着北武委屈了些。 北京人民热情起来谁也抵挡不住,一顿涮羊肉,顾北武和顾东文兄弟俩愣没说上几句话。三个人吃饱喝足告辞,小金拎着顾东文的行李把他们一直送出胡同才依依惜别。 顾东文走了两步就问:“有烟吗?” 三个人停了下来,顾北武掏出烟替他点上,顺手把剩下的半包烟塞进他军大衣口袋里。 善让留意到他十指修长,指节很突出,夹烟和抽烟的姿势和北武很相像,都很秀气斯文。 “那收录机挣了多少钱?”顾东文突然又开了口,带着笑意。 顾北武笑着答:“两千多。” 万春街 第31节 “你们都是同学,挣上家不挣下家是对的。”顾东文点头:“首都地方大,机会多,还有三年你好歹挣出老婆本来,别让人家姑娘倒贴你。”顾老爹当年是入赘,虽然顾阿婆坚持让孩子们都跟了他姓,但他心里头在乎了一辈子,从小就逼儿子得做个撑得起门户的男人。 善让捏紧了北武的手指头,狠狠掐了他一下:“坦白从宽,快点传授秘诀,收录机你不是两百块一台替他们代买的?怎么能赚到两千多?我怎么感觉我这经济学白学了!” 顾北武弯了弯眼,在她手背上撸了撸:“之前我们在陈先生家喝茶,不是遇到过一个老校友张师兄?他在对外贸易部上班。正好我们学校加上清华人大的同学们有一千来号人都要买收录机,我就找他试试,没想到他热心得很,直接介绍了一位王府井的负责人,给了一个集体采购价,便宜二十块钱一台。最后一共盈利两万四千多,我们一帮负责组织、收款、验货、送货的同学就按劳分配了。” “善让啊,你可得看清楚,顾北武就是这么个货色,他想挣的钱,再折腾也不放过一分一毛,从小就这样,我妈使唤他去弄堂口打个酱油,他实在讨不到跑腿费,靠一张脸一张嘴也要骗颗糖回来,见到隔壁上影厂宿舍门口一块烂铁,也要捡了去卖钱,结果被抓去派出所里蹲了一天,这人成天钻在钱眼里,蝇营狗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你光看脸可不行,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顾东文揭起自家弟弟的老底来毫不留情。 顾北武有点狼狈地给了大哥一胳膊肘:“我们家就你最高尚行了吧?视钱财如粪土,看富贵如浮云。” 善让笑着拉住北武:“谢谢大哥提醒,那我还是看脸好了,长得丑的未必不钻钱眼,通常还更没出息呢。周总理不也是美男子?大哥你也长得好看。” 顾东文似笑非笑地睨了北武一眼:“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好看他才好看的。” 善让笑得不行。却听顾东文又叹了口气:“粪土有时候也不能不要。明天老四你先借两千块给我。估计两年才能还给你。” 北武也不问缘由,干脆地应了一声好。 “说来丢人,我们第一批四十几个人,到了昆明站,才发现老王把各团场知青们捐的一千多块经费给丢了。他也算是激进的北上派,和老丁他们温和派吵了好几架,肯定不会故意丢掉或是挪了。” “那怎么办?”善让紧张地问。 “还能怎么办?到都到了昆明了,大家就去站里要求免费坐车来北京。谁能同意谁敢同意?最后闹大了,一大半人跑去卧轨,贵州到昆明的铁路线中断了三天。好在今时不同往日,没挨打也没被抓,州里省里都来了干部,好说歹说把他们劝回版纳去了。我不回去,回去干嘛。”顾东文吸完最后两口烟,直接把烟捏在手里掐灭了,善让看得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手掌心被烫到了。 “都穷得叮当响,一条短裤烂成条才肯丢的人,再请求捐款,拿什么捐?”顾东文打了个哈欠:“加上第二批要来的,一共一百来号人,来了北京还得吃住,再拖下去都七九年了。无论如何春节前要有个说法。” —— 把顾东文安置到招待所,顾北武和善让相偕回学校,宿舍早已熄灯,水房赛歌都结束了,两人并无睡意,索性在冬夜里沿着冰封了的未名湖散步。 “对不起。”顾北武轻声道歉:“收录机的事我没告诉你。”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善让的手在他大衣口袋里调皮地动了动:“因为你藏了私房钱?不过听说是某位同学的老婆本,我就原谅他算了。” 顾北武笑道:“我得承认自己的虚伪和虚荣,想在你面前维持一个不那么市侩的知识青年的形象。” 善让吃了一惊:“老顾同学,你这可把我们经济系全骂进去了啊。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你可要端正一下学习态度啊,现在全系就你一个人老是缺课,哲学历史中文地理什么的,你都旁听了多少课了?” 顾北武停下脚,望向不远处的博雅塔,叹了口气:“善让,我这学期的确苦恼过,苦恼于自己对哲学生出了更多的兴趣。尼采说,真正的勇敢,是勇于改变和超越自我。但我对在这个世界能否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突然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无知者无畏,听的课越多,我越看清自己的无知。看到我大哥,我——不只是内疚,不只是难过,也不只是愤怒和悲哀。善让,我有罪。我没有经历过他和西美的痛苦,本身就是一种罪。即便这不是我刻意追求来的,但,我的确有很深的罪恶感。对不起。”这声对不起是因为他不自觉地就向她倾诉了近似无稽的烦恼,而他只能向她倾诉。 善让敛了笑,静静依偎在他身旁,这一刹她完全能体会他的感受。顾东文那样一个有着天真又温柔眼神的男子,经历过的苦难,远远超出了北武的想象。他为自己留在上海留在母亲身边没有经历兄长那样的痛苦而痛苦。 “良心就是我们自己意识到内心法庭的存在。”北武轻声道:“善让,我必须全力以赴地去帮助我哥,万一出事,会非常对不起你——” 善让踮起脚,吻住了他。顾北武一僵,善让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他。 “北武,苦难,才是人生的真正试炼。我敢于直面最坏的结果。”善让凝视着他,轻声道。 北武在她唇齿间呢喃:“我可以怀疑一切,但我绝不会怀疑和你之间的爱情。” —— 顾北武第二天一早就陪着顾东文直奔国家农垦总局,递上请愿信申诉信血书一大包。顾东文慷慨陈词,当场脱了上衣,身上伤痕累累,立刻就被好言好语请到接待室,发了簇新的军大衣,又有医生前来给他检查,内服外敷的药给了一堆,住宿也从海淀转到了总局的招待所,另外又发了两百块钱生活费。 顾北武信心十足:“有希望。”他这一年准备了相当充足翔实的材料,只云南兵团发生过捆绑吊打知青一千余起,受害知青近一千九百人,其中两人死亡。调戏奸污女知青的干部近三百人,受害女知青多达四百三十人。原本是为了解决就业的政策,变成了政治运动,给予心怀叵测的人以机会残害知青,受伤害的不只是知青,还是一千七百万个知青家庭,更是民心和我dang的光辉形象。 顾东文对他执笔的请愿信赞不绝口,也觉得很有希望要到说法,便让他先不要去取两千斤粪土,两兄弟在招待所谈了一整夜。 又过了两天,云南的老丁抱病带着二十几个人也赶到了北京和顾东文会合,总局又是一顿忙。顾北武全程参与了他们的讨论。最后请愿团大胆提出要求:他们必须见到国家领导人,常委、副总理级别以上才行。 第55章 转眼就是元旦,下了大雪,银装素裹琼林玉宇,北武和善让陪顾东文参观颐和园,拍了不少照片,傍晚时分回到校园,经过大饭厅时顾东文吃了一惊:“这是饭厅?桌子椅子都没有?” 北武笑:“开学的时候一人发一张小马扎专门吃饭用,不过我们系在学二食堂吃饭,还是有桌椅的。” 顾东文看着一群群捧着饭碗缸子坐在小马扎上吃饭的大学生,也笑了:“这儿好,你要分在这里吃饭,我还打不着秋风呢,没法坐。” 北武幽幽地指了指边上一棵挂着冰锥的白杨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阿哥想要打的秋风,没有打不着的。”说完屁股上就被顾东文踹了一脚。 善让哈哈笑,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她的哥哥们也总是这么打来闹去,只是她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怎么追也追不上,不被带着玩儿太气人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出了西南门,穿过马路进了长征食堂。食堂不大,人头济济,墙上的长黑板上写满了菜式。顾东文认真地看了一遍,点了熘肝尖、炒腰花、鱼香肉丝、胡辣汤配油饼。 “带够钱了吗?”顾东文侧头问:“这儿也能叫食堂?太贵了,首都真是住不起。” 北武又加了个炒白菜:“北方菜量大,一盘顶我们三盘。钱实在不够就把你留在这里洗碗,别回景洪了。” “行啊,我天天在这里吃,让我弟来帮我洗。”顾东文笑眯眯地慈祥地摸了摸北武的后脑勺:“阿弟,有数了伐?” “行,你是老大,你说了算。”北武无奈地认命。 善让倒了一杯白开水,北武接过来把三个人的碗筷烫了烫。旁边几桌也是北大的学生,不断有人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又有同班同学嘱咐北武快点交稿子。 “你写稿子?”顾东文上下打量了一下亲弟弟:“现在写字挣不着钱,你还愿意在这上面花时间?” 被大哥损惯了的顾北武笑着解释:“这学期我们系自己办了个刊物,每个人都得写稿。我就凑个数。善让是主力军,发表了许多高见。” 顾东文恍然:“没有钱场捧个人场。那你可别把总写最少的字数,装也要装得积极参与一下。” 善让噗嗤笑了:“知北武,大哥也。他一个字也没写——他负责插画呢。” 顾北武一脸坦然:“艺术字也是字。” “是是是,也是字。” 北武微微笑凑近她柔声道:“花体的英文字也是字,看的人喜欢就行,对吗?” 善让的耳朵慢慢红了起来,嗔了北武一眼,笑意却藏不住。北武忍不住笑着伸手捏碰了下她的耳垂,揶揄她:“怎么这么红,别是生冻疮了,赶紧揉一揉。” 善让一筷子敲在他手上,嘴里却说:“我可得让我男朋友来帮我揉。” 顾东文啧啧两声:“还没吃我就饱了,再下去怕要吐了。”他站起来走到黑板前继续琢磨菜单,心想首都的大学生们谈个恋爱都动上手了,打情骂俏的也不避讳人,可见那乱七八糟的十来年的确是过去了。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瞥见那两个人头靠着头巧笑晏语,又担心北武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上嘴。长兄如父,是不是应该传授一些科学知识给他。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嘛。 四菜一汤果然盘大碗大,铺满了一桌。顾东文吃饭比顾北武还斯文,一边吃一边评点。善让讶然:“听说上海男人都很会烧菜,看来是真的。” 北武说:“也不是全部,我就不会烧,但我能带着你到处吃。好吃不好吃我还分得出来。” 顾东文怅然道:“我也不会。” 他筷子在熘肝尖的盘子里点了点:“苏苏很会烧——就是景生的妈妈。” 北武和善让都沉默下来,不知该从何问起。 “苏苏的祖上当过御厨,她老子是扬州名厨,被鬼子押去做了几个月饭,没死,后来就成了汉奸。”顾东文叹了口气,手一翻握住了玻璃杯:“她才十七岁,什么都不懂,主动脱离父女关系报名去了云南。” 北武给他加了点热水:“再也找不到了吗?景生很惦记着他妈妈。” 顾东文眯起眼:“惦记也没用。她老子当年被斗得上了吊,老娘拖着弟弟沉了河,现在她也没了,绝户了。算了,新年不说这些了,你们多吃点。” 善让叹了口气,这样的事不算罕见,每每听到,她也会生出北武那夜所说的“负罪感”,她拥有着平平安安长大的特权而不自觉,而对他人的善意和同情,完全不足以抵消这份负罪感。 北武举起杯中的白开水:“景生在呢,他是个很聪明很能干的孩子,二姐电话里对他赞不绝口,都说是大哥大嫂教得好。你得好好照顾他才是。新年新气象,哥,要不要来瓶酒咱们喝一杯?” 顾东文摇头:“我戒酒了,喝酒误事。”他凝视着杯子里的水,忘了刚刚说过新年不说这些事,自顾自地回忆起来:“要不是我喝多了,那夜肯定会陪她上厕所去,她就肯定不会出事。从我们宿舍到厕所得走四百六十五米,经过三个破草房,穿过操场,走一条泥路,没路灯,黑漆漆的,厕所里也没灯,她胆小,每次都是我陪着她打个手电筒一起去。” 食堂里一片嘈杂,不时有人从他们身后挤进挤出,又有服务员乒乒乓乓地在收拾台面。可善让依然后脖颈发凉,心都揪了起来。 顾东文眉头拧成个“川”字:“那夜十点钟开始下大雨,我十点半和景生去找她,厕所边上只有她一双布鞋。七营八营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人。分场的领导说她可能擅自逃离返乡了,我跟他干了一架。你们说他是不是找打?她男人儿子都在,大晚上的失踪,鞋子都掉了,还逃离返乡?后来才报告总场,上头还挺重视,第三天就来了联合专案组,派了警犬,州里各处都贴了寻人启事。东风农场十六个营两万人天天搜山,沿着大勐龙河往下搜,红堡水库也没放过,爱伲族和苗族的一帮兄弟姐妹很热心,帮我们一起在水库里打捞了好几回,头发倒捞到一些。” 北武屏住呼吸,这么多人找,找了几年都没找到,大哥心里该有多绝望,他想都不敢想。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善让,一想到善让如果哪天突然就消失了,他的心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了似的。善让握紧他的手,轻轻靠在他肩头,眼泪簌簌往下掉。 “后来就开始内部审查,人人自危,连我都被怀疑上了。”顾东文苦笑:“之前有个苗族姑娘喜欢我,来找过我几回,专案组怀疑我贼喊捉贼,有情杀的嫌疑,景生还小,他作证不算数。我被关在茅草房里审问,先饿上三天,再被打了几回。切,我喊得比他们还大声,关了六七天他们找不到物证,只好把我放了,还跟踪了我半个月。” 北武气得握紧了拳头,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不怪他们。”顾东文拍了拍他的手:“说明上面够重视,说不定抓了我,真正的凶手会疏忽大意露出马脚来。如果能找到她,我这点苦算什么。” 善让不争气地又哭了。 “我和景生还去了缅甸边境,怕她被缅共抓走了。”顾东文笑了笑:“这次闹返城,她要是在肯定不让我出来,可我必须得闹,她一直想把户口迁回扬州,这傻姑娘,她哪里还有家啊,一户口本都死光了。这样也好,她就只能带着景生跟我回万春街。老四,她俩落户到万春街,你没意见吧?” 北武摇头:“你说什么呢大哥,糊涂了吧?万春街本来就也是你的家。” 顾东文抿了抿唇,两个长酒窝甜甜的:“她在景洪怎么也不肯跟我领结婚证,要能回上海,她就没话说了。” 北武吃了一惊:“大哥你们没结婚?” 顾东文怅然:“她死也不肯。我气得跑掉了两回,她还是不松口。” 善让犹豫了一下,轻声问:“是因为景生——那个的原因?” 顾东文看向善让,他温柔的眼里盛满了悲怆:“明明错的是那畜牲,为什么被骂的被欺负的是她?她长得漂亮,打扮得好看,就该遭殃?她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就因为被糟蹋过她就要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善让,你说,这是个什么世道呢?连队里营队里都是知青,好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怎么都不如当地人明白?她真是笨啊,连她自己也不肯放过自己。” 善让觉得,他眼里那个天真又温柔的世界,大概只为了那一个人。 —— 顾东文最终也没有喝酒,到了招待所,发现知青们都喜笑颜开,原来今天农垦总局发布了一号文件,承认云南知青请愿团性质合法,并安排了十号接受新常委王副总理的接见。但只能接见十个人。这倒真的是新年新气象了。 “老顾,你一定要参加。”老丁握着顾东文的手:“但是别太激进了。这是副总理啊,国家听见我们的声音了,重视我们了,我们要好好地谈。” 顾东文笑着点头:“我看起来不温和吗?哪里激进了?” 众人默默摇头,你可是在和州里省里谈判时会掀桌子的暴脾气,别人激动起来割脉卧轨绝食,你激动起来是要让别人被割脉被卧轨啊…… 北武和善让回到校园,两人一路手牵着手沉默不语。这两年伤痕文学盛行,他们都不太爱看,一来叙事大多重复雷同,二来文笔的确欠缺。可这样一个女人的半生,变成顾东文嘴里的寥寥几句,离他们如此之近,又那么远,压在他们心上,那么轻,又那么重。 在留学生楼前说了再见。北武看着善让的背影突然急急赶上去几步,一把将她搂住,吓了善让一跳。 “怎么了?” 北武伏在她肩头,轻声说:“万一,我是说万一——” “我不会的。”善让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只当被狗咬了一口。” 北武沉默了片刻:“万一,请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我会在的,一直都会。” 几个留学生夜归,见到他们吹起了口哨,嗷嗷地怪叫起来:“加油!哥们儿!”“爱情万岁!” 善让咬了咬唇,嗓子有点干痒:“咳咳,我有个提议。” “你说。”北武放松了一些,却搂得更紧了些。 “今天是1979年1月1日,我有一个新年愿望。”善让紧张地看向大楼里的灯光。 “愿闻其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善让眨了眨眼:“赴汤蹈火倒不用,一张双人床就能实现了。”她飞速拉开北武的双臂,往楼里奔去,一颗心快跳了出来,她已经开始责怪自己了。是不是太不矜持了,他会怎么想自己呢?可她对他又有种莫名的信心,这个信心大概是从他的拥抱和吻里诞生出来的。她也许是受到了景生母亲事情的刺激,想到万一,万一她还没和北武发生任何实质性进展就被狗咬了,未免有点吃亏,就她从医学杂志上了解到的,生理上肯定会更加痛苦。她又忐忑自己刚才是不是声音太轻说得太快,他甚至根本没听清或者没听见。想到这里,善让不禁坐立难安,忍不住走到窗前往下看。 “啊!” 室友美奈子好奇地凑过来:“纳尼?wow!wow!善让,你向他求婚了???” 万春街 第32节 善让:“???!!!” 楼下的雪地里站着一个身影,他身边的雪地上,是三个比他人还大的英文字母,他站在字母旁边,像一个感叹号。 “i do”! 北武朝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用力挥了挥手,那里有他心爱的姑娘。 第56章 一眨眼,云南知青们将踏上返滇之路。临行前,顾北武顾东文两兄弟作东,在小金同学家设了三桌,吃涮羊肉。 水开了,小金吆喝来吆喝去,却没人动筷子,放眼望去,一桌桌人垂头丧气,便劝道:“各位大哥,顾哥,大顾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事儿再怎么不顺利,日子还得过对吧?赶紧的,多吃点吧。”他给顾东文满上了一杯二锅头:“大顾哥,您昨儿个见着王副总理了,我今儿个见着您了,四舍五入,就当我也见着副总理了,多好的事儿啊。来,哥儿俩喝一杯。” 顾东文笑着摇摇头:“真不喝酒。来,你也坐,我们一起吃肉。吃吧,大家吃吧,回了云南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羊肉。”小金高兴地拖了张板凳挨着他坐了。 邻桌一位男知青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早就说过老顾你不要冲动,本来谈得蛮好,你怎么突然跳出来吼那么几句呢?” 另一位男知青立刻反驳道:“我觉得老顾干得好,说那么半天,还请我们看电影,可是有答应我们任何实际问题吗?到底能不能回?工作怎么解决?会不会秋后算账?这些什么都不说,光关怀几句,你就满足了?那你一开始被训的时候哭什么啊?” “我——那是老将军,他训起人来是真凶。你当时不也懵了吗?可是后来不是气氛挺好的?还叫了医生给老丁老顾几个查身体。” 马上又有人反对:“这叫打一棍子给一颗糖好吗?那他还说版纳是个好地方,要我们好好建设它,这不就是明示我们必须待在版纳到死?还说投入大资金甚至外汇也可以动,这能让我们走吗?我们六万人走了,谁建设?你割胶?你开田?我自己没用,只敢心里嘀咕,老顾有种,老顾问出来了,不是替咱们大家问的?” “可是副总理已经说了会把我们的信转给主席和邓副主席还有叶帅的。” “然后呢?”顾东文筷子在铜锅上敲了一下。全场静默下来。 “我们没有对不起国家,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顾东文沉声说。 “对!就是!” “没有对不起!” “我他妈就对不起我姆妈了!” 顾北武站了起来:“各位,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六号开始,版纳的叶知青和周知青组织了两百多人开始绝食,成都有上万知青的父母上街声援,要求放知青回家。八号是周总理逝世三周年,知青们一边绝食一边悼念总理,国家很重视知青问题,国务院知青办已经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任何一个知青死。我相信你们这次的请愿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在座的还真都不知道短短几天出了这么多事,不由得更激昂起来,好几位振奋过后开始忍不住下筷子了。 顾北武环视四周:“去年,许世友上将从广州军区调任广西边防部队总指挥,武汉军区司令员杨上将调任昆明军区司令员,杨上将在越南抗法战争中担任我国的军事顾问,加上我哥说的边境摩擦和国际新闻里报道的越南屯兵备战情况,我可以肯定,今年国家一定会出手狠狠教训越南鬼子。” 这番话一出,知青们炸了锅。 “真的要打了?” “废话,空军天天在天上飞你听不见?” “干死这帮忘恩负义的越南小瘪三!” “打!硬气!” 顾北武笑着说:“外敌当前,必先安内。现在西南要战越南,北面苏联蒙古虎视眈眈,外媒还报道我们南海舰队也在备战。六万知青万一在云南边境暴动了,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我相信邓副主席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毕竟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安抚才是上上策。所以昨天的接见只是一个信号,无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大局。” 老丁松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老顾,你弟弟这个,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他说得太有道理了。你也别在意小王说你,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谁敢像你这么冲上去直接喊副总理的大名?” 小金瞠目结舌,两眼放光:“大顾哥!您真喊——喊副总理的名字了?王王王*震?”最后一个字转了转还是放轻到不能再轻的地步。 顾东文看了老丁一眼:“无产阶级之间还要搞阶级区别吗?我认为我一个上海知青和他这个副总理是平等的。大家都有名有姓,我就算见到主席副主席也敢喊名字,喊名字犯法了?” 老丁摇头叹笑:“老顾你啊你,还真是——怪不得老将军气得骂出湖南话来了。你还真是个愣小子。” 小金站起来鞍前马后地给顾东文捞羊肉,没几下就被顾东文拽着按回凳子上。 “我有手有脚,你这是做什么?别忘记我们也是平等的。你只管你自己吃,别服务我。我受不了。”顾东文笑着骂他。 “哎!哥!您说得特别对。您和副总理平等,我跟您平等,四舍五入我就也跟副总理平等了。”小金满面泛着光,神采奕奕地给自己捞了一大块子羊肉,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 三桌人都面面相觑。 小金一手捂着脸一手直摆动:“甭搭理我,对不住我哥,我给我哥丢脸了不是?我就是太tm激动了。我大顾哥真行!”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不少人哭了起来,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顾北武也红了眼圈。他们抗争了多少年,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谁也想不到一夕之间曙光在前,酸痛苦辣,终将成为过去。 只有顾东文眼里带着笑,下筷如风。 —— 一月十五日,刚刚抵达昆明的知青请愿团听到了云南省委安书记发表的《15条讲话》,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老丁几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赶紧安排复工,又拍电报给王副总理,为知青们绝食的过激行为道歉,随即解散了罢工筹备组。 顾东文下旬回到景洪的时候,国务院知青办的《国六条》已经出了,东风农场十六个团场的办公室被上万人挤得水泄不通,抢着办手续转移户口返城。 “老顾!回来啦?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路上遇到的知青们极度兴奋,催着他赶紧去排队办手续。一路上都有人高唱着:“再见了再见了,每天三两白萝卜,再见了再见了,一年最多六两肉,再见了再见了,全年不够三两油,妈妈,我们要回家啦,我要回家过年——” 顾东文笑着摇头,连队宿舍里果然也空荡荡的,二十七号就是除夕夜,人人都盼着赶紧返城过年。他倒不着急,一来大局已定,返城是必然的,有先有后而已。二来苏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户口还在连队里没有注销,他得想法子把她和景生的户口一起跟着他迁回去。三来万一真的像北武分析的,边境上打起来了,他好歹也当过民兵,高射机枪高射火包技术纯熟,擒拿散打也不在话下,杀几个越南佬也解恨。 一进家门,顾东文就眯起了眼,屋子里乱七八糟,显然被人翻过砸过。锅碗瓢盆粉碎,床单席子都被剪烂了,他平时搜集制作的动物昆虫标本也散落了一地,不少标本很明显是被人踩碎的。他静静地站了会儿,弯腰捡起一根筷子轻轻往门外退去。 刚出门,背后重物划过空气带来的风声呼啸而至。 顾东文头一偏,木棍重重砸在他右肩上,他一声不吭,右腿凭感觉直接猛然向后蹬出,对方闷哼一声,膝盖被踹得极疼,差点就地跪倒,接着的一棍失了重心,扫在顾东文的后腰上,没什么力道,被顾东文反手一抓一撩,木棍竟飞了出去。 那人心一横,直接扑上去手臂一勒,紧紧箍住了顾东文的脖子,想要活活勒死他。 顾东文忍着右肩剧痛,左手揪住他的胳膊,右臂一抬,手腕一旋,手里一直捏着的筷子噗地一声响,断成两截。 那人手一松,倒地捂脸痛呼,血汩汩而下。顾东文扶住门框,大力喘了几口气,咽喉刺痛,右肩骨可能裂了。 不远处有人闻声而来。 顾东文走近那人,毫无预兆地把那人手指中露出来的半根筷子一拔。随着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筷子头上掉落下一个圆形物体,滚了几滚,沾上一层泥,吓得刚走近的两个知青几乎屁滚尿流。 “别别别,老顾!你别冲动!杀人要偿命的!”胆子稍大一点的男知青不敢上前,只大声劝阻着。 顾东文却已经拎起那男人,半根血淋淋的筷子抵在了他左眼上:“苏苏呢?是你干的吧。” 那男人全身蜷缩着发抖,一手捂着脸上的血洞,磔磔笑了起来:“顾东文,睡我玩过的破鞋爽不爽?” 顾东文沉着脸一拳头砸在他鼻子上,血喷了自己一头一脸。旁边的知青尖叫起来,操场那边陆续又有人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 “哈哈哈哈。”那人吐出两颗牙,声音压得极轻,像毒舌嘶嘶作响:“你想找她?做梦!”说完笑得歹毒又得意。 “人呢?!”顾东文额头青筋迸发,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正反手扇了几个耳光:“人呢!人呢!说!” “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我是睡了她,她嘴上说不肯,还不是给我睡了?她要真不肯怎么不去跳河不去上吊?”那人头被打得甩来甩去,却磔磔笑着:“那个婊子有多软有多紧,叫起来哭起来有多骚,你知道吗?哈哈哈哈。” 顾东文一膝盖跪压在他胸口,眯起了眼,掐着他脖子的手骤然收紧,虎口发白。 那人却哑着嗓子呛咳着嘶声道:“我都说了愿意娶她,她还有了老子的种,你们还要告我?害我坐牢?!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把我儿子还给我!” 十几个知青合力,才好不容易把顾东文拉开,那人面目全非,一眼只剩下个血洞,满脸开花,脖子上一圈勒痕,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我要告他,他要杀我!他弄瞎了我,你们都看见了!”蒋宏斌抬起手指向顾东文:“现在轮到你去坐牢了。”他捂着眼抬头问:“我的眼珠子呢?谁看见我的眼珠子了?” 顾东文被五六个男知青死死抱住,逐渐平静下来:“是他杀了苏苏,他肯定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 众人哗然,不远处一队持枪的战士越来越近。 第57章 顾东文被关在营队卫生所边的空草房里,外头四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看守着。晚上有人给他送东西进来,一碗菜粥两个糍粑,一床被子一些卫生用品。 又过了几天,每天都有不少人来送吃的用的,坏消息也跟着一个接一个从版纳传来,他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出来。 蒋宏斌在狱中表现良好,还立了两次功,获得了三次减刑,去年年底刚刚刑满释放。前年四月舒苏失踪当天,根据档案记录,他的确还在景洪监狱服刑。普文镇离橄榄坝有七十公里,理论上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 他在狱中负责养猪,出狱后被农场安排至坡脚村养猪。联合专案组出动三百多人,把猪圈里外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任何舒苏的相关线索。 冲突现场的证词对顾东文十分不利。证人们都证实了蒋宏斌是来找儿子的,而且被顾东文按着打,毫无还手之力。蒋宏斌已经在走伤残鉴定流程,重伤是肯定的。 根据深入调查,蒋宏斌在入狱后不久,就因为前指导员的身份和□□罪行,遭到了其他罪犯的暴力对待,冲突中关键部位受伤,成了“太监”,不再具备生育能力,这也佐证了他为什么要来找儿子。 顾东文却更加认定了就是他干的。但是急也没有用,一转眼就要过年了。 第二天下午,天天帮他打听消息的老丁在农垦局干部老林的陪同下来探望他。 “你!”老丁红着眼哽咽着说:“说了多少回!你不要激进不要冲动!老顾你怎么就是不听?这都能回去了你还——” 顾东文盘腿坐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个畜生呢?” 老林叹了口气:“还在版纳住院,昨天医生说右眼是肯定没得治了,算是重伤,他狗眼珠子不知道被谁踩得稀巴烂,捡了也没用。其他倒都没什么,轻伤都算不上。那狗东西口口声声说是来要儿子的,无缘无故被你打成重伤,我们看他就是想要你坐牢。你放心,你说的线索农场和局里很重视,当年负责舒苏失踪案的凌队长第二天就带人去医院了解情况了。” 顾东文被关了这些天,早已经估好了最坏的和最好的结果,闻言也不吃惊:“让我打几个电话,跟家里人说一声。放心,我不跑。” 老丁直叹气,还跑呢?能跑哪儿去? 顾东文先打给万春街居委,让他们转告顾家,自己要办手续,至少要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让她们安心过年。居委公用电话的接线员上次漏了通知顾北武的电话,吃了一顿排头,这次话筒一挂,就往外跑:“顾家姆妈——顾家姆妈——云南景洪打电话来哉!” 另一个电话打给顾北武的宿舍,那人直接说:“还没下课呢,留言吧您。” 最后一个电话打去新疆,碰巧西美就在隔壁办公室,校长喊一声就到。 顾西美又惊又喜:“大哥!真是吓死我了,我刚收到北武写来的信,你在北京还真是——你们真是——!不管这些,能回去就好了,你能赶回去过年吗?哦——要年后啊,那也行。景生还留在我这儿上学?你可能要到五月才能回?没事,那就暑假让他带着斯南一起回上海,景生啊?你和大嫂教得真好,他什么都好,成绩优秀,吃苦耐劳,这次还考了年级第一。要景生来听电话?行,没事,我们明天就放寒假了,我去打个招呼,你等等啊。” 景生趴在课桌上正在听沈青平眉飞色舞地说着放炮仗和烟花的大计,听西美说顾东文打电话来,帽子围巾都没戴,就往校长办公室跑。 “景生,你慢点!”西美吓了一跳,赶紧追了上去。 景生却越跑越快,寒风夹着碎雪呛进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的铁锈味。他紧闭上嘴,把一颗快跳出来的心咽了回去。 顾东文一定找到姆妈了,姆妈肯定还活着,她不会死的,就算被欺负了受伤了也不要紧,活着就好,他还能见到她就好,谁要再敢背后嚼舌头,他就用割胶刀划开他们的嘴。他再也不对她发脾气了,也不嫌她啰嗦了,他能每天给她做饭吃。她天天跟顾东文跳舞都行,他再也不跟他们对着干,也不故意跑进林子里让他们找不到了。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前面就是校长办公室,景生脑子里乱成一片,步子却突然慢了下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排房子前面,手心里全是汗。万一呢?他摇了摇头,但那个可怕的设想防不可防地钻进了他脑子里,后背和双臂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喘着气,扶住砖墙,脚下那两层台阶好像比参天的望天树还高,他抬了抬腿,腿是软的,鞋头无力地在砖头上蹭了蹭,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他,他几乎想马上调头逃走,他不想知道了,没消息就没消息好了。 “怎么了?景生,你没事吧?”西美匆匆追到。 “我——我还是回教室吧。”景生费劲地转过身子垂下头:“还、还没放学呢。他有什么事跟你说好了。” 西美见到晶莹的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抖一抖的,想到他姆妈,心就一沉,她刚才太高兴了,竟压根没想到这件事。大人比孩子要现实得多,那么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快三年,哪里还可能活着回来。西美轻轻拍了拍景生的胳膊:“走吧,来都来了。” 景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犹豫了片刻跟着西美进了办公室。他轻轻拿起话筒,麻掉的手抖得厉害,话筒“嘭”地一声掉回办公桌上。捧着茶杯在旁边踱布的陈校长笑了起来:“别慌,你爸又跑不了。慢慢说,别着急。” 景生拿稳了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景生?” “嗯。”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 万春街 第33节 “你——是不是找到我妈了?” “景生,”顾东文一手握拳在眉心死命压了压:“是的,找到了。对不起,景生,是我没用。” 景生的手抖了起来,半晌没发出任何声音。西美轻轻地搂住他的肩。 景生甩开她的手,慢慢蹲了下去,捂住了脸,闷声问:“她死了?是不是?”她要是还活着,又怎么会不跟他说话,问是这么问了,可他心里还是盼着顾东文会说她受伤了她在医院或者她在家躺着休息…… “是。” “死了?” “是的。” “真的死了?” “真的。” 景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哀嚎,西美不忍地别过脸去。陈校长带着梁主任和另外几位老师默默地出了办公室,替他们轻轻关上了门。 许久,景生抹了把脸咬着牙问:“谁杀的?谁?” “一个养猪的本地兵。专案组凌队长抓到他了,被我打瞎了一只眼。” 景生沉默了片刻,又哽咽起来:“她——她怎么死的?” “那人来偷东西,在厕所那边撞上你妈,一棍子打晕了她,怕她告发,背了她回去,发现她没气了后就把她埋在了猪圈下面。”顾东文闭了闭眼:“尸骨已经火化了,撒在澜沧江里。” 景生半天没作声,突然问他:“那你呢?你打瞎了他,会不会有事?” “现在还没事,有事也就是坐几年牢。”顾东文柔声道:“反正你这个兔崽子也不乐意跟着我,就一直待在新疆算了,你跟着你嬢嬢,你妈肯定还更放心些。跟着我总惹事。” “我要回景洪。” “回来干嘛?知青们都返城了,你回来这里一个人都没。”顾东文叹了口气:“景生,你姆妈一直说要带你回去,要你在城里上学,要你考大学,做个有出息的男人。记得吗?” “不记得!”景生怒喊了起来:“她说话不算数!她一天到晚骗人!明明被人骂了她总说没有,明明肚子疼她说不疼,明明喜欢你喜欢死了偏要让你走——她说好要看着我长大的——她说话不算数!我要回去骂她!” 西美蹲在他身边捂住了嘴,眼泪止也止不住。顾东文柔声道:“好,我替你说她。” “她怎么那么笨!她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肯定会陪她去上厕所的!我就是说说的,我没真的嫌她烦,嫌厕所臭,她怎么就不喊我了——”景生大哭起来。话筒掉在地上,闷闷的。 西美搂住他,捡起话筒放在他耳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眼泪鼻涕掉在景生的新棉袄上,她想起夏天有好几回斯南半夜闹肚子要去厕所上大号,景生无论睡没睡都会一骨碌跳下来陪她去,顿时哭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顾东文含着泪轻声说:“怪我那天喝多了,都怪我。跟你没一点关系。景生,跟你没一点关系,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听见了吗?” “她是我妈——她不能丢下我,她说过不会丢下我的。她骗人。”景生咬住自己的嘴唇皮,血慢慢渗入黑色的棉裤里,消失不见。 “她没丢下你,她没骗你,她把你交给我了,景生,你还有我,我是你爸。” “你不是我爸。”景生呢喃道:“你不是。” “你妈是我老婆,我是你爸,你就是我儿子。” —— 打完电话回到茅草房里,两眼红红的老丁怎么也想不通:“这到底怎么回事?蒋宏斌不是应该在坐牢吗?怎么就出来了?还来报复你?” 顾东文沉默不语。当年蒋宏斌□□、非法禁锢、杀人未遂,诸罪并罚,判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是以苏苏失踪的时候无论是他还是专案组,第一时间就查了他,知道他还在坐牢后才排除了他,把重点放在猥亵过不少女知青的其他几个兵团老油子身上,现在看来,肯定有哪里不对劲,他必须找到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老丁,我拜托你一件事。”顾东文想了想:“我家景生,你帮我去把他的户口转回上海我家去。?” 老林皱起眉:“你和舒苏没有领证,不算夫妻关系,现在舒苏失踪,这孩子上不了你家的户口。” “我和舒苏在一起十年了,没领证又怎么了?整个版纳都知道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女人!这全国没领证在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多了去了,难道都只能算姘头?我爸和我妈就没领证,我爸死了我妈怎么就领到烈属证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这么一板一眼,云南六万知青能返城吗?”顾东文声音响了起来。 老丁赶紧按住他:“什么姘头,你这说的什么话!真是,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我来想办法!我肯定尽全力去办。” “你得保证帮我办好。”顾东文笑了笑,酒窝不甜,有点渗人:“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反正总会找个畜生垫背。” “别!”老丁急得汗流浃背:“冷静!你要冷静!没有到这个地步,你不要胡来。我保证,保证帮你办好我才回上海。行了吗?” 顾东文又笑了笑:“老丁,我们是一起上过京见过总理的战友。认识十几年我只求过你这一件事,无论如何你得办好,我记在心里。” 老丁千答应万点头,和老林两个又劝他见了凌队长好好说话,把事情经过说清楚,特别是正当防卫这个性质要确定下来,先不要去掰扯舒苏的案子,免得被蒋宏斌咬上不放,变成寻仇斗殴反而糟糕了。 顾东文心不在焉地应了。 第58章 放寒假前夕,顾北武晚上给景洪回电话,连队办公室没人接,再给姆妈和斯江打电话,说自己会留在学校过年,又问顾东文有没有打电话回去。 “下午刚打来过,电话师傅转告的,说他手续还没办好,过年肯定回不来。”顾阿婆十分惆怅,去年春节北武还在家,斯江去陈家吃了年夜饭就赶了回来,三个人一起守夜放小鞭炮和星星烟花。今年好不容易等到云南知青能回家了,东文走了十多年才回来,盼着能一起过年,没想到最后变成她要一个人吃年夜饭。 见外婆捂着话筒背过身抹泪,斯江想到自己还从来没和爸爸妈妈妹妹一起过过年,忍不住也抽噎起来,可她又不想害得外婆更难过,反而吸着鼻子抱住她劝道:“外婆,你别哭,大舅舅春天就回来了,小舅舅夏天也回来了,还有斯南也会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热热闹闹的,我们天天陪着你,你可别嫌我们烦呀。” 顾阿婆弯腰搂住孙女,连连点头。 “妈?”北武柔声道:“我和善让在一起了,等七月份一起回来看你。” 顾阿婆一愣,斯江却已经抢过话筒破涕为笑:“阿舅!我们要有小舅妈了是不是?” 善让在电话旁边听得红了脸,拧了北武一把。 “是的。”北武干净利落地笑道:“等你舅妈来了,你记得问她要压岁钱。” 斯江立刻倒戈:“我才不要呢,过了年就不能要压岁钱了。阿舅,阿舅,你箱子里那么多钱记得全部交给小舅妈啊,她想买什么都可以对不对?”她灵机一动:“外婆每天给我五分钱买点心吃,我也放到你的箱子里,让你多点老婆本!”外婆成天念叨着,等舅舅读完研究生还不知道哪一年才存得够老婆本,她可得也作点贡献,谁让舅舅舅妈对她那么好呢。 善让笑盈盈地轻声揶揄:“看,你全家人都在担心你的老婆本呢。” 北武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家里人不担心?” 善让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心里酸溜溜的,她家里好像恨不得敲锣打鼓欢送她,尤其是二哥周善礼,差点喜极而泣,还说什么赶紧的,有人送人有钱送钱,只求顾北武别后悔。她不过才二十七岁,哪里就成老大难了,还说什么像顾北武这样的,她这辈子也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哼,用得着他啰嗦,她当然知道! 话筒里斯江絮絮叨叨地开始诉说起自己这个学期多辛苦,多么想姆妈爸爸和阿妹,电视台表演的节目多难,学校又成立了合唱队要求她参加,时间真是不够用,期末考试她只比赵佑宁低了一分,但是赵佑宁暑假里提前学过语文和数学了。不过差一分就是差一分,毕竟赵佑宁也很忙,他要学钢琴学珠算学英语学画画。所以她必须更加努力,争取下学期超过他成为年级第一,就是斯南太没良心了,只写过那么一封“信”,就再也不写信回来,每次打电话她总是好好好行行行,说不到五句话就开始说大表哥多厉害大表哥多能干,还有姆妈,说着说着就开始夸顾景生—— 好气哦。斯江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阿舅,你说姆妈和阿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她们现在都喜欢他了。” 北武柔声安慰她,真想伸手穿过话筒去摸一摸斯江宝贝的头,大概恋爱中的人心特别软,斯江一哭,他甚至想要放弃留校过年的计划了。 —— 而伤了姐姐心的陈斯南,完全不自知,正假模假样地在看语文书。她偷偷溜一眼看姆妈,姆妈在盯着一本书发呆,和她一样半天都没翻一页,而且鼻头和眼圈还是红红的。大表哥从放学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朝着墙谁也不理。 姆妈和表哥吵架了。斯南皱起眉头左思右想:她该帮谁呢。姆妈要是和爸爸吵架就好了,她肯定帮姆妈。虽然姆妈每次骂她,爸爸总是会帮她说个情,但是谁让她每天都在姆妈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呢。外婆说了,她要识相点,学会看山水,骂不回嘴打不还手。但是最后一句是不可能的。 可是帮姆妈,就太对不起大表哥了,大表哥是她最最最喜欢的宝贝,有了大表哥,她就没怎么被姆妈骂过,每天都有好吃的,就连煮土豆,大表哥煮出来的土豆也比姆妈煮出来的更漂亮。 斯南又仔细考量了一会,做出了站队的最后选择。她悄悄放下书,蹭下凳子,没想到屁股下的软垫啪地掉在地上。 西美抬起头,看到斯南鬼头鬼脑地背对着自己捡起软垫放回去,就要往里去,本想训她几句的,想了想当做没看见。小孩子去劝小孩子,兴许比她说多少句都强。她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当年父亲因为西瓜莫名没了,家里天塌了一样。大哥去了云南回不来,北武什么也不说,忙着办身后事和走追认烈士的程序,南红平时没心没肺的,倒请了假从早到晚陪着姆妈,两个人说两句哭半个钟头,接着说接着哭。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哭是肯定哭过的,但哭累了就不哭了,她从家里走到那条河的桥上,想像父亲跳下去时候会想些什么,还有死之前会想什么,会不会想到她们这些儿女,会不会后悔。河水灰黄灰黄的,像厨房里一直用的那块抹布,在日头下让人头晕。有过路的人好心来问她有没有事,她不知道自己算有事还是没事。 站了多久她也不记得了,最后还是姆妈和南红来找到了她,南红气得拧她骂她,最后抱着她大哭了一场。那次是她们两姊妹这辈子靠得最近的时候,竟然是因为父亲的死亡。 后来父亲单位里举办葬礼,殡仪馆里她们三姐弟站成一排鞠躬回礼,有人吹起喇叭,哀乐一响,姆妈就哭倒在棺材上,抱着爸爸不肯撒手。那次她一点也没哭,隐隐听到旁边有人指着她说,那是老顾家的老二,差点跟着老顾去了,在河边站了大半天,可怜哦,难过得都哭不出来了。她其实就是哭不出来。 献完花,殡仪馆的人让她们姐弟去钉棺材钉,她记得很清楚,她钉的地方是爸爸的右脚边。姆妈和北武南红追着棺材去焚化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个灵堂里,看着还剩下好几包的回礼发呆。豆腐宴也是单位工会办的,南红陪着姆妈先回去了,北武和她两个人参加的,领导又客客气气地说了不少话,那顿饭吃了什么她一点也不记得了。父亲就这么变成了一张照片,挂在万春街的客堂间里,笑眯眯地。她有点受不了,第二年毕业后她就来了新疆。 西美对于身边至亲的死亡就仅剩下这点追忆,并没有多少能感动自己感动他人的细节。对于从未谋面的大嫂之死,她的眼泪甚至流得比父亲离去的时候还多一些。兴许是自己做了姆妈后实在受不了,又或许她是心疼景生那孩子。 里面传来斯南絮絮叨叨的声音,软软的,甜甜的。这小囡好像只有骗吃骗喝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气。 “大表哥,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了饼干,你吃一点吧。” “大表哥,是不是我姆妈说你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样考得不好?我语文考了三分,数学考了十二分,姆妈都没骂我,你是不是比我还差?不要紧的,明年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大表哥,你理理我呀。” “没事,你现在不想理我也没关系,我陪着你,你要是想饼干想喝水了就说,我来照顾你。” “你要是生我姆妈的气,就别帮她做饭了,过几天原谅她了再帮她。” 任凭斯南怎么说,景生一直没声音。西美想到昨晚景生还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年夜饭,禁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扭头看到工会发下来的春联和福字,一时拿不准这个年还过不过了。陈东来要到年三十才回来,她明天得拍个电报给他,让他说话当心点。还有本来说好年小年夜和沈勇一家去县城去浴室洗澡顺便再备些年货的,现在看来也不合适。 又过了半天,里头静悄悄的。西美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子,却见负责安慰人的斯南已经趴在景生床上睡着了,景生坐在她脚旁,靠着墙抱着膝盖,眸子里黑沉沉的。还没落山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映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他下嘴唇上的伤口红得有点深。 —— 不管发生什么,春节依然热热闹闹地来了。 景洪的农场营地里,战士和还未返城的知青以及本地爱伲族、苗族老乡们大联欢。农垦局难得地豪气,杀猪宰牛,光是炸昆虫就摆了几十盆,大汽锅里装着热腾腾的鸡骨头汤,米线堆成了小山,黄焖鸡香味顺着澜沧江往下飘。水库里捞了上千斤的鱼,四川知青们大显身手,花椒鱼酸菜鱼大放异彩。省委和知青办下达了精神,要让为云南奉献了十多年青春即将离开的知青们过好在版纳的最后一次春节。 顾东文站在窗口,默默看着外头的热闹,看到几个本地姑娘拖着孩子来找人的。这些年为了改善生活,和她们结婚生子的知青不是少数,有些没良心的,趁乱偷偷办好手续跑回去了,甚至根本没有跟妻儿透露半个字。温和如老丁为此发过几次火,打电话,做思想工作,安抚女人孩子,喉咙哑得不行。专案组那边一时也顾不上去通气了,只知道现在没有证据,蒋宏斌以受害者的身份住在州人民医院里。 外头看守的解放军战士也因为大年夜从四个变成了两个,晚上九点钟换班。顾东文把自己筹谋的事情从头到尾再认真地过了一遍,庆幸北武在北京给他的几封盖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一直还在身上。 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他必须去干。 第59章 上海的除夕夜虽然也热闹,却像烟壳上的红双囍,喜是喜的,然而规规整整,套了一层塑料薄膜,有种不合时宜的漠然。只有进了一条条弄堂,那层薄膜才被撕掉,沾染上烟火气,年节味才着了地。 万春街的弹格路上清清爽爽,煤球炉子边的煤球屑都被扫进了簸箕里,头顶的万国旗不见了,露出一片蓝天来,公共厕所难得闻不到臭味,公用水龙头前都是客气的谦让。每只门洞两边都贴上了春联。小囡们举着烟火棒从弄堂头跑到弄堂尾。年轻人相约从静安寺走到外滩,据说南京东路上会挂满红灯笼。老头老太从腊八忙到现在,终于可以定定心心换上新衣裳坐下来吃年夜饭。等发好压岁钱,吃饭台子收拾好,搓麻将的搓麻将,打扑克的打扑克。一年守一次岁,楼道里的电灯亮足一夜天,电视机收音机不管有没有人看或听都开着,配上外头的鞭炮声,十分喜庆热闹。 顾阿婆下午把斯江送到陈家,陈阿娘一听她一个人在家,便邀请她留下吃年夜饭,多双筷子的事。顾阿婆笑着摇头婉拒了,盛情难却,带了一点四喜烤麸和八宝饭回家。 到了五点多,顾南红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上了门。 “你跑回来干什么?你是赵家的媳妇,怎么不去公婆家帮忙弄年夜饭,是不是吵架了?他又打你了?我看看。”顾阿婆又气又急。 南红摘下帽子解开围巾脱下手套,拆开一包上海牌咖啡茶,摇了摇热水瓶,给自己冲了一杯,找了根筷子搅拌起来:“他还敢动手,不怕北武打得他下半生残废?我是专门回来陪你过年的,啧啧啧,多孝顺哦。” “顾南红!” “嗯?” 顾阿婆围着她又转了一圈:“红红?” “姆妈你干嘛?惊喜过度?”南红笑盈盈地拉她坐下:“你做什么好吃的了?没做就更好,我请你去吃大饭店。” 顾阿婆拍了她一巴掌:“我看看你是不是什么妖精上身了,还回来陪你老娘吃年夜饭。我想都不敢想。乖乖隆地咚,怪不得今天报了要下大雪都没下。” “撒么子哦,还不是北武一大早给我打电话了,我正好也不想去他家吃年夜饭。”南红翘着兰花指把玻璃杯当成咖啡杯用,翻了个白眼:“年年那么一大盆肉,放到晚上都是冷的,上面老厚一层白油,我不说没人想到去热一热。大肠肚肺嘛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没汏清爽,鱼倒是很大,泥味浓得很,最讨厌的是青菜一根都看不见。我就从来没吃饱过。真是嫁了人才知道阿拉姆妈烧饭真正灵光哦。” 顾阿婆又好气又好笑:“活该,老公是你自己挑的。赵家爷娘才不值当,讨个新妇又馋又懒还不挣钱,你看看你,带过一天小囡伐?奶都没给他们喝一口,阿大阿二阿三跟你一点也不亲。将来有得你后悔。” 南红却不恼,搁下玻璃杯去摇姆妈的手臂,发起嗲来:“过年姆妈你还要胳膊肘往外拐地埋汰我,不肉麻肉麻(心疼)我?我想吃清炖狮子头,七瘦三肥,里面烫一把霜打过的苏州青,还要——” 万春街 第34节 “几点钟你还点菜?就不会先打个电话?七瘦三肥的狮子头,你这个头发烫得蓬蓬卷,不就已经是只狮子头?”顾阿婆拍开她的手笑骂着往灶披间去,一会儿就传来咚咚咚剁肉的声音。顾南红精神抖擞地打开小包,取出一堆化妆品开始描绘。 斯江吃完年夜饭回到外婆家,餐桌还没收,一只清炖狮子头正热乎乎地在等她,听说大姨娘来了,便问她去了哪里,顾阿婆含糊其辞说她出去白相了。斯江捻了一把台面上若隐若现的粉,灯泡下看有点玫瑰红色,她闻了闻,香喷喷的,就笑了:“大姨娘肯定是去跳舞了。” “小鬼头瞎三话四。大年夜的哪里还有地方跳舞!” “三个表哥说的,大姨娘要是晚上化了妆出门,肯定是去跳舞的,还有一种黑灯舞会,老吓人的,不开灯。”斯江笑弯了眼:“外婆你说不开灯怎么跳啊,能不摔跤吗?” 顾阿婆一颗心不知怎么从南红出门后就开始别别的跳,闻言揉了揉心口:“阿大阿二阿三的话不要信,囡囡你覅出去乱讲,晓得伐?” 斯江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讲,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用筷子戳了一下狮子头,那粉白嫩滑的肉团子在清鸡汤里摇了摇,也像在跳舞似的。 —— 陈东来年三十的下午才回到宿舍,比起西美,他更不会安慰人,见到景生后,干巴巴地问了问上学期的成绩,夸了一通后便窝进沙发里看报纸等年夜饭了,不时抬头问一声:“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去把斯南找回来。”西美一边炒菜一边睨了他一眼:“十二点就野出去,四五个钟头了也不知道回来。” 话音未落,斯南嘭地推开门:“我回来了。大表哥呢?” 陈东来指了指里间,斯南连爸爸都没叫,一阵风似的刮了过去。 “换鞋!换棉拖鞋!陈斯南!”西美铲子当当当地敲在锅子边上。 一阵风唰地又刮了回来,踢踏踢踏两声,又唰地刮了过去。 景生躺在床上,双臂枕着头,看着天花板。 斯南嗖嗖地爬了上去,把四个口袋里的宝贝全部掏了出来:“大表哥,看我今天赢的,随便你要哪个都行。” 景生侧头瞄了一眼,看看她冻得通红的鼻头,坐了起来,从枕头下翻出手帕,按住她的脑袋撸了一把:“你鼻涕都冻住了,洗脸去。” 斯南吸了两下,笑哈哈:“怪不得我吸不起来了呢!那你慢慢选。”她双腿一翻,半个身子挂在了床外,又踩住下面的床栏探出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要是都喜欢就都给你!” 她踢踏踢踏地跑出去。 “爸爸,帮我洗个脸呗。” 外间炒菜声,脸盆哐啷声,陈东来和顾西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斯南一边回嘴一边被烫得哇哇叫。景生侧耳仔细听着,看着被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心情似乎也被熨烫了一遍,暖暖的。 “景生,有个鱼片,我好像片得厚了点,你来看看。”西美掀开布帘笑着问:“行吗?” “嗯。”景生把玩具统统拨到枕头下,手一撑,翻身跳下床:“嬢嬢,我来吧。” 吃完年夜饭,西美拿出两件新棉袄:“来来来,换新衣服啦,新年新气象。” 景生不接:“嬢嬢,你给我买过两件新棉袄了。” “那是平时穿的,这是过年穿的。看,这里面翻毛的呢,特别暖和。”西美把棉袄塞给他。 斯南抱着大红新棉袄凑过来:“我怎么没毛?” “你这一头卷毛不是毛?”西美扯扯她的头发,斯南的一头黄毛随了她爸,过了耳朵就自来卷,卷得还有点厉害,这半年没剪头发,不戴帽子就跟个蓬头狮子似的,加上她皮肤黑,五官长开了一点,眼窝凹,眼睛贼大贼亮,睫毛贼长贼卷,去巴扎总被当成新疆本地孩子。 斯南乐呵呵地甩头,学狮子吼了好几声,直接脱下旧外套换上新的,手一伸:“压岁钱压岁钱!” 陈东来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红封,红纸上郑重其事地写着吉祥如意。 斯南直接唰地扯开红纸,里面一叠崭新的淡黄色一分钱纸币。她高高兴兴地一边数一边唱:“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嗨,我想的美哟——” 景生都被她逗笑了,他接过压岁钱鞠了一躬:“谢谢姑父谢谢嬢嬢。” “大表哥,给我看看,你有多少压岁钱。”斯南瞪圆了眼:“爸爸妈妈,你们可不许少给大表哥啊!” 景生笑着打开红纸封,里面也是一叠新钱,却是武汉长江大桥图案的两角钱。 到底是小学一年级数学考了十二分的“天才儿童”,斯南把两叠新钱放在桌上比了比,哇地一声哭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压岁钱为什么这么少?” “呀!大年夜你嚎什么嚎啊!”西美笑得不行:“你是小孩子,表哥是大孩子,当然要比你多。再说,表哥的压岁钱里还有大舅舅给的份,关你什么事?哭赤无赖,侬难为情伐?” 斯南抽噎着吸了吸鼻涕,想起景生说她鼻涕的话,赶紧跑去扯下自己的小毛巾撸了把脸:“那你们也要给阿姐一样多的压岁钱,阿姐也是大孩子!” 景生对斯南刮目相看,觉得斯江没白疼这个阿妹,再一想,又觉得自己平时白对这个小鬼头好了。 “年初二我们一起去克拉玛依啊。”陈东来高兴地挥动手臂:“景生,得多穿点,那里零下十五度,比阿克苏冷多了。我们的油田可是新中国第一个独立勘探的大油田,出了很多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那爸爸你是英雄吗?”斯南两眼放光地问。 陈东来笑了:“爸爸在戈壁沙漠里奋斗了十几年,流过血流过汗,不过也流过泪,算不上是英雄,但也肯定不是狗熊。” “天不怕地不怕,风雪雷电任随它,我为祖国献石油,”斯南挥起手臂,高声歌唱:“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阿拉屋里厢!” 陈东来也来了兴致,和斯南一前一后行着军礼昂首阔步唱了起来:“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头顶天山鹅毛雪,面对戈壁大风沙,嘉陵江边迎朝阳,昆仑山下送晚霞……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阿拉屋里厢!” 景生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丝笑容。西美悄悄松了一口气,这个年总算是过去了。 —— 首都的年三十又是另一种光景,什刹海上的各色自制简陋的冰车不如往常多,只有附近的孩子们还在横冲直撞,时髦的小伙儿和姑娘们忙着过年,羊剪绒的帽子和大红围巾跟着少了许多。自从北海公园重新向人民开放后,北海荷花湖冰场平时人满为患,这天也消停了许多,人还没有冰场北边的小鸭子多。 北京外滩儿挂上了一幅巨大的新广告牌,一位江南美女举着护肤品朝路人微笑,广告牌下坐着一溜晒太阳的老人,走过的孩子举着一根能有二十几个山楂串在一起的超长冰糖葫芦笑得见眉不见眼。 王府井百货里熙熙攘攘,服装鞋帽和糖果柜台还排着长队,大件商品的柜台早些天就挂出了缺货的通知。三禾稻香村的点心匣子也早就一售而空。各大文化宫都已经张灯结彩,菜场上还有大卡车往下卸新鲜的大白菜。 四合院里门神精神抖擞,门框上贴的挂钱儿闹腾腾,屋外头堆着花炮,孩子们笑着喊着跑进跑出,剁饺子馅儿的声音此起彼伏。胡同口有大爷支起了小桌子,给来不及□□联的邻里们写红对子。 这天下午,首都最高的建筑:东长安街33号的北京饭店,迎来了一位时髦的日本留学生。 善让和美奈子是下午办的入住手续,两个人住在中楼。晚上顾北武做东,三个人一起吃了日本料理做年夜饭,吃完饭美奈子挤眉弄眼地拖着善让回房间捣鼓护肤美体。 “真的不用麻烦啦。”善让看着美奈子拿出来的一堆瓶瓶罐罐,哭笑不得。 美奈子猛地摇头:“no no no!托你的福,北武君太大方了,请我吃料理,住全中国最好的宾馆,我必须帮助他,你们要好好享受这美——妙的一夜。善让,你是第一次是不是?第一次非常重要,我的第一次就太糟糕了,特别粗鲁,你不能想象,就是下一秒就会疼死的那种痛苦,善让,你一定要带着这个去。” 善让看着美奈子手里的东西,脑子轰地一声,从脸红到脖子,结巴了起来:“这、这、这是什么?” 第60章 顾北武用的是对外贸易部的介绍信,房间在新东楼。晚饭后他到咖啡厅尝了尝全国最高档的咖啡,可惜他在这方面比起顾南红差了不是一点点,加了奶加了糖后,感觉不出和上海牌咖啡茶有多大区别,倒是不加奶和糖的时候,咖啡苦涩中还带着点酸的回味,似乎更好喝一点。有位女服务员微笑着问他还需不需要再加一块方糖,他笑着摇摇头,说了声过年好。 除夕夜对于外国人而言,只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六,咖啡厅里人还不少。北武坐在角落静静地等善让来和他会合,仔细听了听,播放的歌曲似乎是一首法语歌,看来最近有人数不少的法国旅行团入住了。 善让和他提过,有机会想去法国看看。比起英国美国,女性似乎更喜欢法国,不知道是不是“浪漫”这个标签的缘故。她最喜欢的两位凯瑟琳,一位凯瑟琳德纳芙,是法国人,从《白日美人》到《前进或死亡》,她一部也没落下。另一位凯瑟琳赫本,看起来像法国女人的美国女演员,《猜猜谁来吃晚餐》她至少看过三遍。这大概也是她那个种族歧视问题的来源。但是北武更喜欢英格丽褒曼和《卡萨布兰卡》,他觉得善让的五官脸型和英格丽褒曼有五六分相似。 北武曾经揶揄她是否因为凯歌食品厂门口那朵白兰花而爱屋及乌,她懵然不知,说到凯歌食品厂原来就叫凯司令咖啡馆,她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北武想到这个,嘴角不由得又翘了起来,他没说的是凯司令和catherine或katharine一点关系都没有,倒和某位军阀司令有货真价实的关系。 拉回这段跳跃性的思维,北武惊觉自己是百分之一百陷入爱情里的男人了。身边的点点滴滴,总会让他联想到善让,她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想过什么,一笑一颦,一嗔一憨,自然而然地映入脑海,然而这种“想”丝毫不费力气不占地方,令他倍增了对生活的信心,看什么都是美好的了。过去他总把普通人想得过坏,每每因为料中了他们人性中的卑劣而冷笑不屑,而现在他却愿意做更善良的预设,这无疑也是“爱情”的力量。 这时,善让那和英格丽褒曼极相似的嘴唇突然浮现了出来,就算是在北京的寒冬,她的嘴唇仍然像玫瑰花瓣一样,饱满润红。她喜欢大笑,笑起来的时候两颊鼓鼓的,鼻子会皱起来,平白多出一团孩子气,令他有点下不去嘴。 北武换了个坐姿,垂下眼眸,咖啡杯的边缘有一条深色的印记,他考虑等下是不是应该先刷牙再去亲吻她,鉴于还没有实战经验,今晚要达成善让的新年愿望全靠耳濡目染和几本刚复刊的《大众医学》。北武对自己的理解能力和空间想象能力虽然很有信心,但临阵磨枪的紧张忐忑感依然不请自来了。 和万千弄堂里的小囡一样,他四五岁就被迫启蒙了性知识。顾家那时候还没钱搭阁楼,父母床对面就是一张高低床,上面睡着南红和西美,下面睡着他和大哥。上下两块布帘子一放,隔出了男和女、成人和孩子的不同世界。 他被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吵醒,茫然地坐起来,就被大哥一把按了回去。大哥当时已经读高中,听壁角听出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十分娴熟地捂住了他的嘴:“嘘,大人在办事,别出声。”后来幼儿园里出了一起乌龙事,有小朋友嚷嚷父母总在半夜打架,刚毕业的小老师请居委会主任上门调解。等他明白办事或打架的真想后,每次听到这两个词,不免都有点一言难尽。 顾东文二十岁的时候已经谈过好几个女朋友,该办的事都办过了,该打的架也打过了。 顾南红从小就懂得利用异性对自己的好感,她对自己的男朋友们讳莫如深,因为曾经一只脚踏进了电影界,选择对象的第一要求是高大端正,又因为青春正好时遇到了文化大革命。第二要求就是“三有青年”:有好出身有好工作有好收入。 顾西美长着西施般的江浙美女面孔,却有一颗江姐的红心,两手忙于钢琴,红心专注爱国,直接奔着陈东来共同建设祖国从一而终去了。 而顾北武自己,十八岁串联各地武斗文斗,后十年投机倒把挣钱养家,在方树人那里才体会到情窦初开的滋味,却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偏遇到天灾人祸不断,儿女私情变得极其渺小,他一步跨入了中年人的忧国忧民境界。因此,他在男女关系上还是一片空白。 三十一年的空白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系里另一位三十二岁的同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爸爸,大家起初看他,难免有些欲言又止,接触西方信息多了,甚至有人用“那是你的自由”的借口打探他是不是对同性有特殊好感。特殊好感他肯定没有,但是对于这种打探他很是反感。后来和善让公开了恋爱关系,又有人装作神秘地来提示他善让的家庭情况。他很讶异于自己对此毫无反应。可见他对善让的喜欢胜过了他的自卑和自尊。 看到善让出现在咖啡厅里,北武赶紧站了起来,却有一个高鼻深目卷发的年轻男人抢在他前面上去用日语和善让搭讪。 善让笑着摇头:“对不起,我是中国人。” 那人有些失望,换了普通话:“哦,原来你也是中国人。” 顾北武上去牵住善让的手:“大家都是中国人,就不用客气,大过年的,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那人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没,没什么,就是认识一下。”在顾北武犀利的眼神下他又堆起笑容:“我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演员,姓李,专门出演电影里的外国人角色,觉得这位女士气质很好,想问问她有没有兴趣扮演一位日本友人。” 北武笑着问善让:“你怎么看?” 善让婉拒了邀请,挽着他的手臂往电梯方向走。 “这人真奇怪。”善让在电梯里有点紧张:“看起来倒真的有点眼熟,好像什么电影里看到过的。” “他是为了出国。”北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发现你不是有钱的外国富婆后,他很失望,又怕你男朋友揍他,才胡诌什么邀请你出演日本友人。” “啊?”善让瞠目结舌:“你哪里看出来的?” 北武不禁挑了挑眉:“一眼就看穿了。你要不信明天走的时候看一看,我保证他每个周末都来这里——钓鱼。” 善让哈哈笑:“你这个词十分精准形象还很幽默,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肥鱼一条。” 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两人进了房间后气氛依然十分轻松。 这夜,长安街上的鞭炮几乎没有停过。顾北武发现新年愿望的确是件不容易办好的事,偶尔的确需要用上打架的力气,甚至比打架费力多了,而善让的确是一条爱扑腾的鱼,又鲜又美,要做到如鱼得水相濡以沫,光有体力绝对不行。 一疼就扑腾善让鱼同志事后表示:亲爱的美奈子,你将是我永远的朋友。如果可以,我想送你一面白求恩大夫的国际人道主义精神锦旗。如果可以重来,你能否多给我两瓶那种神奇的油。(简称神油) 大年初一的早上,善让从鞭炮声中醒来,发现北武开着床头灯正在看他手绘的结婚证书,大概因为过年的原因,昨夜楼层上并没有查验身份证件的服务员,这张惟妙惟肖的结婚证没有派上用场。 “顾北武31岁,周善让,27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关于结婚的规定,发给此证。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 “伪造国家证书,顾北武,你被逮捕了。”善让拧了他一把,埋进被子里笑。 “这不是伪造。”北武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叫预支。”他伸手摸进去挠她痒痒。 “谁说要自愿跟你结婚了?”善让扭了几下,笑得不行:“昨晚上才叫预支。” “这倒也对,根据国外流行的信用卡使用方法,预支的钱必须归还,我可以昨晚预支现在归还。” “流氓。” “本人顾北武,31岁,北大经济系学生,专职流氓阿飞,现申请预支耍流氓一次。” “哈哈哈哈哈。”善让反守为攻,压住了他:“来呀,互相耍流氓呀!” 这天中午,离开北京饭店的时候,善让忍不住看了一眼咖啡厅,竟然真的看到昨晚那位李演员,他正和一位中年外国女友人谈得不亦乐乎。 —— 年初二,蒋宏斌在版纳州人民医院里听说顾东文跑了,一把掀翻了护士手里准备给他换药的盘子。 “凌队呢?我要见凌队!” “我要出院,出院,给我办出院手续。” 万春街 第35节 “不不不,我不要出院,前天刑警队不是还有人在外面的吗?今天怎么没看到?” 他入院以来一直这么歇斯底里无理取闹,医生护士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护士长带着人来收拾,沉着脸教训他:“你以为这是养猪场吗?大吼小叫什么?” “我是病人!” “病人怎么了?病人是人,我们护士医生也是人。你摔东西就是不对。我看要请孙医生给你打一针,让你好好休息。” “不不不,别!有人要来杀我了。”蒋宏斌捂住伤眼滚下床:“护士长,求求你帮我联系刑警队的凌队,真的,有个疯子会来杀我的。”他见孙医生和两位知青办的同志走了进来,又嚎了起来:“顾东文跑了!他们怎么让顾东文跑了?他是犯人,他打瞎了我,你们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为什么不让他坐牢!他会来找我的,他tm就是个疯子,你们知道不知道!” 孙医生皱起眉头:“那人疯不疯我不清楚,但是你再不镇定的话,倒是很危险。” “对,我现在特别危险,真的,他要来杀我,你们相信我。” “他为什么要杀你?”知青办的老徐扶了扶眼镜,拿出纸笔来。 蒋宏斌一愣:“因为——因为我要带走我儿子!” 老徐的笔停在纸上:“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顾东文来找你。之前不是你主动去他宿舍找他的吗?你们争吵起来,他打伤了你,自己要承担一定的刑事责任,他还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来找你的麻烦?再问一次,你和舒苏失踪有没有关系?” “没有!没有!就因为我当年强奸了舒苏,他就要我死!” “说话要有证据,你罪有应得,已经坐了十二年牢,他为什么还会要你死?如果他要你死,当初从你手下救舒苏的时候他就可以杀死你,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蒋宏斌口齿不清地反驳着,最终病房里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坐立不安,先前送顾东文坐牢的狠劲和得意消失殆尽,两个人换了过来,原来顾东文在明他在暗,现在却变成了他在明顾东文在暗,一想到顾东文变成了毫无顾忌的亡命之徒,蒋宏斌的伤眼又剧痛起来,差点被掐死的恐惧又一次笼罩了他。他甚至疑心是专案组故意放走了顾东文,他们发现了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到了年初五,每天杯弓蛇影的蒋宏斌已经疲惫不堪,知青办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套话,根本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三夜没睡,这夜实在撑不住,终于检查了门窗后合上了眼。半夜他梦到自己又被那双铁环一般的手掐得死死的,根本无法呼吸,他喘着粗气坐了起来,昏暗中却差点撞上一个人。嘴一张就被捂住按回了床上,胸口被膝盖重重一锤,咯嘣一声,他感觉自己断了一根骨头,跟着一个枕头压住了他的头脸。 蒋宏斌绝望地确认:是顾东文这疯子没错。 第61章 察觉到还有一丝可以呼吸的缝隙后,蒋宏斌死死挣扎着喊:“舒苏舒苏——” 胸口和枕头的重压轻了一点。 “七四年八月,你在景洪监狱养猪场的沼泽地里救了监狱食堂炊事员罗红星。”顾东文的声音有点嘶哑,却波澜不惊,似乎这件事和毫无关系。 蒋宏斌头皮一炸。 “监狱给你记了重大立功,减刑四年。” “罗红星六五年在橄榄坝农场当过两年炊事员,你是营队指挥员。” “他是个惯偷,在农场因为贪污被抓,是你收了两条烟把他放了。” “他在监狱食堂一年贪污猪肉七八百斤,被你抓到了把柄,你逼他运猪肥的时候帮你‘立功’,许诺每年弄五六只猪崽给他。” 蒋宏斌手脚发软,心里喊着不可能不可能,这事只有他和罗红星两个人知道,顾东文是怎么知道的,他怎么会找上了罗红星!罗红星这狗娘养的全招了! 枕头突然被拿开,些微月光从窗外洒进来,顾东文的一双眼冷冰冰的,连一丝愤怒都没有。蒋宏斌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否认:“没!我没!” 顾东文的膝盖猛地又重了几分,蒋宏斌刚想起呼救,一个“救”字刚张开口又被枕头淹没了。 “你减了刑后,又拿贪污和合谋‘立功’的事要他想办法替你收拾我和舒苏。是他告诉你景生的事。你坐牢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舒苏怀孕了。” “他被你逼得没办法,每个月来蹲机会,一直下不了手,拖了一年多,蹲到那次下大雨前她落单,才把人打晕了带回了普文镇,藏在装猪肥的卡车里送进了监狱养猪场。” “你虐杀了她后,把尸体丢入沼泽地。”顾东文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哑了下去:“那块沼泽地当年没有被搜过,景洪监狱也没有被好好查过。” “现在罗红星愿意戴罪立功做证人了。蒋宏斌,我不会杀你,我要亲眼看着你被枪毙。”顾东文的一只手伸下去按住他的后脑,声音里带了一点期待和快感:“枪毙死刑犯你看过吗?手枪顶在你枕骨大孔这里,打准了,脑干损坏,十秒钟以内就死。可惜版纳执行枪决的人眼神不好,经常一枪下去,死不了,副枪手跟着再补一枪,再死不了,再补一枪,运气好的三十分钟都死不了—— 蒋宏斌两腿乱蹬,拼命挣扎,枕头再次松开一线。他又惊又惧,嘶声喊道:“不是我杀的,罗红星送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是他下手没轻重把人打死的!” 顾东文挪开枕头。 蒋宏斌趁机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救命救命!” 病房里的灯亮了,专案组凌队带着十几个人冲了进来,被绑成粽子一样的罗红星嘴里塞的布一拿走就瞋目裂眦地喊:“你放屁!人是你杀的!我只是打晕了她,你说你要逼她答应把儿子还给你,当时她明明醒过来了,你口口声声说你和她才是真夫妻一家人有事好商量。结果你当晚就杀了她,不关我的事!我tm鬼迷心窍才上了你这贼船——” 蒋宏斌被刑警从窗台上拽了下来,脸着地趴在了地上,他抬起扭曲的脸,朝着凌队喊:“是他杀的!罗红星你个王八蛋想嫁祸给我!”挣扎怒喊了一通,忽地他又狰狞地看向顾东文:“你!就算我明天要死,你打瞎我眼睛你也要去坐牢!等你去监狱里试试就知道——” 凌队一巴掌呼在了他脸上:“你绑架杀死舒苏,为泄私愤又企图杀死顾东文,他正当防卫,正当防卫懂吗?你个王八蛋,改造了十几年也没改造好你个黑心肠,现在还要浪费国家子弹。” “证人证据都有了,你还狡辩!”知青办的老徐一脚踢在他腰上:“x你妈的,捞上来的骨头断了好几处,你个没人性的狗东西,活该被踢爆了蛋@#¥%……&” “你们不能打我!”蒋宏斌大喊:“你们这是知法犯法——啊!” 病房里的木头椅子嘭地砸得粉碎,木屑四溅,按着蒋宏斌的人齐齐退了几步。顾东文抿着唇,举起手里剩下的椅子腿又打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腿骨折断的声音很清晰。 凌队伸手拦住了顾东文:“老顾,行了,交给我们吧。” 蒋宏斌蜷了起来,抱着断腿痛哭流涕:“我的腿我的腿断了!骨头裂了,你们——” “舒苏被杀案的犯罪嫌疑人蒋宏斌,畏罪跳窗,不慎摔断双腿,你们都看见了没有!”凌队冷笑着问。 “看见了!狗娘养的还想跑!”众人齐声大喝。 罗红星嘴里又塞上了布,拼命点头。 顾东文独自走出了医院,附近传来鞭炮声。一弯细细的上弦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远处的山和丛林是暗青色的,他无处可去。 他走了一会儿,突然仰着头对着月亮拼尽全力嘶吼起来。 “啊—————!” 最后力竭了,声音撕裂了,变成濒死的野兽临终的哀鸣。 顾东文无力地坐在地上,抱着头抽搐起来。一群知青举着酒瓶大笑着东倒西歪地走近了,围着他喊:“兄弟,回家了,高兴点。我们要回家了!” 他的苏苏,永远也回不了家了。这两年他无数次想过如果有如果,可是没有如果。 ——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是大相聚的一年,也是大变革的一年。 二月十七日,广西云南边境万炮齐发,对越自卫反击战正式打响,战争只持续了短短二十八天,清扫并摧毁了越北基础设施后的解放军顺利回撤。 争相返城的知青离去后,云南各大农场几乎空了,不得不从各地调配农民前来援助,直到四月中,才开工割胶。 五月,舒苏的骨灰撒入了澜沧江,顾景生作为顾东文的养子迁到了他的户口下,一张病退表格填完,顾东文踏上了返沪的火车。 他离开上海已经十五年了,城市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弄堂也没有多大的变化,公厕还是脏又臭,弹格路缺了石头的地方也没有补上,万国旗依然随风摇晃,坐在藤椅里的老头子们弯着腰下棋,一抬头看见他愣了愣,很快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呀,东东回来啦?” “云南的全回来了,老张家的也回了,天天去厂里闹顶替的事呢。” “黑龙江的也回了,老常家回了两个,还带着小的,没地方睡,夜里灶披间里铺了席子。唉,难哦。” “东东,还回去伐?小囡呢?” 顾东文却已经背着包拐进了六十三弄里。 居委会门口公共电话的牌子新换过了,亭子里坐着的人看着有点眼熟。顾东文又看了他一眼,那人却跳了出来,扯着嗓子朝顾家喊:“阿婆——顾阿婆!东东阿哥回来哉!啊呀呀,阿哥,吾是肖为民呀,小民,记得伐?十六号格。” “三年级的时候爬水塔摔断腿的?” “对对对!就是吾!到现在还有点长短脚咧。”肖为民满脸红光:“阿哥侬还是噶挺刮。模子!” 顾阿婆急匆匆颠着小脚从灶披间冲了出来:“老大!” 真见到了人,顾阿婆又忍不住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儿子手臂上:“你个讨债鬼,去什么云南!去什么云南!你还知道回来啊。” 顾东文笑着挨打:“好不容易跑回来,还要挨老娘打,我还是回云南算了。” “你敢!”顾阿婆拭了把泪,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往家拽:“你再跑,我就学你老子,把你腿打断了,最多我服侍你一辈子。” 晚上斯江回来,对于这个传说中的大舅舅十分好奇。 “大舅舅,你的两个酒窝真好看。”斯江表示羡慕。 顾东文笑着凑近她:“想戳?” 斯江脸一红,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舅舅,你的酒窝怎么这么大!像一条沟那么深。” “嗯,天天用铅笔划几下,很快就有了。”顾东文眨了眨眼。 “嗳?” “胡说八道什么呢!”顾阿婆手里的毛巾甩在儿子后脑上:“小孩子会当真的!” “外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马上十岁了!”斯江嘟着嘴抗议。 “马上马上,还有一年也叫马上啊。”顾阿婆笑着叹气:“人小,就总恨不得马上长大,等你长大了,就又恨不得回到小时候了。” 斯江摇头:“我不会。我长大了爸爸妈妈和阿妹就回来了,我不要回到小时候。阿舅,为什么我姆妈和爸爸还不回来?” 顾东文沉吟了片刻,敛了笑:“会回来的,他们在努力。” “努力有用吗?”斯江期盼地问。 “有用的。”顾东文想了想:“去年舅舅和云南的一些朋友去了北京。” “我知道,你见到了副总理!”斯江一脸孺慕地托住了下巴两眼闪出了星光。 顾东文笑了:“是的,你看,努力还是有用的。” “嗯,不努力就一定没用!” 顾东文弯着眼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却叹了口气。阿克苏三月就有个四十几人的请愿团去了北京,据说这个月会有调查团入疆,情况究竟如何北武也不清楚,他忙于盯着蒋宏斌的审判,倒疏忽了西美他们的情况。 —— 这时候的顾西美,却愁上加愁,她还有两个月不到就要考试,偏偏沈勇和朱广茂都参加了返城运动的核心组织上海青年联合委员会,前两天上青联不知道谁起的头,直接冲进了农垦局办公楼,县城里到处都是游行和大字报、横幅,说是要给即将抵达的调查团一个下马威,必须立刻允许四万上海知青返城。一句话,为了上海户口,大家拼了。曹静芝和孟沁作为家属被动员去参加公路和机场拦车拦机跪哭。昨天开始,她小小宿舍里就挤了五个萝卜头。 一个斯南就有五百只鸭子那么吵,亏得景生不怎么吭声,但是沈青平沈星星朱镇宁加一起怎么也不止一千只鸭子。 晚上十点钟了,一千五百只鸭子还在呱呱呱。她复习得头晕眼花,耳朵嗡嗡叫。斯南却踢踏着拖鞋掀开帘子,两眼精光四射:“姆妈,我要去上个厕所。” 西美沉下脸:“你九点钟才去过的,怎么又要去?” “我是陪星星姐姐去的,我自己没尿!” “顾阿姨,我陪斯南一起去好伐。”沈星星怯生生地从斯南旁边抻出头来。 咚咚几声,上铺的男孩子们也跳了下来。 “顾阿姨,我们也一起去。” 西美无奈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早点回来睡觉!明天星期一都得上学呢。轻一点啊,别吵到别人。” 万春街 第36节 景生探出身子看了看厕所小分队,叹了口气,翻身贴着墙合上了眼。他希望快点放暑假,不知道顾东文现在回上海了没有,他有很多话要问。想问他是怎么认识姆妈的,想问他为什么会一直照顾姆妈。景生想了无数遍,觉得自己对姆妈知道得太少了,少到一想就不能忍。他怕自己有一天就把她忘了,偶尔他又想忘了她。也许知道得多了,他心里会好受点,会忘得快一点。 他还想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生下他。 第62章 上厕所小分队跑到厕所的时候已经变成上厕所大队,总有被父母逼上床睡不着的娃,一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就也跟着产生了尿意,斯南对此很有经验,当然真进了厕所不一定尿得出来。 一群孩子上完厕所,操场是不能去的,被抓回去少不得屁股遭殃,于是打着手电筒在宿舍周围瞎蹓跶,从少先队队歌唱到荡起双桨,沈星星又领头唱起“妹妹找哥泪花流”。 有个听了一耳朵大人闲话的孩子哈哈笑:“斯南,你会不会像《小花》里一样不是顾老师亲生的?” 斯南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姆妈以前常说我是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又说我是火车上生下来的。你们说哪个像真的?” 沈青平跑到她身边:“胡说!斯江对你这么好,你当然是顾老师生的!要是星星是捡来的,我每天肯定要打她十下。” 沈星星的歌声戛然而止,好像已经被打了一样大哭起来:“你才是捡来的,我要去找我真正的哥哥!”这下真的妹妹找哥泪花流了。 斯南拉住她的手学着斯江那样轻轻撸了几下:“别理他,平平哥哥最坏了,就算我们是捡来的,也没关系,我们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压岁钱能多拿一份呢。” 沈星星一听,好像有点道理,再一想,哭得更凶了。 沈青平挠着头撇嘴:“烦死了,我随便说说的,你当然是姆妈亲生的,笨!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好伐?” 和姐姐妈妈长得完全不一样的斯南却悠然神往起来:“巴扎上的奶奶说我像阿瓦尔古丽呢。” “县里有八个阿瓦尔古丽!”朱镇宁乐了:“最老的那个六十多岁了,县医院门口卖馕的那个。” 斯南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个阿瓦尔古丽!沙木沙克哥哥说,他要考去北京上大学,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加很多很多分!我要是维族的小孩儿,我肯定也能考上北京大学。我小舅舅就是北京大学的。我姐姐也要考北京大学,我们全家都要上北京大学!” 沈青平想了想:“我爸说,要是不考北京大学,考上清华大学也很好,那我们就都在北京了。” “你傻吧!”斯南瞪圆了眼:“清华大学在清华!不在北京!只有北京大学才在北京!” 沈青平越想越有道理,十分愤慨于爷老头子的“欺骗”:“好啊,他想骗我去清华!太狡猾了。” “算了,北京大学可难考了,你成绩不好,就考上海大学吧。”斯南挥挥手定了乾坤:“我们上海的大学也蛮好的。” “不!我要和斯江上一个大学。”沈青平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我今年期末考要坐到景生边上。” 斯南跑上去:“我大表哥才不会给你看答案呢!” “我和景生是好兄弟!” 小分队吵吵闹闹地回到宿舍,顾西美冷笑道:“你们几个还回来干嘛?怎么不直接去教室等天亮了上课?” 斯南上去抱住姆妈的腰:“大家说都我其实是维族小孩儿,姆妈,我爸爸到底是谁?” 半夜,教工宿舍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陈斯南同学的嚎啕大哭声。 “我要找我爸爸!我要找我爸爸——” 景生淡淡看了沈青平一眼,沈青平背上一凉,无辜地轻声辩解:“不是我,真不是,张老师家的那个张峰说的。” 景生不理他,侧身躺下了。他想到有次姑父夜里感慨说斯南越长越像维族姑娘,嬢嬢突然就发了火,发了火又哭了起来,后来一整个礼拜都阴着脸。 —— 又过了两天,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中央来的调查团因为上青联在县城闹事,不来阿克苏了,改去先进团场农二师二十九团,把上青联的代表们请去二十九团开座谈会。沈勇和朱广茂都去了,拦车跪哭大计夭折,沈青平三个各跟各妈各回各家。顾西美终于又清净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外头闹哄哄的,一天一个大新闻,甚至几个大新闻,今天推翻昨天的,明天又推翻今天的。一个月不到,人人都疲惫不堪麻木不仁了。 顾西美索性让陈东来别回阿克苏,也管紧了景生和斯南,镇上的巴扎都不让去,天天吃三顿食堂。好在宿舍门口家家户户春天都开田种菜,要葱蒜香菜青菜辣椒什么的,直接揪一把就行。景生在鸡窝边上扎了一小片篱笆,黄瓜丝瓜番茄都结了果,篱笆下有两个小土堆,插了两个小木片,分别写着一和二,埋着光荣牺牲下锅的一对鸡夫妻的骨头。鸡窝里新买回来的小鸡崽又已经长大了。斯南每每奉命来摘黄瓜,都要感叹一句:“鸡来鸡又去,鸡鸡还叽叽。” 六月一晃而过,到了月底,沈家和朱家的三个娃又被托到了西美这里。西美正在收拾景生和斯南回上海的行李,知道他们要去十四团场向调查团情愿,忍不住劝了几句:“既然几千人要去,也不差你们四个,又要让幼儿园小孩子跪啊哭啊的做文章,那一年就没用,今年就能有用了?” 孟沁拧了她一把:“这不留着你这样的看守大后方嘛,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听说调查团七月初就要回乌鲁木齐了,两个月什么也没解决,再拖拖到哪一年去?” 曹静芝塞给她一个信封:“先放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给你,要是这次还不行,我们就参加百人团进京上访去。凭什么云南的能回,黑龙江的能回,安徽苏北的都能回,就我们不能回?我们不是上海人?我们不是知青?” 沈勇也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我们想好了,要么这几天调查团同意我们回上海,要么我们也像你大哥他们一样,去首都,要求见副总理,万人血书!” 见西美不以为然的表情,朱广茂叹了口气:“西美,当年我们这么多人里,你是最最坚持要回上海的,一有政策你就跑去团场问,想不到现在你反而得过且过了。你能进教育系统编制是比我们农垦系统强多了,但你不更该为斯江斯南着想吗?” 西美脸红了又白:“国家已经允许知青回城了,这不是宣传说两三年里会逐渐安排吗?我们这么跟上面对着干又有什么用呢?我大哥他们版纳知青,有回去半年的,十个有八个都没单位。没单位工资哪里来?” 沈勇和朱广茂皱着眉不说话。 “没单位肯接受我们!年龄、学历都是问题。”西美哽咽道:“我爸还是烈士呢,单位也不肯接受我大哥顶替。我姆妈去了五次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厂里也有困难。七十多万上海知青,现在回去了一大半,哪里来的工作岗位?还有应届生往届生、待业青年也排着队等分配工作。像我大哥四十多岁了,再上个十几年班就能退休,谁愿意要他?” 孟沁挑眉说:“就是这样我们更要斗争啊!你不争取,谁能重视我们?好歹你大哥也是见过副总理的——” “那你知道他们怎么才能被接见的!”西美胸口起伏了几下,低下头说:“他们几十个人,大雪天里举着牌子跪在天安门广场上,从早跪到晚。我哥没跪,也坐了一整天,人都冻坏了。这边光想着要孩子女人去跪着哭有意思吗?!” 众人都不说话了。 —— 顾阿婆的确为了顾东文单位的事愁得不行。顾东文自己倒不急,每天送了斯江上学,就去外头瞎转悠,也不知道转悠去哪里了,但是接斯江放学倒很准时,陪她去少年宫电视台都成了大舅舅的日常工作。 斯江说她自己一个人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夸了她一通,奖励了她一套《儿童文学》丛刊,继续天天接送,路上少不了萝卜丝饼来两只,糍毛团来两只,爆米花来一袋,奶油雪糕来两根。斯江渐渐也喜欢上了这种日子。 有一次顾东文买了一份臭豆腐,极力怂恿斯江尝尝,结果臭得她眼睛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他却哈哈大笑。这天斯江在少年宫挨了批评,老师说她一开口一股臭豆腐味道,让她去卫生间漱口,漱了七八回,歌一句没练上,训练结束了。 回到家斯江板着脸自顾自地做作业,也不要舅舅拎洗澡水。顾东文笑眯眯地看着她逞强,被顾阿婆扫了两鸡毛掸子。 “你几十岁的人啦?还作弄囡囡!她都被老师批评了,讨嫌鬼。” “我再也不要舅舅接了。”斯江丢下水桶,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 顾东文嚼着五香蚕豆笑弯了眼:“小斯江,舅舅问你,你真的喜欢去合唱队?” 斯江一愣,别过脸不理他。 “景生姆妈特别喜欢唱歌,她做饭的时候唱,割胶的时候唱,洗澡的时候也唱,哄景生睡觉能唱上一个钟头不停,唱得景生逃出去爬到树上睡,她其实就自己瞎编歌词瞎哼哼,可她那才叫喜欢唱歌。”顾东文一只手提起水桶往浴桶里倒:“斯江啊,如果你洗澡的时候都不想唱歌,就真的算不上喜欢唱歌。不喜欢的事情要一直坚持是很苦的。” 斯江悄悄回过头,看着大舅舅的背影。大舅舅才回来一个多月,他怎么就看出她不喜欢唱歌的呢。她只有训练前才会赶着在学校的厕所里复习一下,但是合唱团是一件很好的事,能被老师选中很了不起,还有姆妈爸爸特别为她骄傲。人人都喜欢她唱歌,除了她自己。 顾东文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喜欢看书,床上、吃饭台子上甚至马桶边上都是你的书。你喜欢写日记,舅舅看你再累也要写上几句。你喜欢吃好吃的,喜欢陪你阿娘和外婆聊天,喜欢和妹妹说话,妹妹不在你会拿洋娃娃扮成妹妹。你就把时间花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就对了。什么唱歌跳舞当班干部拿第一名,都不重要,真的。” “我要当第一名。”斯江咬了咬唇:“姆妈说景生表哥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年级第一。” 顾东文蹲下身:“你小舅舅从来没得过第一名,你觉得他厉害吗?” “当然厉害!舅舅高考考了全上海第三名!”斯江有点吃惊,小舅舅上学没得过第一? “你不相信的话写信问他。”顾东文站了起来,拎了空桶笑着往外走。 斯江听出他哼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眼睛一亮:“舅舅你也喜欢唱歌?喜欢看电影?” 顾东文嗳了一声:“走到哪儿喇叭里都在放着这支歌,我怎么也跟着哼上了,真是的。” “舅舅,那你喜欢陈冲吗?我们老师都喜欢她,说她可漂亮了。”斯江忍不住追过去问,老师们还说她长得像大明星陈冲呢。 顾东文想了想,回过头严肃地说:“陈冲漂亮吗?我看一般般,没有我家斯江好看。” 斯江脸红了:“舅舅真讨厌!我哪有——” “哦?说实话就讨厌了?”顾东文哈哈笑,那他可得多说几句。 顾阿婆摇着扇子过来催斯江洗澡:“当然是斯江好看!我家斯江明明像夏梦好伐,什么眼神。” 斯江不依了:“我喜欢陈冲!我喜欢《小花》!” “什么小花大花的,我只知道小生老生。”顾阿婆叮嘱她:“快点洗澡了,你不要再一边洗澡一边看书了啊,书都湿掉了!” “没!我每次都擦干手指头才去翻书的。” “擦了也是湿的,你看看,这边上是不是皱了?” “……” 顾阿婆掩上门,去追顾东文:“老大!老大!我有话要问你——” 第63章 顾东文坐在文化站门口抽烟,自从听过斯江绘声绘色描述过斯南的霸业,他看着眼前这群白相得很起劲的小囡们就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不出意外,景生那臭小子肯定会板着小脸不参与,非要等观察仔细了私下练熟了确认能一鸣惊人才出手。 远远看见姆妈颤巍巍地找过来,顾东文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顺手把烟在地上捻熄了。天下当妈的也是作孽,小孩子生下来,只盼着长胖点长高点别生病。孩子越大妈的心也越大,学习要好还要听话,硬生生把斯江这种可爱活泼的小姑娘都弄得苦哈哈。再往后孩子都成大人了,当妈的还放不下单位和结婚两桩大事,操心到老又开始忙孙辈。好像不操心她就失去了当妈的意义。 但他对这样的妈还真没辙,对姆妈没辙,对苏苏也没辙。 “你躲着我做什么!”顾阿婆一扇子劈在他肩上:“我会吃了你啊!” 顾东文伸手掸了掸台阶上的灰,扶了她胳膊肘一把:“和尚念真经:女人是老虎。您可是咱家最大的老虎。” 顾阿婆憋不住笑,又给了他一扇子:“就你从小油嘴滑舌的,对着你老娘说有个屁用。我问你,斯江阿娘门洞里的康阿姨要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见都不去见一下?那个女同志坐办公室的,条件蛮好,三十四岁,老公死了五年,有个七岁的女儿,单位里刚刚分到房——” “唉。”顾东文伸手拿过扇子替她猛扇了几下:“我向我老娘学习,这辈子从一而终,看着我儿子长大就行。什么时候我老娘嫁个好男人,我再考虑自己。” 顾阿婆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两只手噼里啪啦一顿乱捶:“要死了你个畜生,拿你老娘瞎开心,我是女人,不守寡,招个坏东西上门,你们四个有活路吗?你是男人,你是顾家的老大,传宗接代你都不管了你回来干什么?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气活你老子啊?你儿子你儿子,那个是你儿子吗?他都不认你是他老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顾东文笑呵呵地左躲右闪还不忘继续摇扇子:“能气活我爸,我也算大功一件。这不家里还有北武嘛。他七月就回来结婚,小两口正当年,努力一下,三年抱俩,你盯着我干嘛?我都四十几岁了,就算还能生,小孩十八我八十,他就该病床前装孝子了,有什么意思?” 顾阿婆哪里经得起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问清楚北武和善让的事,仔细想了半天,气得扇子在腿上拍了好几下:“顾东文!你四十几生一个,八十岁的时候儿子应该三十几,怎么就不能做孝子了?”气得她呛了一下,急咳不断。 顾东文赶紧给老娘顺顺气:“好了好了,古人死了老婆不还得守个孝吗?景生妈二月里才找到,你现在就逼着我去相亲,我怕她半夜来找我算账。” 顾阿婆打了个寒颤,气得又拧了儿子一把:“她是个天仙是不是?你还给她守孝!你老子死了也没见你守孝。” “守了,一年没吃肉,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发花,割胶的时候差点凑上去喝几口,亏得景生妈给了我一巴掌。”顾东文叹了口气:“当年你在扬州见着她,一眼相中了,还托人去说过亲,怎么不是仙女了?” 顾阿婆愣了,想了许久:“是扬州舒家的姑娘?你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原来跟你七表弟订过娃娃亲的?” “嗯呐。” 顾阿婆不作声了,人越老越是容易忘事,但是过去的小事却记得越牢。她扭头看了看儿子,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瞒了她十几年,还笑眯眯的。 当年徐老七命不好,生下来没多久脑子烧坏了,她弟弟弟媳主动退了娃娃亲,认了舒家丫头做干女儿,两家照旧亲亲热热地往来。后来灾年里老七误吃了观音土,腹肿水死了,她和东文去扬州送奠仪,倒真是一眼就相中了那闺女,长得太好看了,说话做事一等一的妥帖,温温柔柔的,就这种姑娘才栓得住东文这犟驴子,可惜太瘦了点。但那几年谁不瘦?吃上米和肉养一养就好了,倒是胖子都是肿出来的,那才要不得。 那次幸好东文背了一百斤水洗米去,要不然豆腐饭亲眷们连口粥都喝不上,徐家回礼的大前门香烟和毛巾,也是东文带去的。她还记得那丫头最后来找东文,眼皮都不好意思抬,红着脸说家里没人吃香烟也用不着毛巾,能不能换半斤米回去给老子娘和弟弟熬锅粥,她弟弟也乱吃了观音土,腹肿水倒下了。东文二话不说就匀了二十斤米送她回去。 舒丫头隔天送了五条绣花的手帕来作谢礼,涨红了脸说不成敬意。帕子是苏州上好的丝绸,就是年份久发了黄,刺绣是临时赶出来的,线虽褪了色,花色却没下过水,摸着还是硬的,一问果然是她连夜绣出来的。那米又不值钱,都是弄堂里淘米水里沥出来的,市里按照一等两等三等回收。东文那阵子按一百斤六角五分收三等米,一个月也能收上五六百斤,不过才几块钱。哪里值当她这么费心,手艺是好的,却换不到一口饭吃。真是可惜,越好看的姑娘,命越苦。顾阿婆眼圈一红,想到西美这些年吃的苦,比起东文说的舒家的丫头,真算是运气好的了。 想来想去,顾阿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跟着她才跑去云南的?” “嗯。”顾东文随手揪了脚边一根野草,搁嘴里嚼了起来,他知道得太晚,去到那里一开始被分在昆明,费了点功夫才调去景洪,但是再晚几天,她可能那时候就死在蒋宏斌手里了。 母子俩静静地坐了半天,顾阿婆坐得腿都发麻了,看看月色,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斯江肯定又泡得手脚都皱了,她看起书来什么都不记得。你等会回来倒洗澡水啊。” 万春街 第37节 顾东文嗯了一声。 —— 很快暑假来了,七月八号,顾东文带着斯江在老北站接着了景生和斯南。这趟火车倒很顺利,百里风口没遭殃,开了五天就到了上海,景生背了一个比他还高的大包裹,看起来有点吃力,斯南左右各挎了一个军用书包,手里提着两个尼龙袋,精神抖擞地跳下火车。 顾东文接过景生背上的包:“你们两个自己坐了一万公里火车,真了不起。” 一个漂亮的女列车员喊着斯南的名字追了过来:“斯南!阿姨不是让你最后再下车的吗?” 她和斯江打了个照面,两人很快都认出了对方。 一通忙乱后,顾东文带着三个小的上了公交车,笑着说:“哟,看不出我们斯江四岁就敢离家出走一个人上火车了啊。” “我也离家出走过!大舅舅!”斯南赶紧举起小手:“也是四岁!我跑到隔壁的康家桥弄堂了,还认识了一个哥哥,宁宁哥哥还请我喝老好喝的酸梅汤!” “斯南最聪明了!”斯江高兴地捏了捏妹妹的小脸:“吾阿妹最漂亮最可爱最聪明!” 斯南看了看四周,严肃地第一时间通知姐姐:“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能不是我的亲姐姐!” “???!!!”斯江目瞪口呆。 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景生面无表情地看向窗外,顾东文忍着笑听斯南巴拉巴拉。他们周围方圆一米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震惊!亲妹妹公交车上揭露离奇身世—— 脸上被拧得红通通一片的斯南扁着嘴下了车,追在阿姐身后:“阿姐——侬睬睬吾呀,睬睬囡囡呀。” 景生憋着笑,跟在顾东文身后进了万春街。 —— 斯南和景生一回来,整条万春街都热闹了三分。文化站门口天天比小菜场还闹忙,来年仍然读一年级的留级生陈斯南毕竟会一点数学了,每天傍晚塑料纸一铺,把自己不要的战利品拿出来,可以交换,也可以买。在景生的提议下,还产生了优惠套餐,比如五张糖纸一分钱,但是五张糖纸搭一个香烟壳子再加两个单色玻璃弹珠,就只要两分钱。短短一个星期不到,陈-小富婆-斯南-阿瓦尔古丽已经坐拥两毛四分钱巨款。油条可以买六根,或者刚好一碗小馄饨加一客生煎馒头。 顾北武带着善让回来的时候,亲眼目睹了斯南身为经济系大学生外甥女的发展潜力。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两本儿童文学能换十张糖纸五个七彩玻璃弹珠,对,以前的也要。姐,你都要对不对?这一期新书能多换两个沙包。” “你这个不行,乱涂乱画了,脏死了。”斯南指着男孩手里的书一脸嫌弃:“你还是不是小学生了?怎么能不爱护书本呢?我姐每本书都用年画包上书皮,可漂亮了。” “宁宁哥哥,不行不行,已经给你很便宜了。你这三堆都要?两分钱加两分钱加两分钱,是六分钱。阿姐,我算得对吧?嗳?我小舅舅回来了,小舅舅!小舅妈——宁宁哥哥,这一大堆全部给你,算你一角钱好不好?我不干啦,收摊收摊!” 善让笑弯了腰,一把搂住冲过来的斯江,又腾出手来去接斯南。 顾北武也笑得不行:“可以啊斯江斯南,国家四月份才出了发展个体经济的政策,你们这就干上了。” 默默收摊的顾-义工-景生看着一脸苦恼还不走的赵佑宁皱了皱眉:“怎么了?” 赵佑宁指了指面前的“一大堆”:“这里一共四堆,本来就只要八分钱——” 景生眼角不禁抽了两下,看了看在善让身边跳来蹦去的陈斯南:“那就九分吧。我替你贴一分钱算了。” 赵佑宁瞪圆了眼,心想你们这一家子怎么这么坑啊…… 第64章 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又喜又忧,喜的是老四终于能解决婚姻大事,还是善让这么好的姑娘愿意屈就下嫁,忧的是自家家底太薄,门不当户不对。 弄堂里的邻居们听说回头浪子顾金不换北武带了前司令员家的千金回来,纷纷到万北居委会半日游,公用电话打一只轧轧山胡(瞎聊天),或者问问高考成绩出来了伐,来来回回经过顾家门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小道消息汇集成汪洋大海,再哗啦啦冲进各条支弄各只门洞各个灶披间。 康阿姨笑着对陈阿娘夸:“怪不得斯江经常提起她这个小舅妈,吾今朝看到了,灵得勿得了,到底是司令员屋里出来格,啧啧啧,真正拿得出手。” 李奶奶也去凑过热闹了,跟着添砖加瓦:“没闲话港,两噶头来得来般配。又有才又有貌,阿娘侬啊要跟牢享福哉。(没话说,两个人配得很……阿娘你也要跟着享福啦)” 陈阿娘对善让也赞不绝口:“小姑娘真是会做人,去年还帮阿拉老头子寻了瑞金医院格好医生,今年春节后勿适宜,就打了一只电话试试看,哦哟哟,林医生客气得来,看毛病从来没噶便当(方便)过。” 钱桂华星期天正好来看儿子女儿,晚饭是要吃的,过夜是不过的,否则要多摊两只人头的水费,不合算。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夸周善让,不禁撇了撇嘴,便当?侬当然便当了,大冷天的打电话把陈东海从单位里叫回来,又让她提前去医院排队等挂号,辛苦都是他们小儿子小媳妇在辛苦,功劳却是八棍子打不着的外人的,这么多年从来听不见老头老太说自己一句好,真是越想越窝塞。 她伸手把水池里的黄豆芽搅得团团转,抬头就着玻璃窗的反光看了看自己新烫的头发,后悔没有把粉饼和口红带上,看起来面孔有点淡刮刮的,和头发不太配套,要好看真是一分钟也不能偷懒。钱桂华仔细想了想周善让的长相,又莫名多出三分自得来。 顾阿婆进进出出听了几车皮的好话,笑得见眉不见眼,嘴上骂北武不早些通知让她准备点菜式,手下却没闲着,每块豆腐干横着片成二十片,切出馒头样的一堆干丝,又把过年留的一小块金华火腿拿出来切丝过油爆香。 善让进了灶披间想观摩学习,顾阿婆哪里肯让她动手:“这里热死了,你快点上去吹吹电风扇,斯江天天说到你,你去跟她们姊妹俩说说话。对对对,来,小周你尝一口咸淡,北武吃口重,我们不理他,看你口味。”善让笑着尝了一口说正好,对未来婆婆这手扬州烫干丝赞叹不已,问要多久才能学会这道菜。 顾阿婆笑道:“做上一两年,豆腐干片上十片八片的不费事,做个七八年,就能片出二十来片了。”她看了看善让一脸失望和吃惊,赶紧柔声道:“嗨,你们都是新时代的女同志,随便做,能吃饱就行,像我们大字不识一个,出个门也费事,不捣腾这些做什么呢?北武孝顺得很,白兰花不让我去卖,街道生产组糊糊火柴盒挑挑猪鬃毛也不让我去。我只好天天忙点吃的。” 善让被顾阿婆推着往外走,却见景生接过菜刀砧板,两根筷子一横,咔咔咔一通快切,拎起蓑衣黄瓜一甩一转,跟条龙似的头尾相接摆在了盘子上。景生抬起眼皮抿了抿唇,善让连赞叹的话都忘说了。 楼上顾北武正在给孩子们派礼物,见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笑问:“周书记出师厨房沉沙折戟了?” 善让惭愧不已:“我连景生的一根小手指头都比不上,你真没看到,他那个黄瓜一条龙太好看了——” “蓑衣黄瓜!”斯南嘴里塞着豌豆黄囫囵说不清楚:“大舅妈的爷爷的爷爷给皇帝做菜,她们家的人都会——咳咳咳——” 斯江赶紧去给她倒水又叮嘱她吃完再说。 斯南却撸了撸善让的手:“咳咳,小舅妈,你别难过。我姆妈加我爸爸连大表哥的一个小手指的指甲都比不上。我们家都是大表哥做饭,他一个人可以做十几个菜!咳咳,大表哥天下第一厉害!” 斯江板着脸把水杯拿开:“你不是说了不会三句话就提到你大表哥的吗?” 善让和北武哈哈笑起来。 斯南一愣,眼珠子一转,举起手里的风筝:“小舅舅带回来的这个燕子风筝真好看,我们明天去公园放风筝好不好?阿姐你会放风筝吗?” “我也不会。”斯江被大人们笑得难为情,想到景生的姆妈原来真的死了,他一定很很很伤心,她真不应该对景生不好,便回过身来主动说:“大表哥什么都会,你去问问他吧。” 斯南眨眨眼:“这次是阿姐你说的,我可没说。” “我说的就我说的,怎么了?”斯江假咳了两声:“他不也是我的大表哥嘛。” 北武和善让笑得不行。顾东文从菜场买了菜回来,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斯南咧着嘴笑:“在说大表哥有多厉害。我早就知道大舅舅大舅妈才是最厉害的,要不然大表哥怎么会这么厉害还一直考第一呢?” 听到第一,斯江小脸不由得就垮了下来,她这次还是年级第二,和赵佑宁总分差六分呢。 突然被拍马屁的顾东文眼一弯,从稻香村的点心匣子里拿了块枣花酥掰成两半,一半给了斯南,一半放嘴里咬了一口:“唉,景生的嘴皮子要有斯南你这么甜就好了。” 斯南快乐地接过枣花酥,又掰成两半,分给姐姐一半:“舅舅,大表哥的嘴皮子也厉害,老用在刀刃上。” 一屋子的人都惊讶不已,却听斯南笑眯眯地说:“我姆妈说每次她要骂我打我,大表哥总能把我救了,她还想不起来他到底说什么了,真是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就救命。不像我唧唧歪歪一堆废话——她老要我学学大表哥,把嘴皮子也要用在刀刃上。舅舅,刀刃到底在哪儿啊?” 咚咚咚,楼梯响了几声,顾东文一转头,见景生掀开门帘探进来大半个身子,又停在了门口。 刚要问他什么事,景生垂下眼帘咳了一声,轻声说:“爸,奶奶叫你下去。” 门帘撩起来又坠下去,顾东文的心也跟着一升一落,不知是喜是悲,是惊是慰,手里剩下的一点枣花酥被捏成了粉,他隔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又疑心自己听错了:“老四?你听见他叫我什么了?” 斯江笑眯眯地回答:“舅舅,大表哥刚刚叫你爸爸了呀。” 斯南抬起头纳闷地问:“大舅舅,你是不是有点傻?大表哥不叫你爸爸难道也叫你舅舅?” 顾东文一把抱起斯南举了好几下:“嗨,舅舅可不就是高兴傻了,明天带你们放风筝去。” —— 夜里,顾阿婆把东文北武两兄弟叫出去“散步消食”。 “当年南红自己卷了包袱跑了,酒肆也没办,客也没请,我管不到她。”顾阿婆叹了口气:“西美嘛,跟东来在新疆领的结婚证,陈家还知道不好意思,请我去吃饭,送了两百块钱聘金。北武啊,你和善让无论如何要好好办一办。养个闺女不容易啊,总要对得起亲家亲家母。你妈是乡下人,又不识字,除了帮你出点老婆本,也做不成别的,要请多少客人,在哪里请,都你们商量着定。就是婚房实在不像样,我和斯江,你大哥和景生,都先搬去阁楼睡,你和善让住房里,要不要重新粉一下墙,还有三十六条腿总要早点买起来——” 顾东文搂住弟弟的肩膀,笑道:“看,姆妈就知道瞎操心,你打的什么算盘,老实交代。” 顾北武也笑了:“妈,你就别操心了。我和善让就回来领个证,然后就去旅行结婚,外国很流行这个,不请客,就自己高兴。我们打算苏州、无锡、镇江一路走下去,到南京去善让家里和她家里人吃顿饭,再从南京去安徽转一圈,正好要去凤阳小岗考察一下新农村包产到户的发展可行性,这也是我们暑假的研究课题。别的什么都不用。下个星期天,我们全家一起去照相馆拍个照留个纪念。” 顾阿婆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知道拗不过北武,也的确给不出像样的排场。 “随便你,反正都怪你妈我没用。”顾阿婆叹了口气,眼泪汪汪起来。顾东文赶紧挽住她胳膊:“妈,你常说什么来着,都是命对不对?多好,北武这才叫真孝顺,三十而立,他要是还等着老娘出钱出力出房子,你还不如把他塞回肚子里去呢。” 顾阿婆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还有你,他们三个都不办喜事,你过两年一定要给我好好办!” 母子三个正说着,迎面遇上了钱桂华。顾阿婆最不喜欢陈家这个三妈,扭头和儿子们说话,装作没看见。钱桂华却笑盈盈地拉着陈东海迎了上来:“斯江外婆!斯江阿舅,晚饭吃好啦?” 顾阿婆勉强堆笑点了点头:“你们回去啦?” 陈东海热情地发了两根烟:“东东阿哥,长久勿见,现在勒啥单位?” “还在社大混,社会大学。”顾东文笑着说,他印象里的陈东海,还是个嘴上有一丛小绒毛的小胖子,十几年没见,黑框眼镜一戴,裤腰带束在胸脯下,夹着公文包,倒像个机关小领导了。 钱桂华拉着顾阿婆:“恭喜恭喜啊,听说斯江小舅舅要结婚了是伐?酒肆摆勒啥饭店?杏花楼还是新雅粤菜馆?”不等顾阿婆开口,她又喜形于色地哇啦哇啦:“儿子新妇噻是北京大学格高材生,新娘子来头又大,至少要摆十八桌伐?记得要请阿拉切喜酒呀。对了,王开照相馆现在又重新开始有拍结婚照格服务了,新娘子穿上老早老好看格白颜色婚纱,赞得勿得了,就是价钿辣手,拍一套要十几块洋钿——” 顾东文笑着打断了她:“东海,你儿子不会已经要结婚了吧?我看你老婆很懂经啊,你们准备升级做阿公阿婆了?” 陈东海笑容一滞,想到钱桂华最近又是烫头又穿什么玻璃丝袜,还托人从国外带了什么粉什么口红,不由得就想多了。 钱桂华一看老公脸色,背上发毛,赶紧退了两步解释道:“唉,吾勿是调到厂里工会了嘛,小青年个人问题要解决,总归要阿拉工会操心格呀——” 看着他们夫妻俩走远了,顾阿婆啐了一口:“办什么办!我家就不办,跟外国人学了旅游结婚去,想要我请你吃喜酒,做梦!” 第65章 喜宴是肯定不办了,顾阿婆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当初她和老顾结婚,好歹在庙门口还摆了八桌酒。怎么小辈的一点也不在意这些了呢。 夜里北武和东文带着景生睡阁楼,顾阿婆把自己床上的凉席枕席擦了又擦,让善让带着斯江斯南睡床:“你们三个睡上头,我老太婆睡硬地方舒服,你们都别和我抢。” 善让却已经占了地上的席子,斯江斯南一左一右挨着她趴着,要她讲大学里好玩的事。 顾阿婆哪里拉得动她们,最后只好作罢,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阁楼里那两兄弟也一直在说话,地上斯南斯江不时就笑作一团,等到半夜都消停了她才合眼,一觉惊醒天还没亮,却见地上斯南的腿架在斯江肚子上,斯江整个人斜着,半边身子睡在水门汀上,善让却不见踪影,看看墙上的挂钟,才四点半。 想到昨天善让一心要进灶披间帮忙,顾阿婆赶紧撩开帐子,把两个小的挪挪整齐,轻手轻脚开了门下楼去,外头路灯昏昏暗,灶披间上一把大锁挂着,她松了口气,返身上了楼,爬上梯子看阁楼里,北武也不在。家里太小人太多,也难怪这两个孩子半夜三更地出去,就是不知道去哪里了,碰上巡夜的民兵怎么搞。她返身下去,地板上的景生却醒了,轻声说了一句:“叔叔他们去外滩看日出了。” 顾东文一脚轻轻踹在景生屁股上:“睡觉,你做贼呢半夜听壁角。” 景生毫不客气地也回了一腿:“声音自己跑到我耳朵里,关我什么事!你不也听见了?” 顾阿婆和顾东文都笑了。 灶披间的门吱呀开了,顾东文翻了个身,老虎窗外天光慢慢透出蟹肚青,景生倒没说错,声音也是自己跑到他耳朵里的,他不想听也不成。看日出八成是善让提出来的,小姑娘谈恋爱总有这样那样的稀奇想法。苏苏也是,半夜里爬到他身上,咬他耳朵,他还以为她有想法了,激动得脖子发麻,结果她问他愿不愿意陪她去爬树,她想知道景生为什么宁可待在树上也不愿意留在她眼皮子底下。他能怎么办,背着她爬呗,绞杀榕最好爬,爬上去了她嫌太矮,又换望天树爬,她还非要自己爬,他在下头托着她往上送,动不动就被她一屁股坐在头上,她还咯咯地笑。他们也看到过景洪的日出,她只顾着看朝霞看太阳,他只顾着看她。 顾东文近乎贪婪地回忆着往昔的一分一秒,过去三年里他想都不敢想,想了会死,现在是不想会死。他也没办法。 —— 北武和善让三点钟出的门,骑着自行车沿着北京西路一直向东。善让抱着北武的腰打哈欠:“老顾你到底是三十一岁还是十八岁?怎么突然想到要带我去看日出的?” “今生今世,第一个黎明,我想吻遍你纯洁的额际。我的热吻点燃的光流,要在你心海翻涌着灿烂的波涛。永不平静的火焰,在我心里腾跃呼啸。”顾北武高声朗诵完,笑着回过头:“感谢泰戈尔大师的《太阳颂》,说出了我的心声。” 善让笑得没了睏意,紧了紧手臂,把脸贴到他背上:“你真是考错系了,国家损失了一个哲学家或者一个诗人,可惜。” “你就是哲学,你就是诗。”顾北武笑着说。 善让狠狠箍了他一下:“你这也是嘴皮子用在刀刃上了,谁过分谦虚说自己不善言辞不会讨女孩子欢心的?” 万春街 第38节 顾北武哈哈大笑:“我被你耳濡目染得多了,略懂了一点皮毛,比起你来还差得远了。” 第一缕阳光照在和平饭店绿色尖顶上时,善让微笑着踮起脚,在北武的唇上印了一下:“我想吻的,不只是你纯洁的额际。” 顾北武紧紧拥抱了她一下,转身对着黄浦江大声喊道:“周——善——让!请和我结婚——!”偏偏最后五个字被突然鸣响的汽笛淹没,我爱你三个字自然也喊不出口了。北武幽怨地看着不远处的轮船,对着江水静默了一霎,转回来看向善让,红着脸说:“这样的求婚,好像不怎么浪漫,有点傻是不是?” 善让笑弯了腰,冲上去两步,紧紧抱住他:“i do.i do.” 海关大楼的钟声响了,《东方红》的前奏响起。不远处,对他们俩指指点点的老头老太们昂首挺胸开始高唱:“东方红,太阳升——” 在太极拳和太极剑的晨练队伍旁边,北武虔诚地吻了吻善让的额际:“你就是我的太阳,我爱你,善让。” —— 到了中午时分,北武和善让才回到万春街,一看家里翻天了,原来南红一早把赵家阿大阿二阿三也送了过来,陈斯强和陈斯民也拖着斯淇一早来找斯江斯南玩。外面太阳太晒,景生出去晃了一圈就悄悄躲回阁楼上看书,斯南找了他半天,跑回来也要装腔作势看书,斯江当然要陪着妹妹,忙着给她洗脸冲冰酸梅汤还认真读书给斯南听,读了一会儿疑惑了,旁敲侧击一番,确认阿妹这一年级好像是白读的。 跟着挤上来的斯淇很高兴,马上升幼儿园大班的她,认识好多一年级小学生不认识的字呢。斯民斯强安慰斯南:“反正侬还要再留两次级,覅急覅急。” 赵家阿二乐呵呵:“侬比阿哥吾来塞(你比哥哥我厉害),吾第一趟数学考试考了8分!” 被堂姐一鄙视,再被赵家表哥视为自己人,斯南不乐意了:“吾明年就能升二年级!” 一屋子猴子异口同声高喊:“侬想得美!” 斯南呜呜呜扑在阿姐怀里直跺脚,斯江忍着笑拿起自己一年级的旧语文书:“不怕不怕,来,阿姐教侬。” 认了三五个字后,就算有大表哥在,斯南也坐不住,借尿遁溜下楼去了。斯淇也跟着爬下梯子:“南南,吾教侬背古诗呀,鹅、鹅、鹅——” 斯南逃到爬上椅子帮外婆挑冷面吹电风扇,假装什么也没听到。斯江也带着哥哥们下了楼,围着外婆要帮忙,掐豆芽的掐豆芽,剥大蒜的剥大蒜,如果没有闹腾着把豆芽尖丢来丢去把大蒜皮吹来吹去的话,倒也其乐融融。 顾阿婆跟顾东文抱怨南红:“她没有大小姐的命,倒有大小姐的派头。我在方家做了几十年的工,现在还要给她做佣人,真是!就她有钱了不起。” 善让悄悄问东文发生什么事了。顾东文眨眨眼,笑着把一袋子毛豆推给她:“革命群众觉悟高,谁给她伙食费就是侮辱了她的人格。做牛做马才显得我家姆妈高尚。” 顾阿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让斯南把长筷子举举高,又扭头瞪了北武一眼:“你带善让吃过早饭了伐?” “吃过了,吃的小馄饨和生煎包,很好吃。”善让赶紧出马解围。 斯江抬起头:“舅妈!你数过一碗小馄饨有几只吗?” 善让一愣:“没数,十几个吧?十个还是十二个?” 斯江调皮地笑了:“以前舅舅带我去吃小馄饨,服务员姐姐总会多给我两个,她喜欢小舅舅!” 北武在斯江额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哎,怎么打起小报告来了?” 斯南认真地反驳:“阿舅!当着面说不叫打小报告。”她丢下面条,跑到善让身边,背对着北武竖起手掌挡住自己的脸:“小舅妈,我悄悄告诉你,小舅舅喜欢一个方姐姐,他来新疆的时候给她写信,画了很多画,还寄照片给她呢。” 几个男孩子没心没肺地起哄怪叫起来。顾阿婆和顾东文一愣,看向北武。顾北武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笑着摇头。 斯江却涨红了脸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拽过斯南板起脸凶她:“南南你瞎说什么!没有的事!阿舅只喜欢善让阿姨一个人!” 斯南梗着脖子喊:“怎么没有?去年你不是这么说的!在那个很漂亮的大饭店,你明明说你遇到那个方姐姐了——” 善让蹲下身,搂住两姐妹笑着说:“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呀,我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你们舅舅早就告诉我了,而且那天我也在的,你们大概忘记了,在厕所遇到的对不对?” 斯江忍着泪,狠狠瞪了斯南一眼,挣开善让的手:“阿妹你说话不算数!说好这是秘密,谁也不能说的,你真讨厌!我不喜欢你,不跟你好了!” 斯南眨眨眼,佯装没事地转过身嘀咕:“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跟我好就不跟我好,稀奇勿色。(有什么了不起)” 斯江抹了把泪,咚咚咚爬着梯子上楼去了。客堂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电风扇哗哗地转。 斯淇想了想,追着斯江去了:“阿姐!侬欢喜吾呀,侬跟吾要好呀,吾勿会得瞎港八港格。(我不会瞎说八说的。)” 这下轮到斯南“哇”地一声哭了。客堂间里乱了套。 姊妹俩这个别扭还闹得不小,男孩子们迅速站队,斯民斯强支持斯南,顺便鄙视上了斯淇。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站斯江,责怪斯南是“叛徒”,要是革命时代她肯定第一个当汉奸。斯南和赵家表哥们吵嘴,以一敌三也不落下风,但是去寻求大表哥的支持时,景生却说她不对,让她向斯江道歉。这下捅了马蜂窝,斯南哇哇大哭,反过来控诉大表哥是叛徒是汉奸。 “大表哥讨厌!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跟你要好了!” 景生翻着书很淡定:“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要好就不要好,稀奇勿色。”他掀了掀眼皮:“反正我下学期要转来上海上学了。” “???!!!”斯南愣了半天,将信将疑地去问顾东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立刻躺在地上哭得滚来滚去。 “大表哥是我的!大表哥是我的——我不要跟大表哥分开!大表哥讨厌!我不喜欢大表哥了!” 顾阿婆拖也拖不动,抱也抱不起,无奈地问她:“那你到底是喜欢你大表哥还是讨厌他呢?” 大热天里斯南一脸鼻涕眼泪汗水交织着,扯着脖子朝阁楼上喊:“讨厌讨厌讨厌!”她转头又趴在地上死命蹬腿:“呜呜呜呜,不要大表哥回上海,我不要大表哥回上海——讨厌大表哥!” 顾阿婆叹着气表示没辙。 北武和善让哭笑不得,只有顾东文老神在在,捧着钢宗镬子拌冷面的酱料:“对了,姆妈,酒酿还有伐?要摆点酒酿摆点醋才好切。” 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双手抱臂,冷眼看着还在地上打滚撒泼的斯南。斯南偷眼瞅瞅他,动静渐渐小了,背过脸趴在水门汀上抽噎,呀,水门汀真凉快,她忍不住使劲贴了贴。 一块湿毛巾丢在她脸上。 “起来。私嘎到外头水龙头下头揩面孔去。”景生踢了踢她的屁股。 斯南捏着毛巾捂在脸上装死,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再不起来不带你去放风筝了。” 看着景生和斯南一前一后下楼去了,顾阿婆摇摇头:“一物降一物,没想到景生倒克得住斯南。” 顾东文瞥见斯江坐在梯子上发呆,笑眯眯地说:“对付斯南这个小泼皮啊,光讨好她顺着她可没用。景生小时候比她还泼,被我收拾了一年才收拾好了。” 斯江咬了咬唇,爬回阁楼去了。 第66章 这天夜里,顾家客堂间里铺了两张大席子,四个男孩横过来排排睡。阿大阿二阿三一会儿拍蚊子,一会儿喝水,一会儿又要集体下楼撒尿,花头劲哈多。 里间却又闹了一场。善让带着斯江斯南躺下,斯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缠着善让说话,又扯着嗓子和外头赵家表哥们斗嘴,斯江却一声不吭,自顾自闭着眼睛装睡。斯南一会儿就探头瞄她一眼,不到半小时就蔫了,越想越气,一骨碌爬起来要去外婆床上睡。她故意从善让身上爬过去,轻轻踩了斯江一脚,斯江眼睛微微睁开条缝,见是斯南,脚一缩,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斯南站在席子边怔怔地看了姐姐几秒,鼻子里哼了一声,头一抬屁股一扭,奔向大床去,不料一脚踩在蚊香盘里,蚊香烫在她脚背上,她尖叫着跳了两跳,满地的蚊香灰。 “哪能了?”顾阿婆赶紧开了灯下床。 斯江猛地起身,扶住斯南拍掉她脚上的灰,见她大眼睛眨巴眨巴,喊得凄惨一滴眼泪也没,还有股狡黠得意的劲儿,气得鼻子里也哼了一声,两手一撒就往外走。 斯南一只脚站不稳倒在了外婆身上:“喂喂喂!” 善让一愣,伸手扶住斯南,想起北武说的孩子们的事让她们自己解决,硬生生把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喂什么喂,就知道给别人添麻烦,真麻烦!”斯江故意大声抱怨。 见斯南嘴一扁要哭不哭的样子,善让别过头努力忍住笑。 “阿哥,请让一让,吾要拿块揩布还有毛巾,有宁笨手笨脚,到处噻是蚊香灰(有人笨手笨脚,到处都是蚊香灰)。”斯江叹了口气,声音又响了几分:“唉,还是斯淇妹妹懂事,伊勿当心把桔子水弄翻了还晓得私噶(自己)擦干净。” 侧身躺着的景生闭着眼,嘴角却不禁抽了抽。 “吾来弄。”“吾去!阿拉一道进去!”“啥宁噶笨(谁这么笨)?肯定是南南,哈哈哈哈。”阿大阿二阿三来劲了,很快簇拥着斯江,捧着揩布毛巾跑了进去。 斯南推开外婆和善让,独自坐在地上抱着“伤脚”哭。 “吾想姆妈了,吾要回新疆。”她另一条腿左右扫荡,把蚊香灰刮得到处都是,再看看毫无反应的阿姐,赌气道:“上海一点也勿好白相。坏宁交关!(坏人很多)” 斯江不理她,蹲下身擦地:“阿哥,席子上也有,侬拿毛巾揩揩。” 阿三膝行着去擦凉席,顺路对着斯南做了鬼脸:“小哭包,快点哭呀,侬格眼泪水呢?嘻嘻嘻。” 斯南恼羞成怒,拿腿去踢赵阿三:“走开!走开!” 斯江压住她的腿,拿出了中队长的威严:“陈斯南,你不讲道理,说话不算数,做错事也不道歉,惹了麻烦哥哥来帮忙,你还捣乱。你才应该走开,去床后面好好面壁!” 斯南张着嘴半天,才明白过来对自己千依百顺花好稻好的阿姐是真的翻脸了。她把伤脚往自己大腿上一盘,两个手撑着地就往客堂间里挪:“吾覅阿姐了,反正吾是姆妈捡来的新疆小囡,吾要回去寻吾格新疆爷娘!吾现在就走!” 斯江把揩布一摔,抢在斯南前面出了房间,在五斗橱里一顿翻,拿出一张剪报,送到斯南眼前:“姆妈在火车上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的,这就是哈密火车站!你看!你脑袋像一个长冬——挤得有点长,这就是你,什么捡来的新疆小孩,你怎么老是胡说八道?你连姆妈都不要了?姆妈知道了该有多伤心?” 斯南瞟了一眼,吓了一跳,愣了愣,猛地摇头:“你才胡说,我不信!这肯定不是我。” “是你,是你,就是你!”斯江把剪报丢回抽屉里,拿出清凉油,抠了一大块擦在她脚背上烫红的那处,斯南疼得龇牙咧嘴:“不是我!不是我!就不是我!” 斯江丢下她:“随便你,你不认阿姐就不认好了,你要回新疆就回去好了。”她气囔囔地一摔帘子,回房里去了。 阿大阿二阿三捧着揩布毛巾出来,对着斯南挤眉弄眼。 景生睁开眼,腿一弯,让出宽敞大道来,只差没说个请字了。 斯南梗着脖子歪着头,骑虎难下,心里慌慌的,回头看看还在摇来荡去的帘子,再回头再看看大表哥的脸色,咬了咬牙:“哼,吾没钞票!明朝再走!”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里,爬上大床缩成一团。 阿大阿二阿三笑得不行,一人吃了景生一脚。 “睏高!”景生喝道。 大哥发话,小弟们赶紧憋住笑在席子上无声地捶地。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顾阿婆叹着气熄了灯。 斯南在黑暗里突然冒出来一句:“吾要睏高了!(我要睡觉了。)” 斯江立刻回了一句:“你别吵,我都已经睡着了。” “你睡着了怎么还说话?” “我说梦话!” “你骗人。” “就骗你怎么了?” “……”斯南仔细想了想,好像不能怎么着。好气哦,这肯定是个假姐姐!说不定什么妖怪变的,还有大表哥,也是假的大表哥了,他们两个妖怪是一伙的。她现在变成唐僧了,好可怜,想着想着,气着气着,竟然睡着了,梦里自己骑在了下午放的那个燕子风筝上回到了阿克苏,可是姆妈板着脸说“你就知道胡说八道,我不认识你,你去找你的新疆爷娘吧。”说完姆妈端着洗脚盆泼了她一身水。 斯南急得嚎啕大哭,睁开眼,定了定神,哭得更凄惨了。 五岁的陈斯南小朋友,和姐姐吵架吵到睡着后,尿床了。当然,这件事陈斯南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了。 “和你吵过架?不可能。阿姐你对我可好了,怎么会跟我吵架。” “我在小舅妈面前说小舅舅喜欢方姐姐?不可能。我又不是戆徒十三点二百五。” “我看过那张报纸?不可能。我第一次看到明明是在爸爸的笔记簿里。” “尿床?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不要因为我长得这么好看就抹黑我,我可以告你诽谤懂吗?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 转眼到了星期天,顾家老小齐出动,到南京东路的王开照相馆拍照片。钱桂华总算派了一次用场,顾北武和善让商量后,打算拍一套结婚照留念。 少了陈家两个堂兄的支持,斯南虽然还不肯跟斯江和好,但也识相地没有再淘气,她算看出来了,大表哥自从回上海后就变了。 万春街 第39节 斯江每每看到她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就又好笑又难过,但她也想不出到底怎么才能让斯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过大舅舅说的话很有道理,以前她对斯南那么好,斯南却没心没肺的,现在不管她了,斯南反而时时会偷看她,还总跟在她身后,被她发现后,小东西又会东看西看装作没事。 在照相馆里,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善让身上,斯江却留意着妹妹,见她蹲在旁边和新皮鞋的扣眼打仗,终于没忍住走到她身边。 斯南费劲戳了半天,就是戳不透皮鞋带子那个扣眼,见姐姐来了,故意扭开身子,踢飞了皮鞋:“我不要换新鞋子,外婆——外婆——!” 斯江默默把崭新的红皮鞋拿过来,用力把扣眼戳通了,按住斯南的小脚替她穿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双大红皮鞋吗?这是小舅妈送你的礼物,你随便踢掉,她会伤心的。” 斯南抿着嘴不说话,不知怎么眼圈渐渐红了。 斯江把她抱起来,替她把新裙子的蝴蝶结绑好:“我们今天要做小舅妈的花童呢,要漂漂亮亮的,知道吗?” 斯南低头看着大大的蝴蝶结,突然就哭着控诉起来:“吾讨厌阿姐!讨厌大表哥!你们都不理我,我一个人可怜死了!没人喜欢我,没人要我!” 顾阿婆吓了一跳,却被东文和北武一把拉住,带着赵家三兄弟走开了一些。 斯江看着妹妹滂沱的眼泪,心里又酸又软,不由自主也抽泣了起来:“那你答应过我要保守那个秘密的,怎么忘了呢?你答应每个月给我写信的,你是不是全忘了?你答应每个月打一次电话回来的,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老是说话不算数,那我也难过的呀。那南南你是不是不喜欢姐姐了?你还说你不要姐姐也不要姆妈了,那我和姆妈肯定也可怜也要哭的呀。” 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话越来越多,眼泪越来越少。 —— 善让换好婚纱,红着脸走出更衣室,阿大阿二阿三怪叫起来,还吹起了口哨。 “斯江斯南,快来看舅妈!舅妈太好看了!” 善让笑着喊:“我的两个小仙女花童在哪里?这裙子太长了,我需要你们帮忙!” “来了来了!”斯江牵着斯南的手飞奔过去。 景生掏出一块手帕捂住斯南的脸,粗暴地撸了一圈:“你别把鼻涕掉在裙子上。”斯南疼得哇哇乱叫。 斯江抢过手帕:“你干嘛啊!轻一点,南南不会痛的吗?我来我来!” 斯南趁机搂住姐姐:“南南欢喜阿姐!大表哥真讨厌。” “阿姐也欢喜南南。”斯江笑得眼弯弯,就是,大表哥真讨厌。 景生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斯江一眼,走到顾东文身边才叹了口气:“不争气,活该。” 顾东文酒窝里都潽出笑意来。 斯南心里美滋滋的,大表哥还是她的大表哥,阿姐还是她的阿姐。啊,上海真好,外婆家真好。 第67章 拍结婚照是件体力活,小朋友们最早的兴奋和期待,被一遍遍的“笑多点,靠近点,头歪一歪……”折磨殆尽。 “我脖子明明已经往前伸了,他还老叫我伸伸伸,又叫我下巴缩回来,到底是伸还是缩?”赵阿大好不容易拍完几张大合影,退下来活动着硬掉的脖子,愤愤不平道:“我又不是鹅,还能怎么向天歌?” 阿二示范着把脖子往前一伸一缩:“师傅说斯江妹妹像天鹅,格么阿拉是伊表哥,被当成鹅也不奇怪。” 阿三补充道:“斯江是天鹅,大哥是大鹅,二哥是中鹅,我是小鹅。斯南是啥?” 景生不知怎么想到安徒生童话里的丑小鸭,丑不丑另当别论,鸭子倒不假,斯南和斯江和好之后恨不得把前几天少说了的话一口气都呱噪完,实在太吵。 斯南拍完和姐姐的合影立刻跑下来反驳:“我才不是鹅,我是人,你们鹅最讨厌了,又吵,还到处拉屎,臭死了。”还有那首鹅鹅鹅的古诗,也讨厌。 不料斯江跟着抓住机会灌输文化知识:“南南,来,不如我们一起念个古诗吧。鹅、鹅、鹅——” “救命!大表哥救命啊!我不要鹅不要鹅!” 阿大阿二阿三齐声高喊:“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不是曲颈,是曲项!”斯江赶紧纠正:“你们别乱教。” “就是曲颈!”赵家三兄弟表示不服,他们从小就这么读的。 “不要鹅,鹅屎最腻惺,小鸡才好,我会念诗的,鸡鸡叫叽叽——”斯南也不服,鸡不好嘛?非要鹅干嘛。 忙着拍照的摄影师傅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来:“拍好照片的小朋友可以到外面去等了,轮到你们的时候再叫你们进来好伐?” 斯南摇头:“不好,我要看阿舅和小舅妈!小舅妈你真好看!比我们阿克苏最漂亮的阿瓦尔古丽还要好看,你像天上的月亮像天山山顶的白雪像——”忘词了,巴扎上那个卖羊肉的叔叔怎么唱来着…… 镜头前很紧张的北武和善让都笑得露出了八颗牙,快门咔嚓咔嚓。摄影师傅满意地看看相机:“这个小朋友挺能帮上忙,你留下吧,其他小朋友都出去。新郎新娘看这里,你们刚才就笑得很自然,对对对,再靠近一点,新郎你别压到新娘的脸,又太远了,轻轻贴上去就行。” 善让忍不住偷笑:“老顾你辛苦啦,没想到拍个照这么多讲究,远近轻重的也太难拿捏了。” 北武低头轻轻贴上她的脸:“不辛苦,挺幸福的——还很有收获。”他刚才不受控制地不纯洁了一下,觉得某些时候也可以引导善让把远近轻重的要求说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思想开小差,令顾北武很惭愧,又生出些隐秘的快乐,以至于他下意识地离善让远了一点,避免□□也控制不住地开小差,却立刻又被严格要求的老师傅纠正了一番,折腾得手心里全是汗。 成功把四个表哥推出门外的斯南很得意:“你们都出去都出去,阿姐也能帮忙的,阿姐你和我一起!” 景生白了她一眼,一扭头见顾东文正在翻自己带来的一本书,赶紧过去抢了回来。 斯江看着景生也被推了出去,隐隐觉得自己又赢了,不由得也露出了八颗牙。 顾北武又被折腾了几回,灯光炎热,他额头沁出了汗,连善让都发现他有点过于紧绷了。他总忍不住去看她,今天的善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甚至从没想象过的模样,不只是美,更有一种圣洁的仪式感。他甚至开始动摇旅行结婚的决定,他的提议善让一贯是支持的,还会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支持他的决定。可这么美好的善让,如果穿着这么美的婚纱,在许多亲友的祝福中嫁给他,的确会如姆妈所说的更隆重更正式,更体现得出他对她的爱重。 “新郎官!请看我镜头这里,不要一直看新娘,回去要看一辈子的,少看两眼没事的啊。”摄影师傅揶揄道:“少看两眼行吗?新娘子,不会生气的吧?回去不会要他跪搓衣板伐?” 善让噗嗤笑出来,给了北武一胳膊肘:“喂,你再不看镜头,摄影师傅要拿出搓衣板来了。” 斯江忍不住喊:“舅妈你不要怪舅舅呀,他的眼睛不听他的话,就要看你,他也没办法的呀,谁让你这么这么这么好看!南南对吧?我们也忍不住要一直盯着舅妈看的。” 斯南很认真地补充说明:“是的是的,我有时候想起床,可是床不让我走,我也真的没办法。” 北武被摄影师傅摆弄成另一个姿势,和善让背靠着背,他笑着低声说:“我在想好像是应该在新雅摆上几十桌,让所有的人都来认识一下我爱人有多美有多好。” 善让脸一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你知道就够了。” “不够,我看到你换好婚纱走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够。我太自私了。” “我希望你在这方面自私一点。”善让按照指示把手里的假花举得更高一点:“因为我一定表现得比你更自私。” 摄影师傅无奈地提醒:“悄悄话也可以少说几句的啊,回去慢慢说,来,笑一笑——” 斯南叹着气摇头:“唉,他们的嘴巴也不听话,他们自己也没办法呀。” —— 七月底喜事成双。北武和善让领了结婚证,结婚照也拿了回来。没等北武宣扬,万春街的一大半居民都从顾阿婆手里看到他和善让的结婚照了。 顾阿婆去七十四弄请好陈阿爷陈阿娘,心满意足地揣着儿子的结婚照片回到六十三弄,笑得合不拢嘴,大家夸得一点也不错。老四和善让,哦,不,和他新妇都是才貌双全,真正的天作之合。 第二件喜事是顾西美接到录取通知,九月正式参加新疆师范大学的函授班,两年后能拿到师范大专的文凭。 “南南也要好好学习,你爸爸妈妈都是大学生,舅舅舅妈也是大学生,你和姐姐将来也要读大学知道吗?”顾阿婆以此激励斯南,连她都发现这孩子不像斯江那么热爱学习。 斯南撅着嘴蹭到顾东文身边:“那大舅舅你也是大学生吗?” “我也是啊。”顾东文笑眯眯搁下手里的文件和表格:“社会大学也是大学嘛,活到老学到老。你先当好小学生,以后也就能当好大学生。” 景生抬起眼皮子呵呵了两声,心道您脸皮可真厚啊,连小孩子都要骗。 斯江拿着一年级语文书过来:“南南,你连比喻句都会,这些很简单的,来,我们继续去学拼音。” 斯南苦着脸被姐姐拖走了。顾东文朝顾景生挑了挑眉毛,露出甜甜的大酒窝:“怎么?你老子还不够社会?” 景生翻了个白眼,默默转身去旁观斯南学拼音。 第二天晚上,新雅粤菜馆两张大圆桌坐得满当当,虽然顾阿婆再三叮嘱陈阿爷陈阿娘只是自家人一起吃个饭,不算喜酒千万不要送礼,陈阿爷还是封了一个一百块的大红包给善让。顾南红夫妻也送了一百块的礼金,北武大大方方地收了。顾阿婆把藏了十几年的赤金镯子套在了善让手上,想到这本来是留给东文媳妇的,可惜舒家丫头命不好,不免又红了眼圈哽咽起来。 陈阿娘笑着打趣:“阿芳啊,人家是嫁女儿,姆妈舍不得才哭,你娶媳妇哭什么哭,激动成这样。不过也难怪,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你们家的喜酒,连我都激动得要落眼泪水了。北武啊,你姆妈真是不容易啊,总算熬出头了。” 斯江抱着外婆给她擦眼泪。斯南大声说:“那小舅妈的姆妈要哭了哦。” 众人哄堂大笑。 —— 夜里顾东文叫了北武出门,两兄弟出了万春街往静安寺方向走。 “红包我先欠着。”顾东文掏出烟来点上,又丢了根烟给北武。 “你去街道要了那么多资料,是有什么打算吗?” “嗯,我听你说国家出了政策,就去街道问问能不能开个私人小饭店。纺织厂我是不想进的,当然厂里也不愿意接受。现在国家也困难,市里也不容易,几十万人回城,要能有工作,给年轻人是应该的。”东文走近一家路边已经打烊的国营饭店,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了看:“我除了打架割胶种田,就只跟苏苏学了几个菜。她以前总说要是回了扬州就想法子开个小饭店或者去当厨师,我就替她干了。” 他扭头对北武笑道:“街道的书记倒蛮支持的,说可以办私营饭店的执照,但是市里还没有先例,要和其他单位商量怎么操作,还得打报告申请,估计得四五个月才有批复。所以不但要欠你红包,还得问你借点钱开店。” 北武沉吟了片刻:“大哥你想不想进无线电十八厂?我倒是和他们总工一直有联系。” 顾东文摇摇头继续前行:“你还不知道你哥?要我在流水线边上待着,还不如杀了我。怎么,你觉得我开饭店不行?吃过景生烧的菜还这么想?” 北武笑道:“那倒不是,开饭店实在太辛苦了——” “再苦有在云南苦?我在云南十几年吃的肉还没这两个月吃得多。”顾东文睨他:“你小子是不是怕借钱?放心,我写借条给你,按银行利息算。” 北武急了:“大哥你说什么呢真是!就因为你在云南那么苦,我才不想你回来了还要辛苦。上班再怎么样总归比开饭店要省力。” “你怎么结了婚婆婆妈妈起来了?先借五百块给我,两年还你六百,红包另算。”顾东文踹了北武一脚。 北武笑着掸了掸裤子上的鞋印:“我给你一千,五百算借给你的,另外五百算我和善让一起入个股,你赚了钱,分我们百分之三十。” “那你可亏大了。” “你不还出力出人出技术嘛。”北武笑道:“咱们国家引入外资不也这样,技术也得算成投资。你要是真挣不着钱,我和善让再给你出谋划策。” “行,那我们亲兄弟可也得白纸黑字明算账。”顾东文也不客气:“我已经看了十来个门面,你和善让走之前在一起去看看。” “好。”北武也放下了心,大哥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要他愿意,做什么都行。 第68章 周善礼开着一辆62年苏联产的橄榄绿伏尔加从延安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上海一天。 他进了河南后,特馋传说中的黄河鲤鱼焙面,在开封打听了一大圈才吃上,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结果吃太猛了肚子疼得直抽抽,耽搁了大半天,才赶着给父亲的老乡兼老首长陈老将军送陕西黄小米和大枣。老首长一听他说没吃到好吃的鲤鱼焙面,不许他走,非让他留下尝尝他家保姆做的鲤鱼焙面和清炖狮子头。所以,最终两碗鲤鱼焙面和一碗清炖狮子头害得他没赶上顾家那顿饭。 周善礼心虚,周善礼不慌,寒暄完一圈,坐定了接过顾北武递过来的酸梅汤,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嘴一抹就开始表功:“善让,知道你哥多累不?跨六个省十八个市五十八个县呐,两千公里我一个人开,安徽还碰上下大雨,国道上几百辆车排队,开十五公里时速,真太难了,幸好才晚到了一天!” 善让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哥,地图都快被你数烂了吧?这么精准。我要你开车来的?你坐火车不行?” “我不是为了给你和北武做司机嘛,我当然知道坐火车轻松,这旅游结婚,旅游旅游,靠你们两条腿怎么游?有四个轮子载着你们,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想停多久就停多久,刮风下雨咱们照游不误,多方便。要不要去看看哥开的车?老伏尔加,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善让放下顾东文做的开店预算,似笑非笑地瞥了亲哥哥一眼:“敢情我们旅游结婚就缺您这个电灯泡?昨晚那么多亲戚朋友一起吃饭,我这个新娘子一个娘家人都不来,我可真有面子。” 周善礼站起来低声下气地给顾阿婆顾东文鞠躬,连声道歉。顾北武没想到最体贴人的善让还跟多年前一样喜欢挤兑善礼,他没觉得善礼可怜反而觉得善让更可爱了。 顾阿婆难为情得直摇手:“小周你不要这样,是我们家不好意思,喜酒都没摆,委屈善让了。昨天我就说你还没到,要么改天再去,北武他们硬说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呢,真是的。 万春街 第40节 顾东文笑着接过周善礼手里的烟:“善让昨天还挺高兴的,你别慌。没请客,我二妹的公婆,就住在前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凑一起吃了个便饭。我妈刚还和我商量要一起去趟南京,两亲家总要见一见——” 善让笑嗔:“妈,大哥,你们不要被我二哥骗了。他肯定没老实交代!他开车我最清楚了,只许他超别人,绝不许别人超他,两千公里路他哪用得着开五天?说不定路上遇到漂亮的女同志才耽误了。”她一本正经地对善礼叹气:“二哥,其实你说实话我也不会生气的,毕竟我们家就你一个光棍了,但你要是为了几口吃的耽搁了,我可记着这事一辈子。” 周善礼打了七八个哈哈,交代是一辈子都不可能交代的,鲤鱼焙面和狮子头比妹妹结婚更重要?老爷子火了能直接一枪爆头。一个大红包塞进善让手里,周善礼露出了真诚的笑容:“看,还是我妹最了解我,来,给你哥留点面子,红包先拿着,这厚度够诚意吧?亲爱的可爱的漂亮的妹妹,你还没跟老爷子说我昨晚没到的事吧?” 善让收了红包,狡黠地一笑:“二哥,你知道我从来不说谎的。” 善礼急得跳脚:“嗳!我不前天还特地拍电报给顾北武了嘛!老顾你收到没?” 北武笑着点头。 善礼围着吃饭台子团团转,抓耳挠腮:“被老爷子抽几下倒无所谓,万一把妈气坏了怎么办?周善让!你就不能替我圆过去?你说二哥这么多年对你多好?别忘了没有我,你能认识顾北武吗?” “北武倒是给你准备了媒人要吃的蹄膀,你自己不来。”善让白了他一眼:“逗你的。我还没给家里打电话呢,等你来了才打。” 善礼大喜:“那今晚咱们再去吃一桌?北武咱们多拍几张合影啊。” 北武心领神会:“人证物证俱全?” 众人大笑。六个小囡从外头回来吃午饭,一看家里突然多出个解放军叔叔,全围着善礼问东问西,又争论究竟叫他叔叔还是伯伯还是舅舅。善礼原本看见小孩就头疼,遇见斯南和赵家三兄弟,简直头晕脑胀,一听说北武和善让要跟顾东文出门,便自告奋勇地要求做司机。 —— 四个轮子比起两条腿的11路公交车当然便捷许多,一个下午转下来,北武和善让一致认同乌鲁木齐路上那个小门面最合适,对面是华山医院,旁边是华山中学,北面是明年将要开业的静安宾馆。周围都是老居民区,来来往往都是人。 顾东文还看中这个门面是私房,小是小了点,二十几个平方米最多挤下四张台子,但开店花费也不高,现在手里的一千多块勉强够用,只要和房东签好合同,就没什么后顾之忧,要是单位的房子,换一个领导前面的事就容易不作数,万一生意好了,被有心人看中,一张文件下来说占就占,他总不能再靠一双拳头说话。 缺点也有,房东还在等市里落实政策,得春节前后才能真正拿回自家的私房。十几年前占了这“资本主义尾巴”的单位虽然搬走了五金件产品,里头还留了四个空货架,贴着单位的封条,门上挂了一把大锁,隔天就派人把房东贴的招租红纸给撕掉。 房东小钟倒很年轻,才二十七岁,是75年从苏北病退回来的知青,和顾东文聊过两回,十分投合也听说过他们云南请愿团的事迹,很是钦佩。他接过顾东文的烟,咬牙切齿地拍胸脯:“兄弟,侬放心,明年春节伊拉再勿搬,吾直接门敲掉,么子掼出去。侬要是急,吾勿耽误侬做生意。但是侬要肯等吾大半年,房钿吾算侬一年八百块,阿拉一口气签五年合同,哪能?(兄弟,你放心,明年春节他们再不搬走,我直接敲掉大门,东西扔出去,你要是急,我不耽误你做生意。但你要肯等我大半年,房租我算你一年八百块……)” 这个价钱确实便宜,比其他门面几乎便宜了三分之一,顾北武是知道原因的。被占用的私房虽然各地都有文件开始归还,但实施起来困难重重,大多数占房单位不肯退,占房户也不肯搬走。不少私房的房主们如惊弓之鸟,有人索性直接把房子捐给国家,一了百了。加上鼓励发展个体经济的政策刚刚出台,城市里愿意自己冒风险单干的人极少,而有想法要靠本事吃饭的人,只会选择租用单位的房子才觉得可靠。 小钟见顾东文微微笑却不接话,犹豫了一下把年租压到七百五十块。顾东文叹了口气,说自己刚从云南回来实在是穷得叮当响,问他七百块一年租不租,要是肯租,他现在就能签合同先预付两百块钱,等拿到房子再把剩下的付清,也不用他每个月来收租。 善让吃了一惊,见北武安之若素,她只好也沉默不语。周善礼把她拉到边上:“你让北武大哥先别急,司令部政治部中央纵队多少门面,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让老爷子打个电话,淮海路都能腾一间出来,借私人房子风险太大,不划算。” 北武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低声笑着说:“我哥就怕善让出了钱还要出力,这才急着先敲定,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哥是绝对不肯的。” 善让抿嘴笑:“好像换了你你就肯了?” “我当然也是不肯的。”北武微微笑。周善礼不以为然地摇头,他也没辙,顾北武就这脾气,要不然也不至于当年离开他家就再也不主动联系他了,他虽然骂了一路,但钦佩还是钦佩的。这个妹夫他满意得很,听老爷子口气,女婿还没见着也挺满意,他也算立下了汗马功劳,怎么着也能从延安调回南京了。 那边小钟犹豫了一下,一年少收五十,五年少收三百,但他招租贴出来四个月,只有顾东文一个人找上门来要租,还主动要付一年的租金。七百块一年,等于多出一个人上班还不用开销,养活老娘绰绰有余,左思右量了一番,一咬牙就答应了。 —— 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顾北武作东,四个人去淮海中路老大昌吃点心。 周善礼见北武点了总会三明治奶、掼奶油、奶油拿破仑,还要了四杯冰淇淋咖啡,酸溜溜地道:“善让,你这一结婚,生活条件明显提高啊。以前老爷子带我们来,一份掼奶油叫我们分着吃。咖啡都不给我们买,啧啧啧,太小气了。” 善让推给他一整份掼奶油:“那我和北武帮你向爸爸反映一下?” 善礼挖起一指头掼奶油蹭了善让一鼻子:“你敢!你想害我留在延安再种几年田?” 北武笑着掏出手帕替善让擦掉鼻子上的奶油,善让气得在桌子下头踹了善礼好几脚,才转头问顾东文为什么不一个月一个月付房租,顾东文笑着反问善让:“你们学经济的,帮我算算七百块放在银行里一年能有多少利息?” 善让如数家珍:“今年四月份利率调高到3.96%。大哥你七百块存一年能有二十八块钱不到的利息。” 顾东文笑道:“所以放着也没什么用,还不如租金便宜点,要是刚建国那会儿就不能这么干,我记得刚解放时银行利息有百分之两百多。” 善礼差点被咖啡呛到:“你说什么?存一百拿三百?还有这种好事?” “对,那时候百废待兴,一年期利率有252%”善让也笑了:“大哥,便宜了五十块租金看起来是你划算,不过我担心你流动资金会不会不够,要不我们再多出点钱。” 顾东文胸有成竹:“没事,店里先置备些必用品,花不了什么钱,刷墙桌椅什么的我都能自己来,电冰箱等到了夏天再买都来得及。要开上半年还不挣钱,也没必要买冰箱了。” 北武也笑了:“开饭店应该是最不缺流动资金的行业之一。一天两块钱的租金成本,不难挣。” “还不难?”善让感叹:“我们这一杯冰淇淋咖啡只要五毛钱,一杯能赚两毛的话,每天光租金就得卖十杯才行。” 顾东文笑弯了眼:“看来你今晚要担心得睡不着了。万一大哥把钱亏光了,你就罚北武跪搓衣板啊。” 善让莞尔:“那我可不舍得,就让他天天帮我做冰淇淋咖啡好了。”她看着对面的周善礼笑眯眯。周善礼两口喝完自己的咖啡:“你要能让老爷子帮我调回上海,我不吹牛,绝对天天带兄弟们到东文哥这里下馆子。” 顾东文酒窝更深了:“做生意光想着做熟人生意,这生意十有八九要完蛋。你可千万别来。延安屯田真的挺好的,南泥湾啊好地方,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嘛。” 善让哈哈笑倒在北武身上。 第69章 相聚和离别,总会让人心生感触。快乐或悲伤,在人的一生中犹如碎石入水,除却生死,很难激起千层浪,就连涟漪都只是瞬间的,转眼没了痕迹。 对斯江而言,大概是在这年的暑假才真正接受了所有的别离,也可能是顾东文的归来,令她有一种比父亲在身边更可靠的踏实感,当然和景生即将与她就读同一所学校毫无关系。她甚至暗搓搓地希望景生和斯南换上一换。这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她惭愧,斯江在心里对早逝的大舅妈说了好几声对不起。 和小舅舅小舅妈的告别,并不悲伤,斯江很为舅舅高兴。斯南问:“阿姐,又不是你结婚,你这么高兴干什么?你天天笑,一直笑一直笑,脸不酸吗?” 腮帮子的确发酸,斯江揉揉自己的脸,还是忍不住笑:“南南你还小,你不懂,我太开心了。阿舅喜欢舅妈,舅妈也喜欢阿舅,他们结婚了。多好啊。” 斯南打着哈欠摇头:“阿姐侬戆徒了哦。不喜欢怎么会结婚呢?你才不懂呢。” 斯江微微笑,妹妹当然是不懂的,舅舅和舅妈那种才是真正的喜欢,和她喜欢阿妹一样的,和外婆阿娘喜欢她们一样。爸爸和妈妈没有这种喜欢,二叔二妈、三叔三妈也没有这种喜欢,弄堂里那么多的叔叔阿姨们,也都没有这种喜欢。他们看见对方眼睛就亮亮的,笑容就甜甜的,说话的声音都像含了糖似的,美得不得了。 “反正我以后要和大表哥结婚。”斯南翻了个身,又打了个哈欠。 斯江猛地爬了起来,使劲摇了摇斯南:“你说什么!?” 斯南一巴掌推在她脸上:“我喜欢大表哥,大表哥喜欢我,我当然要跟大表哥结婚。你走开,我要睡觉啦。” 斯江又把她晃了几晃:“小戆徒!大表哥是表哥,你不能跟表哥结婚的。” “为啥?” “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能结婚。” “爸爸和妈妈也是一家人,他们不是结婚了?”斯南伸脚蹬开姐姐:“你不要吵我,我要睡觉我要睡觉!” 斯江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爸爸和妈妈是结了婚才成为一家人的,当然不同!可斯南已经打起了小呼噜。 顾阿婆梳好头上了床,见斯江在发呆,拍了拍她:“怎么不睡觉呢。妹妹都睡了。” 灯熄灭了,阁楼上还亮着灯,时不时传来顾东文的笑声,斯江抻着脖子,见靠墙的梯子顶端几层晕着光,忍不住轻声问:“外婆,表哥表妹能结婚伐?” 顾阿婆笑了:“当然能,姑表姨表亲上加亲是好事。” “什么叫姑表姨表?”斯江心慌慌的。 “嗯,你姆妈是景生的姑姑,你和斯南就是景生的姑表妹。你大姨娘家的阿大阿二阿三,就是你们姨表哥。说起来,你大舅妈也算是你大舅舅的远房姑表妹。”顾阿婆叹了口气:“从小一起长大好啊,家里也知根知底。” 已经被绕晕了的斯江这夜没能睡好,第二天看景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再留意斯南,看见这个大表哥就眼睛发亮就笑眯眯就嘴上抹了蜜,好气哦。 —— 八月中,斯南被全家送到54次列车上的梁乘务员手里,她喜欢梁阿姨,梁阿姨漂亮,还给她一大把糖果吃,梁阿姨喜欢阿姐,总说要认阿姐做干女儿。听阿姐说,梁阿姨以前很喜欢小舅舅。不过没办法,她和阿姐都更喜欢小舅妈,而且小舅舅也只喜欢小舅妈。 斯南忍不住悄悄邀功:“阿姐,上次阿舅请梁阿姨吃饭,我没说她喜欢阿舅的事。” 斯江臊得满脸通红,还得表扬妹妹:“你真棒。” 景生走过来塞给斯南一块钱:“拿着,想吃瓜子就自己买。” 斯南看看手里的一块钱,猛地扑进景生怀里眼泪汪汪地问:“大表哥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回新疆吗?鸡鸡们会想你的呀。” 景生难得没有推开她,由着她把鼻涕眼泪都蹭在自己衬衫上,伸手把她脖子上挂着的牌子转回前面,仔细看了看上面陈东来和顾西美的名字单位联系电话都没错,才拍了拍她脑袋:“明年暑假你再回来我们一起玩。” “一个人坐火车没劲的,大表哥你来新疆玩好不好?平平哥哥星星姐姐他们都想你的呀。”斯南抽泣着问。 “不去,我要买票,你不要票,还能蹭梁阿姨的卧铺睡,多好。”景生比了比她的个头:“你争气点,长高点,说不定要买半票,还是买票好。” 斯江挤开他,抱着斯南哄了又哄。 “好了好了,下车吧你们。火车马上要开了,小心把你们全拉到新疆去。”梁列车员笑眯眯地来赶人。 顾阿婆依依不舍地牵着斯江下了车。斯南从窗口探出身子来哭得声嘶力竭:“大表哥——!大表哥——!你要想想我呀!” 斯江气红了眼:“陈斯南!你明年也别回来了!” 斯南死死捏着手心里的一块钱:“阿姐——你也要想想我呀!” 火车轰隆隆地驶出车站,斯江看着火车尾巴上的两个乘客还在朝月台上挥手,才发现自己这次竟然没哭。 景生瞥了一眼斯江,见她眼圈发红,随口说了一句:“走吧,她肯定已经磕上香瓜子了。” 他真没说错,抹了把眼泪的陈斯南爬下卧铺,拆开一包话梅糖,含进嘴里,好吃,再一想大表哥和阿姐,眼泪水又扑簌簌往下掉,再一想,这还是她头一回在火车上能坐卧铺,真好,又一想大表哥和阿姐,眼泪水淌淌。陈斯南就在这痛和快乐的海洋中不断徜徉。 —— 大人们都说小孩子不记事,猫三天狗三天,哭过笑过转眼就忘记。陈斯南却觉得自己从七十年代一直不开心到了八十年代。 “我带着悲伤跨过了时代。”斯南后来在笔记簿上写下这句话,十分自得,问斯江像不像一首诗,斯江呵呵呵。斯南不忿:“总比你那首一个字的诗强多了,鱼?哈哈哈。” 但顾西美是真的发现斯南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又好像变了个人。斯南一向是没心没肺的,细腻敏感这些词从来不在她的字典里。开学前有一天夜里醒来,发现斯南不知什么时候睡在了景生的上铺,乱蓬蓬的一头卷发长了不少,铺在枕头上,脸颊上还挂着泪,月亮清清冷冷地照在她脸上,小眉头还紧蹙着。 像一个忧愁的小天使。西美把这个词套在斯南身上时,自己都有点不可置信,她伸出手指轻轻拈走那一滴泪,第一次对斯南生出了强烈的母爱。她想过很多次,觉得斯南逐渐长开的五官并不像新疆姑娘,起码她的大额头和英气舒展的眉毛来自于外公顾阿爹,自来卷的头发和肉肉的耳垂同陈东来如出一辙,鹅蛋脸和斯江一模一样,就连凹下去的眼窝仔细看其实也来源于她阿爷,只是这些组合在一起后,加上皮肤黑,才看起来有了异域感。西美抚了抚斯南的乱发,觉得陈东来如果因此真怀疑她什么,她是绝对不会跟他过下去的。斯江和斯南当然都跟她。 “南南好像有两个小酒窝?”陈东来搂住妻子,轻声嘀咕。 西美又仔细看了看,推开他下了地:“还看不出,小孩子一天一个样,她小时候丑成那样呢,跟个冬瓜似的。” 陈东来跟着她回到床上:“也不知道老沈和老朱他们怎么样了。” “人都被遣送回来了,还能怎么样?”顾西美想到外头的糟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也难怪他们有情绪,现在就剩我们新疆知青回不去了。听说各地已经有五六百万人返城了。” 陈东来把她搂紧怀里:“要真的能回,你带着斯南斯江先回去。我一有假就回上海看你们。” “请愿团都不给出疆,听说一路各省都在找进京的人,遣返算好的了,还有被当地收容的,关在收容所里才苦。”西美翻了个身:“唉,随便吧,能回总归要回的,不让回我们也没办法。我大哥他们是豁得出去运气也好。我这辈子运气就没好过。” 陈东来又贴了上来:“怎么不好?有斯江这么好的女儿,别人羡慕死我们了。还有斯南,我们局里几个领导都说她灵泛,将来肯定有出息。” “她啊,要有景生十分之一的灵泛就好了。”西美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斯南往日总得意洋洋地说自己爸爸妈妈比不上景生的一根手指头,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彼此嫌弃成这样。 “你干嘛啊?”西美掰开陈东来的手,嗔道:“昨天才来过的,怎么又想了。” 陈东来捧住她的脸亲下去:“一直不来倒算了,做了一次后就特别想,你难道不想?” “不想。”西美又推了两下:“都没那个了,万一有了怎么办,现在计划生育不让生了,我可不想吃苦头。” 陈东来情热上头,翻身压住她:“那年生完斯南医生不就说过不太可能再有了?再说我们这把年纪了,想有还未必能有呢。你放心,我不弄进去,不会有的。” “呸——”西美被他那种毛头小伙子般的热情给烧得手脚发软,一刹那间,觉得他是爱着自己的,至于春节后在克拉玛依见到的那个女同事,粗里粗相,才是真的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西美环住丈夫的脖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万春街 第41节 四个月后,忙着出期末考卷的顾西美突然想起来,自己例假很久没来了。 第70章 生了斯南后,因为喂奶的缘故,顾西美大半年没来月经,十个月还没来的时候她慌了,特地去县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她一切正常她还不信,怀疑自己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检查完医生带了一句说她以后很难再有孕,她也没放在心上。 生完一年半,夜夜要爬到她身上要奶喝的斯南还没甩掉,大姨妈倒终于来了,但也不规律,有时一两天就没了,有时要十来天,甚至两三个月才来一次。益母草倒喝了不少,也不见有什么效。 就这样还能搞出人命?顾西美的心比下雪天还凉。她先没跟陈东来说,星期天拉着曹静芝直奔县医院,一查,确实有了。 妇产科的黄医生也是上海女知青,和曹静芝相熟,好意提醒她们:“上个月各省市政策都出来了,经济、行政、法律三大手段确保一胎化。现在就我们新疆和青海、云南、宁夏还允许生两个,明年就不好说了,你这是第二胎吧?” 西美恍恍惚惚地摇头:“这是老三。” 曹静芝压低声音问:“老大老二都是女儿,这个现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 黄医生扬了扬眉毛:“怎么看不出,都四个半月了,带把的,手指甲都有了。” 曹静芝“哎呦”了一声:“那她能生吗?她家老大在上海生的,老二在火车上生的,这边医院肯定都没记录。” “得有户口证明,不然产科不收,要么有妇联的证明也行,孟沁前几年不是调去县妇联了?这阵子闹返城闹得那么厉害,赶紧搞张证明出来,去乌鲁木齐妇幼保健院生,又没人认识你,谁知道你是几胎,到时候就找妇幼产科林医生,报我的名字,我提前先给她打个电话。”黄医生指点完她们,又忍不住说顾西美:“你这算很高龄的产妇了,血压低,体重得上来,不然胎儿发育不好。”她指了指脑子:“胎儿这里发育特别需要营养。” 西美却突然冒出一句:“现在引产的话,有危险吗?我会不会死?” “你神经病啊!”曹静芝狠狠捏住她胳膊:“顾西美,你疯了?四个半月了还引产!” 黄医生也吃了一惊,仔细看了看西美:“你想好没有?要引产当然能引,八个月也能引产,你爱人同意吗?家里都没意见?” 走出医院,西美上了拖拉机,曹静芝给她腰后垫了块毯子,又把军大衣给她拢好,帽子围巾替她整理好:“你就是生斯南吓到了,老三多乖巧多省心啊,你看你自己都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怀斯南的时候你一吃就吐不吃也吐,瘦得跟什么似的。”见西美垂眸不语,曹静芝叹了口气:“西美,我跟你说,别看男人嘴里说什么男孩女孩都一样,真有个儿子,还是不一样的。陈东来也三十好几了,这是老来子,你千万别一时糊涂,大不了熬上五个月,卸货了直接丢给你阿公阿婆带,他们不是等孙子等了十几年了嘛。” 西美把脸埋进膝盖里,过了一会儿肩膀一抽一抽起来。 曹静芝叹了口气,也不劝她了。孟沁一直想再要个女儿,就是怀不上,都是命。 —— 陈东来第二天接到沈勇的电话,又喜又惊,喜的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个儿子再当一次爸爸,惊的是西美竟然没告诉他还想引产,急得立刻请假赶回阿克苏。 西美没想着曹静芝能忍住不说,所以见到陈东来也不意外。她直截了当地告诉陈东来:“这胎我不生。” 陈东来建设了一路的心理准备一秒钟崩溃,从克拉玛依到阿克苏的一千多公里,他似乎已经和未出世的儿子有了深厚的父子情,甚至规划了儿子将来也考上同济成为一个工程师的蓝图,此刻脑中只剩下一句话,颤抖着问了出来:“你要杀了儿子?” 西美打了个激灵,避开他泣血控诉的眼神:“你说得这么恐怖干什么,政策也不给生三个,我都问过了,哪怕八个月照样送进医院引产装环。” 陈东来沉默了片刻:“是你不想生,还是政策不让生?” “政策不让生,我也不想生。就算是函授课程,也不轻松,好不容易考上的,我不能再耽搁了。” “生下来我爸我妈带,行吗?”陈东来掏出香烟,半天也抽不出一根,手指头一直在抖。 西美皱了皱眉,声音也响了:“我不想生!又不是你生,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轻松得很,苦的是我!当初斯南我就没想要,也是你非要生,生下来了你带了几天?你一年见她几次?还说什么大不了你一个人带孩子,笑死人了!你拿什么带啊?白带?” 旧事重提,陈东来自觉理亏,口气也软了:“西美,你也知道我爸一直想要个孙子——” “你家姓陈的孙子三个呢,还不够传宗接代的?” “那是我弟他们的,我爸的意思——” “我是跟你陈东来结婚,肚子还要听你爸的?” “我,我也想要儿子。”陈东来把没点着的烟揉烂了:“我不同意你杀死我们的儿子,坚决不同意。” 西美嗤笑了一声:“那天晚上你说什么来着?放在外面不会有的?你一时爽了,要我苦几十年?陈东来,你有什么资格不同意?我还没怪你呢——” “你怪我,我没话说。但你不能去引产。”陈东来涨红了脸,拿下眼镜按了按酸胀的眼睛:“真的不能,我求你了,西美,引产你也有危险,而且他已经是个人了!他有头有手有脚,什么都有了,医生说连手指甲都有了,要把他活生生地弄死,西美你怎么忍心?你简直!” “杀人犯?刽子手?”西美哭着吼他:“他还没被生下来,算什么人?他就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就当切菜切掉了根手指头!” “他是人,他是我们的儿子,是斯江和斯南的弟弟。有儿有女,是我们的福气,西美,你想想,他将来能替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南,他们有商有量互相扶持,多好?”陈东来哽咽着说:“名字我都想好了,他就叫陈斯好,他会好好地读书,好好地长大,和姐姐们也好好的,他肯定会长得像你,很好看,儿子都像娘——” 西美哭得不能自已,死命捶着陈东来:“不许说!不许说了,我恨死你了!我不要生——” 陈东来紧紧搂着她:“求你了西美,我姆妈说过,坐月子治百病,你明年五月生下斯好,就好好地坐个双月子,把腰疼腿疼头疼都治好了,你给儿子一个机会,让他立个功。你想想,斯南小时候那么皮,现在跟你多亲,你就是嘴硬心软,我知道的。” 这时西美觉得腹中有什么轻轻动了一下,像心跳,她低头看,腹部只是微微的凸起,之前根本不觉得棉裤变紧了。西美怀疑自己被陈东来搞得神经太紧张,那里却很快又动了一下,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抽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打倒了她,想到产钳会夹住那孩子的脑袋,血淋淋地拽出去,西美心惊胆颤,又或者因为陈东来给这个胎儿取了名字,和斯江斯南和她自己都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她再也没法只把它当成一块随时可以割舍的肉。 她再一次屈服了,败给了命运。 ——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来得很晚,二月五日立春,八号才放寒假。 顾东文已经拿到了门面房的钥匙,小钟房东很上路,正月十六才开始算房租,他这几天忙着赶在年节前置备桌椅,灶披间外的砖墙上靠着两块松木板,长条凳上一张桌面刚刚打磨干净上了清漆,松香味和油漆味混合在一起。旁边顾景生在钉凳腿。 “你当心点,昨天那张凳子腿有长短。”顾东文蹲在边上摸出根烟点上。 “你锯得就有长短。”景生头也不抬,却把凳子翻正了看。 “笨,是你有一根凳腿搞歪了。”顾东文看见姆妈和斯江从隔壁居委会那边走了回来,朝她们招招手。 斯江跑到舅舅面前,皱着眉说:“姆妈马上要生一个弟弟了!” 顾东文和顾景生都一怔。 “斯南气死了。”斯江快要哭出来了:“她说要是姆妈敢把弟弟生出来,她一定要掐死他!” 景生噗嗤笑了,被斯江狠狠剜了一眼,转头继续观察四条凳腿直不直。 顾阿婆叹了口气:“过了年西美三十三,本来就要当当心心的,还要生小孩,真是担心死我了,哪里就缺个儿子了呢。”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也怨不得亲家,这万里迢迢的,西美能怀上,总是她自己愿意的,何况不生也不见得就安然无恙。好就好在冒这么大风险,总算来了个儿子。 “儿孙自有儿孙福。”顾东文把老娘往灶披间里推:“快去看看锅上,我怎么闻着什么东西焦了。” 顾阿婆颠着小脚跑进去,揭开锅盖,里头的炖蛋已经膨起来老高。 斯江扯了扯舅舅的袖子:“万一斯南真的掐死了弟弟怎么办?” 顾东文笑弯了眼:“你呢?多了个弟弟,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斯江想了想,有点茫然:“我不知道,没怎么高兴,也没不高兴。” “那就等以后见到了再想。”顾东文摸了摸漆好的木板:“斯南也一样,等她见到了弟弟才会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人是会变的。比方说你以前不喜欢景生,现在你们不是挺要好的?” 斯江瞥了一眼景生,昂起头甩了甩高高的马尾:“谁说我和他要好了?我才没有!” 景生扭头见斯江咚咚咚上楼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瞪了顾东文一眼。 顾东文伸了个懒腰:“下学期你再不等斯江一起放学,信不信我拿皮带抽你?” 景生眉头一挑脖子一梗,却听顾东文幽幽地说:“听说街心花园那里出了个老流氓,专门盯着女学生脱裤子恶心人,贼娘,被老子撞上就阉了这王八蛋。” 景生一噎,半晌闷着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第71章 用顾阿婆的话来说,景生和斯江就是两个冤家。早上两个人还好好地一起上学去了,晚上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下一问,斯江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能说上两三天,这个倒很像西美,可她明明是个最不记仇对谁都好的小姑娘。景生呢就是个闷葫芦,除了嗯和哦,什么也不说,只有对上顾东文才一句接一句的。 斯江也很无奈,她是想和景生友好相处的,但实在做不到啊。刚开学的时候,她天天等他一起去上学,身为班长,每天要早到十五分钟,可这位大表哥呢,慢腾腾地刷牙洗脸,还主动让出水龙头给别人用,然后再慢腾腾地吃饭,连走路都慢腾腾的。她一催,他就板着脸说“你管你先走。”哼,要不是看在大舅舅和大舅妈的份上,她才不要等他,但她很有责任心很有爱心很善良说话算数,所以也只能陪着他一起慢腾腾。 大舅舅明明说了让他们放学后一起结伴回家,可每次班级卫生都搞完了她都等不到人,他总偷偷跑掉,也不知道疯去哪里玩,然后比她还晚到家,完全没责任心没爱心不善良更不友好。可每次舅舅吼他要揍他,第二天她就不忍心告状了。她试着一放学就去四年级堵他,他们班的男生阴阳怪气地唱什么妹妹找哥泪花流,再见吧妹妹,还围着她问到底顾景生是新疆表哥还是云南表哥,一个比一个讨嫌。等她凶完一圈,这人又不见了。 还有天气预报明明说了会下雨,他偏不带伞,她打着伞在楼下等,天都黑了,大舅舅来学校找她,才知道这人早就自己跑回家洗好澡做好作业了,太可气了,活该挨鸡毛掸子抽。让斯江烦恼的不只是这些,自从顾景生转到她们学校,每次下课总有别班的女生来找她,打听她“表哥”喜欢什么,还有人让她送信,害得她课间没法做作业,上个厕所都会遇到冲过来要和她做朋友的女同学,她还只能脸上笑嘻嘻。 当然,最可恶的是她这学期依然没能考过赵佑宁,语文数学英语三门课总分差五分,使她这个少先队大队长有点心虚。但转学来的顾景生却拿了四年级的年级第一,他在云南和新疆根本没学过英语,没人知道他怎么做到的。在家里斯江几乎看不到景生学习,他也不出去和弄堂里的小朋友玩,一天到晚都在看书,要么就在阁楼上听收录机。 有一次斯江忍不住问他怎么学习英语的,景生用一种看傻瓜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半晌才回答:“背书。”废话,谁不背书啊,斯江气得两天没理他。 斯江想不出景生为什么和斯南相处得那么好,想到斯南说她喜欢大表哥,大表哥也喜欢他,就更加警惕起来,有一回故意当着大舅舅的面把别人的“情书”交给景生,大声说:“大表哥,四(3)班的xxx可喜欢你了,你让她直接找你好不好?她老是来找我,我课间都没空写作业了。” “哦”。景生还真的写了回信。大舅舅笑着起哄要看他给人家小姑娘写什么了,顾景生送他两只白眼。斯江也好奇,却不好意思问,后来听说有好几个女生课间休息时总去四(2)班找顾景生问数学题目。等到斯南打电话回来,斯江就笑嘻嘻告诉斯南这件事,想让她改变“和大表哥结婚”的不伟大理想,结果斯南却嚷嚷道:“阿姐你怎么白白替别人送信啊?最少要收一分钱!最少!大表哥能值五分钱呢!你好笨啊……” 斯江默默地看着号码盘上的2、5、0,一扭头,看到身边顾景生的白板脸裂开了,写着明明白白的“陈斯南侬只小赤佬寻死是伐!” 陈斯江觉得自己白白错过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 一九八零年的春节,和前几个春节并没有多大差别。悬铃木树的叶子已经落光,寒风一刮,枯叶在风中打着转飘远。淮海路南京路的各大食品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王家沙糕团窗口的队伍转了弯一直排到石门一路上。 国泰电影院的墙上挂着外国电影《蝴蝶梦》和《水晶鞋与玫瑰花》的大海报。襄阳公园里的旋转木马载着放了寒假的孩子们一遍一遍地转着,搓麻将的老人少了许多,义务写春联的桌子连成一排。上街沿的废物箱仍旧被当成健身器材,东西南北各占一方的中老年男人们弯腰拍打着搁在废物箱绿帽子上的腿,一边压腿一边讨论各路新闻,一辆电车叮铃当啷来了,售票员打开车窗,小红旗拍打在车身上:“进站了进站啦,让一让,让一让!”站在马路上压腿的那位老先生不慌不忙地收回腿,站到上街沿,哼了几句沪剧唱词继续压迫废物箱。 万春街里最近到处响起李谷一的歌声:“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昨天虽已消逝,分别难相逢,怎能忘记你的一片深情。” 《每周一歌》天天播这首《乡恋》,斯江把歌词抄在新笔记簿上作为猴年的新起点。虽然斯南最常唱的是她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但她的歌声的确印在了她心中,两姐妹分别后也真的很难相逢,至于深情还是浅情,斯江觉得自己肯定是比较深的那一个。至于从天而降的弟弟,斯江依然觉得有点不太真实,平时不太想得起来,想起来也是担忧斯南会不会还要做“杀弟凶手”。 想到阁楼上的收录机总在夜里播放邓丽君的歌,斯江忍不住问:“舅舅,你说是李谷一唱得好听,还是邓丽君好听?” “我喜欢邓丽君。”顾东文正在指挥景生往大衣橱上贴福字,转头对着斯江笑:“怎么,我们少先队大队长不许舅舅喜欢靡靡之音?” 斯江脸一红,撅着嘴摇头:“我觉得都好听。为什么不许听邓丽君呢?什么叫黄色歌曲靡靡之音啊?” 顾东文笑了:“看来我们斯江学会自己思考了,不容易。你这两个为什么问得特别好,景生,你说为什么?” 顾景生把手里的福字又往上顶了顶:“害怕呗,怕大家都喜欢她那样的歌,就没人听那些老头子老太婆的歌了。其实《乡恋》听上去和《何日君再来》什么的差不多。” “这两首歌才不一样呢!”斯江大声反驳,却想不出怎么反驳,半天想起合唱团老师的话,才嘟囔了一句:“李谷一这是半声唱法,不是气声那种,特别优美,反正你不会唱歌,你不懂,哼。” 景生站在椅子上扭头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斯江莫名觉得被鄙视了一把,以至于没多久《乡恋》也成为靡靡之音被禁的时候,她看见景生就很生气,那些老头老太们肯定和景生一样认为这些歌都差不多,可恶。 顾东文眼见他们俩又要闹起来,赶紧喝了一声:“哎,顾景生,还福字还是歪的,你怎么不是歪东就是歪西?正着不行?” 景生回过头淡淡地问:“那你怎么不叫顾正文呢。” 顾东文手里的鸡毛掸子轻轻抽在景生棉裤上,笑骂道:“嘴巴老,请侬切桑活。” 斯江弯起眼哈哈笑,打得好,活该,谁让他噶戳气啦。 —— 没了大表哥却多出个弟弟的斯南整个学期都萎靡不振,也不跑出教室晃荡了,上课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听得懂,语文书数学书她翻了几天全看明白了。开始老师们不发卷子给她,觉得浪费纸张,她抻着脖子看看前后左右,举起手主动要求试试。卷子交上去,老师们以为还会看到乱涂乱画的小鸡小鸭小兔和各种无规则线条,没想到除了一些汉字她不会写,其他全对,数学直接一百分,到了二月份期末考试,斯南考了双百,成了一年级有史以来年龄最小的第一名。 顾西美被同事们一连串的表扬砸得又惊又喜,毕竟斯南才五岁半就开了窍,实在难得,看来以后学习上也不会比斯江差,也许梁主任说得有道理,她家出了四个大学生,孩子肯定学习很优秀。陈东来知道后,特地去银行换了一百张一分钱的新纸币,花了好几个钟头,折成一个淡黄色菠萝球奖励给斯南。斯南捧在手上沉甸甸的,仔细想了想,这么大个球只有一块钱,不由得叹了口气放到书橱上面展览去了。 “喜不喜欢?爸爸叠了一个星期呢。”陈东来喜滋滋地问:“看来弟弟还蛮旺你的,有了斯好,南南学习就拿了第一名,以后你教他认字算数好不好?像姐姐教你一样。” 斯南立起眉毛,蹭地爬上椅子把菠萝球拿下来扔进他怀里:“一块钱就想收买我?休想!你们要是敢生下他,我一定掐死他!” 西美放下手里的复习材料,撩起眼帘看了看愤怒的斯南:“哼,你和弟弟有仇啊?天天掐死他掐死他的,弟弟都被你吓坏了。” 陈斯好在姆妈肚子里踢了两脚翻了个身,表示自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 万春街 第42节 斯南跑到西美身边,戳了戳那翻腾的肚皮,怒目圆睁恐吓未出生儿童:“你不许出来!陈斯好你回去!谁允许你来的?现在给你一个选的机会,你自己选,我告诉你我很凶的,你出来了我就打你掐你,让你天天哭!把你扔到雪地里——” 陈东来揪住斯南在她屁股上挥了轻轻的两巴掌,笑道:“嗐,臭南南,哪里来的这么坏的想法?那是你弟弟,是你和斯江最亲最亲的人,你怎么能欺负弟弟呢?” 斯南啊呜一口咬在他膝盖上,下巴都酸了,棉裤只咬出一汤口水。她愤怒地跺脚:“就欺负就欺负就要欺负他!我讨厌他!” “陈斯南你讲不讲理了?”西美扬声喝道:“弟弟怎么你了你就天天打啊杀的,你看看你姐怎么对你的,姐姐有没有凶你打你掐你要弄死你?你惭愧不惭愧?你知道什么叫善良,什么叫友爱吗?你对景生表哥那么好,怎么对自己的亲弟弟就这个态度?我看你脑子坏掉了,要不要去医院看医生打针?!” “阿姐和大表哥不一样!”斯南忍着泪歪着头犟:“我对阿姐也好的,我现在每个月都给她写信,给她打电话,我还考了两个一百分,还会背鹅鹅鹅!大表哥——大表哥什么都会,我最喜欢大表哥了,你们——你们都是叛徒!” “你考一百分就能不讲理了?”西美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边的钢笔跳了起来,甩出一串蓝墨水:“你能对姐姐好能对表哥好,为什么不能对弟弟好?” “不能不能不能!就是不能!你们为什么不生个哥哥给我?我不要弟弟不要妹妹!”斯南吼得更响。 斯南眼睁睁地看着姆妈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看着姆妈躺在床上摸着翻腾滚动的肚皮微笑,看着大表哥的上铺逐渐堆满了新的婴儿衣服鞋帽,看着沙发后墙上多出来的郭凯敏唐国强的画报,看着阿爷汇来的五百块人民币汇款单,看着爸爸敲敲打打做出了一张能摇的小床,还有耳朵里灌满了沈青平沈星星朱镇宁等小伙伴们同情的话语,跨时代的悲伤,的确很悲伤。她无比想念阿姐和大表哥,他们俩一定不会叛变,一定会站在她这边讨厌弟弟的。这个是斯南的猴年愿望。 陈斯好后来一直感激二姐斯南的不杀之恩,然而无以为报。 第72章 阿克苏的猴年春节,关上学校大门看,一切如常。教工宿舍各家各户都贴了梁主任写的新春联,水井上也有一个倒过来的福字,鞭炮从腊月二十六就零零星星开始响,孩子们天天从操场玩到各班教室,每块黑板都留下了被玩弄过的证据。食堂隔几天晚上就会飘出浓郁的骨头汤香味,半夜十一二点,老师们师母们端着镬子串联去食堂,闹哄哄地加餐,再带着一镬子骨头汤回家。 陈东来去年在气油田表现出色,放了两个星期的节假,为了给孕中的西美补钙,他每晚都竖着耳朵听动静,好在隔壁的李老师总会特地在门口敲敲镬子喊一声:“陈工,切夜宵去啦。”带回来的骨头汤第二天早上用番茄和土豆下面条,或者用白菜炖一锅泡饭,卧两个鸡蛋,美得很,窗后的一窝鸡也很感激主人家的不杀之恩。 事业家庭都顺遂,陈东来天天眉开眼笑,越来越觉得儿子旺家。其实他一直很被老师们推崇,每到国庆节,乌鲁木齐阿克苏伊犁石河子的中小学都会迎来石油英雄们的巡回演讲报告,陈东来也参加过两次,上过报纸和电视,讲述当年在沙漠里的艰苦战斗。梁师母看得眼泪汪汪,握着西美的手让她安心养胎:“你放心,计划生育计划谁也不能计划到你身上,陈工他们为国家做出这么大的贡献,还不是因为有顾老师你这样的大后方在坚定地支持他!怎么能让英雄寒心呢。” 顾西美疑心自己格局太小,无法感受到丈夫的伟大,被校长主任和同事们轮番轰炸后,渐渐也产生了一种英雄家属的自豪感。当年父亲被追认为烈士,她丝毫没有这种自豪,还觉得很荒谬,因为那个烈士的名号是北武砸西瓜砸回来的,抚恤金变成了更真实的阁楼和存单。而陈东来这个“英雄”是国家认可的,是单位选送的,是身边所有的人都钦佩的。她天生热爱随大流自觉响应号召,于是毫不费力地说服了自己,对陈东来和蔼可亲了很多,开始主动理解体贴丈夫,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怎么看怎么顺眼。四十出头的男人沉稳亲切,高大挺拔,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乱搞男女关系,工资全部上交,下油田是英雄骨干,做家具是利落好手,还能顾着女儿们的情绪,花那么多时间叠纸币做菠萝球。西美简直感觉自己又一次“爱”上了陈东来,导致她从农垦系统调入教育系统这种惊喜都平淡了不少。 除了孟沁弄来的证明和介绍信,学校工会也出了证明函和介绍信,盖上大红章陈校长自诩为陈东来的同姓大哥,连小顾老师都不叫了,直接喊弟妹:“劳动节一放假,你安心到乌鲁木齐生儿子去,斯南就交给梁师母照顾,潘老师代你上两个月的课,弟妹你尽管放心,像陈工这样的英雄已经为国家流了汗流了血,阿拉绝对勿会让伊再流泪!” 英雄没再流泪,西美和斯南却都流了泪。西美是深受组织和领导以及同事们的关怀,苦尽甘来感动哭的。斯南却是晴天霹雳。她除夕夜和斯江通话,哭着说爸爸妈妈要带着可恶的弟弟走,把她一个人扔在沙井子。 “阿姐,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还和我站一边吗?” 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十岁的陈斯江面临这样的灵魂拷问,犹豫了一会才回答:“我和你一起掐他好伐?天(qing)天(qing)掐,过年不能说死字的呀——” 斯南又问景生:“大表哥,我要是掐死了弟弟,你还和我站一边吗?” 景生看着号码盘上的2、5、0,挑了挑眉:“你想不想去景洪玩?可以爬树,捉鱼,采蘑菇,看大象洗澡,孔雀开屏,还有懒猴什么的。” “你就带我一个人去?不带爸爸妈妈和弟弟?” “不带。”景生瞥了旁边瞠目结舌的斯江一眼。 话筒里爆发出斯南的嚎啕:“呜呜呜呜,大表哥我最喜欢你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你结婚,我们生一堆猴子——不不不,生一堆孩子,只生姐姐妹妹!” 景生嫌弃地把话筒挪得远远的:“那倒不必。” 斯江低下头,突然猛地抬脚狠狠跺在了景生的新鞋子上,飞快地转身跑了。戳气! 景生垂眸看看那个鞋印,抬起脚在另一条裤腿上蹭了蹭,这个好像也不必吧。 —— 然而走出学校大门,猴年的阿克苏并不太平,春节前《二月座谈纪要》发送到各师各团及企事业单位,自治区政府要求上海青年联合委员会和上海青年联络总部等非法组织立即解散,要求上海知青立刻停止一切非法行为,违者依法处置。 县里镇里处处都是游行的知青,有人在愤怒地演讲号召北上。沈勇和朱广茂每天都跟着欧阳他们奔走,直到年初六两家人才来西美这里坐了坐。他们俩去年是从乌鲁木齐直接被遣送回来的,斗志依然昂扬,也没忘记带上年货和礼物。 “支边知识青年就不算知识青年了?就不能享受知识青年回城政策?”朱广茂瘦了一圈,嗓门倒没瘦:“我们来得早,比毛发动上山下乡还要早,反而不算知青,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 曹静芝看着和斯南玩在一起的儿子女儿,叹了口气,眼圈红红的:“去年上半年我哥从黑龙江回去了,下半年我妹从江西回去了,就只剩下我回不去。我妈一个月写几封信催。” 西美也叹了口气,大哥返城的时候她也以为自己很快能回。新疆的十万上海知青现在谁不气谁不急,兄弟姊妹纷纷返城了,就只剩下他们,支边支边,弄成移民了似的。 孟沁把包里的三本集邮簿递给西美:“单位统一发的,多出一些,给斯江斯南和景生玩玩,现在挺流行集邮的。” 斯南凑过来问:“什么是集邮?” “就是搜集邮票,你每个月写信给姐姐不是都要贴那个邮票吗?”陈东来笑着打开集邮簿给斯南看,又去五斗橱抽屉里拿出两整版邮票来:“来来来,我家斯好属猴,庚申年金猴,喜庆。正好邮局说今年除夕第一次出了生肖纪念邮票,还是黄永玉原画,我就多买了点,准备送送亲戚朋友,你们也拿一点去用,是不是挺好看的?” “呦,我数数,八十枚一版,你这两版邮票就花了十几块呐。”沈勇竖起大拇指。 孟沁接过陈东来撕下来的十二方连,见大红底色上坐着呆呆的大眼金丝猴,就笑了:“嗐!我家老朱也属猴,我昨天还在县邮局想买一套留个纪念,没买着,原来都被老陈你搜刮去了啊。啧啧啧,你这爱子之心呐,行了,托你家斯好的福,省了我一块钱,到时候满月酒补双倍红包给你啊。” 众人大笑起来,斯南踮起脚看了看邮票,觉得猴子真讨人厌,她完全不想跟大表哥去景洪看懒猴了,再转头见爸爸笑得见眉不见眼,一只手还搁在姆妈肚皮上轻轻地摸着,两人头靠着头不知道在说什么,顿时怒火中烧,一把抢过桌上的邮票嚓嚓撕了,揉成一团扔在姆妈肚子上:“猴子丑死了!我才不要!谁也不许要猴子!” 陈东来看着女儿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和咬着牙的那幅犟劲儿,拦住了西美挥出去的戒尺:“算了算了,两版邮票而已,大过年的别打她了。等弟弟生出来,南南会喜欢弟弟的。” 跑出门外的斯南在寒风里大喊:“不可能!我才不会喜欢弟弟!我讨厌陈斯好讨厌猴子!” 沈青平沈星星和朱镇宁赶紧追了出去,还不忘回头跟着喊:“我们也讨厌猴子!” —— 2010年年底,景生问斯南:“我记得当年你好像撕掉了两整版你弟的生肖邮票?80年?” 和第三个本命年苦逼战斗还没赢的中年少女陈斯南想了想:“好像是吧,我姆妈气得要打我,我爸还算有点良心,拦住了。” “那你现在可以替你姆妈狠狠抽一顿你自己了。”景生带着笑意说:“80年猴票一整版的最新拍卖价格是一百万——人民币。” 那天晚上,斯南郁闷地引用了周星驰的台词:“曾经有真金白银的两百万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上天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说我要,如果非要加个数字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张。” 赵佑宁笑着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我也认真集了四五年邮,后来搬了两次家,一箱子集邮簿找也找不到了。” 斯江白了斯南一眼,倒出四杯酸梅汁:“就是,你还抢了小舅舅那台脚踏车,抢了大舅舅那台摩托车,现在车子呢?” 景生端上扁尖小馄饨老鸭汤,幽幽地说:“车子倒算了,黄牌a的摩托车车牌,现在也就十几万吧。” 斯南嗷地尖叫了一声,一双筷子跟飞刀似的插在景生手臂上笃笃笃好几下:“顾景生!枉费我对你这么好!” 景生抽出筷子敲在她头上:“快四十岁的人了,认清‘活该你穷’这个事实好伐,事实总是伤人心的。” 斯南气了个倒仰:“真是奈何明月照沟渠!” 赵佑宁和斯江默默地看着她,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五个大字:你就是沟渠。 摔! 在院子里玩的孩子们跑了回来:“妈妈!爸爸——姨妈姨父——我们饿死了,可以吃饭了吗?” 斯南瞪圆了眼喝道:“就知道吃吃吃,你们是一群小猪吗?洗手去洗脸去!去去去,不许上大桌子,去沙发那边吃。” 斯江叹了口气:“你还说姆妈,你现在不就和姆妈以前一模一样?” 斯南眨了眨眼:“你这个叛徒!别理我。” 第73章 正月里,顾南红带着儿子们回娘家,赵彦鸿出人意料地没跟来。顾南红放下斯江斯南景生的压岁钱就又匆匆出了门,万春街的妇女们一整天都在议论她那件耀眼的大红色呢绒长大衣。 没等顾阿婆开口问,阿大阿二阿三已经你一句我一句地兜底了。 “外婆,阿拉爷娘吵相骂打相打了。” “小鬼头不要瞎讲八讲。”顾阿婆把零食盒子打开来,香瓜子南瓜子五香蚕豆各种桃酥糕点小蛋糕什锦糖琳琅满目,皱着眉看三个外孙:“大人说话声音响一点嘛正常的,不是吵相骂知道伐。” 阿三眼明手快抓起一块小蛋糕:“没瞎讲,伊拉天天吵,姆妈还打爸爸。” 斯江吃了一惊:“大姨娘打大姨父?不可能!”大姨娘说话可嗲了,而且大姨父那么高,那么壮,反过来还差不多。 阿二嘴里塞着奶糖:“嗯,打得可凶了。爸爸脸上都破了。” 阿大叹了口气摇摇头:“不行,女人力气太小了。”他站起来比划:“姆妈这样这样打,爸爸轻轻一挡——” 三兄弟齐声道:“姆妈就摔在地上了。” 阿大乐了:“爸爸赶紧去扶她,被姆妈挠了一爪子,啧啧啧,一串血珠子,气得阿拉爷老头子啊,第二天就回船上去了。” “寒假作业都没空检查。”阿三哈哈笑:“还好还好,我还一页都没做呢。” 顾阿婆看向顾东文,顾东文老神在在扬扬眉,摇摇头,他早听顾北武说过那次赵彦鸿断腿事件了,再说顾南红的脾气,就是一朵吃人花,只有男人吃她的亏,她是不会吃男人亏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他才不会像北武那么戆呵呵地帮她出气。南红也快四十的人了,惑不惑得她自己想清楚,日子是她过,谁也代替不了。 斯江想不通,狠狠戳了戳他们三个:“爸爸妈妈吵架,你们不担心啊?还笑!” 阿大耸耸肩:“又不是因为我们吵架的。” 阿二探过头跟外婆说:“是因为口红吵架的。” 阿三难得口齿伶俐头脑清楚:“我爸从船上给我妈带了两个口红,”他对着嘴巴比划了几下:“我妈问他明明买了四个,还有两个去哪里了。我爸说替别人带的,我妈问他替谁带的。我爸说我妈不认识,说了也没用,我妈说你不说怎么知道我认不认识,是不是心里有鬼。我爸说谁心里有鬼谁知道,天天都在外面跳舞——” 顾阿婆一把捂住阿三的嘴:“好了好了,你才几岁,记这些干什么?怎么不去背背语文书?南南在新疆都考了两个一百分,你这个哥哥呢?上学期成绩进步了没有?” 提到成绩,赵家三兄弟支支吾吾溜下椅子去阁楼上拖景生出去玩。 景生被他们拖了下来,见斯江托着下巴在桌子前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蹙着。顾阿婆和顾东文低声说着话一前一后下了楼。 “走吧,”景生把斯江的大红绒线围巾手套递给她:“西宫溜冰去。” 斯江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在弹格路上了。 五个人走到武宁路路口,远远地看见西宫大门外摆了不少小吃摊,还有卖小玩具的。阿二阿三买了五只油墩子,三只烘山芋,一包爆米花。 油墩子外脆里嫩,咬上一口,嘴上一层油,露出来的馅儿热气蒸腾,萝卜丝的香味钻进肚子里,挠得人来不及要接着咬下一口。斯江吃了一半,喉咙里滚烫,脸上被冷风一吹,觉得鼻涕好像要流下来了,伸手摸摸口袋,发现没带手帕,赶紧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准备在包油墩子的油纸和自己的袖子或手套围巾之间做出艰难的选择。 景生正剥着山芋皮,瞥了她一眼,忍住笑把自己手帕掏了出来:“拿去。”他是知道斯江一吃烫的辣的就容易流鼻涕,顾东文说过可能是鼻炎。 斯江尴尬地接过手帕,说了声谢谢,跑到边上去了,回来时鼻头红红的,扭捏着嘟囔了一句:“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景生把剥好的烘山芋搁她手里:“用不着,拿来,我擦手。” 看到他手指头上黑黑的黏糊糊的,斯江红着脸把揉成一团的手帕拿了出来,几乎要哭了:“对勿起,龌龊忒了。”还很腻惺…… 景生没想到她一团鼻涕能把整块手帕呼成这样,好不容易在略干净的角上擦了擦,稍微展开了一点,和一块鼻屎擦尖(手指尖)而过,他迅速把手帕团成更小的一团塞回口袋里,眼角抽了好几下,其实他倒不嫌脏,在雨林里他和顾东文还用树叶当草纸呢,他就有点后悔不该要回手帕。 斯江小扇子般的长睫毛扑闪了好几下,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吃烘山芋,她绝对绝对不想再用那块手帕擦嘴。至于那块鼻屎和一堆鼻涕,她不看她不想,就当没发生过。 身后却传来阿三的心直口快:“哇!原来斯江你也有鼻涕和鼻屎啊!哈哈哈哈。” 阿二举起一个爆米花:“废话,斯江还拉屎呢,仙女也得拉屎,对伐?” 斯江愤然回头瞪着他们:“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些恶心死了!” 景生淡淡地道:“阿二,你手里的爆米花就很像鸡屎,快吃吧。” 阿二斗着眼,盯着手里的爆米花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才好。阿大和阿三笑得拍手跺脚的,斯江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这时,旁边路过的一对夫妻突然吵了起来,女人骂山门的声音尖厉,带着哭腔,男人手里大包小包地甩来甩去,忽然抬手打了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把抱着的孩子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跑,男人又骂了两句也气呼呼地转身就走,剩下那个两三岁的孩子在原地哇哇大哭,头上的老虎帽歪着一抖一抖的。 斯江赶紧跑了过去,蹲下身:“小朋友,别哭,别哭啊,姐姐帮你去找妈妈。” 万春街 第43节 不少人都围了上来,指着孩子感叹唏嘘,也有说找警察的。斯江站起来,见这孩子的妈妈已经过了马路,一点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她把孩子交给表哥们看着,飞奔着过马路去追。 “阿姨!阿姨!你家宝宝还在那里,他一个人哭得很厉害,你快回去找他吧。”斯江几乎是小跑着跟在那女人身边,边跑边喊。 女人抹了把泪,捂着被打的半边脸走得更快:“我不管,让他爸去管。” “你老公也走了,就宝宝一个人在!”斯江更急了,拉住她的衣服往回扯:“他打你,你可以找警察抓他,可以打回去,你怎么能把宝宝丢在那里,你们怎么做爸爸妈妈的呀,他一个人多害怕!” 女人愣了愣,回过头,见那边路口围着一堆人,还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着,远远传来“喂喂”的喊声和孩子的哭声。 斯江和孩子的妈妈回到路口,景生和阿大也拖着那男人回来了。女人抱着孩子大哭,男人沉默不语在旁边站着。旁边的人七嘴八舌。 “好了好了,小孩作孽哦,哭得啊,下趟千万不要这样子,万一碰上坏人带走孩子了,你们哭也来不及了。” “夫妻吵架归吵架,怎么都不要小囡了?像话吗真是,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当父母的想不通!” “你是当妈妈的,被老公打一下就连孩子都不要了,也真是——” “就是,你怎么忍心的哦。小孩哭成这样。” “没用的男人才动手打女人。”景生喝了一声,他厌恶地看了眼那个打了老婆丢下儿子的男人,又对那抱着儿子大哭的女人说:“要不要帮你找警察?” 女人呆了呆,看着面前的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男人却恼了,过来推了阿大一把:“走开走开,我们家务事关你们屁事。” 景生却又问了一遍:“阿姨,要不要帮你找警察?”斯江眸子亮亮的,也大声说:“我们可以作证他打你了!” 女人慌乱地摇了摇头。男人大怒:“小赤佬滚开点!” 斯江上前一步:“打人就是不对,她和你结婚了她也是人,你没权打她!你再凶我们就去报社反映,让你上报纸上电视,让全市市民来评评理。” 女人霍地激动了,她抱着儿子站了起来:“谁要你们管!烦死了。”她低着头猛地转身就往十字路口走,孩子的腿跟着一甩。景生猛地拉开斯江,那双棉鞋擦着斯江的头发画了个半圆。男人骂骂咧咧地拎着袋子跟了上去,还不忘转身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斯江怔了片刻,扭头看向景生:“这种人真是——!?” 景生抿唇不语,带着斯江和赵家兄弟挤出人群。旁边有人笑叹:“好了,小旁友勿要多管闲事,夫妻之间打打骂骂的叫什么警察,警察哪有空管这种事,走了走了。” “小旁友蛮好,做好人好事嘛。” “活该那个女的被打,肯定不是第一次了,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嗐,就她那样,挨了一巴掌就连儿子都不要了,换我肯定再给她几巴掌。” 斯江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却被景生拉着快走了两步。 五个人在溜冰场的欢笑喊叫声中都有点蔫。 斯江突然问:“二表哥,你爸爸这样打过大姨娘伐?” 三兄弟异口同声:“没!没!从来没!” 斯江松了口气,“唰唰唰”,一群男孩风一样地卷过来,嘭嘭地拦腰撞在她身边的栏杆上,一反身哈哈大笑着喊:“陈斯江!顾景生!赵阿大阿二阿三!过年好啊——” 斯江一看,却是赵佑宁和他们班还有康家桥里的几个男孩子。 “你妹妹斯南呢?没回上海过年?”赵佑宁笑嘻嘻地问。 第74章 斯江露出舞台上表演级别的微笑:“没回来。”这问的不是废话嘛。 “她在新疆?” “是的。”斯江礼貌地点点头,心想这人怎么还在问废话。 “和你爸爸妈妈在一起?” 斯江不耐烦地转过身抬起下巴:“呵呵,不然呢?” 赵佑宁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她七月份还回来过暑假吗?” “回的,干嘛?”斯江警惕地瞄了他一眼,这人干嘛,自己没有妹妹就盯着她的妹妹,这么喜欢当哥哥? 赵佑宁脸一红:“哦——那你跟她说,那个彩色铅笔就送给她了,不用她还。” 斯江一怔:“什么彩色铅笔?” 小跟班盛放立刻外八字踩着溜冰鞋滑了过来:“陈斯南最后一次摆摊,说要画画,借了宁宁哥哥一套彩色铅笔,十二色的,她忘记还了。那是赵老师从德国带回来的,灰什么家牌子的,第一百货都没得卖。” 赵佑宁难为情地挠挠头:“没什么没什么的,真不用,斯南那么可爱,我本来也想送她个礼物的——”他其实没有要讨回彩铅的意思,就是想跟斯江多说几句,他觉得陈斯江好像对他有意见,好几次走道里遇上,她都装作没看见他,转头跟别的同学说话。放假前大队委开会,明明三年级只有他和她两个大队委员,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和他一起执勤。 斯江脸上发烧,结结巴巴地问:“是f当头的那个牌子吗?” “嗯,真的没事。”赵佑宁敏锐地觉察到什么,赶紧摆摆手:“我已经买了新的了,没关系的。” 斯江红着脸嚅嗫道:“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套笔是你的,我一直在用,我去买一套还给你!”她还以为是小舅舅的,都快用完了,七彩缤纷的笔记本日记本信纸,全是那套笔的功劳,实在太好用了。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真的没事,我爸今年暑假还要去德国交流,他说会再多带几套送人呢。对了,暑假你妹妹回来的话,我们一起去龙华白相好伐?”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斯江占了便宜,连连点头:“好的呀,我还没去过龙华,只知道龙华庙,不过铅笔我还是要还给你的。” 赵佑宁忽略了最后一句,神采飞扬起来:“龙华老好白相格,可以看火车看飞机,还可以到河浜里捉小龙虾,用不着拷浜就能捉。龙华机场东边就是黄浦江,可以到江里游泳,江水很清爽,没轮船。龙华庙对过的油墩子最好吃了,五分洋钿一两粮票,比西宫门口还便宜一分洋钿,还有糯米豆沙团子。”这些去年夏天他就跟斯南提过,小阿妹对捉小龙虾特别感兴趣,原来她还从来没见到过小龙虾长什么样子,可惜后来没去成。 提起油墩子,想起那块污糟糟的手帕,斯江吸了吸鼻子,更加难为情了:“好的呀。” “对了,你寒假作业做到哪里了?昨天小小班来我家做功课,你怎么没来?”赵佑宁终于问到正题。从一年级开始,每逢寒暑假,住得近的小朋友们就服从老师安排,组成一个个小小班,轮流到地方宽敞的小朋友家一起做作业。三年级学校却是按地段把同年级各个班的学生放一起,万春街和康家桥紧靠着,赵佑宁和陈斯江又是年级一二名,就被安排到了一个小小组,用年级组长的话来说,一二年级可以好生带差生,三年级要拉开差距了,要让成绩好的学生互相竞争共同进步,才能把优秀变成习惯。没了斯江这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赵佑宁总觉得有点不得劲。 斯江总不能承认自己嫉妒他是第一名,看他不顺眼,所以故意不去的,于是露出六颗牙的微笑:“昨天我练舞(在家练也是练),明天小小班是来我家,你来伐?” 赵佑宁笑开了:“来的,我带一套上外附小五年级的数学卷子,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做。” 斯江一呆:“我们不是九月份才升四年级?” “我爸说小学数学特别简单,让我寒假把五年级的都学完。”他见斯江的神情,赶紧补充说明:“我看过了,真的不难。” “……”斯江刚刚的一丢丢歉意全没了,呵呵,赵佑宁就是这种腔调最讨人厌了。 景生刷了一个极漂亮的大弯,丝毫没减速,直接穿过人群刹住,跟赵佑宁点了点头后问斯江:“还溜伐?不溜就回去吃饭。” “回家吧。”还没溜回门票钱的斯江恢复了客套的礼貌,跟赵佑宁几个微笑着说再见,抻着脖子喊二表哥他们三个走人。 突然一群人火车接龙嘻嘻哈哈尖叫着滑了过来,有人猛地撞了景生一下,景生屈膝倒溜了两步,稳住身形,一抬头,还好赵佑宁及时把斯江拉到了栏杆边没被撞到。那群人末尾是一个高个子女生,转过身张扬地伸开双臂,微微屈膝下蹲倒溜过弯,猛地又滑了回来,围着景生绕了一圈,笑着问:“顾景生,敢不敢跟我比四圈?你输的话,认我做干姐姐,我输了,叫你干哥哥。” 顾景生皱了皱眉,没理会她,朝场子里的赵家三兄弟招手:“走了。” 斯江却吓了一跳,最近学校内外突然流行起这种拉帮结派认干哥干姐的不良风气,老师说都是小流氓小阿飞带坏中小学生,还有初中生就跟着烫爆炸头戴□□镜跳迪斯科抽烟喝酒谈朋友的。眼前这个女生就烫着爆炸头,没穿大衣,玫瑰红的马海毛毛衣和喇叭裤特别扎眼,涂了玫瑰红的口红,嘴里还嚼着泡泡糖,说完就吐出了一个白腻腻的大泡泡,在风里一抖一抖的。 赵佑宁低声告诉斯江:“这是六年级的吴筱丽,有点那个——” “哪个?” “我在办公室听卢老师他们说的,不是故意说她坏话。”赵佑宁有点难为情:“她有点野蛮,经常欺负同学,有不少向群、长征中学的干哥哥干姐姐,在学校收了十几个干弟弟干妹妹,你们弄堂里被景生打过的那个杨光好像也认了她做干姐姐。”赵佑宁犹豫了一下:“听说她还有好几个干哥哥在普陀工读学校。你叫顾景生别理她,我们大家一起走。” 斯江过去拉景生的手:“大表哥,外婆和舅舅让我们早点回去的,走吧。”赵家三兄弟滑了回来:“再玩一会吧,门票钱还没溜回来呢。” 旁边一群人开始起哄:“吴筱丽、顾景生!比一个!比一个!” 吴筱丽哈哈笑,一蹬腿,溜到斯江身侧,伸手去拽她的头发:“陈斯江,干嘛啊,舍不得你表哥多个干姐姐?” 斯江头一偏,脸就沉了下来:“我们又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你干嘛啊。”她往场外招手:“叔叔叔叔,这边有事——”外头的工作人员带着红袖章,熄了烟慢吞吞朝这边走过来。 吴筱丽眯起眼:“哟,看不起人是伐?成绩好长得好看了不起?大队长了不起啊。我还就想认识顾景生和他做朋友,哪能?”她扭头朝人群里喊:“杨光,你想不想和陈斯江做朋友?要不你认她做个干妹妹呗。” 杨光狗腿地伸手朝斯江挥舞:“干妹妹!阿妹——来,叫声阿哥。” 景生冷眼睨过去,杨光立刻缩到别人身后。 两个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你们一群小孩子干什么呢?散开散开,挡住别人溜冰了。” 吴筱丽抱着双臂笑:“爷叔,阿拉同学之间准备比赛呀。” “不要在这里惹事情,出去出去。”工作人员见怪不怪,直接把人往外赶:“还鞋子去。” 吴筱丽唰地溜进内场:“顾景生,你要不敢比,以后就别带人来西宫,要不然你有本事就转去陈斯江班上,哈哈哈。听懂了没有?” 斯江气得满脸通红:“你简直——!我要去告诉老师告诉学校!” “告啊,你去告啊,不就是警告处分什么呗。”吴筱丽满不在乎地倒溜回来:“小阿妹,我无所谓的,反正还有半年我就毕业了,你试试看,我外面有好多干哥哥都想认个漂亮的大明星做阿妹呢。” 赵佑宁挺身挡在斯江前面:“吴筱丽,你不要老是和外校的人一起欺负同学,学校、老师还有我们都会保护陈斯江的,再说还有警察呢,那些流氓阿飞最后都进了工读学校,去农场改造,你现在不学好,以后会后悔的。” 五六个男生忽然绕开工作人员冲着赵佑宁滑过去,把他和斯江逼在栏杆前,哈哈取笑。 “啊呀,英雄救美!真感人。” “你们是不是谈朋友了?” “来呀,保护看看呀。吓死我们了哦,我们好怕啊——怕你个鬼哦。” 话音未落,衣领就被工作人员揪在手里,几下就推出了场外。 “小赤佬,无法无天了是伐?滚远点,看看这是啥地方,阿拉沪西工人文化宫!敢跑来我们这里欺负小姑娘,寻死啊,想当流氓阿飞进监牢是伐?”中年爷叔沉着脸,反手就啪啪拍在他们脑袋上几巴掌:“不怕是吧?不怕是吧?不怕是吧?” 这几个五六年级的男生也就比斯江高了一点点,在大人面前哪有还手之力,被打得晕头转向,听到溜冰场里一片哄笑声,红着脸扔下溜冰鞋抱着自己的鞋子就逃。 跟着吴筱丽的其他十几个男孩女孩一看情势不妙,纷纷也溜了出来换鞋子。 吴筱丽气得横眉立目,看看面前赵佑宁和顾景生两堆十来个人一脸防备,外头的爷叔一脸凶相,不甘心地甩了两句狠话往出口滑去。 顾景生却一伸手,拦住了她:“比四圈,谁输了,以后看见赢的那个人就得躲开十米远,你敢吗?” 斯江一愣:“大表哥?!” 吴筱丽已经忘了自己最初挑衅顾景生为的是什么了,脖子一梗:“比!比就比!” 赵佑宁扯了扯嘴角,这个吴同学果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这次工作人员倒没拦,反而进来给他们清出场子来,四圈转瞬比完,顾景生领先了大半圈抵达出口,气定神闲地看着吴筱丽爆炸了的爆炸头缓缓靠近。 “喂,十米。”顾景生提醒她注意停下来的地方。 吴筱丽涨红了脸,拼命抓住旁边的栏杆,跺了两下不争气的溜冰鞋,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换鞋子的地方,突然大声喊道:“顾景生,我也是云南回来的,在版纳我们以前见过的——” 景生转身看了她一眼。 隔着十几米,吴筱丽打了个寒颤。她见过这个眼神,在版纳的集市上,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着他说他姆妈是“破鞋”,他也是这么凶狠地看了一圈,最后他头上身上全是血地走了,那些人有好几个骨折的,还有个大孩子,头上破了一个洞,但没有谁家的大人敢去找他爸算账,他爸是州里最能打的,一个能打十几个。她的姆妈也被人骂“破鞋”,连她爸爸也这么骂,还打她和姆妈。她和那些骂她姆妈的孩子打过架,但她打不过他们。 她就是想和顾景生做个好朋友而已。十米,十米到底有多远呢。 第75章 万春街 第44节 回家路上,阿大阿二阿三眉飞色舞地拍景生马屁。说起那群被拎出溜冰场的装凶的小赤佬,盛放学工作人员那句“不怕是吧”,一问更比一问高,一问更比一问凶,配上拍脑袋的动作,惟妙惟肖,大家笑到肚子疼。 众人在康家桥弄道别后,景生几个转进万春街。斯江忍不住问:“喂,你干嘛要和她比?万一输了呢?” “我赢了,垃圾离我远远的。”景生瞥了斯江一眼:“我输了,我离垃圾远远的。” “???!!!”斯江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景生的背影,突然对那个吴同学产生了一丝同情心,唉,没办法,她就是这么善良啊。 阿大在前面拍着大腿笑:“哈哈哈,老大模子,结棍!她可真不要脸,什么她赢了做你干姐姐,你赢了做她干哥哥,就是想和你拉关系,呸。女流氓!” 阿二仔细看看景生的脸:“老大是长得太好看了,容易招风惹——招那个大黄蜂。” 景生脸一沉,阿二往斯江身后一缩嘻嘻哈哈笑。 阿三纠正自家哥哥:“不是大黄蜂,是招蜜蜂惹蝴蝶。爸爸说姆妈天天弄得那么好看,是为了招——呜呜呜。” 他的脑袋被景生夹在咯吱窝里,嗷嗷地叫了起来。 斯江跑上去两步,低下头一脸严肃:“你不许瞎说爸爸妈妈的事知道吗?” 阿三脑壳被夹得剧痛,连声答应好好好。阿二摸了摸自己的脑壳,好险。 回到家里,三兄弟少不了又精彩复述了一遍溜冰场事件。顾阿婆担心得很:“下次不要理这些小流氓小阿飞了知道吗?万一冲上来打你们怎么办?先找大人,在学校里找老师,记住了伐?” 斯江乖乖地“哦”了一声,瞄一眼景生。景生却只低头扒饭。 顾东文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景生碗里:“阿拉景生很会照顾妹妹们,来,谢谢侬,侬辛苦了,多切块肉。” 景生抬起眼,见顾东文笑眯眯的,长长的大酒窝深深凹下去甜得很,还朝他眨了眨眼。 十三兮兮!景生嘴角抽了抽,垂眸抬起了筷子,碗里浓赤酱油的一块肉,七分肥三分瘦,肉皮泛着油光,晶莹的肥肉被筷子拨了一下,颤巍巍地抖了抖,肉汁慢慢地顺滑下去,渗入米饭中。他低头咬了一大口,确定今天的红烧肉是顾东文烧的,放了梅子,是云南菜的做法,可惜上海的梅子不是大理的酸梅,够甜不够酸。那道雕梅肉他姆妈特别喜欢,当年是在知青办一个大理干部的结婚酒席上吃到的,好吃到他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了。可惜他们一年到头吃不到斤把猪肉,姆妈只舍得切成肉丝或剁成肉酱分好几顿吃,只有年节才舍得做肉片,这么大块的红烧肉,只能想想而已。 夜里景生忍不住问顾东文:“那个姓吴的,说她是从版纳回来上学的,认识我,个子很高,长方脸,你见过吗?” “姓吴的上海小姑娘?版纳——”顾东文还真知道她爷娘的事,他皱了皱眉:“她还说什么了?” 景生翻了个身:“没了。” 一夜无话。 —— 新学期开始了,三月十二日是新中国第一个植树节,全市各大企事业单位及学校都非常重视,宣传工作一波接一波。想着爸妈和斯南,斯江给班级出了一期防沙护林的板报专题,图文并茂,既有科学知识,又有动人故事,得了全校植树节黑板报大赛第一名。《来自上海的苹果树小天使南南坚持守护阿克苏绿洲》一文还登上了《文汇报》。 斯江开心地把报纸剪下来贴在本子里,又寄了一份去阿克苏。景生冷眼看着,心里呵呵呵,就陈斯南那个德性,爬树打苹果是肯定的,植树爱林肯定是不可能的。 然而南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六岁的陈斯南小队长佩戴着一道杠,确确实实在学校参与了全新疆每年春天都开展的防沙护林活动,而且不是一天,是整整一个月,放学后每天两小时。 三月底收到阿姐来信的斯南,查着字典把报纸上的故事读完了,摊开纸笔写回信。 “阿女且,wo禾中了三十天木又寸!不是一天!三百木果木又寸。wo们mei禾中苹果,禾中木吾木同,zhi尘liang5.53-7.59,zui好。” 四月中,斯江收到斯南的信,经过十分钟的解码,得出了:“阿姐,我种了三十天树!不是一天!三百棵树。我们没种苹果,种梧桐,滞尘量5.53-7.59,最好。”滞尘量还是在新疆生活过一年的景生想出来的。信纸下方密密麻麻几排“丫”字经过确认是树苗,苹果倒画得很像,梧桐叶子也有模有样。 斯南也寄了一张剪报,是《新疆日报》植树节那天的新闻,工农兵植树活动的照片里,一张黑白小照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头被红笔圈了出来。 “wo!”红色的拼音意气风发。 斯江想像得出斯南神气活现的模样,捧着报纸给外婆,又拿去陈家给阿娘看,回到家和《文汇报》的那页贴在了一起,还不忘跟景生炫耀:“有人还说我瞎编故事呢,看看,南南不要太厉害哦。” 景生看看日历:“明天我值日,放学后你在教室等,我送你去中福会。” “咦,我那两盒新买的彩色粉笔呢?”斯江到处找:“明天合唱团排练结束,正好能去阿舅店里给他画菜单,还有钥匙、黑板擦、抹布也不见了,我明明放在一起的。” “我收好了。”景生几步上了阁楼:“在我书包里,你带上手带着脑子和眼睛就行。” 斯江举起自己的手看了看,狠狠瞪了阁楼一眼,哼,莫名其妙,阴阳怪气,谁要他天天跟着她一起回家送她去中福会和电视台了,害得她这学期油墩子粢饭糕少吃了许多。 “喂——!”斯江蹿上梯子,从阁楼口探出头:“明天赵佑宁在中福会上计算机课,我们说好一起去的——” 景生瞟了她一眼:“那就还一起去。不过你不能吃摊头上的东西,上星期赵佑宁害你拉肚子,忘了?” 斯江踩上一格梯子,弱弱地嘀咕了一句:“说不定不关那碗糖粥的事呢。” “我们都没事,就你多喝了碗糖粥,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夜。”景生从她脑袋边上走过去,又退回来蹲下,面无表情地揭人伤疤:“大小姐,半夜三更,是我,帮你倒了两次马桶、三趟痰盂,还是落雨天。” 斯江红着脸狼狈不堪地滑下梯子,差点哇地哭出来。比起最最可恶最最戳气的顾景生,平时鲜格格的赵佑宁简直是天使。 掀开门帘跳上床的斯江愤愤地朝着天花板皱起鼻子:“魔鬼!” 魔鬼顾景生正在阁楼里很辛苦地忍着笑。他现在还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发出去的嘲笑,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这个价格嘛,当然不是一碗糖粥几个油墩子粢饭糕能搞定的。 —— 赵佑宁其实也有点忐忑,路过市西中学后门那一排小吃摊的时候目不斜视,好几次差点撞在中学生们的脚踏车上。 斯江忍着心痛,捏着口袋里的五角钱,油墩子粢饭糕再会,黄团麻球再会,烧麦重油菜包再会,麦芽糖豆沙条头糕再会,糖粥再会,咦,已经有棒冰和雪糕卖了呢。她忍不住扭头看向身边的景生。 景生睨了她一眼,见她颤着睫毛可怜兮兮咽口水的模样,丝毫不心软:“想都别想,走了。” 赵佑宁返身安慰她:“算了,今天我们不吃了,万一再拉肚子就惨了,你上次还好熬到回家,盛放以前有一次熬不住,直接拉在裤子上,他姆妈在公交车上气死了——”留意到斯江的脸色,赵佑宁打了个哈哈:“等过了劳动节我们再吃,哎,斯江,你慢一点,当心脚踏车。” 斯江一路小跑着冲进中福会大门。赵佑宁悄悄问:“陈斯江是不是生气了?” 景生耸耸肩:“大概吧。” 看着景生掉头往乌鲁木齐路去了,赵佑宁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严格要求的表哥,陈斯江同学也是真不容易啊。 等斯江排练结束,赵佑宁等在大门口:“景生刚才来说在你舅舅饭店里等我们。让我们过去找他。” 斯江板着脸不理他,赵佑宁从计算机说到航模再到她们合唱队劳动节演出曲目,斯江才勉强答了几句。傍晚五点多的乌鲁木齐路十分热闹,脚踏车和电车抢道,售票员挥着小旗子拍着车身骂人。静安宾馆刚刚开业,门口几个爷叔看到穿得好一点的人凑上去问有没有侨汇券,有没有日元美金。穿过华山路,一群群华山中学的学生手里拿着吃的喝的,挤在马路口,香味四溢,斯江饿得肚子直抽抽。 华山医院斜对面的小门面关着门亮着灯,东生食堂三月初就收拾好了,但执照下不来,不能上招牌,也不能开门做生意。区里来了好几拨人劝顾东文耐心等一等,这是上海第一张个体饭店执照,又是租赁的私房,改革开放以来没有前例可参考,工商税务、食品卫生、财贸物价消防、区委、房管局、知青办,街道居委,各个单位都很紧张,生怕自己手上出纰漏,听说中央都有领导在关注这个小小的饭店。四月份创刊的的《半月谈》和《瞭望》均发表了关于支持个体经济发展的社论,但是具体怎么支持,落到实处,谁也不敢轻易给出条文签字盖章 顾东文三月份各个单位跑了十几次后也只能干等,正好云南那边通知他四月中蒋宏斌将被执行死刑,他便寻了个借口回景洪,把钥匙给了景生,顺便派了几个小任务给他和斯江。 斯江轻轻推开大门,里面却空荡荡的,景生的书包搁在桌上,似乎还有什么熟悉的香味传来。 “顾景生?顾景生?” 斯江嘟着嘴拿出粉笔:“咦,这人奇怪伐?让我们来找他,他又不在。” 赵佑宁却有点紧张起来:“呀,我看那个吴筱丽这学期老是远远地跟着他,还托人送信给你表哥,会不会她叫了校外的人来找他麻烦了?” 第76章 话音刚落,顾景生推门入内,脸色不太好看,和斯江赵佑宁点了点头,进了后灶。 斯江跑到门外东张西望,依稀看到路口红绿灯下有一个爆炸头。她忐忑不不安地回到屋里和赵佑宁轻声嘀咕:“好像是那个吴筱丽。”赵佑宁皱起眉左右看看,决定万一外校的流氓阿飞跑来惹事,他就轮起凳子保护斯江。斯江的目光也停在了凳子上,两人心有灵犀不点也通,对视一眼点点头,只差歃血为盟了。 “喂,吃点东西再弄。”景生端着托盘出来,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点,那隐隐的香味变得极其浓郁,扑面而来。 三碗小馄饨,榨菜粒和虾皮蛋皮葱花浮在上面,一勺猪油刚刚化开,在灯下浮光微动,小馄饨像一只只金鱼,皮子近乎透明,看得见里面粉红色的点点肉馅。旁边盘子里叠着金黄的油墩子和粢饭糕。 “你做的啊?”斯江咽了咽口水,身不由己坐在了刚才看中的武器上。 景生从一旁的碗橱里拿出筷子调羹:“嗯,饿了。”绝对不是专门做给这两个一点意志力都没有的馋老呸吃的。 赵佑宁叼着粢饭糕,差点流下幸福的泪水,一瞬间体会到了斯南每次提到大表哥做饭时的心情:“顾景生你太厉害了,这个比摊头上的好吃十倍,不,一百倍!” “斯南喜欢粢饭糕蘸白糖吃,你们呢?”景生拿出醋碟辣酱油,手停在白糖罐子上问斯江。 半只油墩子下肚的斯江吸了吸鼻子:“我要醋。”幸好这三样都不怎么烫了,幸好她今天带了手帕。 赵佑宁笑得戳刻兮兮:“咦,陈斯江你喜欢吃醋啊。” “你不喜欢?” “不喜欢。我从来不吃醋。”赵佑宁哈哈笑,他第一次有机会用上听来的双关笑话,真的还蛮好笑。 斯江眯起眼,直接把剩下两个油墩子往醋碟里蘸了蘸。 “哎?别别别啊,我的油墩子不要蘸醋啊——你?”赵佑宁反应过来,筷子只来得及在醋碟里垫了一垫。 斯江扬起下巴笑得也很戳刻兮兮:“我们家的人都爱吃醋,这个给我表哥,这个——你不吃醋的嘛,我帮你吃,覅谢。” 吾谢谢侬一家门!赵佑宁在心底嘀咕,赶紧夹起第二块粢饭糕,咦,没想到粢饭糕蘸糖这么好吃! —— 赵佑宁想要帮景生洗碗,却被景生推了出来。 “台子阿凳都是你舅舅自己做的,真好看,你舅舅好厉害。”他啧啧称赞。 斯江正在黑板上量尺寸打格子:“那当然,我舅舅什么都会。你看,菜单就写在这上面,好玩吧?” “真有意思,我来帮你吧。”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要不你先回家吧。”斯江呵呵呵:“你们班的黑板报水平可——需要进步了,还是别帮忙算了。” 怎么能白吃一顿饭就走呢,再说还出现了危险可疑人物,赵佑宁惭愧又心虚地转过身,却见南墙上的明星挂历忘记撕月份了,穿白色毛衣的陈冲食指点在下巴上笑得很甜,他翻了翻挂历问斯江:“要不要翻到四月份?” 斯江摇头:“不用,我舅舅说一整本就陈冲还好看点。这是他的知青战友送的,不挂不好意思。” 赵佑宁又去看旁边十几个大小不等的相框。 “景洪东风农场上海知青合影。咦,顾景生的名字是不是他在景洪出生的意思?” 斯江翻出景生书包里的粉笔,闻言一愣,她竟然从来没想过这个。 “云南请愿团北上合影,你舅舅就是报纸上登过的请愿团成员?他见过副总理?!”赵佑宁有点激动,他父母曾在家感叹过这件了不起的大事。 “嗯。”斯江有点骄傲:“我舅舅说,副总理和他是平等的。他还凶副总理了呢,副总理也骂他了。” 赵佑宁咋舌,片刻后又兴奋起来:“北京大学!你小舅舅小舅妈!” 斯江踩上椅子,往后灶溜了几眼,看不出景生在里面捣腾什么,转身喊主动要帮忙的赵佑宁:“喂,你帮我拿一下长尺。” 赵佑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把尺子递给斯江,指着墙上一张黑白单人照:“这、这是顾景生的姆妈吗?” 照片上一个刚洗完头的年轻女人坐在窗口,手里的毛巾绞着长发的发尾,扭头看向拍摄者的她有点吃惊有点羞恼又掩不住眼底的欢喜,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照片旧了有点褪色,她半明半暗的侧脸却依然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是的,这是我大舅妈。”斯江点点头,其实顾景生和他姆妈很像,就是不怎么笑。要是她没有姆妈也没有南南,肯定永远都笑不出来。 “你舅妈——比那本挂历上所有的演员都好看!”赵佑宁得出科学的结论。 斯江嗯了一声:“那当然”。 她第一次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说舅妈真好看太好看了好看得要命,好看到——像一道光。从小斯江就听大家夸自己长得好看,可比起舅妈,嗯,肯定是因为大家还没见过真正好看的人。舅舅笑着夸她形容得好。景生为这还跟舅舅发过火,他坚决反对把照片挂在饭店里,可舅舅说,“这是你姆妈想要的小饭店,她想看。”他还说:“顾景生,你哪天能看着你姆妈的照片笑,她才真的安心。” 斯江觉得,大舅舅一个人在饭店里忙一定会孤单,看到大舅妈的照片他就不孤单了。 —— 万春街 第45节 顾阿婆不放心两个孩子,八点多钟还等不到他们回家,就和陈阿娘结伴来找人。 “外婆!阿娘,看看看,我画得好不好?”斯江鼻尖额头上落着各色粉笔灰,兴高采烈地拉着她们看。 两位不识字的老太太眯起眼看了好一会儿。 “囡囡的虾画得赞格。”陈阿娘认得水费本子上的水字:“迭格是盐水虾伐?一块八角,三、三两粮票?” “阿娘你好厉害啊,我写的字你都认得。”斯江笑弯了眼。 顾阿婆不甘示弱:“这个鱼尾巴活灵活现,肯定是红烧划水,老大的划水烧得好,一点土腥气都没,一块五,三两粮票对伐?卖这么贵啊,一整条青鱼四五斤的话才三块多钱,谁来吃哦。” 斯江很笃定:“肯定有,还会来很多人吃,这是全上海最好吃的划水嘛,第一名!” 顾阿婆拍着她的手:“好好好,啊哟,这个是小排骨,糖醋小排?” “这个是我画的。”赵佑宁笑嘻嘻地表功:“外婆看得出是小排啊。” “你这后面不是还画了个猪头嘛。”顾阿婆眯起眼:“猪鼻头老明显的。” 陈阿娘指了指大碗里的四个圆滚滚的球:“红烧狮子头对伐,五角洋钿一只?要是五角洋钿四只肯定要亏死了。今年肉票取消忒,猪肉涨价涨得结棍头斯,五花肉都要冒一块洋钿一斤喽。” 顾阿婆再看看那只小小的猪头:“囡囡啊,你这个后头也画只狮子呀,要雄狮子才好,头发乱蓬蓬炸开来,一看就知道是狮子头。” 斯江和赵佑宁哈哈大笑,旁边收粉笔的景生都忍俊不禁,弯了弯嘴角。 “这是什么?”顾阿婆盯着下头的一只鸡左看右看:“什么鸡?红烧鸡?白斩鸡?这个字不像白啊。” 陈阿娘指了指鸡头上的一大把小葱:“噶许多葱看到伐?肯定是葱油鸡。” 斯江笑弯了腰,指着景生:“对对对,葱油鸡,这是大表哥想出来的。” 景生不自在地挺直了腰杆:“你原来画的那一盘葱,根本看不出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斯江忙不迭地点头:“嗯嗯嗯,你最聪明你最厉害了。” 景生眼皮一跳,这听着就不像是真心话。 “这个买菜篮头画得真像。”陈阿娘左看右看:“跟吾屋里只一模一样。” “谁家菜篮子不是这样啊?我家的也是这个样。”顾阿婆仔细辨认篮子里的各色蔬菜:“黄瓜、胡萝卜、落苏、南瓜——” 陈阿娘接着认:“青菜、茭白、竹笋,还有蘑菇啊,啧啧啧,阿拉囡囡哪能噶灵光,肯定画了交关辰光(我家囡囡怎么这么灵?肯定画了很长时间),哪能想得到格哦,电视台真应该来拍一拍。阿芳侬港是伐?” “就是就是。”顾阿婆又忍不住骂起顾东文来:“老大这个王八蛋,自己跑到云南去,把个烂摊子丢给两个小囡,弄到这么晚,多辛苦,等他回来看我不抽死他!” 斯江瞪圆了眼抗议:“外婆!这才不是烂摊子!这是金摊子银摊子好上天的摊子!” 陈阿娘摸了摸斯江的头:“就是,就冲着这块黑板,一天起码挣个十块八块的!” 顾阿婆算了算,笑了:“想得美哦,人家熟练工上一年班才挣六七百块钱,他做个小本生意,不亏本就好了,一天十块八块,一个月可不得挣两三百?一年两三千?老大要挣得到这个钱,我不抽他了,把他供起来!” 后来顾东来问:“我这一天就挣了三千块,老娘你要把我供在哪里?” 顾阿婆咬咬牙举起鸡毛掸子:“供到你老子坟头上!你再不去相亲,你老娘照样抽死你!” 第77章 进了五月,冰川皑皑白雪渐溶,从天山西侧淅沥沥注入阿克苏河,一路往南疆的母亲河塔里木河而去,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到处都是骆驼刺和红柳,沙雅县的胡杨郁郁葱葱,倒映在帕满湖澄清的湖水中,难以想象秋天这片望不到边的金色胡杨林有多美。 然而小孩子对于自然美景的感悟能力实在有限,斯南几个还停留在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水平,对传说中的月亮湾美景并不感兴趣,倒是胡杨林里的野西瓜还能让他们快活地吼上两声。 坐在拖拉机上的陈斯南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脚边的瓜,仍然开心不起来,她爬到前面问朱广茂和沈勇:“孟阿姨今天开好会了吗?” “明天下午我们回沙井子。”沈勇揉了揉她的狮子头:“怎么,才出来一天就想爸爸妈妈了?” 斯南抿了抿嘴,爬回后头躺了下去,看着天上一朵朵白云溜走,长长地叹了口气。再过几天,她就要搬去十一连宿舍沈叔叔家住。梁师母家大哥哥今年要高考,三哥哥初中升高中,姆妈不让她去梁师母家添乱。正好她也不想去,梁家那个姐姐老是提到大表哥,大表哥是她的大表哥,她们老是惦记着,烦。朱叔叔说什么来着?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唉,要是大表哥在就好了。 “你真的要掐死你弟弟?”沈星星有点担心有点不信,还有点身为幸存者的优越:“我哥对我一点也不好,不过他好像没要掐死我。他要敢掐死我,我爸肯定也掐死他。” 这个斯南相信的,曹阿姨偏心平平哥,沈叔叔偏心星星姐,用屁股都看得出,不像她爸妈,全都偏心那个还没出来的弟弟。 “我对你不好?你有没有良心?沈星星!我对你不要太好哦。”沈青平气得一巴掌拍在妹妹腿上:“朱镇宁,你说我对她好不好?” 朱镇宁打了个哈欠:“还可以。” “你又打我!这叫对我好?十三点!景生哥哥对南南那才叫好呢,”沈星星理直气壮地抱怨,“我就想要他那样的哥哥,这样我也会很漂亮,像斯江斯南一样好看。我才不要长得像你。” 沈青平嗤了一声:“我丑?我不好看?从小到大我都是十一连最好看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还有别的班的小朋友来参观我呢。你自己长得像爸爸,怪谁啊,怪我吗?” 朱镇宁举起手:“这倒是,我证明,就是沈青平你有点越长越难看,现在没人到你班上去参观你了吧?” 前面沈勇反手大力拍了拍车斗:“小赤佬!像吾哪能难看了?阿拉星星老可爱的,女大十八变懂伐?看看斯南,现在已经是我们阿克苏的阿瓦尔古丽九世喽。” 沈青平吐了吐舌头,沈星星妹仗爹势,喋喋不休吐槽起哥哥的日常来。斯南又叹了口气,似乎看到了陈斯好将来仗着爸妈偏心欺负她的样子。不行,还是必须掐死! —— 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五月底,陈东来顾西美抱着出生两周的陈斯好回到学校,不少同学立刻跑去一年级找斯南。 “你姆妈带着你弟弟回来了,快去看。” “你弟弟好胖呀,肉一轮一轮的。” “你弟弟好玩得来,还会笑。” 斯南跑回家,屋子里全是人,地上全是东西。 “南南回来了,快来看你弟弟。”梁师母笑眯眯地把她推到婴儿床边上。 陈斯好吐了个奶泡泡迎接满身杀气的阿姐。 陈东来忙着分红蛋,看见斯南朝弟弟伸出魔爪,想起女儿素日里的狠话,吓了一跳:“南南,你干嘛?” 斯南头一次看见这么小的婴儿,脸只比她巴掌大一点点,浓密的头发一根根竖着,小嘴湿漉漉的,白得不像话,胖得不像话。问题是,他根本没有脖子,她怎么掐死这家伙呢。 陈斯好突然朝着她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没牙的嘴咧开来,口水滴答流了下来。斯南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蛋,沾到一点口水:“你好恶心啊!”那只手指头不听她指挥地滑过陈斯好的双下巴,圆润润的莲藕臂,落在像馒头一样的小手上,立刻被陈斯好用力攥住了。 斯南的心被闪电击中了,呆呆地任由这个最讨厌的家伙捏着自己的手指头不放。顾西美从里面挤完奶出来:“南南?” “弟弟拉着我的手不放!”斯南叫了起来:“他力气可大了!姆妈你看——”她提起手指,陈斯好的莲藕小臂跟着被提了起来,他咯咯咯地笑。 西美揉了揉斯南的一头卷毛,把斯好的手扒开来:“小孩子都这样,你小时候力气还要大,把你姐的头发揪下来一大簇,也就斯江脾气好,自己疼哭了也不怪你,你还恶人先告状嗷嗷哭,她反而抱着你哄你,真是的。” 斯南把手指头又塞进斯好的小拳头里,果然又被他紧紧捏住:“陈斯好!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拽我头发,我就揍肿你的屁股。” 似乎感受到了阿姐可怕的杀气,陈斯好突然哇哇大哭起来。斯南手忙脚乱地捏他的脸:“别哭别哭,我吓唬你的,好了好了,我不打你的屁股,不打了,你别哭。” 梁师母等人哈哈大笑。 “陈斯好吧,这家伙从生出来就有很强的求生欲,没志气。”斯南如是点评弟弟。 陈斯好对此嗤之以鼻:“志气是什么东西?我就没见过这两个字,本人富贵能淫,贫贱能移,威武能屈。毕竟活着才是硬道理。”开什么玩笑,作为家里唯一的八零后,他大姐是个白切黑,二姐是个暴力霸王花,加上两个毫无原则惟妻是从的姐夫,四座大山咣当咣当,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 六月中旬,上海入梅。东生食堂终于获批先行开业,七月初可以领到所有证照。顾东文白付了半年的租金,小钟房东十分难为情,三天两头来探视慰问,顾东文却并不放在心上,也不急躁,仍然天天笑眯眯的。几乎每天都有云南返城的知青来店里探望他,小菜吃吃,老酒喝喝,他一分钱不肯收,气得顾阿婆在家挥着鸡毛掸子骂他败家。 这个把月里,顾东文又对小饭店做了点改造,在黑板下面加了一层长搁板,四只热水瓶,两瓶贴着开水,两瓶贴着冰水,杯碗盆筷俱全,让顾客自己取用。四张台子上方,学菜场收钱的法子拉了两根尼龙绳,十几只大铁夹子上夹着印好的菜单,夹子上写着台号绑着铅笔,顾客勾好菜名,铁夹子往后头灶间唰地滑过去,店堂里都不用请服务员。 到了二十二号礼拜天,光赶来祝贺的云南知青就挤满了店堂,门口放了十几只花篮,鞭炮声震耳欲聋,又有《文汇报》等报刊杂志以及市电视台前来采访,过路的市民好奇得很,一打听,不少人就跟着轧闹忙,队伍渐渐排到了华山路上,越多人排队,排队的人就越多,午市忙到三点多才歇。到了傍晚,六月初调到司令部的周善礼一言九鼎地带着战友们前来捧场,一直闹到晚上九点多才打烊。 景生在灶间打了一天下手,洗碗洗到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斯江负责收钱,她从六点开始就一步都不敢离开放钱的月饼盒子,厕所都没去,旁边的数学本子上写满了加减算式,每次收钱找钱手指头都在发抖,对照答案用的算盘噼里啪啦打两次才放心。顾客们哈哈笑着耐心等她验算,报社的记者也笑着拍了她好几张照片。 顾东文检查完灶间,洗了把脸,出来看两个小的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对账,便笑着说:“头一天不作兴算清楚的,算不清才吉利,意思是有挣不完的钱。” 斯江既紧张又兴奋,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把记账的本子和月饼盒子交给他:“报告阿舅,今天一共收了两百三十八块五毛,两百十八斤六两粮票,我保证一毛钱也没错!”她似乎有点明白小舅舅说的话了:靠自己的本事做生意,能挣的钱上不封顶。 顾东文看看盒子里,各种票面分得清清楚楚,每十张一捆用橡皮筋扎好,不由得大大夸奖了斯江一番。斯江红着脸说是从公交车售票员阿姨那里学来的。顾东文抽出两张大团结:“我们斯江和景生今天也辛苦了,来,一人一张大团结,买点零食吃。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他笑眯眯地唱了起来。 景生皱着眉把钱放回盒子里:“我不要。” “我也不要!”斯江说:“阿舅你才是最辛苦的人,我一点也不累!” 顾东文把钱又塞到他们手里:“按劳分配懂吗?付出就要有收获,要不然下次我可不许你们来帮忙了,给我留在家里做作业。我请服务员。” 斯江赶紧收下:“别别别,我要来帮忙的,我作业都是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就全都做完了,一放学就能来!阿舅你别请服务员。”外婆坚决不让舅舅请服务员的,还说请服务员不如请她老太婆呢,反正这个钱她拿回家就交给外婆。 顾东文笑着拉下电闸:“走吧,回家了。”他心里有数,头一天各方朋友来捧场,真正路过的顾客也就吃了一百来块钱,又是星期天,平时有个四五十块一天就不错了,一年挣上四五千还是有希望的。 谁也没想到,当天晚上电视台新闻节目里就播出了关于东生食堂的报道:待业知青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自筹资金积极探索尝试个体经济,靠自己的手艺赢得顾客的青睐,镜头里店面整洁人头济济,手写的黑板报菜单别致有趣引人注目,桌上红烧划水葱油鸡各色菜肴令人垂涎欲滴,还有小荧星艺术团的可爱小明星表演打算盘。 第二天一早,报纸上也紧跟着刊登了东生食堂诞生的故事,各大公园、街道的报栏前,市民们议论纷纷这位第一个“吃螃蟹”的返城知青,还有人特地从浦东坐轮渡转公交车到乌鲁木齐路来尝新鲜。午市还没开,门口就排起了队,幸亏顾阿婆昨夜看到两百多块钱吓了一跳,坚持要到店里帮忙,要不然根本来不及翻台子。 “米道哈赞(味道超赞),分量哈足,价钿比国营饭店乐惠,顾老板卖相哈灵。”随着顾客们的口口相传,来东生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对面华山医院不少住院的病人家属都常来预订饭菜,还有外国客人闻名前来。七月头上,电视台和报社又来追踪报道了一次,四张台子的小饭店忙得风生水起,每天竟没有低于一百块收入的。 好不容易出了梅雨天,东生食堂证照上墙的时候,顾北武和周善让夫妻俩从北京回了上海,顾西美带着斯南和斯好也回到了万春街。 第78章 南京西路江宁路路口,两年前重新开业的梅龙镇酒家热闹非凡,雕花门楼气势宏伟,餐厅外翠柏环绕,门里假山水池俱全,几十尾鲤鱼游来游去。二楼龙凤厅彩屏炫目宫灯低垂,四壁都是浮雕壁画,一副富贵人间太平盛世景象。 陈阿爷筷子在水晶玻璃杯上敲了敲,三桌人慢慢静了下来,到处乱窜的孩子们也被大人拉回了座位。 “各位亲友,东来呢,还在油田回不来上海。今天就由我代他谢谢大家来参加阿拉斯好的双满月酒。”陈阿爷满意地看了看身边的金孙,笑着说:“虽然斯好是东来的老来子,我也是要亲自严格要求好好教育他的,希望他将来子承父业,考上同济,成为工程师,为国家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作出贡献。来来来,大家吃好喝好啊。” 三桌人噼里啪啦鼓掌叫好。钱桂华眼珠朝上转了一圈,斜睨了顾西美一眼,鼻子里无声地喷出一股气。老头子老太婆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家里三个孙子,哪个这么大阵仗的摆过酒席?台面上干烧明虾水晶虾仁富贵鱼镶面,一桌没有三四十块钱根本拿不下来,三桌就要一百多块。想当初她家斯强满月双满月一百天一周岁,从来没请过客,都是在万春街弄几只小菜算数,黄鱼大闸蟹还要陈东海想办法从菜场弄。听说小东西还没养出来,老头子就汇了五百块洋钿去新疆,她当年生斯强,只奖励了五十块,就算是块五花肉,这十几年也不能翻个十倍吧。 西美偏过头笑着回答李雪静:“嗯,老三是挺乖,怀他的时候一点也不闹腾,生的时候疼了两个钟头就出来了,七斤二两。对,特别能吃。要不然怎么这么胖呢。” “睡觉也挺好,这几天能一觉睡到天亮,尿布都干的。可不是,斯江小时候不好养,阿娘顶顶辛苦,每次就吃一调羹奶粉,瘦得像只小老鼠。斯南啊?别提了,生她我最苦,半条命都没了。” 顾阿婆伸手戳戳大胖外孙的小脸:“啊哟,他真是命好,会投胎,两个姐姐喜欢他喜欢得来,天天一堆人围着他转,抱一下还要排队咧。” 斯南在隔壁桌回过头来:“我没有!我才不喜欢弟弟!我只喜欢大表哥和阿姐!” 斯江瞟了她一眼:呵呵呵,你就装吧,装得像真的一样。 景生也瞟了一脸谄媚笑容的斯南一眼:呵呵呵,你装,你继续装。 斯南目不斜视地戳向那盘子虾仁,一下,两下,三下,一个也没搞到。旁边的周善让笑得不行,拿调羹舀了一小勺放到她小碗里。 “谢谢舅妈!”斯南有样学样,赶紧拿起自己的调羹给阿姐也舀了一勺,再给景生也舀了一勺。 “这盘虾仁也太少了!姨娘、舅妈,你们快吃呀,再不吃都被我们吃光了。”斯南看着对面赵家三个表哥下勺如飞,赶紧提醒大家。 景生把醋碟放到斯江斯南手边。 “我可不吃醋!”斯南吸了吸鼻子,把醋碟移到斯江和景生之间:“好酸,阿姐你喜欢吃醋,你和大表哥一起吃。” 万春街 第46节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斯江下巴一扬:“不用了,我吃虾仁不爱蘸醋。” 景生:呵呵呵,你就装吧,装得像真的一样。 —— 酒席临近结束,小东西们都去楼下玩耍了,顾南红进了卫生间,却见斯南和斯琪头碰头对着镜子在嘀嘀咕咕。 “你们俩在干嘛?”南红一看乐了:“哟,从哪儿偷的口红?还挺好看的,嗯,涂得还挺匀。” 斯南回过头来哈哈笑:“像猴子屁股!” 南红弯腰替她把溢出来的一点红色擦了:“胡说,哪里有这么好看的猴子屁股?你找一个出来我看看。我家南南真是丑小鸭变白天鹅了,唉,以前你姆妈要是肯把你放到姨娘家养,上海滩哪里还有陈冲张瑜什么事——斯琪,你手里的口红给阿姨看看行吗?” 斯琪捏紧了手里的口红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她:“阿姨,你千万别告诉我姆妈!我晚上回家就还给她。” “你放心,我谁也不告诉。”南红接过口红,看了看色号,笑着还给斯琪:“呀,还是日本进口的呢,这个牌子国内没得卖,你以后可别偷偷拿出来,万一丢了就再也没了,你姆妈肯定会很生气。” 斯琪拿着口红左看右看,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对着镜子撅起嘴:“姆妈有两个呢,这个颜色她不喜欢,显得皮肤黄。南南,你看我变黄了吗?” “没,咦,怎么这么难擦啊,我去接点水洗洗。”斯南踮起脚拿手帕沾了水仔细擦起来,擦得脸颊都一片红。 两个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出去了。南红在镜子前面站了会儿,镜子里的女人粉面朱唇,下巴高高扬起,嘴角挂着一丝讥笑。外面有人推门进来,见到她一愣:“要排队伐?” 南红淡淡地摇了摇头,从小巧的坤包里取出一管口红,和斯琪手里的那管一模一样,她慢慢旋出膏体,对着镜子补了补,抿了抿唇,又咬了一咬。这款口红是资生堂《花椿》杂志封面女郎甲田益也子做的广告,她很喜欢,真是可惜了。 上完厕所的女人追了出来:“女同志,你的口红掉在垃圾桶里了——” 南红头也不回:“不要了。” —— 第二天晚上,顾家兄弟姊妹四个带着老小齐聚东生食堂。食堂外早几天就贴了东家有喜歇业一天的红纸,这会儿还有人从对面医院端着镬子饭盒子过来,顾东文出去打了好几次招呼。 里面顾阿婆眼泪水汪汪:“作孽哦,十几年了,今天你们兄弟姊妹总算齐全了,不是缺东文就是缺西美。要是老头子还在该多好。” 斯江赶紧搂住外婆安慰她,斯南眼珠子一转:“东、南、西、北,外婆家里老是缺东西,哈哈哈。” 顾阿婆破涕为笑。顾西美抬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什么东西不东西的,没大没小!” 斯南捂着头抗议:“大舅舅是东,你是西,你们怎么不是东西了?” “你才不是东西!小东西,嘴巴还老?”西美气得又要敲她,被东文拦住了。 顾东文笑弯了眼:“阿拉南南又没说错,怎么不是东西啊?我们就是东西,好东西。你爸名字叫陈东来,和你妈凑一起也是一对好东西。” 景生嘴角一抽,握拳假咳了两声站了起来:“我去后面看看汤好了没。” “三个表哥怎么没来?”斯南问顾南红:“昨天明明说好今天要一起吃饭的!” 南红十指纤纤斯文优雅地剥着六月黄:“嗯,去他们阿爷阿奶那里了。” “那下星期阿拉去龙华摸小龙虾,阿哥们来伐?”斯南瞪大眼。 “肯定来呀。”南红笑了:“今天不让来他们已经闹翻天了。” 斯江想了想,轻声问:“二表哥说今天是他爷爷六十九岁生日,姨娘你不去会不会不太好?”昨天姨父就没来,今天姨娘又不去,万一他们再吵架甚至打架可怎么办。 顾阿婆一筷子敲在南红手里的蟹壳上:“上海人做九不做十,今天你阿公大生日,你这个媳妇怎么回事?你还有心思吃吃吃,现在快点赶回去。” 南红冷笑着把手里的六月黄往桌上一掼:“我这个媳妇怎么了?儿子给他们家生了三个,要卖相有卖相,上着班挣着钱,多少男人求都求不到呢。” 西美嗤笑了一声:“大年夜跑回娘家就为了去赶场子跳舞,谁家求着你当媳妇呀。” 南红竖起眉毛来:“顾西美,我赶场子跳舞是因为我喜欢跳舞,可不如你上赶着去新疆找陈东来了不起。你要再多嘴我可没好话啊。” 顾阿婆气得在她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你个混账东西,囡囡们在呢,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们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她红着脸对善让无奈地道:“老四媳妇,让你看笑话了,南红她从小就这个样,谁说都不听,老大都管不住她,气人得很。” 善让微笑着又给南红夹了半只六月黄:“怎么会呢,大姐忠于自我挺好的,交谊舞也是体育运动的一种,国外还经常举办比赛呢。二姐追求爱情自由婚姻自主,建设边疆十多年,也是真的很了不起。” 西美涨红了脸,待要回南红几句厉害的,被善让几句话一圆,再看到斯江斯南的神情,心就软了,叹了口气:“我才懒得管你的事,反正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北武也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吵了半辈子了,有意思吗?” “有意思!”南红西美异口同声地呛他。 北武挑了挑眉,摇摇头。善让笑着搂住他胳膊:“老顾同学太可怜了,谁让我们妇女同胞们腰杆子这么粗呢。”顾东文只看着他们几个笑嘻嘻地不说话。 南红突然红了眼圈:“大哥,你冰箱里有啤酒吗?陪我喝两瓶吧。” 顾东文站了起来:“还要谢谢你送了一台冰箱来。阿哥陪你喝两杯。” 酒过三巡,啤酒开了六瓶。善让对菜式赞不绝口,对景生赞不绝口。顾东文笑道:“既然你和北武下学期要待在复旦,不忙的话就常来吃饭。” 北武笑着接道:“顺便帮你顾老板洗碗。” “那是必须的。”顾东文哈哈大笑:“白吃白喝没工资行伐?” “行啊。”善让一脸认真:“烧饭我不行,洗碗我很行。” 说起他们两个,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景生、斯江和斯南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上几句嘴,大人们也耐心回答。 第79章 时代洪流中,民众大多是被挟裹前行的泥沙,又或是懵然无知的水滴,但77级政治经济专业的学子们却是踏浪前行的弄潮儿,他们见证了改革开放是如何拉开序幕的,他们清楚地知晓时代正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巨变,他们看见世界格局在发生新的变化。他们经历得太多,那许多虚度的岁月堕落的文明扭曲的人性枉死的生命,都成了不可追的逝者,他们迫切地奔向光明的、灿烂的、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进入大三后,顾北武选修了更多西方经济学的课程,国际贸易、经济地理等等,然而由于年龄的关系,仅有的三个去美国公派交换留学的名额没有他。善让比他还要失落,她最清楚这两年他在学业上投入了多少时间和精力。北武倒很快放下了这件事,学期结束时他特地去拜访了陈老先生,提出自己想大四就去美国深造,希望能早去早回。八十多岁的老先生晓之以理:中美两种教育体系,美国不认可中国所有的学分,去了至少要再读两年才能拿到学位。北大是中国最好的学校,作为□□后第一批考进来的学生,轻易放弃北大的学位实在可惜。虚心受教的顾北武最终决定等毕业后再行出发。 而善让也面临人生的重要选择,系里希望她毕业后能留校任教,一开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本科毕业的她有什么资格教本科生。张老师却笑说有什么不行,一边工作一边读研,学校现在紧缺人才,只要有真才实干,学历不那么重要。她私下里一了解,各系为了扩充年轻教师队伍,都有四到五个留校名额。 三年的深入学习,善让十分了解自己对西方经济学的热情并没有北武那么高,她并无把握能和北武申请到同一所大学继续研究生课程,但如果只是作为妻子陪同丈夫前往美国,那不是她所想要的生活。而国内百废待兴日新月异,四月,北京首批中外合资企业成立,五月,深圳珠海汕头厦门成为第一批经济特区。但农民包产到户的“大包干”依然引发了全国的激烈争论,围攻者甚众。国家处处急等着用人,班里不少同学都因此放弃了读研或考留学生,选择毕业后直接走上工作岗位。于是善让在出国留学、留校任教、进单位工作之间摇摆不定。 人生,不怕没得选,只怕选择太多。善让最近一直苦恼于该怎么选。 西美听罢,又羡慕又感叹:“真是没想到到了你们这一步,还会有这样那样的烦恼。” “怎么没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善让也幽幽地叹了口气,看向北武。 顾北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忠于自我,你要对我对爱情和婚姻多点信心。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 西美瞥了一眼出神中的南红,斟酌了一下:“其实你要是能跟着北武去美国挺好的。我听说外国女人啊特别热情,也不管你有没有对象结不结婚有没有家庭,看中了就扑上,吓人哦。” 善让笑出声来:“北武在学校也经常遇到呢,人家还说已婚不代表丧失追求爱情的权利,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权利作出选择,这是与生俱来的对自由的向往。” 顾阿婆和西美目瞪口呆。西美喃喃地道:“这不是瞎胡搞吗?那还要国家发结婚证干什么呢。就算谈朋友,也不能脚踏两只船吧,北京的小姑娘现在有这样的了?是不是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 顾阿婆狠狠瞪了一眼北武,对善让保证道:“小周你放心,老四要敢有什么花花肠子,我把他吊起来腿打断,我们家就只认你!” 善让又惊讶又好笑,她摇摇头:“谢谢姆妈,但您可千万别这么做,犯法呢。” “老子老娘打儿子,犯啥法。”顾阿婆只当善让心疼北武:“我们家,不作兴动手打姑娘,儿子随便打,从小打到大。不打肚子不打脑袋,打断腿没事的,养三个月就太平了。他们个个记吃不记打,打得少了没用。” 善让却笑道:“那些女孩也没说错,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要不然就没有人离婚了。而且就算父母子女兄弟姊妹,也常有反目成仇的。夫妻夫妻,不过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陌生人,谁就能保证两个人永远好下去呢。要是北武喜欢上旁人,他只要别瞒着我就行。” 南红插了一嘴:“我大哥和北武都是犟驴子,一辈子认准了一个人就不调头的,万一是善让你喜欢上了别人呢——” 顾阿婆气得一巴掌拍在她大腿上。 “疼!干嘛呀姆妈,我就问个真心话,还说什么不作兴打姑娘。”南红不依地在姆妈腰上轻轻拧了一把。 善让坦然笑道:“那我也会先告诉北武。” 南红下巴朝北武抬了抬:“喂,那你怎么办?” 北武悠然地给善让加满了啤酒:“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可由不得我。善让要是喜欢上别的男人,我肯定会尊重她的选择,也尊重我自己的选择。” 西美忍不住追问:“你的什么选择?” 北武侧头看着善让:“让周善让幸福。” “那就是她高兴就好?”南红摇摇头:“我可不行,要是赵彦鸿外面有了人,我就阉了他,再找一个比他强十倍的。我就得我高兴才行。” 西美嗤了一声:“反正你心里除了你自己,再没第二个人,老公儿子我们,都不算什么。” “怎么?犯法吗?”南红冷笑道:“说得好像你心里有老公孩子似的,骗着骗着连自己都相信了。” 景生闷着头扒饭,只当什么也没听到。斯南大眼睛转啊转,还没明白她们在吵什么为什么吵了起来还有这到底算不算吵架,更不明白小舅妈和小舅舅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会喜欢别人呢。 “我就永远永远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斯南期盼地看向景生:“大表哥,你也只喜欢我好不好?” 景生:“??”谢谢侬了。他不禁看向对面的顾东文,一辈子认准了一个人就不调头吗…… 斯江靠到西美和南红中间,一手拉住一个:“姨娘,姆妈,你们别吵了好伐?你们心里都有我们的呀。姨娘你每次都给我们买新裙子新皮鞋好看的头花,你才不是只顾你自己的呢。” 南红脸色好看了一点,西美也别过了头。 斯江笑眯眯地说:“大姨娘,阿大哥哥他们嘴上说怕你,其实可喜欢你了,你不像其他妈妈那样成天只盯着他们的成绩和表现,也从来不打他们耳光(只是不给零用钱而已),他们天天穿得洋气得勿得了,头发没剪过马桶盖头,短裤没破洞,还有零用铜钿买零食点心吃。复兴岛的亲眷们说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成绩不灵光将来没出息,你会马上骂回去。而且你比电影演员还漂亮,认识好多好多有知识的人,还上过《大众摄影》杂志。阿大哥哥说过,他班上的同学们都超级喜欢你,都希望你是他们的姆妈。” 南红这辈子第一次被人全方位表扬“当妈当得好”,简直开始怀疑妈生了,而且还是被她喜欢的斯江小仙女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么夸,她心虚又得意,瞄了几眼西美,不禁笑出声来“好了好了,斯江囡囡,姨娘求你别夸了,难为情死了——虽然你姨娘我就是这么好。”她翘起兰花指摆了个王文娟含羞带恼的姿势。这下一桌人都笑得不行。 西美搂过斯江亲了两口:“别夸她,你姨娘最戳气了,夸她干什么,过来,夸夸你自己姆妈。” 南红推开她把斯江抢到自己怀里:“呸,你这是嫉妒,红眼病也得治,连斯江都知道我有多好,就你几十年都瞎的。” 斯江笑着说:“我姆妈也好的呀,每个月还给爸爸五块钱买香烟的。我爸说不用不用在油田里没地方花钱,我姆妈说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南红捂住她的嘴:“得得得,够了啊,你妈这种是反面教材,不许夸,妇女同胞们好不容易站起来了,像你妈这么一贤惠,倒退一百年回清朝了。”她朝善让挑了挑眉:“善让,北武的私房钱可不少,你得好好盯着他。男人手里一有钱就翻花头。大哥你看我干嘛?你也是啊,老早上海滩上,没有五十个也有四十个小姑娘跟过你吧?” 顾东文的酒窝渐渐消失。 景生撩起眼皮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直接起身走人了。 善让笑道:“北武的钱是北武的钱,怎么用是他的事,我只是他爱人,可不想当他的皮夹子。” 顾北武无奈地看了一眼南红:“大姐,你能活到现在,身边的人真是太善良了。” 顾东文扬眉闷下一杯酒,咚地放在桌上:“真是太善良了。” —— 七月底,赵佑宁领头,拷浜小队准备前往龙华白相。周善礼从善让那里知道了小鬼头们要去摸龙虾游黄浦江,立刻兴致勃勃地也要参加,他振臂一呼,司令部不少军官都有随军家属,孩子也不少,于是一卡车载着十几个人冲到万春街,拷浜小队变成了拷浜大队。 宣称会永远永远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的陈斯南,八小时后就明白了一个真理: 人真的会喜欢上别人的,而且会同时喜欢两个人。 用斯江的评语就是:陈斯南,你从小就是个渣女,见一个爱一个丢一个。对此,陈斯南无力反驳,她其实是想从一而终的,或者从二而终,或者从三从四也行,奈何她真的做不到啊。 第80章 (捉虫) 万春街 第47节 凌晨四点钟的万春街,几只飞虫还努力地围着灯泡转,弹格路的一块块小石子上淡淡反着月色,铁皮盘子里的蚊香早已燃尽,躺椅里的老头张着嘴打着呼噜,手里的扇子在他肚皮上随着呼吸一上一下。一路上到处可见小台子上没人收拾的扑克牌、军棋象棋。不知道哪栋楼的水龙头没关紧,滴答,滴答地漏着水,早上又该有人为这个吵相骂了。 赵佑宁带着盛放几个悄无声息地穿过万春街,老清老早来敲门。斯南爬起来,见到门口全副武装的赵佑宁就呆了呆。小小少年戴了一顶米色的宽沿帽,穿着海军蓝的汗衫和米色的老头裤,腰间绑了一件白衬衫,十分洋气。 “宁宁哥哥,你看起来嗯——”斯南没了睡意,围着赵佑宁转了好几圈:“好像有点厉害的样子。”还很好看,非常好看。 “赵佑宁你今天有点像我家杂志上的外国人。”阿大得出结论:“这个帽子姆妈也给我们买了,我们才不要戴,娘娘腔。” 赵佑宁脸一红:“这叫渔夫帽,我们今天就是要去当渔夫的呀。”他怕斯江也认为自己娘娘腔,又解释道:“太阳晒得太厉害,我脸上会蜕皮,特别疼。” 斯南拽了拽他左边的淡绿色尼龙大包:“宁宁哥哥,你这个包也好看,摸起来很舒服,还有个放水壶的地方,真方便。” 盛放骄傲地抢答:“这是赵师母在美国买的,兔米(tumi)牌,可贵了,好几十块——好、好多美金。”盛放小朋友觉得几十美金听起来实在不贵,还是好多比较贵。又有小跟班补充:“赵师母是音乐学院的老师,教钢琴的,所以宁宁哥哥从小就会弹钢琴。他弹得可好了。” 赵佑宁尴尬地挠挠头,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有画蛇添足之感。 斯南哼了一声,不服气地抬了抬下巴:“我姆妈也从小就弹钢琴的,她被音乐学院录取了呢,但我姆妈没去,她为祖国去建设新疆了,可伟大了。” 赵佑宁连连点头:“嗯,你说得对,你姆妈你爸爸都很伟大都很了不起。” 斯江端着脸盆拉斯南下楼:“侬闲话哈多,快点洗脸刷牙,还要去阿娘家叫斯民阿哥他们呢。” 斯南在楼梯口还回头问:“宁宁哥哥,你右边网兜的几个玻璃瓶装了啥?” “钓小龙虾用的饵。”赵佑宁朝阿大三兄弟和景生挥挥手:“你们放心,我全都准备好了。鸡肠鸭肠田螺肉,还有一小块咸肉,我们十几个人肯定够分的。” 阿大搂住景生的肩头:“当然放心啦,有我们老大在呢。老大,今天小龙虾靠你喽。” 景生拍开他的手,把席子卷好:“我不会钓小龙虾,云南没这个东西,新疆也没有。” 赵佑宁觉得景生好像有点提不起劲,不过想到上次拷浜他也是这样,赵佑宁又释然了,大声鼓励道:“顾景生你放心,龙华机场边上那条小河浜里肯定也有甲鱼!万一再咬住你,放在水里就行。” 景生:“???谢谢侬哦。” “覅客气。”赵佑宁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斯南跑去阿爷家叫陈斯民几个,这次斯琪死活要跟着去。陈阿娘一听要去江里白相,哪里肯,发调头道:“黄浦江没盖头个哦,小姑娘勿好去!南南,你们也不许去。”斯南吐舌头做鬼脸,斯琪哭唧唧,斯民斯强据理力争,吵得斯好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还是顾西美说北武善让也会跟着,阿娘才开恩放了四个小鬼头出门。 —— 军牌大卡车吭哧吭哧从常德路冲到万春街的时候才早上四点半,车斗里七八个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精神抖擞,倒是发起人周善礼四仰八叉地躺着,张着嘴在打呼噜。刘参谋长家的小孙子阿毛一把捏住善礼的鼻子:“周叔叔,醒醒,到了到了!” 周善礼一骨碌爬起来,大手一挥:“下车下车!把家伙都拿出来——” 哗啦啦咚咚咚,萝卜们嗷嗷叫,扛着简易钓鱼竿竹篓子尼龙网跳下车。周善礼醒了醒,大手再一挥:“搞错了搞错了,还没到龙华,上车上车,把家伙都拿回来!” 汽车兵小袁乐得不行,探出身子来拍着车门:“旅长你行不行啊?要不你告诉我门牌号,我进去接人吧,你继续睡。” 周善礼潇洒地跳下车:“臭小子,我不行你行?”他转身就朝万春街里面走,不料哪个小萝卜头的钓鱼竿歪了一下,把他汗衫领子勾住了。他一个趔趄,反手扯住鱼钩喊:“喂!你们哪个小王八蛋搞的鬼?这可不行!”小袁和孩子们哈哈笑。 周善礼到的时候,吓了一跳,顾家一屋子的小孩,客堂间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还有一股浓浓的腥味在盛夏不那么热的清晨也熏得人发昏。 “宁宁哥哥,你的肠子分给我一点好不好?”陈斯南揪着赵佑宁的网兜不放。 赵家阿大阿二阿三哈哈狂笑:“赵佑宁你的肠子没喽!” “好吧。”赵佑宁一头汗,从玻璃瓶里捞出几根鸡肠鸭肠放到陈斯南手里的铁皮盒子里:“就是有点臭,行不行?” “行行行!”斯南如获至宝捧得牢牢地,又抬起头:“宁宁哥哥,你的肉我也想要。” 阿大阿二阿三捶着桌子笑趴下了。斯江捏着鼻子怒喊:“陈斯南,你到了龙华再要不行吗?家里臭死了!” “不行不行,到时候肯定不够分!”斯南坚信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 周善礼晕头转向地带队下了楼,好一会儿也数不清人头,索性命令一帮孩子从高到矮排好队报数。 “一、二、三……十二、十五!” “陈斯南,你明明是十三,怎么报成十五了?”善礼头更晕了。 陈斯南捧着搪瓷缸子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回答:“阿娘和外婆一直说十三不吉利,十四是要死,所以我只好十五啦!我要是十三,万一抓不到小龙虾怎么办?” 善让和北武背着干粮和水下楼来,被斯南逗得哈哈笑。 善礼黑着脸:“全体注意了,向右转,齐步走!一、一二一。” 等三大十三小上了卡车,天已经蒙蒙亮,卡车里叽叽喳喳打打闹闹的萝卜头们瞬间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斯江和斯南。等卡车拐上万航渡路,一个大男孩突然对斯江喊了一句“喂,我在电视上看过你。你跳舞跳得特别好看。” 斯南瞪了他一眼:“喂,我阿姐叫陈斯江,不叫喂。” 男孩脸一红:“对不起,陈斯江你好,我也不叫喂,我叫任新友,在北京西路小学上五年级,你呢?” 斯江礼貌地答了。又有两三个男孩凑上来问她上电视好不好玩,她从小到大习惯了被围着,很有耐心地一一解答。斯南和斯琪不时补充几句,一车人其乐融融,只有景生歪在角落里和周善礼一起继续睡觉。 任新友热情地发出邀请:“你们过几天来我们司令部吧,晚上到我爸爸他们办公室玩,有空调,一点也不热,可以打乒乓球,还能用他们的电脑玩游戏。” 斯江笑着摇头:“谢谢你,不过我马上要跟老师去大连,下次再去你们那里好吗?” 任新友有点失望。斯南眼睛却亮了:“什么游戏?我能玩吗?”游戏是她的强项,必须称王称霸。 任新友挠挠头:“名字我不记得了,很好玩的。等你来了我教你玩。” 赵佑宁忍不住问斯江:“你要去参加什么比赛?” “全国第一届舞蹈比赛!文化部举办的。”斯南抢着回答:“可厉害了,全国会跳舞的人都去,要比十几天呢。我姐要表演单人舞!” “哇——!”一车孩子肃然起敬。 斯江脸上微红:“我不是舞蹈学校的,就跟老师去学习观摩一下。”她的老师是上海舞蹈学校的教师,一直想让她小学毕业后就进舞蹈学校的民族舞班,但斯江一心一意要读初中高中考大学的,婉转拒绝了好几回,老师这次一定要带着她和舞蹈学校的学生们一起去参加比赛,见见世面,感受一下蓬勃发展中的艺术的无边魅力。 斯南拍拍她的膝盖:“没事的,阿姐,拿不到第一拿第二也挺好,第二不行第三也挺好,第三不行——就算了呗。” 斯江:“???谢谢侬了。” —— 抵达龙华机场边的河浜,天已大亮。赵佑宁跑到河边,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我们来晚了,早半个钟头,这里好多小龙虾躺在水上面,随便捞,都不用钓的。” “啊?”斯南跺脚:“都怪阿娘呀!” 赵佑宁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本来我是怕大家钓不到,才想着早点来先捞上几篓子的,现在这样也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来,我们先来装饵吧,把鱼钩子都拿过来。” 二十多个孩子蜂拥而上,在浅水底下铺上尼龙虾篓子或网子,装鱼饵,放鱼钩,也有信心满满直接拿着钓鱼竿去找地方蹲小龙虾的。景生蹲在边上拆了一包饼干,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忙活,吃完了沿着河浜边上慢慢走慢慢看,倒发现了两个黄鳝洞,还有不少小螃蟹和河虾。 “飞机!”斯南大声指着天上喊。 飞机越来越近,轰鸣声盖住了孩子们的尖叫,降落在隔壁的跑道上。斯南丢下还没钩好鸡肠的鱼钩,跑过去拉着铁丝网摇:“飞机——飞啊——飞啊——!” 善让站在她身后,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斯南这么喜欢飞机?” “嗯!”斯南快活地转过头,眼睛闪闪发亮:“我想上天。” 善让噗嗤笑了:“一定可以的。人类已经上了月球,以后还会上别的星球。” 斯南眨了眨眼:“我想上天宫,去蟠桃园看看。” “小戆徒,那是大闹天宫的动画片。”斯江把她往回拉:“大家都去捉小龙虾了,快点。” 赵佑宁已经帮斯南把鸡肠弄好,挂在了虾篓子里面:“走吧,我们去那边更浅的地方摸摸看,当心别被螃蟹夹到手。” “宁宁哥哥,你怎么什么都懂啊?”斯南好奇地问。 “我小时候是在奉贤海边长大的。”赵佑宁笑着弯腰洗了洗手:“我爸爸姆妈被下放到五七干校的牛棚里,我天天滚泥巴,可惜那边没遇到过甲鱼,后来七岁才回来上小学的。” “你——”斯江从来没听说赵佑宁小时候的事,惊讶道:“那你不是从小就学钢琴的?”怪不得大家住得这么近,她以前都没遇到他。 “哦,我姆妈用几块纸板拼在一起画的琴键,她唱音名,不好好练就不给我吃饭。”赵佑宁哈哈笑:“后来我视力不好,回来看医生,医生说不能再那样练琴,我才解放了。结果我姆妈很快就回了音乐学院,家里的钢琴也领了回来,只好继续练了。” 斯南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问:“刚才在车上盛放哥哥说,你练不好琴你姆妈会用针扎你?真的吗?” 赵佑宁脸一红:“嗯,有时候我打瞌睡,或者一首曲子一直弹不好,她会扎上几下,还好,不是很疼。”但如果洗澡时爸爸看到他背上的针孔,就会和姆妈大吵一架,他们这次已经快一个月不说话了。而姆妈每次扎了他,事后又会抱着他哭,给他买很多衣服鞋子还有琴谱,爸爸就会让他出来玩,给他很多零用钱。他真搞不懂大人们在想什么。 斯江斯南面面相觑,突然觉得自家姆妈真是全国最好的姆妈,两姐妹对赵佑宁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 “真没想到——”斯南爱怜地摸了摸赵佑宁的胳膊:“宁宁哥哥,你真可怜。” 一条黄鳝受了惊突然蹿出来,唰地从斯江脚边游了过去。斯江在水里直跳:“蛇!蛇!”赵佑宁一把就把斯南扛上了肩头。 前面的景生悠悠然提起手里的竹篓子:“今晚可以吃黄鳝冷面了。” 斯南哇哇大叫:“嗷嗷嗷,宁宁哥哥你真棒!” 第81章 九点多钟,烈日当空。小龙虾还没捉到多少,男孩们已经全脱了外衣只穿着短裤开始打水仗。任新友他们是小小子弟兵队,赵佑宁他们是弄堂小民兵队。景生找了个阴凉的地方看热闹,斯江带着斯琪在树荫下给民兵队加油。 民兵队人多势不众,战斗力也差。赵家三兄弟在水里步履艰难,泥水糊眼哇哇大叫,陈斯民和陈斯强摔得比走得多,盛放他们个头太小,被抓住压在水里闷得又咳又喘。只剩赵佑宁四处救援独木难支,唯一的小女民兵陈斯南同学虽然没被攻击,但她手里的篓子一举起来就淋得自己满头满身,泼出去的那点水毫无威慑力。 景生看她晒成熟虾子般还在亢奋地大喊大叫满场疯跑,不由得摇了摇头。 “阿姐,斯琪,下来呀,下来打败他们!” 斯琪摇头:“阿娘勿让阿拉下水哦。” 斯江喊她:“南南!你不是说就玩五分钟的吗?都十五分钟了,快上来!” 赵佑宁看到斯南小脸通红,随手把自己的渔夫帽拿下来给她戴上:“你上去吧,放心,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也绝不投降。” “别别别,投降投降,我投降了!”旁边陈斯强举起双手,慢慢往岸上走去。 斯南看着赵佑宁又跑去解救盛放小可怜,瞬间觉得宁宁哥哥太伟大了,她咬咬牙,转头跑向景生那边。景生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刚站起身,就被斯南揪住了。 “大表哥,快来支援我们。你最厉害了,你来了我们肯定能赢。” 景生看看她帽沿下的红鼻子,蹲下身微微笑:“你的宁宁哥哥就很厉害,你们可以的。” “你和宁宁哥哥一样厉害呀,而且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还有斯民哥哥他们太不厉害了,我们平均下来就不很厉害。”斯南摇摇他的衣摆:“来吧来吧,我输了你多没面子啊,大表哥,求你了,来嘛。”她屁股往后,用尽全力把景生往河里拖。 斯江跑过来:“南南你上来吧,别玩了,输了就输了呗,我们再玩别的好不好?” “不好不好,我要赢,一定要赢!”斯南嗷嗷叫,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景生叹了口气,手一抬,把衬衫直接从头上脱了下来,扑通跳进河里,一弯腰把斯南拎上了岸,朝赵佑宁任新友那边喊了一声:“我们队换人。” 看到景生下了水,阿大阿二阿三勇气倍增,从水里哗啦啦直起身来,六掌齐飞,一片水幕中趁机揪住一个对手往水里按。 “老大啊!侬哪能现在才来啊。嗷嗷嗷嗷,压住他压住他别给他上来。” 多了景生这个极擅水性的生力军,民兵队立刻扭转了局势。任新友不服气,在河中央和景生搞了几个回合,景生也不下狠手,只拖着他脚脖子往下拉。他可以水里憋气好几分钟,几乎贴着河底神出鬼没,搞得任新友十分狼狈。 周善礼抽完半包烟和顾北武聊了半天,见水里一帮小子玩得这么开心,心痒难忍,三两下把外衣脱了,露出一身腱子肉,伸手拍拍胸脯:“北武,怎么样?十几年前不分胜负,今天干一场?输的请大家吃午饭。” 顾北武笑着请小袁同志过来留意孩子们在水里的安全,把衬衫长裤交给善让:“看来装斯文有点难,要露出原形了。” 万春街 第48节 善让拧了拧他精瘦的腰身,眨了眨眼低声道:“我哥右腰这里怕痒,不许输啊,输了我没面子。” 北武轻声问:“赢了有什么奖励?三十六式?” 善让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流氓!” 多了两个大人,小河浜里翻了天,周善礼直线往前冲,顾北武却一翻身避开,往河中心游去,身后倏地画出一条白线。 “不战而逃?小的们上啊!”周善礼哈哈笑,一挥手,领着任新友几个水性好的追了上去,扑腾出一片水花。 景生悄无声息地在北武身边出现,北武在他耳边轻声交待了几句,景生旋即又消失在水里,留下一圈渐扩的水波。 赵佑宁赶紧带着阿大他们也往河中央游:“保护我方顾司令,同志们冲啊!” 斯南几下就爬上了树,声嘶力竭地喊:“舅舅加油!舅舅最棒!大表哥加油大表哥最棒!宁宁哥哥加油宁宁哥哥最棒!民兵队必胜!” 斯江紧张地问善让:“周叔叔厉害吗?他看起来好壮啊,像《大西洋底来的人》里的那个麦克。” 善让笑弯了腰,对着河里大喊:“二哥——!斯江说你像大西洋底里来的麦克!” 周善礼踩着水转身朝斯江招手:“斯江,你真有眼光——喂喂!”冷不防被顾北武背后偷袭压进水里,好不容易挣脱了,他浮出水面抹了把脸,看着北武笑得一脸灿烂,他气得指着岸上喊:“周善让,你们夫妻两个联手搞阴谋诡计,看我怎么收拾你男人!小的们闪开。” 善让和斯江跟着斯南放声大喊:“顾北武(舅舅)加油!” 周善礼的水性是玄武湖里练出来的,原本就比顾北武略胜一筹,加上常年在军中,身强体壮,两人在水里往来追逐纠缠打斗,他几次都把顾北武死死压制住,可惜善让一早暴露了他的软肋,两次被揪住痒痒肉还被北武反制后他醒悟过来,好不容易甩开像泥鳅一般滑溜的顾北武,他深吸一口气摸着河底悄悄游到岸边,想要吓唬善让一记,却被树上火眼金睛的斯南发现了:“周叔叔来了周叔叔在这里!舅舅,快来。” 善让对自家大哥的脾气再了解不过,小时候没少被他坑进玄武湖里,立刻抄起斯南丢下的竹篓子朝刚冒出头的善礼扣去。 善礼一让,篓子扣在他肩膀上,火辣辣地红了一圈,身后追来的北武猛地一扑,两人倒在浅水里搅和得泥水乱溅,水战变成了泥战。河中央的小萝卜头们哇哇叫着转移主战场,好几个人被景生趁乱拽着喝了半肚子水。 “小心有埋伏!” “是好汉的出来单挑!”任新友东游东扑西,就是找不到景生,还被赵佑宁游击战搞得气喘吁吁。 赵佑宁哈哈大笑:“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正规军就是打不过游击队,认输吧你们。” 岸边周善礼坐在浑水里,笑得不行,拍拍压在自己肩膀上的顾北武:“行行行,我认输了,不过你们以多胜少,胜之不武啊。” “这叫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顾北武笑道。 赖在水里抱着善礼一条腿的斯南顿时跳了起来:“我们赢啦我们赢啦!大表哥、宁宁哥哥,我们弄堂民兵队赢啦。” 岸上拿钓鱼竿不断戳善礼右腰的斯江也笑得前俯后仰:“对不起,周叔叔,我是故意的!” 善让一脸无辜举起手:“谁让二哥你这只老虎非要入我们羊群呢?” 斯南扑向北武想来个胜利的拥抱,泥里一滑,扑进了敌方司令的怀抱,一脸水地被拎起来,她好奇地摸了摸撞疼的鼻子,指向周善礼的腹部:“周叔叔,你这里怎么有两条疤?!” 周善礼拍着自己鼓囊囊的胸脯,手臂往当中一挤:“看见没?这不是疤,这叫沟,是身材好的象征,结实,厉害吧?” 斯南伸手戳了戳,目瞪口呆:“好厉害,硬邦邦的!我爸爸软绵绵的,这里还有两小圈肉呢——” “你爸爸那叫肥肉,自带救生圈,不灵不灵,我这都是肌肉懂吗?” “为什么叫鸡肉?大表哥说鹅肉才好,鹅肉很结实。”斯南扭头看向朝岸边走来的景生:“大表哥,你有鸡肉吗?宁宁哥哥,你有结实沟吗?” 顾北武和善让斯江哈哈大笑。周善礼仰天长叹,呜呼哀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陈斯南怎么也没想到,她人生第一次摸到人鱼线是在这么个鸡同鸭讲尊老爱幼的情景下,惭愧惭愧。 —— 中午二十几号人冲向龙华寺,却发现寺庙在整修,不对外开放,龙华塔也不能爬,赵佑宁傻了眼,小时候吃过一次就心心念的龙华素面肯定是没戏了。众人转头到寺庙对面,找了一家饮食店,油墩子果然名不虚传,还有油炸的糯米豆沙包也好吃。赵佑宁一边吃一边看对面的龙华塔,懊恼得很。斯江和斯南见他自责不已,倒宽慰了他好几句。 一位服务员阿姨忍不住哇啦哇啦起来:“破庙有啥好看呀,勿灵格,四大金刚颜色塞落脱了,里厢噻是烂泥稻草,和尚影子都没一只,撒宁有空烧素面啊?就东北角有几棵牡丹,港嘛港几百年了,牡丹花有啥好?又勿好当饭切,阿拉格阳春面多少赞?(破庙有什么好看?不灵的,四大金刚颜色都掉了,里面全是烂泥稻草,和尚影子都没一个,谁有空烧素面?……)” 赵佑宁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以前爸爸妈妈带他来的时候,明明有吃到素面的,木耳、香菇、面筋、金针菜,味道好得很,牡丹花怎么不好看,好看得很。他们一起爬了龙华塔,塔上看得到黄浦江,爸爸还说了很多三国东吴的故事,一家人开心极了。不像现在他们说不到几句就要吵起来。 景生看了看赵佑宁,转过头随口问任新友知不知道这届奥运会结束了没有。男孩子们立刻兴致盎然地说起各种渠道了解到的各种比赛项目来。赵佑宁回过神来,忍不住感叹我国这次没去莫斯科参加真可惜。 “下一届我们就会参加了,总有一天我们也能办奥运会的,现在我们国家比苏联的朋友多,肯定不止这么点国家参加。”任新友举着拳头发表雄心壮志:“我将来要参加射击比赛,为国争光。” “你会打枪?”斯南来了劲。 任新友眨了眨眼,老老实实地摇摇头:“现在还不会,但是我爸有枪,他会教我。周叔叔,我什么时候可以练打靶” 周善礼呵呵笑:“等你参军了就行。” “我大舅舅还会开炮呢。”斯南得意地笑了,朝任新友做了个脸,略略略,阿拉又赢了呢,哈哈哈。 沿着小河浜一直往上,直通黄浦江,游泳比赛很顶真,按年龄分了三大组,景生和赵佑宁任新友等八个大男孩算一组,顾北武一声哨响,扑通扑通,八只青蛙跳下水,一片白浪翻滚,边上的孩子们吼得震天响。 游出去二十几米,景生赵佑宁和任新友明显是第一梯队,遥遥领先于阿大阿二斯民斯强他们几个。三个人都是自由泳,朝着挥舞衬衫的周善礼飞速前进。善让感叹:“真像浪里白条啊,一代更比一代强。” 北武笑着牵住她的手:“少年强则中国强嘛。” 斯南听善让讲解了什么叫浪里白条,摇摇头:“任哥哥黑不溜秋的,是黑条才对。” 谁也没想到,最后二十米的时候,赵佑宁突然加速冲刺,超过了景生,领先一个身子抵达终点。 斯南哇哇叫着奔过去:“宁宁哥哥你真棒!你怎么这么厉害啊,游得像飞一样。”她又跑到任新友面前笑咪咪地说:“任哥哥,你是第三名,也很厉害了,在你们子弟兵队里你就是第一!”等看到景生在旁边弯着腰甩头发,斯南赶紧凑过去安慰他:“大表哥,你游得好快啊,亚军也很好的。” 景生头一抬,见这小没良心地已经又回到赵佑宁身边送毛巾送水壶忙得不亦乐乎,笑得比花儿还美。 势利鬼。景生真觉得自己以前白疼这小东西了。 赵佑宁也没想到自己能赢,很兴奋地回答斯南的问题:“嗯,我在万航渡路的游泳馆训练了两年,教练是市队退下来的,教得挺好的,你也可以学,对,游泳只要三分钱门票,教练上课另外给钱。” 斯南一听要交学费立刻没了热情:“那就算了,我以后参加打弹珠比赛吧。宁宁哥哥,奥运会有打弹珠比赛吗?没有?太不公平了!我们打弹珠很难的好吗?比游泳难多了!” “大表哥,你说是不是我们两个肯定可以拿冠军吧。”景生给了她一个白眼,接过斯江手里的毛巾擦了擦,直接套上了衬衫,朝大卡车走去。 “大表哥,大表哥,你等等我啊!”斯南追在他屁股后头喊。 —— 回到市里,东生食堂的晚市还没开,二十几号人把小店里挤得水泄不通。小龙虾直接葱姜水里煮熟,河虾油爆,螃蟹炒了年糕,大锅子里捞出面来放到外面电扇前吹干,一条大黄鳝做了蒜筒黄鳝煲,小的三条划成鳝丝,大火炒到八成熟出锅,撒上满满的葱花和生蒜蓉,跟着一大勺热油浇上去滋滋响,外头饿狼们闻到香味嗷嗷直叫唤。 斯江风卷残云地扫完一盘鳝丝冷面,得出结论:“比龙华庙对面的阳春面好吃一百倍。”大家纷纷表示赞同,顾东文站在灶间里听斯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今天的几场比赛,心中一动,仔细问了问赵佑宁现在课外都学了些什么。 “礼拜五礼拜六在中福会学计算机、航模还有围棋课,钢琴在家天天练,每周一和周四学游泳。”赵佑宁笑着说:“礼拜天要去华师大二附中学c语言程序设计。”他无奈地挠挠头:“我姆妈要我考音乐学院附中,我爸要我去华二,他们还没商量好到底听谁的,只好都学着。” 盛放赶紧补充:“宁宁哥哥在我们学校一直是第一名,年级第一。” 斯南看看阿姐,难得地忍住了没开口,宁宁哥哥看来是真的很厉害呢。她以前很不服气,现在看来不服气不行啊。为了表现出自己的友好和服气,斯南把阿姐剥给自己的两只小龙虾直接转赠给了赵佑宁:“宁宁哥哥,给你我姐姐剥出来的虾,你多吃点,下次还要赢任哥哥他们哦。” 斯江:“???”她真是白疼陈斯南这个小东西了! 景生撩起眼皮,谁是“他们”???斯南立刻对他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夜里,顾东文回到家已经快十点了,在水龙头前刚往身上泼了一盆水,就见景生从外头蹓跶回来。 “对了,你喜欢学什么下学期我们也去报名。”顾东文搁下脸盆问他。 景生靠在门框上想了想,也没跟他客气:“计算机吧,爷叔(顾北武)说未来是计算机的世界,游泳我自己去练,赵佑宁说区游泳队一直有教练会在各个游泳馆里看,我要是游得快他们会去找学校要人,不用花钱学。”他顿了顿:“我觉得我能行。” “围棋什么的想学吗?” “不了。” 哗啦一声,顾东文又泼了自己一盆水,抹了把脸:“你不用担心钱,老子供得起你。” 景生白了他一眼:“不喜欢围棋,费时间。”他扭身上了楼,丢下一句嘀咕:“才挣了几个钱就开始牛皮哄哄了,呵呵。” “小赤佬。”顾东文笑着跺了跺脚,揪起平短裤的边拧水:“这就看不起老子的几个小钱了?你等着啊。” 他收拾好毛巾脸盆正准备上去睡觉,弄堂口却奔过来三四个人,老远就喊:“顾老大,东东阿哥,你家妹夫和陈老三打起来了,拉都拉不住——” 七十四弄里看热闹的不嫌人多不嫌事小,见顾东文和顾北武到了,立刻让出路来。后面斯江斯南和阿大阿二阿三都撒丫子跟着,一个比一个着急。 第82章 顾东文拨拉开里圈的人,目光一扫,眉头就皱了起来。 陈家这栋楼门口乱得来一天世界。陈东海被赵彦鸿死死压在地上,双目赤红,鼻头下脸颊上几抹血,正手抓腿蹬,嘴里吐出一连串的沪骂。海员出身的赵彦鸿脸上三根红红的手指印肿着,表情苦大仇深,拳头高高挥起,却在犹豫还要不要落下。旁边顾西美扯着他的胳膊:“姐夫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快放开他。你们都要点脸好伐?你们不要脸我家还要脸的!” 陈阿爷黑着脸站在门口喊:“让他们打,随便他们怎么打,打死活该。” 陈阿娘抱着哇哇哭的斯好在旁边跺脚:“作孽啊!覅打了!阿拉东海被打伤了呀。东文、北武,快点拉开伊拉!” 陈阿娘脚下却半躺半坐着鼻青眼肿涕泪交加的钱桂华,她手里紧捏着两管口红,呆呆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平生第一次有两个男人为了她打架,却完全不是她曾臆想过的原因。顾北武的脸突然出现在路灯下的人群里,她打了个激灵,往陈阿娘腿边缩了缩,再一转头,见到躲在陈阿爷身后阴影里满脸惊恐的一双儿女,不由自主地摇着头低声辩解:“不关我的事!不是的,我没有——” 赵彦鸿手腕一疼,见是脸上笑嘻嘻眼睛冷冰冰的大舅子,立刻顺着力松开陈东海站了起来,红着眼指着钱桂华:“这个女人,坑死我了!南红——”他几近哽咽,吸了好几下鼻子才说出口:“南红说要跟我离婚,她不见了。” 顾东文笑得酒窝深深,手臂一伸,哥俩情深似的搂着他往门洞里走,还不忘转身跟看热闹的街坊邻里交待一声:“一场误会,勿好意思,散场散场啊。” 被顾东文眼风扫过的居民们腿慢慢开始往外移,眼睛还黏在钱桂华身上,心里啧啧啧,哟哟哟,唉唉唉来回滚动。 也有会得看山水的人很给顾东文面子:“阿拉就晓得肯定搞错忒哉(我们就知道肯定搞错掉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走了走了,回去睏高(睡觉)了啊。” “顾南红的男宁,眼光摆在这里的,肯定弄错忒了。” “不过陈老三的媳妇,这两年看着就有问题,看伊打扮得来妖里妖气,要是我也要让她收收心。”也有人悄咪咪地说。 西美叹了口气抹了把汗,弯腰把钱桂华扶了起来,才发现她瑟瑟发抖。钱桂华揪住她的手:“大嫂,吾真的没呀!”她涂着粉红指甲油的指甲劈了,掐得西美手背生疼。西美好不容易挣开,又去拉陈阿娘:“姆妈,上去吧。” 陈东海气得对着顾东文赵彦鸿的背影跳脚,却被顾北武压住了肩膀。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顾北武把他往门洞里拽:“上去再说。” 善让牵着斯江斯南带着懵里懵懂慌里慌张的三兄弟也进了楼。康阿姨嘴里叹着作孽哦塞古(可怜)哦哪能回事体哦,把大门关上,和旁边的李奶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靠近了楼梯,指了指楼上,默契地开始侧耳倾听。 陈家客堂间里站满了人,陈东海见赵彦鸿居然大马金刀地坐下了,火冒三丈地要冲上去,却被顾北武揪着衬衫领子不放,最后只能朝旁边靠着五斗橱的钱桂华虚晃了两腿,好在嘴巴是能动的:“奸夫!你送给她多少东西了还装样?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连你小姨子的妯娌都动,还有脸上门来?还敢跟我动手?!你等着,我倒不信你们渔业公司不管个人作风了。呸!” 赵彦鸿也激动起来:“说了我没送你又不信!你老婆连我老婆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我看上她什么?是她偷偷摸摸托人找我买东西,还要买和我家南红一样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是她要带的!结果害得我家南红以为我和她有什么——”他对顾东文和顾北武再三重复:“真没有!我见都没见过她,根本不认识,真没有啊!” 顾北武冷笑着问:“别人让你买你就买?” “她!她——每样肯多出十块钱!”赵彦鸿脸上一红:“我——”他就是想藏点私房钱而已,谁想到弄出这么个天大的误会呢。 屋子里的人都一愣,看向钱桂华。钱桂华哭得睫毛膏糊掉了,眼睛周围一圈黑,两条黑色小溪在面孔上纵横阡陌。她茫然地抬起头,公婆、丈夫、顾家的人、儿子女儿,不相干的小孩子,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好像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陈东海对不起陈家的事。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就怎么比不上顾南红的一根头发丝了?凭什么他们都看不起她! “我——我就是想要好看点!”钱桂华嘶声辩解,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手上也一滩黑:“南红会打扮,时髦洋气,我就是学学她,怎么就不行了?”她哭得肩膀直抖:“怎么就不行了?” 男人们都沉默不语。顾东文也没想到刚才说是误会还真的就是一场误会,只是这收场不太好收。 善让同情地看着钱桂华,示意斯江斯南别开口。斯南挑了挑眉,气囔囔地抿了抿嘴,把话咽了回去。斯江却松了口气,看来大姨父说的是真的,她也绝不相信大姨父会和三妈在一起,可是三妈她——她是可以学大姨娘打扮,是可以托大姨父买东西,是可以买和大姨娘一样的东西,但为什么不能先跟大姨娘说呢,为什么要偷偷托别人找大姨父呢,斯江想不通,又担心大姨娘没回万春街的话会去哪里。 “我来就是想请她帮我去跟南红说清楚。”赵彦鸿埋怨道:“我们工会副主席说她棉纺厂工会的小姐妹就是喜欢南红的打扮,跟着南红买东西最省事。早知道是西美的妯娌,我说什么也不会帮忙带!” 顾东文皮笑肉不笑地问:“所以你也觉得自己没干错什么,被冤枉了?换个不认识的,你照带不误?你告诉南红过没有?南红同意了吗?” 赵彦鸿一愣,这无妄之灾从天而降,归根到底是贪心惹的祸。他翕了翕嘴唇,心虚地没吭声。被善让拦在身后的阿大三兄弟不干了,你一句我一句叫了起来。 万春街 第49节 “姆妈呢?姆妈到撒地方去了?” “姆妈每次要你带东西,要做老长时间的功课呢,杂志都翻烂了。” “姆妈最讨厌跟别人穿一样的衣裳,用一样的东西,爷老头子侬拎勿清哦。” “上次为了口红,侬还推得姆妈摔了一跤呢。” 被儿子们一顿伤口上撒盐,赵彦鸿忍不住朝他们吼道:“小赤佬,烦色了!” 顾北武双手抱臂:“赵彦鸿你对着老婆儿子好大的威风,我大姐呢?” 赵彦鸿急得站了起来:“她打了我一巴掌,吵完架就跑了,我以为她回娘家了——” “没!姆妈没来外婆家。”阿大叫了起来。 顾东文对陈阿爷打了个招呼:“事情都清楚了,我们先回去找南红。阿爷你也别急,你心脏不好,悠着点。”陈阿爷疲惫地应了两声,摇着头挥挥手:“你们走吧。” 顾东文又拍了拍陈东海的肩膀:“你这脾气也要改改,就算真的出了那种事,也应该要跟男人干架,干不过就把气撒在女人身上,没意思。” 陈东海面皮涨得通通红,含糊其辞地嗯了两声。 顾北武和西美说了几句,让她安心带着斯好留在陈家,带着善让和孩子们鱼贯下了楼。楼梯口的李奶奶和康阿姨像是正好遇到一样正在轧山湖,见他们下来,笑着点点头各自散了。 众人在弹格路两边乘风凉的邻里们意味深长的眼光下,从七十四弄走回六十三弄,除了顾东文顾北武,人人都很不自在,尤其是赵彦鸿。进了顾家,顾阿婆摇着扇子急匆匆地迎上来问怎么回事。 顾东文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一场误会。”转身胳膊一轮,一拳毫无征兆地直中赵彦鸿的左脸。 赵彦鸿一个趔趄,整个人退了好几步,捂着脸没吭声。 “老大你干什么!怎么就动手了呢,神经病。”顾阿婆惊叫起来。 “爸爸!爸爸!”阿大三兄弟赶紧上去扶住爷老头子,同情地看着他:“爸爸,你鼻子流血了。大舅舅下手真够狠的啊。谁让你惹姆妈生气了呢,还把姆妈弄丢了。” 赵彦鸿抹了把鼻子,垂头丧气地承认:“大哥,是我不好,该打。” 顾东文甩了甩拳头,抬头见景生在阁楼口露了个脸,想说的话就压了下去,淡淡地问:“南红都说了些什么?她的小姊妹同事朋友那里,你都问过没有?” 赵彦鸿眼圈发红:“她——她把我从国外给她买的东西全剪了,骂了我半天,我就提了一句她跳舞的事,她就打了我一巴掌,说要离婚。别人那里我还没问,先来的这里。” 斯南吐了吐舌头,扒着斯江的耳朵轻声说:“大姨娘好厉害啊。” 斯江捂住她的嘴:“嘘。”是的,大姨娘好厉害,不像三妈好像总是被三叔欺负。 “她跑了多久了?”顾北武拿出纸笔开了口:“你还手打她没有?谁看见她跑了?坐车还是骑车走的?往哪个方向去的?穿的什么衣服?拎包了没有?带走什么东西了?” 赵彦鸿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味来:“北武,你这是——” 顾北武黑黝黝的眸子盯着他,也不顾忌在场的老小:“是,怀疑你了,因爱生恨失手伤人贼喊捉贼的男人可不少,说吧,说仔细点。” 第83章 顾南红跟赵彦鸿翻了脸,拎着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小小行李包出了门。到底去哪里,她也没想好,回万春街不免被家里人问东问西,要被人知道赵彦鸿做了什么好事,她前半辈子算白过了,脸皮被摊在弹格路上任人踩踏,说不难过是假的,但要说她有多难过也是假的。她就是觉得很没面子,心里窝着一团火,再怎么骂怎么打也发泄不出万分之一。 钱桂华具体长的什么样子她几乎没什么印象,她看同性,从头到脚扫一眼,要有出挑的地方自然就记住了,记不住的必定是平庸俗气之流。最气人的就是这个,要是赵彦鸿勾搭的女人比她好看比她时髦,她倒也服气,怎么看了十几年珍珠的人会突然去倒贴鱼眼珠子,她想不通,再加上这样样不如她的女人居然还是西美的妯娌,想一想都觉得丢脸。她一想到西美会说什么会用什么眼神看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打了几个电话,最后去了茂名路的一个舞会。 这几年,上海的地下舞会层出不穷,但凡有点名堂的组织者,都会热情邀请南红参加。南红心里也有数,她代表的是大家喜欢的一种老上海味道:穿着得体化妆精致言谈有物礼仪到位,华尔兹探戈恰恰伦巴样样拿得出手,各种国外舞曲如数家珍,有她在,舞曲的快慢顺序不会出错。最重要的是那七八位围绕着南红转的男人,个个仪表堂堂家境殷实,从事的都是文化艺术工作,拿得出手。有这样一群人在的舞会才配叫舞会,那种放着大喇叭,满场都是十几二十几岁的小青年摇头晃脑扭屁股的,在这些组织者眼里是上不了台面的,谁在家举办这种迪斯科舞会,老早被邻居举报到派出所去了。 茂名路这栋老洋房靠近复兴路,房子是去年归还的,一张产证上写了十七个人的名字,十五个在国外,在国内的是一对姐弟,姐姐江微73年从大丰农场病退回沪,弟弟江霄75年从黑龙江返城,都没结婚,也不打算结婚,和南红很投契。 南红到的时候,舞会上半场已经结束了,跳舞的人三五成群地在聊天。 “好几天没看到你,去哪里了?”江微迎上来笑道:“刚刚张经理还在找你呢。” 南红眼波流转,把在场的二三十个人都扫了一遍,心里一动。 “顾南红!”说曹操曹操到,张经理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想好没有?来不来我们服装公司上班?阿拉马上要搞一桩大事体!” 服装公司的张经理是南红去年春天在皮尔卡丹时装发布会上遇到的,当时金发美女长裙一撩,观众们吓得纷纷后仰,好像那裙子能撩到他们脸上似的,只有张经理和南红巍然不动,两人就这么惺惺相惜认识了。 张经理以为南红是海外归来的设计师,热情万分地邀请南红去服装公司参观。南红笑得不行,说自己只是普通女工,但是兴趣爱好相通,一来二去还成了跳舞搭子。南红每次穿的衣裙都被张经理一通猛夸,好几款他还拍了照片让设计师打版生产,格外畅销。用张经理的话说,现在国外时装的信息来源是比以前多了许多,但适合中国人身材肤色的却很少,而南红具备的是一种点石成金的天赋,她穿上身的款式,很衬人,是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特别适合量产。 去服装公司能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南红也动过心,但她有自知之明,她连高中都没用心读,虽然能裁剪能用缝纫机,但比起正规科班出身的设计师,她除了眼光好一点,别无长项,人又惫懒成性,职称肯定上不去,万一换了领导看她不顺眼,说不定砸了饭碗变成无业中年,赵彦鸿的爷娘还不知道要怎么怨呢。 南红一挑眉,笑着问:“真的要搞时装表演队了?” “对,市里已经同意了,在下属八十个工厂选人,争取明年上场演出。”张经理热情相邀:“来吧,我们表演队的领队虚位以待。” —— 南红从茂名路出来后心潮澎湃,几乎忘了赵彦鸿的糟心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万春街。只见夏夜昏黄的路灯下挤着一簇簇人头,搓麻将的,打扑克的,下棋的,不亦乐乎,又有不肯睡觉的小孩子还在滚铁圈跳房子。不少人家还亮着灯,隐约飘来电视机收音机的声音,十分闹忙。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了南红和她打了声招呼,一条路上不少街坊都抬起头追着南红的身影看,不多时又恢复如常,只是多了些窃窃私语。被这些同情的或幸灾乐祸的眼光盯着,南红才警觉起来,她皱了皱眉加快了步子。 “南红?”陈东海夹着公文包和南红擦肩而过,愣了愣才回头喊了一声。 南红一见是这么个尴尬的人,再一看,钱桂华缩在陈东海身后捂着脸低着头,便勉强点了点头:“嗯。”一个字敷衍完,就要拐进六十三弄里去。 陈东海赶紧拦住她,将今晚的误会一一道来,带着三分懊恼三分气恼三分羞恼,还有一份莫名其妙的得意。南红倒真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回事,费了好大的劲才绷住面皮没笑出声来,间中瞟了钱桂华几眼,又庆幸把自己那双和她脚上一样的皮鞋剪了,再听陈东海的口气似乎她应该和他同仇敌忾,一起批判爱人行事偷偷摸摸不上路,再一起得意于爱人没胆量出花头,不由得扬眉冷笑:“关我什么屁事?” “怎么不关——”陈东海一怔,见顾南红袅袅婷婷转眼就消失在转角口。“怎么不关她的事呢。”他回过身,看见钱桂华就又来了气:“都是你这个女人惹出来的事!学学学,你学得像她吗?笑话!” 钱桂华垂头不语,不知怎么,想起康阿姨的一句玩笑话,这万春街里,喜欢顾南红的男人,一个文化站都挤不下。 —— 赵彦鸿被顾北武顾东文审得头疼欲裂,三个儿子不时拆台,倒把南红平日在家里受的委屈都摊了出来。 “阿奶说了,姆妈不听话就该打上几顿,打了才老实。” 赵彦鸿赶紧解释:“真没打,我怎么舍得打她?!她老是打我,上次她非要挠我脸,我实在没办法才推开她,很轻的一下——” “阿爷说,姆妈这么多年就知道花爸爸的钱,还老是给斯江她们买衣服贴补娘家人,爸爸就把工资交给爷爷奶奶。” 赵彦鸿涨红了脸:“就是工资给我爸妈而已,补贴和奖金一个月一百多块我都是偷偷给南红的,她还老拿这个气我妈——” “阿奶老带着二妈和两个嬢嬢来偷姆妈的衣裳鞋子包包,姆妈把东西锁在橱子里,她们就撬锁。” 赵彦鸿没话了,半晌才低声道:“后来大门不是换了锁嘛。” “她们还撬!” 他正晕头转向着,却听见楼梯上咚咚咚,跟着门口帘子一掀,南红进了门。 一屋子人都忙了起来。南红看也不看赵彦鸿一眼,摸了摸三个儿子的大头,丢下包:“累死了,我躺会儿。” 赵彦鸿追到大衣柜边上,被小舅子的眼神给盯得心虚,轻声喊了喊南红的名字,里头没回应。 顾阿婆叹了口气,见女婿傻不拉几的模样,有心宽慰他几句,又怕南红面子上下不来,便朝斯江斯南招招手。 —— “以后咱们吵架可以,绝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吵。”斯江结婚前提出这条。她从下就常见身边的长辈吵架,从来不顾忌她们小辈,离婚两个字动不动挂在嘴边,吐出来轻轻松松,收回去悄无声息,他们却不知道气头上的随口一句要让她们担惊受怕多久。 “以后咱们绝对不吵架。”斯南结婚前提出的比斯江更进步了一些:“因为我吵不了几句就要动手。”没等对方回答,立刻又补了一句:“万一我打你,你不能还手。” 两姐妹对这个夜晚的记忆有点偏差。 “大姨娘可生气了,一整夜都没理大姨父,大姨父一直在面帘思过。”斯南记得那夜大姨父苦哈哈地和赵家三个表哥一起睡在客堂间的水门汀上。她半夜起来用马桶,迷迷糊糊看见大衣柜边布帘子下露出一双大脚,还吓得尖叫起来,把全家人都惊醒了。 “大姨娘根本没生气,我进去的时候她还在笑。”斯江记得那夜大姨娘搂着她说什么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要她长大后千万记得广撒网慢挑细选,最好对方没爷娘没兄弟姊妹省得烦心事一大堆。她说那她以后选孙悟空,石头里蹦出来的,大姨娘笑得全身发抖。 后来这件事怎么不了了之的,姊妹俩却都没有印象。到了八月下旬,斯江从大连的舞蹈比赛中拿了少儿组的表演奖回来,西美要带着斯南回新疆,一家人凑齐了吃顿庆功加践行饭。这才知道,南红已经办了停薪留职,跑去服装公司上班了,人也住进了公司宿舍。 第84章 命运的每一个转折点其实毫无预兆。事后回首也许能想起蛛丝马迹,然而因为无从比较选择不同路线的结果,孰好孰坏,也无法判定。 顾南红偶尔回忆起八零年的这个夏天,总觉得口红事件仅仅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迟早会离开工厂,也迟早会离开复兴岛,但她的确没有想过离开赵彦鸿和儿子们。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好逸恶劳自私卑鄙的女人,当年市里一派混乱,家里缺钱少粮,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彦鸿,换得相对富足安稳的生活,以维持她终生唯一的兴趣爱好。 她并不觉得羞愧,她付出了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也承受了来自公婆的轻视敌视,来自妯娌小姑的嫉妒和流言,来自工厂里一些男人不怀好意的觊觎和下流的暗示骚扰。这些她不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只需捏住赵彦鸿一个,他是她选的男人,是她丈夫,必须对她好。她嘴里骂他小鸡肚肠地盯着她不放,心里却是熨帖的,她喜欢把眼光放在外面,放在那许多有趣的男性朋友身上,但她男人的眼光却必须只放在她身上。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世道变了,城市变了,人也总是会变的。安逸的复兴岛,海员妻子和棉纺厂工人的身份吸引力急剧降低,五光十色的老市区迸发出了新的力量,蓝色军绿色的海洋变得七彩斑斓,上海的小年轻们和几十年前的她一样,热衷于追逐来自美国和日本的时髦。她可以坦然跨过四十岁,可以容忍眼角生出的细纹,但她不可以不时髦,不可以沦为土里土气的“普通人”,她不能容忍自己放慢脚步最后被这个新的上海甩下,因为她是顾南红。 离开复兴岛是必然的,她唯一的犹豫是对自己一个人回到市区生活的怯意,而仅仅是这样短短的几个月的犹豫,也使她对公婆、妯娌、小姑子和工厂里以往无所谓的人和事变得不可容忍起来,所有的嫌弃和厌恶突然被放大。这些又反过来变成推动她离开的原因。 南红一直觉得,全家只有大哥顾东文了解自己。西美和姆妈大惊失色,觉得匪夷所思,似乎她成了现代女陈世美,贪慕虚荣到了抛夫弃子的地步,十句有八句在指责她。北武作为弟弟,作为十几年来在万春街撑住娘家的男人,当然是维护她的。但他对于女人的了解实在太过贫瘠,虽然他说尊重她的决定,却依然会认为她对赵彦鸿和儿子们过于残忍有欠考虑。倒是善让还说了一句让她舒心的话。 “大姐,先是顾南红,才是姆妈的女儿,我们的大姐,赵彦鸿的妻子,阿大阿二阿三的姆妈。她得先做那个她想成为的自己。” 据说这话来自某位国外的女哲学家,说得太对了。顾南红敬了善让一杯:“谢谢,我这辈子就只想做顾南红。” “你就想着你自己!”西美觉得她无药可救。 南红不在意她说什么,何况她说得也没错。 顾东文对于这个妹妹的确很了解,她骨子里和他是一样的,想好要做什么,别人拦不住,当年老头子在世,对她管得不是不严,关也关过,骂没少骂,没用。顾南红要买的料子要看的电影要约的会,都刻在她骨子里,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他只能由着她去,仔细看着些,警告她还不如警告那些男人。对于顾南红迟早会离开复兴岛回来市区这件事,顾东文比南红自己知道得更早。至于她会不会离开赵彦鸿,顾东文不在意,他阿妹高兴就好,夫妻间的事只他们自己清楚,没心思的,迟早会走人,留不住的,迟早得放手。 他只担心她住宿舍里安不安全,身边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于是特地抽空去宿舍看了好几次,没两回就跟门卫爷叔、清洁阿姨还有同一楼层里的小姑娘们成了熟人。谁不喜欢顾东文呢?顾家阿哥卖相好,面孔笑眯眯,酒窝甜丝丝,对谁都亲切,来宿舍里探望顾副领队,他总会带上水果饮料一堆,看见的都有份,从来不肉麻钞票,大手一挥,常请年轻人看电影喝咖啡。因为顾家阿哥,大家对看起来不好接近有点清高傲气的顾副领队都友好了不少。 流言还是有的,张经理的爱人借故来了宿舍好几次,徐领队的老婆也来了两回,上级单位里来看她的干部就更多了。南红心里都有数,她是凭空掉下来的副领队,手工业局刘局长亲自腾出半个小时跟她谈话后拍板的,也算“上面有人”,走的谁的关系,张经理从不讳言,逢人就喜滋滋地自夸为伯乐。南红没空理会,她经验丰富,这种事理会了也没用,做成事,做好了才有用。 离正式成立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要从服装公司下属八十个工厂的三万多个工人里选出二十个左右的男女演员,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明说,只能和厂长、书记通气,一家家工厂一个个车间看过去,看中了,叫出来一个个面谈,做思想动员。工厂里的女工们长得合格的,驼背含胸居多,仪态这个种子还没播下,要开花结果起码得十年八年。好不容易说动了人,放在哪里培训,需要哪些老师来培训,培训些什么内容,还要和戏剧学院的老师们商榷。整个公司里,除了张经理,几乎没人知道“时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发布会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用晾衣架和模特展示要活人穿着衣服走来走去,到底用什么标准选人,表演队会不会走上歪路,一百样问题冒出来,人人都要问。 筹备组一共只有七八个人,个个忙成陀螺。南红急得秋燥上火,燎了一嘴的泡,化妆发型都顾不上了,架了一幅黑框眼镜,每天换顶帽子遮掩不成型的头发,涂个口红踩着平底鞋就出门,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宿舍。礼拜天通常也得花半天和几位老设计师看图看打版。以她的眼光,这些还都算不上“时装”,但服装公司要的不是她觉得,要的是经销商们觉得,要的是全国的销量,要的是卖得出去卖得火的款式。 南红头一次明白了北武说的话:你再喜欢的一样事情,变成工作后难免就没那么喜欢了。因为不再是她自己就能说了算的事,方方面面,琐碎太多,约束太多,她得适应别人适应公司适应产品。一次次争论,一次次怀疑,一遍遍解释,南红也会动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出来做事情,而这个事情又和她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完全不潇洒丝毫不风光,苦得要死累得要命天天肚子里一包气。 若干年后斯江好奇地问:“大姨娘你那时候到底怎么坚持下来的呀?” 南红翻了个白眼:“要面子呀,去几天就不干了,你姆妈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 斯江真没想到大姨娘的事业版图里,最大的功臣竟然是自家姆妈。 谁也没想到,对于南红的出走复兴岛事件,最高兴的竟然是赵家三兄弟。姆妈到了市区住,约好每个礼拜天下午请他们看电影逛马路吃晚饭。于是每个礼拜六的下午,三兄弟放了学背上书包就直接来万春街,吃景生做的饭,去东生食堂打下手,跟着斯江去中福会少年宫白相,一个月里把长风公园中山公园西宫玩了个遍,每人口袋里还装着爷老头子给的两块洋钿零用钱,简直是既有钱又有闲,吃喝玩乐啥都行,美上了天。小舅舅小舅妈住在复旦大学,还特地抽空回来接他们几个去大学里玩了一次,回到复兴岛又可以吹上一个月。最好的是姆妈待他们比以前还好,也不威胁扣他们钱了。 南红挺内疚:“没办法了,姆妈上班忙得来要死,只好多给你们几块钱零用。” 阿三大头靠在南红身上蹭:“那姆妈你再忙一点,钱再给我多一点,再多给两块就好了。” “想得美!”南红无视儿子的得寸进尺,揪着他的耳朵警告:“零食不许吃啊,甜的不许吃,哪能又胖了噶许多?裤子都撑破忒了,难为情伐侬。” “我这不叫胖,叫结实。”阿三挤挤胸:“周叔叔说了,这叫结实沟。” “放屁!”南红一巴掌把结实沟打成飞机场:“胖就长不高,男小伟一米七以下就是残废,懂伐?” 阿大挺了挺胸:“姆妈,我一米六十五了,舅舅说我还能长。” 万春街 第50节 “顾景生多高了?” “他就比我高一点儿。” “高多少?” “真的就一点儿。” “你比他胖多少?” “一点儿,真的也就比他胖一点儿。” “二十斤肥肉买回来多大一坨你好意思叫一点儿?!”南红恨铁不成钢,罚他们三个不许吃晚饭,把他们送回万春街睡觉。 半夜顾家五斗橱上的饼干桃酥米饼桂花糕被一扫而空,连大半瓶花生酱都没逃出毒手。 第85章 和往年一样,斯江问姆妈能不能让斯南也留在上海上学。和往年一样,西美依然回答不行。再怎么哀求再怎么哭,还是不行。 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不得已始终存在,钱是一桩,人也是一桩。斯好放在陈阿爷陈阿娘身边,虽然老人家嘴上说不用给钱,但当年斯江的生活费一个月三十块从没断过,如今十年过去了,给顾阿婆的还是三十块,总不能到了斯好这里反而断了。于是一个月六十块雷打不动是要拿出来的。 陈东来这两年油田里光景好了不少,到手能有一百出头,西美自己进了教育系统,一个月三十一块,比在连队里还少了几块。要是斯南也留在上海,得多读一年幼儿园七岁才能入学,万春街旁边的街道幼儿园,一个月要五块钱伙食费另算,但在沙井子斯南已经可以顺顺当当读小学二年级了,起步比别人早两年,将来也能比别人早上班两年。 西美心知肚明斯南比起斯江和斯好是吃亏了,但也没办法,没有让舅舅们养外甥女的道理,她要脸。斯南倒不在意,她刚摸到了上学的门道,要再回去上幼儿园重读一年级她才不乐意。但她绝不承认自己不想离开也离不开姆妈,只能是姆妈离不开她。 “吾要陪姆妈的呀。”斯南叹着气安慰阿姐:“外婆有你,阿娘有斯好,大舅舅有大表哥,小舅舅有小舅妈。要没了我,姆妈多可怜啊。” 斯江眼泪默默流:“姆妈有爸爸的呀。我们都在上海,你一个人在新疆,塞古(可怜)伐!” “爸爸去年只回来过四次!连过年加在一起都不到二十天。”斯南摇头:“阿姐你不要太想我,实在想了就写信打电话呗。”她扭头看向往她包里塞零食的景生:“大表哥你要想我的哦,一定要很想很想我,知道吗?” 景生嫌弃地白了她一眼,拍了拍她的小包包:“五香蚕豆别带了,你门牙掉了两颗,啃蚕豆大牙容易爬出来,会变兔子。回去后少啃骨头,别吃螃蟹。” 刚掉了牙的斯南乐了:“我们从来没抓到过螃蟹!平平哥哥不行——不是这里的平平哥哥,是沈青平那个平平哥哥,大概我们阿克苏没有螃蟹?” 斯江气得找了把榔头出来,包上厚厚两层布,把蚕豆敲得粉粉碎,放到玻璃瓶里交给斯南:“这就能吃了,去放好。” 斯南大喜,抱着斯江一顿猛啃:“就晓得阿姐对吾最好了!吾最欢喜阿姐了。” 斯江心里这才舒坦了:“本来就是!”不免得意地瞟向景生。 景生笑眯眯递给她一袋子小核桃:“包里还能装一瓶,你对南南最好了,对伐?” 斯江:“???!!!” 景生眯眯笑着回到阁楼,听着楼下传来愤怒的榔头声和斯南快活的嗷嗷声,觉得顾北武和善让之间常拿来开玩笑的那句北方话特别顺耳:小样儿,还治不了你了? —— 有了陈斯好这么个小东西,陈阿爷几个月心脏都跳得很规律,天天笑嘻嘻地抱着孙子在弄堂里走来走去,彻底贯彻了抱孙不抱子的原则。顾阿婆白天没事也要去看小外孙,陈阿爷默默打起游击战,没办法,肉团子就这一坨,别人多抱了他就少抱了,这亲家母不识字啊,抱着陈斯好除了乖乖肉心肝肉一顿亲,还能做什么,他就不一样了,他每天带着斯好出门都是有严密的计划的。 祖孙俩每天出门,先谈天气,再认门牌号码,报栏前国际新闻国内新闻上海新闻一一精读,各条支弄里退休老干部们见多识广,有助于孙子见世面。象棋围棋军旗都要从小耳濡目染,麻将是不好碰的,扑克牌也没啥意思。弄堂里今年出生的小鬼头多啊,从小要有好朋友,但是朋友也要精挑细选,爷娘没文化的,点点头摇摇手各走各路就可以了,爷娘有文化的,要停下来深入交往,小朋友握个手,咿咿呀呀轧轧山湖,长大了肯定更加熟悉嘛。 为了减少顾阿婆的影响,陈阿爷曲线救孙,时常约上单位老同事们去东生食堂吃个饭喝点酒,顾东文一忙,顾阿婆就忍不住要去帮两天忙。陈阿娘看不下去,说他越老越小气,对不起亲家母,索性晚上抱着斯好去顾家串门,省得斯江跑来跑去。 新学期开始了,经常看到赵家表哥们的斯江已经给斯南写了三封信。四个月大的陈斯好,吃奶粉吃得胖成个球,三个下巴层层叠叠挂在胸口,口水晶晶亮,拼命低头去啃自己的拳头。暑热还没消,阿娘夜里已经给他套上了钩针小马夹,热得他头发湿漉漉,大眼睛也湿漉漉的。斯好大概记住了斯江,每天到点抻着脖子往外看,嘴里咿咿呀呀的等着阿娘抱他去看阿姐。 斯江承认婴儿时期的斯好比婴儿时期的斯南要可爱漂亮得多,但奇怪的是她虽然喜欢斯好,却完全没有像喜欢斯南那样喜欢。也许因为她长大了,她比斯好大整整十岁,她有太多要做的事,又或许她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渴求成为一个好姐姐。斯江为此自责过几次,甚至忍不住偷偷去问大舅舅。 “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姐姐了?” 顾东文哈哈大笑,刮了刮她的鼻子:“想想你小舅妈说你大姨娘的话,你先做好陈斯江,再去想别的。” 斯江疑惑:“我就是斯江啊,我为什么要先做好我自己?还能怎么做好啊?” “那你就学学景生,他就不想做你的好表哥,不想做我的好儿子,他只管做他的顾景生。” “可景生表哥就是斯南的好表哥啊。”斯江还是不懂:“他——他对舅舅你不好吗?” 斯江觉得景生表哥对大舅舅是那种偷偷的好,有点像小舅舅对外婆的那种好,嘴上不怎么听话,还总惹人生气,可那种好比嘴上的好贴心多了。大舅舅的衣服都是景生表哥洗的,扣子掉了也是他缝的,大舅舅辛苦了一整天回来能喝上汤,有时候是甜汤,有时候是咸汤。早饭都是景生表哥在帮外婆弄,饭店里狮子头要斩的肉,要洗的排骨,也是他每天放学回来就准备得妥妥当当。他一有空就去饭店里帮忙。比起景生,斯江很惭愧,她做得实在太少了。可是每次她也想帮个忙,总被他嫌弃,要么嫌她慢,要么嫌她力气小,要么嫌她什么活都不会干。 “你还是去看书吧。”后面会加一句:“不想考过赵佑宁了?” “你还是去陪斯好玩吧。”后面会加一句:“免得越帮越忙。” “你还是去练功吧。”后面会加一句:“拉筋时别鬼叫。” 气人,这人要么不吭声,一开口就让她一肚子气。斯江不由得暗暗佩服斯南,斯南就可以乐滋滋地坐享其成,她在家的口头禅是“大表哥来帮我这个,大表哥来帮我那个。”景生怎么说她她也不生气,回嘴能回一箩筐。斯江隐隐觉得景生说斯南的口气和说自己的口气是不同的,他说完斯南还喜欢刮她一下鼻子,揉她一下头发,很亲近很自己人的那种。 斯江想来想去,私下偷偷装作无意地和外婆说笑:“南南啊,从小就想和大表哥结婚,笑死人了,表哥和表妹怎么能结婚呢。” 顾阿婆笑哈哈:“怎么不行?又不在一个户口本上,景生是你大舅舅的养子,又不是你们的亲表哥。哎,南南人小鬼大,眼光好拎得清,她那个脾气啊,也就景生制得住,啧啧啧。要能把她塞给景生,你姆妈要笑死了。” 斯江第二天看景生,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两人又成了对头冤家,虽然一起回家一起去中福会,但是一前一后谁也不搭理谁,相隔至少五米远,好在一条直线的中点上有个不知疲惫的赵佑宁。 国庆节放假前,赵家三兄弟跟着赵佑宁和景生斯江一起去少年宫,走到万航渡路愚园路口,碰到一群初中生。 “顾景生——!”远远的一个高挑的女孩跑了过来。 斯江一眼认出是那个溜冰输给景生的吴筱丽,立刻警惕起来。赵佑宁也紧张地问:“她是不是来找我们麻烦的?” 景生双手插袋,淡淡地吩咐:“你们先走,我一会儿就来。” 吴筱丽笑嘻嘻地走近了,还和赵佑宁斯江打了个招呼。斯江慢慢地蹭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却见那个女生笑得很开心,景生从书包里拿出什么东西递给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两人又说了几句话。 很快吴筱丽一路小跑超过了她们,还得意地看了斯江一眼。 景生也追了上来。 阿大搂住他的肩膀:“你和她要好了?女阿飞找你做男朋友是不是?” 景生拍开他的手:“瞎三话四。” “那你们说什么了?”阿二也凑上去问。 “没说什么。” “你给她什么东西了?我都看见了,一张纸,哈哈哈。”阿三乐得不行:“肯定是她写给你的情书,被你退回去了吧。” “不是,不是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景生不耐烦地加快了步子。 斯江扭过头,见对面路口的吴筱丽还在朝这边挥手,她的爆炸头拉直剪短了,看起来清清爽爽的,笑起来还挺好看。 斯江急走了几步,赶上了景生,咳了两声:“不是说要离垃圾远远的吗?什么嘛。” 景生一怔,慢悠悠地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斯江猛地扭头瞪了他一眼,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是不关我的事。” 从现在开始,我要是再搭理顾景生我就是小狗。十一虚岁的陈斯江狠狠地立誓,她忘了她生于庚戌年,属狗。 第86章 这天夜里斯江趴在床上写日记: 1980年9月27日星期六晴转小雨 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杜牧(唐) 下午明明还是大晴天,晚上突然下起了雨,雨丝飘在脸上凉飕飕的,秋天来了。国庆节有三场汇报演出,市里一场,区里一场,学校一场,还要去电视台录一台节目。我不太想参加合唱队了,如果跳舞和唱歌只能选一样,我宁可选跳舞。如果能两个都不选就更好了。 跳舞真苦,而且我觉得我不能跳得更好了。这次去大连,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意义,那些叔叔阿姨大姐姐大哥哥跳得实在太好了,我得的表演奖其实就是个安慰奖,唉。他们每天都要练习八个小时,我肯定坚持不住,而且比起那几个姐姐,我的头身比不太优秀,这要怪爸爸,我和斯南斯好都是大头。唉,反正我的理想也不是成为舞蹈演员。 有时候想想,我和赵佑宁有点像,他也不喜欢弹琴,可是没办法,只能一直弹。我没那么喜欢唱歌跳舞,也没办法,虽然没有人用针扎我,但是我才说了一句不想继续参加合唱团,姆妈就好像天都要塌了一样。其实演出就是那么回事,没什么了不起。唉,我都不敢说不想跳舞。如果不唱歌不跳舞,我也不知道要去学什么别的,算了,“擅长”那个栏目后面有个唱歌跳舞好像看起来还不错。唉。 今天有四个“唉”了,唉,凑齐一巴掌算了,谁让我还遇到一件特倒霉的事呢,那个女阿飞吴筱丽,呵呵,突然变成了某某人的“朋友”了,真是奇怪。当然,他爱和谁做朋友,不关我的事,他又不是我的亲哥哥,连亲表哥都不算,我干嘛要管他呢。反正他成绩好,老师也不管他交没交坏朋友。大舅舅嘛,我是不会打小报告的,二表哥他们哇啦哇啦说了很多,我觉得大舅舅好像也不关心这件事,他一直觉得某某人做自己做得挺好的。那好吧,将来真的被坏人影响了,被骗了,也不关我的事,都是他自找的。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是不和某某人说话的第一天,我要坚持住,对了,还要告诉斯南,人都是会变的,变好很难,变坏很容易,她在新疆也要注意。 大衣柜被敲了几下,斯江赶紧合上日记本。 “鸡汤小馄饨吃伐?”景生掀开门帘探了探头,却见斯江猛地把日记本往枕头下塞,扭过身子警惕地看着他。 “覅吃!”斯江有点心虚,翻身盘腿坐了起来,摊开毛巾被抖了两下:“吾要睏高了。(我要睡觉了。)” 见她气囔囔地背对着外头躺下,景生淡淡地道:“正好一人一碗,夜里饭店带回来的鸡肉,拆了鸡丝,还有点干丝,用鸡汤一道煨过,刚刚摊了张蛋皮——” 咽了好几下涎唾水的斯江一骨碌爬了起来:“浪费勿大好,外婆又要肉麻(心疼)了。”算了,明天才是不和他说话的第一天,今晚不算。 景生偏开身子,还是被斯江刚洗完的头发甩了一脸湿哒哒。 “哎哟,谢谢侬!”斯江随手拢起长发,狡黠地一笑。斯南的口头禅真好用,嘻嘻,活该。 景生莫名其妙地捞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这家伙没吃馄饨先吃了火药?戆呵呵的。 四碗小馄饨冒着热气,早上剩下的炒花生米和萝卜干现在看看也很诱人。顾东文把记账本和一卷卷的钞票粮票推开来,起身去洗手。斯江仔细看了看,九月份已经做了三千块出头,很替大舅舅开心。 “舅舅,明天我可以去银行排队换零钱。”斯江自告奋勇:“早上电视台彩排,大概十一点钟结束。” “没事,景生明天去换,换好了去电视台接你,你们一道来店里吃中饭。”顾东文笑着说:“他下午中福会有课,上好课去游泳,你要不要和景生一起去游泳?上个礼拜你小舅妈送了你一件游泳衣,下过水没有?” 顾阿婆吹了吹调羹里黄澄澄的鸡汤:“送来第二天我就洗好了,到底是体育用品商店里买的正规货,质量老好的,一点也不褪色,隔壁老刘家孙女那个泳衣,汏一趟,一脸盆红彤彤的水,吓死人。” 斯江苦巴巴地叹气:“我不会游。”要不然上次龙华水战她肯定也要参加的。 “让景生教你。” 景生眼皮一撩:“我只会你那种教法。” 斯江呵呵笑:“不用不用,我还是回来练舞吧,老师说有几个细节要再认真抠一下。” 顾东文想想自己当年把景生一次次丢进水里不给他上岸的情形,摸了摸鼻子:“对了,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东西给她了没?” “嗯,今天正好遇到,给了。” 斯江一不小心把大半只小馄饨囫囵吞下了肚,从嘴里烫到喉咙再一路烫到心里,她嘶嘶吸气,搁下调羹去拿水喝,紧张地竖起耳朵,偏偏对面的一大一小只管闷头吃,没下文了。这顿宵夜吃得斯江抓心挠肺的,吃完了还坐在台子边上陪着顾东文算账,好不容易等景生收拾完上了阁楼,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阿舅,那个版纳的小姑娘,你们给她什么了?” 顾东文一愣,酒窝慢慢深深地凹了下去。 阁楼口却传来景生的嘲弄声:“说了不关你的事,陈斯江。” 顾东文无奈地笑着耸耸肩:“那家伙不让说,囡囡别生气啊。” 斯江小脸涨得通红,手脚都有点发麻:“不生气。”她听见自己声音有点抖,想站起来回里间去,又觉得这样走了太丢脸。 “阿舅,我帮你再数一下粮票吧。”斯江把拿一沓子一沓子的粮票拿了过来,橡皮筋半天都拆不开,粮票上忽地泅湿了一个小圆点。 不一会儿,景生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倒了杯水喝,又在五斗橱抽屉里翻了翻,这么围着吃饭台子转了好几圈,见斯江一直低头数着粮票,没像往常那样发脾气或者瞪自己讽刺几句,反而有些不自在,再看顾东文正一脸幸灾乐祸地对着自己眨眼睛,他眼皮一跳,几步蹿回了阁楼上,拿了本书躺下,随手翻了几页,又觉得自己信守对别人的承诺是没错的,就是刚才说话好像冲了点,但谁让她故意用湿头发甩他脸了呢。平时谁都宠着她让着她捧着她,惯得她,受不了一句重话,他还就偏不让着她捧着她宠着她。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搁下书,却怎么也睡不着。 万春街 第51节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斯江若无其事地跟顾阿婆说:“外婆,我差点忘了,中午我不去舅舅店里了,回来吃中饭,班上有几个同学说好要来做作业。” 景生便抬头瞥了她一眼。 顾阿婆忙着剥蛋壳:“哦,那景生就不用去电视台等你了?” “嗯。不用。”斯江几口喝完粥:“外婆,我先走啦。”她背上练功包急匆匆地出了门。 “嗳!你蛋还没吃呢!囡囡——”顾阿婆追出去两步,越想越不对劲,回过头来看看景生:“你们两个又不好了?吵架了?” “没。”景生慢吞吞地继续喝粥。幼稚,谁会和她吵架。 —— 国庆节,北武和善让带着顾阿婆和斯江坐周善礼的车去南京和周家的亲戚朋友见一见,顺便玩一玩。景生留在家帮顾东文的忙。 因为中央电视台、各省电视台和报纸杂志都报道过,东生食堂堪比一大景点,不少游客都抽空来体验上海家常菜的滋味,各省市机关组织前来观摩学习的人也不少,两父子从早忙到晚。市里区里街道也很重视这次宣传机会,节假日专为烈属孤寡老人送菜的菜场工作人员特地上门服务,猪肉提供单位团体价格,水产品也保质保量,全方位保障这面“个体经济”的红旗能代表上海大放异彩。 等北武他们从南京回来,上学的上学,开店的开店,带孩子的带孩子,一眨眼便入了冬。斯江和景生闹了两个月别扭,已经明显到连赵佑宁都发现了,他两头劝,两人却都说没事,但照旧互相不说话,几乎连看也不看对方。赵佑宁又劝了两次,发现斯江连他也疏远了,多了学校另外两个参加合唱团的小姑娘和她一起走,女孩子们走在前面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他和景生盛放他们吊在后面,倒是阿大阿二阿三两边吃得开,每次买些小吃零食送上去,都能换来一堆谢谢。 景生头一次发现女生的心眼居然能小到这种地步,一件和她完全无关的事,她能气成这样,气这么久,真是匪夷所思。他以前还觉得姆妈生顾东文气的时候有点蛮不讲理,现在才发现姆妈真是太讲理了,她生气是以小时为单位的,最多一两天不理睬顾东文,但还记得给他做饭,哪有像陈斯江这种几个星期几个月憋得住不跟人说话的。他和她有仇?但景生也清楚斯江憋到这个份上,貌似大概可能会一直和他别扭下去了。他有几次在学校楼梯上遇见她,想跟她讲几句,这人倒好,看见他跟看见鬼似的,不是急匆匆甩脸色擦肩而过,就是调头扬长而去,真是可笑又可气,全世界就得都顺着她?凭什么呢,景生心里渐渐也憋了一股气,便也无视起斯江来。 顾阿婆私下愁啊:“唉,这两个小冤家又是怎么了呢。” 顾东文呵呵笑:“长大了呗。” “你去跟景生说说,他是哥哥,又是男孩,要让着妹妹一点,一个屋子里都不说话,像什么呀。” 顾东文笑弯了眼:“随他们去,多好玩。” 他都看在眼里,两个孩子装作毫不在意对方的模样,其实天天留心着对方在干什么,耳朵也竖着,看个《加里森敢死队》还要借着他和老人家的嘴讨论剧情,实在太好笑。少年意气,也只有年少无忧的时候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这么费神了,顾东文才舍不得不看戏,更何况还是景生的好戏。只不过这家伙从小没有玩伴,也没和差不多岁数的女孩子相处过,明显缺了根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窍,那么点小事都不知道去哄哄妹妹,将来谈女朋友有的苦头吃。 顾阿婆却担心斯江,平时最好说话的小姑娘,怎么钻进牛角尖里能呕这么久的气呢,倒有点像王文娟演的那个林妹妹了,不好,实在不好。要说女小宁呢,最好是斯南那样没皮没脸没心没肺的,不伤心不伤神也不伤身。顾阿婆想想,倒不只有景生制得住斯南,也只有斯南那样的才吃得住景生。她像斯江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已经开始替她相看亲事了,男女相处之道,持家之道,老娘时不时就要教导几句,姊姊们回来也会跟她说。可惜南红西美这一辈,一听她开口就嫌弃是旧社会的封建糟粕。糟粕啥啊,这女人生下来,不就得和父母长辈兄弟姊妹、丈夫公婆妯娌姑嫂相处,万事求的是个舒坦,谁还能一个人到老不成。她有心跟斯江提几句,却被儿子给堵了回去。行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儿孙自有儿孙难,她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不多嘴了。 第87章 小孩子是很奇怪的物种,不记仇的时候哭过就忘,记起仇来能记一辈子。景生这个“某某人”并没有再出现于斯江的日记里,对斯江而言,当初事情的细节和羞窘的感受其实已逐渐模糊了,唯独“不理他”日复一日地重叠累加,变成了习惯。 每天上学,景生远远地跟在斯江后头,看着她身边逐渐多出几个女同学,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进校门,放学后又看着她们一群人慢慢变少,最后斯江独自拐进六十三弄时常常回头看一眼,这时景生就会停在小人书摊前翻翻书。他觉得无论斯江怎么不讲理,他还是要信守和顾东文的约定,只要眼睛看得见,就算“一道走”了。 十一月七日立冬,正巧是景生十二周岁生日,顾东文说回了上海还没给他庆祝过生日,今年要好好过一下,特地通知了北武善让南红他们也回来吃饭。顾阿婆早早地就提醒斯江记得给表哥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斯江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还是不得不揣着外婆给的大团结去了新华书店。转了半天,照着善让开给她的书单,倒先给自己买了好些书。 这学期开学前,善让送给斯江一套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的《飘》,斯江囫囵读完后,就彻底告别了《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迷上了小说,可身边没有人和她探讨那些她还看不懂的内容,只能在日记里写下许多复杂又矛盾的读后感,一会儿钦佩郝思嘉的勇敢坚强,一会儿责怪她不该继续喜欢阿希礼,毕竟他已经是韩媚兰的丈夫;一会儿觉得白瑞德是个美国阿飞,配不上郝思嘉,一会儿又觉得白瑞德实在是个好爸爸好老公。书里不少关于亲吻和情欲的词句段落令她脸红心跳迅速跳开,因为郝思嘉读起来和自己的名字有点相似,斯江不自觉地代入了小说中,感到了一丝满足和兴奋,又无端有些羞愧。 “我们俩真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你和我一样,为人冷酷、贪婪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认识你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会爱你。我爱上了你,因为我想碰碰运气。” 斯江抄写了不少书中的句子,像白瑞德所说的这个,她无法想象也不能理解。当然,人人都喜欢郝思嘉,她那么漂亮,勇敢,什么也打不倒她,但她的确又有那么多缺点。爱是什么?为什么会要靠运气呢?斯江企图从自己的生活里去挖掘类似的人或类似的情感,然而一无所获。她隐隐觉得景生是冷酷又无所顾忌的,然而一旦把他和小说联想到了一起,斯江自己先不能忍受了。他也配?呸!也就长得好看有点像而已。 书什么都好,就是太贵。一本将近六百页的《简爱》要两块钱,四册的《基督山伯爵》要四块,四册的《红楼梦》也要三块七。一张大团结吃吃小馄饨生煎馒头油墩子能吃一个月,在书店转几圈就没了。但是小舅妈说了,有的书借来看看就行,有的书一定要买回来,随时随地想看就能看,每次看收获都会不一样。斯江最后才咬咬牙给景生选了一本五毛七分钱的《星际旅行》,她猜男生应该都会喜欢这类型的书。 趁着景生每晚出门蹓跶的时候,斯江认真地选了一套黄山风景的年历画开始包书,剩下最后一本《星际旅行》,她本来没打算包的,在扉页写上生日快乐四个字,想想既然是礼物还是帮他包上算了,还没包完,赵佑宁急匆匆找上门来,说因为万春街的公用电话下了班,斯南从阿克苏打电话打到他家里,有急事。顾阿婆怕景生回来家里没人进不了门,只好让斯江先去佑宁家接电话。 “叔叔好,阿姨好。”斯江平息着呼吸,礼貌地打招呼:“对不起,打扰了,实在不好意思。” “斯江是吧,你好啊,没事没事。”赵衍笑着把一杯温水放在电话机边上:“慢慢说,不急。” 赵佑宁的姆妈吴熙微笑着点了点头,手里的鸡毛掸子温柔地滑过钢琴。斯江一身微汗突然就变凉了,总觉得她刚刚才放下了缝被套的大针。 斯南在电话里哇啦哇啦了两分钟,斯江才弄明白,原来阿克苏的上海知青们又闹出大事了,姆妈下午就被孟阿姨和曹阿姨叫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沈青平他们全跑来宿舍,四个小孩还没吃晚饭,学校里也乱成一团,陈校长梁主任拦不住那些要去县城的老师,吵翻了天。 斯江急出一头汗,问她有没有打电话给爸爸给小舅舅。斯南说爸爸办公室没人接电话,小舅舅的电话她不记得了。斯江让她带着沈青平他们去梁主任家待着,先问梁师母要点吃的填肚子,姆妈肯定很快就会回去,又再三叮嘱她千万不要跑出学校也不要搭车去县里看热闹。斯南保证自己会乖乖地等在学校,最后才问大表哥在不在,她想和他说句生日快乐。 “我昨天画了一张画寄给他呢,我画得可好了,真的。”斯南叹了口气:“可惜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收到。阿姐,你记得让大表哥回信给我啊,你告诉他,他要是还像上个月那样喜欢我的话,也要回三封信给我,我写了四封信呢,那我先挂啦。” 挂了电话,斯江才发现电话机边上又多了几样小点心。赵佑宁一脸关心地问:“南南没事吧?” “没事的,应该没事的。”斯江心里也没数,努力扯着嘴角笑了笑:“请问我能再给我舅舅打个电话吗?” “可以的,你打吧。”赵佑宁热情地拿起话筒递给她,斯江却没接。 赵衍抬起头,见这个极好看的小姑娘正犹豫着等大人发话,便放下手里的书柔声道:“打吧,我家电话可以直接拨长途电话的,知道怎么拨北京的电话号码吗?” 斯江这才接过话筒:“谢谢,不用打长途电话。我舅舅舅妈这学期在复旦大学学习,过了年才会回北京。” 赵衍笑了,这么巧。 没能找到阿舅,斯江失望地搁下电话道谢告辞。 “我正好在复旦工作,要不你告诉我你舅舅的名字和电话,明天我去学校帮你转告他?”赵衍看得出在儿子在自己身边转悠来转悠去打的什么主意。 斯江眼睛一亮:“谢谢赵叔叔!” 赵佑宁送斯江进了万春街弄堂才往回走,还没进家门就听见父母又吵了起来。 姆妈的声音有点尖厉:“伊心思勿放勒钢琴上,倒去关心女同学屋里厢格事体,电话号头连新疆宁都晓得,要好好交港伊!侬有空帮忙,为撒没空监督伊弹琴?(他心思不放在钢琴上,倒去关心女同学家里的事,电话号码连新疆人都知道,要好好说说他!你有空帮忙,为什么没空监督他弹琴?)” 爸爸的声音照旧是没有温度的:“一万个小宁学钢琴,只出得来一个得奖格,侬弹了几十年,有多少宁认得侬?科学家工程师是勿一样格,是真正为国家做贡献,港了侬啊勿懂,侬格教育方法太恶劣,再继续下去,日脚勿要过了。(一万个孩子学钢琴,只有一个能得奖,你弹了几十年,有多少人认识你?……说了你也不懂,你的教育方法太恶劣,再继续下去,日子没发过了。” 姆妈冷笑道:“勿过就勿过,明朝就去领离婚证,儿子归吾。” “儿子勿可能跟侬,会被侬弄色格。(会被你弄死的。)” …… 赵佑宁在楼梯口静静站了会儿,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凉风习习拂过脸庞,他有点羡慕斯江,她外婆她舅舅对她那么好,而且爸爸妈妈都不在她身边。他也渴望那种自由自在,偏偏其他同学却无比羡慕他。楼上的争吵声渐停,赵佑宁故意把大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把楼梯踩得咚咚响,进了家门就坐到了琴凳上,打开琴谱,深呼吸了几下:“还没到九点,我再练会儿琴。” 吴熙一怔,瞥了丈夫一眼,轻轻站到了儿子身后。 黑白键盘飞快跳跃,一连串音符欢快地流泻,斯卡拉蒂的《d大调奏鸣曲》在康家桥弄堂里响起,给这微凉的秋夜增添了一份明朗的光彩。 “注意下面的快速交叉——” “手指关节支撑好,旋律声部再明亮一点。” “四指的力量加强,加强,再加强一点。” 吴熙的指点比往常温柔了许多。 —— 回到家的斯江急急忙忙说完阿克苏的事,又把斯南要景生回信的事也说了。顾阿婆叹了口气,扭头朝阁楼上喊:“景生啊,斯江说,斯南让你记得回三封信给她。”上面传来一声“嗯。” 斯江这才注意到桌上摊开的年历画。 “咦?书呢?外婆,你看到这上面的书吗?就是那个——礼物。” “哦,景生拿上去了,他说不用包书皮,麻烦。还说谢谢你,他本来也想买的,太贵了,一直没舍得。” 斯江嘴角抽了抽,贵什么啊,才五毛七。 顾阿婆又叹了口气:“自古以来书就比肉贵,那几本书看看不厚,能买四斤猪肉呢。我看你不是对景生挺大方的嘛,还闹什么别扭啊,阿哥阿妹自家人,快点去和好,晓得伐?” “???”斯江拿开最上面的年历画,才发现她包好的一套《基督山伯爵》也不见了,只留下被撕得很难看的四张破书皮。 景生的头从阁楼里探了下来:“谢谢。” 谢侬只头!!! 斯江捏着崭新的破书皮怒目圆睁瞪着某某人,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 景生是真的被四块钱感动了,主动求和:“爷叔说《基督山伯爵》特别好看,等我看完就借给你看。”但是一定要记得还。 我的!基督山伯爵是我的!斯江在心底嘶吼。 这晚,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某某人再次出现在了斯江的日记里。 第88章 凌晨四点半,景生惊醒过来,压在手臂下的书咣当掉在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阁楼床矮,他手一伸就把书拿了上来,侧耳听了听,楼下黑漆漆的没动静,顾东文应该已经去长寿路菜场了。 这个点醒来很难再睡得着,刚才做了什么梦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梦到姆妈了。昨晚顾东文啰哩啰嗦地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往事,又怪他只顾着看书不搭理他。 景生皱了皱眉又翻了个身,他还是没法自在地说起她,平时不去想就还好,想起来提起来看到照片就说不出的难受,掉不出眼泪,也不像以前那种钝钝的疼,就是闷闷的喘不上气,不能多想。 他其实不想过生日,她生他差点没命,他本来就不该被生下来,他是别人嘴里的“野种”,流着□□犯的血,他是活着的罪与恶。他记事后就开始躲着她,他宁可她打他骂他,那是他应得的,他会觉得好受一点,可她却一直对他那么好,她总是很温柔地跟他说话,教他做菜,心疼他去割胶,担心他下澜沧江玩水,比顾东文啰嗦十倍,还要唱歌哄他睡觉。他却从没对她好过,想对她好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他用不着靠过生日记住她,他一直记得。 吴筱丽说她爸爸好像知道他姆妈以前的事,但他不想知道,他严厉警告过她不要瞎问不要瞎猜不要瞎说,她被吓得不轻,发了好几个毒誓说她不会。她爸爸赶走她和她姆妈另外找了个女人结婚,就是个混账东西,他不想从这种畜生嘴里提起他姆妈的名字,只希望顾东文写给她的东风农场几个团领导的电话有用,至少能证明她姆妈在版纳是和她爸爸领过结婚证的。 好在斯江已经不为这个事生气了,被《基督山伯爵》感动了的的景生想来想去,索性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在灶披间里忙活了一个多钟头。 顾东文从店里备好菜顺便买了豆腐浆和生煎馒头回来,见到一台子的早饭:现炒的八宝辣酱面上盖着溏心荷包蛋,炸得金黄的糍饭糕冒着热气,还有青椒炒干丝、猪油渣炒白菜、拍黄瓜三样小菜。他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挂历:“咦,今天到底是你生日还是我生日啊?” “那你吃不吃?泡饭酱菜也有。”景生溜了一眼大衣柜边上的布帘子,里面窸窸窣窣传来顾阿婆和斯江的嘀咕声。 被《基督山伯爵》气了一夜的斯江特意在床上磨磨蹭蹭,本想等景生走了再出去吃早饭,奈何鼻子不争气,香味直冲进去一路往下奔,五脏六腑都被勾得活跃了起来,然后这手啊脚啊的也不争气,不知不觉地就下了床,就连脑子也自然而然地开始分辨食物种类。 “囡囡,快点喽。”顾阿婆在外头催:“面要糊忒了,哦呦,难为情哦,景生你今天是小寿星,怎么还爬起来给我们做早饭,还弄了这么多。” 景生慢吞吞吃着面,含糊地嗯了一声。 顾东文笑眯眯地捅了捅他:“和好啦?” 景生只当没听见。 斯江别好三条杠出来,扫了一眼桌上,犹豫了两秒坐下拿起筷子:“外婆,我吃好了再去刷牙洗脸好伐?” “就是,本来就应该吃好再刷牙,要不然都白刷了。”顾东文笑着把自己买的豆腐浆推过去:“囡囡,阿舅专门买了咸浆,哦,还有生煎馒头,来来来,侬最欢喜切格。” 斯江的筷子停在八宝辣酱上舍不得挪开来,但是阿舅的一片心意也不好辜负,她为什么只有一个头一张嘴呢,羡慕哪吒,嗷嗷嗷。 景生闷着头喝完面汤:“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先上学了。” 顾阿婆一筷子敲在顾东文手上:“你几岁的人了?烦不烦啊!拿过来,你老娘要吃豆腐浆。” 顾东文忍着笑把豆腐浆碗换了地方,朝斯江做了个鬼脸:“好好好,阿拉要敬老,老娘最重要。囡囡还是勉为其难将就一下,随便吃吃侬阿哥烧格早饭算了。” 吃人的嘴短,斯江看着景生的背影,勉为其难地随便夸了一句:“辣酱面米道老好格。” 门帘落下,楼梯咚咚咚,节奏明快。 —— 下午放了学,斯江先去居委会前的公用电话亭问有没有自家的电话。 当班的肖为民热情之极:“中午阿克苏来过一只电话,侬外婆接着了。”为了找顾阿婆接这个电话,他一口气从六十三弄跑到七十四弄,真是太负责了,当时另外两只电话叮叮叮响个不停没人接就不怪他了,谁让是东东阿哥家有事体呢。 万春街 第52节 斯江道了谢,一转身却看见了景生。两个人大眼瞪大眼了几秒钟,还是景生先开了口。 “嬢嬢那边没事吧?” “嗯。”斯江往家走:“不知道,外婆中午接到电话了。” 景生落后了两步,沉默了片刻说道:“肯定没事的。” “嗯。” 好在很快到了家门口,斯江跑上楼梯,说不出的懊恼,怎么就跟这个家伙说话了呢!明明新仇旧恨都还没消,哼,算了,今天他生日,暂且不算,明天重新开始不理他。 家里却已经热闹得很,北武和善让正在和顾阿婆顾东文说话,见两小回来,都笑着对景生说生日快乐。北武送给景生一支英雄100金尖钢笔,顾东文拿过来看了半天:“真金的?你还真舍得啊,景生,你咬咬看这个笔头。” 善让笑得不行:“大哥你对金子这么有感情吗?中苏友好大厦上面的金五星你咬过没有?” 顾东文一怔,桌子下就踹了北武一脚:“好你个顾北武,把你哥卖了啊。” 北武笑着把笔尖往他嘴里塞:“大哥你铁口直断,看看是多少k金的,景生还小,咬不出成色。” 两兄弟拽着金笔做角力状,你来我往还配上了音。斯江在善让怀里笑得肚子疼。 顾东文最后抢得金笔塞给景生:“啧啧啧,你爷叔还真是大出血了,赚了赚了,早知道去年就应该好好庆祝一下,以后每年都要搞,记住啊,你记得提醒我。” 景生捏着笔,浓密的长睫毛轻颤了几下:“爷叔这个太贵重了——”他不好意思收。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戆小宁,贵什么重,这个14k金的,一克金子融三只笔头,一支笔最多0.33克,撑死了三十块钱,你老子我这个礼才是好东西,拿着。” 大家凑过去看,顾东文送给景生的是一块全新的进口英格纳手表。景生仔细看了看,戴上了,也没说谢谢。顾东文得意地朝北武眨眨眼,北武拱手认输。 善让送了两条泳裤和一个游泳眼镜:“幸亏斯江说了你在学游泳,不然真想不出送什么好,景生你喜欢什么?别客气啊,明年我和你叔叔早点准备,不能被你爸甩太远。” 景生脸上一热:“不用,其实我什么也不缺,谢谢。” 斯江忍不住说:“他也喜欢看小说。” 善让笑着从包里取出十几本书:“这套外国文艺丛书挺不错的,你们俩一起看吧。对了,上次斯江你信里提到的白瑞德对郝思嘉的爱情——” 斯江赶紧把那堆书拢进自己怀里:“舅妈!那个只能你和我悄悄地说!” 善让大笑起来,弹了弹她的鼻子:“那让你舅舅星期天来接你们到复旦吃晚饭,他们男生去打球,我们谈心好不好?” 景生看了看那堆书,《鼠疫》、《美国短篇小说集》、《堂吉诃德》,他手还没伸出去,就见斯江警惕地看着自己,脸上明晃晃地写着——“我的,都是我的。” “你看完了我再看。”景生嘴角抽了抽,好不容易憋回了笑。 晚饭是顾东文掌勺,顾阿婆打下手,说什么也不让景生动手。景生便和北武聊起《基督山伯爵》来。斯江拉着善让进了里间,取出日记本,翻到前些时的一篇读后感:“舅妈你只能看这两页和后面这一页!其他的是我的日记,不能给人看的,好不好?” “好的好的好的。”善让笑着接过日记,深呼吸了两下:“啊——,比看考卷还紧张,谢谢斯江宝贝肯和我分享你的日记!” “这不是日记,这是读后感!”斯江睁大眼纠正:“只是写在日记本上的读后感。” 善让故意调侃她:“雷锋的日记全国人民都能看,我和斯江这么要好,以后斯江宝贝肯定也愿意给舅妈看她的日记,对不对?” “不行,雷锋记的都是好事——” “看来斯江做了不少坏事啊,比如和景生闹别扭?” “才没有!”斯江扭成了牛皮糖,扯着善让的衣服板起脸:“舅妈你看不看啊?不看就还给我。” “马上看!” 斯江拖着腮红着脸,看着自己的文字迎来了第一个读者,心跳得特别快,耳朵里却传来外面基督山伯爵的故事,哼,顾景生才做了许多坏事呢,和女阿飞做朋友、嘲笑别人的友好关心、不和她说话、抢了她四块钱的书,这人太讨厌了,居然还收到这么多这么好的生日礼物。斯江觉得自己太亏了,明年也应该庆祝一下生日,看他送什么礼物给她,嗯,还有斯南,也要过生日。 “爱,到底是什么呢?”善让依依不舍地放下日记,轻轻重复斯江读后感里的最后一句。十一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思考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呢,想到自己十一二岁还什么都不懂,善让感慨万分,她不想用一句“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去敷衍斯江。由于《飘》是她送给斯江的,善让觉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有义务尽己所能地为小姑娘解惑,但是传道授业她可不敢当。 “舅舅还给你写过这样的信啊?”斯江很吃惊,捂住了嘴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那舅舅说出了自己的真面目——他的真面目不好吗?我看阿舅什么都很好!” “嗯,我也觉得他什么都好。”善让笑着也压低了声音:“可是别人看我们,和我们自己认为的不一样。比如我觉得你舅舅很有处理人际关系的智慧,可有人说他世故圆滑。又比如他当时做的很多事,我觉得都没什么,但也许别人就不能接受,要不然为什么有人会说你舅舅是流氓阿飞呢?” “阿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江很愤怒:“他就是不想去工厂上班,而且大家都听那些电台的,姆妈她们兵团里的知青都会收听。” “这是衡量标准的不同。在有些人眼里,这就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例如郝思嘉杀了人,媚兰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她爱思嘉,可换作陌生人,说不定就会告发她。” “嗯,这个我懂。可她们都是女的,也叫爱吗?” “当然,父母爱子女,是爱,你爱斯南,也是爱,朋友之间的友情,也是一种爱,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爱。”善让想了想:“不管你舅舅做了什么,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我都会支持他,都会想要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就很开心,他高兴,我比他还高兴,他难过,我会比他更难过,我觉得这也是一种爱。反正爱一个人肯定不会只爱他的优点,哪怕是坏人,也会有人爱他。” 斯江若有所悟,半晌后叹了一口气:“这也太难了。” —— 顾南红来得晚,生日饭已经吃了一大半。她风风火火地脱了外套丢下包,上桌一顿猛吃,还闷了两小杯白酒,才缓了口气,从一个大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给景生:“穿上试试。” 景生在屋里只穿了件白衬衫,便直接站起来套上外套,扣好扣子,他抬眼扫了一圈,见大家都盯着自己不吭声,难得地局促起来,耳尖烧红了一点点,轻声咳了咳:“好了吗?那我就先脱了。” 斯江几乎有点嫉妒了,顾景生的优点不就是长得好看嘛,好吧,还有个子高,好吧,还有成绩好,好吧,还有会做饭,还有游泳也游得快,没了,其他全是缺点。 顾阿婆又仔细看了看:“不怎么样,像个麻袋似的,松松垮垮的没有样子,也就我们景生长得好看,换个人穿像要饭的叫花子。你也不买件好点的衣裳,真是的!” 南红嚷道:“姆妈你懂什么呀!这是日本的名牌货,我们表演队那帮男的,谁也没我们家景生穿得好看,一半都没有。看看,多好看多洋气的男小伟(男孩子)!” 顾东文切了一声:“你也不看看他老子你大哥我多好看,真是的,虎父无犬子懂吗?” 善让喝多了几杯,靠在北武身上笑:“呀,北武穿这样的肯定也好看。大姐你这在哪里买的?我要去给我家北武买一件。” 南红叹了口气:“善让你有眼光,可惜就这么一件,好不容易搞来的,我们服装公司没一个人懂这件有多灵。” 景生脱下外套小心的收好:“谢谢嬢嬢,我明天就穿。” 南红欲言又止,摆摆手:“对,穿,随便穿,天天穿,再好的衣服,就得被人穿。景生你放心,嬢嬢保证你再长十公分一样能穿,再过十年穿着也不过时。这衣服就这么神奇!” 很多年后,斯江才发现,顾景生这件像麻袋一样的黑外套是川久保玲的homme,被斯南翻出来套在身上,1997年依然时髦得不像话。斯江又重温了一遍由这件外套引发的嫉妒,小本本上又多记了一笔。 第89章 收拾完餐桌,顾阿婆听儿女们说起正事来,便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两个孩子却都赖在桌边不走。斯江说她要再看会儿书,景生说他也要看会儿书。斯江恶狠狠地瞪向景生,景生心情好,轻轻扬了扬手里的《基督山伯爵》:“我第一本马上看完了,明天就轮到你看。”斯江眼睛瞪得更圆,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活像一只河豚。景生憋不住笑,赶紧竖起书挡住了脸。 北武戳了戳斯江的脸,上楼把台灯挪来吃饭台子上,让他俩坐到一起看。顾东文往他们手边放了两个苹果:“来来来,排排坐,分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斯江和景生抬头瞪他,看起来超凶的,顾东文的酒窝更深了,又放了个苹果在善让面前:“这姑娘醉了留一个。” 微醺的善让还捧着半杯啤酒不放,腾出手来去摸苹果:“大哥我没醉,真的,就特别高兴,事情终于都定下来了。对了,斯江今天还给我看她的日记,这个待遇你们羡慕吧?” 北武手背在她脸上贴了贴,滚烫的,笑着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一口闷完,塞给她一杯温温的茶水:“羡慕又嫉妒。” “阿舅,舅妈看的是我的读后感,不是我的日记!”斯江无奈又解释一遍。 北武笑着点头:“我懂,斯江只有做了好事才会写在日记里给我看。” “还有什么好看的姐姐什么漂亮的阿姨喜欢他,斯江你可别忘记记下来,偷偷给我看一眼啊。”善让朝斯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 顾阿婆狠狠掐了儿子一把,压低了声音问:“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招谁惹谁了?” “没!”北武转身捧住善让的脑袋狠狠地揉了揉:“说什么呢你,还没醉?没醉?” “阿舅只喜欢舅妈你一个人。真的,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斯江记起以前斯南捅出来的漏子,大声宣布。 善让甩甩脑袋,在北武手里抬起头,平时明亮的眸子氤氲了一层雾气:“喜欢是不够的,真的,真的,要比喜欢还要喜欢,要爱。” 北武轻笑着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爱,爱的,本人顾北武,只爱周善让一个,目前预计再爱十年二十年也不够。” 善让原本就酡红的脸颊更红了,她笑着紧紧抱住北武的脖子不放:“嗯,还不够,要一辈子!” 景生和斯江呆呆地对视了一眼,腾地都红了脸,跟着两颗脑袋都埋进了书里。斯江懵懵的,她好像真的不该在这里,应该进房里,却忍不住又偷偷瞄了舅舅舅妈一眼,突然胸口就胀胀酸酸的,有点想哭,她再低下头努力看书,字却糊成了一片一片的,像云似的。 南红把最后一点白酒干了:“啧啧啧,腻惺色了(恶心死了)。顾北武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上个大学就把你弄成这幅腔调了?恐怖哦。” 顾阿婆一胳膊肘捅在她身上:“瞎三话四啥啊,夫妻两个人不就要相亲相爱?夫妻一体,一体你懂伐?你不要老是忙什么时装什么表演,家都不要了?将来有得你后悔的。” 南红嗤笑了一声:“赵彦鸿去汕头跑船了,到底是谁不要家啊,再说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顾东文有点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什么时候去的?” “前天跑来跟我说的。”南红托着下巴:“说汕头有个老板请他去跑船,一个月给他三千,奖金另算。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道去搞什么鬼了,反正我跟他说清楚了,出了事别连累我和儿子们就行,他就写了个保证书。” 北武把善让搂进怀里,眉头皱了皱:“只要不是走私就行。” “不知道。”南红没好气的说:“他杀人都跟我没关系,弄得像我逼他去的一样,神经病,十三点。” “为了挣钱吧,我看他生怕养不起你。”顾东文叹了口气。 南红眉头一立,冷笑道:“看看,连我亲兄弟都以为他给了我多少钱养得我多舒服呢,帮帮忙好伐!就他那点被他爷娘抠完了剩下的钱,还不够我买两双鞋。” 顾阿婆紧张起来:“那你这些年花的钱谁给的?”她最担心南红外头出花头。 南红睨了姆妈一眼:“虾有虾路,蟹有蟹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吾嘛,靠牢棉纺厂,总归有花头格,阿拉屋里难道就只有顾北武会得弄钞票?侬放心,外头男宁送钞票吾是肯定勿收格。(我嘛,靠住棉纺厂,总归有花头的,我们家难道只有顾北武会弄钱?你放心,外头大男人送钱我是肯定不收的。)” 顾东文眨眨眼:“钱你不拿,东西你拿吗?” 南红不自在地掠了掠鬓边的发丝:“朋友嘛,送点礼物也是常有的,哪里算得那么清楚。” 顾东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南红眼波荡了一圈:“无功不受禄我懂的好伐,人家有事我也帮忙的呀,报纸要宣传了,电视台要报道了,产品要拍照片要寻模特寻摄影师了,啥地方勿要动关系?花点钞票能解决,不要太简单哦,人家都求之不得呢,我别的没什么本事,就是朋友多路道粗——” 顾北武笑着接了一句:“总之雁过就得拔毛。” “就是。”南红给自己倒了杯茶,理直气壮起来。 那边善让在北武怀里却突然哼唧哼唧呜咽起来,吓了大家一跳。 “顾北武!”善让晃着头,突然捶了北武一拳头。 “在,我在这里。”北武顺了顺她的背,低声笑问:“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善让猛地一抬头,撞在北武下巴上,眼泪将掉未掉的,她呆了呆又继续发飙:“你只要说你离不开我,说你想要我跟你去美国,说我考不上也没关系,说我不上班也没关系,只要你说一句你不想跟我分开,我肯定不留校不留在北京,肯定会跟你去美国,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她一口气问完,才觉得额头疼,伸手摸了摸,又闷进北武怀里轻轻抽泣着追问:“为什么?为什么……” 面对着全家老小拷问他灵魂的眼神,北武无奈地笑了笑。 为什么呢,因为善让你也绝不会说同样的话用同样的理由来留住我啊。比喜欢还喜欢的爱,大概就是这样吧。不要委屈,不要牺牲,不要将就,才能长久。 南红站起身:“册那,顾北武侬只戆徒,还是勿懂女宁,将来有得侬后悔了。” 北武微微笑:“我这辈子也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景生和斯江不约而同抬起眼看了看对方。 这句话我以后要用,斯江扬了扬眉。 景生也扬了扬眉,这也要吃独食?小样儿! —— 万春街 第53节 十一月中,南红所在的服装表演队正式成立了,十二个小姑娘七个小伙子全部来自纽扣厂雨衣厂等工厂车间,万里长征总算踏出了第一步,她却更加焦头烂额。先是她万般不舍地拿出自己珍藏的国外杂志,明明是为了普及时装和模特概念,却被不少人暗中向上反映有传播黄色内容的嫌疑,女模特露肩露胸露大腿,还有只穿两片薄薄的小布的,容易带坏年轻人,给社会造成不良影响。局里都来了干部找她谈话,一谈就是一下午,一个礼拜要谈两次。 南红甩脸色给张经理,说自己不想干了。张经理急得开了好几次会,再三强调要改革要开放要解放思想,有什么意见当面提,不能拖后腿使绊子,更不能扣帽子搞举报。如此这般折腾到十二月底才消停。却又有表演队的几个年轻人来找南红说要走人,原来表演队没有独立编制,这些孩子从厂里出来都算业余的,工资还是四十五,没了加班费和奖金,表演一场只能拿一块五的补贴,还被家里爷娘说成不务正业,他们自己心里也总别扭着,总觉得时装表演是不正当的工作,有点抬不起头来,加上每天八小时的培训枯燥又辛苦,没完没了地站,没完没了地走,培训场所也不固定,筹办到现在三个月已经挪了三次窝,他们觉得没意思,想回纽扣厂雨伞厂继续做工人,也有女孩想回去一边上班一边自学,来年要考上海外国语大学。 南红好不容易才选出来这么几光人,只能咬着牙给她们做思想工作。 “怎么不正当了?我们身上可背负着整个服装公司的希望呢。”幸亏南红耳濡目染了棉纺厂党委书记妇联主任工会主席的那套:“你们知道现在公司库存的面料有多少?光格子布条子布就有六十万。” 年轻人们都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南红喝了一口加了冰糖的菊花枸杞茶,以情动人以理服人:“这些面料,要设计成老百姓喜欢的款式,好看又好穿,才能变成钱,才能保障到公司三万多职工的工资和奖金。怎么卖?嘴皮子上下一嗑就有人来买?想得美哟,做梦。” 她柔柔嗲嗲的声音突然甩出这么凶凶的一句,年轻人们笑作一团。 “只有我们表演队的演员们先穿上,自信大方地展示出这些款式最美的一面给经销商们看,他们才会被打动,才会下订单。你们想一想,年初五的内部演出,全国的经销商都会来看你们演出,你们就是公司的财神啊,是不是责任重大?谁还能比阿拉更正当更重要?” 年轻人们不由得纷纷点头称是。 “你们再想想,已经辛苦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有点成果了,现在退出,白辛苦了呀,到时候给公司做出大贡献的没你,气伐?回去了还要被人说闲话,是不是做得不好不合格才回去的?工厂里的人有不说闲话的人伐?” 年轻人们哄笑起来:“没!” 如此这般,终于安定了军心。南红把自己做的计划书扔给张经理:“老张你看着办啊,反正一场只给一块五肯定不行,小鬼们班车也没,公交车票每天都要自己出铜钿,公司必须报销啊。还有,我们表演完要是推销不出去,没话说,但要是帮公司卖出货了,得给孩子们发奖金,发多少你们领导看着办,必须有这个名目。” 张经理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又去开会。总算在年底敲定了新条例。 —— 这时候的阿克苏,却已经大起大落了几次。期间已经经历了一千三百多知青绝食一百小时,去乌鲁木齐的路上卡车翻车导致三名上海知青死亡,十二月十一日,阿克苏地委发布232号文件,给所有上海知青签发户口。 顾西美和陈东来再三商量,决定办好户口转移手续先带着斯南返沪。二十三号她才办好手续,教育系统二十四号给她办了人事关系转移,至于回上海怎么落实工作,西美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赶着收拾行李,又去邮局寄了好几箱衣物。不料二十六日,沈勇、朱广茂和这次知青返城活动的领头人欧阳等人被捕。曹静芝和孟沁把三个孩子托了过来,请西美帮忙带他们回上海。 第90章 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背着比他们人还高的大包,眼巴巴地站成一排,大概在连队被姆妈教训过一顿了,嘴里喊着眼泪流着,就是不敢追上去,眼睁睁看着孟沁和曹静芝头也不回地走了。 西美捏着两个信封,深觉责任重大,这责任她不想背,又不得不背,赶鸭子上架,她说不出“不”字,说了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十几年的战斗友谊付诸流水,她没法做人了。 斯南倒是很高兴,一路有伴了,想到那时一个人从上海回阿克苏的漫长旅途,实在太没劲了。为了振奋返城小分队的士气,斯南抱住沈星星:“星星阿姐,侬覅哭,阿拉一道回上海,侬就能看到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和阿舅啦。” 沈星星哇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吾爸爸是好人,为啥要捉走伊?顾阿姨,为啥呀?” 顾西美无言以对,只能弯腰替她把大包拿下来:“没事的,你爸爸,还有宁宁爸爸都会没事的,你们别担心啊。先跟阿姨回上海。星星你和哥哥先去外公外婆家住,宁宁是去阿爷屋里对伐?” 沈青平和朱镇宁抽泣着默默点头。 沈星星在顾西美怀里摇头:“吾勿想去外公屋里,舅妈伊拉勿欢喜我们,表哥表姐老是笑话阿拉是新疆宁。” 顾西美叹了口气,市里的上海人看不上嘉定这些郊区的人,嘉定人又看不上她们这些“新疆人”,真不知道谁又比谁更高贵。 “那你就骂回去,不行还可以揍她们。”斯南赶紧传授经验:“我和我姐都碰到过,我姐会撒他们一脸蜂窝煤的煤灰,还用马桶刷追着打。打几次他们就不敢喊小新疆了。” 沈青平从悲伤和慌张中拔了出来,转移了注意力:“斯江?斯江会打人?用马桶刷子?”不可能啊,不过好像她小时候帮他出头的时候也蛮凶的。 斯南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我姐也会生气的呀,她发起脾气来很可怕的,好几天都不理我,和我姆妈一模一样,啧啧啧。板着脸,这样,这样——”她示范了一圈:“就当我是空气,仰着头走起路来像孔雀,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像能直接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似的,吓人哦。” 朱镇宁也收了眼泪:“我不信。你就喜欢瞎编。” “不信拉倒,切。”斯南有点心虚地叮嘱他们:“你们要是见到我姐不许说是我说的啊。她可要面子了。” 顾西美绞了毛巾让三个小的去洗脸洗手,准备随便下点面条应付一顿,想来想去,又去办公室打个电话给陈东来说这天降的大任。 陈东来唏嘘了一番局势,犹豫了片刻后说:“倒不是不能帮这个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帮了倒忙。” “什么意思?” “要有小孩在身边,孟沁和曹静芝肯定不会胡来,总要顾着孩子吧,她们现在这样是要豁出去啊。”陈东来压低了声音:“现在232文件下来了,大家都忙着回去,她们再闹也没用的。谁还能陪着再绝食一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都是朋友,你就不该任由她们去闹,好好劝一劝,把孩子们送回去,让她们自己带着孩子先回上海,安顿好了哪怕大人再回来都不迟。有消息说欧阳他们这批人现在不会有事的,风头上,上面也要顾忌一下,最少也得一年半载才出结果。” 西美心底就有点不舒服:“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我任由她们去闹,我能怎么地?真是的,现在小孩都在我身边了,我再送回去她们会怎么想,还不就是怕麻烦要撇清嘛。沈勇和朱广茂他们也是为了阿拉上海知青才进去的,我们户口能迁回去都靠他们拼了命,怎么,他们洒热血抛头颅坐牢吃苦,我连他们的孩子都不肯照顾,还是人吗?这怎么开得了口,我做不出来!”她也不知道是要说服陈冬来让他支持自己鼓励自己一下,还是要说服自己。 “那你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从阿克苏要去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回上海,还要把他们送到亲戚家?路上要哪个丢了或者出点事,算谁的?你总要上厕所吧?不可能把四个孩子拴在你裤腰带上。”陈东来眉间拧出一个川字:“这是要面子的时候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事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西美沉默了片刻:“要真的万一出什么事,也只能认了。” 两夫妻你一句我一句,最终不欢而散。 办公室里梁主任叹了口气:“顾老师真的要走啊,唉。”旁边的陈校长手里的茶杯重重顿在了桌上:“能走的谁不想走?像我们这种走不了的没办法,认命了,剩下的学生总要继续上课的。” 这次风波后,在学校当老师的知青走了一大半,学生也走了许多,陈校长和梁主任郁闷之极。西美有点无颜面对他们,嗫嚅了片刻,红着眼圈鞠了一躬:“对勿起!” 梁主任摆摆手:“一路当心,保持联系啊。”大家心里都有数,这能怪谁呢,肯定不能怪要回去的知青,十几二十年来太不容易了,太苦了。他要不是孩子们都这么大了,要不是上海爷娘屋里实在住不下,要不是家里兄弟姊妹亲眷们是那种口气,无论如何也至少会把孩子们送回去的。他好歹勉强算是个文化人,实在拉不下脸面硬挤进去。像顾西美这样家里人盼着她回去的,真不多。 —— 顾西美和陈东来为此闹得不甚愉快,但她其实是听进去他那些话的,思前想后了一夜,她第二天一早就去妇联找孟沁,没想到情况比她想的还要糟糕,孟沁已经被停了职,和其他一些闹事的知青骨干们被集中到了县城地委大楼里,接受中央工作组的调查。她再回连队找曹静芝,却见宿舍里空了一大半,剩下的老战友们也怕夜长梦多,全在打包和变卖家产,操场上堆了无数旧家具、自行车,还有旧的电视机收音机缝纫机锅碗瓢盆什么的,像个小型的巴扎,附近不少维族汉族的老百姓都来捡便宜。卖东西的激动到语无伦次,几乎不管什么价格只要能有人要就成交。 不少人见到西美,喜笑颜开地和她打招呼,又问她火车票买了哪一天的,听她说还没买票,都催着她赶紧,说有两万多人要赶着回去,现在能买到的票都已经是一月底的了。西美吓了一跳,没想到回去也这么难,她到了沈勇家,却没人应门,好不容易找了个熟人打听,才知道曹静芝也去了县城,和一些家属在想办法向工作组申诉,要求释放被捕的知青。 西美茫然无措地在一堆旧货中穿行,耳边是各种喜气洋洋的憧憬和一声声的“拿走、卖了。”宿舍门口的拖拉机、三轮车上堆着本地人的意外收获,对面幼儿园墙上那四块“团结严肃紧张活泼”的大牌子依然还挂着,另一边的标语已换成了“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冬日的太阳有点苍白,日光下的浮尘连绵不绝地掠过,不远处的防□□在风中簌簌,极目远眺,隐隐能看到天山山顶的皑皑白雪。 西美慢慢地往镇上走,偶尔回头,好像看见自己的青春随风而去。当年她昏了头,一分钟一分钱就迁出户口跑来做了新疆兵团人,十几年过去,她终于能把斯江斯南斯好的户口一起迁回去了,江南好,人人尽说江南好,未老梦还乡,还乡已断肠。有那么一刹,她心里空空的,并没有多欢喜,也没有多感慨,空荡荡的,什么滋味也说不出。突然想起她宿舍后的鸡窝里还有一群鸡和鸭,西美犹豫了一下,如果买不到一月份的火车,赶不回上海过春节,那些鸡鸭是杀了吃掉呢,还是送给梁师母做个人情呢。 —— 最后陈东来通过局里给她买到了一月二十八号的火车票,正好赶回上海过年,四个孩子只能上了车再说。那窝鸡鸭大难不死,搬去了梁师母家。 得知姆妈和斯南要回来,斯江高兴坏了,全家人都高兴得很,顾阿婆又和陈阿娘商量怎么住,敲定了西美带着斯好睡陈家阁楼,斯南就和斯江一起跟外婆睡,只是说起陈东来回不了,两个小脚老太私下里流着眼泪唠叨半天,怨谁都不合适,只能怨社会怨年份不好,又担心他们两口子不知道要分开多少年才能团聚,算起来陈东来离退休还有十几年。十几年呐,斯江都该结婚了,转头老太太们又可怜起三个孩子来,斯江不说了,从小没和爷娘在一起过,斯南也苦,好歹是跟着爷娘长大的,以后一年见得上一回就不容易了,最可怜的是斯好,这爸爸,只能是传说中的爸爸了,不知道见面了认不认得。 说起小宁,不免又各自跳跃到其他孙辈身上。陈阿娘担心陈斯军考不上高中只能去做个普工,又骂钱桂华不安分守己,弄得好好的一个家鸡飞狗跳,当然自己生的儿子也要轻轻带上两句,脾气不好,骂几句就好的事非要上手打人。顾阿婆便也说赵彦鸿一心钻进钱眼里,丢下金饭碗去跑船,老婆孩子都不管,去了汕头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多月一封信一个电话都没有,只怕男人有钱就变坏,可怜了她家南红,又要拼命上班,又要抽空照顾三个儿子,说起三个外孙更可怜,每个礼拜来万春街,像一个礼拜没吃饱过似的,白饭要吃三大碗,家里烧饭要烧两趟才够吃。陈阿娘附和道,复兴岛乡下头呀,养小宁老随便格。 于是一起比惨痛苦减半,两个老太太因为占领陈斯好小朋友引发的嫌隙又镶了金,越发牢固起来,甚至商量起大年夜一起吃年夜饭这种“不可能的任务”来。 一九八一年二月二号,小年夜前一天,西美带着四个孩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了万春街。 第91章 沈星星坐在顾家客堂间里,双腿并拢,目不斜视,从公交车站走过来吹了一路的冷风,吹不凉她暖烘烘热乎乎的心,她努力不去看旁边帮顾阿姨收拾行李的顾景生,脑子里却绷紧了一根橡皮筋,那边发出的些微声音和动作都自动反射到她眼皮下和耳朵里。她垂下眼,暖和又耐脏的暗花老棉袄的铁锈红色猛地撞进眼里,像手上的冻疮那么腻腥讨嫌,黑色的棉裤坐了五天火车后皱巴巴的,像腌过的咸菜,深红棉鞋上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泥印子,一种从未有过的羞耻席卷而来,她的脸腾地烧红了,差点哭了出来。 沈青平和朱镇宁一样十分局促,他们偷眼觑着斯江,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斯江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她不像他们认识的其他女生一到冬天就跟个球似的,她穿一件很贴身的大红色呢绒大衣,没戴袖套,里面露出纯白色毛衣的高领子。谁冬天会穿白色的毛衣?!沈青平仔细看了好几眼,确认真的是纯白色,不是奶白色也不是米黄色。她两腮也没有被风吹皴的红地图,依旧白得发光,走起路来像在跳舞,背挺得笔直,下巴微微抬起,马尾辫一抖一抖的,特别轻盈优美。斯南说得没错,斯江像孔雀,不过是不骄傲的孔雀,她看着他们的时候特别认真诚恳,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笑。她一边冲着乐口福,一边笑盈盈地问他们坐火车辛苦不辛苦,过风口晃得厉害不厉害,在火车上吃了什么现在饿不饿。沈青平心里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是真心地关心着他们,比嘉定外公家里那些随口问一句脸上却写着嫌弃的长辈们真心几百倍。 斯江搅匀乐口福,拿了脸盆两条新毛巾招呼沈星星她们:“星星,来,我们下去到灶披间外头洗手洗脸,平平哥哥,麻烦你帮我拎一下热水瓶好伐?” 沈青平蹭地站了起来:“好!我来拿!”声音大得旁边的景生和斯南都看了过来。 “你也下去洗个手。”景生把往自己身后藏的斯南拎了出来:“阿奶买了栗子蛋糕和掼奶油,不洗手没得吃。” 斯南撅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大队伍下楼。顾西美笑着从包里掏出一条藏青的纯羊毛平针围巾递给景生:“嬢嬢没赶上你生日,送晚了,不过现在还能戴个把月,南南也有出力,这一小块是她织的,有点不平,别嫌弃啊。” 景生捧着毛茸茸暖洋洋的围巾,轻轻说了声谢谢。 西美又拿出一条大红色展开来:“斯江信里说她姨娘送给她件红大衣,我就给她也织了一条,你看看颜色是不是一样,好像她那件大衣红得更正一点?” 景生仔细看了看:“差不多一样红,好看。” 斯南带着沈青平和朱镇宁上来,看见围巾赶紧表功:“大表哥,这围巾是我织给你的,你喜不喜欢?” 西美赏了她个毛栗子:“陈斯南你才织了几针?还漏了两针,又不让我拆了重弄,歪七扭八的丑死了,好意思说是你织的?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斯南踮着脚尖把围巾往景生脖子上甩:“就是我送的!主意是我出的,毛线是我选的,我还动手织了,我怎么不好意思啊,大表哥,你低一点再低一点,我替你系上。” 景生不得已弯腰任由她摆布,见她耳朵上挂着一串冻疮,就忍不住笑了:“你又不戴帽子?冻疮痒不痒?涂蛤蜊油了没?” 斯南眯起眼笑:“痒死了,我手上也生了四个,你摸摸,好玩得很,这个滑溜溜的,这个结了疤我还舍不得抠掉,别别别,你不许抠!我留了好几天的——嗷嗷嗷,我的疤我的疤!大表哥你太坏了!” 看着斯南吊在景生身上撒野,捧着热热的乐口福的沈青平和朱镇宁,不约而同地把袖子扯下来一点,挡住手上的冻疮,也只有斯南才会以生冻疮为荣了。 “咦,你姐和星星呢?”西美看看门口。 “斯江带星星去公共厕所了。” “草纸拿了伐?” 斯南这才一拍脑袋:“啊啊啊,说好我上来拿草纸送过去的,我忘了!大表哥你陪我去吧,我一个人去没劲得来。” “十三点,景生是男小伟,陪你们三个女小宁上厕所算撒名堂经?”西美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快点送过去,这么冷的天,屁股吹到风要着凉的。” 斯南不情不愿地翻出一沓草纸来:“才不会呢,我们学校厕所蹲坑里那么大的风呼呼地响,我屁股吹半天,小妹妹都吹麻了也没着过凉。” 沈青平和朱镇宁见怪不怪,面无表情地低头喝乐口福,努力避免想到学校那长长的一条蹲坑和什么什么。 西美深深吸了一口气,忍无可忍地大吼了一声:“陈斯南!” 斯南早一溜烟地下了楼哼着歌扬长而去:“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 在三个娃的明示暗示和怂恿哀求下,斯江斯南齐齐请求姆妈留他们在家住一晚。下午北武和善让回来,也赞成孩子们再聚一夜。善让去打了个电话,说善礼第二天能开车过来送西美,西美推辞了几番,盛情难却下只好答应了,便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原本要给北武的羊毛衫来给善让,说是送给善礼的。善让心里有数,笑眯眯地收了,打算明天直接当面昧下来物归原主。 顾阿婆一听善礼不回南京过年,就坚持让他来家里吃年夜饭。善让直说好。到了晚上,西美抱了斯好回来吃饭。顾东文收拾好店里,贴上年初五开张的红纸,也早早地回了家。北武给南红打了两次电话才联系上,南红却说要忙到年三十才得空,约好年初二把儿子们送来万春街跟斯江她们一起玩,便匆匆挂了电话。 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完晚饭,顾阿婆和善让逗斯好玩,东文和北武去陈家借行军床和被褥。西美让斯江把上学期的成绩单拿来看,见老师的评语和往年一样还是优点一堆,结尾照旧是提醒她要避免粗心大意,貌似多了一句“力求全面发展不要偏科”。 “你们年级数学平均分多少?” “90。”斯江低下头轻声回答。 旁边在看书的景生突然站了起来,邀请沈青平他们几个去阁楼玩,斯南犹豫着不肯动,被景生直接拖上去了。 西美见孩子们都走了,便皱了皱眉:“那你这次数学怎么只考了92?” “我——我太粗心了。” “丢的8分丢在哪里?计算有错误?还是什么概念没弄明白?” 斯江翻出错题本:“有道计算题,乘号我看成加号了,扣了两分,还有个多选题我漏了一个答案,这次应用题我错了一道。”她声音越来越轻,心里忐忑不安。 西美拿过错题本,翻了几页:“那个康家桥的男小伟,叫宁宁的,这次年级第几名?” “第一。”斯江咬了咬唇。 “你呢?” 斯江声若蚊蚋:“第七。” 西美沉默了片刻,把错题本翻得哗哗响。善让扭头看了看母女俩没作声。 “学知识最怕不懂装懂,特别是数学。有不懂的一定要去问老师,知道吗?”西美尽量放柔了声音。 斯江眼里噙着泪,点头应道:“嗯。”这次考完她感觉就不好,和别人对了答案后一晚上都没睡好,不知道当时脑子怎么搭错了,那道应用题明明测验时错过一次,居然还错在同样的地方。她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万春街 第54节 “老师的评语,总是把你们往好里写。姆妈也是老师,姆妈也是这么做的。但你自己要记住,没有什么粗心大意,你就是不会,没吃透知识点,没彻底搞明白,做的题目不够多,必须得脚踏实地认认真真地学习,一定得专心,一点也不能松懈。”西美庆幸自己这次回来得很及时,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要知道成绩往下滑轻而易举,再要往上升真是难如登天。 斯江抽噎了两下,眼泪掉在手背上,她动了动手臂,把那湿湿的一滴蹭在了大衣口袋边上。 西美吸了口气:“你说你哭什么呢,知道自己错了,知道错哪里了,下学期好好改正就好,这有什么好哭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只受到表扬对不对?姆妈批评了你吗?这算批评吗?” 斯江摇摇头。 “那你到底哭什么呢?这有什么好哭的?”西美把错题本递回给她:“你是没见过姆妈怎么批评学生的,也没见过我怎么说斯南的——” “对不起,对不起姆妈,我也不想哭的——”斯江抽泣起来,飞速地伸手抹了把泪,她真的不想哭,可就是忍不住。这是她第一次让姆妈失望,她自己也特别失望的。 西美也呆了呆,她这么多年面对的是皮糙肉厚的斯南,数学考了十二分还眉飞色舞炫耀自己靠瞎勾都能勾对三道题的小痞子,她真不明白一直那么优秀的斯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还一说就哭,她这最多只能算谆谆善诱吧。 顾阿婆一把将斯好放到善让怀里,不满地说道:“好了好了,西美你大过年的做啥啊?92分也蛮好嘛,囡囡还得了市三好学生的奖状呢,你怎么不好好表扬表扬?他们学校就出了她一个市三好,景生都没能评上。” 西美瞥了老太太一眼,掏出手帕递给斯江:“看,你外婆和舅舅就是太宠着你了,斯江,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知道吗?尤其是女孩子,面对挫折不能哭哭啼啼,太脆弱了。要像你这样,我们阿克苏的上海女知青们早就全完蛋了,姆妈还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斯江打了个哭嗝,抽噎着点头:“不能。姆妈,我知道了,下次不了。” 西美刚要举几个自己当年怎么吃苦的例子,顾东文和顾北武说说笑笑着进了门,她只好作罢:“好了好了,下次姆妈抽空再跟你好好谈,先去洗个脸吧,叫平平他们几个下来,阁楼太小了。” 斯江闷着头收好书包,去倒热水,等下了楼打开水龙头兑冷水,眼泪也跟开了水龙头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 第92章 见斯江下了楼,斯南立刻挣开景生的手,顺着梯子“唰”地倒溜下去。 “陈斯南你是猴子啊!”西美拧眉喝了一声:“用两只脚好好地走下来会不会?” 刚抱住梯子想有样学样的沈青平立刻缩手缩脚地反过身子规规矩矩走了下来。 “不会!”斯南下巴一扬:“我要去嘘嘘,我们全都要嘘嘘。” 西美心知他们要下去看斯江,懒得理她:“景生你最大,你看着他们一点,别太晚回来。” 景生看了一圈屋内的大人,点了点头。 斯江正没完没了地搓着小毛巾,见他们一簇堆下来,又羞又窘,只低着头不吭声。 斯南凑上来抱住她的腰:“阿姐,侬覅要哭了哦。吾还考过3分咧。” 斯江鼻子一酸,轻轻“嗯”了一声。 沈青平挠挠头:“斯江,其实顾老师真的不算凶的。我姆妈每次看分数前就把鸡毛掸子拿好了,她一打我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让她比我难为情。”可惜斯江是小姑娘,肯定不能学他这一招,听见她哭的声音,他心里太难受了,恨不得跑下去让顾老师骂他,打他都行,他肯定不跑也不出声。 朱镇宁也道:“我姆妈倒不打我,就是板着脸天天念,啰嗦是啰嗦得来,烦死了。好像我不想考双百一样。” 沈星星叹了口气:“就是,第一名只有一个呀,剩下的我们怎么办?不活啦?” 斯江绞干了毛巾抬起头:“谢谢你们,我没事了,这次是我没考好,错在不该错的题上,姆妈批评我是应该的。” 斯南不乐意了:“才不应该呢,阿姐你已经很厉害了,报纸上都登了你写的东西!姆妈她就是爱挑刺,鸡蛋里挑——挑蛋壳,别理她。” 沈星星笑了:“鸡蛋里挑骨头,什么挑蛋壳呀,南南你又瞎三话四了。” 景生轻咳了一声:“这几天西宫门口有年货夜市,炮仗烟火都有得卖,还有剪纸、旧书、零食什么的,现在应该还没结束,我们去那边转一圈。” “可是我没钱!”斯南转头抱住景生大腿,一脸殷勤:“大表哥,你肯定有钱对不对?大舅舅一直给你好多钱,你分我一点吧,求你了求你了。” “三毛。”景生垂眸抬了抬腿,发现这家伙好像重了不少。 “两块!”斯南眯起眼讨价还价:“我要买摔炮,还有仙女棒,还想吃烘山芋爆米花。” “五毛,要就要,不要拉倒。”景生拖着这个腿部挂件径直往弄堂口走去。 “五毛能买什么啊!”斯南扑到他背上,两条腿勾住他的腰往上爬:“一块钱,一块钱我——我给你亲一口。” 景生气笑了:“你值一块钱?你给我钱我都不要亲好伐?老实交代这种屁话是谁跟你说的?”反手却托稳了她:“是不是有人给你钱给你糖给你好吃的要亲你,你答应了?陈斯南,我看你就是被坏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小戆徒!” 斯南搂住他的脖子有点心虚:“没!没!吾勿戆格!” 不料旁边的沈星星立刻拆穿她:“上次学校食堂里的老李师傅说你给他亲一口就能换一份糖醋小排,你就给他亲了,还问他要不要亲十下换十份糖醋小排呢。” 斯江追上来忧心忡忡地教导斯南:“南南,你是小姑娘,除了爸爸妈妈阿姐阿弟,谁也不能亲你!等你长大了,爸爸和阿弟也不能亲你,等晚上回去,我请舅妈也教教你该怎么保护自己。” “老李爷爷喜欢我嘛,大家都喜欢我。”斯南弱弱地解释:“亲一口又不会少块肉。”还多了好多肉呢,这句她没敢说,因为大表哥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哼,坏人可不分年纪。”景生扭头瞥了她一眼:“有的坏老头,就是喜欢骗你这样的小姑娘。” “骗我啥?”斯南纳闷:“我又没钱!” 六个人转上武宁路,迎面撞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老头。斯江挽着沈星星正要让开,那老头却突然对着她们很诡异地笑道:“哎,小姑娘——” 斯江一愣,老头猛地朝她们掀开军大衣,里面什么也没穿:“哈哈哈哈,来,看呀,看看呀。” “啊啊啊——”沈星星闭上眼尖叫起来。 斯江听说过这个有毛病的老流氓,真的遇上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闭上眼又赶紧睁开眼去捂斯南的眼睛:“南南快别看,他有毛病的。” 斯南却哈哈笑着喊了起来:“喂,你的小鸡鸡丑死了,比我们学校老癞痢狗子的还难看!” 那老头的笑声戛然而止,抖着手刚把军大衣拢上,胸口就被踹了一脚,蹬蹬退了两步转身就跑。 景生一矮身,把斯南放到地上,疾步追了上去。朱镇宁也喊着“抓流氓抓流氓”追了过去。 沈青平倒也想追,却被沈星星拖住了。 “阿哥!我的眼睛脏了!我也不干净了!呜呜呜呜——!腻腥色了!!!我为什么会看见了啊,我怎么还看了一眼!”沈星星哭得撕心裂肺。 斯南扯扯她的手臂:“你哭什么啊,看一眼又没少块肉。学校厕所里的蛆才腻腥呢,上次有好几只差点爬到你鞋上,你都没被吓哭。” 沈星星嗷地哭得更厉害了。斯江无奈地拍着她的背,又抓住也想追过去的阿妹,貌似景生没说错,斯南好像真的有点戆呵呵的。 她们四个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景生和朱镇宁才回来。 朱镇宁一脸兴奋:“捉牢那个老宗桑(畜生)了,景生哥揍得他满脸都是血,我也踢了他好几下,还遇到了巡逻的民兵摩托车队!老宗桑跟民兵爷叔说我们是小阿飞,无缘无故打老人,景生哥把他大衣一拉开,哗——有个民兵阿姨差点一刺刀扎下去了,吓得他屁滚尿流!” 沈星星不哭了:“景生哥你真厉害!” 斯南跺跺脚:“你们也不等等我!” 景生蹲下身盯着她看:“知道老坏人要做什么了吗?给你钱让你看让你摸,你干不干?” 斯南的小脸苦哈哈地皱成一团,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干!我宁可摸蛆,算了,蛆更恶心,还沾着粪。” 沈星星差点呕出来,惨白着脸求斯南放过她。 景生却又问:“那要有人给你钱,要亲你要摸你,你怎么办?” 斯南毫不犹豫:“我学会了,要找大表哥你,让你打他踢他。” 斯江掏出手帕:“表哥,你的手好像破了。” 景生甩了甩手:“没事,赶紧走吧,再不去夜市收摊了。” 斯江不由分说地抓起他的手,路灯下看得清清楚楚,青紫了一大片,破了皮,渗着血,估计打那个老流氓打得太狠了。 “我帮你包一下。” 最后一个结打得有点紧,景生嘴角抽了抽,正想说根据他的经验,皮外伤不包才好得快,却见斯江抬头笑道:“包好了,晚上回去洗一洗再上点红药水。”她眼睛晶晶亮,好像终于做了点贡献似的高兴,眼泡却还有点肿。景生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谢谢。 夜市果然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两辆大卡车停着,戴着红袖章的人在指挥大家装箱上车。 斯南追着问了好几声,才有人笑着说:“没了,明天后天都休息。大年初一开始有庙会,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你年初一再来买吧。” 斯江围着卡车转了两圈,什么也没看见,郁闷。这是斯南第一次在上海过年,偏偏家里没买摔炮和仙女棒,唉,都怪那个老流氓!“明天我们去静安寺后面看看,那里也开了一个市场。”斯江安慰斯南:“城隍庙肯定也有得卖,别急。”她招呼沈星星准备往回走,却见景生帮着一个叔叔把纸箱抬上卡车,随后手一撑,跳上了车,又帮着接了几个纸箱往里面堆。 斯南眨了眨眼:“大表哥是活雷锋?” 沈青平几个也围了过来,表示看不懂,又犹豫他们要不要也去帮帮忙。 景生却已经跳下车来:“走了,回去了。” 转过武宁路,景生从后裤袋里掏出一把摔炮,又摸出十来根仙女棒,朝斯南晃了晃。 斯南嗷地快活得尖叫起来,伸手就去抢:“原来大表哥你是装成雷锋的呀,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 景生黑着脸抽出三根给斯南,转头把其他的都塞到斯江手里:“你拿着,千万别给她,小戆徒一口气就烧光了,大年夜反而没得玩。” 沈青平几个异口同声:“对!她还会抢我们的!” 斯江捏着一捆仙女棒,用力点点头,人民群众和景生表哥这么信任她,责任真重大啊。无论斯南给她亲几口,她都要坚持到大年夜。 —— 小孩子们出门后,顾东文把两张行军床并排搭在大衣柜的背面,一边铺褥子,一边听顾阿婆抱怨西美训斯江的事,听完就笑了:“西美小时候好像总拿第一?” 顾阿婆一怔,声音突然响亮了一倍:“放屁!那是老四,你们三个读书都不顶用,你是不肯用功,南红看见书就头疼,西美,呵呵,用功用死了也没拿过第一,你们四个就只有北武是读书的料,天天也看不见他用功,年年拿第一。”她愤愤地用力拍打着褥子:“自己大学都没考上,倒要求斯江这个那个的,怎么不上天呢。” 西美压着的火气腾地冲上了头,冷笑着说:“我是没用,才盼着歹竹出根好笋。姆妈你呢?就知道宠着她,这是拖后腿懂吗。这些年我哪次写信电报电话里不提醒你们要严格要求她?小孩子就怕被宠坏,一二年级掉下来追一追快得很,四五年级掉下来就难了,越往上越难,以后考不上大学,去厂里做个普工去饮食店洗碗,一辈子没盼头没出息,她会怪谁?还不是怪我这个当妈的没管过她!我管得了吗?我敢管吗?这重话一句还没说你们就开上批判大会,弄得我像晚娘似的!” “好了,你们都别说了。”北武出声劝和。 顾东文接过北武抱下来的被子,挑着眉笑嘻嘻地问:“怎么,顾老师瞧不上我们劳动人民?你哥我天天炒菜洗碗,凭力气挣钱,就一辈子没盼头没出息了?” 西美涨红了脸:“大哥你是男人!你那是做生意。斯江是个小姑娘,洗碗洗得出花来?我要是考得上大学,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到底怎么她了,你们一句顶一句地戳我心肺,我是她姆妈,我都是为了她好!” 善让忍不住打了一句圆场:“二姐,其实斯江是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孩子,她的压力挺大的,特别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北武看了看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她已经长大了,有些话没必要说,有些话要斟酌着说,你急什么,过几个月再看。” 西美心里更不舒服了,气道:“是,你们跟她最亲,我这个姆妈最不懂她,说什么错什么,一句都说不得!” “好好好,这家里就你一个人为了她好!”顾阿婆把枕头拍得嘭嘭响:“我老太婆不识字没文化,只会害了你姑娘!你多有本事,回来头一天就把她训得眼泪水淌淌,你是训她还是训我?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说得好像我害了斯江似的。顾西美,你做人讲讲良心好伐?你是回来过年的,你是回上海来过日子的,你一年到头跟斯江待过几天啊?这破分数就这么要紧?你知不知道囡囡知道没考好已经偷偷哭过好几次了,她才几岁就要担这么重的心思。” 西美怒极反笑:“是是是,都怪我,是我求着姆妈你帮我的,我掂不清自己几两重,我就不该回来,活该自作自受一辈子待在阿克苏。是我对不起姆妈你,是我没用。你放心,过完年我就带她们回新疆去。反正陈东来也回不来,省得他们姐弟三个跟没爸爸的孩子似的。” 顾阿婆拍着大腿就哭了起来:“顾西美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我是这个意思吗?当初我哭着喊着求你别去新疆,你非要去。好不容易盼着能回来了,你——” 西美再待要开口,却被善让挽着手臂拉进了里间。 第93章 善让劝了西美几句出来,见北武已经把顾阿婆哄好了,两人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顾东文在阁楼上铺好大通铺,下去灶披间烧开水,碰到隔壁的冯家阿姨,便笑着点了点头。 “东东,西美回来啦,哎呦呦,十几年了勿容易哦,哪能跟阿婆唔开心啦?”冯阿姨家是阜南人,抗日时逃来上海,一家人在苏州河码头做了两年苦力,从顾阿婆的爸爸徐老爷手里买了一间亭子间落户,做了徐家的邻居。后来知道徐老爷要给徐寻芳招女婿,冯家长子当了两年鳏夫,膝下只有冯阿姨这么个闺女,就上门毛遂自荐,被徐老爷毫不客气地给拒了,脸上十分无光。 万春街 第55节 光阴似流水,不久顾阿爹做了徐家的上门女婿,生了两儿两女,人丁兴旺。冯家的男丁运道却不好,全死在了战场上,只剩冯阿姨一根独苗。她便也招了个上门女婿,不想那男人其实早有老婆孩子,存心骗财骗色,两个月不到卷上钱带着妻儿跑了。冯阿姨一根绳子上吊,被顾阿婆救了下来,又赠了些铜钿帮她熬过难关。说奇怪也不奇怪,这人呢,因被见过最难堪最落魄的模样,每每遇到救济自己的人,冯阿姨不得不想起往事,觉得矮人一头,因而一根针扎在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躲着顾家的人。 wg后,冯阿姨揭批有功,做了北万春居委的火柴盒工作组副组长,偶尔照拂一下裹着小脚的顾阿婆,还了当年的人情,矮人一等的尴尬也消失了,甚至生出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于是冯阿姨越发热心,为了让顾北武这个阿飞去上班,她出了交关力,最后弄得两头不是人,还跟顾阿婆吵了一架,两家就不再来往,落雨天衣裳也不帮忙收了,外头水龙头使用时间划得比火车时刻表还精准,水费算得煞煞清。顾东文回来后才又开始往来,毕竟整条万春街谁敢给顾东文脸色看呢,冯阿姨也是识时务的人。 这晚她听了不少楼上的龃龉,免不了要关心一下,又忍不住加几句金玉良言:“唉,没办法,当年伊拉哭了闹了要上山下乡,现在又哭了闹了要回来,家家户户地方噶小,宁(人)噶许多,噻困难格呀,爷娘兄弟也没办法对伐?作孽哦。” 顾东文眉头一跳,似笑非笑地瞥了冯阿姨一眼,把挑子放到煤气炉上,点上火。 冯阿姨又感慨了几句,手里一块揩布把三家人家的灶头都揩到了:“东东,今朝夜里侬屋里六个人客过夜(今晚你家六个客人过夜),记得六只人头写在水费簿子上。还有,刚刚啥宁(谁)下楼开了楼道灯勿关,亮到现在,要不是吾下来,一角洋钿电费浪费忒了。” 顾东文便睨了她一眼:“吾开格,要么侬去算清爽电费,几分洋钿吾来付。” 冯阿姨嚅嗫了两句,怏怏地放下揩布走了。 挑子的壶嘴里噗嗤噗嗤往外冒热气,外头传来斯江的笑声和斯南的尖叫声。 “阿姐!再给我一根仙女棒白相相,求你了——” “不行,表哥说了要留到大年夜。谁让你刚才一口气把三根全点完了,你还闯了大祸!” “大表哥——大表哥——再给我玩一根,我画一颗心给你,很漂亮的心,我的心!你看看我的心呀——” “你的良心早被狗吃了。”景生漠然地拒绝:“谁刚才偷偷把摔炮往我领子里丢?” “我是吓唬吓唬你的呀,那个是炸过的。”斯南委屈地喊起来:“谁想到阿姐会去捞呀。” 景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炸过的就不烫人了?一样烧得起来,你看看你姐,手心烫了一个大泡。” “没事,我不疼。”斯江的声音带着笑,温温软软:“南南下次不许这样了,阿哥的绒线衫会烫个大洞的。” 外头水龙头被拧开了,水哗啦啦的流。 “我去灶披间倒点醋给你擦擦,上去再敷点牙膏。”景生说。 “麻油也可以。”沈青平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灶披间的门一开,景生沉着脸走了进来,有点不自在地绕过顾东文去碗橱里拿醋。 外面水龙头关了又立刻被拧开,斯南哇哇叫:“阿姐,你再冲冲,大表哥好恶心,给你涂了那么多他的口水,啧啧啧。” 景生手里的醋瓶一歪,泼了不少出来。顾东文忍俊不禁,哈哈哈笑出声来,差点被挑子烫到手,斯南这小把戏才像他亲生的。景生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着碗出去了。 “舅舅!舅舅——”斯南跑进来:“舅舅,你让大表哥再给我一根仙女棒好不好,求你了,我最喜欢舅舅你了,你帮帮我吧。” 顾东文一把抱起斯南,在她脸上啵了一个:“不稀罕你大表哥的一根两根,明天舅舅给你买一箱去。” “嗷嗷嗷,真的吗?舅舅我真的真的最喜欢你了!”斯南又惊又喜,搂住顾东文的脸啵了十多下,糊了他一脸口水。 —— 回到屋里,斯南绘声绘色连比带划地复述痛打老流氓事件,西美气得差点把她耳朵拧下来:“你还是不是小姑娘啊,说的什么龌龊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 北武一把扯开她的手,替斯南揉揉耳朵,脸色沉了下来:“你干嘛呢,南南做得蛮好,该表扬她。那种老宗桑要的就是小姑娘们害怕,她们越怕他就越得意,胆子也越大。”他对景生点点头:“你们打得好,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别因为是老头就手下留情,不打死就行。” 顾东文却笑眯眯地拍了拍景生的手臂:“打死也不要紧,你才十三岁,不用负责,为民除害,国家政府人民群众该给你送你锦旗。” 顾阿婆吓得拍了两下胸脯定定神:“老大你有毛病啊,胡说什么呢!小孩子会当真的。” 景生抿了抿唇没作声,西美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善让替斯江上了牙膏,又检查了一下景生的手背和指关节:“没事,不好的事都留在猴年,过了大年夜就一切顺遂了。” 西美看着北武怀里的斯南和善让身边的斯江,突然觉得两个女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拉过斯江,又把斯南训了一顿,连带着把沈青平几个也教育了十分钟才放他们去洗漱。 上了阁楼一见大通铺,斯南快活得扑上去滚了好几滚。 “大表哥你睡我左边,阿姐你睡我右边!”斯南想象着自己左搂右抱,傻笑个不停。 斯江让沈星星睡自己身边,景生旁边睡沈青平和朱镇宁。六个人并排躺下后,景生把夏天的一条毛巾毯卷成长筒放在自己和斯南当中,又把她搁上来的腿搬下去,一脸严肃:“这是三八线,你不许越过来啊。” 斯南捅了捅“三八线”,眨了眨眼:“你们男生地方比我们大,拿过去一点。” “因为我们个子高,得要大地方睡。”沈青平笑得见眉不见眼,一看斯江已经躺下来,脸一红,也赶紧躺了下去,往朱镇宁身边挤了挤:“景生哥,你再过来一点,小心被南南踹到。” 景生让了让,把“三八线”挪了挪:“你别再皮啦,我要熄灯了。” 斯南一扭屁股往斯江怀里钻:“姐,我帮你吹吹手,还痛伐?对不起哦。” 斯江把她冰冷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之间暖着,把嘴里斯南的几根卷毛往外吐了吐:“不疼了,你下次别再皮啦,快睡吧。明天舅舅带我们去城隍庙呢。” 沈星星翻过身来靠住斯江:“我也想跟你们去城隍庙,我外公天天打麻将,外婆要种地,舅舅舅妈也不理我们,表哥表姐欺负我们,唉,我宁可留在沙井子。” 斯江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你姆妈肯定很快回来陪你们的,别担心。” 沈青平恶狠狠地宣布:“这回谁再敢欺负我们,我就揍他,斯江舅舅说了,打死了我不用负责,我不怕。” 沈星星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哥你又不是没打过,就是打不过嘛——万一是你被打死了怎么办?”她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沈青平脸火辣辣地烧。 斯江安慰了沈星星几句,想想自己被姆妈说几句算什么呢,她有那么疼她的阿娘和外婆,还有了不起的舅舅们,还有天底下最最可爱的舅妈,比起沈青平兄妹来,真是已经太幸福了。越是这么想,越怜惜沈星星。 斯南去掰沈星星的手:“这是我阿姐,你抱着我阿姐干嘛呀。” 沈星星靠在斯江肩膀上:“我也叫斯江阿姐的呀,她给我靠的,你怎么这么小气!” 斯江拍拍斯南:“别闹啦,阿姐抱你们两个,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斯南不依:“不好不好不好!那我去抱大表哥。”她推开斯江往三八线上爬,脑门却被一巴掌牢牢顶住。 “回去。”景生一脸冷漠。 斯江伸出一只手:“过来吧。” 沈星星冲着斯南做了个得意的鬼脸,把斯江搂得更紧了。 斯南坐在三八线边东看西看,气得不行:“你们坏死了!我才不要跟你们睡!”她一骨碌爬起来从梯子上滑了下去。 “外婆!舅妈,我要睡在你们中间!我不要睡阁楼,他们都欺负我。” 楼上五个人异口同声:“没!是你太皮了。” 斯南气得在床上乱跳,钻到顾阿婆被子里抱住汤婆子朝阁楼口喊:“稀奇不色!(有什么稀奇的)我这里抱得可舒服可暖和了,哼!” 斯江坐起来等了一会,不见斯南回来,就想下楼去哄她,却被景生一把拉住。 “别理她。”景生促狭地眨了眨眼。 斯江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过了十来分钟,斯南悻悻然地又爬了上来,默默地钻进被窝里,轻轻喊了声:“阿姐?” 斯江摒牢不理她。 “大表哥?” 景生闭着眼只当没听见。 “平平哥哥?宁宁哥哥?” 沈青平发出轻微的打呼声,朱镇宁翻了个身,背朝着斯南。 “星星姐姐?” “我睡着了。”沈星星忍不住应了一句。 “睡着了你还说话?”斯南噗嗤笑出来。 “我说梦话。” “算了,我阿姐给你抱一半。”斯南故作大方,把斯江的手臂抬起来放到自己头下,在斯江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睡着了后,五个哥哥姐姐又偷偷爬起来玩扑克下军棋看书说悄悄话,直到半夜一点多,才被上来检查的小舅舅给喝停了。 第94章 小年夜这天,周善礼一早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到了万春街。弄堂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喜楹剪纸,弹格路的碎石子上隐约可见炮仗炸过的黑色痕迹,缝隙里卡着扫不干净的红屑,空气中隐隐的硫磺味冲淡了公共厕所的臭味。居民们也格外亲切,认识的不认识的见着周善礼都笑眯眯地道一声过年好。 顾家门洞外两条长凳上架着一张长竹匾子,里面的馒头冒着热气,斯南捧着一碗红曲,斯江几个正拿着筷子给馒头点红点,一边点一边数数。 “周叔叔!”斯南看到善礼把碗一丢跑了上来:“周叔叔,我可想你了,我跟你说呀,我们学校没一个老师有你那个结实沟,你真厉害,对了,你饿不饿?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吃个馒头?我外婆做的馒头可香了,有梅干菜馅的,有萝卜丝的,还有肉的和豆沙的,特别好吃,真的!” 善礼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热情对待过,很有点受宠若惊,忙着和这帮孩子们问好。顾北武端着三笼新蒸好的馒头出了灶披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南南让开,当心烫到。” 新出笼的馒头白白胖胖,骨碌碌滚进匾子里,斯江叫了起来:“阿舅!你害得我们又要重数了,说好放那边的呀——”北武笑着道歉,伸手拨拉了几下,却把一些带红点的也混了进去,惹得孩子们又大呼小叫起来。 善礼随手拿了一个馒头,烫得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赶紧啊呜咬上一口:“好吃,萝卜丝的好吃,还有油渣,太香了,哎,顾北武,给我装二十个,晚上我带回去。” “你想得美,萝卜丝的一共才做了六十个。”北武呵呵呵:“善让最喜欢萝卜丝的,等她吃够了剩下的给你。” “善让是我亲妹子,我吃就是她吃,客气啥?”善礼又拿起一个,一口下去半只:“嗐,我怎么这么聪明,昨晚就特意没吃饱,留着肚子来你家,啧啧啧,神了我。” 斯南半个身子趴在匾子上卖力地去够远处的一个馒头:“周叔叔你再吃吃这个梅干菜的,哎哎哎——” 匾子被她压得一翘,馒头哗啦啦朝斯南滚了过来,砸了她一头一脸,眼看就要翻掉。善礼嘴里咬着半个馒头,马步一扎,两手稳稳地托住了斯南身下的匾子。顾北武赶紧重重压住对面翘起来的半边,馒头又哗啦啦滚回对面。匾子两个长边这么一折腾,带歪了下面的条凳,一条短边直往下掉。孩子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喊着保护馒头,又叫又笑。 顾东文把最后三笼馒头上了锅,一出来就看见这乱作一团的场景,他一伸手把斯南拎起来,脚一踢,下头歪掉的长条凳回归原位,脚尖顺势一顶,匾子稳稳落回凳子上,好些馒头跟着跳了几跳。 楼上景生推开窗喊:“吃饭——” 善礼早听善让描述过顾东文和景生做的早饭有多丰盛,特地有备而来,上楼一看,不免有点失落。顾阿婆递给他一双筷子:“不好意思,我们扬州人小年夜大年夜早饭就是吃粥吃馒头,怠慢了,你将就一下。” 善礼脸一红:“没没没,馒头好,萝卜丝馒头好吃。” 善让笑眯眯地轻声问:“二哥,你是不是昨天晚饭都没吃就等这一顿?” “嗐,昨晚上政治部几个家伙下死手灌酒,是没顾上吃什么,刚刚斯南给我吃了两个萝卜丝馒头,好吃。”善礼喝了一大口玉米粥:“这粥也好,舒服。你们够不够?我得来上三大碗。” 顾阿婆把咸鸭蛋和花生米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明天来吃年夜饭,就别走了,东文他们打麻将正好三缺一,你们干脆一起守夜,年初一早上吃四喜汤圆,有甜的咸的,菜的肉的,你爱吃什么口味?” “肉的。”善礼来了劲:“打麻将好,必须带上我。我得好好赢一回善让。” “谁要带你玩?”善让撇嘴:“北武他二姐回来了,我们两男两女正好,你要来,就给我们拿个瓜子削个苹果倒杯茶水什么的,那也行,我给你发个五毛钱红包。” 善礼横眉立目伸手就要敲善让毛栗子,被北武笑着举筷挡住,好在旁边矮桌上的斯南及时伸出援手:“周叔叔,打麻将可没意思了,你来跟我们玩吧,大表哥说明天晚上教我玩四国大战,我们也三缺一。”她做了个鬼脸,起身凑到善礼身边:“我悄悄告诉你,我姆妈不会打麻将,她也不会打牌,每次打扑克都好慢好慢,有一次我都上好厕所了,她还没出牌,把梁师母她们急得哟。而且她输了就板着脸,你知道白板面孔伐?你跟我们玩,还能看舅舅舅妈着急,哈哈哈。” 善让轻轻拍了一下斯南的屁股:“好哇你个臭南南,怎么站到周叔叔那边去了?” 斯南弯起眼:“因为阿姐叫我要善良,周叔叔老被你和舅舅欺负,好可怜。” 众人大笑起来。周善礼美滋滋地扭头要香斯南的小面孔,却被她小小手掌顶住。 “亲一下——”斯南调皮地正要开价,听见大表哥一声咳,吓得赶紧改了口:“——手,亲手就行了。大表哥和阿姐说别人不能亲我脸。” 万春街 第56节 善礼笑得不行,在她手掌心里响亮地啵了一记:“我是你周叔叔,不是别人。” 斯南叹了口气,撸了撸他的大手:“唉,那没办法,你现在就是别人呀。” 善让笑倒在北武身上:“南南太可爱了,怎么这么好玩。” 斯南点点头:“这我也没办法呀。我就是这么惹人喜欢。”她得意洋洋地回到矮桌边,抱住斯江的手晃晃:“对伐阿姐?” 斯江一脸认真严肃:“当然!”头一低就亲了斯南一口,妹妹真乖真聪明,昨天她说的话妹妹全记住了。 景生默默转开眼,他也没办法,没办法看下去了,一个是活宝,另一个嘛,呵呵,反正全世界就她妹妹最好。 吃完早饭,善让用二十个萝卜丝馒头换下了西美送善礼的那件羊毛衫,皆大欢喜。顾西美来的时候,顾阿婆正往小蛇皮袋里塞馒头:“这二十个,萝卜丝和豆沙一半一半,给平平、星星带回去。宁宁喜欢吃肉馅的,是那个红绳子扎的口,你别搞错了。” 斯江把两瓶乐口福拿过来:“这个给你们带回去喝。” 景生撑开那两个装了水果糕点零食的的网袋:“放一起吧,好拿点。” “好了好了,你馒头就不要拿了,上海人只喜欢吃包子,嘉定那边出小笼馒头的,谁要吃我们这种扬州馒头。你还用这种袋子装,龌龊色了,难看伐?”顾西美皱了皱眉。 “哪里龌龊了?景生洗得干干净净的,里里外外晒了三天大太阳。”顾阿婆瞪了她一眼:“就你死要面子,平平,你喜欢吃阿婆家的馒头伐?” 沈青平三个毫不犹豫地举手:“喜欢!好吃得不得了!” 顾西美吁出一口闷气,把两个尼龙袋扎好,转头看见周善礼,便有点尴尬,打了招呼说了一堆不好意思麻烦您了辛苦了。周善礼笑嘻嘻地说:“你们家的馒头比包子和小笼包好吃多了。” 斯南满意地勾住善礼的手臂:“就是!周叔叔你真是火眼金睛,好吃一百倍有没有?” “有!”善礼笑着揉揉她的卷毛,想到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只狗,真好摸。 顾西美勉强笑了笑,把两个蛇皮袋也归到了一起。 —— 送走了小伙伴,逛完城隍庙,回到万春街时已经时近黄昏,精力旺盛的斯南挑了一袋子窗花摔炮仙女棒什么的,硬要拖着景生和斯江去康家桥找赵佑宁。景生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套了件老工作服去帮忙做晚饭,斯江没磨得没辙,只能说好送一下礼物就回来。 “南南,见到赵家爸爸妈妈要有礼貌,不要随便说话,不要说奇怪的话。” “哦,什么叫奇怪的话?” “那个扎针的事,千万别说哦。” “为撒?” “嗯——他姆妈会生气,很很很生气的那种。” “她还好意思生气?”斯南想不通了:“宁宁哥哥这么好,他姆妈对他这么坏,应该是宁宁哥哥生气呀。” “唉,你还小,反正就是不能说,这是个秘密知道吗?” “大家都知道的还算秘密?” “你不答应那我们就不去了。反正过了年轮到外婆家开小小班,他也会来做作业的,你再给他吧。”斯江作势把斯南往回拉。 “好好好!”斯南屁股快赖到地上:“我不说我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第95章 康家桥的光景和万春街差不多,热闹喜气,很有过年的氛围,11弄18支弄还有个文雅的名字:怡庐,里面大多是红砖造的两层楼房,虽不及石库门气派,却比棚户区的铁皮木头房子强了许多,路边两排水泥台也少有破损。 一拐进支弄,远远就听见钢琴的叮叮咚咚声,斯南眼睛一亮,飞快地跑了起来:“肯定是宁宁哥哥在弹琴!” 赵家门洞的门铃响了好几遍,钢琴声断了两拍,又继续响起。斯江有点懊恼:“还是算了吧,打扰到别人练琴不太好。” 门吱呀开了。吴熙眉头微皱:“你们找谁?” “赵佑宁妈妈好,我是陈斯江,上次来你家打电话的。”斯江露出礼貌的微笑:“我妹妹从阿克苏回来了,我们来给赵佑宁送一点东西。” 楼上的琴声卡了卡。吴熙唇边的法令纹又深了点,她垂眸淡淡地扫了斯南一眼:“哦,不用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应该的。” 斯江看出人家并没有要让她们上楼的意思,脸上一红,便从斯南手里把袋子拿了过来:“就是一点鞭炮烟花——” “阿姨,宁宁哥哥在家吗?”陈斯南突然退后两步扬起头朝着楼上窗户大喊:“宁宁哥哥!我是南南呀,我给你送礼物来了,我能到你家喝杯水吗?” 斯江和吴熙面面相觑,两个极要面子的人齐齐涨红了脸。停在中间的袋子晃荡了两下,被吴熙伸手接了过去。 “谢谢了。” 隔壁几只门洞里进进出出的邻居笑着跟吴熙招呼:“啊呀吴老师,你家宁宁人缘真是好,噶小的小朋友还特意上门来送礼。” 吴熙弯了弯嘴角,尽量压下烦躁和不耐,犹豫要不要让她们进门算了。 “好了南南!我们回去了,回去喝水。”斯江把斯南往外拖。 楼梯咚咚几声,赵佑宁急切地喊道:“陈斯江!南南,上来呀。姆妈——”小小少年一颗心吊在了喉咙里,生怕姆妈把自己的朋友拒之门外,她常常这么做。 “不了不了,你弹琴吧。”斯江客套地说。 “好的,谢谢宁宁哥哥。”斯南挣开斯江的手,直接从吴熙身边挤了进去,还不忘抬头笑眯眯地说:“谢谢阿姨。” 斯江红着脸低声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进来吧。”吴熙让开身子笑了笑:“你妹妹倒不怕生。” 斯江脸上烧得发烫,她明白赵佑宁妈妈这是嫌南南没规矩不懂礼数。 “我妹妹待人热情大方,大家都喜欢她。”斯江声音虽轻,却很坚定。谁不喜欢阿妹,肯定不是阿妹有问题,是那人有问题。 楼梯上的斯南一扭头:“不生不生,可熟了,我都来过好几次了。” 吴熙眼皮一跳,看着她顶着的那头扎眼的卷毛,问斯江:“你妹妹几岁了?这么懂事。” “阿姨,你直接问我好了呀。我六岁了,已经读完一年级啦。”斯南笑得眉眼弯弯。 斯江也回头笑了笑:“我妹妹年龄最小成绩最好,一直是全班第一。” 吴熙的右眼皮又跳了跳,等下大概要贴张红纸压一压。 —— 赵佑宁热情地招呼斯江斯南坐到沙发上,倒了两杯温水,兴冲冲地打开零食盒子:“南南喜欢吃盐津话梅伐?这个南瓜子也好吃。斯江你看看你要吃什么,自己拿。” 吴熙把袋子放到茶几上:“这是她们送给你的。” 赵佑宁打开来一看:“太好了,我正好没摔炮,你们明晚去哪里放炮仗?我们一起吧。”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商量起来。 吴熙到房间里给自己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贴了张红纸片,随手拿了本杂志翻了翻,翻了几页听外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索性又走了出来。 “宁宁。” “宁宁?” “赵佑宁!” 赵佑宁霍地站了起来:“姆妈?你叫我?”这是第三声了,他本来想装没听见的。 吴熙走到钢琴前,把谱子翻得哗哗响:“吃晚饭前要把巴赫十二平均律弹好,还不抓紧?” 斯江站了起来:“那我们先回家了,赵佑宁明天见。” 斯南眼珠子一转,甜甜地笑了:“宁宁哥哥,我从来没见过人弹钢琴,我能看你弹吗?就看一会儿!” 吴熙眉头皱了起来,这种小新疆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今天她要好好和宁宁谈谈,不能和这种小孩子往来,学坏太容易了。 斯江很为难:“下次吧,南南,练琴要专心。” 赵佑宁溜了一眼姆妈,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可以的,我给你搬张椅子,你坐着看,不过我弹得不好,你别笑话我。” 吴熙翻谱子的手停住了。 斯南坐到椅子上,挪了挪屁股,东看西看,发现钢琴上有一个杏花楼的月饼盒子,她觉得盒子里肯定装着那个又粗又长缝被套的大针,她姆妈就喜欢用月饼盒子装针线。斯南喊了一声吴熙:“阿姨,你是钢琴老师吗?” “嗯。”吴熙手指在钢琴上轻轻敲了敲。 “你看着就特别温柔,不像我姆妈,我写个字头歪了她都要打我,唉。”斯南幽幽叹了口气。吴熙眼皮跳得红纸都压不住,疑心她们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 赵佑宁眼角留意到斯江就站在旁边,手指动了动,鼻子上冒出了一点汗,深深吸了口气:“那我弹啦。” “嗯。”吴熙看着儿子搁在琴键上的修长手指:“来,还是分声部练习,指法注意别出错,音色区别开来,每个声部都不同,记住了吗?” 赵佑宁连续弹了三遍,除了第一遍一只手完成三个声部的演绎略有瑕疵,其他几近完美,最重要的是他对乐曲的理解十分精准,在他这个年龄堪称罕见。吴熙更加肯定儿子的确继承了自己的天赋,应该往专业路上发展。因为这个,她看这两个不请自来厚脸皮的观众顺眼了许多,甚至答应了赵佑宁的请求,从冰箱里取出了一块光明中冰砖,分成三块,插上奥地利带回来的巧克力华夫饼干,又把香蕉剖成两片,摆在旁边,告诉她们这是外国很受欢迎的一种甜品。 “香蕉船?”斯南一口接着一口:“谢谢阿姨,我好想也有你这样的妈妈,又漂亮又年轻又温柔,会教钢琴,还会做这么好吃的冰淇淋,太好吃了。宁宁哥哥,你好幸福啊。” 吴熙看她顺眼了不少,被她夸得笑出声来:“你这小姑娘,吃冰淇淋长大的?嘴巴也太甜了。” “阿姨,宁宁哥哥弹得太好了,他下次练琴我还能来看吗?我保证不发出声音,我就悄悄地看。”斯南嘴边糊了一圈雪白的冰淇淋,看上去滑稽得很。 吴熙犹豫了一下,瞥了斯江一眼:“宁宁你自己说吧。” “你们有空就来,我一般上午十点练一个半小时,下午四点练一个半小时。”赵佑宁也一身轻松:“真奇怪,好像你们在旁边,我比平时练得还顺利,真的。” 回家路上,斯江把赵佑宁姆妈的言语表情小动作掰碎了分析给斯南听,婉转地告诉妹妹人家其实不乐意接待她们,不乐意她们打扰赵佑宁练琴,甚至不喜欢赵佑宁和她们做朋友。斯南毫不在意地晃晃头:“没关系呀,我又不要她喜欢我,我就想保护宁宁哥哥,不让他被坏妈妈扎针。”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就算她请我们吃香蕉船她也不是好妈妈,我骗她的。” 斯江:???!!! 这后来成为陈斯南独特的人生哲学:结果才重要,过程嘛,可以忽略。 —— 顾西美在车上睡着了。她带着四个孩子大包小包地从沙井子搭拖拉机到阿克苏,再坐卡车到乌鲁木齐,火车上颠簸了五天,一回到家又因为斯江和家里人闹了不痛快,心神俱疲,送完朱镇宁和沈家兄妹,那根绷到极限的弦突然断了,说不出的累,国道上运货的大卡车一辆接着一辆,汽车走走停停,眼皮也跟着直往下掉,她努力把头竖起来,却怎么也扛不住席卷而来的睏意。 周善礼也没想到送三个孩子能耗这么久,路上他和顾西美寒暄了几句,聊了聊斯江她们几个,再礼貌性地互相吹捧了一番对方的弟弟妹妹,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收音机开了关关了开,烟也抽完了一整包,他打了个哈欠,摇下车窗,拿出最后一根烟来点上,路灯已经亮了,这个红灯已经停了三次,还离路口遥遥无期,外面一片嘈杂匆忙,自行车大军贴着车身擦过。寒风苍茫,呼啸着卷进车内,吹走了他的睏意。开车的人最怕乘客睡觉,封闭的小空间里睏意比任何传染病都要厉害,眼皮完全不听使唤。 车子一动,开了五米又停了,一阵风扑进来,烟头的微光略暗了一秒,又亮了。善礼侧头看了两眼副驾上的西美,伸手把扔在后座上的军大衣扯了过来,轻轻盖在她身上。她仰着头,往左靠在车玻璃上,眉头拧得紧紧的,嘴唇微撅,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侧面看上去和顾北武很像,秀致得有点冷漠。有斯江斯南那样的女儿,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如意。周善礼摇摇头,他这两年是有点羡慕顾北武的,他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做不了自己的主,去哪儿上班干什么都是老爷子说了算。他也想不出除了当兵自己还能干什么。顾东文能开饭店,顾北武能考大学,善让好像什么都能做,老爷子也从来不管。他的兄弟们不知道怎么想的,也许和他一样,不讨厌当兵,也说不上喜欢,反正就这么过来了,还会这么继续下去。 到万春街的时候,顾西美还没醒,善礼把车靠在路边,下车在烟纸店里又买了两包烟,在马路牙子上走来走去松动松动筋骨,抽完两根烟后他走到副驾那边,敲了敲车玻璃。 西美从梦里惊醒,吓了一跳,一刹那以为坐火车坐过站了,可是上海和乌鲁木齐都是终点站,没可能会坐过头。她直起腰,身上的军大衣滑了下去。 “不好意思。”西美红着脸抱着大衣钻出车子,一着地,腿麻得厉害,整个人往下蹲。 善礼赶紧扯住她:“腿麻了?慢点慢点,不急。” “对不起,真对不起。”西美把大衣塞给他:“谢谢了,你快穿上吧,别着凉了。” 善礼把大衣丢回后座:“没事,我们当兵的都不怕冷不怕热。那你慢慢走回去,我先回司令部了。替我跟善让说一声,把馒头给我留着,我明天晚上来。” “这么晚了,到家里吃个饭再回去吧。” 善礼看了看表笑道:“不了,今天还有点事要办,再见。” 万春街 第57节 老伏尔加突突突地转了个弯不见了。西美怔怔地站了好一会,伸手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才发现大概是被军大衣盖着睡的原因,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隐隐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香皂味混合的气息环绕着她。 顾西美甩了甩头,匆匆没入万春街的夜。 第96章 眼睛一霎,就到了大年夜。老清老早,环卫工的男高音从弄堂口响到弄堂尾。 “马桶拎出来——!” 年初一不作兴倒马桶,大年夜要提早解决,这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屎(喜)相逢。 孤寡老人被请到门洞外的藤椅上晒太阳噶山河,居委会的干部带着义工一顿忙活,房子里外清扫好,马桶刷好,留下年节慰问品,要么是毛巾,要么是糕团。临近中午,小菜场的工作人员把过节的米菜送上门来。到了下午,区领导们由街道干事领着来慰问群众,少不了又送上政府的慰问金和几袋副食品。 “谢谢领导,谢谢党!”烈属顾阿婆真心实意道谢:“我们老百姓真是有福气,这些东西真的不能拿,这几年家里日子好多了,还是给别人家吧。”推来让去一番,领导赞叹顾阿婆思想境界真是高。 东生食堂大名在外,副区长紧紧握着顾东文的手,让记者挑着角度拍了好些照片,又亲切关怀起顾北武夫妻的大学生活。 “北大的学生了不得啊,去年秋天的民|主选|举搞得非常轰动,你们参加了吗?” “没有,我们正好在复旦交流,没赶上。”顾北武神情淡然。 “后来是谁当选了海淀区人民代表?” “哲学系的胡平。”善让微笑着回答:“他比我们晚一年,78级的。” “新时代的新青年,不错不错。王主任,你们街道怎么没把顾阿婆家评选成五好家庭?”副区长觉得十分可惜:“顾家阿婆作为一个不识字的旧社会妇女,独立抚养出了这么杰出的儿女,靠的是什么?还不值得宣传吗?你们这个思想还不够开放啊,对了,阿婆你大女儿是做什么的?” “棉纺厂的工人?也是为我们大上海做出大贡献的螺丝钉呐,小女儿呢?从新疆刚回城?辛苦了辛苦了,我代表政府感谢你们。你们看,这样一个家庭,出了北大的大学生、工人、老师、还有靠自己双手致富的个体经营户,怎么不是五好?简直不要太好!” 顾阿婆腼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真不用,家家户户都这样。谁家孩子不进厂上班?谁家没孩子上山下乡去,这几年谁家的孩子不参加高考,我家和人家没什么两样。” 领导们说说笑笑去往下一户了。顾家灶头上的大砂锅里蹄髈笃得乓乓响,年味十足。 —— 北武和善让被顾阿婆推了出来,两人便打算去西宫的湖边走一圈,再叫上孩子们一起回来吃年夜饭。说起去年那场选举,的确轰轰烈烈,北大被单独划为一个选区,本科生研究生都可以参加竞选,堪称是历史的里程碑。他们俩虽人在上海,却也非常关心校内状况,如今尘埃早已落定,被领导一提,倒不免又生出些感慨。 “‘我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但是,我们却处在一个很不平常的地方’。”北武笑道:“胡平这句竞选宣言写得特别好。” “可惜我们是没投票的那个8.75%。”善让略有遗憾:“我大概会把选票投给□□,‘让我们新一代推动中国!’想想都热血澎湃。” “没想到□□是技术物理系的,却很有公民意识。”北武因早就定下赴美留学,这次选举几乎没有参与。 “其实我觉得你对这个事情好像没什么热情。”善让侧目:“是吗?” 北武握紧她的手,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这样的我让你失望了吗?” 善让摇头:“我只是好奇,你对时事一直很关注,我本来以为你也会去参选。” “我现在可能对任何运动任何过高的全民热情都会保持一种警惕。”北武想了想:“这次学校参选者里也分成了激进派、温和派、务虚派、务实派。一定要归类的话,我大概属于务实派吧,悲观的务实,因为北大这次的成功并没能在湖南等地复制,不过贵州大学哲学系的罗步龙那句话我很赞成:人,是一切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现在改革开放几乎类似全民维新,一切都为了经济发展,我也曾经认为经济发展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现在呢?” 北武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这次阿克苏知青的事,我想了很多。个体的命运在时代巨轮下微不足道,二姐当年也是被热情燃烧起来的,她自己选了那条路,然而……。想到一个这么大的国家,亿万人的命运系在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身上,如果权利不能牵制、制约、平衡权力,改革开放能走多远能走到哪里,我有点迷茫。” “所以你最近一直在看《资治通鉴》?”善让轻声问。 北武笑道:“读史以明智,知古以鉴今。我们国家的路和其他任何国家都不一样,很难复制别国的成功经验,除了经济,经济的发展是必然会重复欧美国家走过的路的。” “市场化?你着重研究的金融行业?你觉得我们国家会开启股市吗?” “会,一定会,一切都会和世界接轨的。甚至包括土地也会市场化。”北武吸了口气:“多想无益,当下只能朝着之前认定的方向走。” “绿灯了,走吧,顾忧国同志。”善让拉着北武过马路:“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近,有时候我又觉得离你很远,我担心你去美国后会越来越远,总有一天我和你就不在一个世界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概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生死之外无别离。善让——”北武笑道:“过年不说这个字,不吉利。我一直比你有信心。” 善让咀嚼着他这句生死之外无别离,不知怎么有种蚀骨销魂的浪漫,嘴角忍不住就翘了起来。 —— 斯南在西宫里玩疯了,卷毛乱飞,小脸通红,手持赵佑宁送的一把玩具转轮手枪满场追着要人投降。 北武展开配套的火药纸,一看就笑了,上面印着:“乓乓乓,枪声四处响。三星打火纸,粒粒皆响亮。”还挺押韵。 “陈司令,走了,回去吃蛋饺了。”善让高声呼喊。 “乓乓乓”,几粒火药纸在善让脚边炸开来,吓了她一跳。 斯南哈哈大笑。斯江捏住斯南的手要没收武器,斯南嗷嗷叫地反抗,手上一轻,景生高高举起右手:“说了不许对准人打的,你又不听?” “我错了我错了,大表哥,下次不敢了!” 景生把枪揣进自己口袋里:“没收三天。” 斯南扯住他耍赖:“明天开始算,今晚我还要和宁宁哥哥他们巷战呢!求你了。” 善让笑着过来说情:“算了,顾青天,就放南南一马吧,让她今晚再开心一下。” “呜呜呜,舅妈万岁!”斯南转身抱紧善让的大腿。 赵佑宁带着盛放他们过来会合,个个都一头汗。 “回去了?那就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去弹琴了。”赵佑宁依依不舍。 “我陪你弹琴。”拔刀侠女陈斯南举起手来,把转轮手枪都忘了。 景生一把揪住她的领子,斯江摇头:“今天是大年夜,不能去别人家。” 斯南不服气,看到景生手里滴溜溜转的手枪,立刻服气了:“宁宁哥哥,过两天我再去看你呀。” —— 天色渐暗,斯江带着斯南去陈家吃年夜饭。善礼靠在灶披间外抽烟,刚和掌勺的顾东文说了几句话,远远看见一个女人袅袅婷婷地转进了弄堂,一边走一边笑盈盈和邻里问好。她和别人打招呼的时候上半身微转,修长的脖颈微曲,随后又轻盈地上扬,偶尔伸手撩一撩落在颊边的发丝。后来周善礼懂了,这叫风情,有没有万种他不知道,千种百种肯定不在话下。 南红走到自家门口,却见一个高大魁梧的年轻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头了。她大概猜到了是谁,走到善礼面前,手一伸,抽出他的烟在门框上捻熄了,就这么撑着门歪着头笑问:“喂,侬撒宁啊?登勒阿拉屋里门口做啥?戆呵呵格,看撒看?没看过女宁?(你谁啊?待在我家门口干嘛?傻乎乎的,看什么看?没看过女人?)” 周善礼蹭地往门槛里退了一步,活了三十几年的大男人头一次脸红了。 “我?你好,我是周善礼,善让的二哥。你——你是北武的大姐?” 顾东文的铲子哐哐敲在灶台上,回身瞥了南红一眼:“顾南红,你别调戏人民解放军啊,负得起责任伐?” 南红白了他一眼:“阿哥你被调戏过伐?这也叫调戏?啧啧啧。”她转过脸,故作严肃地拍了拍善礼的胳膊:“周同志,你要是遇到女特务,就危险了啊,要好好去灯红酒绿下锻炼锻炼钢铁意志,加油。” 她一扭头自顾自上了楼,小小的坤包甩了个半圆挂在肩上,差点刮到善礼的脸。善礼摸了摸脸,烫得很:“我——出去转转啊,马上回来。” 顾东文把雪菜炒鱿鱼装了盘,看了善礼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眼,摇摇头:“这届男人,不行呐。” 第97章 善礼走出去几步,迎面又遇到了西美。西美来送年菜,和南红前后脚进的支弄,虽没听到两人在灶披间门口嘀咕什么,一见善礼的神态,七七八八也猜得到。她十四五岁开始就见多了男人们被南红撩拨后的模样,万春街里除了陈东来没几个扛得住的。因昨天善礼给睡着的她盖了件大衣,还避到车外等她醒,她以为善礼是个端方的君子,对他颇有些好感,这时却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了两声,只乜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个头,加快步子进了门洞,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善礼冷不防被鄙视了一眼,有点心虚地挠了挠头,疑惑为何南红是大姐怎么看起来倒比西美年轻许多,估计是新疆建设太辛苦的原因,他走到弄堂口,觉得心跳匀速了,才又摸了根烟出来抽,还没点就觉得烫手。 西美上了楼,顾阿婆正在摆碗筷,北武在倒酒,南红站在窗口对着小镜子补口红,和善让说着年初五表演的事情。 “你来得正好,带两个菜回去,斯江爱吃狮子头,还有文思豆腐,给斯好吃一点。”顾阿婆把早先留好的菜拿出来:“我看你婆婆昨天一早就在开磨淘糯米,今天米浆磨好了伐?你没忘记我说的吧,你可千万别动磨子,就让他们男的动手,太费力气,伤了手腕伤了腰不划算。” 宁波人过年必要吃汤团,陈家有只祖传的石磨盘,解放后特地去老家搬来,人家磨剪子戗菜刀,他们家请石匠上门凿磨缝。逢年过节,十斤二十斤糯米粉淘好后泡上一整天,一家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磨成米浆,沉淀后吊在布袋里收干,用来包汤团。全万春街的人都知道陈家的汤团最最赞,皮子糯香不粘牙,板油绵白糖黑洋酥调和的馅儿咬一口跟喷泉似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甜到心底。这几年也就顾家和一只门洞里的邻里能吃得上这么费事的宁波汤团了。吃归吃,赞归赞,但顾阿婆可舍不得西美去磨米浆。 西美摇摇头:“斯军他们三兄弟磨了一早上,我哪有空磨米浆,斯好人来疯,八点钟醒了闹到现在刚刚才睡着。这是阿婆做的红膏炝蟹,还有一条大汤黄鱼,黄鱼是东海弄回来的,野生的,你们都吃吃看。” 北武笑了:“斯好这叫体贴,难为他支撑到现在就为了让你们吃顿安稳的年夜饭,多懂事的孩子。” 西美想想也笑了:“他是真没让我吃过苦。” “你婆婆太客气了,年年送大菜来,真不好意思,她家吃得精细考究,我们乡下的菜上不了台面。”顾阿婆怕让西美没面子。 北武把食盒装好掂了掂:“姆妈这什么话,我们江苏菜和她们浙江菜都在八大菜系里,一样好,国宴还用扬州狮子头招待美国总统呢。” 西美点头:“就是,再说吃什么下去最后都一个样出来,比什么考究,对了,等过了十二点,我再送汤团来。” “那我让你大哥早点把四喜汤圆准备上,你也带点回去,让斯江姊妹两个别急着过来,头一回姐弟三个一起过年,多陪陪你阿公阿婆。” 南红和善让走近来参观炝蟹和大黄鱼,啧啧称叹。 “赵彦鸿没回来过年?”西美随口问了一句。 “嗯。”南红直接上手,拈了一块膏最肥的搁嘴里:“他回来我也不去他爷娘家吃年夜饭,乡下头只只菜油汪汪的,一点胃口也没。” 西美想到刚才的情景,溜了一眼善让,垂眸道:“反正老赵不是那种乱吃窝边草的浪荡货色,你也不用担心思。” 南红一怔,斜着眼睨过来,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呵,老赵有你这个小姨子替他担心思,怪不得放心得很,去了几个月一个字不见,电话也没一只。” 西美脸一热,嗤笑道:“好笑哦,这上海滩,谁能看得住你顾南红,我可管不着,也不想管。北武,你倒是要看看清楚,别过个年过出事情来。”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隐隐猜到怕是和善礼有关,却不好接话。景生才下了一半梯子,这话飘进耳朵里,他默不作声地又窝回了阁楼,随手捡起一本书倒在了床上,突然想起斯江抱着那《红楼梦》哭湿了五块手帕的情景,不禁嘴角抽了抽,那书他也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这些男男女女哥哥妹妹情情爱爱的事实在无聊透顶。 南红却不恼,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洗了手,在西美拎着食盒出门的时候同她擦肩而过,才柔声道:“想勾搭又不敢勾搭,想浪荡又不敢浪荡,装得跟良家妇女似的,吃力伐?” 西美手里的菜差点当场翻了,大过年的,她不想再跟家里人吵架,反正他们从来都是偏心南红的,她说了也白说,便只深深吸了口气,斜了南红一眼:“你真可怜。”也真可耻,她掀开帘子挺直了胸膛下了楼,她已经尽力了,真出了什么丑事,也不关她的事,斯江斯南都行陈,不姓顾。 楼上静了一刻,南红摇摇头笑了起来:“这人真的脑子有毛病,在新疆被沙子吹坏了吧,笑死个人,就差戴个红袖章站在别人床前监督吹哨了,我和你哥刚刚就说了两三句话,就成了要吃窝边草的兔子?莫名其妙,别理她。” 善让很是尴尬:“二姐大概误会了。”她欣赏南红身上那种活力和魅力,但若是和善礼扯上什么关系,却绝对不合适。 南红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的言行,实在谈不上调戏或勾搭,最多有几分逗弄的意思。 “上菜了。”善礼端着两盆菜进来,见到南红,眼神就往边上溜:“当心,这个鱿鱼放哪里?这个水芹放哪里?” 南红把炝蟹叠上去,腾出点地方来:“搁这里。” 善礼闻到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刚才太紧张没留意到,他忍不住屏住呼吸,脸又腾地红了起来。 南红眨了眨眼,不知怎么想到年少时隔壁弄堂的一个男孩子,在雨丝纷飞的初春突然跑到她家楼下说喜欢她,也是这么不太敢看自己,连呼吸都摒牢的样子,她还没来得及拒绝,阿爹挥着一根扁担就把他打走了。那是第一个说喜欢她的男人。 年夜饭吃了一大半,南红问:“善礼你几岁了?结婚了没?” “三十五。”善礼手忙脚乱地差点打翻酒瓶,“没,还没结婚。” 善让轻咳了一声,脸也发热,没想到自家这二哥这么上不了台面。 “年轻真好。”南红笑着举杯,“谢谢你带我儿子他们去龙华玩,他们一直说你很厉害,等我老公回来,我们一家请你好好吃顿饭。” 善礼胡乱应了两声,抬头看到善让的眼神,顿时惭愧不已,拉着北武下楼抽烟去了。 “不好意思。”善让没想到自家二哥在男女关系上竟然没开过窍,怪不得让西美误会了,她难为情地替善礼道歉:“我二哥那方面有点蠢。” 万春街 第58节 南红眨了眨右眼,给了她一个飞吻:“放心吧,我这人荡要荡的,但是不浪,也不属兔。” 善让噗嗤笑了出来,她要是男人,她也扛不住啊。 景生走到窗口推开条缝,看见下面的善礼正原地打着转很烦躁的样子,他之前觉得周善礼也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会儿却觉得他不怎么样了,再回头看看一直微微笑不动如山的顾东文,想起姆妈,隐隐觉得也不能这么评判。不远处传来笑闹声,景生抻了抻脖子,弄堂口一堆孩子已经举着各式“武器”开战了,不知道斯江斯南在陈家还要待多久。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去七十四弄看看。”景生对这个开溜的借口很满意。 —— 夜渐渐深了,外头传来零星的炮仗声和孩子们的笑叫奔跑声。客堂间电视机开着,大人们还在喝酒,善礼已经从那么一丁点的心驰神摇中回过神来,和北武东文你一杯我一杯,嫌小酒盅不过瘾换成了白瓷大碗,从重庆说到南京北京延安,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电视机里在播放“春节大联欢”,这个节目很新鲜,由观众写信给上海电视台点播自己喜欢的节目,歌曲舞蹈相声滑稽戏越剧沪剧什么都可以点,这会儿童自荣和刘广宁刚开始表演电影配音片段。 南红指着电视喊:“看看看,这是我点播的!我写了三封信,还找导演开后门打了个招呼,竟然不报我名字!善让你看了吗?电影《绝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演的,我看了三遍。” 善让也兴奋起来:“我也看了三遍,山口百惠太美了,不过三浦友和可没我们北武帅。” “切,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北武这只野鸽子可是在你心里筑了窝了呢。”南红撇嘴。 “可不是,十六岁就筑上了。”善让甜甜地笑。 善礼看得眼睛疼,这亲妹子太气人了,气得他揪着北武又干了一大碗。 北武却努力回忆起来:“刘广宁这样白毛衣配天蓝的马甲挺秀气的,我上次在哪里也看到过这么件马甲来着,配善让你那件白毛衣肯定也好看。” 南红指着北武:“善礼,你再灌他一碗,这人真讨厌,一天到晚显摆自己婚姻幸福恩爱美满。” 顾东文深有同感:“一碗怎么够,至少三碗。” 北武笑嘻嘻地捂住大碗:“那我想想不开心的事啊,有次我们去西郊动物园,善让可气人了——” 善让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喝醉了!” “说说说,快说。”南红和东文笑得不行,看他们夫妻俩内讧。 北武眼波微荡,在善让掌心轻轻吻了吻,真就不肯说了,急得他们百爪挠心,南红把他小时候被迫穿她裙子的糗事拿出来狠狠损了一顿。 善让趴在北武背上笑得肚子疼,那次去动物园,不巧遇到雄狮和母狮在那个,别的游客难为情,瞄一眼就逃了,她本着科学求知的精神拖着北武观察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在那个最高峰的时候,男人和雄狮的表情竟然十分相似。北武便有些别扭,两人夫妻生活也受到波及,因为她一想起狮子就忍不住笑,好几次敦伦到一半便敦不下去了,气得北武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桌上的菜肴冷了热,热了又冷,十点钟才收台子,铺上行军毯,一副竹制麻将铺开来筑长城。顾阿婆已经把四喜汤圆馅儿都拌好了,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杌子上准备包汤圆,四个红包整整齐齐压在圆匾子下头,等景生他们回来领。 “唉,谢谢麻将,谢谢麻将。”南红利落地跺好牌,纤细的手指从头轻抚到尾:“要不是麻将,我就得叫顾红了,阿爹啦娘咧,恐怖哦。” 坐在北武和善礼中间的准备看牌的善让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顾阿婆抬起头来:“老大的名字啊,本来叫顾文。我卸货的时候,他外公我老子在外面打麻将,急着要回,结果东风圈连庄了八把,走不成,赢了好些钱。回来非要把顾文变成顾东文,说东字旺他。后来生了四个,就索性按着东南西北排下来了。”再旺也没用,阿爹抽大烟打麻将喝高度酒爱吃肥肉,解放后没了大烟,拖了两年就去了,剩下张遗像受香火,好在今年四个孩子终于齐齐整整地在一起了,希望阿爹和那个死鬼翁婿两在地下碰得到结个麻将搭子,一道大杀四方。 第98章 景生自矜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不愿跟斯南她们沉迷在摔炮火药纸上,只在旁边看顾着。斯江斯南带着堂哥堂妹们在文化站和赵佑宁一帮人会合后,一通黑白配,组成两队分高下。 这哪分得出什么输赢,一帮崽子们在各条支弄里乱窜,从前门追到后门,瞅着人影就往对方脚下扔摔炮,打火药纸,噼里啪啦一通炸开,被吓到的又追着报复,热闹倒是极热闹,往往丢一个吓一片,渐渐把各条支弄里的小把戏们全挟裹了进来,敌我双方也不分了,一个个藏得小心翼翼,跑得气喘吁吁,笑得声嘶力竭,叫得惊天动地。过了十点钟,大人们出来捉鱼,催着他们回家换新衣裳新棉鞋领红包,大队伍才渐渐散了。 斯南还觉得不过瘾,听着马路上开始有人放二踢脚,轰,一点火光飞上天,半空中“嘭”地一声炸开来,对于小孩子来说,捂着耳朵等这声“嘭”最最则劲,偶尔遇到哑炮,白等,更好玩。 一帮人往万航渡路上去,走了一半,听到“咻”地一声,一枝银箭入云,乓地炸成一朵银色菊花,在空中停留了半刻,闪烁着渐暗,最终消失不见,跟着一枝接着一枝,有满天碎星也有金蛇飞舞,十分好看。 “烟花,有人放烟花!在那边!”斯南撒腿就跑。 斯江跟着跑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她以前也追过好多次烟花,往往追到那里已经放完了,根本没能好好看上几眼。同伴们的喧闹声渐远,不远处的火树银花映亮了一片天,她静静伫立在原地,菊花朵朵,梅花点点,银柳倒垂,满天星,噼里啪啦一团灿烂后归于沉寂。斯江满足地呼出口气,不防空中突然呼喇喇爆开了一长条银河,光瀑像无数星星朝她眨眼,逐渐消失在夜空中,万千流星坠入她眼底。不知怎么斯江心中充满了惆怅,鼓鼓胀胀的,鼻子发酸。 “斯江——陈斯江?” 不远处景生朝她跑了过来,渐渐放慢了脚步。 “嗳。” 景生走到弄堂口发现斯江不见了赶紧折返回来找她,本来要说她几句的,见她星子一样的眼里氤氲着雾气,要哭不哭的样子,反而拘束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看烟花?” “我看了。”斯江垂眸用力眨眨眼把泪意憋了回去,大年夜可不能哭,不然明年一整年都会哭,“这里看得特别清楚。” 景生又瞟了她一眼:“没事吧你?” “没事,”斯江腼然地别开脸,“你们看到了吗?最后那一片瀑布烟花,特别好看。” 景生抬了抬头,他急着找人根本没注意,随口应了一句:“看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马路上,斯南正蹲在马路中间查看烟花底座,一脸艳羡。 “唉,我们太慢了,跑过来的时候刚好放完。”斯南遗憾地拍了怕那底座:“这个我昨天也看到了,特别贵,要好几十块钱!阿姐,大表哥,你们刚刚看到了吗?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 “赚了赚了,这里有个没点着的。”陈斯民乐呵呵地从马路牙子上拣起一根烟花棒:“烧了一半熄了。”他赶紧掏出一盒火柴:“看看这是什么花。” 赵佑宁愣了愣:“等等,不能在树下点——” 烟花已经吱地一声尖啸窜了上去,打在树干上,四处飞炸,陈斯民捂住头蹲在地上,只听到身边一片鬼哭狼嚎。赵佑宁只来得及把斯南捂在怀里躲到大底座边上。 “南南——”斯江见不少火花溅到了斯南面前,急着跑过去,却没留意一蓬火花斜斜直飞向她自己。 “小心!”景生猛地拉住她一个转身,只觉得头上一烫,一股焦味弥漫开来。 烟花总算炸完了,斯江惊魂未定地看向景生。景生反手一摸,就着路灯看了眼:“还好,没出血。”斯江看着他头上烧焦的一块,眼泪扑簌簌掉:“阿哥——” 闯了大祸的陈斯民战战兢兢地丢下手里的烟花棒:“景生哥,你头上秃了一块——” 斯南关心完大表哥也没忘记保护自己的英雄:“宁宁哥哥,你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谢谢侬!” 赵佑宁拍拍袖子上的灰,心有余悸:“我没事,还好烟花没炸在景生脸上。大难不那个,必有后福。”他严肃地批评了陈斯民一番。众人乘兴而出,铩羽而归,还好回家还有红包略以安慰。 临分别时,斯南拉住赵佑宁的袖子:“宁宁哥哥,你姆妈会不会气得拿针扎你个洞?” 赵佑宁失笑:“怎么会,只有弹琴弹不好她才特别生气,才会——” “你别怕,以后你弹琴我都会去陪你,保护你,你放心。”斯南拍拍胸脯,踮起脚把赵佑宁拉下来,狠狠在他脸上啵了一记:“谢谢宁宁哥哥,我香你一记啊,不要钱。” 赵佑宁抹去脸颊上的口水,哭笑不得,什么叫不要钱。 —— 回到家里,斯江眼圈红红地向舅舅道歉:“都怪我太不小心了,害得阿哥头皮都烧焦了。” 顾阿婆气得直骂斯民小赤佬,北武找了药棉和红药水出来,南红翻出顾东文的刮胡子刀跃跃欲试:“景生,交给嬢嬢,我来帮你剃一圈。”善让拉过斯江斯南仔细检查她们身上有没有被炸到,一屋子人丢下麻将忙得团团转。 “不怪阿姐,怪斯民阿哥!是他太笨了,站在一棵树低下就这么一点,嘭,哗——炸啦!”斯南比手画脚地案件重演:“说时迟那时快,大表哥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把阿姐紧紧地保护住了,嗐,好一招海底捞月,英雄救美,可惜他自己惨了,烟花炸在他头上——对了,大舅舅,大表哥以后会一直秃头吗?”斯南表示很担忧。 顾东文随手撸了撸景生的头皮:“没事,小意思,二月二龙抬头去剃个光头,这几天洗干净了戴个帽子先遮一遮,啧啧啧,这日子过得太舒服,手脚不利索了嘛景生,上次打老流氓打破了手,今天保护一下阿妹又破了头,我看你得去报个武术班巩固进步一下。”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拍开他还在自己头上乱摸的大手,拿起脸盆倒了半盆热水下楼洗头。 “阿哥,吾来帮侬。”斯江找出手电筒跟了下去。 顾东文闻了闻手指头,一股硫黄和头发烧焦的味道:“臭。”他随手刮了一下斯南的鼻子:“你在新疆也能听单田芳?评书界后继有人啊,喜欢《隋唐演义》?” 斯南两眼放光,大马金刀摆了个姿势挡住了他:“大舅舅!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北武和善让也笑着掏出红包,南红啧啧称奇:“陈斯南,这话从来只有你大舅舅对着别人喊,头一回别人对他喊,你真行。” 顾东文摸出一个红包:“哎,好咧,托我外甥女的福,出了买路财,明年让舅舅赚多点钱啊。” 斯南接了红包立刻拆开来数,越数眼睛越亮,数完抱着红包猛跳了起来:“十块!十块钱!嗷嗷嗷嗷嗷——我发财啦!谢谢阿舅!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十块,十块,哈哈哈哈。” 景生和斯江上来,见到这个小疯子还在围着顾东文又跳又笑。 “好了好了,来来来,排队领红包啦。”北武一把抱起斯南抗在肩膀上转了四五圈,斯南快活得嗷嗷尖叫。 南红刚替景生剃光烧焦头皮附近的头发,西美来了,后头跟着弟媳李雪静和闯祸的陈斯民。 李雪静把刚做好的宁波汤团放下,赔了一圈不是,又当着大家的面揍了陈斯民两巴掌。陈斯民扁着嘴鞠了好几个躬。景生从来没遇到这种场景,十分尴尬,说了好几句没事。顾阿婆也不好意思再责难,只能嘱咐斯民以后千万当心点。 西美松了口气:“好了好了,景生没事就好。”等送完李雪静母子俩,她折回家里掏出三个红包。 发好红包,西美把斯南揪进里间和斯江并排站在床前:“照理说今天过年,姆妈不该说让你们不开心的话,但今天不说你们以后还是记不住。你们说说看,吃年夜饭的时候你们怎么答应姆妈的?” 斯江垂下眼帘:“不能玩疯了,不能出弄堂,不碰二踢脚和大烟花。” 斯南撇了撇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右脚脚尖在水门汀上磨了磨抖了起来。 “啪”的一巴掌,西美沉下脸压低了嗓子喝道:“站好了!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多少遍了!” 斯江吓了一跳:“姆妈!你别打南南,是我不好,我没带好妹妹。” 斯南脖子一梗,一屁股坐地上扒下鞋袜:“我脚上冻疮痒死了!不给我抖我就挠呗。” 西美拎了她两下拎不起来:“陈斯南,就是你一天到晚闯祸,姆妈是不是说了,马路上大人放炮仗和大烟花,会有危险,你明明答应不出弄堂的,结果呢?” “大家都去了!又不是我一个人!”斯南扯着她的手往下拽:“我们去看烟花了,陈斯民犯了错你干嘛骂我呀,你去骂他呀,他笨死了——” “他不是我儿子,我管不着!”西美气得不行:“你个闯祸精,你想过没有?烟花要是炸在景生脸上了呢?炸在他眼睛里了呢?每年儿童医院被烧伤烧瞎的小孩多了去了,这次是你大表哥运气好,他要是烧伤了你拿什么赔?!你个小赤佬还嘴巴老。几天不打皮痒是吧?过来,你给我过来,打完了好过年,给你长点记性!” 斯江急得弯腰护住斯南:“姆妈,不怪阿妹,大表哥是帮我挡的,你别怪阿妹,你怪我好了。” 西美拍开斯江的手:“你长大了,姆妈不好打你,你自己好好反省,有没有把姆妈的话放在心上?你现在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学习学习退步,带着妹妹出去玩也不当心。” 斯江涨红了脸,脑子里一片混沌,紧紧搂住斯南,两巴掌拍在她背上,她一咬牙,把眼泪憋了回去。 顾阿婆冲了进来:“顾西美,我看你脑子是坏掉了!你陈家的侄子闯祸,你打斯江斯南干什么?” 第99章 这个大年夜过得实在令人难以忘怀。顾阿婆举着鸡毛掸子作势要抽西美,斯江抱着外婆说都是她的错,斯南嗷嗷鬼叫,光着一只脚跳到客堂间里找舅舅姨娘庇护,西美追到外头去,一头教训斯南一头和姆妈顶嘴,南红护着斯南,睥睨着西美好一通冷嘲热讽,善让劝完婆婆劝大姑子小姑子,北武把斯江从顾阿婆身上拉下来,搂住了柔声安慰,被阿舅一安慰,斯江忍了半天的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善礼目瞪口呆,差点把手里一张九筒搓成白板。 景生抱着脸盆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悄悄上阁楼好避开这一家子的文斗武斗,见斯南仰着脖子干嚎一滴眼泪也没,斯江却一点声音不出只有眼泪发大水,便又往脸盆里倒了半瓶热水,绞了毛巾直接捂在了斯江脸上。 顾东文站起身,夺下顾阿婆高高举起从不落下的鸡毛掸子,在吃饭台子上狠狠抽了一下“好了都给我太平点” 麻将哗地散了,“啪”地一声,鸡毛掸子断成两截,鸡毛在屋子里乱飞,斯南呸呸两声,吐出一根鸡毛来。 “姆妈,你头上有一根鸡毛。”斯南转眼就忘了自己还在躲避姆妈的毒打,指着西美头上咯咯咯笑。 顾阿婆嘟囔着去外面拿笤帚簸箕“真是的,老大你那么大力气干什么要是明天扫都不好扫,年初一弄得一地鸡毛算什么名堂经。” 一屋子人休了战,刚把鸡毛收拾干净,外头的鞭炮声密集起来,关着窗都闻得到刺鼻的硫磺味,墙上的挂钟响了起来,年初一到了。 东文南红西美北武四个面面相觑。 “姆妈,恭喜发财,万事如意。”顾东文把匾子拿了起来,招呼景生下楼煮汤圆。 南红从包里翻出几个红包“景生,来拿压岁钱。”又把一个最大的塞进顾阿婆怀里“万事如意,大吉大利。”善礼也跟着拿出三个红包来。 万春街 第59节 顾阿婆谢过善礼“景生,斯江斯南,先去谢谢周叔叔,来,这是阿婆给你们的,拿好了。好了啊,不开心的事我们全丢在猴年,新年里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在一起了”她瞥了眼西美,“你们都要懂事一点,晓得伐” “知道了,谢谢奶奶外婆。” 景生收起红包,把五斗橱边上的半箱仙女棒拎了起来,招呼斯江斯南“走吧,煮汤团去。” 西美把陈家的一盒子汤团拿起来“斯江,把这个拿下去给舅舅一起煮了。” 斯南把自己收到的压岁钱双手呈上“姆妈,这些给你,新年里你要开开心心的呀,恭喜发财,发大财,姆妈你发财就是我发财。” 斯江也送上一堆“姆妈,我的也给你。祝姆妈鸡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我和妹妹会听话的,我保证。” 西美接了一手的红包,不自在地避开斯江的眼神“嗯,知道了。也祝你们新年学业进步。这些姆妈先帮你们存起来,留着给你们上大学用。” 斯南兴致勃勃地转身跟着景生下楼“大表哥,我能玩几根仙女棒五根行吗不行的话三根可以吧” “随便你玩,这半箱全用光,明天我去给你买新的。”景生大方承诺,谁让这两个小可怜大年夜还遭了一顿打骂呢,真惨。 “大表哥你变了。” “嗯” “这次我回来你都不喜欢我了,老跟我作对,现在你好像又喜欢我了,我香你一记吧。” “谢谢侬,不用了。” “咦,你怎么又跟我作对了来嘛,来嘛,过来嘛。” “南南”斯江追下来,看见斯南跟猴子一样悬在景生胳膊上,简直无语了,“大表哥头上受伤了,你干嘛呢,刚刚还跟姆妈说了要听话的。” “我没说呀。”斯南撅着嘴去亲景生“我就要亲一口一定一定要亲到,你过来你过来。” 顾东文一巴掌把景生的头压了下去,乐得不行“你傻不傻,妹妹亲一口,好运行一年。汤团交给你们,看着点锅子,我上去了。” 景生瞪了他一眼,摸一摸一脸的口水,嫌弃地扒开斯南的手,黑着脸发狠“没了,你一根仙女棒都别想玩了。” 斯南呆了一呆,灵机一动,抱住景生大腿小脸一仰“那我给你亲回去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斯江喊了起来“潽了潽了,锅子里潽出来了,阿哥” 南红一夜没睡,六点钟吃了一碗红枣茶两个馒头,准备先回宿舍收拾点东西再回复兴岛,等明天回门正好把阿大三个送来轧闹忙。 弄堂里不少人家已经敞开了大门放过一轮鞭炮,到处都是红纸屑,棚户区里老苏北人家的孩子们还有挨家挨户拜年的习俗,不少孩子拎着篮子一路喊着恭喜发财,老头老太们笑眯眯地把各色糖果点心拿出来分发。南红哈出一口热气,在寒风中抖了抖,小时候她从来没拿到过糖,因为她赖床不肯出门。西美总是最早起来去拜年的,一篮子满满地回来,像个守财奴似的立刻装进饼干盒子里,生怕被她偷吃了。她其实是偷吃过,故意把奶糖糖纸丢在饼干盒子边上留下证据,西美大哭大闹,她哈哈大笑。西美的报复就是把她的蝴蝶结头花剪得粉粉碎,结果大哥被她缠得没法子,又给她买了四个不同颜色的蝴蝶结,西美又大哭大闹,她照旧哈哈大笑。这辈子她和西美就没像斯江斯南这么好过,姊妹情这个东西,南红觉得很陌生,大概因为她生来就不是个好姐姐吧。 “南红” 南红转过身,一看是善礼,便笑了“你也回部队去” “你去哪里我送你吧。我开了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善礼露出一口白牙“对了,祝你新年好。” 南红也不客气“肯定好,年初一就遇到你这个贵人。” 天灰濛濛,马路上冷冷清清,电车吊着长辫子晃悠悠地进站出站,车厢里也空荡荡的。老伏尔加从常德路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开去,不时传来轰乓的炮仗声,南红如数家珍。 “看这边的常德公寓,解放前有个很红很红的女作家叫张爱玲,她和她姑姑住这里,听说公寓里是那种老式电梯,带铁栅栏的,电梯阿姨势利得很,眼风一扫,外地人本地人上只角下只角煞辣丝清爽。不是谁都能上楼的。”南红想起笑着说这话的方太太,方太太认识张作家的姑姑,请她们到禹谷邨吃过下午茶,大概也是她和阿哥偷看过的时髦女士之一。 “平安电影院,离你们部队挺近的,来看过电影伐电影院门口有卖香烟汽水零食的,还有卖花的。”南红出了会神,她和赵彦鸿第一次看电影就在这里,那时候还叫平安大戏院。他戆呵呵地什么都要买,捧着一大堆进去,再捧着一大堆出来。 红灯转绿灯,陕西北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商店铁门上贴着红纸,年初五开业。再过去的兰棠皮鞋店也贴着红纸告示。 “呀,名字改回来了。”南红的脸几乎靠到了善礼的肩膀“凯歌食品厂改回凯司令了,我姆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卖白兰花。说不定你还见过。”她转过头贴上车窗“江宁路那边就是美琪大戏院,我年轻的时候去听戏,总喜欢先来凯司令二楼吃杯咖啡,他们家凌老板最最客气不过,每次都要送栗子蛋糕给我们。” “你喜欢吃栗子蛋糕”善礼东看西看,他对这条马路一点印象也没有,当然也不记得有没有遇到过卖白兰花的老人家。 南红歪着头想了想,笑了起来“其实也还好,不过有人送,总归吃起来香一点,说起来也有面子。”她每次吃完蛋糕回去总要气一气西美,现在想来真是太幼稚,难怪西美最讨厌她。 这一路,善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在上海住了几年,却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城市,身边的南红却像是这个城市的灵魂,每栋楼她都记得是什么风格,开过什么店家,出过什么名人逸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说起这些时语气缱绻缠绵,温柔可亲,偶尔还带着一点促狭和调侃,她不只是在回忆她的年少青春,更像在说自己的爱人。 “啊呀,到了。前面靠边,对,这里停就行了。”南红说了一路,差点错过宿舍的弄堂口。 目送老伏尔加远去,南红甩了甩手里的坤包,笃笃笃踩着高跟鞋进了弄堂。 年初一,门房间角落里的煤球炉上温着一挑子开水,门卫老伯伯的眼镜压在报纸上,人不知道去哪里了,玻璃窗上贴着的福字掉下来半边,在寒风中摇摆。南红从包里掏出一堆什锦糖搁在报纸上,笑着进了楼。 楼梯转弯口坐在报纸上的男人抬起头,见到南红立刻站了起来。 南红一愣,冷着脸问“你怎么进来的你来干什么还想得起回上海来” “回来过年。”赵彦鸿拎起身边的蛇皮袋,“新年好。” “好撒好”南红冷笑着拨开他,径自往自己宿舍门口走,“哪能大年初一跑回来捉奸你爷娘又跟你说什么了我去打了一夜麻将,一输三,输了五十六块,不过输的是我自己的钱,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她拔出钥匙反手要关门,男人却挤了进来,顺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头在她发间嗅了好几下“随便你,跳舞也行打麻将也行,你高兴就好。我没跟他们说回来的事。老板派了辆车,早上四点多才到,跟门房爷叔磨了半天。” 南红抬腿就踩了他一脚“松开,一嘴烟味臭死了。” 赵彦鸿松开她,在十几个平方米的宿舍里转了两圈。南红摇摇热水瓶,空的,从包里把最后几粒糖掏出来丢在桌上“吃不吃随你。” 赵彦鸿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打开蛇皮袋,拎出一捆钱来“这里是一万块钱,我挣的,你收好了。”他几口就把糖嚼碎了“随便你怎么花。” 南红眉头拧了起来“你哪来这么多钱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帮人开船走私” 赵彦鸿避开她的视线“老板包吃包住,年底还发了奖金。南方现在上班都能挣着这个钱,不稀奇。” 南红走到他面前,两只手摸上他的脸,在新出的胡茬上轻轻蹭过。赵彦鸿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腰把她靠向自己。 “哎哎哎,你轻点。” 南红揪着他的两只耳朵往外拉“问你话你当耳边风是伐是不是在搞走私你不老实交待我马上打电话给公安局举报你” 赵彦鸿吓出一身冷汗,他最清楚南红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把她双手牢牢按在自己耳朵上“别胡来,什么走私不走私的,说得那么难听。我要干了违法的事,那边海关老早把我逮起来了,还等你举报。” “真没违法” “没。” “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好意思看。” “做贼心虚是不是” “看了就想睡你,这不好久没那个了嘛。”赵彦鸿盯着南红“行吗现在,这儿。” “你大年初一跑千把公里就为了回来睡我”南红指甲在他耳朵上掐出了血印。 赵彦鸿“嘶”了一声,却不敢掰开她的手“我回来送钱,送钱还有过年” “睡一次一万你不觉得亏你们海员跑船谁不嫖块钱一个钟头,能干到腿软,你跟我表什么假忠心”南红双手游移到他颈后,虚虚地挂着,一条腿挂在男人腰上轻轻蹭了蹭,似笑非笑地顶了顶他“你在汕头爽不爽” “放你娘的屁”赵彦鸿火了,一把将她抄了起来,两步扔在了单人床上,压了下去“我忠不忠你不知道来,验货。” “滚,不要脸的臭流氓,谁要验你的货。”验一次就生一个儿子,她亏大了。 赵彦鸿的手从她毛衣下面伸了进去,太过激动,整个人簌簌发抖起来,闷头亲了一阵,扯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喃喃地喊着“红红,你验一下。” 南红气得了他一爪子“十三点,说了几百遍了,不许叫红红,难听死了” “宝宝,宝宝总行了伐让我亲亲。” “戆徒,亲侬只头,快点脱裤子。” 第100章 年初二,南红两口子把三个儿子送到万春街白相,赵彦鸿给景生斯江斯南补了三个大红包。斯南一口一个大姨父叫得贼甜。北武私下找赵彦鸿半是审问半是警告地谈了大半天,赵彦鸿闷头抽了半包烟,只说他要真的干了不法之事,第一桩就是和南红离婚,绝对不拖累她和儿子们。 因为南红送了冰箱给店里,顾东文给阿大三个包的都是整一百的压岁钱,他怕景生和斯江斯南不开心,特地跟她们说了两句。斯南小手一挥:“阿舅,我这么懂事,才不会眼红呢。”斯江却有点惭愧,大舅舅开店,小舅舅小舅妈出了钱,大姨娘送了冰箱,只有自家爷娘没出力也没出钱。 景生见斯江又起了小心思,瞥了顾东文一眼:“你是我爸,给我多少是多少。可斯江给你做了这么久的童工,黑板上菜单就换了好几回,又端菜又收钱又算账,你才包十块压岁钱,也太坑了吧。” 顾东文瞠目结舌,大年初二被儿子训了一顿人情世故,这家伙真是!他竟无言以对。 斯江却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抱着顾东文的胳膊说:“别听阿哥的,我和斯南一样多最最好,今年我还要帮阿舅做事情,阿舅不是一直说东生食堂是咱们一大家子人的店吗?我出点力心里才舒服。” 顾东文揉揉斯江的头:“唉,儿子隔肚皮,闺女才捂心啊。” 那边阿大三个数完钱简直欢喜得失魂落魄,还没回过神来,手里的大红包已经被爷老头子冷酷无情地收了上去塞进了南红的包里。 “小孩子拿什么钱,都交给你们姆妈管。”赵彦鸿瞪着跳起来的三个儿子:“干什么你们?造反啊?你们上学不要花钱?吃饭不花钱?买衣服不花钱?将来你们挣的每一分钱都给我老老实实地交给你们姆妈,听见没有?” 南红兰花指轻拈出三张大团结,儿子们一人一张安慰奖:“好了好了,大过年的高兴点,来来来,笑一笑,这个月的零花钱拿好。放心,压岁钱姆妈替你们存起来,将来娶媳妇哪够啊,老子娘还不知道要贴多少。” 阿大阿二阿三心里委屈,阿大阿二阿三不敢说。 顾阿婆见女婿千里迢迢回来,又这么低声下气,心里舒坦了不少,不免又苦口婆心地说了南红一顿,南红哪有耐心听,胡乱应上几声糊弄过去了。 年初三一早,赵彦鸿回了汕头。北武和善让坐善礼的车回南京,准备过了元宵节直接回北京。年初五,服装公司表演队在友谊会堂演出,两百万元的库存布料一销而空,有个模特的爷娘看到女儿要穿露肩裙,大闹了一场,最后南红不得已给小姑娘肩上披了自己的一条披肩才算过关。东生食堂恢复了营业。万春街的小小班也重新开始轮流。 年初六开始,顾西美就忙着四处奔波,她是教育系统的干部编制,照理转回来再不济也能进教育学院做个后勤什么的,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有关部门一再推诿,到了三月里,还没有任何单位接受。斯南不愿意去幼儿园,宁可天天吊在顾东文身后当小尾巴,闲得无聊时把万春街新一批小鬼头压榨了个遍。 揣在西美口袋里的户口也一直没能落地,年前她和公婆商量好,把斯江三姐弟的户口先落进陈家,派出所却说缺文件,三姐弟出生要证明,亲子关系要证明,斯好的出生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也要证明,连陈东来和陈阿爷的父子关系明明户口本上有迁出记录也得公安局再出证明。有的证明得阿克苏找兵团出,西美打电话拍电报费了好些功夫才补到,交上去后,又说还缺别的,如此三番两次折腾了一个多月,西美气得在派出所闹了一场,质问办事的警察话怎么就不能一次说完,累得人一趟一趟地跑。 等文件总算齐全了,西美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送进去,钱桂华却跑回了万春街,在门口拦住了西美。 “大嫂侬迁户口格事体阿拉勿同意哦。(大嫂迁户口的事情我们不同意哦。)”钱桂华扯开嗓门把陈阿爷陈阿娘喊了下来:“阿公阿婆偏心偏了十几年,没道理偏成这样的。” “侬胡说八道啥!”西美气得浑身发抖。 陈阿爷摆出大家长的威严:“老三媳妇你干什么?松开你大嫂,有事上去说,在这里瞎胡搞像话伐?” 钱桂华哪里肯,揪着西美挡住阿娘,高声喊道:“康阿姨,李阿奶,吾倒要请大家来评评道理啊,一家门三兄弟,大哥大嫂去了新疆十几年,没在眼门前尽过一天孝,阿公生毛病,阿拉送医院排队挂号买药服侍,阿婆要切啥,噻是阿拉东海往屋里搬,现在好了,一句闲话勿响,要迁进三只户口来,至少要同阿拉打声招呼对伐?没道理偷偷摸摸呀。” “啥宁偷偷摸摸了?”陈阿爷一巴掌拍在门框上:“老三呢?你叫老三回来跟老子当面说。我是户主,房子是我买下来的,我还做不了自家的主了?你们想干什么?反了天了。” 街坊邻里渐渐围了一圈,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和。 钱桂华更来了精神,拍手跳脚地闹:“阿公侬一碗水端端平,阿拉一点废话都没,但是侬偏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阿拉现在自力更生勿靠爷娘,但是住的是公家房子呀,拿的是房卡,付的是房租,儿子将来顶替上班了,能不能再登勒房子里还勿晓得,为啥阿拉斯强斯淇格户口没迁进来?迭格房子三兄弟噻有份啊,总勿见得只留把大哥大嫂吧?(这个房子三兄弟都有份,总不见得只留给大哥大嫂吧?)” 陈阿爷气得心快跳出喉咙口:“放你娘的屁!老子我还没死你们就想着分家产了?!” 康阿姨和李奶奶上前劝钱桂华少说几句,等陈东方陈东海回来再说,哪有媳妇揪着公婆不放的,难看咧。钱桂华眼泪水淌淌,忆苦思苦,多年不忿如滔滔江水:“你们不晓得啊,吾阿公阿婆这些年为了大哥大嫂,出钱出力又出人,斯好还没落地就寄了五百块洋钿,五百块哦!二哥和东海都是老实人,吃亏就吃亏,要孝顺嘛,从来不吭声,但是噶许多年,小宁阿拉私噶养,钞票从来没少交,一个号头十块洋钿,一年一百廿块,十年也有一千两百块了,当年房子阿公侬是两根小黄鱼顶下来格,现在连格套私房也要留给大哥,阿拉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大家港港看,是唔是迭格道理?(但是这么多年,孩子我们自己养,钞票从来没少交,一个月十块,一年一百二,十年也有一千两百块。当年房子阿公你是两根小金条买下来的,现在连这套房子都要留给大哥,我们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大家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要么,三兄弟格儿子女儿噻迁进来,要么啥宁啊勿要进来。”钱桂华气咻咻地拍大腿。 街坊邻里心里都清楚,陈东海媳妇这话赶话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陈老二陈老三不露面,明显是借着女人的嘴抱怨,日后还能回来跟爷娘打商量,留点转圜的余地。这几年谁家没有知青回城,家家都有户口房子官司在闹腾,听了钱桂华的话,看到西美的脸色,大抵都信了,便有人劝西美再等等,等孙辈们一起迁进来,又有人问她户口怎么不在单位里,更有人窃窃私语,指摘西美和东来两口子不上路,塌尽了便宜,还有人嘴上劝钱桂华退一步海阔天空,言下之意却讽刺西美一家得寸进尺。 故而这偏架拉得太明显,把钱桂华的气势拱高了十分。阿爷气得心脏病差点发作,阿娘哭哭啼啼喊着老头子,西美百口莫辩,她这辈子她跟南红吵跟姆妈吵跟陈东来吵,从来没跟外人吵过,说了几句喉咙就劈了,说一句钱桂华要顶三句。 顾阿婆得了讯,拎起扫帚颠着小脚急急赶了过来,对着钱桂华一顿乱扫,扬州话枪毙杀头x娘的骂了三五分钟不带喘气,最后把破扫帚扔在陈阿娘脚下,环顾四周丢下狠话:“外孙外孙女的户口通通迁进我顾家来,我家老大老四都乐意,为了这么个破房子,亲骨肉的情分都不要了,你们也好意思开口,真是比畜生还不如,猫啊狗啊还知道一窝亲呢,我呸!” 她一口痰直接啐到钱桂华脸上:“西美,上去收拾行李,抱上斯好跟你老娘回娘家。” 周围看热闹拉偏架的都悻悻然散开了,钱桂华不敢对顾阿婆动手,回嘴都不敢,怕顾东文找自己麻烦,缩到旁边洗脸,听着公婆口口声声劝亲家母消消火,说媳妇孙子自然住陈家,哪有搬去外家的道理。她憋了一肚子的气,心里埋怨老二家明明事先商量好的却不出面只让她遭罪,又因为拦住了斯江三姐弟迁户口而暗自得意。 万春街 第60节 西美这边羞恼又惭愧,对兄弟们更是内疚,拖了几天也不去派出所重新办事,新疆却又出了大事。四月头上,“阿克苏事件”彻底平息,各团场接到通知之前出具的上海知青回沪准迁户口全部作废。 这个晴天霹雳砸下来,西美好几天没缓过来,每天早上五六点懵里懵懂地去知青办询问,几千号人坐在马路上,很快被迫疏散。户口已经迁好的统统作废,只有顶替爷娘工作的才能留下,其他全部遣返新疆。大多数返沪知青离疆前变卖光了家产,再回去就是家徒四壁,又有像钱桂华这样的亲戚幸灾乐祸大放厥词,实在是雪上加霜人间惨剧。 北武打了好几个电话回来,劝西美不要管户口了,干脆直接留在上海,做小生意也好去东文店里帮忙也行,一家人同心协力有手有脚总能把日子过好。可一听要变成黑户,要放弃干部编制,再想到三个孩子将来高考的户口问题,西美悲愤交加,坚决不肯。她本来也不是一心要回上海的的,趁着东风办了准迁,突然光明前路被堵死,甚至连退路都没有了,再要回兵团进农垦系统转成集体农民户口,她不甘心,不怨不可能,但怨也没用。她怀疑自己的确命不好,每次遇到人生大事就这么不顺。 陈东来间中打了两次电话来,劝她带着斯南回阿克苏,胳膊拧不过大腿,和组织作对哪里能有好果子,他说话向来不中听,说着说着好像当初返沪的决定是西美一个人做出来的,很有马后炮的意味,西美听着不舒服,拧巴起来更不甘心,最终夫妻俩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 顾东文问了西美几次,愿不愿意到店里帮忙收钱,东生食堂生意越来越好,他已经谈好了隔壁的小开间,打通了以后能放八张台子,医院学校的预订也越来越多,最好有个人帮手能送饭上门。西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陆陆续续,不少知青无奈踏上归疆之路,曹静芝和孟沁因为沈勇朱广茂的处置还没出来,索性托人把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三个又接回了阿克苏。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给西美拍了两封电报,欢迎她回去任教,人事关系仍旧进教育系统。西美给陈东来打电话商量,办公室的人却说陈工带着小何去乌鲁木齐出差了。西美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小何就是当初接她电话的那个女大学生,她一夜没睡,把陈东来电话里的语气言词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疑心陈东来搞花头了。局里那么多年轻人,谁不好带,偏要带一个女下属去出差。 第二天,西美一早就给学校拍了电报,敲定尽快返校,她没通知陈东来。走出邮局的时候,四月里难得没有下雨,春日暖阳,玉兰花和海棠在马路边尽吐芬芳。她走了一段路,刚刚拍电报时那股子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都碎在了马路上,渐渐变得无力又无助。静安寺还在大修,盖了一半的金色屋檐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人流如潮水,脚踏车的铃声不断,公交车小汽车忽停忽行。两个月前她满心欢喜地归来,以为终于续上十八岁的人生,然而一切转眼就成了泡影。西美在红绿灯下呆呆站了一会,突然蹲下埋头大哭起来。她没地方可以哭,婆家不能哭,娘家不能哭,哥哥面前不能哭,女儿们面前她更不能哭,唯一能哭的丈夫,有可能出了花头甚至不再是她的男人。她不想再挑时间挑地方崩塌了,一秒钟都撑不住。 “小姑娘,侬没事体伐?”一个老太太关心地拍拍她的肩膀。 西美抬起模糊的泪眼,面前是两朵白兰花。 “日脚总归要过下去格,来,戴朵花,香来兮哦。”老太太拎着篮子过了马路。 西美捏着白兰花,又哭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头晕脑胀眼花,但日脚总归还是要过下去的。她只能随波逐流,潮水推着她去哪里她就去哪里,她没有别的路。 第101章 西美无处可去,慢慢走到静安公园枯坐了半天,日子和往年没什么不同,花照开草常绿。叮铃铃后,木马载着三三两两的小孩开始旋转,草地上有老头在玩北方人的空竹,石桌边围着看棋看牌的人,看起来人人都神情专注,却构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世界,好像有道无形的墙。西美觉得自己怎么也进不去,她嫌弃过这些人,年少的时候她发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这样无所事事的老人,她抛弃了这座城,现在这座城也无情地抛弃了她。她第一次意识到,就连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她也得不到。 在公园厕所里仔细洗了把脸,撩了点水把鬓角散乱的头发抹平,眼皮也消了肿。西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华山医院。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公园里的人全然不同,他们神情漠然,难掩慌张焦虑,西美莫名又庆幸至少自己还算康健,在阿克苏的女知青,十有八九由于劳作太过辛苦患了各种病,子宫脱垂都算小毛病,伸手塞回去还得继续干活。 西美站在树下往马路对面看,东生食堂门口排着七八个人,看起来生意兴隆。玻璃门突然开了,西美往树后让了让,却见斯南匆匆跑了出来,举着一个小本子喊:“七号!七号两个人有伐?可以进来吃饭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有有有,在这里。” 排队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斯南她是不是小老外,斯南鼓着腮帮子说才不是,旋即玻璃门又关上了。西美有点心酸,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中饭,她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会儿,路过华山饭店便进去要了一碗馄饨一笼蒸饺。 夜里西美平静地告诉家里自己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回阿克苏,斯江和斯南不知道原由,听西美说了个大概后都懵了。 “我们的鸡还能要回来吗?”斯南问,“还有我回去是不是能上二年级?” “你想留在外婆家还是跟姆妈回去?” 斯南挠挠头:“都行,我随便。” 斯江紧紧握住斯南的手:“姆妈,没户口不也能在上海上学吗?我都上到五年级了,阿妹也留在这里吧,九月份她就可以上一年级了。” 西美低头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南南你要是留在外婆家,千万记得姆妈的话,不许给外婆和阿舅添麻烦,在学校不许闯祸,行吗?” 斯南觉得自己太难了,她看看大表哥,看看阿姐,再看看姆妈,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想回新疆陪姆妈。” 一屋子人包括西美都很意外。斯南咬着手指点点头:“嗯,我不想读第三次一年级了,虽然一年级是最最重要的年级——”她还从来没和姆妈分开过,虽然姆妈很啰嗦还老是动不动拧她耳朵揪她辫子打她屁股,但她还是想和姆妈在一起。她心虚地去牵斯江的手:“阿姐,等我过年再回来找你玩好伐?” 斯江垂下眼帘,心里头被烧得滚滚烫,她怕自己又哭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其实心里隐隐知道,斯南离不开姆妈,姆妈也离不开斯南,她们不像她,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她有外婆和阿舅,还有表哥,他们都对她特别好,她不应该不满足,她还有弟弟,斯好和她在一起。 —— 陈阿爷和阿娘知道了,长吁短叹一番,私下又塞了两百块钱给西美,西美推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收了下来。 “老二老三只以为我们偏心老大,却不想想他们能有今天,靠的是谁?”陈阿爷仍旧意难平,“他们两个别说大学了,中专职校都考不进,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替他们搞到了铁饭碗?公家的房子论资排辈,不到四五十岁能轮得上他们住公房?只有东来,从小到大没用我们操一分心,你们是不在眼门前孝顺爷娘,但你们为国家做了多大的贡献,吃了多少苦,他们比得上你们一根汗毛?西美,有些话阿公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你心里要有数,话呢我放在这里,这套房子呢,将来肯定是留给你和东来的,我要活得长,等得到东来退休回来最好,要是活不长你们也别担心——” “爸!千万别这么说。”西美吓了一跳:“我和东来真的从来没想过房子的事,要是东方东海有想法,早点当面提出来,大家几句话就说清爽了,也不会有这个误会,弄得这么难看。” 阿娘叹了口气:“哎呀,都是钱桂华这个十三点,老二老三都不知道她做出这种事来,也只有她做得出这种事,什么石库门的上海小姐哟,比阿拉棚户区的还不如。”她拍了拍斯好的背,“你回新疆记得跟老大说,让他别放在心上,伤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不好,东海昨天还说没忍住又动了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人可怜她。” 西美心里冷笑着,却只垂眸淡淡地点了点头,这会儿觉得那两百块钱也不烫手了。 陈东来的电话是下午打到万春街的。 “西美,我还在乌鲁木齐,这几天去新疆师范大学跑了两次。”陈东来倒有点兴奋,“春节时我看你的函授作业还没交,就带过来帮你交了,你这次回来我陪你去学校见一下副校长,七月份就能拿到大专文凭。” 西美一怔:“你——你认识副校长?” “不是我,我们办公室那个小何,她姑父在新疆师范做系主任,她介绍的。你都读了这么久,放弃了多可惜。你放心,我这次会做的,送了几瓶茅台酒几条烟。人家挺客气的。”陈东来眼巴巴地邀功:“陈校长和梁主任那里我也送了,你放心,回来后还是干部编制,不回兵团。” 西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就是这么奇怪,希望越大就容易失望越大,一旦绝望了倒反而惊喜连连。陈东来好歹终于也做了一回男人,替她分了忧解了难。 “你辛苦了。”西美声音软了许多,鼻子眼睛直发酸。 “没事,你才辛苦。把斯南带回来吧。”陈东来叹了口气,“老二老三对我有意见,把气撒在你身上,是我对不住你。总不能三个孩子都交给老人家,只能委屈斯南跟着我们了。” “斯南自己也想回新疆的。你为了我的事东奔西走的,上次打电话回来怎么不说一句,你要是说一声,我也不跟你争啊。”西美又不免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才突然体贴起来要弥补她。 “那时候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有什么好说的。没挖出油来的都不算数嘛,万一没办成你白高兴了,你也知道我没做成的事不喜欢挂在嘴上。”陈东来的确颇为得意自己办成的这两件事,邀功的话还是要说的,转念想到还有件紧要的事:“对了,你去第一百货和妇女用品商店看看,有什么女同志喜欢的时髦的东西,带点回来送给小何,这次倒是欠了她一个人情。” 西美心里一动:“她平常喜欢点什么?”问出口了她又惴惴不安,毕竟陈东来连她喜欢什么都弄不清楚。 陈东来一愣:“这我倒不知道,你等等啊,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小何——小何!”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因这么个电话,西美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命运待她还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她选的男人到底还是没选错。 —— 谁也没想到,临别又出了一件事。 这天斯江放学回到家,就见外婆脸色不大好,斯南在旁边朝她抹脖子挤眼睛指指外头。 “囡囡,你帮外婆去你阿娘家借两个热水瓶回来。”顾阿婆替她拿下书包把她往门外推。景生看向斯南,无声地问:“怎么了?” 西美掀开帘子:“斯江,你给我进来。” “姆妈?” “进来!” 帘子又落了下来,斯南拉着景生和顾阿婆三个站在大衣柜边上偷听。 “景生,你带斯南出去白相,一个钟头以后再回来。”西美不容置喙地吩咐。 “哦。”景生默了片刻,牵起斯南出了门。 顾阿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顾西美,你有话好好说啊——” 斯江却见姆妈走到拿起一本她最熟悉不过的本子。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姆妈!你干嘛偷看我的日记?!” 西美猛地挥了挥手里的日记,险些打在斯江脸上:“我要不看还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了?!” “你才几岁?十二岁!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就看起这种书来?情啊爱的,还什么是爱?这是你这个年龄该想的问题吗?怪不得你上学期数学退步了那么多,你还瞒着姆妈!陈斯江啊陈斯江,姆妈那天还真担心是不是对你太严厉了,是不是凶你了,看来是我错了,错得简直离谱,我对你实在太宽容了太没要求了!” “不是因为这个。”斯江强忍着泪,鼓足勇气道:“你还给我,这是我的日记,谁也不能看。” “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我生的你,我就能看!再不看等你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你还说什么合唱队和电视台舞蹈排练太费时间,全是胡说八道!你的时间全花在歪门邪道上了,成绩能好吗!”西美简直痛心疾首,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你说,谁让你看这些东西的?我要学校找你们班主任。”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这些是四大名著是世界名著,新华书店里摆出来,我就可以看,我自己买的,我们老师也让我们看的,才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明明是你不懂,把我的日记还给我!” “我不懂?!”西美急火攻心胳膊一轮,日记直接砸在斯江鼻子上。 斯江疼得“嘶”了一声,捂住鼻子,一抹一手的血,她半晌没回过神了,姆妈这是动手打她了吗?她抬起头,那本日记上蹭到了一条血痕,浅浅的,永远擦不掉了。 西美也一怔,悻悻地把日记丢在了床上,出去找毛巾和药棉。 顾阿婆急得两巴掌抽在她背上:“你打囡囡干什么!” “我没打她!她自己碰的。”西美闷头倒水:“你别进去护着啊,就是你们什么都不管才搞出事情来了,我还没说完呢,今天非说完不可。” “不许说了,毛巾给我,你回陈家去,去管你儿子去。” “你懂什么?你这是在害她!我是她妈,我都是为了她好!” 斯江听着外头姆妈和外婆吵成一团,默默拿起日记本,翻开来看了几行,眼泪和鼻血就把工工整整的字迹晕花了好几处,想起那夜小舅妈和她头靠着头说的那些话,斯江咬了咬唇,撕下几页揉成一团,又展开来继续撕,慢慢地,那篇《飘》的读后感变成了碎片,上面的眼泪和血再也看不出来了。她继续翻,把《简爱》那篇也撕了下来。 “你干什么?”西美把脸盆嘭地放在地上,抢过日记本:“你以为撕了就算了?姆妈就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你老实说,在学校都和谁走得近?有没有男同学?是不是那个赵佑宁?我今晚就去康家桥问问他爷娘怎么教儿子的!” 斯江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偶尔轻轻伸手抹一把鼻血,吸一下鼻子,被泪水洗过的小脸闪着光,那是一种决绝的十匹马也挽不回的神情,似曾相识。 西美突然有点心慌,面前的少女不像她的宝贝斯江了,她绝不允许她的斯江变成南红那样的人,小小年纪就想着情爱和男人,她这辈子就毁了。她从来没这么后悔过把斯江留在上海。 “先把鼻血止了。”西美手忙脚乱地往斯江鼻子里塞药棉。 斯江别过头:“我自己来。” 西美又去脸盆把毛巾绞得半干来给她擦脸:“你擦干净脸,姆妈再好好跟你谈。” 斯江随便擦了擦,把毛巾的毛巾狠狠捏了右捏,突然抬起头说:“姆妈,我求求你——” 西美吸了口气,等着她认真反省好好道歉立下洗心革面的保证,那她就原谅她。 “随便你怎么打我骂我,”斯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别去我同学家,人家会看不起我们的。” “你现在害怕了?知道会被别人看不起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小姑娘啊,脑子要拎拎清爽!” 斯江嘴唇翕了翕:“我不怕,我没错,我没做错,我怕人家会看不起你——”赵佑宁的姆妈会怎么看姆妈,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想姆妈变成三妈那样的人。 “啪”地一声脆响。 斯江低下头捂着脸不说话,药棉从鼻子里掉了出来,这次的鼻血确确实实是被姆妈一巴掌打出来的。 顾阿婆冲了进来把斯江搂在怀里,指着西美气急败坏地骂:“你滚吧,马上滚回新疆去,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钱桂华骂得那么难听,你屁也不敢放一个,对着自己女儿倒逞起威风扇起耳光来了!我告诉你顾西美,我当年就不该伸手管你,你累死苦死在新疆大不了我去替你收尸,你也不至于变成这么个混账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下得去手的?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个黑心肝的。囡囡乖,你哭两声啊,你别吓阿婆,你哭出来好了,你不要理她,她发神经呢。囡囡,你哪里疼,给阿婆看看,要死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斯江咬着牙:“我不哭,我没错,我不怕。” 西美浑身冰凉,走出去的时候踢翻了地上的脸盆,她踉跄了一下,掀开帘子,见景生和斯南刚进门。 “姆妈?”斯南在楼下就听见阿婆的声音,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想溜进里间去,却被西美一把抓住。 西美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还好,她还有斯南,她还有东来和斯好。 —— 直到千禧年,即将三十而立才学会如何去爱的陈斯江第一次承认,她不爱妈妈、妈妈也并不爱她。 第102章 上海的春天历来很短,海棠樱花开完就进了五月,家家户户开始晒冬衣,换单被。帐子商店的生意邪气兴隆,南洋衫袜店的薄丝袜长筒丝袜连样品都被抢光,绸缎商店里的模特换上了红色连衣裙,各色丝绸扎成了开屏的孔雀依偎在模特脚边。蓝棠、花牌、海鸥牌女鞋摆出了露脚后跟的风凉尖头皮鞋。 电视上宣布可口可乐在中国的第一家瓶装厂在北京五里店建成了,用的是中粮以前的烤鸭厂车间,一瓶可乐卖四角五分。上海小青年们对此嗤之以鼻,阿拉大上海有正广和出的幸福可乐,不甜吗?淮海路的大广告牌上,年轻貌美活力四溢的女模特撑着红白花纹的阳伞坐在草地里举着一杯幸福可乐对着路人微微笑,仿佛在说:你幸福吗?我很幸福,大家一起来幸福呀。 四月底的期中考试,斯江数学和英语考了双百,年级排名回到第二。五一节顾西美电话里知道了后很欣慰,又掩不住有点得意,似乎这是她一巴掌打回去的成绩。斯江第一次发现大人竟然能荒谬可笑到这种地步,好像她每天多做的题目多背的单词都是白费的。她甚至没告诉任何人她擅自退出合唱队和舞蹈团的事,至于姆妈什么时候发现,发现了后会气成什么样,斯江笃定她不可能花一百多块钱的火车票跑回来打她,就算再打几巴掌,她也无所谓。反正老师们说了,退出了想要再进几乎是不可能的,后面轧破头排队等着的小朋友成千上百。老师们都替她可惜,斯江自己却不觉得可惜,甚至轻松了许多,她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理想,她想成为一个作家,能写出《飘》、《简爱》那种小说的作家。 顾西美因打了斯江一事,和陈东来不愉快了好些天,这番吐气扬眉,便又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合理化了一番。陈东来心疼斯江,但在教育孩子上头他心虚,觉得自己肯定不如西美有经验有权威,只能干听着。斯南却是个混不吝,听了几句就撇撇嘴:“姆妈你不打阿姐,阿姐肯定也考两个一百分,她天天做好多题,宁宁哥哥也给了她好多卷子。反正你打阿姐耳光打得她脸上全是血——” 万春街 第61节 “你又胡说八道,哪有这么吓人!”西美恼羞成怒,一巴掌拍在她作业本上:“好好做你的,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心里也发虚,回来没几天,西美和蔼可亲的“顾老师”形象已经被斯南毁得一干二净了。 “我妈打了我姐,很凶狠用力地那种打。” “打了两个耳光,打得我姐满脸都是血,哗哗地流,我外婆这样捂那样堵,根本没用,止不住。” “至少流了三十分钟,可能要四十分钟。我都吓哭了!” “没去医院,我姐不肯去,她也没哭。后来大表哥使劲捏住她的鼻孔,捏了十分钟吧,才止血的。” “为什么打她?我妈看了我姐写的日记后就很生气,对,她偷看的,过分吧?” 于是沈青平兄妹和朱镇宁同仇敌忾,在学校见到西美再也不殷勤热烈地上前打招呼了,甚至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狼外婆”,把她的恶行添油加醋地到处散播。以至于才过了两天,食堂里的老李师傅就偷偷地问斯南:“听说你妈把你姐的耳朵打聋了?你以后别再调皮了啊。唉,大人下手怎么能没点轻重呢!”斯南目瞪口呆。 西美浑然不知,见以往熟悉的教工和学生都突然对她疏远起来,还以为是自己回上海这件事让人寒心了,看看自己饭盒子里连白菜叶子都没两片的汤,她心下感叹了一番人情冷暖。 —— 过了儿童节,景生没在电视上看见斯江,觉得有点不对劲。 “你今年六一没上节目?”他私下问斯江。 斯江在裁纸,准备给新买的小说包书皮,闻言抬眼看了看景生,笑了:“你没找到我?我现在太高了,只能在后排,就最后那段出来了一下。” 景生仔细回忆了一下,很肯定地摇头:“不可能,那八个高个子没一个是你。” “化妆了,你认不出。”斯江手下没裁好,废了一张。 景生托着腮拧着眉盯着斯江看,手中的笔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 斯江不自在地把废纸揉成一团,拿过一张新的年历:“你干嘛呀,下次你再仔细看看吧。” 景生若有所思,自从上次日记风波后,斯江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说不出具体哪些地方变了,但她的确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连走路的姿势也不再那么像长脚鹭鸶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斯江吃完早饭背上包说去电视台排练,景生便远远地跟着,却见她根本没坐公交车,绕了一圈竟然直接进了西宫,在湖边找了个树荫,从包里掏出块格子布一铺,靠着树看起书来。看书就看书吧,旁边还搁着军用水壶和月饼盒子和扇子,吃喝不愁十分逍遥。 景生蹲在湖边看了近半个钟头,越看越渴越看越饿,终于忍不住走了过去。 “陈斯江?” 斯江吓了一跳,见是景生又松了口气,她心里知道早晚会被拆穿的,虽然没料到这么早就被发现,但又有点如释重负,至少她觉得景生是可靠的,应该不太会出卖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景生弯腰翻了翻月饼盒子里,奶糖葱油饼干瓜子话梅还挺全,他撕开一袋饼干囫囵放进嘴里:“上次六一演出你就没去是不是?” 斯江破罐子破摔,拈了颗话梅含在嘴里:“嗯呐,没去。” “那你还说什么你个子太高在最后一排我没认出来?” 斯江眨眨眼得意地笑了:“我骗你的呀。” “???”景生差点被饼干噎住。 “我合唱团也一个多月没去了,你没发现?”斯江颇为得意,她和他一起进中福会,她在厕所里猫一会儿就找个没人的地方看书,到了点就提早去门口等景生,居然一直没穿帮,简直完美,搁解放前她都肯定是优秀的女地下党员。 景生没料到一贯最乖巧的斯江突然走向另一个极端:“为什么?” 斯江收拾起东西来:“你先说你会不会告密。” “告密?” “我妈。你会打小报告吗?” 景生想了想:“不会。不过你妈总归会知道的。” 斯江晃了晃水壶:“喝水吗?饼干挺干的。” 景生接过来拧开瓶盖:“你妈知道以后怎么办?” 斯江耸了耸肩膀:“随便,反正不是打就是骂。” 景生仰着脖子把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完,吸了口气:“你恨你妈?” “我哪敢。” “想和她作对?” “这算作对吗?”斯江把格子布叠好:“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唱歌也不怎么喜欢跳舞。舅舅说过,让我不喜欢就别做,我就不做了呗。” “你不喜欢还从小练到现在?” “嗯,因为我练了,演出了,得奖了,姆妈就会表扬我。”斯江吸了口气:“其实她最喜欢的是一百分、第一名。所以从前她叫我宝贝斯江,我一没考好就要吃耳光,她就改叫宝贝斯南了。” 景生觉得斯江似乎在像斯南靠拢,又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往回走。 “小时候爸爸打过我一回,吊在树上,拿皮带抽,抽得特别狠,我以为会被他打死了。”景生突然开口说道。 斯江一怔:“大舅舅?他打你?!”斯江不太信,大舅舅永远笑嘻嘻的,对景生可好了,怎么可能打他呢。 “嗯。”景生随手揪了两根草在手里掐着:“我那时候恨死他了,想着等我比他高的时候我一定要也把他吊在树上拿皮带抽,还不给他饭吃。” “他为什么打你?” 景生看向湖面被微风吹皱的波光粼粼,眯起了眼:“我不是我爸亲生的,这个你还记得吧?” 斯江扭开头不好意思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妈——她被一个□□犯那个过,后来生了我,农场的小孩骂她是‘破鞋’,我回去问她为什么是‘破鞋’,还问她为什么不跳江。我爸气疯了。” 斯江打了个寒颤,她只隐约知道景生另外有个“爸爸”,却从来没想过饭店墙上照片里那么美那么好的大舅妈,遇到过这么悲惨的事。 “她——”斯江小心翼翼地看了景生一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如果斯南在就好了。 景生瞥了她一眼:“嗯。我现在已经不想打回我爸了。” 斯江轻轻吁出口气,却听景生问她:“怕吗?” “啊?” “我——我是□□犯的儿子。”景生淡淡地说:“你不害怕吗?” 斯江结巴起来:“不是,不,那个——和你没关系的,你是我阿哥,我不怕。”太阳怎么这么大,斯江觉得自己被晒出了一身汗,忽然憋出了一句书面语:“你是无辜的!” 景生见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慌里慌张的,嗤笑了两声没说话。 斯江突然被分享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秘密,顿时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自己的秘密小到不能再小,自己的委屈和难过也根本不算什么。 “你以后要做什么,先跟我说一声。”景生把斯江手里的书包接了过来:“我们是一伙的,你放心,我替你打掩护。” “那你以后有事情也会告诉我?”斯江犹豫了一下决定对同伙坦诚相待:“像之前那个吴筱丽找你的事——” 这次景生倒没嘲讽她,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后来她爸重婚罪判了,她妈打赢了官司,分到钱带她回杨浦去了。” 斯江有点难为情,的确不关她的事,还是人家家里不太好的事,她喃喃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关系。”景生加了一句:“以后侬覅一噶头到西宫来,现在小流氓多来西,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上去开黄腔,容易出事体。” 斯江脸一红,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阿哥侬又来嘲吾(哥哥你又来笑话我),啥漂亮勿漂亮呀……” 景生无言看向远处,又来了,这人又开始装腔作势了,好像她自己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似的,真是本性难移。 斯江轻盈地拐进万春街弄堂口,马尾辫一颠一颠的。景生悄悄落后了她好几步,从后面看,又像长脚鹭鸶了。 “阿哥,快点呀。”长脚-斯江-鹭鸶回头喊了一声,粲然一笑,身后整片棚户区万国旗都亮了不少。 景生叹了口气,觉得保护阿妹这条路实在不大好走。 第103章 春去夏来,景生六年级毕业了。小学升初中考三门,语数外满分三百。他语文作文一直拿不到高分,两个志愿没敢填市重点,填了离家近的市一和另一个区重点民立,最后考了268分,的确没到市重点分数线,好在因为游泳特长,被市西特招进去了。顾东文高兴得不行,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东生食堂无论谁来吃饭无论吃什么都不收钱,就当是流水席请了客。顾阿婆高兴得给顾老爹多烧了三炷香。 景生也觉得自己运气好,当初因为和赵佑宁在龙华比赛游泳受了点刺激才选了练游泳,没想到能有这么个意外的收获,即将十四岁的少年还没到猛蹿个子的年龄,身高已经一米七十三,在泳池里劈波斩浪跟飞似的,两年游出了宽肩窄腰劲瘦挺拔的好身材,站在北武身边,不像叔侄像兄弟。 北武和善让也结束了在北大的学业。善让留校任教,北武如愿收到了美国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份努力了两年才得到的通知书来之不易,当时北大没有任何自费留学的资料,幸亏有系里陈老先生和厉老师的支持,北武和其他几位同学便成了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在北京图书馆查到一些美国大学的资料,一封封申请信寄往美国,厉老师给他们找了不少英文书籍查阅确认美国大学课程的正确翻译。芝加哥大学经济系教授、诺贝尔奖获得者舒尔茨访问北大时,北武想办法参加了接待工作,虽然接触不多,却受益匪浅。 斯江第一次感受到了毕业和离别的关系,十分惆怅。小舅舅和小舅妈几乎是斯江最亲密的人,之前虽然他们远在北京,但北武每个星期都会写信回来,每个月至少打一次电话,比新疆的爸爸妈妈联系得还要多。善让也经常给斯江寄书和好看的文具。 “别伤心,你明年暑假可以到北京来看我呀,咱们去爬长城当英雄好汉。”善让抱着斯江笑:“我宿舍是四个人合住的,你这么瘦跟我挤一挤就行。” “美国夏天也放暑假吗?舅舅你回来吗?” 善让看向北武,北武叹了口气:“飞机票太贵了,心有余而钱不足,你舅妈要我拿到硕士学位才许回来。”他这几年时间都花在学业上,挣的钱确实不多,好在一块七人民币能换一块钱美金,差距不算太大,第一年的生活费和去的机票不成问题,到了加州再靠打工挣生活费,正好之前公派留学的舍友在长滩,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不至于到了那里两眼一抹黑。 斯江在世界地图上找到加州:“看起来不远,就隔了一个太平洋,我来量一量,好像就比阿克苏远一点。” 大家都笑得不行。顾阿婆满心烦忧都被她逗掉了一半:“就隔了一个太平洋?乖乖隆地咚,说得好像你拿个锅盖盖上咱们就能走过去似的。” 这下连景生都不禁笑出声来。 “从斯江牌太平洋锅盖上走过去的话,也就一万五千公里,”北武笑着替斯江把尺子压平,“万一你锅盖扔反了盖在大西洋上,阿拉还要先横穿亚欧大陆,稍微多走一点,走个两万五千公里也就到了。” 斯江瞠目结舌:“两万五!那得走多少年啊?” 景生想了想说:“周叔叔说他们负重三十公斤野地拉练,七天能走三百公里,你算算呗。” “喂!你干嘛拿这个出数学题啊!”话是这么说,脑子却不受控制地转了起来,斯江高兴地说:“阿婆,我走太平洋的话一年就能走到,就是上厕所太不方便。” “掀开锅盖直接出在太平洋里呗。”景生轻描淡写地给出建议:“出好水别忘记再盖上盖子。” “呀,腻惺色了!阿哥侬最戳气了——”哄笑声中,斯江绕过桌子要去打景生。 景生倏地站起来,手掌心压着椅子靠背的一个角,把翘起来的椅子耍得原地滴溜溜转个不停,还不忘嘲伊:“打不到打不到就是打不到。” 斯江一边笑一边抻着胳膊要打他还要躲开旋转的椅子腿。 顾阿婆叹了口气,两个小的倒是太平了几个月,亲亲热热像真的亲兄妹了,可斯江心里记恨着亲妈呢,嘴上不说脸上摆着。怎么说是西美不好,将来女儿跟她不亲也是她自己作出来的,活该。再看看眼前的小儿子夫妻俩,顾阿婆又叹了口气,等北武再读两年书回来,就也快要奔四了,善让也三十出头,这两地分居最伤感情,又没孩子,真是让人不放心。可她再担心也没辙,她谁也管不了,管得住自己不生病就了不得了。 斯江横下心来,整个人往椅子上一扑:“这下你完蛋了!” 景生猝不及防,又不敢丢开椅子怕摔了她。斯江终于揪住他的胳膊得意地哈哈大笑:“抓住啦——哎呀!” 单脚着地的椅子吃不住他俩折腾,咯嘣断在了关键时刻。 斯江整个人往前一栽,眼看就要嘴啃水门汀,景生刻不容缓地脚一伸,垫在了她下巴和水门汀之间。 “哎,五体投地这么大礼倒用不着。”景生笑得脚趾头都抖个不停,“不用谢,别客气。”斯南的口头禅还真有点意思。 斯江气得差点一口咬住他的脚趾头,无奈两只手还撑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哇啦哇啦叫阿舅救命。善让抱住她的腰,北武把四分五裂的椅子挪了出去,顾阿婆忙着检查有没有木刺扎着斯江,斯江愤怒地瞪着景生:“阿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坏!大坏蛋,臭咸蛋,臭皮蛋!” 万春街 第62节 景生皱了皱眉:“你怎么把涎唾水都弄在我脚上了?” “啊?”斯江赶紧擦了把嘴,才发现又被戏弄了,气得顾不得膝盖肚子还在疼,又追着景生要报仇。 景生大笑着一个箭步窜到梯子前,两手抓住梯子边一个侧跃飞身而上,斯江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几下,这人已经躲进了阁楼,一条腿直接把梯子撑开:“你要再把梯子也砸坏了就完了。我就说你最近吃太多了。” 斯江小脸通红在下面挥着拳头乱跳:“侬下来!侬有本事一辈子覅下来!” “啧啧啧,我要下去洗脚,全是某人的涎唾水。”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换作以前,景生绝对不会开斯江的玩笑,斯江也的确不太开得起玩笑,现在两个孩子,一个更合群开朗了,一个也不那么敏感多思了,简直皆大欢喜。 晚上顾东文回来,塞给北武一个马甲袋。北武打开一看,一捆捆大团结,还有好几本油腻腻的旧作业本。 “饭店开了两年,也该分一下红,这是你和善让的,拿着。亲兄弟明算账,流水进出都在本子上,你自己看一下。” “不用,”北武笑着把马甲袋推回去:“出国的钱我已经够了,饭店不刚刚扩了门面吗,哪里都要用钱,不急,等我回来再算。” “别废话。”顾东文点了根烟伸了个懒腰:“开饭店是小本经营,发不了大财,你别嫌弃就行。” 北武拗不过他,便认真看起最新的那本账本来,生意有好有差,相距甚大,有一天做一两百块的,也有一天只做一二十块的,他看了半年,就差不多算出了毛利率大概在百分之四十,但店里只有一个阿姨帮工,东文一分钱人工不拿,确确实实是辛苦钱。 北武拿了纸笔略算了一会,数出二十捆钱给东文:“既然要明算账,你这个厨师洗碗工采购和经理也得拿工资,这两千块不能算利润,得算成本,是大哥你应得的。” 顾东文刚一挑眉,就见善让走了过来。 “大哥,北武说得对,开店做企业算利润,可没你这种算法。我得把我们同学小何发表的‘劳务价值论’给大哥你看看。”善让笑着压在北武肩膀上:“大哥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别让姆妈一直为你的个人问题操心。你不知道,我爸要当北武坚强的后盾他都坚决不肯,非说自己在美国也能挣到钱。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坐享其成呗,省得耽误他大展宏图。” 顾东文听见个人问题就头疼,三两下把钱丢进五斗橱抽屉里:“行行行,你们经济系出来的,你们最懂行,我听你们的。老四,你哥我就等你发达了回来请我做保镖了,再搞个四五年,这饭店我也开不动了,靠你啦。” 夜里景生最后一个冲完澡,回到阁楼里换短裤。顾东文丢给他四条新短裤:“旧的别穿了,穿新的。” “干嘛?又没破,这还下过水怎么穿?”景生三下五除二背对着他套上裤子,拿过毛巾擦头发,“旧的好,软和舒服。这几条你自己穿,你好像有一条短裤破了,屁股那里裂了。” 顾东文赶紧回头瞄自己的屁股,家里老娘看见了没什么,弟媳妇和斯江还在呢。 “我一发现就帮你补上了。”景生把新短裤甩在他怀里,一脸嫌弃,“你还是快点找个老婆吧,至少有人给你补短裤。” 顾东文一怔,手里的短裤朝着景生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你个小赤佬,管起你老子来了,怎么,上初中了翅膀硬了?毛还没长齐呢,你就缺个后妈?躲?你还躲?” 景生背上被他抽得火辣辣地疼,气得吼了起来:“你烦死了,要不要给你立个贞洁牌坊啊?你都知道劝阿奶找个老伴,你自己怎么不找啊?我妈用不着你替她守寡!” 东文叉着腰看他:“你认真的?” “废话!” “行,我要遇上比你妈好看的女人,我就试试。” 景生喘着粗气,手里的毛巾在空气中啪地甩了一圈:“屁咧,那你就当一辈子老鳏夫吧。” “你得养我。” “养!我养你行了吗?” “我要老到实在动不了,只能躺着,你得给我端屎端尿。” “你以前不是说你要不能动了就让我送你去澜沧江见我妈吗?” 顾东文瞪着景生,突然大笑起来,随意套了条老头裤穿了见汗背心,搂住景生:“走,下去陪你老子喝一瓶,记好了啊,我要不能动了,你得送我去见你妈。” “我才十四岁好伐?喝什么酒啊,你真是——别别别,我陪你,你烦死了,松手,热死了,别勾肩搭背的像小姑娘一样。” 两人下了阁楼,斯江从书里抬起头来:“阿舅,阿哥前几天在灶披间喝了小半瓶黄酒,他骗你呢。” 景生啪地一巴掌打在她书上:“叛徒!那是因为要过期了,倒掉浪费。” “喂,你可以打我,不可以打我的书!”斯江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做两面人是不对的,哈哈哈。我在帮助你。” “帮你个鬼。”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鬼呀。” 景生叹了口气,好吧,陈斯江和陈斯南的的确确是亲生的姊妹俩,太皮了。 第104章 开心的日子总走得飞快,暑假过去又是新学年开始。 北武暂别了善让,在家把阁楼里自己的东西全收拾到箱子里,堆到大衣柜上,好在加州州立大学位于长滩,一年四季都是夏天,不用带冬衣,这也是他当初选学校的重要考虑因素之一。上海的冬天阴冷,屋里穿着大衣也冻得人簌簌发抖,北京的冬天干冷,腿上涂再多蚌油百雀羚也没用,一脱棉毛裤跟下雪似的掉一床皮屑,善让更是三天两头流鼻血,滴麻油也没用。 收拾旧物不免让人感慨万千,看到他当年在新疆的照片,北武蓦地想起方树人来。可巧因为他要去美国,原先在上海走得比较近的一些“弟兄”寻着他吃践行宴,其中一个曾经被他托过一件事,后来不了了之,这次见到他后直骂他不够意思。 “禹谷邨那套房子,我都跟人家打好招呼了,结果你一声不吭,不要也不跟兄弟我说一声,害得我还被人举报了一回。”林永骁赶在三十五岁升成了房管局的副处级,正是春风得意时,笑嘻嘻地说:“因祸得福,幸好你没买,不然我搞不好要去提篮桥了。” 北武敬了他三杯酒把这事了了,随口问了一句那房子的事。 “要是房契地契还在,是可以根据政策归还的。要是这些都没了,很难,里面住着人绝对不肯走的,麻烦得很。”林永骁实话实话:“怎么,你丈母娘想把祖产弄回去?最便当嘛出点钞票买回去。”他三根手指伸出来拈了拈,报了个数,倒真不多。 旁边就有人起哄,嘲笑林副处消息闭塞,北武的老婆是司令员的千金,北大的老师,他这去美帝那边是要征服星辰大海的,什么禹谷邨的老破房子值得他惦记。 林永骁连喊失敬失敬得罪得罪,自罚了一杯,笑道:“破是不破的,我老早帮顾老四去掌过眼,老早是资本家办舞会用的,嗲得勿得了,采光通透,地板锃亮,带独立卫生间,做婚房顶赞——哦哟哟,对勿起对勿起,来来来,满上,我再干两杯。” 北武略作思量,还是把这个消息写了封信寄给了方太太,附上了林永骁的联系方法。至于方家怎么决定,那就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中秋一过国庆将至,桂花满城飘香,王家沙的蟹粉小笼排起长队,新长发食品商店门口的大铁锅里栗子哔啵哔啵爆开,淮海路光明邨点心店的鲜肉月饼出来一锅抢光一锅。 和往年不同,今年上海企业被允许按照经济效益自主安排职工工资升级,南红的人事关系从棉纺厂正式调进了服装公司,从工人变成了企业干部,因为时装表演队的成功,八月份她到手的工资翻了一倍有八十多元,于是国庆节特地请全家去德大西菜社吃牛排,也算给北武践行。 北武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过完节就回北京等护照,预计春节后去美国。顾阿婆用不来刀叉,也嚼不动菲力牛排,尝了一口咖啡就差点吐出来,她一边抱怨南红请客不诚心没选对地方,一边再三明示北武应该趁着还有几个月的时候给她添个孙子:“隔了这么远,你们两头又白天黑夜颠倒的,要有个孩子大家都定心呀。” “善让刚刚留校,还要读研究生,等我回国了再说。”北武笑着替她把牛排切成极小块:“这样你看看吃不吃得动,过两天我陪你去牙防所装假牙吧。” “不去不去,费那个钱干什么。”顾阿婆摇头,“你别给我岔开话,也别嫌我啰嗦,以后也啰嗦不到你了,我最好是不说这些惹你们厌,但是没办法哦,老头子托梦托了好几回了,都是为了你们好——” 北武佯装吃惊:“爸爸又给你托梦了?没说让你再找个老伴相互照应一下?不可能啊,他在我梦里就说这个了,还说让阿哥和阿姐都留意留意呢。” 顾阿婆气得差点把餐刀斩在北武手上。 “好了,姆妈。”顾东文把虾仁色拉里的虾仁挑出来放到老太太碟子里:“我和景生不在你眼门前吗?你怎么光想着抱北武家的,有没有想过我们心里会不舒服?” “呸!”顾阿婆气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昨天刘阿姨介绍的那个卢护士,说好跟你在人民公园见一面,你居然真的就露了个脸就跑了,人家刘阿姨多没面子啊,你这是想气死你老娘呢。” 景生的刀叉碰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对面笑呵呵的顾东文,眉头就拧了起来。 顾阿婆以为景生心里有疙瘩,便有些不自在,放低了声音解释道:“景生你覅勿开心哦,你爸看起来壮实,其实就是个空壳子,断过腿伤过腰中过枪挨过刀,现在忙饭店,早上三点多要去菜场等新鲜小菜,一天在店里要站十个钟头,回来还要备菜,满打满算只能睡四五个钟头,神仙也吃不消这么耗,要有个人能照顾他,阿奶也就放心了。” “唉,你瞎担心什么呀。”顾东文笑着催她快点趁热吃:“好了,你儿子已经是顾老板了啊,节后店里就有三个小工了,洗菜洗碗都有人干,我就坐在边上点根香烟看着,行了吧?” 顾阿婆更愁了:“去去去,请三个做什么!我去帮你洗菜洗碗,一分钱不要你的。你才挣几个钱禁得起这么折腾,这外面的人要是偷懒了,洗不干净什么的,还给你招事,不行的啊,绝对不行。” 斯江一本正经地举起手:“外婆,你要是去的话那我也去,外婆你对我最好了,我可舍不得让外婆你累着,不行的啊,绝对不行。” 顾阿婆愣住了,在儿子和外孙女之间摇摆不定。 南红噗嗤笑了:“姆妈,你真是比总理还要操心呢,累不累啊你。” “不累!还有你,我还没来得及说呢。” “得得得,您说,您只管说,您说的都对,您的心意我领了,好了伐?阿大,别就知道闷头吃,给你外婆倒水啊。阿二,你那个鸡肉切两块给外婆尝尝。阿三——” “好了好了好了。不许你折腾我外孙子们,就你最讨嫌。”顾阿婆一个也没能说服,悻悻地白了南红一眼,低声嘀咕了一句:“你们啊,不听老人言——” 一桌人齐声应道:“吃亏在眼前。” 斯江机智地笑眯眯地添了个尾巴:“吃亏就是占便宜。” 景生点点头:“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不白占。” 顾阿婆一口气硬是没叹出来,哭笑不得地轻轻拍了拍斯江的小手:“你们两个现在也被斯南带坏了,调皮得很。” 这夜,斯江陪着外婆说了好一阵子话,刚睡着不久,听见外婆起了身。 “外婆?” “囡囡你睡,外婆出去喝杯水,嘴巴干得很。这个什么鬼西餐,烦人。” 斯江笑得睡意差点没了。 顾阿婆掀开门帘打了个哈欠,借着阁楼漏下来的光摸到吃饭台子前到了半杯水,两口喝完觉得不够,热水瓶里却空了,她记得五斗橱上两个热水瓶睡前灌满了开水的,便迈腿去拿,才走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客堂间里咕咚一声巨响。 “外婆?”斯江赶紧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跑。 阁楼上东文北武和景生也三步并两步地跳了下来,却见顾阿婆扒着椅子正慢慢爬起来。 “没事没事,哎呀,头一晕,不当心摔了一下。” “外婆你摔哪里了?很响的一声,是不是撞到头了?” 顾阿婆摸了摸头,是有点疼,她刚才摔下去就没了知觉,撞没撞都吃不准,见东文北武要上手来摸她的头,赶紧把他们拍开:“没有的事,大概是椅子敲在五斗橱上,好了好了,说了没事,吓到你们了吧,别怕啊,我就出来喝口水。老大你帮我去倒杯水。” “真的没事,”顾阿婆被斯江搀着坐了下来,动动手抬抬腿再三强调,“看我这不都好好的吗?呀,都十一点半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呢,快去睡觉。” 东文和北武仔细检查了几遍,的确没瞧出有什么问题,只好作罢。景生上了床一直睡不着,心里慌慌的,想起姆妈当年上个厕所人就没了,他立刻翻身爬了起来,把床底下一箱子过期杂志翻了出来。 北武冲好澡上来,见景生犹在挑灯夜读,便张了一张:“咦,怎么还不睡?” 景生手里的《大众医学》正翻到读者来信那页,赫然是“十四岁男孩遗精怎么办”…… 北武握拳咳了两声:“这个——你很有求知精神呐,差不多你也到这个年龄了,要不我们聊几句?” 景生面无表情地指着旁边一小块豆腐干:“阿奶这个还是去检查检查吧。医生说要注意心脏和脑部。” 北武接过杂志,仔细读完,东文正好也冲好澡上来了。两兄弟一合计,决定明天绑也把老娘绑去华山医院做个检查。 两人花式夸了景生一顿,景生不声不响地上床睡觉去了。北武看着他耳朵尖上一直下不去的那片红,笑着把那篇怎么办递给了东文:“当爹的,注意点。” 东文越看眼睛瞪得越圆,一屁股坐到景生旁边,卷起杂志拍了拍他的屁股:“你小子,上次给你新短裤你不肯要,是不是漏了?怕被我看出来?不对啊,没见你早上洗过短裤——” “瞎七搭八撒么子!”景生反手把杂志抢了过去随手扔到边上:“老流氓。” “这是科学,不然杂志上怎么会登?你别害臊啊,快转过来,跟老子好好说说。” “你烦不烦啊?没有没有没有,行了吧?” “不能啊,怎么能没有呢,你都快十四了,当年你老子我十二就有了,你过来,脱了让我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景生最终保住了短裤。惨是真的惨,有也不行,没有也不行,气死人。始作俑者顾北武笑出一身汗,澡白洗了。 —— 国庆节过了没几天,顾阿婆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医生说没见过她这个年龄更健康的脑子了。一家人总算全都安下心来。北武告别家人,北上返京。 万春街 第63节 万春街里家家户户收起凉席,铺上床单缝起被套。斯江懒得再装样,直接告诉姆妈因为年龄超过了上限,所以不得不从合唱团和少儿舞蹈表演队“毕业”了。 “怎么会呢?我记得以前初中还能参加的,我在中福会钢琴班就上到十四岁呢。”西美有些疑惑。 “各个班不一样,书法班围棋班也能上到初中。”斯江强装镇定:“合唱团新进了很多小朋友,舞台都站不下了。舞蹈班也是,超过一米五的都不能留在少儿组了,要是去成人组,一个星期要训练五天——” “那可不行,你今年六年级毕业班,跳舞就是个兴趣爱好,又不是要你做舞蹈演员,再说文艺演出这种总归不算什么正经工作。”西美嘴上这么说,却难掩失落:“我看新闻报道年底你们中福会小伙伴艺术团要去日本访问演出,你也不能参加了?” 上海和大阪是七四年结为姐妹城市的,作为上海的城市名片,中福会小伙伴艺术团除了节假日日常演出,接待外宾以外,也常代表上海去国外进行对外交流演出。西美以前在钢琴班,没参加过出国演出,现在斯江辛苦了七年也没能代表上海代表国家出去,她心里着实郁闷窝塞。斯江刚进小学时倒有过一次机会,但得自己出笔钱,当时她手头不宽裕而且觉得斯江太小,便没点头,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将来升学少了一笔拿得出手的履历。 斯江回答说已经退团了自然就不可能参加出国演出活动。 “算了,你们学校有保送名额吗?市三好是不是可以直接去市重点?”西美问出口也觉得自己有点急躁,不由得叹了口气:“还是你大舅舅眼光好,景生靠游泳倒游进了市重点。你们学校年级前十最多也就是进区重点中学了。” 临到这个时候,西美懊恼当初应该想办法花力气把斯江弄进一个好小学,然而以陈顾两家的立升,怎么想办法其实也白搭。再往深处想,她和陈东来从来没在斯江身上费过多少心,因为斯江从小就让大人省心,去少年宫是顾北武作的主,去电视台舞蹈队是南红牵的线。回顾过往,西美不是不难受的,然而也别无他法:“不管怎么说,都怪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帮不到你,小学升初中只能靠你自己了,无论如何别掉出年级前三,知道伐?还有明年填志愿一定要填一个市重点。” “哦。”斯江只能说自己会努力,至于能不能进市重点,她没把握。五年级期末考是市统考,不巧特别难,她们班数学平均分只有73,她考了85已经是年级第二,比起年级第一赵佑宁的98分相差一条黄浦江,但一师附小的数学平均分就是93。学校差距放在这里,而且六年级各科难度都会上升。像景生平时在校里测验考试数学英语经常拿双百,毕业考数学错了一条大题,英语也丢了不少分。 毕业班格外忙碌,每个月都有测验要排名次,还不时来个突击,要做一中心和一师附小的卷子,做一次就是一次打击,斯江几乎怀疑自己连区重点恐怕都考不进了。景生见她垂头丧气,便逼着她礼拜天腾出半天来提前学初中的数学和英语课程,他当时不懂,吃亏在没有提前学,数学卷最后一道大题其实已经是初一下学期的概念,考试拉开差距全凭这些超纲的难题。 “阿哥,侬勒白相吾伐?”斯江看着景生写给她的卷子差点拍案而起。 “干嘛?不会做?先挑会的做。” “一道也不会,你给我看的书上根本没这些题目。”斯江气得把手边的初一数学课本抖得哗哗响。 景生淡淡地点头:“我们老师上课,从来不讲书上的内容。” “那他讲什么?!”斯江惊了。 “我第一个月完全听不懂老师上课在讲什么,也不知道还要记课堂笔记,第一次测验只考了12分,你不会很正常。”景生把题目里的关键点划出来:“这些其实都是书上有的基础知识点,两点间的距离,数轴,绝对值,一元一次方程的应用,关键是你要吃透了能举一反三。我已经提示你了,你再想想这么解。” 看到斯江一脸绝望,景生拍了拍自己的上课笔记,叹了口气:“我给你出的题已经是比较简单的了,要不,你看看我的笔记?” “看过了,看不懂。”斯江一脸冷漠。 “那——我们先讲这条动点问题?你看,若点a、b、c在数轴上对应的数分别为a、b、c满足|a+5|+|b-1|+|c-2|=0,在数轴上是否存在点p,使得pa+pb=pc?” 斯江坚强地写下解还有两点一横的“因为”,然后:“因为什么呢?” “你先试试把abc解出来。”景生耐心地提醒。 十道题讲完,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斯江两眼放光,一脸崇拜地看着景生:“阿哥!你真厉害,谢谢!” “会了吗?” “会了!”斯江信心十足。 景生犹豫了一下,把其中一条题略改了改写在作业本的另一页上:“那你再做做看这条。” 铅笔头差点被啃烂了以后,斯江眨着大眼睛,还是想不通为什么刚才明明会的,现在又不会了。她偷偷瞄了瞄在做作业的景生,像小奶猫似的嗲兮兮地叫了一声:“阿哥——” 景生胳膊上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抬起头来,见某人双手托腮一脸谄媚的笑容。 “侬再教教吾好伐啦?好伐啦?” 景生:…… 有什么比一个装腔作势的陈斯江更好笑?就是一个装腔作势还要乱发嗲的陈斯江。 斯江看着面前笑得东倒西歪的景生,脸皮渐渐紧绷,笑容渐渐消失。她呼地站了起来,下巴一抬,孔雀似地走开了:“阿哥侬顶顶戳气了!勿睬侬了!” 第105章 学习使我快乐。 在被景生虐了千百题以后,斯江学会了这么安慰自己,毕竟家里有一个做题比她多得多题目比她难得多的阿哥对照着,她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学习让她不快乐。更何况面子是最紧要的。六年级第一学期的期中考,区里统考,难度一般,斯江数学英语都靠得不错,最后凭借作文优势总分高出赵佑宁0.5分摆脱了万年老二的魔咒,成为了年级第一。容易吗?小学六年,第一次排在第一名,还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次。 可惜斯江只高兴了两天就萎了。班主任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先表扬了两句,然后貌似不经意地提了几句:“你可不能骄傲啊,这次是因为赵佑宁在准备华师大二附中的basic语言比赛,缺了不少课,语文基础题丢了四分,幸亏你作文比他高了六分才排到年级第一,但是作文不好说,到时候是市里统一阅卷,全看阅卷老师的喜好。你上次说你想考市西?家长知道吗?” 斯江雀跃的心情全没了,闷闷地点了点头:“我妈要我报一个市重点,我自己也想考市西。” 班主任叹了口气:“我们学校已经三年没学生考进市重点了,上一届的顾景生一直是年级第一,总分还差分数线三分,是靠体育特长进的。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保险起见还是都填区重点,万一你市重点分数不到,第二志愿区重点又招满了的话,有可能会被调剂到普通中学去,那就不划算了。你要相信老师,老师真的都是为了你好。” 老师也没办法,斯江是她最得意的学生,全面发展优秀得没话说,而且是她手把手从一年级带上来的,真是比自己的孩子还亲上三分,但她话只能说到这里,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区里几所区重点,除了市一不怎么挑,其他几所都是只考虑第一志愿,宁可拖后补录,也不要市重点刷下来的,莫名其妙有种宁要鸡头不要凤尾的志气。搁在今天就是那句网络流行语:今天你对我爱理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她们学校上两届都有孩子吃了这个哑巴亏,明明只差市重点分数线几分,却进了普通中学,残忍又现实地说,这孩子将来离大学就远了十万八千里。 斯江有点懵:“???”考了第一的感觉怎么还不如第二呢,越想越窝塞的斯江在走廊里遇到赵佑宁,连招呼也没打黑着脸就走了。赵佑宁一声斯江恭喜你才说了一半就被噎了回去,挠挠头半天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郁闷之极的斯江回家后忍不住问景生当初他填志愿时,班主任是怎么跟他说的。 景生挑了挑眉:“我没到市重点分数线,老师其实说得也没错。” 斯江沮丧之极:“那怎么办?我想和你在一个学校。”她才体会到有一个厉害的哥哥是多么好的事,体会得还不久,要不能在一个学校就太亏了。 “那你就填市西。” “考不上怎么办?” “有我在,你还觉得考不上?”景生手里的书敲在斯江头上:“你语文一直比我还好,作文经常拿满分,英语全靠背诵,你也没问题,就是数学要加把劲,你有点志气好伐?过来,把这十道题做了。最后三道做不出不要紧,是竞赛题,你看看有没有思路。” 斯江做了一道题,抬起头拖着尾音发嗲:“阿哥,要么侬帮吾跟姆妈港港志愿的事体好伐啦?(哥哥,要么你帮我跟我妈说说志愿的事情好不啦?)”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万一她考上了叫惊喜,否则考不上就变成惊吓了。 “少来,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景生别开脸,不去看她故意摆出的小可怜样。 “阿哥侬哪能噶戳气格啦!(哥哥怎么这么讨厌的啦。)”斯江丢下笔:“不做了,考不上就考不上,稀奇勿色!(有什么了不起)” 隔了三分钟,某人默默地捡起笔在嘴里啃了起来,继续认真做题。 “再啃真的变兔牙。”景生伸手把斯江嘴里的笔弹开来:“你照过镜子没?你的门牙已经老大两只,啃笔头会往外翘。” 斯江愤然捂住嘴,这简直是她的心病,自从开始换牙,她的门牙就比乳牙大了不少,所以她只肯微微笑,不露牙的那种很斯文很秀气地笑。偏偏景生没事就要提到她的“兔牙”,她哪里是兔牙了,一点也不往外突。 景生嘲归嘲,拒归拒,到了月底顾西美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他还是主动把情况和老师的话如实说了。西美在阿克苏的一年一直和他有商有量,倒很听得进他的话,犹豫了一下就把心理建设做好了,转头跟斯江说放轻松别紧张,区重点也好的。 “市一中学还是填一个保底吧,另一个明年看看再定,回头我托人问问这几年七一和民立哪个更好一点。”西美说起自己的母校心情很复杂,当年她们市一也有四分之一的同学考进了大学,可惜读了一年也都停学闹革命了,大部分人和她殊途同归当了知青,还都迁成了农民集体户口。 斯江知道后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铆足了劲,非要考进市西不可。 —— 斯南在读三年级,她去年二年级只上了一个学期,回上海后成天玩,以为能在万航渡路小学雄霸一年级,根本没想着看书,结果回到阿克苏跟了二年级一个月,考得惨不忍睹,她想做“留级生”,被姆妈骂了个狗血淋头。 “我才七岁!”斯南叉着腰怨气冲天:“我还是个小孩子,干嘛要上三年级?人家都十岁了,没法比。” “你虚岁八岁了,读三年级就能比别人早两年上班挣钱,一辈子都比别人多挣两年钱,不好吗?”西美把二年级三年级的语文数学书摊开来:“你要是在上海,三年级就有英语课,像你大表哥和你姐,考初中就要算语数外三门的总分,这边呢,要到初中才学英语,你多划算?”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斯南将信将疑:“姆妈你不要骗我呀,我还是个宝宝。” “宝侬只头。活宝。” 在顾西美的监督下,斯南一个暑假复习完了二年级的语文数学,预习了三年级的部分内容,虽然三年级的作业量一下子增加了不少,斯南倒不觉得吃力,期中考试语文考了98,数学满分,又重回年级第一的宝座。 “看到吗?当初是谁想当留级生的?”西美一个毛栗子敲在斯南脑袋上:“跟你说了多少遍,听姆妈的话不会错的。” “大海航行靠姆妈,姆妈您永远是对的。”斯南捂着头往外逃:“那我去打会儿乒乓球啊。” “天这么冷,到时候出了汗要着凉,在家里好好看看书,期末考试是县里统考,可没这么简单了,你课文背了没有?哎哎哎,陈斯南——”西美追出去两步,斯南早一溜烟跑远了。 “人才比乒乓球台子高那么点,还打什么球,球打她还差不多。”西美怨了两句,自己倒笑了起来,怎么不高兴呢,她在小孩身上的决定就从来没错过,逼一逼这不就年级第一了。 “算了,让她去运动运动,锻炼身体也是好事。”陈东来从报纸里抬起头来,“今年回不回上海过年?” “不回,又没探亲假,哪有那么多钱贡献给铁路局。”西美拿出本子,叹了口气,又不得不跟上海要东西了,自从打斯江被姆妈骂了一顿后,这半年有什么急着要从上海买的,她都直接拍电报给陈阿爷。好在陈阿爷有求必应,甚至往多里买了寄过来,聊以安慰了西美的怅然之情。 陈东来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问:“要不还是一起回去看看斯江和斯好?我应该能调得出探亲假,现在家里也还有点钱。” 上个春节对西美来说实在不愉快,她撩起眼皮:“你想回就回,我和斯南不动了,冷得要命,跑一趟累得半死不活的,再说这边家里还缺不少东西呢,之前家具都便宜卖掉了,当时千谢万谢老师们有心帮忙,现在哪好意思再拿回来,总得想办法添置一些。再说孟沁和曹静芝两家男人都没出来也没出结果,我早就说了让她们带着孩子来我们家吃年夜饭,人多热闹点,省得她们胡思乱想,这一年她们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换了我恐怕真不行。” 陈东来叹了口长气,西美很讲义气,甚至过于固执,他拿她也没办法。原先宿舍里沙发书橱书桌高低床,搭配得十分温馨舒适,现在沙发在陈校长家,书桌书橱去了梁主任家,高低床在学生宿舍也有人睡上了,这半年斯南都跟西美睡,夫妻生活自然很受影响。夏天的时候趁着斯南在外头疯,夫妻俩大白天提心吊胆地敦伦了几次,质量差强人意。 “那我也不回了。”陈东来只能悻悻然作罢。 西美见他顺从了自己,变放软了口气:“去年你一个人过年,肯定也没过好,今年买个羊腿回来吧,咱们一起吃顿好的,再带斯南去县里逛逛。” 陈东来见妻子眉目柔和下来,心中一动,丢下报纸走过去搂住她肩膀,低头在她脸颊上香了一口:“南南一出门至少要白相一个钟头,不如——” 西美拍开他的手,嗔道:“不行不行,上次弄了一半她在外头喊,吓死我了。” “你有什么好吓的,我才被吓得要命,搞不好就一辈子不行了。”陈东来想起三个月前那次斯南突如其来的惊魂尖叫,刚刚起来的一点兴致烟消云散,笑着给西美捏了捏肩膀。 话音刚落,外头响起斯南的喊声:“别走别走啊,再去打两盘,五盘三胜嘛。” 说曹操,曹操到,真是说不得。 第106章 一晃眼就到了年底,过完冬至顾东文抽空去了趟福民街小商品市场,准备买上几十套82年的新台历新挂历,家里店里留两套,剩下的送给常来吃饭的熟客略表谢意也讨个吉利。 狗年春节来得早,离年初一还有一个月出头,小商品市场里四百多家摊位已经江山一片红,春联喜楹剪纸红灯笼烟火爆仗堆成小山。放眼望去,明星挂历清一色全是张瑜的笑颜,自从《庐山恋》一炮而红后,今年她的两部电影《知音》和《小街》简直火爆全国。 “小阿弟,买张瑜格本呀,金鸡百花,文汇政府四只奖全部集齐的女明星,只有伊一噶头(只有她一个人),阿拉上海小姑娘,灵得勿得了,买回去挂起来,绝对有面子!”巧舌如簧的老板娘啪啪啪甩出十几本挂历:“刘晓庆、陈冲、沈丹萍,噻勒里厢(都在里面),侬看看欢喜撒宁?(你看看喜欢谁)” 顾东文想起斯江像南红一样喜欢看电影,家里还有好几本《大众电影》,就随便挑了点:“阿姐算吾批发价来噻伐?风景、戏曲类格有伐?(阿姐算我批发价行吗?风景、戏曲类的有没有?)” “十本起批,便宜侬三角洋钿一本。风景嘛,北京、桂林、黄山要伐?戏曲类迭本赞格,杜十娘、红娘、李慧娘,管侬撒娘,噻有了(管你什么娘,都有了),老太太老头子肯定欢喜。”老板娘见缝插针抽出一本挂历来:“小朋友顶顶欢喜格九色鹿,看看,崂山道士、哪吒闹海、大闹天宫,动画片挂历,要伐?上影厂出格内部挂历,只有五本,就是要贵一块洋钿。” 顾东文翻了两页,竖起大拇指笑了:“阿姐侬太会得做生意了。”一看就知道这是上影厂内部用来做福利的,不对外销售。 “嘘,悄咪咪的,侬卖相好阿姐吾才肯卖给侬。(嘘,悄悄的,你长得好阿姐我才肯卖给你。)”老板娘不由分说把五本一卷,扯过红绳扎了起来。 买完台历挂历春联喜楹,顾东文想起姆妈叮嘱的事,便跟老板娘打听:“阿姐,红短裤啥地方有得卖?女式的,小姑娘穿。” “本命年对伐?”老板娘笑眯眯指了方向:“啧啧啧,侬真是一个好爸爸!” “当然了。”顾东文也不谦虚,背起蛇皮袋去给斯江买本命年要穿的红短裤。 —— 斯江回到家,看见二楼窗口挑出来的晾衣杆上那排红短裤,面孔立刻涨得比短裤还要红,几步冲上楼去收衣裳,手忙脚乱差点把杆子掉了下去。 “你舅舅戆呵呵格,人家说不褪色他就信了,真是的,也不知道放在手上仔细搓一搓。”顾阿婆一条条裤裆摸过去:“囡囡啊,这三条还没干透,再晾会儿,啊哟,一下水吓死人,比隔壁那个红颜色游泳衣褪色褪得还要结棍,汏了五六遍,水还是粉红颜色的。这要穿上身,你一天就变红屁股了。” “外婆!不用了,我晾在床上一样会干的。”斯江又羞又恼,又庆幸景生和舅舅都不在家。她今年已经开始发育了,胸口隐隐胀痛,夏天小舅妈正好在,带她去妇女用品商店买了棉布小背心和胸罩,后面的纽扣她怎么也扣不上,练习了好久才学会,平时小背心晾出来还不那么扎眼,但是红短裤实在太可怕了,进了支弄一眼就能看到。 “那怎么行?阴干的短裤穿了要发炎的。”顾阿婆一把抢了回去往晾衣杆上套,瞪了斯江一眼:“你姆妈以前就是,捂坏了还不好意思说,大夏天的痒得她要死要活,后来哭哭啼啼去医院,天天用什么紫药水洗屁股,苦头吃足。医生特地交待了,短裤一定要太阳下头晒晒透,去去去,你去做功课去,不要管这些。” 顾阿婆把晾衣杆又架好:“还好你舅舅脑子没全部坏掉,老早让你外公给你姨娘买红短裤过本命年,他倒好了,就买两条!好像天不下雨似的,十三点伐。不过你舅舅一口气给你买一打,也真是——算了算了,梅雨天难干,总归用得着。囡囡啊,要记住阿舅对你好呀。” 斯江哭笑不得地把手里的九条红短裤叠好:“嗯,舅舅对我最好了,我将来买二十四条红短裤给舅舅本命年穿。” 万春街 第64节 顾阿婆想了想顾东文穿着红色四角短裤的样子,阿爹啦娘咧,想一下她都觉得辣眼睛,要命喽。 —— 过了几天,景生从中福会上完计算机课回来,先替斯江看了看期末复习的数学题,又把几个她容易错的题型略加改动让她巩固一下,才从口袋里摸出样东西给斯江:“阿奶说本命年要用红色压一压,这个你拿去戴手上。” 斯江拆开锦袋一看,里面是根红绳编织的漂亮手链,上头穿着一粒小小的金珠。 “阿哥?你买的?!这是真的金子还是假的啊?”斯江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金子的礼物,惊呆了。 “真的!谁送假的做礼物啊,侬只戆徒。是侬阿舅吾爷老头子出的钞票,我跑的腿。”景生站了起来准备去灶披间烧晚饭,走了两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回头多加了一句:“你要是不想穿那个红短裤,就别穿了。这个避太岁就够了。” 斯江美滋滋地往手上套,红绳却卡住了下不去,她急得追到楼梯口:“阿哥!阿哥,怎么戴不进呀,你帮帮我呀!哎呀,我是不是胖了交关?(许多)” 景生只好又跑上楼几步,垂眸看了看:“你看这里,可以拉松一点。”他伸手替她把绳结抽松了点,红绳就顺当地滑了下去。 “好咧!谢谢阿哥!”斯江笑弯了眼,嘴都合不拢,晃着手腕炫耀了两下,拢着小金珠往棉毛衫袖子管里藏,却被景生一把又捋了出来。 景生把绳结抽紧了再上下移了移:“这样紧不紧?要不要再松一点?” “不紧不紧,再紧点,万一掉了我会哭死的。啊啊啊啊,又太紧了,你再松一点,一点点一点点就行。” 斯江突然扯着嗓子这么一叫唤,又猛地低头纠正松紧,景生被她喊得下意识头一抬,两人在上下两格楼梯上直接撞了个头碰头,准确地说是斯江的门牙撞在了景生的额头上。 两人都疼得“嘶”了一声。 “不要紧。”景生捂着额头揉了揉。 “覅客气!谢谢侬!”斯江话一出口,也发现自己真的被斯南传染了,病得还不轻。 景生摇摇头叹了口气:“陈斯江,你没救了。” 斯江哭丧着脸,仔细端详着腕上的太岁红绳:“是不是太岁提前来了?这个得等元旦才开始有效?” 夜里吃好饭,两个人理好书包就到吃饭台子边合用一个台灯看书,以前他们是楼上楼下各看各的,现在好了,一起看书节约用电,时不时还还能互通有无说说笑笑。斯江早就不写日记了,看到小说里有特别喜欢的词句段落,就抄在横条本上。景生看得杂,报纸杂志书籍一百样不限,觉得将来能派上用的他就折个小三角留个记号。这天斯江看会儿书就忍不住要摸一下小金珠,傻乎乎地笑两声,吃了不少景生的白眼。 等墙上挂钟铛铛铛指向八点钟,顾阿婆赶紧撕下两张浴票催他们去警备区浴室洗澡。 “景生,你洗得快,记得等囡囡啊,两个人一起回来晓得伐?” 景生的东西简单,一块香肥皂一条毛巾一条短裤就能走人。斯江一边喊阿哥等等吾,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内衣内裤要分开放,洗脸毛巾和洗脚毛巾要分开,棉毛衫棉毛裤干净袜子,还有百雀羚雪花膏要带上,又忙着让景生帮她把红绳取下来交给外婆收好。两人走到浴室就已经八点半了。 “不着急,你慢慢洗。”景生连着说了两遍,每次怕他等久了,斯江洗头总洗得匆匆忙忙的,第二天头发打结,梳起头来像被人打,哼唧哼唧地惨叫,听得人心里发冷。 大概是今年最后一个礼拜天的原因,浴室里肉山肉海,大浴池里跟下饺子似的,饺子好歹还能翻身,这泡澡的人双手都得举着不然就搁在别人肉上了。景生索性在更衣室里坐了半个钟头才去冲了一把,眼看九点过了一刻钟,估计斯江差不多能出来了,他慢吞吞收拾好东西往外走,到了外头往镜子里一看,惨白的灯光下发现自己额头上有两根细细的凹痕闪闪发亮,再仔细看了看,没错,是陈斯江磕出来的牙印。 “还不承认自己是兔牙,属狗的才这么狗,这家伙真是!”景生使劲揉了好一会儿才出了男浴室。 外头斯江已经拎着网篮在上街沿在无聊地走来走去了。 “阿哥你今天怎么比我还慢啊真是的。”斯江低声提醒他:“浴室里不许汏衣裳格哦。抓住要罚款。” “没汏,你被罚过钱?” “没呀,我看到有人被罚了,老过分的,洗好短裤还要洗棉毛衫棉毛裤,明明墙上写着不许洗衣服。”斯江得意地靠得更近了点:“不过我带了牙刷,刷牙是可以的,这样回家就能直接上床睡觉,不用到水池去刷牙了,你下次也带上牙刷牙膏呀。” 景生侧过头,见她一脸求表扬,两人凑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香皂的味道,带着些微的水意扑面而来,路灯下斯江的脸粉粉嫩,皮肤拧得出水似的发着光,卷翘的睫毛上也像挂着露水湿漉漉的。景生突然有点不自在,他自顾自迈开长腿走快了几步:“反正我没汏衣裳,今天洗澡的人多得要命,走快点,明天有早自习呢。” 斯江愣了愣,拎着篮子跑了起来:“阿哥——阿哥!侬等等吾呀!” 上海小姑娘这话一喊起来,拖长了尾音往上翘,带着一点调皮和娇俏,嗲得勿得了。景生走得更快了,唉,小姑娘真麻烦,漂亮的小姑娘更加麻烦,漂亮又欢喜发嗲的小姑娘,是烦上加烦。 第107章 景生上了初中后,刚开始完全不适应市重点的学习节奏,摸底考和两次测验分数低得可怕,他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每天早起晚睡,去厕所都习惯卷一本书插在屁股袋里,所有的零用钱都花在买教辅书上头。 顾东文和顾阿婆看在眼里,就不让景生再起来做早饭,好让他早上多睡半小时。北武临走时把自己那辆宝贝永久锰钢13交给景生。从万春街骑车去市西,最多十分钟出头,方便省时得多了。景生每天载着斯江送她去上学,平时放学后斯江和同学结伴走,他每周二和周四下午只有两堂课,接了斯江回家后再收拾东西去游泳馆练习。 十二月三十一日,正好是星期四,景生推着脚踏车从学校后门出来,发现平时熙熙攘攘的摊头前更闹忙了,还多了不少卖气球卖小礼品的。很多同学停下来选新年贺卡,当场写了赠给要好的朋友,一片欢声笑语,很有新年气氛。 景生想起这学期学习紧张,只给斯南回过两封信,就也停下来仔细选了两张贺卡,一张哪吒闹海给斯南,这家伙人到哪里闹腾到那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女哪吒,另一张给斯江的却有点不好选,那种朦朦胧胧鲜花配珍珠或者茶壶的看着就矫情,风景的又太死板,还有几张看着很舒服,但上面的英文诗句实在太肉麻,什么love不love的,就没有简简单单一句happy new year的,正犹豫不决着,旁边有人喊他:“顾景生?” 景生一抬头,见是同班的三个女生,喊他的是班长王璐。 一张新年贺卡递到他面前。 “顾景生,祝你新年快乐。”王璐极力表现得很自然,笑着解释道,“大家都收到了,我中午没找到你,这是送给你的。” 她的两个好朋友笑着帮腔:“是的,我们都收到了。” “谢谢。”景生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就合了起来,继续垂眸选贺卡。 王璐的两个朋友做了个鬼脸打了声招呼赶紧走人,她来来回回翻着手里的一叠贺卡,不时瞄一眼旁边的顾景生,心如鹿撞,忐忑不安。初一年级四个班,一百六十八个新生,八十九个男同学,顾景生是最出挑的那个,很难让人不注意,可惜他好像是从新疆还是云南乡下转回来的,成绩不怎么好,英语还有很奇怪的口音。王璐对他开学数学摸底考的那个12分印象极其深刻,当时她负责发卷子,可能实在太吃惊了,不知怎么喊了他的名字后顺嘴就把分数也报了出来,全班寂静了两三秒后爆发出哄堂大笑,当时他在最后一排举起手说“这里”,好像并不尴尬也不难堪。她把卷子送过去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见,看不出他有没有生气,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景生最后还是挑了张动物贺卡,一只淡金色大狗在戆呵呵地蹲在草地上,歪着脑袋咧开嘴像是在笑,笑得还挺甜,脖子上套着红色的项圈,看到项圈上的红色铃铛,景生不禁扯了扯嘴角,觉得太适合斯江了,就没留意最下面一排花体英文字:for the special one。 王璐早看到他手上另有一张哪吒闹海的贺卡,估计是送给他妹妹的,所以看到他又选了这张给special one的,心跳漏了好几拍,不由自主地脸红耳热起来,她特地追出来送贺卡给他,就是希望他能回送一张给自己,这也算是一种礼貌吧。 景生付了三块钱,见王班长正看着自己笑,似乎在期待他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也祝你新年快乐。” “谢谢。”王璐第一次发现顾景生左眼下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粒小痣,使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接近,然而她心慌得厉害,视线下移到他外套的第二粒扣子上,再落到了自己的鞋尖上,才鼓足勇气低声说了一句:“我蛮喜欢狗的。” 景生一怔,立刻明白对方误会了。他并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但却对所谓的“喜欢”不屑一顾,哪怕身边有顾东文和姆妈、北武和善让这样的例子,他也从来没有任何向往。 “哦。”景生推上脚踏车很快没入了人潮。 王璐半晌才回过神来,那张贺卡和她原来没有任何关系。冬日的太阳有气无力地坠在西边,没有任何威力。马路一边是吵吵闹闹的小菜场,一边是急着做学生们最后一笔生意的小摊贩,只有她,在这个被顾景生遗忘的角落,独自羞愧暗自悲伤。可她却忍不住揣测,那张贺卡究竟是给了哪一个special one。十三岁少女的一丝情愫,酸苦酸苦的。 景生骑到母校门口,见一群小学生正围成一堆,不知在说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陈斯江——!”景生抬腿撑地停住了车。 斯江从人群中扭过头来,薄凉的日光在她的笑颜上描了层冷金。 “吾阿哥来啦,不跟你们说了,再见!新年快乐呀。”斯江笑着跑过来,把书包直接挂在了车龙头上。 “陈斯江等一下。”有一个男生跟了过来,递给斯江一个粉红色的信封:“新年快乐!” 斯江抿唇笑了,捏着信封上了车后座:“谢谢侬,再会。”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下一撑,脚踏车猛地窜了出去。 “啊——!慢一点呀阿哥。”斯江猝不及防,吓得死命搂住他的腰,手里的粉色信封折成了两截。景生垂眸溜了一眼,脚下踩得更快了。 “喂!慢点慢点,萧乐天送我的贺卡都折坏啦。”斯江挪了两下才稳住身子,一只手紧紧揪住景生的衣服,一只手把贺卡压在腿上抹了好几下。 脚踏车拐进弄堂一点也没减速,弹格路上颠得斯江头晕脑花屁股疼,捶了景生好几下。 “做撒啦!噶快做撒?!(干嘛呀,这么快干嘛呀?)屁股痛色(死)了!” “游泳课要来勿及了。”景生淡淡地说,嘴角却翘了起来。 回到家里,景生拎了游泳包下阁楼,见斯江正美滋滋地拆贺卡,面前居然已经叠了厚厚一沓子。 “小学生真无聊。” 斯江深表赞同,连连点头:“我已经收到七个同学写一样的贺词了,友谊地久天长,贺卡都要抄词,真是!还没我家南南写得好呢。” “你们同学的字怎么这么难看?”景生随手翻了几张,全是她班上男同学的名字。 “就是的呀,我们班男生人丑字也丑,王老师说这叫字如其人名不虚传。”斯江缩缩肩膀吐了吐舌头,自觉得背后说了人坏话很不道地有点难为情,突然想起来什么,在那沓贺卡里翻出一张小心翼翼地摆到旁边:“赵佑宁的字不丑,他送给我的卡也特别好看。阿哥你要不要看?” “呵呵,不看,我要去游泳了,让阿奶等我回来再烧菜。” “哦,咦,那你翻开干嘛?” “这张就是赵佑宁送的?” “是呀,好看伐?他爸爸从美国带回来的,还是立体的呢,呀,当心当心点,轻点拉,我来我来,好了,你看,展开来是四只小狗,可爱吧?这房子也是立体的,看,烟囱能竖起来!这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看的贺卡!”斯江爱不释手,合起来拉开来,又合起来拉开来,还贴到脸上亲了一口:“我最喜欢狗了,谁让我就是属狗的呢,哈哈哈。” 景生白了她一眼,小样,这应该就是顾北武嘴里说善让的那种“小样儿。” “阿哥,你有没有买贺卡送给我呀?” 看到景生的白眼,斯江不等他回答立刻笑得眉眼弯弯无比乖巧:“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自己人天天在一起,送来送去浪费钱干嘛呢。我也没给你买。” 景生气得冷笑一声:“你知道是浪费就好。”他咚咚咚下了楼,脚踏车铃铛揪得震天响。 斯江又仔细看了看那四只可爱的小狗,叹了口气:“等我长大了上班了挣到大钱了有自己的房子了就养一条狗,不要这么小的,要姨娘时装杂志上出现过那种日本的,会笑的胖狗狗,呜呜呜呜,赞得来!” 这1981年的最后一天果然不同凡响,泳池里奋力拼搏的顾景生同学游出了自己的400米自由泳的最好成绩:4分48,喜得教练差点把他从水里一把拽出去抱起来。 —— 景生被教练折腾到晚上七点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万春街,顾阿婆把给他留的晚饭拿了出来:“今天怎么这么晚啊,一个礼拜要游五天,累都累死了,脚上记得多擦点雪花膏啊景生。” “你们吃过了?” “嗯,吃好了。” “斯江去看斯好了?” “没,她几个同学来叫她,说今天静安公园要放烟花,静安寺后头弄堂里小市场要开到夜里十二点钟,就一道去压马路了,要晚一点才回来。” “谁来叫的?”景生几口把饭扒完,又添了一碗,看到斯江连书包都没理,昨天布置给她的数学题做了一半敞在那里,一沓子贺卡倒收拾得整整齐齐,赵佑宁那张在最上头。 “三十五支弄里的兰兰,十五支弄的楚楚,还有康家桥宁宁他们几个,就你们常常一起出去玩的那几个。”顾阿婆打了个哈欠:“明天元旦,你爸今天就该做半天的,怎么还不回来。” 景生看看钟:“阿奶,我吃好了,我去店里看看我爸。” “啊?万一路上错过了怎么办?你在家好好歇歇吧,游泳吃力得来。” “没事。我骑车去。” 永久锰钢13又猛又刚地蹿出了弄堂,完美地和刚回来的顾东文前后脚错过,直奔静安寺方向去了。 第108章 景生一口气骑到万航渡路北京路路口,停下来等红灯,前面就是第九百货商店,蓝色红色的霓虹灯招牌一闪一闪,像是在招呼着:来呀,来呀,来花钞票呀。 路上行人不少,一群小学生嘻嘻哈哈地横穿马路,夹杂着尖叫笑闹声,一个小姑娘突然追着打一个男孩子,差点撞到景生车轮上。景生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拎起车龙头上了上街沿调头往回骑,越骑越慢。有个阿姨冲着他喊:“喂,侬脚踏车难能踏到上街沿来啦?(你自行车怎么骑到上街沿来了?)”他也没理睬,随手多打了几次铃。 他都不知道自己跑出来到底要干什么,胸口堵着一腔气,窝塞得很。以前是斯南不省心,现在连斯江也不省心了,明明她自己说了想考进市重点,结果题目都不做跑出去玩,还要很晚才回家。景生觉得自己肯定是恨铁不成钢才气得要出来找人的。但是找到人以后呢?他还是不知道,说她一顿?这家伙脸皮薄,当着同学们的面绝对眼泪水淌淌,然后至少两三月不理他,春节都过不太平。不说她跟着她看着她?他一个初中生,夹在一群还不到他肩膀的小学生里算什么,难看头斯(难看死了)。 景生沿着万航渡路一路往北,碰上两拨小流氓,半夜三更还戴着□□镜,大衣故意敞开着露出里面的花衬衫,嘴里叼着烟,手里提着大喇叭,喇叭裤下的尖头皮鞋敲在石板路上咚咚响,几句话飘进景生耳朵里,听见他们说是要去静安公园门口比赛跳迪斯科。 脚踏车的轮子越转越慢,还没到康定路,龙头突然腾空,车子霍地又调了个头,冲下了人行道,在柏油马路上飞速往静安寺方向去了。 —— 万春街 第65节 逛夜市迎新年是毕业班早几天就约好的活动。各个班平时要好的住得近的三三两两地抵达静安公园门口,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男生们追逐打闹,不一会儿就来了二三十号人。赵佑宁和斯江一到就被围在了中间。 “斯江,你收到多少新年贺卡?一班的周嘉明送了没?我们打赌他不敢。”有男生挤过来问。 斯江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没。” “哈哈哈,就知道这个胆小鬼,信也不敢送,连贺卡都不敢送,好了,一副四国大战到手了。” 斯江:“???”还能拿这个打赌?她往人群里看看,没看到周嘉明,她对那个男生有点印象,个子特别矮人特别瘦,她领操的时候他永远在一班的第一排,跳跃动作永远差别人两拍,眼睛永远看着地上,一看就特别内向,但是成绩挺好的,期中考试好像排在年级第五。 赵佑宁到了一会儿手里就被女同学们塞了不少小卡片信封什么的,他红着脸不停说着谢谢新年快乐,好不容易都塞进了大衣口袋里,转头一看,斯江捏着一个红气球蹲在地摊上买泡泡糖。 “斯江,这个大白兔泡泡糖泡泡能吹很大,真的。”盛放拿起两个问:“多少钱?” “走了走了,去胶州路了。”有女同学过来拉斯江,轻声说:“这里的东西贵得很,走吧。” 斯江还看中了两枝彩条铅笔,怕胶州路弄堂里没这款,有点犹豫。 “最多差一两分钱,看中了就买呗。”赵佑宁笑着劝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斯江点点头,刚掏出小钱包,地摊老板突然把塑料纸一卷:“等等,到马路对面去啊,小朋友到对面来买。”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三四个地摊老板跟龙卷风似的刮过马路往静安寺黄色山墙下去了。 “起开起开!滚边浪厢去!(滚边上去)” “册那,看到阿拉还勿跑?(xx,看到我们还不跑?)” “小赤佬让开,勿要挡路。” 高音喇叭骤然炸开一浪浪鼓点,动次动次,动次动动动。烫着爆炸头的小青年们摇晃着身体,踢飞了好几张摆着小玩具小文具的塑料纸,开始扭屁股跳起舞来。有两个抢了一把红气球,一个接一个地捏爆,还有两个女阿飞和男阿飞几乎脸贴脸地跳舞,突然又转过身屁股贴屁股地扭。 小学生们赶紧躲得远远的,笑着偷偷指指点点。斯江被赵佑宁拉到了边上,忍不住骂了一句:“神经病,又勿是伊拉格地方(又不是他们的地方),凭撒呀,应该叫警察来管管伊拉。” 一只大手突然拍在她肩上,斯江吓了一大跳,以为哪个流氓阿飞躲在她后面听到她骂他们了,回头一看才松了口气:“阿哥?!侬吓色吾了侬。(你吓死我了。)” “哼,侬心虚撒?”景生拧着眉问:“数学题目做好了伐?就出来白相?” 斯江头皮一麻,努力挤出不露牙的微笑:“吾回去肯定做,不做完不睡觉!阿哥,阿拉一道去夜市好伐?吾想买两枝铅笔一个卷笔刀,还要买新格三角尺。” 景生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赵佑宁笑着跟景生打招呼,七八个人便绕过静安寺转上了愚园路。 斯江贴在梅兰照相馆的玻璃橱窗上指给大家看:“看到伐?吾阿舅格照片,已经放了快十年了,还在呢,不是我大舅舅,是小舅舅,帅不帅?不过我大舅舅也好看。” 同学们齐声赞叹,有女同学大着胆子起哄:“其实应该放你和你大表哥的照片,肯定更好看。” 斯江扭头看看站在人群外的景生,笑得露了牙:“王开照相馆的师傅要放我们全家的照片,我舅舅不给。” “为啥呀?” 斯江得意地抬起下巴,叹了口气:“我阿舅说因为我们一家实在太好看了,怕人家顾客看到了会自卑,不开心,反而影响他们做生意。” “哈哈哈哈哈。”赵佑宁几个大笑起来。 景生别开脸,心想陈斯江的脸皮看来根本不像他想的那么薄,相反还挺厚,比静安寺的山墙还要厚,果然是陈斯南的亲阿姐。 夜市里人山人海,比白天要闹忙得多,喇叭里放着不同的歌,吆喝声和找人的喊声此起彼伏。这群小学生手拉手进去,没走几步就被挤散了。斯江进了小市场,就像耗子看见糖,东一蹲,西一钻,转眼就只看得见她的红气球忽上忽下忽前忽后。两百米不到的小弄堂,八点半进去,十点半才出来。 斯江是被景生揪着衣领拽出来的,手里捧着一大堆战利品。赵佑宁也和盛放跟着挤了出来:“阿拉去切豆腐花好伐(我们去吃豆腐花好吗)?周嘉明说往常德路方向走一眼眼(一点点),有个老伯伯夜里卖格豆腐花米道(味道)最赞。” 斯江朝他身后张了张:“周嘉明呢?叫上伊一道去呀。还有吴茗兰和王思楚呢?她们刚才不是在周嘉明家的摊头上看本子的吗?” “咦?阿拉一道出来格呀。”赵佑宁又往回走去找人,好在刚走了几步就遇到了周嘉明他们几个。 周嘉明认识大名鼎鼎的顾景生,景生却不认识他,只点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他一眼就看出这个男生喜欢他家斯江,眼神一溜一溜的,看也不敢正眼看她,瞄一眼脸就通通红。也住在万春街的吴茗兰和王思楚躲在斯江身后看景生,怂恿她跟大家一起去吃豆腐花。 “阿哥,陪吾一道去好伐啦?吾请侬切。(陪我一起去好不啦?我请你吃。)”斯江双手合十,两眼闪着星星,嘟着嘴发嗲:“吾保证三口就切(吃)光,切好就回去做题目。” “烫色侬。”景生冷笑了一声,双手插袋就往东走,走了两步回头看这帮小学生还傻不拉几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只能喊了一声:“去吃豆腐花。” 三个小姑娘高兴得抱在一起跳了两跳,又开始叽叽喳喳聊了起来。 “喂,周嘉明,你爸妈好厉害啊,开了个这么大的店。”吴茗兰绕到周嘉明身边:“我们拿了这么多东西,你爸都不肯收钱,太不好意思了,早知道我只拿一样。” “没,没事。”周嘉明腼腆地低下头:“都是同学嘛,不好收钱的。” 斯江也是觉得不好意思,坚决只肯拿了一块橡皮,她掐了吴茗兰一把,瞪了正在做鬼脸的王思楚一眼:“周嘉明你得跟你爸说,下次可不能这样了,这样我们以后都不敢来这个市场了,你给我们便宜点就很好了。今晚你的豆腐花我来请啊。” “真的没、没事的,你,你以后来吧,来,给你进、进价,一、一定要来!”周嘉明一急就有点结巴。 前面走的盛放回过身来阴阳怪气地学他:“斯、斯江,你,你一定、定要来呀。” 斯江抬起腿踢在他屁股上:“盛放你太讨厌了!” 赵佑宁转身说了句不好意思,胳膊一伸,把盛放夹在咯吱窝里捶了一通。 周嘉明涨红了脸,抿着嘴不吭声。斯江觉得有点内疚,便又问:“对了,你们一班的同学来过了伐?” “嗯”。 斯江绞尽脑汁,好歹又憋出了一句:“你们家卖的玩具品种真多。” “嗯。” 旁边的吴茗兰噗嗤笑了:“周嘉明,你不是要送新年贺卡给斯江的吗?怎么没给呀?” 周嘉明的脸红得发紫,又怕一开口就结巴惹笑话,嗯了两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斯江从自己布包包里摸出一张小卡片递给他:“这是我送给你的,祝你新年快乐,谢谢你送给我们这么多新年礼物。” 周嘉明激动地接了过去,手一抖,没拿稳,掉地上了,他赶紧蹲下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借着路灯打开一看,粉红色的卡纸上面画着一只胖胖的土狗,笑得很滑稽,旁边写着工整的花体字“新年快乐”。落款:陈斯江,1981年12月31日。 “这、这是你、你自己画、画的?”周嘉明更激动了。 “是啊,你可别嫌弃。”斯江笑着又从包里拿出几份,发给赵佑宁吴茗兰他们,故意不给盛放:“来来来,陈斯江牌手工新年贺卡,祝大家新年快乐。”她今天收到太多贺卡,却一张也没买,所以赶着做了一堆,想着晚上遇到同学们回个礼,结果被制霸公园的迪斯科阿飞们一搅和就忘了,现在刚好解了周嘉明的尴尬。 斯江跑到最前面,扯了扯景生的袖子,讨好地递上一张:“阿哥,这是送给你的。我自己做的,外面买不到哦。” 景生睨了她一眼,接过来看了看,又好笑又好气,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心酸。 “看不出你挺会省钱的啊。” 斯江得意起来:“当然啦,外面一块钱三张,我画了二十张,省下七块钱,能买三本书呢。” 景生一愣:“一块钱三张贺卡?” “是呀,哦,也有那种好看的要贵一点。” 景生松了口气。 “最贵的卖一块五三张,那我可省得更多了,我怎么这么厉害呢,哈哈哈。”斯江笑着跑回同学堆里听大家表扬,又故意去嘲盛放。盛放乖乖地向周嘉明道了歉,立刻拿到了陈斯江牌手工贺卡,这下皆大欢喜。 买东西从来没吃过亏的顾景生同学,坐在豆腐花摊上时还在疑惑,他好像只看到那堆贺卡边的纸条上写着1.5,那个3张到底去哪里了?被什么挡住了还是被人不小心撕掉了?怪不得摊主收下三块钱的时候愣了愣,说了好多声谢谢。 “阿哥,竟然还有甜的豆腐花呢!我从来没吃过。”斯江的脑袋骤然戳到他眼皮子下头,大眼睛眨呀眨:“阿哥,我已经吃了一碗咸的,还吃了一根油条,再要一碗我怕吃不下,阿哥——” 她尾音一拖,景生手臂上就一层鸡皮疙瘩:“知道了知道了。” 斯江笑成一朵花:“阿爷,麻烦这里再要一碗甜的豆腐花。” 吃好豆腐花,斯江掏出小钱包:“我来我来,今天我请客。” 周嘉明和赵佑宁同时站了起来:“不不不,我来我来。” 两个人手里各举着一张大团结推来推去,谁也不肯相让,还要挡着斯江。景生喝完斯江剩下的大半碗甜豆花,站起来走到老伯伯面前,刚想直接付钱,想起贺卡一块五三张,于是他伸进裤袋里的手又伸了出来,直接拿过赵佑宁手上的大团结递了过去:“麻烦算一算几钿。” 赵佑宁高兴地松开周嘉明,一巴掌拍在景生背上:“谢谢阿哥。” 景生斜了他一眼,这家伙,谁是他的阿哥了,真是。 “自己拿好找钱。”景生一脸冷漠,抄着裤袋往回走:“斯江,去看放烟花了。”万一再炸了人,除了他估计没人能护得住这个木咚咚的小戆徒。 第109章 千禧年的前夕,1999年的最后一天,斯江加班到很晚,拦了一部差头(出租车)回万春街,经过静安公园的时候看见一群群学生簇拥在公园门口,不少女孩手里都拿着气球,气球特别巨大,七彩缤纷,但比不上少年少女们的笑颜灿烂。 青春,突然以这样的形式猝不及防地重现在她面前。81年最后一夜的那场烟花,绚烂到极致,还有那碗甜得发齁的豆腐花,还有贺卡上笑着的狗子,她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后来她们每一年都会在静安公园门口集合,都会买气球,都会沿着南京西路往外滩走,都会在过了西藏路后在汹涌的人潮中失散,甚至她连斯南都找不到。可有一个人总一直在她身边,她从来没被挤丢过鞋子,也没被撞到过。她以为是她的运气好,却从来没想过他就是她的运气。 收音机里传出听众点播的歌曲: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车窗外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下车的时候,差头师傅扭过身子从防护罩下收了钞票,温和地笑道:“小姑娘,覅伤心了,过新年了,开心点啊。”斯江记得他的上海话带着崇明口音,小指也没有留很长的指甲,声音很温暖。 这个夜和十八年的那夜重叠在一起,彼此加深了印记。 —— 82年的新年过后,很快就是期末考,斯江考完最后一门,和同学们结伴回家,一边走一边对答案。再过两天就放寒假了,虽然斯南不能回来过春节很遗憾,但假期总是令人期待的。 弄堂里已经有人家换了新的春联,贴上了年画。得益于单田芳的评书熏陶和斯南的唠叨,斯江一眼就分得清举着瓦面金锏的是秦琼,竖着竹节钢鞭的是尉迟恭。用斯南的话说,靠刀和枪分辨他们俩的都是菜鸟,不值一提。至于为什么要舍易求难,除了炫耀似乎别无他用。 “哇!”吴茗兰是真的服气,盯着那张门神画看了许久:“真的是竹节钢鞭,斯江,侬太结棍了!” 小伙伴们纷纷拥上去学习奇怪的冷兵器知识。 好吧,斯江抿了抿唇,她算明白为什么斯南这么喜欢钻研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了。以前大家夸她唱歌好跳舞好画画好,都是随口一夸,并没人真的有兴趣,但打弹滚铁圈白相得好,就会有一堆人真心实意地服气,跟在斯南屁股后面要学。这一年来,斯江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开心,还意外地交到了不少朋友。她们说得最多的就是“以前觉得你这个人很清高,嗲勿色兮兮,有点戳气(讨厌)。”斯江从来没想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居然会是有点“戳气”的形象,而且这个“有点”明显是客气话,她为此沮丧了好几天。 这天夜里,斯江整理好这学期的书本,忍不住对景生提起这个“有点戳气”的话题。 景生抬起头想了想:“看不出你同学还蛮会做人的,说话说得这么客气。” 斯江怔了三秒才回过味来,手上的一本练习册飞了出去:“阿哥侬最戳气了!(阿哥你最讨厌了。)” 景生把怀里的练习册放回台子上,眯起眼笑道:“你以前啊,左脸写着‘我多漂亮’,右脸写着‘我很乖巧’,走起路来一副‘人人喜欢本仙女’的德性,啧啧啧。” 斯江立刻以牙还牙:“那你呢?左脸贴着‘我什么都会’,右脸写着‘我谁都敢打’,走路的时候手插在口袋里,还斜着眼睛看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德性,切!” 景生不防斯江这么连珠炮似的一通反击,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斯江得意地把书本顿得嘭嘭响:“而且我本来就漂亮乖巧,我那叫表里如一,不想某些人,哼!” 景生没法套这句,不然他真变成流氓了。 斯江得意地一甩马尾辫,腰背挺成一条直线,马尾轻巧地一颠一颠,跟着她消失在门帘里头。 万春街 第66节 景生失笑:“喂,侬又像只长脚鹭鸶了。” 门帘刚落下又被掀开,斯江探出头来做了个鬼脸:“吾脚就是噶长噶漂亮,某些人要自卑要勿开心,吾也没办法呀——(我的腿就是这么长这么漂亮,有人要自卑要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呀。)” 景生的确没办法,就觉得某人以前那么端着好像也蛮好的。 —— 文化站门口“嘭”的一声巨响,爆米花熟了,捂着耳朵的小孩们一拥而上,跟着传来一声尖叫。 陈阿娘赶紧挤进去,把一个两岁多的女孩从陈斯好身边推开,女孩晃了晃,一屁股坐在了弹格路上,小脸茫然了三秒,嘴一张大哭起来:“奶——奶——!” “乖囡!”孙阿婆冲了过来,抱起孙女,顾不得孙女手上的爆米花撒了一地,对着陈阿娘怒目而视:“你大人怎么能对小孩动手呢?太过分了,真是不要脸,呸。” 陈阿娘抱着斯好毫不相让:“你孙女抢我家斯好的爆米花,还抓牢他不放,你看看这指甲印多深,我不拉开她都要掐出血来呢。明明是她自己坐地上的,还赖我打她?真是的,天天抢这个抢那个的,家里也不管一管,将来长大了要去抢银行抢金店了。” “放屁!”孙阿婆一口痰吐在陈阿娘脚前:“就你孙子是宝?别人家的小孩是草?你看看弄堂里,谁家小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来不及地要冲出来的?明明是你孙子先把爆米花送到我家玲玲面前的好伐?” 从新华书店回来的斯江目睹这一幕,赶紧挤了过去:“阿娘,阿娘,算了,回去吧。” 陈斯好看见阿姐,伸出小手臂要斯江抱。 斯江柔声哄他:“斯好你马上两岁了,怎么还要阿娘抱呀,下来吧,阿姐带你走回去。” “不要!”斯好在阿娘怀里扭来扭去,坚持要斯江抱。 陈阿娘颠着斯好:“乖囡,阿娘抱着呢,你阿姐抱不动你的,阿娘抱啊。” 斯江叹了口气:“阿娘,弟弟早就会走路了,别老抱着他,让他下来吧。” “你看看啊,他手上被人家掐了这么深个印子,塞古(可怜)哦。”阿娘低头在斯好的胖面孔上香了一口:“哦哟哟,阿拉斯好吃亏了呢,阿娘抱一抱啊。” 斯好半个身子横了过来,见斯江还是不抱自己,嘴一扁就大哭起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又把手里抓着的爆米花往斯江身上一扔,折腾得更厉害了,差点从阿娘手里掉出来。 斯江又好气又好笑:“陈斯好,你是男孩子,动不动就哭,难为情伐?别哭了,鼻涕都出来了。” “好了好了,斯江,侬抱抱伊。”阿娘把斯好塞到斯江怀里,又替她把书包拿下来:“考好了伐?马上放假了吧。” 斯好趴在斯江肩膀上抽泣,斯江无奈地抱着他负重前行。 回到陈家,阿娘气囔囔地把孙阿婆好一顿数落,陈阿爷正在看刚刚送到的《新民晚报》,闻言便搁下报纸拿下眼镜,把斯好叫过去,给他剥了一瓣橘子吃,又掰了一半给斯江:“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带斯好和那些乡下人家的小孩一起玩。那个玲玲是3街坊老孙家的吧,一家子苏北盐城人,老子娘初中都没毕业,粗相得很。” “我怎么知道她上来就抢斯好的爆米花呢。”陈阿娘怨道:“又不好在你孙子身上贴张纸条不让乡下人靠近,一只弄堂里的,谁分得清楚呢,真是的。” 斯江翻了翻晚报,看看阿爷脚边专心嚼巴橘子的陈斯好,心里直叹气。陈斯好被陈阿爷陈阿娘照顾得太好,双下巴叠在胸口,穿着棉袄活像年画上的送财童子,其实他一岁出头就能满地跑了,但就是不肯走路。斯江每次牵着他出去散步,没走两步他就要抱,两岁还不到已经三十斤,斯江自己才七十斤重,哪里抱得动他,跟他讲道理,他摇头扁嘴,凶他两句,立刻哇哇大哭要回去找阿娘,拿糖果诱惑他,他口袋里能翻出更多的来,完全不为一粒糖所动。斯江心软,看见他哭就没辙,常纳闷这个弟弟怎么一点都不像自己,也不像斯南。 “来,斯好,我们来学说话。”斯江搬了个小矮凳坐到斯好对面。 “妈妈——” “妈妈。”斯好说完咯咯咯笑,看向阿爷阿娘。 “阿拉斯好真聪明。”阿娘把袖套给他套上,越看孙子越喜欢,在他脸上又啵啵亲了两下。 “爸爸——”斯江继续教。 “爸。” “爸——爸。不是爸。”斯江忍不住笑,斯好叫妈妈一点困难都没有,一个月前才开始叫爸爸,但就只肯发单音。 “爸。” “姐姐(沪语发音jiajia第三声)——” “大大。”斯好说完又咯咯笑。 “j,姐姐,不是大大。来,看姐姐的嘴巴。” 斯好没了耐心,站起来去拿边上的玩具小汽车:“呜呜呜,呜呜呜。” 阿娘笑道:“啊呀,斯好顶顶欢喜汽车了,在马路边上看车子能看半个钟头,天天小汽车捏在手里不放,睡觉也要带着,将来肯定像爸爸,要当工程师。” 陈阿爷觉得这话听着舒服,便也笑了起来:“聪明是聪明的,像东来。” “像斯江,斯江从小就聪明,还没进幼儿园就认识很多字了。”陈阿娘看着孙女笑弯了眼:“斯江啊,将来你和南南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啊,等弟弟有了出息,你们就能靠他了。” “你这不是废话嘛。”陈阿爷又戴上了眼镜开始看报纸:“她们就这一个弟弟,不对他好对谁好,真是的。” 斯江不以为然,她怎么会要靠斯好呢,她读大学的时候斯好还是小学生呢。她是大阿姐,当然会对弟弟好,但是阿爷这话,反正听着有点怪怪的。 第110章 斯南是小年夜这天打电话回万春街的。 “阿姐,吾老想侬格,侬想吾伐(我老想你的,你想我吗)?唉,勿要太想吾,想了也白想。”斯南这半年说起话来自带滑稽戏的味道,还是独角戏,跟斯江说了没几句,就问起景生:“大表哥在伐?我想跟他说话。” “不在,他去游泳馆了。”斯江如今不酸了,笑眯眯地说起元旦前夕一起看烟花逛市场吃豆腐花的事,说完又很惆怅:“唉,你要是能回来过年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玩仙女棒,我同学家开小商品店的,他爸爸进了好多新品种,给我们批发价呢。” “我们阿克苏也有,仙女棒比上海便宜多了,上海什么都贵。”斯南得意地炫耀:“我明天要放一万响,一万响!赞伐?” “赞格,侬当心点呀。” “我点着火就躲到屋里去,阿姐放心,那你帮我跟大表哥说谢谢他寄贺卡给我,他怎么寄得这么晚啊,我前几天才收到,新年都变旧年了,你让他以后早点想想我呀。” 斯江一愣:“阿哥给你寄新年贺卡啦?” “是啊,他寄了个哪吒给我——”斯南撇撇嘴:“平平哥哥他们说好像有点怪里怪气的,那个哪吒不是自杀了一次还和爷娘断绝关系了嘛。” 斯江:“???” “不过我想大表哥肯定是在夸我三头六臂本领强,对伐?”她弱弱地又加了一句:“还有哪吒长得老漂亮格,这也是夸我吧。” 斯江憋着笑,假咳了两声:“你们小朋友不都喜欢动画片嘛,干嘛想这么多啊。” 这下斯南不服气了:“你也是小学生啊,阿哥送给你什么贺卡了?” 斯江立刻瘪忒,声音都小了下去:“阿哥没送我贺卡。”想想就很郁闷,她还自己画了一张送给他呢。 “没事没事,你们天天在一起,送什么送啊,浪费钱。”斯南有一点高兴,大表哥还是对她最好啊,这下觉得哪吒也挺好,她反过来安慰斯江:“阿姐别伤心,我自己画一张寄给你。对了,姆妈给你寄了红短裤,喂喂喂,姆妈,我还没说完呢!” 顾西美关心的是期末考成绩和排名,听到年级第四有点失望:“数学你这次倒考得蛮好,作文怎么反而会丢了分呢,还有英语这个分数好像有点低了。” 斯江不作声,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 电话那头陈东来对着西美无声地说了一句“别说她了。” “我听说现在上海小学毕业班很多人在外面补课,有这个事吗?”西美又问。 “有的吧。”斯江想了想,周嘉明就在外面上一个英语补习班,老师是外国语中学的。还有吴茗兰也在上数学补习班,老师是区教育学院的。 “要么——” 斯江手里的电话线绕了好几圈,她看了眼值班的爷叔,转过身轻声说:“姆妈,外面的补习班特别贵,三十块钱一个月,就上八堂课,我还是不去吧,下次我作文会考好的。”她一颗心别别跳,因为实际上补习班是十五块钱一个月。但她不想去上,上了的人考得还没她好,再说有景生阿哥一直在帮她。其实这次作文《我家的故事》丢的十五分,是因为她写了自己一直想说的真话,写了妈妈偷看她的日记,写了她不被妈妈理解多么难过。但老师说她完全没理解妈妈的苦心,中心思想偏离了积极向上的主题,明明有那么了不起的父母,支援边疆奉献青春,还有参加高考北大毕业的舅舅,还有外婆含辛茹苦教育出祖国栋梁,如果她写这些绝对是可能拿到满分的。 西美哦了一声,皱起了眉,觉得上海的教育工作者也太不像话了,把教育当成了敛财手段,哪里还能叫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这都变成钱包的工程师了。 “那你寒假别放松,好好看书,看学习方面的书,多做点练习题,有什么不懂的问你表哥,少出去玩。”西美还是没忍住又加了几句:“你看看你,元旦前都要期末考了,还跟同学出去玩到深更半夜,什么时候不能玩?当时白相得开心,结果期末考就退步了,划算吗?再熬半年,等考上了理想的中学,一个暑假随便你怎么玩,唉,算了,姆妈不想再说你了,说多了你又要哭,你自己要对自己有要求的呀,姆妈管不到你,只能靠你自觉了。” “嗯。”斯江低头踢开一个小石子。 “外婆身体好伐?国庆前摔了一跤有没有什么影响?” “没影响,外婆挺好的。” “你舅舅和景生呢?饭店怎么样?” “都挺好的,饭店前天就打烊了,舅舅去看阿哥游泳训练,春节后区里要选拔。”斯江说起这个高兴起来:“许教练说阿哥大概能进市游泳队,他现在已经达到二级运动员的水平了。” 斯南在那边哇地大叫起来,被西美训了两句。 “你阿爷阿娘和阿弟好伐?” “蛮好。” “你平时要多帮阿娘带带弟弟知道吗?阿爷身体不好,阿娘一个人很辛苦的。” “嗯,我天天都去陪弟弟的,爸爸给阿爷打过电话了吗?” “还没,给你打完就给他们打。你是大阿姐,要保护好弟弟,弄堂里有没有人欺负他?”西美停了停:“要是有人叫他小新疆,记得骂回去知道吗?” 斯南又在旁边出了声:“阿拉本来就是小新疆啊。” “去去去。” 斯江应了,电话又转到陈东来手里。 “斯江,学习呢不要太紧张,有空跟哥哥们出去白相相,劳逸结合,做起题目来事半功倍。”陈东来在电话里永远是好爸爸。 斯江嘴上应着,手里的电话线绕来又绕去,她有点想笑,姆妈一个说法,爸爸又一个说法,不知道她到底听谁的才好。 陈东来又叮嘱了几句,让斯江多去陪陪斯好:“你阿娘是很会照顾小囡,但是她心太软,你要是看到弟弟不听话,就要拿出做姐姐的样子来,替爸爸好好教训他,男小囡从小就要严格要求。” 斯江嘀咕了一句:“那爸爸你跟阿爷阿娘说呀,弟弟老是不肯下地走,要阿娘抱,也不肯自己吃饭,要阿娘喂,一说他他就哭。” 陈东来不免多问了一些,越说心里越沉甸甸的,挂了电话后就懊恼自己没有坚持回上海过年,想来想去又觉得还是应该把斯好接到身边来。 —— 有没有人说斯好是小新疆?斯江回家路上认真想了想,好像没听到。阿爷阿娘如果听到肯定会骂人,但阿爷阿娘自己说起苏北人又是一副嫌弃面孔。他们看不起邻里街坊上门来有意无意打听小舅妈家里的事,但是又忍不住炫耀小舅妈路道粗,阿爷去医院不用挂号就能直接看医生。斯江突然很想念小舅舅小舅妈,阿舅说过做人要不卑不亢,自尊自爱,交朋友要看合不合得来,而不是看成绩好不好长得美不美家里有没有钱手里有没有权。 其实挺难的,斯江想想学校里又有点丧气,班干部跟班干部走得近,成绩好的跟成绩好的在一起玩,就连个子矮的都跟个子高的玩不到一处,一年级爱哭的王思楚到现在还背着一个“哭包”的绰号,连她都被人背后说戳气呢,反正和大家“不同”的人就很难融入集体。斯江又想起景生来,老师给他的评语里永远有一句“要提高集体意识,积极融入集体。”他在小学就独来独往,从来没同学来家里玩,也没说起过他班上的人和事,不知道他在新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 没朋友,肯定很孤单,阿哥真塞古(可怜)呀,斯江第一次替景生担忧起来。 客堂间里,顾阿婆在窗口趁着亮光在给猪脚爪镊毛:“电话打好了?你妈说你了没?” 斯江一愣,偎到外婆身边笑了:“没说我,姆妈和爸爸问你好呢。” 顾阿婆哼了一声,却也不想在外孙女面前说女儿的不是。楼下弄堂里邮递员的脚踏车铃声叮铃铃响了起来:“夜报——夜报——新民夜报来哉,19号,21号……”顾阿婆赶紧让斯江去把吃饭台子收拾出来,自己端着镬子下楼去拿晚报。 斯江把桌上的寒假作业收好,见景生的书包也在边上,就顺手替他把笔盒和卷子理了理,又把他书包里的东西全拿出来叠整齐,却掉出来一个粉红色的大信封,明显是贺卡的样子,还没封口。 —— 景生回到家,先进了灶披间:“阿奶,爸爸去买香烟,等歇就回来,我来炒菜吧。” “不用不用,你洗过澡了没?煤球炉子上有热水,四只热水瓶也都是满的。” “在游泳馆冲过了。” “大冬天的冲冷水澡要命哦,感冒了怎么办,不要听你老子的胡话。”顾阿婆铲子敲得乓乓响。 旁边灶台上的冯阿姨就笑着说:“东东说得没错,北方人冬天还冬泳呢,才长那么大高个子。” 万春街 第67节 景生在阁楼里换好衣服下到客堂间,才发现斯江有点古怪。 “做撒?” “阿哥,阿哥——?”斯江笑盈盈地喊,呀,有阿哥正好,阿哥喊起来怎么这么顺口。 景生拎起书包在桌上顿了顿,生出了一丝警惕:“啥事体?” “南南打电话回来向侬问好,谢谢侬格新年贺卡。” 景生心一慌,手下捏了捏书包袋子,别开脸:“哦。” 斯江跟着他走到梯子边上:“阿哥,那你有没有什么忘记给我的东西呀?” 景生停在梯子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斯江头一歪,咳了两声,笑得眉眼弯弯:“比如什么旧年贺卡之类的,我不嫌弃的哦。” “没。” 景生两步上了阁楼,迅速翻开书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明显不是他原来的样子,那张一直没送出去的贺卡放在最上面。 哪能办?穿帮了,出事体了。景生第一次慌张起来。 第111章 斯江在梯子边呆呆站了会儿,突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她刚刚怎么就笃定那是要送给她的卡片呢,就因为上面是她最喜欢的狗?就因为那只狗和她那天画的很像?也可能是别人送给他的呀,以前在小学就很多女生写信给他,现在初中肯定也不少。她还腆着脸去讨,简直太难为情了。 那句“不关你的事”似乎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斯江庆幸景生现在真的是自己的阿哥了,不会再说出那种话来,要不然她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找块豆腐撞死。 深呼吸了好几下,斯江佯装什么也没发生,翻开这周和下周的《每周广播电视报》,先把明晚要看的春节点播圈出来,然后是她最喜欢的《动物世界》、《排球女将》,还有她和景生学英语的节目《follow me》,再就是外婆一期不落的《为您服务》。当然上海台放的戏曲节目和滑稽戏也不能少。忙完这些,阁楼上还是静悄悄的,斯江抿了抿唇,对景生又增添了些感激之情,阿哥真好,没下来嘲笑她。 斯江无聊之下又翻出了《上海电视》,这本刚创刊的杂志一出来就火爆全市,她最爱看台港之页和环球信息两个栏目,前两天她们同学还在争论到底是《流氓皇帝》里的郑少秋帅还是《火凤凰》里的周润发帅,可惜这上面只有几张剧照,电视里看不到真人,争了也白争。不过吴茗兰说得对,这么多男明星,都没有她家景生阿哥好看。在斯江心里,也没有任何男明星比小舅舅更帅。那么到底是阿哥好看,还是阿舅好看呢?她不禁暗暗比较起来。 阁楼上的景生和贺卡上的日本柴犬还在大眼瞪眯眯眼。送不送,是个问题。怎么送,是个更大的问题。这张卡当天为什么没送出去,景生自己也很迷惑,他那天好像有点生气,但究竟因为什么生气的,现在已经有点糊涂,好像收到斯江画的小卡片后就有点送不出手了。再想到斯江刚才期待的笑容和调皮的腔调,景生颓然往床上一倒,把那只惹祸的狗扔在了边上,想一想好歹一块五呢,又拿了回来搁在胸口琢磨该怎么送出这张旧年贺卡。 吃晚饭的时候,顾东文和顾阿婆觉得两个小的又有点怪怪的。 “你们俩又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否认。 “那你们今天怎么互相不说话?”顾东文一口一个油面筋塞肉,鼓着腮帮子问,随手翻开电视报:“咦,斯江把节目都圈好了?” 斯江看看景生,景生看向电视报。 “阿哥,侬要油面筋塞肉伐?米道哈赞。(哥哥,你要油面筋塞肉吗?味道超级好。)”斯江殷勤地拿勺子舀了一个给景生。 景生赶紧拿碗接了,还了一筷子自己面前的炒香干给斯江。 兄友妹恭,十分和谐。 顾东文瞥了景生一眼,把自己的碗一推:“来点香干。” 景生就也替他夹了一筷子。 这小子居然肯替他添菜,一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顾东文弯起了眼。 吃好饭景生下去洗碗,顾东文泡了杯茶,叫来斯江问:“你阿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斯江一愣,结巴起来:“没、没呀。” “有没有什么小姑娘来寻伊(找)?或者写信给他?” 斯江想起那张贺卡,心一慌:“啊?我、我不知道呀。” “嗯?”顾东文酒窝里的笑意都潽出来了:“囡囡不要怕,你舅舅像是那种老古板吗?这十三四岁的人还不知道喜欢别人,跟木头似的有什么意思?你告诉舅舅,你阿哥是不是有喜欢的小姑娘了?或者有小姑娘欢喜伊?” 陈-斯江-木头觉得自己好像有被影射了一下,但是有没有她的确不知道,只能一问三不知,摇头摇头再摇头。 景生收拾好灶披间,又在弄堂里蹓跶了一圈才回来,一进客堂间,正在看电视的斯江立刻心虚地站了起来,假模假样打了个哈欠:“外婆,阿舅,我先去睡觉了。”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一溜烟进了里间。景生看了看摇摇晃晃的布帘子,唉,难弄,很要面子的小姑娘假装没生气,比真的生气还要难哄。全怪那该死的狗,到底是赵佑宁送的狗讨厌,还是他自己挑的狗讨厌,还是斯江画的狗讨厌,分不清。 “听说有人送新年贺卡给你?”顾东文嗑着南瓜子问。 景生一愣,想到王璐送的那张卡就点了点头:“嗯。”电视里小鹿纯子正在排球场上一次次接球一次次摔倒,这是斯江最喜欢的电视剧,星期六星期天才播,她居然看到一半就跑了,看来是很很很生气了。 正在大衣柜里拿干净袜子的斯江悄悄挪到帘子边上竖起了耳朵。 “是小姑娘送的?” “嗯。”景生瞥到帘子下面那双大红色的棉拖鞋,声音就响了一些,“纯子想和幸子配合当主攻手啊?她行吗?” 斯江走了出来:“啊呀,我怎么忘记刷牙了。”她歪在外婆身边慢腾腾地挤牙膏,眼睛盯着电视。 “囡囡,帮阿舅茶杯里再加点茶。”顾东文指使斯江干活,斯江高兴地站起来搁下牙膏去拿热水瓶。 “送你贺卡的小姑娘长得好看伐?”顾东文扭头又问浑身不自在的景生。 景生眼睛也盯着电视:“没注意,我们班班长,她每个人都送的。” “啧啧啧,我想也是,你成天挂着个白板面孔,哪里会有小姑娘欢喜侬。” 顾阿婆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你又瞎三话四了,小孩子就该用功读书,什么欢喜不欢喜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和南红似的?” 顾东文雪雪喊痛:“咦,我们怎么了?都跟北武那样,三十好几才额骨头高碰到了善让,你就放心了?我们家景生就得多喜欢几个,几个也不够,得十几二十个,将来定下心来,才一门心思过日脚,不会被人骗也不会害人。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嗳,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哪天等南红回来点拨点拨,让他开开窍。” 他伸腿踢了踢景生:“你别担心,喜欢谁就尽管喜欢去,好好交对待人家小姑娘,现在有的是时间,看看电影逛逛公园,谈谈人生和理想,缺钞票跟爸爸说,花钱不要小气。将来大学毕业上班了,谈的就都是票子房子单位那种污糟事体,没劲,懂伐?” 顾东文捧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朝斯江也眨眨眼:“阿拉斯江囡囡也一样,上了初中高中以后,要有男小伟(男孩)欢喜侬,不要怕,你要是喜欢就大家一道白相相,不喜欢就直接说不喜欢——哎哎哎——” 顾阿婆轮起手边的报纸劈头盖脸地揍他:“顾东文你个王八蛋,说什么呢啊,当初你爸让你看好南红,你倒好,把她送到电影院门口自己找小姑娘逛公园去了,啊?那几年上门来找你的小姑娘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你干的那些好事哦,还有脸教坏景生和斯江?你敢!不打一顿不好过年是吧?” 景生幸灾乐祸地看着左躲右让的爷老头子,抓了把南瓜子看好戏。 斯江笑得肚子疼:“外婆别打了,我才不会听阿舅的,我要好好学习!” “囡囡乖。打还是要打的,顾东文,我让你胡说八道歪门邪道……”顾阿婆真发起威来,谁也挡不住,顾东文一边挨打一边偷着乐,还继续对着景生和斯江灌输不良思想。 —— 大年夜,景生提着篮子送斯江去陈家吃年夜饭。 陈阿娘热情得很,往景生手里塞了一把给小孩子的糖,把篮子里的狮子头和八宝饭拿了出来,又把四喜烤麸和黄鱼汤摆进去。 “阿哥,要是赵佑宁他们去外婆家找我,你让他们等等我,我要陪斯好玩会儿再回来。” 景生看了看楼上,陈家灯火通明,陈斯民和陈斯强似乎又吵起来了。 “今天家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吃年夜饭,阿奶肯定觉得很冷清,你在这边别吃太饱,回来陪她再吃两口。”景生叮嘱了一句。 “嗯,知道了。”斯江转身进了门,又跑了回来,拉着景生离灶披间远了点,轻声说:“阿哥,昨天是我不好,我偷看了你包里的贺卡,就是你班长送给你的那张特别好看的,那只笑眯眯的狗——” 景生一愣。 斯江努力做了个鬼脸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一点:“我开始以为那是你送给我的,哈哈哈,你看我脑子真的有点戆忒了,看到狗就以为是给我的,对不起啊,不过我没跟舅舅打小报告,他故意套你的话给你设陷阱呢,你千万别承认喜欢谁或者谁喜欢你呀。大舅舅可会骗人了,又特别喜欢作弄你,公用电话的肖叔叔告诉我——” “你弄错了。”景生突然打断了她。 斯江认真地点头:“嗯嗯,是我弄错了。” “那张不是别人送给我的,是我买了送给你的,元旦你收到的卡太多,这是狗年春节的贺卡,狗年嘛。”景生的手插进裤袋里转身往回走。春节收不到贺卡多可怜,现在好了,送你一张,还是你喜欢的狗,还那么贵,多好。 斯江想了想,怀疑自己会不会听错了,赶紧追过去想再确认一下:“阿哥——阿哥——?”景生却越走越快,一眨眼就转了弯,身后斯好撕心裂肺地哭着喊:“j——大大——大大——!” “斯江,阿弟寻侬咧,以为侬要走了。”阿娘弯腰抱起斯好哄他:“乖,勿哭哦,大年夜勿好哭,阿姐回来了阿姐回来了。” 斯江朝斯好伸出手,斯好扑进她怀里,牢牢搂住她的脖子:“阿姐!” “啊呀,阿拉斯好会得喊阿姐啦!再叫一声,来来来。” 第112章 陈家的年夜饭从来没推板(差)过,今年也不例外。炝膏蟹八宝鸭大汤黄鱼一样不缺,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小孩子们围着电视机前的新茶几坐了一圈。 陈斯军过了年就十九岁,他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离中专职校的分数线差得更远。后来陈阿爷托了老领导,陈东方两口子出了一笔钱把他送进立信会计读书。立信会计是前年十月复校的,他继承祖业读了会计专业,奈何心思不在读书上,身为高龄学生,门门课低空飞行,时常挂红,下午被陈阿爷狠狠批了一顿后,怎么也不肯挪到大人那桌去,一米八的瘦高杆挤在一群阿弟阿妹当中十分突兀,好在没人管他,他一边吃一边看膝盖上的《今古传奇》,沉浸在自己的武当山传奇中。 斯江倒是看了这个大堂哥好几眼,一是很久没见觉得他变化很大,二来好奇他在看什么书看得这么投入。斯淇凑了过来低声嘀咕:“哎,没想到大哥哥越长越难看哦,脸上怎么那么多痘痘,还有胡子,胡子也难看。”她扭头看看自家阿哥陈斯强,叹了一口气:“我哥也变难看了,你没发现他今天不肯说话?” 斯江替斯好穿上罩衣系上带子:“好像是,二哥哥他怎么了?” 斯淇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他去年变声了,像只鸭子一样难听,还说男生都会这么变,搞笑伐?阿哥——阿哥?” 陈斯强和陈斯民抬起头来。 “今晚还去不去放烟花?” 陈斯强点点头。 “去啥地方放?” 陈斯强不说话了,瞪了阿妹一眼。陈斯民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开始变声了,但没有陈斯强那么惨。 钱桂华转过身来:“斯淇,侬做撒?又去撒阿哥,烦色了侬。(你干嘛?又去逗你哥,烦死了你)” “哎,斯江,你说景生阿哥以后会变得难看伐?” “当然不会。” “为啥?” “我阿舅就没变啊。”斯江深信特别好看的男生怎么变都不会难看。 “不是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丽,男大十八变,越变越戳气?”斯淇摸了摸自己的脸:“阿姐,我有没有变得好看一点?” “你本来就蛮好看的呀。”斯江锲而不舍地把小调羹往斯好手里塞:“乖,斯好你是个大宝宝了,能自己吃饭了,来,拿好。” “斯南变得更好看了吧?”斯淇有点紧张地追问:“阿姐,你说实话,我好看还是南南好看?” 斯江认真地看了看堂妹,斯淇长得像她姆妈钱桂华,瓜子脸,内双的眼尾有点往上吊,嘴唇薄薄的,很秀气,就是剪了个厚厚的齐刘海短发,显得不那么有精神。 “你也好看,南南也好看,你们俩的好看不一样。”斯江失笑:“你才两年级,就这么要好看了啊?” 斯淇嘟了嘟嘴:“我想当文艺委员,他们说我们班林雨秋长得最好看,选了她。” “你同学的名字真好听,雨秋,像小说里的主角。”斯江的重点立刻歪了,她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陈斯江的上海话是sensigang,邪气难听。 “喂,你是我阿姐,怎么也夸她啊。”斯淇更郁闷了。 “我夸她名字。”斯江见她一副受伤的表情,赶紧亡羊补牢。咣啷一声,斯好手里的勺子掉地上了。斯江起身倒了一杯开水烫了烫,回来一看糖醋排骨已经没了,她才吃了一块。 万春街 第68节 刚才还很受伤的陈斯淇啃着最后一块糖醋排骨,一脸不服气地说:“她其实又不算很漂亮的小姑娘,阿姐你才是真的好看。”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斯江把教弟弟自己吃饭的伟业挪后到了狗年,拿勺子喂斯好吃了一口肉糜炖蛋,顺手也喂了自己一口。 读初三的陈斯民把最后半个狮子头挖到自己碗里:“没想到赵佑宁这么厉害,我在电视里看到他了。” “宁宁阿哥?他怎么了怎么了?”斯淇比斯江反应还快。 “他市里计算机比赛得了奖,要去参加全国比赛呢。”陈斯民啧啧称赞:“我和他一起拷浜、捉小龙虾、打过水仗,也算是赤屁股旁友了,斯江,今晚上我们还去找他一起放烟火啊。” 斯淇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自家姆妈,压低了声音宣布:“我也要去!” 赵佑宁比赛得奖,全校通报过的,不过斯江不知道他上了电视。 “我们老早约好了要一起去放爆仗的。”斯江看了看钟:“还早呢,九点钟。” 到了八点半斯好连打了几个哈欠。斯江替他洗手洗脸,拿手帕蘸温盐水替他擦牙,数了数,已经出了十八颗牙,她把斯好哄睡着了,回到客堂间,阿娘刚把大人们的压岁钱收齐了。 “来,这是你和斯好的压岁钱,回头记得交给姆妈帮你们存起来。” “谢谢阿爷,谢谢阿娘,谢谢二爷叔……”斯江谢了一圈,说了七八遍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钱桂华笑着说:“唉,还是大哥大嫂好呀,十几年就回来过了一趟春节,压岁铜钿嘛,年年只进勿出。” 斯江小脸一热,捏着一叠子红包不知道说什么好。 陈阿娘拢着斯江出门:“勿要睬伊。”她扬声喊孙子们:“斯民斯强,你们不是要跟斯江一起去放炮仗的吗?快点去了。当心点啊,看好阿妹。” “陈斯淇,你给我回来,被炸到了有得你哭。”钱桂华在后面吼。 斯淇扯着斯江急忙下了楼:“快点快点,勿要睬阿拉妈。” —— 顾家的年夜饭老早吃好了,台子上摆了各色瓜子糕点糖果。顾阿婆换了新棉袄,刚刚烫好脚,顾东文坐在小矮凳上在给她剪脚指甲。一看孩子们来了,顾阿婆赶紧拿毯子把脚盖住,催景生招呼他们吃糖。 “外婆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吃好了?阿哥还让我少吃点回来陪你们吃呢。”斯江塞了一个小蛋糕进嘴里:“我都没吃饱。” “啊?那你等等,让你舅舅去热一热,给你留了两个狮子头,一小碗猪脚汤,还有你阿娘送的黄鱼汤也没动。”顾阿婆急了。 景生看看钟:“还有几个钟头就吃汤团了。” “那我等着吃汤团,菜留到明天中午吃。”斯江眼巴巴地看着景生,又不好意思提醒他那张贺卡的事。景生却自顾自在敲小核桃,拆了一小碟子核桃肉递给斯江:“别吃糕点了,等下汤团吃不下,吃点小核桃——补脑子。” 斯江:“???”这是说她戆呵呵的意思? 斯淇含着什锦糖,一脸崇拜地盯着景生看,为什么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哥不是她的呢,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她也想要补一补脑子,手刚伸到碟子边,斯江警惕地把碟子圈进自己胳膊里:“让你哥帮你敲。” “阿哥?”斯淇眨着眼看向亲生的阿哥。 陈斯强头一抬,公鸭嗓哇啦哇啦:“侬想得美!切只屁!(吃个屁)” 斯淇:“???!!!” 不知不觉等到九点半,赵佑宁才姗姗来迟。一群人说说笑笑出了弄堂往西宫夜市方向走。景生越走越慢,吊在了队伍的后面。斯江分完仙女棒和小烟花,跟赵佑宁说了几句,发现阿哥不见了,回过头来。 “阿哥?” “嗯?” “南南说她今天要放一万响的炮。”斯江举起手里没点燃的仙女棒乱挥了两下。 景生加快了步子:“等下放烟花的时候离陈斯民陈斯强远点。” 斯江嗳了一声,就听见景生又说了一句—— “那张贺卡放你枕头下了,还有我爸给你的压岁钱,过年好。” 斯江笑着小跑了几步:“谢谢阿哥,阿哥过年好!” 放完烟花守好夜,吃好汤团烫好脚,斯江把被窝里的热水袋踢远了点,趴在床上对着那只傻笑着的狗傻笑。上面写着:祝斯江狗年春节快乐,心想事成,考入市西。落款:顾景生1982年1月24日除夕夜。景生的字是得了那枝英雄金笔后开始练的,现在一手魏碑体已经写得像模像样,斯江伸出手指在“考入市西”四个字上描了描,开心。阿哥就是阿哥,想得到春节送贺卡,算了,他肯定不知道现在春节送贺卡已经过时了,圣诞节和元旦的贺卡才最时髦。斯江对着那只狗亲了又亲,才把床角的月饼盒子拿过来,盒子里装着她收到的所有的贺卡,最上面一叠是居委会、街道办、姨娘她们服装公司,还有来自小舅妈北京大学的春节贺卡,前天昨天陆续收到的,全都红彤彤喜洋洋很气派。 景生的贺卡被摆在了最上面,珍而重之。 —— n年后的一个除夕夜,陈斯南拿着这张贺卡嘲笑顾景生:“你不是比我多学好几年英语吗?连春节的英语都不会?明明是spring festival好伐。你这happy new year还狗年春节快乐啧啧啧,居心叵测!” 斯江举着猪鬃扫床刷在后面追:“陈斯南!你干嘛乱翻我东西!寻西啊(找死啊),还给我!” 顾景生盯着投影屏幕上的魂斗罗界面:“肯定是右左下上abab,你快点。” 赵佑宁躲开夺命猪鬃刷:“我记得是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啊,你那个不对吧。” 熟悉的音乐响起,魂斗罗两个英雄出现在屏幕上,各自三条命,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摇了摇头,异口同声道:“肯定是你错了。” 斯南被斯江压在宜家最畅销的那把扶手椅上,眼看贺卡就要物归原主,“哎哎哎哎哎!”斯南鬼叫起来,扶手椅凄凄惨惨地一个倒栽葱。两姐妹下巴着地,幸好地毯够厚。 景生笑眯眯地看向斯南:“陈斯南你这个spring festival过得真够happy的。” 赵佑宁丢下手柄过去帮忙,又很疑惑:“你们今天年夜饭是不是吃太多了?” 于是,猪鬃刷大战魂斗罗。 第113章 春节后,顾北武飞向大洋彼岸,临别前给斯江打了长途电话。斯江找了一本漂亮的本子记下了舅舅的赠言:没有任何一场考试能决定我们的命运,能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我们自己。 四月中,六年级唯一一个报上去的市三好学生不是陈斯江,也不是赵佑宁。 连续当了三年市三好生的斯江有点懵,学校虽然没有公布,但是消息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市三好能直升市重点。如果是赵佑宁当选,斯江是服气的,但这次选送的偏偏是一班的学习委员刘佳,她期中区统考成绩是年级二十二名,去年才补选进的大队委。 赵佑宁比斯江还气愤,直接冲进老师办公室问为什么,没说几句就被老师拍着肩膀赶了出来。斯江的班主任对着斯江长吁短叹了几声:“唉,吃亏就是占便宜啊,你好好复习,别被这件事影响了,争取考个好成绩。” 这是斯江人生遭遇到的第一次闷棍,好几天没回过神来,她没跟景生说,也没写信给小舅妈。隔了一个星期后,有一次她中午休息时路过一班门口,突然忍不住走了进去。 原来嘈杂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斯江?” “陈斯江来了!” “刘佳,陈斯江来找你算账了——”有一个男生喊了起来,不少人哄堂大笑,有人尖叫,有人吹口哨。 “妖精!还我市三好!哈哈哈。” 一个女生伏在课桌上哭了起来,有两个女生围上去安慰她。 斯江愣了愣,这件事她好像还没掉过眼泪呢,不知怎么就觉得有点滑稽。 “我找周嘉明。” “周嘉明,陈斯江来找你。” 周嘉明从角落里站了起来,斯江笑着朝他挥挥手,两人到了走廊上。 “上次你家卖的那个小白兔卷笔刀还有吗?有的话帮我带四个,我寄给我妹妹。”斯江随便找了个借口。 “有的!”周嘉明有点激动:“你知道刘佳抢了你的市三好——” 斯江笑着打断了他:“没关系。” “啊?为、为什么?”周嘉明吃惊得结巴起来。 “我考得进。”斯江调皮地眨了眨眼:“你信不信?” 周嘉明愣了愣,用力点点头:“我信!” “所以没关系。明天你记得帮我带卷笔刀,我给你钱。”斯江微微笑:“明天见。” 看着她的马尾轻快地摇晃着远去,周嘉明有一点迷茫,斯江好像完全不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那他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市三好这件事,使周嘉明变得不像周嘉明了,从来不怎么说话的他已经把刘佳变成了一班的笑话。 说来话长,原来刘佳这个市三好得益于她的小嬢嬢嫁给了市教育局的一个领导,这个领导比刘佳的嬢嬢大十五岁,他原来的妻子不幸被喝醉酒的司机撞了,医院里抢救了一天一夜后离世,留下一儿一女,葬礼办完三个月后,领导就和刘佳的小嬢嬢领了结婚证。该领导的女儿在税务局上班,恰好分管胶州路市场这片,去年为了这事和家里闹得很厉害,一个多月没上班,市场里的个体户们都把这事传遍了,便有七大姑八大姨曲里拐弯的关系在教育部门的好事者,各方佐证出该领导肯定老早就和二婚的那位有了一腿,这男人到了四十多岁,最得意的莫过于升官发财死老婆,巴拉巴拉巴拉。 一波传闻的高峰还没过去,又有人把刘佳的小嬢嬢扒了个底朝天,xx区教育学院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棚户区出来的,家里都有什么人,等挖到她娘家侄女和周嘉明是一个班的,周嘉明家顿时成了八卦的旋涡中心,为此周嘉明的爷娘没少提醒儿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尽钻洞,你不要和那个刘佳来往。周嘉明莫名其妙了好一阵,他本来就不跟班上的女生说话。 所以一听说刘佳顶了斯江的名额,他立刻就想到了那些传言,跑到刘佳面前一通责问对质,结果没说几句刘佳就大哭起来,间接证明了他所猜非虚。小学生们哪有什么顾忌,陈斯江在学校从一年级优秀到六年级,人又长得最好看,虽说不怎么跟大家打成一片,但也是全校同学仰望的所在,这走后门顶掉陈斯江的事一被揭发出来,刘佳立刻成了一班的众矢之的,除了和她一直要好的几个女生,几乎是人人喊打了。一班的班主任立刻把周嘉明和几个男生教训了一顿,还请了他们的家长来谈话,最后逼着周嘉明给刘佳道歉。 于是周嘉明也吃了人生中的第一记闷棍,打抱不平并没能成为侠士,反而吃了瘪。而他为之不平的陈斯江,却好像毫不在意这件事。 —— 斯江最终以语数外273.5分的总分,高过市重点273分的分数线0.5分,考入第一志愿市西中学,成为了景生的学妹。后来,她曾经的小学班主任每年教师节都会收到斯江寄来的贺卡,但陈斯江再也没有回过母校。顶替她成为市三好的刘佳进了另一所市重点。赵佑宁直升了华师大二附中,周嘉明和吴茗兰考入七一中学,王思楚进了市一中学。 六年的小学同学,将在这个夏天分道扬镳,奔向不同的下一个起点。大家纷纷留下彼此的通信地址和弄堂公用电话的号码,在八月的盛夏,揣着爷娘开恩给的几块钱零用钱,约一场又一场的同学会。 陈东来和顾西美带着斯南回到了万春街,得到这个大好消息后,当父亲的越想越后怕,陈东来私下跟斯江说下次千万不要这么冒险,运气可不会一直这么好,填志愿一定要提前按照和爸妈商量好的填,再不能自作主张了,又不免自得一番,觉得是自己把学习天赋遗传给了孩子们。当母亲的却喜不自胜,坚定认为是自己当初那一巴掌力挽狂澜把斯江从歪门邪道上拉了回来送进了市重点。只有斯南抱着斯江一脸崇拜:“阿姐,你真厉害!我要像你一样。”斯江笑着点头:“我尽力啦,还要谢谢阿哥,没有他我肯定考不上。” 景生却丢给她自己的全套老课本:“你现在可以看起来了,要不然摸底考肯定不及格。” 斯江苦着脸接过来,不敢说她想看电影,她想去划船,她想去逛街,她想去吃老大昌的掼奶油和冰咖啡,还有光明邨的冷面和小馄饨。景生看着她一脸苦相,允许她放羊一星期。结果最高兴的是斯南,吊在景生背上一顿猛夸,因为没有零用钱的她可以蹭吃蹭玩了。 斯江也高兴,天天要下楼接好几只电话,同学聚会忙不停。顾西美信守承诺,给了她十块钱随便她和同学们去哪里玩,唯一的要求是景生没有训练的时候能跟去看着她们。 顾东文知道后,私下塞给景生五十块:“怎么好让小姑娘用钞票呢,侬去请客,记得一定要抢在妹妹前面付钞票。用光了告诉我。” 景生无奈地充当起了保镖兼付钱机器,刚开始斯江还红着脸坚决抢着付,没两天就习惯了,为了感谢他,斯江也会给景生买绿豆棒冰、盐汽水、光明中冰钻,说得最多的是:“谢谢阿哥!”当然少不了斯南的那一份。 对斯南来说,这个暑假可真是太快活了。二月份就开始放的《少林寺》,她只看过一遍,喜欢得一塌糊涂,可惜姆妈不许她看第二遍,现在一个星期就跟着阿姐和大表哥看了三遍。“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她也会哼上几句了,李连杰的几个招牌动作更是学得有模有样,唬得弄堂里小小囡一愣一愣的。两岁多的胖墩斯好在旁边笑得嘎嘎的,还知道拼命鼓掌,姐姐姐姐地唤个不停。斯南回来一个星期,他就成了斯南的跟屁虫,摇摇摆摆地追在斯南屁股后头,阿娘呢,只好颠着小脚追在他屁股后头。姐姐们说笑着出弄堂上了公交车,陈斯好追着公交车哭得撕心裂肺,哭得阿娘心都碎了,回家还要被传说中的爸爸好一顿训:男儿有泪不轻弹,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陈斯好撅起嘴背转身,一副“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不想理你”的模样,气得陈东来要揍他给他做规矩,总被陈阿娘和顾西美联袂拦下来,少不得又一顿口角。 斯江最喜欢的是《丝路花雨》,也看了三遍,那是什么神仙在跳舞啊,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美,简直被这种美暴击得头晕目眩,每次看完电影回家后就在本子上画下她记得的一点一滴,还抽空去图书馆借了几本敦煌壁画的画册。搞得顾阿婆以为孙女发现考得好是菩萨在保佑,硬拖着斯江斯南去了趟玉佛寺拜了半天。斯南只得出一个结论,素面还是静安寺的最好吃。当她发现斯江在本子上画满了反弹琵琶伎乐天后,抢过本子在家里上蹿下跳转圈跑,不停尖叫狂笑,逼着阿姐把那幅画涂上颜色送给她。 “阿姐,你说不定能成为很有名的大画家!你在这里写上你的名字,对,陈斯江,日期别忘了,再写一个送给亲爱的妹妹斯南,好吧,不写亲爱的也行。”斯南小心翼翼地捧着画:“将来阿姐你出名了,我就拿出来卖掉,最少也要卖个五十块!” 斯江气得翻了个白眼:“我送给你,你就想着赚钱?而且我都出名了,你还卖这么便宜?”朵云轩里挂的名画家的画有卖好几千块钱的呢。 斯南点头:“对对对,你出名了的话应该能卖到一百块,大表哥,要是你买,我给你便宜点,九十五就行。” 景生嗤之以鼻:“送给我我都不要。你给我一百块,我就收下。” 斯南:“你想得美,那我不就倒贴你了?姆妈说了,小白脸才要小姑娘倒贴!侬覅面孔哦。” 斯江却觉得被打击到的是自己,忍不住撅着嘴继续画下一张:“哼,送给你你都不要?想得美,我的画才不会白送给你呢,阿哥最戳气了。” 景生头也不抬:“你已经白送给很多人了好吗?新年贺卡那个,我早就有了,现在卖你一块钱,你买吗?” 斯江:“……” 斯南钻进两人之间:“什么东西?我怎么没有?阿姐?我可是你亲生的阿妹,你最喜欢的人是我对不对!” 斯江:阿哥真的真的最戳气了! 万春街 第69节 第114章 初中要上游泳课,还要考试,斯江她们几个不会游泳的女生约了暑假提前去游泳馆熟悉熟悉。 游泳馆是市民消暑的好去处,五分钱一张门票能泡一下午,孩子们必要把手指头脚趾头泡得白雪雪起了一条条皱才爽快。浅水区有中年妇女穿着皱巴巴的棉布泳衣,推着一个红色塑料脚盆,里头坐着伸手撩水的自家小把戏,有工作人员过来让她把脚盆拿回更衣室,两边几句话就吵了起来,唾沫和池水齐飞,夹杂着小把戏哇啦哇啦的哭声。 斯江她们一群小姑娘摸着池壁慢慢往中间移,留神避开大腹便便把蛙泳游成蜗牛泳的老头子。突然传来几声尖叫,半大不小的男生们捏着鼻子噗通噗通从她们头上往池子里跳,安全员坐在高台上吹响尖厉的哨声,水里冒出一个个湿淋淋的头哈哈大笑。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来骂人,斯江她们踮着脚继续逃,免得被唾沫星子浇一脸。 “南南!南南——”斯江一转头不见了阿妹,慌得不行,放声大喊,嘈杂的环境里自带吸音功能,只有周边的吴茗兰几个听得见。 “在那里呢。”王思楚倒是一下子找到了深水区里穿红色游泳衣的斯南:“你妹妹游得蛮好呀,她怎么会游的呀?” 斯江赶紧双手一撑往岸上爬:“她很小就在阿克苏就学会了,我去看看她。” 跟来轧闹忙想要显摆自己游泳很厉害的斯南,没想到游泳池里消毒水味道极浓,硬把会游泳的她呛得不会游了,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儿后,喝了一肚子的水,爬上深水区岸边跪在瓷砖地上一顿猛咳。 “南南!”斯江小心翼翼地跑了过来:“你没事吧?你怎么不说一声就游到深水区了?” 斯南一边咳一边坐直了身子:“没、没事,你们上海的水也太臭了,呛得我不行!” 斯江蹲下身,拍拍她的背:“因为要消毒呀,你喉咙痛伐?要不我们早点回去?” “不要!”斯南把游泳帽重新理了理:“我要看大表哥他们训练。对了,宁宁哥哥怎么不来?他不是游泳队的?这个暑假我都没看见他,他会不会被他妈妈关在家里练琴,天天扎针?哎呀,我晚上就去他家救他。” 斯江莫名觉得赵佑宁似乎变成了被锁在城堡里的公主,不禁笑道:“他好像去北京参加少科大的数学集训了,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什么叫少科大?” “嗯,舅妈说是中国科技大学的少年班,一个专门出神童的地方。” 斯南瞪圆了大眼:“宁宁哥哥是神童?” “可能是吧。”斯江犹豫了一下:“或者是在成为神童的路上?” “哇——!”斯南一激动,又咳了好几声:“那我应该要他的签名!肯定比你的——哈哈哈。” 斯江默默站了起来:“我说了我的画以后不送人的。好了,你自己玩吧,当心点啊。” “哎,哎,阿姐,你的画我也要的,我都要!你的签名肯定比宁宁哥哥的值钱,哎呀!”斯南站起来追她,不料脚下一滑摔了个屁股墩。斯江转过身看到她龇牙咧嘴的样子,本来想要过去扶,再想想这家伙多会气人,眉毛一扬:“活该。” 四五个工作人员过来吹着哨子清场:“这边两条泳道让出来,游泳队要训练了,钻过去钻过去,覅爬过去!戆伐?从下头钻过去!” 二十几个少年少女从更衣室穿过消毒池鱼贯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湿淋淋的,有人在戴泳镜,有人在拽泳衣,说说笑笑。拿着秒表和本子的几个教练走到泳池边上开始分派任务。 有几个少年跳下池子整理浮标,又从水里一跃而上,准备列队。 泳池里的小姑娘们在岸边坐了一排,各色泳衣姹紫嫣红十分抢眼。十几岁的少女们看一眼对面的男孩就别开脸低声说话大声笑。还在水里的男孩子们不服气地打起水仗,企图吸引女孩子们的注意,却被她们娇斥嫌弃了一顿。 斯南直接从深水区游到训练区边上,眼巴巴地看着教练点名,看了又看,游出去一些换个角度继续看,终于大声喊了起来:“大表哥!宁宁哥哥!” 顾景生和赵佑宁同时转过身,看见水里的小不点,都笑了。斯南得意地在水里一个倒翻,池子里腾起一片水花。 景生视线掠过对面岸上,斯江的泳衣很特别,是红色带白色大圆点的,一眼就看得见,她坐得笔笔直,正朝着他们挥手。她腿边的池水里,挤着三四个在泼水的男孩子。 赵佑宁也朝对面的斯江她们挥了挥手。 游泳队开始热身。有男生低声议论起来:“对面那个穿红色白点游泳衣的女生看到没?” “哪个?哦。你认识?” “我弟他们学校的校花,叫陈斯江,长得特别好看,一直上电视的。” “哈哈,等下去认识认识。”十六七岁的少年不怕事多,就怕没事,想着漂亮的女生不禁哼起黄歌压起腿:“深深的一个吻,让我思念——嗷嗷嗷嗷!” 还没唱完一句,他压在地上的一条腿就被踩了一脚,还被碾了一下,他嗷嗷惨叫起来。 景生朝他伸出手:“不好意思,没看见。” “册那!痛色了,你是不是故意的?这么粗条腿你没看见?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景生的手被一巴掌啪地打开,他毫不在意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水:“就是故意的,训练好要么认识认识?” “???” “我叫顾景生,是陈斯江的阿哥。你先来跟我认识认识。”景生丢下这句话,遗憾这家伙刚才没被他拉起来,不然这点疼就不算什么了,他走到出发点摆好姿势准备听令下水。 “咦!册那,阿哥哪能了!寻西啊伊(阿哥怎么了,找死啊他),老高,等些阿拉结束了一道弄伊!(等下我们结束了一起搞他。)”话音未落,一个人横着疾跑过来把他直接撞飞了出去。 “啊哟,对勿起。”赵佑宁在原地一边高抬腿一边挥手:“认识一下,我叫赵佑宁,陈斯江的同学,顾景生的好朋友。” 教练快步走了过来,手里的垫板轻轻拍在赵佑宁背上:“到你了,快点过去。”他转过头瞪起眼:“册那,小赤佬寻西啊!心思摆勒啥地方?还想去认得小姑娘?侬来做撒?等些就叫爷老头子领侬回去,明朝覅来了。(xx,小兔崽子找死啊?心思摆在什么地方?还想去认识小姑娘?你来干嘛的?等下就叫你老子把你领回去,明天别来了。)” 连接受伤的男生嘟嘟囔囔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心有不甘地排进队伍里,身后传来嗤笑声。 “你还想收拾顾景生?你先去万春街打听打听他以前的事吧,好像十岁出头就动刀子了,那谁吓得都尿了裤子。” “前年工读学校出来的老张几个在西宫抢小孩子零用钱,是不是被他打得牙都掉了?一打三还是一打四来着。” “还有那个老是半夜跑出来露鸡鸡的老流氓,肋骨断了三根,也是他打的。我小姨是巡夜的民兵,记得可清楚了。” “嗯,顾景生长得挺帅的,他们一家长得都特别好看。”一个读高中的女队员回过身来笑:“顾景生的爸爸开饭店的,听说是万元户。” 有钱,还有拳。蠢蠢欲动不服气的男生不作声了,默默盯着前面准备下水的赵佑宁。 —— 景生他们六点训练结束,泳池里的人大多都回家吃饭了,再过一小时才是真的人山人海。短短三个小时,斯南已经跟几位游泳教练混得极熟,一口一个老师,叫得甜甜的,糯糯的。吃体力活饭的教练硬被喊出了知识分子的感觉,骂人温柔了不少,踢人都少踢了许多。 “谭老师,你也太厉害了吧,我大表哥被你教得都能游这么快了,我们新疆建设兵团里肯定没人比你更厉害,要是你去教那些战士,啧啧啧,兵团肯定得给你发奖章” 多肉麻的话从小孩子嘴里说出来,尤其从漂亮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都格外真诚动听。谭教练摸了摸自己的啤酒肚,谦虚地笑了起来:“哈哈,怎么会,前年全国锦标赛,解放军队可是男团女团的双金牌,我们上海队才拿了第二,差距还是很大的。” “哇!我们上海第二啊,那很快就会变第一的。”斯南说的倒都是真心话:“等我大表哥长大了,肯定能拿金牌,因为谭老师教得太好了,你才教了我几分钟,我一下子就学会仰泳了,太神了!” “你想不想留在上海?在上海能和你哥一起跟我学游泳。”谭教练摸了摸斯南湿漉漉的头发:“小卷毛?回去问问你爷娘啊。”他突然大步冲到池子边,对着下面几个男生破口大骂起来。斯南赶紧跑过来看,还好,既没有大表哥,也没有宁宁哥哥。她仰头看看凶神恶煞的谭教练,心里默默地说,打死我也不跟着你学游泳。 出了游泳馆,大家按约好的去东生食堂吃晚饭。斯南忍不住说起教练们的坏话来:“他们太凶了,骂人骂得好厉害,还打人踢人,比我们老师打得用力多了。” 赵佑宁吃了一惊:“不会啊,我怎么觉得今天教练们最客气了,我才挨了两脚。” “啊???” 景生点了点头:“嗯,我也只被骂了三次。” 斯江气囔囔地说:“我们隔着泳池都听见了,比弄堂里吵相骂还要骂得难听,一点也不像老师,你们怎么受得了的,真是。” “习惯了。”赵佑宁伸了个懒腰:“今天我是最后一次在队里训练,以后不用再被骂被打了。景生,你加油。” 斯江她们吃了一惊:“为什么?你不参加游泳队了?” “嗯,没时间参加了。”赵佑宁笑道:“教练说我爆发力不行,持久力也一般,长距离短距离都没什么优势,而且上了初中我有计算机班数学班还有个物理班要上,肯定也没时间练。” “物理是什么?”斯南好奇地问。 “物理不是高中的课程吗?”景生看了赵佑宁一眼,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骄傲炫耀的神情,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嗯,这次去北京,觉得自己比起少科大的那些人差太远了。”赵佑宁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摸了摸刚剪短的头发:“他们年龄最小的才11岁,已经在做高二的物理题了。还有国际数学奥林匹克赛的竞赛题,我一道也不会。” 斯南哈哈笑:“宁宁哥哥你考了个鸭蛋抱回家?” “可不是,真的是鸭蛋。”赵佑宁叹了口气,侧头看到斯南一头卷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遮住了脸,就伸手替她捋了一下:“太惨了,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考零分,一晚上都没睡着。” 斯江把手上的头绳拿下来给斯南随便扎了个辫子,问:“数学还有奥林匹克赛吗?我只知道奥运会是奥林匹克赛,游泳比赛是奥运项目。” “嗯,这是针对中学生的比赛,数学物理化学都有,国外已经举办了很多年,我们还在准备队伍,老师说至少得三年才能培养得出参加国际竞赛的同学。”赵佑宁挥了挥拳头:“我要争取高中的时候去参加比赛,不过先得在市里拿奖,再去全国比赛拿奖。”说完他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理想,不一定能实现,不过我会努力的。” 斯南牵住他的手,一脸崇拜:“宁宁哥哥你最棒了,你肯定能在全世界拿奖!等你拿了奖,你记得要给我签名啊。” “好!没问题。”赵佑宁哈哈大笑,牵着斯南的手一前一后甩着玩。 “签一百张行吗?”斯南扬起手臂,转了个身又调皮地转回来。 “没问题!” 看到大表哥和阿姐的白眼,斯南赶紧松开赵佑宁,跑了几步,左手拉住斯江,右手拉住景生:“大表哥你将来肯定拿游泳金牌,你也要给我签名,签一千张!还有阿姐你的画——” 斯江甩开她的手,扬起头跑了两步抢在红灯前过了马路。 “阿姐,阿姐,你真的会出名的,我对你有信心!”斯南撒丫子追了两步,在红绿灯下跳脚。 赵佑宁双手合拢对着马路对面的斯江喊:“陈斯江加油!” 男孩女孩们笑成一团,纷纷对着斯江喊了起来。 “斯江你一定会出名的。” “斯江给我也签一百张名——” “斯江加油!” 斯江叉着腰大声回答:“当然!我一定——肯定会出名,走着瞧。”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红灯变绿灯,斯南风一样地跑了过来抱住了斯江,夕阳西下,给她们的轮廓描了层淡金,少年们的雄心壮志肆意宣扬,伴随着一片笑声和喝彩声洒落在马路上,盛夏的暑气蒸腾,熏得他们一个个都有点热血澎湃。这一刹,他们都给自己树立了远大的理想,远到走向世界为国争光。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只是这一刹那的热血而已。 —— 如今的东生食堂已今非昔比,两间店面打通后格外宽敞明亮,新增加的店面改成了时髦的玻璃橱窗,上面挂着红蓝霓虹灯的招牌。里面八张松木台子清清爽爽,原来的黑板菜单移到了新的北墙上,去年顾北武临走前重新画了二十几个菜式,简直像画册里拓出来的,排版、字体式样和大小、色彩搭配、食物绘画,无一不考究无一不完美。店里六个吊灯原来是像路灯那样的铁皮灯罩,被顾北武拆掉后换了压扁的细竹篾篓子,灯一开,光影流转,邪气灵光,搞得不少路过的人都跑进来问这灯在哪里买的。隔壁华山中学和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合办了好几个美术班,老师们中午过来吃饭,赞叹不已,追着顾东文问谁画的画谁改的灯,还想请北武去学校教美术或者装潢设计,一听是北大经济系毕业的要去美国留学,纷纷扼腕叹息:这是一位被经济学耽搁了的设计天才,可惜可惜。 顾东文早就给孩子们留了一张桌子,糟毛豆,糟凤爪,糖拌西红柿,熏鱼四只冷盘,斯江爱吃的糖醋小排,斯南爱吃的红烧狮子头,景生爱吃的划水,再加上酱爆猪肝,椒盐猪脚爪,香菇炒青菜,烂糊肉丝,还有酸辣汤。斯江几个上一个菜光一个菜,好听的话不要钱地往外送,旁边几桌顾客一边吃一边听一边笑,说她们大概是滑稽剧团出来的小旁友。 景生和赵佑宁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三大碗饭下肚也不觉得撑,两人最后菜碟里都留了一块糖醋小排没动,斯南眼尖,筷子一伸,把赵佑宁那块抢了过来:“宁宁哥哥,动作慢没得吃哦。谢谢侬!” 赵佑宁偷偷溜了一眼斯斯文文在喝汤的斯江,挠了挠头:“没关系,你吃吧。” 景生一筷子挡住斯南的偷袭:“干嘛?” “大表哥,你吃不下我帮你吃。不用谢。” “不用你帮,我喜欢把最好的留到最后。”景生把小排送进自己嘴里,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店里的服务员阿姨赶紧端着盆子跑了过来:“放着我来,放着我来,你们都别动啊,还有冰镇绿豆汤呢,我先收一收骨碟。” 斯南一听有绿豆汤,立刻笑弯了眼,又举起手喊:“阿舅阿舅!我还想喝可乐,我能再拿一瓶吗?” 景生开了冰箱门:“还有谁要?” 斯江被酸辣汤辣得正在扇风,赶紧举起手:“阿哥,吾要一瓶。兰兰,你呢?” 最后除了景生,大家人手一瓶,准备再次奋战,消灭光桌上所有的残余物资。 “啊?”赵佑宁吃惊得下巴差点掉在桌上:“南南,你怎么把可乐倒在绿豆汤里?!” 斯南得意洋洋地宣布:“这是我发明的绿豆可乐,啧啧啧,不要太赞啊,你们谁要试试?” 没人愿意试,大家表情复杂地看着她舀起一勺还在冒泡的咖啡色绿豆汤。 万春街 第70节 然后又一勺,又一勺。 斯南吧嗒着嘴,看看大家,又看看自己碗里:“我不骗你们,真的蛮好吃的。” 斯江拿了一个小碗来,试了一口,表情十分诡异。 “好吃吗?”吴茗兰和王思楚赶紧问。 斯江弯起眼:“呀,还真不错。” 赵佑宁几个赶紧也把可乐往绿豆汤里倒,然后一尝。 “难吃!”吴茗兰气得捶了斯江一拳:“你故意的,坑子!” 赵佑宁看着碗里的气泡发愁,绝对绝对不能浪费,闭着眼捏着鼻子也得吃完。 斯江笑得不行:“只有我一个人上当可不行。” 斯南急了:“你们舌头有问题,明明很好喝的!看,我都喝完了。你们不要都给我。”赵佑宁立刻把自己那碗送到她面前:“南南,我只喝过两口,行吗?” “行啊,这么好喝,我可喜欢了!但是宁宁哥哥,你也太不识货了,下次我要带你去吃辣酱油冰咖啡!”斯南捧住赵佑宁的碗,认真地企图推广她发明的另一古怪饮品。 赵佑宁的眼皮跳个不停,一桌人哄堂大笑,互相推让。景生慢悠悠地喝着自己的纯种绿豆汤,嗯,他非常了解陈斯南,只要是能下嘴的,都叫好吃。这人对吃,就是个不讲究,比猪略强一些,可能比猪还不如。 从东生食堂往回走,斯南特意跑到赵佑宁身边:“宁宁哥哥,你姆妈还用针扎你吗?要不要我明天到你家来听你弹钢琴?你上次教我的小星星,我已经忘记了。”说完就打了个带着可乐绿豆味的饱嗝。 赵佑宁看看捂着嘴的斯南,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这个小朋友一直这么关心自己,要保护自己呢,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和满足弥漫开来,憋在心里的许多话突然就有点憋不住了,他弯下腰轻声说:“我妈妈去奥地利了,可能不回来了。嘘,你别告诉别人。” 斯南吃惊得连一个嗝噎了回去,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把赵佑宁拽了下来:“她不回来了?为什么?” 第115章 赵佑宁想了想,对前面景生斯江他们喊了一声:“你们先走,我给斯南去买一根雪糕。” 斯南立刻接牢翎子:“阿姐,我和宁宁哥哥一会儿就追上你们。” 斯江正忙着向景生请教游泳的一些诀窍,回头应了一声:“那你们快点。” 赵佑宁牵着斯南走到路边的烟纸店门口:“你要吃什么?” “冰砖!”斯南仰起头:“我一个人能吃一个中冰砖,真的!”这个暑假最不开心的就是姆妈不允许她赚弄堂里小小朋友们的钞票,靠本事赢来的战利品也得还给他们,没有零用钱的她只能蹭阿姐和大表哥的冷饮,每次都吃得不过瘾。 “师傅,麻烦来一块光明小冰砖。”赵佑宁装作没看见她期盼的小眼神。 打赤膊的爷叔把抽了一半的香烟架在耳朵上,从边上的晚报下抽出一把西瓜刀来,拿起一块中冰砖:“小冰砖对伐?帮侬对半切开,蜡纸包一包啊,两角两分洋钿。(帮你对半切,蜡纸包一包,两毛二。)” 赵佑宁犹豫了一下:“算了算了,勿用切,就中冰砖好了,再要五根绿豆棒冰。” 斯南快活得原地跳了好几下,接过中冰砖放在脸上冰了一冰:“嗷嗷嗷,真凉快,适宜适宜。”她东看西看,就这么在烟纸店门口的小矮凳上坐了下来,拆开纸盒撕开蜡纸,啊呜一口咬下去,透心凉,适宜色了(爽死了)。 赵佑宁拆了根棒冰坐到她边上,见她笑得眼睛鼻子挤在一起,鼻梁上两条笑纹横着,可爱得很,忍不住也笑了:“你慢点吃。” “唉,等下你记得跟我阿姐说买的小冰砖,我就吃这半边。”斯南叹了口气:“你姆妈做的那个香蕉船真好吃,宁宁哥哥,你会很想她吧?” “嗯,大概是会想的。”赵佑宁咬了一口棒冰。 “唉,我姆妈吧,天天对我凶得来。”斯南啧啧啧摇头:“揪耳朵打屁股拍脑袋,不过我还是想跟她在一起。你姆妈为什么不回来了?你不去考那个什么音乐附中,她生气了?” “嗯,我妈和我爸吵翻了。”赵佑宁声音低了下去:“他们离了婚,我跟着我爸过。”这几个月来他第一次跟人说这件事,说出口的时候突然发现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难受,鼻子有点发酸,但也就是有点发酸而已。 斯南嘴里的一口冰砖差点掉回纸盒里,她耳朵直发痒,忍不住腾出手来挠了挠:“你——其实——哦,我跟你说,宁宁哥哥,我爸和我妈也离了好多次婚。” 赵佑宁瞪圆了眼:“什么?” “我爸吧,一个月回一次沙井子镇,然后我妈每次都要和他吵架,为了我弟弟去不去新疆,为了我姐成绩,为了我,咳咳,调皮捣蛋的事,还有很多,就连吃个面,宽面还是细面,他们也要吵架,一吵架就离婚。”斯南数了数:“今年已经离了六次了。” 赵佑宁失笑:“离婚是要领离婚证的,你爸爸妈妈那就是吵架。” “唉,不只是吵架,他们半夜睡着了还打架,打得床嘎吱嘎吱响。”斯南靠近他轻声说:“其实我挺怕的,但是我装作不知道,我不知道就不怕了。” 赵佑宁已经懂得夫妻半夜打架的秘密,闻言顿时脸上一阵发热,站起来把冰棍棒子丢进旁边装垃圾的水桶里:“没事的,别怕。我们走吧,去追他们。” “宁宁哥哥——” “嗯?”赵佑宁回过身,却看见斯南捏着半块冰砖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斯南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哭着说:“你要是难过,你就跟我一起哭一哭,我们一起哭,就没人会笑话你了。” 赵佑宁哭笑不得,现在鼻子不发酸了,心里酸酸涩涩的,他撸了撸她一头卷毛:“我真的不想哭。” 斯南抬起头:“真的吗?” “真的。其实我妈喜欢奥地利,我舅公在那里,她去了那里会开心一点。” “那她连她自己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了?” 赵佑宁牵着她往前走:“我外公外婆和舅舅都是钢琴家,很久以前一起自杀了,就我妈被抢救后活了下来。所以她特别希望我成为钢琴家,有时候会对我很严。我不怪她。” 斯南惊呆了,她紧紧揪住赵佑宁的手,无论如何好像都没办法一起比惨痛苦减半了。 “赵佑宁!” 身后传来一声大喝。 游泳馆里被景生踩被赵佑宁撞飞的刘禹带着三个男生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册那,来呀,认识认识呀。这些都是我阿哥!”刘禹憋了一肚子气,直接冲上来就是一拳。 赵佑宁踉跄退了两步,把斯南护到身后,手里的绿豆棒冰还是硬的,赶紧当成武器挥了起来:“南南,你先跑。” “我才不逃!我才不会丢下你。”斯南手里的冰砖一个抛物线,直接砸在了刘禹脸上。 “侬只新疆小赤佬!寻西啊。(你个新疆小兔崽子,找死啊。)”刘禹翻起汗背心擦了把脸:“大林,你们先帮我把赵佑宁抓牢。” 赵佑宁护着斯南左躲右闪,脸上中了几拳头后还是被揪住了。斯南一矮身,直接从刘禹裤裆里钻了过去,奔向刚才的烟纸店。刘禹气笑了,在先揍赵佑宁和先抓住斯南之间选了后者,返身就去追她。 赵佑宁脸上又吃了两拳,鼻血汩汩流,膝盖弯也被踢了两下重的,他什么也顾不上,对着逐渐围上来的人嘶声大喊:“流氓阿飞要欺负我阿妹,快点帮忙叫警察——” 有看不下去的爷叔和阿姨劝说:“算了算了,年轻人,火气噶大做撒?(火气这么大干什么?)” “你这个男小伟,十几岁了,怎么欺负小孩子呢?有老伯伯去找警察了啊。” 刘禹却突然一步步退了回来,话音都有点发抖:“小赤佬,侬做撒?吓人啊?(小兔崽子你干嘛?吓唬人啊?)” 斯南两手握着刚才烟纸店老板要切开中冰砖的西瓜刀,怒目圆睁:“流氓!坏蛋!我舅舅说了,我是小孩,砍死你你活该,你不怕就来呀,你来抓我呀。”她手脚都在发抖,不是怕,是看见赵佑宁一脸血给气的。 周围的群众都哗然了,烟纸店老板从柜台下头追出来:“要命了,小姑娘,快点放下来,这是真的刀!真刀啊!” “小旁友勿要开玩笑,快点把刀还给人家老板。” 刘禹退到自己兄弟旁边,胆子大了,看着斯南那么小,伸手就去夺西瓜刀。 “啊呀,册那,你真的敢啊——”他手指头差点被剁掉三只,吓得直往赵佑宁身后躲。却被飞来的一腿蹬了出去,和斯南手里的西瓜刀擦臂而过。 揪着赵佑宁的三个男生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景生拳腿交加揍了好几下。 斯江她们扶住赵佑宁,这才看见人群中的斯南,吓得魂飞魄散:“南南!南南——” 斯南看着自己脚边的刘禹,想到这人刚才差一点撞在刀上,这才后怕起来,再看到阿姐和大表哥来了,手一松,西瓜刀咣啷着地,嚎啕大哭起来。 烟纸店的老板赶紧捡起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个小孩吓死我了今天。” 斯江冲过来一把抱起斯南,她也想哭,但哭不出眼泪,只能毫无章法地拍斯南的背:“别怕别怕,没事了没事了,别怕,阿姐在,阿哥也在,别怕。” 警察到的时候,景生已经停了手。十几个孩子被带到派出所,让他们赶紧想办法通知各自的家长。 景生按住了斯江和赵佑宁,起身报了周善礼的单位电话。 “司令部的?解放军啊,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们二叔。”景生记得善让喊善礼二哥:“我妈没了,我爸出差了,都怪我没照顾好弟弟妹妹们。” 警察默了默,转头看看还在一抽一抽哭着的斯南和一脸焦灼愤怒的斯江,还有鼻青眼肿捂着鼻子在止血的赵佑宁,很同情这兄妹几个。 电话打过去,景生似乎十分惭愧自己惹了麻烦,低声说了几句。旁边刘禹几个哇啦哇啦鬼叫,警察都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倒是对这个寄人篱下的哥哥平增了几分同情。 过了一刻钟,周善礼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后面跟了十几个解放军战士,一下子把静安寺派出所挤得水泄不通。 “你?是不是你?你们四个大男人,欺负我小外甥女?是不是?有力气不知道保卫边疆守护祖国人民,就知道欺负小孩子?”周善礼一把就把刘禹从椅子上揪了起来。 刘禹懵了。派出所里警察们也懵了。 解放军副师级干部的外甥和外甥女,被小流氓们围攻,打得满脸是血。区里治安不行啊,街道治安有问题,没有人见义勇为,雷锋都去哪里了?我们军人为国为民流血流汗,后方就是这么对待我们的家属的?军属,还是烈属,有没有阴谋?有没有敌对势力在背后? 一个小时后,顾东文得了吴茗兰她们的信赶到派出所门口时,看到一群解放军战士们中间,派出所所长握着周善礼的手不停地摇晃,景生双手插在裤袋里,一脸淡定,脸上贴着纱布的赵佑宁很茫然,斯江牵着斯南的手还在控诉刘禹和他的阿哥们。 赵佑宁跟着回了顾家。顾东文唰地两下撕掉了他脸上的纱布:“破了点皮,贴了反而容易化脓。” 周善礼把斯南抗在肩膀上,狠狠揍了她几下屁股:“胆子太肥了你,谁教的?敢拿刀吓唬人啊你。真弄死了他怎么办?弄伤你自己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跟大表哥学的!我没错!”斯南哇哇叫:“大表哥就用刀保护过我,我也能保护宁宁哥哥。” 赵佑宁又惭愧又难过,心被丢在沸油里滚来滚去,嘶声说道:“对不起,都怪我。” “不怪你。”顾东文啪地一巴掌打在景生背上:“还有你,什么叫我出差了?你老子没用是不是?要找你周叔叔去?” 景生面不改色:“你在乌鲁木齐路上班,不在家,也算出差呗。” 周善礼哈哈笑:“老顾你不知道景生多机灵。” “仗势欺人。”顾东文嗤了一声。 “嗐,我这辈子头一次仗势欺人,为了小孩子,值了。”周善礼倒有点得意:“还挺爽。我这才升了三个月,就派上用,改天要跟善让表表功。” 顾东文递给他两枝烟:“我打发我妈去看斯好了,等下这件事谁也别提了,省得她担心。” 斯南靠在周善礼膝盖边眨了眨眼:“阿舅,也别跟我姆妈说好伐?” 顾东文捏了捏她的脸:“你得先答应舅舅,保证以后绝对不拿刀。” “遇到坏蛋也不行?”斯南困惑了。 “不行,让你景生阿哥拿。”顾东文笑道:“男人就得派用场。” “那要是阿哥不在呢?”斯江咬了咬牙:“南南今天是小英雄,阿舅你不能批评她。她特别特别勇敢,真的,要是我肯定想不到。” 顾东文挥挥手:“真遇到坏蛋,你们手里的刀对坏蛋威胁不大,反而有可能让坏蛋杀了你们。你们这个必须听舅舅的。记住了没?” “好吧。”斯南不服气,却还是点了头。 “我家南南的确了不起。”顾东文搂过斯南狠狠亲了她一口:“该跟我姓顾才对。等你再长大点,让阿哥教你怎么打架。” 万春街 第71节 “我也想学!”斯江不甘落后。 景生捏住斯南脖颈发了狠:“陈斯南你再敢拿刀试试,看我不把你吊到路灯上去。” 斯南好不容易挣脱开他的魔爪跑到赵佑宁边上,抱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宁宁哥哥,你才是今天最棒的,你为了保护我被打了好多下也不求饶,你真好。今天真是吓死我了,我其实怕死了,怕死了,呜呜呜呜———” 景生:“???” 周善礼:“???” 赵佑宁尴尬又心虚地接受了这个最棒的赞美,轻轻拍着斯南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哥哥在。” 斯江觉得有人偷了她的台词。 赵佑宁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觉得自己似乎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 第116章 纸包住不火。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听说了伐?顾东文的外甥女,八岁,抄起一把西瓜刀咔咔咔,哈色宁哦!(吓死人哦)” “老王格棋友就勒现场,亲眼看到,像只小老虎凶得来,还港是顾东文教伊格,小宁杀宁没事体。啧啧啧。(老王的棋友就在现场……还说是顾东文教她的,小孩子杀人没事。)” “吾就晓得是顾东文教出来格!(我就知道是顾东文教出来的)” “十几年前,记得伐?顾东文就是两把西瓜刀从静安寺杀到提篮桥,血流成河啊——” “谣言!”肖为民跳了起来:“放囊娘格屁!册那娘,东东阿哥明明没拿刀,走到石门路就被请去革委会了,啥杀到提篮桥!侬阿里一只屁眼看到格呀?(放你娘的屁,xx你妈……你哪一只屁眼看见的啊?)” “侬只小巴辣子(你个小东西)就晓得拍马屁,去去去。” 肖为民跟人吵相骂吵了半个钟头,打架是不可能打的,万春街里除了顾东文顾北武两兄弟很野蛮欢喜动拳头,其他人都自诩是文明人,动口不动手。 八岁的陈斯南拿西瓜刀砍人的事很快成了万春街近几年来最轰动的新闻,越说越夸张,越传越离奇,什么一刀砍掉三只手指头,满地是血,什么从万航渡路追到静安公园,逼着高中生爬着钻裤裆,什么一家人进了派出所还恶得很,出动了带枪的解放军团团围住派出所好大的威风,仗着顾北武老婆家的势把人要了出来,最后那个高中生惨透惨透,手指头没了,残废了,被游泳队开除,还拿顾家没办法,天天在家哭哭啼啼,看到西瓜都瑟瑟发抖。 这等“仗势欺人”的恶霸行径,陈阿爷听说的时候差点心脏病发作,牵着陈斯好回家的路上,心跳频率忽快忽慢,眼前直发黑。怪不得!怪不得棋友们最近都避着他,怪不得最近那些小孩子跟斯好玩都会被拉走,怪不得楼下李奶奶和康阿姨眼神怪怪的,话里话外提醒他注意孩子们的教育问题。 “这么大的事,你们竟然瞒得死死的?!”回到家陈阿爷抄起茶缸就砸在陈东来身上:“还想让斯好跟你们去新疆?陈斯南在新疆变成什么东西了?八岁就拿刀砍人,你们怎么当爷娘怎么教小孩的?” 陈东来和顾西美平白遭了一顿骂,转头往顾家跑。 顾东文不在家,顾阿婆去买菜,客堂间里电风扇哗哗响,一群孩子团团坐,正在学习数学,很斯文很乖巧很自觉很用功。 赵佑宁在给斯南讲解鸡兔同笼:“现在我们再假设笼里全是兔子,那么35只兔子140只脚,就比题目里的94只脚多出46,对,所以也是23只鸡,12只兔子。南南真聪明,一讲就会。” 旁边即将上初一的王思楚还没明白:“为什么多46只脚就是23只鸡?多出来的全是鸡脚爪?” 斯南小嘴叭叭叭,开心地当起了小老师。 赵佑宁又转到斯江那边:“你这题要用运算的结合律来做——嗳,斯江爸爸好,斯江妈妈好。”他霍地站起身,捏紧了手里的笔,想到自己脸上的伤还没消掉,额头就沁出一层薄汗,不知道斯江爸爸妈妈会不会把他当成坏小孩。 顾西美注意到了他脸上还有淤青:“你是?” “姆妈,这是我小学同学赵佑宁,一直年级第一,进了华师大二附中,是来帮我们辅导数学的。”斯江见父母脸色不大好,心里很忐忑,赶紧打出成绩牌。 吴茗兰王思楚盛放几个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叫人。 顾西美上下打量了一下赵佑宁,男孩子长得很端正,清秀温和,乍一看还有点眼熟。有外人在,她压了压火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跟他们点点头。 斯南跳下椅子:“他就是最厉害的宁宁哥哥,姆妈你知道的呀,他计算机比赛得了奖,被选去北京参加神童大学的训练呢,宁宁哥哥最好了,天天来教我们数学,还不收钱。他说我很聪明,我现在都会做奥林匹克数学竞赛的题目了,爸爸,我来考考你啊,看你会不会,有一只笼子,里面有鸡有兔子,一共35只头94只脚——” 陈东来咳了一声,打断了她:“好了,好了,你跟爸爸下楼,爸爸妈妈有话要问你。” “爸爸,谁惹你生气了?你脸色好难看呀。是不是阿弟不听话?我晚上去好好教训他。”斯南挥了挥小拳头。 顾西美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气立刻窜了上来,一伸手拎住她的小耳朵:“谁惹的?你惹的!你这几天闯什么祸了?老实交待!”她扭头瞪了斯江一眼。 斯江赶紧跑过来:“姆妈,你听我说,南南没闯祸,事情是这样的——” 陈东来严肃地拉起斯江的手:“你也跟我们下去,下去再说,今天一定要把事说清楚。” 景生眉头皱了起来:“嬢嬢,我来说吧,就在这里说。” 顾西美板着脸:“不用,你是主人,你陪小赵同学他们。” 斯南被拖向门口,捂着耳朵嗷嗷叫:“姆妈你轻点呀轻点呀,啊啊啊——我耳朵聋了,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姆妈你把我打聋了。” “还胡说八道!”顾西美大怒:“你哪次回来不闯祸啊?上天了,还敢拿刀子砍人?你是要做流氓还是要做杀人犯?警察怎么把你放出来的!又一个多月没收拾你了是不是——嗳?你干嘛?” 却是赵佑宁一个箭步冲上去,掰开了她的手。他人紧张得微微发抖,却毫不退缩地把斯南拉到了自己身后:“阿姨!斯南是为了帮我才拿那个切冰砖的水果刀的,那个——流氓是来打我的,他们四个打我一个,你看我的伤还没好。警察叔叔说要把那些流氓送少管所呢,真的不是斯南的错,不是我们的错。” 陈东来皱起眉头,他是深知三人成虎之可怕的,看这男生理直气壮也不像在撒谎,便又问了一遍斯江。景生抢在了斯江前面:“嬢嬢,姑父,这件事其实是斯江引起的。” 满屋子人包括赵佑宁都愣住了。 “阿哥你说什么?”斯江一颗心吊了起来,第一反应是阿哥肯定又要出花头了,不知道他要怎么骗爸爸妈妈,反正不管他怎么说,她肯定配合,大不了姆妈再打她几个耳光。 景生看了看吴茗兰几个,流露出一丝犹豫和为难。 陈东来心一紧:“那就景生你跟我们下去说。” 一听和斯江有关,顾西美拧巴了,抓住景生的胳膊追着问:“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就在这里说,说清楚,怎么是斯江引起的?” “斯江和同学去学游泳,那个流氓说斯江长得特别好看,就对着她唱黄色歌曲。”景生皱起眉,声音也轻了下去。 顾西美勃然大怒:“啥!那个小赤佬唱啥了?” 景生低下头:“什么深深的一个吻,让他思念——”不等顾西美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所以我和佑宁特别生气,就上去说了几句。” 顾西美涨红了脸,气得手直抖:“说什么说?没家教的小流氓就得打!要是我和她爸爸在,肯定要请伊切耳光!(肯定要请他吃耳光)” 斯南深表赞同,她仰头看看大表哥再看看姆妈,疑惑这山水好像不一样了。 “嗯,他被我们说了几句就要动手,佑宁气不过,把他撞开了。没想到他晚上就找了三个流氓去打佑宁,正好斯南在,她人小,被逼得钻了那个流氓的裤裆,实在忍无可忍,才拿起水果刀的,其实一点也没伤到那个流氓,警察叔叔说了,就算伤了人她也是正当防卫。派出所里是我怕你们去了会忍不住打那个小流氓把事情弄大,才请了周叔叔去教育教育他的。”景生一脸不平:“现在外头传得乱七八糟,肯定是那个小流氓家里不服气搞出来的。” 斯江这才明白那晚的事竟然真的是因为自己引起的,眼圈一红,眼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她靠在陈东来身边哭着说:“爸爸,你们不要怪南南了,都怪我不好。” “怎么是你不好!你没错,南南也没错。”陈东来作为一个循规蹈矩忠厚老实的工程师,出离愤怒了,大女儿被流氓调戏,小女儿被逼着钻裤裆,抢了一把小小的水果刀自卫,却被谣言传成这样,还不是欺负他和西美不在上海?弄堂里的邻居们难道不知道他家斯江多好斯南多乖,竟然对着老爷子说出那种诛心的话来,是可忍孰不可忍。 “西美,我们错怪斯南了,走,现在就去派出所,找那个流氓的爷娘说清楚,他们必须向我们道歉,不,应该登报道歉!” 顾西美摸了摸斯南的耳朵:“还疼不疼?” “疼,疼死了。”斯南眼泪汪汪地一副可怜相:“我真的没有不乖没有闯祸,不过我不怪姆妈的,姆妈你都是为了我好,我疼死了也不要紧,姆妈你手疼不疼?疼的话我帮你吹吹。” 顾西美立刻崩了,蹲下身紧紧抱住斯南,眼泪鼻涕糊了斯南一肩膀,跟着又咬牙切齿地站了起来:“乖囡囡,你们好好在家,爸爸妈妈这就去跟那个小流氓算账。” 夫妻俩火冒三丈地来,火冒九丈地走,楼梯咚咚咚地响。 楼上的孩子们松了一口气。赵佑宁和斯江神情复杂地看向景生和斯南。 景生若无其事地抬了抬眼皮表扬了一下赵佑宁:“西瓜刀当然也是水果刀,你进步了。” 赵佑宁觉得自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斯江摸了摸斯南的耳朵:“南南,你真的比张瑜还要厉害,将来去做演员可以拿五个最佳女主角。” 斯南一脸不乐意,挥起手臂比划了几拳:“我不要当女主角,我要当牧羊女,和觉远一起去杀王仁则,咔咔咔……” 众人无语。斯南却转头抱住景生的胳膊:“大表哥,你将来千万不要做和尚啊,我要和你结婚的,我们老早就说定了对不对?” 景生:“???”我怎么不知道? 斯江:“!!!”南南竟然还没放弃这个可怕的理想! 赵佑宁:“……”表哥表妹属于近亲不能结婚,他要不要做一个说实话的坏人呢? 第117章 斯南回新疆不久,刘禹父母的道歉启事就见了报。 万春街又轰动了一阵子,肖为民昂首挺胸堵着那帮传谣言的骂得对方狗血淋头,又揪着他们去顾家道歉,没人敢不去,因为顾东文就站在肖为民边上切西瓜呢,对,传说中的西瓜刀,切着他手里传说中的西瓜,也不见用力,轻轻一刀下去,瓜就四分五裂汁水四溅。顾东文笑眯眯:“我就说肯定是沙瓤的吧,看看,都熟透了,来,小民阿弟,切一块。(吃一块)” 有人私下感叹,顾家三代跟西瓜耗上了。老顾为了抢回公家的西瓜,救人救成了烈士,顾北武为了给老子挣一个烈士称号,砸了一卡车西瓜,现在顾家的外甥女一把西瓜刀勇抗街头流氓团伙,顾东文又这么切切切,西瓜都该有心理阴影了。 老百姓不知道的是这件小事引起了市领导们的重视,当下经济是在腾飞,但是治安情况也不容乐观,打架斗殴调戏□□甚至杀人案的数量急剧上升。什么原因?精力最旺盛的青年人,十六岁到三十五岁,全上海现在有五百二十万,其中四十几万人没工作,闲得无聊成群结队游荡在马路上惹是生非,一言不合就动手,特别容易出事。现在连儿童都深受其害了,不整治不行。所以第二年上面宣布“严打”,全国各省市的群众基础很扎实,流氓阿飞被捆着游街,围观人民拍手称快。斯南他们这件事也算是蝴蝶翅膀扇动的一小下了。 九月份,开学季。景生升初二,斯江升初一。斯南升了四年级,依然是全年级年龄最小的学生,隐隐也有了神童的外号。 对于他人的溢美之词,因为有赵佑宁神一般的存在,斯南自己一听就摇头:“嗐,你们真没见过什么叫真正的神童,我见过,反正不是我。我就有点小聪明。”倒是顾西美满意得走路带风,师生们已经淡忘了她把女儿打得血流不止的“暴行”,常有家长老师来请教她怎么培养出这么优秀的女儿们的,斯江能高出分数线0.5分考入市重点,对于留在阿克苏的知青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这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踏入好大学了。而斯南才九岁,就读四年级了成绩还一直保持在年级第一,就算是在沙井子镇这么个小地方,也算得上是小天才了。 顾西美一边谦虚,一边总结,渐渐越说越顺溜,似乎她真的有了一套行之有效逻辑自洽的教育理论。 “一点点疏忽都不行,就算我们不在孩子身边,也要让她知道妈妈有双无形的眼睛在看着她,才能避免她走弯路。” “兴趣广泛是好事,但不能影响学习,像我家斯江热爱阅读世界名著,但时间就这么多对不对?你花在看书上,数学成绩就受影响,等考上理想的学校再看,也不差这一年半载的。所以轻重缓急,我们做家长的要分析给孩子听,他们看不到那么远。” “打啊,怎么不打,昨天还打了斯南好几下,数学小测验粗心大意,对,扣一分一巴掌,不打记不住,但是要打在关键的地方才有效。学生?学生我可不打,不是每个家长都舍得的,说不定体谅不到我们做老师的苦心,还要怪我们呢。” “得全面盯住啊,孩子大了心思就多了,总有点小秘密,什么秘密不能给妈妈说?不能跟妈妈说的肯定有问题。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她现在怨我,将来就知道谢谢妈妈了。现在不管,将来出了事还不是怪在妈妈身上?等她们自己做了妈妈就懂了。养儿方知父母恩啊。” 说到后来,连陈东来都相信她种种言行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胸有成竹了,在陈斯好的教育上面更没了话语权。 斯南在电话里学姆妈的话,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完笑得差点打鸣:“姆妈弄得像真的一样,他们还都信呢,结果我这次数学考试还是错的那个地方,还是扣了两分,她上次为了那题目打我,我看见那题目就来气,这次看也没看,哈哈哈哈。” 斯江被她逗得扯了扯嘴角,是很好笑,但是又很不好笑。她说不上来原因,暑假爸爸妈妈回来后一直很忙,忙着给弟弟找幼儿园,还有一年斯好要上托班了。他们看了好几家这里不满意那里不满意。对她,他们这次是很满意的,然而他们似乎只停留在满意上头,至于她自己做过什么努力,遇到过什么困难,在新学校会面临什么,他们并不关心。斯江偶尔会设想如果自己没有考上第一志愿又运气不好进了普通中学,父母会说些什么,她只庆幸这个世界没有如果。 —— 小朋友适应新环境的能力因人而异。斯江开学前好几个晚上没睡好,梦到自己摸底考全部不及格,醒来后哭得伤心欲绝,一张张卷子上明明字都认识,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也写不出答案。白天也没心思抓紧暑假最后的尾巴了,认真翻阅景生的旧课本旧笔记。 顾阿婆剪了几张红纸,让她贴在脑门上睡觉:“没事,犯太岁呢,还好一直穿着红短裤,上次遇到流氓也没出什么事。” 景生吃饭的时候见她还在翻数学书,忍不住揶揄她:“人生难得几回不及格,尝尝滋味也不错。” 斯江叹气:“那可不行,你教了我这么多,不及格我肯定要哭死的。对了,会不会真的很难啊,赵佑宁说摸底考一般都会很难。” 景生回想了一下自己去年的状况,同情地看向斯江,点了点头。 大概因为自己吓自己已经吓得够呛,真坐在初一(2)班明亮宽敞的教室里时,斯江反而没那么紧张了。班主任何老师是一位年轻的政治老师,大学毕业没多久,说三句要抬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上海话说得很快速,脸上带着不怎么从容的笑。斯江觉得讲台上的他好像比自己更紧张一些。 “我比你们大十岁,希望能和同学们成为朋友,而不仅仅是你们的老师,你们有任何想法,都欢迎来和我交流。”小何老师亲切地表完态,举起花名册:“现在我们先点名,大家先按学号从第一排从左到右这么排下去坐,等摸底考以后重新排座位。身高和视力有问题的同学可以提出来。” 斯江是女生里的最后一位:学号20,坐在第二列第三排,同桌李南是一位脸圆圆眼睛圆圆鼻头圆圆嘴角往上翘的小姑娘,甜美又开朗,小名也叫南南,让斯江觉得格外亲切。她们隔壁坐着男生21号林卓宇和22号徐昊。林卓宇十分高大,点完名就和41号郁平换了位置。斯江留意到徐昊一直低着头,一本杂志一半在课桌抽屉里,一半搁在他腿上,翻页翻得很快,因为换了同桌,他合起杂志塞进抽屉。淡绿色的杂志封面很眼熟,是她大堂哥陈斯军沉迷于其中的《今古传奇》。 领完新书后,班主任出了教室,等下各科老师会轮流过来布置开学作业。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不少人小学就是同学,互相打起招呼,甚至还有人幼儿园就是同学的。斯江仔细看了一圈,坐在她前排的是11号程璎,以前一个合唱队的,毕业于一中心,算是老熟人。还有2号郭乘奕她也认识,一师附小的少先队大队长,在区少先队活动中常遇见。班上大概有七八个来自一师附小的,他们最先熟悉起来,分别围着郭乘奕和最后一排的林卓宇说说笑笑。 不一会儿,头上微秃的语文老师周其方抱着一叠卷子走了进来,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让同学们按照学号依次到讲台上做一个30秒的自我介绍。教室里一片哗然。郭乘奕举起手表示反对:“周老师,能不能按照学号从最后一个男同学开始?” 万春街 第72节 周老师哈哈大笑:“好主意。” 有男生在下面喊:“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周老师挥挥手:“就这么定了,来,郁平,给你两分钟准备时间。” 女生们纷纷鼓起掌来,斯江也笑得不行。 郁平吊儿郎当地晃上讲台:“大家好,我是41号郁平。郁闷的郁,虽然我这人不怎么郁闷,平和的平,其实我也不怎么平和,不过作为升学考试成绩最差的人,我很乐意在初一(2)班继续垫底。另外,我是崇明人,欢迎大家有空去阿拉崇明岛白相相。” 大家哗啦啦鼓掌。周老师笑着说:“虽然大家的学号是按照入学的分数排的,但一次考试的成绩不说明什么。另外郁平同学不多不少,正正好好考了273分,这个本事周老师我肯定没有,钦佩钦佩。” 同学们哄堂大笑,斯江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这个20号意味着她是女生里入学分数最低的人,顿时又紧张了起来。这时郁平身后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竖了一根大拇指:“模子!”郁平笑着点点头,又对斯江也点了点头:“20号?你考了几分?” “273.5。”斯江脸上微热。 郁平竖起大拇指:“侬也是模子。” 斯江不禁笑了,新同学还挺友好。 讲台上周老师接着说道:“郁平同学是你们这一届四个班里唯一一个作文满分,从他的自我介绍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很有个性也很有文采的同学,还很有幽默感,希望他在我们学校能保持住他的才华和个性。好,下面请40号同学上台。” 每个人30秒,大多数人只是说了自己的姓名,毕业于哪所小学,表达一下融入新集体的美好心愿,周老师倒是妙语迭出让大家情绪一直高涨不下。 “下面开始轮到我们班女生来自我介绍了,20号陈斯江同学,请上来。” 教室里响起哗啦啦热烈的掌声。斯江站了起来,微微扬起了头,挺直了腰背,步伐轻盈地走向最前方的讲台。 陈斯江太好看了,整个人会发光。这是初一(2)班同学们对斯江的第一印象。 第118章 愚园路上的悬铃木郁郁葱葱,电车慢慢行驶着,脚踏车的铃铛声不断,一道大门分开了里外两个世界。 学校的教学楼刷成了明亮的砖红色,小花园东边在造一栋白色的新房子,据说是阅览室。篮球场和足球场上空无一人,大操场上一些工人在搭建高台,明天一早就是开学典礼。各个教室里不时传来掌声和笑声。大食堂的后厨二十多位师傅在忙碌着,一笼笼的鲜肉大包被倒进大平盘里,马上到课间休息时间了,全市教育系统闻名的市西鲜肉大包向来是师生们的最爱。 初一(2)班的讲台上,斯江朝台下微笑:“大家好,我是陈斯江,耳东陈,斯人独憔悴的斯,黄浦江的江。喜欢阅读和画画,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谢谢。” 台下静了静,才爆发出掌声。周老师笑了:“陈斯江你放心,我们学校的同学肯定憔悴不了,因为我们食堂的鲜肉大包太好吃了。” 大家哄堂大笑。林卓宇举起手喊了一嗓子:“周老师,我们还没领到饭票!吃不着。” 周老师看了看手表:“放心,何老师不会饿着你们的,我来的时候他就去领饭票了,对了,我建议你们循序渐进啊,女同学们这学期吃一个包子就行了,因为到高三的时候你们大多数会吃三个包子,得把会增加的体重平均到每一个学年。” 好几个女生已经笑得趴在了课桌上。斯江对周老师的好感也蹭蹭地往上升,她正笑着准备回自己座位上,却被周老师叫住了。 “同学们,我替陈斯江补充一条啊,这次作为区里小升初语文卷的阅卷老师,我对陈斯江同学的作文印象非常深刻,她的作文离满分差一分,是因为有一个错别字。” 斯江一愣,看着眼前这位有点像弥勒佛的周老师,热血澎湃了起来。 “从她的作文里,我看到的是初三甚至高中生的语文水平,只有海量阅读才能造就出来的水平。”周老师笑眯眯地说:“非常巧,我对你们第一要求就是阅读,海量阅读。还有五分钟就是课间休息,另外十九位女同学的自我介绍我们放到下一节课,现在先发一下必读书单和建议阅读书单。” 教室里响起一片惨呼,还有人夸张地喊出了:“nonononono——” 何老师敲了敲教室门:“周老师,对不起啊,我来发一下饭票方便伐?” “请请请。”周老师乐了:“说曹操,曹操到。” 斯江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还在想着周老师的话,这是她第一次因为看书被肯定,被表扬,指路明灯莫过于此。前排的程璎把厚厚一叠纸传了过来,朝她眨了眨眼:“怪不得你退出合唱团了呢。” 斯江脸一红,抽出两张放进抽屉里,转身把剩下的传给后座。 不一会儿,何老师叫到她的名字。 斯江接过回形针别好的饭票说谢谢,何老师却压低了声音问:“陈斯江,你才买五块钱饭票够吗?要是有什么困难记得告诉老师。” “我——我没困难——”斯江猝不及防被班主任关怀了一下,涨红了脸几乎要口吃了:“我、我和我哥都不在学校吃中饭——” 第一排的几个女生看了过来,又笑着交头接耳了几句。斯江捏着自己的五块钱饭票落荒而逃。 很快下课铃响了。 “一道上厕所去伐?”李南热情地发出邀请:“上好厕所再一道去食堂。” 前排的程璎也转过身来笑着说:“阿拉一道去呀。”第一排也站起来好几个女生:“走呀走呀,一道一道。” 七八个女生嘻嘻哈哈地奔向女厕所,斯江稀里糊涂就被李南拉到了人群之中。她在小学一直是班干部,课间要负责执勤,避免有人在楼道里追逐打闹,为了不耽误任务,她在学校几乎不喝水也很少上厕所,完全没有这种班级女生成团上厕所的体验。这大概也是其他人认为她清高的原因之一。 “陈斯江,快说说你用什么洗头的呀?你头发怎么这么黑这么亮,真的在发光,闪闪发亮!”李南伸出爪子在空中舞了两下,一脸迫不及待地恳求:“给我摸一下行吗?就一下,我保证不让你掉一根头发。” “我也想摸。”坐在第一排的张乐怡自来熟地叫了起来:“你们不知道,她从我身边走上讲台的时候,她那个辫子一摇一晃的,头发亮得要命,好看死了。” 斯江难为情地偏了偏头:“就用香皂洗的,你们随便摸好了。” 三四只手覆上了斯江的脑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摸了摸,梳了梳她的马尾,跟着又捏了捏,搓了搓。斯江哭笑不得地保持住自己的脑袋一动不动:“好了吗?” 李南怪叫起来,一脸的陶醉地跺着脚:“阿爹啦娘哦!怎么有这么好的头发啊,不是人应该有的,滑得抓都抓不住!呜呜呜,我为什么一直是黄毛呢,又软又细又糙!” 张乐怡依依不舍地松开斯江的马尾辫:“真的好好摸,我还想摸摸你的脸怎么办呢。”她兴奋得不行:“嗷嗷嗷,我和这么好看的小姑娘在一个班,只隔了两排,哈哈哈哈,开心色了。” 程璎没伸手凌虐斯江,也被李南逗得笑弯了腰:“喂,你们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阿拉斯江在合唱团就是最好看好伐?从头美到脚,人家是小美女,陈斯江是中福会的小仙女。” 郭乘奕也笑着点头:“没错,陈斯江的漂亮在小学就很有名了。” 斯江并不喜欢别人对她外貌的这类赞美,毕竟她觉得自己已经进步到了追求美丽灵魂的阶段了,闻言也只是轻轻拍了程璎一下:“瞎三话四,还有没有其他女厕所,这边排好长的队。” “一楼吧,一楼都是办公室,女厕所人最少。”郭乘奕建议道。 女孩子们说说笑笑往楼下走。 “陈斯江——” 斯江回过身就笑成一朵花儿:“阿哥!” 顾景生身边的三个男生立刻叫了起来:“嗷嗷——阿妹,侬初一几班啊?(你初一几班的?)” 景生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张乐怡看见顾景生,一把捉住了李南的手死命掐了两下:“我是不是在做梦?怎么不疼?” 李南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因为你抓的是我的手。” 景生下了几格楼梯,对斯江身边的女孩子们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饭盒放到斯江手里:“食堂人多,你别去了,我给你买了两个肉包子,中午放学后在大门口碰头,别乱跑。” “嗯嗯嗯。谢谢阿哥,阿哥侬切了伐?(哥哥你吃了没?)” “切(吃)好了。” 看着顾景生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斯江发现自己的同班同学真的像程璎说的没怎么见过世面,尤其是个子最娇小的张乐怡,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她大大方方地打开盒盖,递到张乐怡面前:“切伐?分侬一只,涎唾水滴下来了哦。” 肉包的香味弥漫在楼道里,张乐怡推开饭盒,两眼放光:“陈斯江,刚刚那个帅哥是侬阿哥伐?” “是吾阿哥呀。” “他高几啊?好高啊。” “初二,他游泳队的。” “他怎么长得这么好看,我喜欢他,哎,我能喜欢你哥吧?” 斯江第一次遇到这么热情开放的女同学,吓了一跳:“你别想了,我哥说过的,他不喜欢女生。” “啥?”“为啥?”“怎么会?”“你骗我吧?”“听说外国有一种男的只喜欢男的,而且都是长得特别好看的男的——” “我哥只喜欢学习!谢谢侬了!”斯江深深觉得参加团队集体上厕所是个高难度的任务,幸好她其实并不怎么想上厕所。 郭乘奕是见过顾景生的,见她们蜂拥而上挤住斯江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由得笑着摇摇头。看来红颜祸水真没错,男的女的都一样。 一楼的女厕所十分宽敞,一进门一整排更衣柜,上面贴着号码,两条长木椅上坐着三个女生在聊天。里面一个个淡绿色的隔间,百叶门刷得雪白,彩色拼花瓷砖虽然旧了点,却非常干净,也没有小学厕所那股隔着五十米也闻得到的臭味。 斯江吃第二个肉包的时候才对自己进行了灵魂拷问:“我怎么了?我为什么会在女厕所里吃鲜肉大包?” 女生们的友谊往往来得太快,好像龙卷风,一起上个厕所一起排个队一起看个电影一起听首歌就能变成死党,当然这友谊往往走得也很快,也像龙卷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男生就可能导致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但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乐此不疲,把每一秒肤浅的动心和伤心都活成了深刻的哲学,变成青春的一道道镶边。 中午放学的时候,初一(2)班不少女生已经互相取好了很显亲密的绰号。“仙女”陈斯江,“开心果”张乐怡,“南瓜”李南,“蝈蝈”郭乘奕,“小百灵”程璎,俨然因为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鲜肉大包以及顾景生,形成了一个小团体。 景生推着脚踏车在校门口等斯江,见她被那群女生簇拥着出来,朝她招手:“斯江,这边。” “斯江阿哥好。”三四个女孩笑颜如花地围了上来。 斯江笑着介绍自己的好朋友们给他认识:“这是我同桌李南,小名也叫南南,这是我们班的开心果张乐怡,这是坐在我前面的程璎,和我是合唱团的小伙伴,这是……” 景生有点懵,勉强扯了扯嘴角,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他在沙井子镇的时候,陈斯南每天都会拉着五六个女生围着他转,阿哥阿哥叫不停,见他一面收一毛钱门票,送信收得更贵。 不知道陈斯江把他卖了几角洋钿。 第119章 脚踏车沿着愚园路拐上乌鲁木齐北路,路过禹谷邨的时候,斯江呆了一呆,她觉得自己有点傻,竟然一直没想起来学校和方家离得这么近,应该是完全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她已经不太记得方树人的模样了,只记得自己曾经在国际饭店里傻不拉几地对着她大吼大叫,问她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小舅舅。十三岁的陈斯江现在很清楚原因,方树人并不爱小舅舅,至于小舅舅爱不爱她,斯江不能确定,但小舅舅和小舅妈肯定是相爱的,而且他们彼此适合,是像达西和伊丽莎白那样的天作之合。斯江突然暗自感谢起方树人的不嫁之恩,要不然,善让舅妈该多伤心啊。 脚踏车慢了下来,景生长腿一伸,撑在上街沿上,仔细看了看绿色铁门的门牌号,确定无误后回过头:“你神游去哪里?到了。” 斯江如梦初醒,赶紧跳下车:“呀,就在我们中福会旁边,离学校这么近!” 哔哔哔的汽车喇叭声在他们身后响起,景生和斯江一转身,看见周善礼从老伏尔加的车窗里探出身来:“我从红绿灯一转弯就跟着你们,你们竟然都没看见我?”他拍了拍自己的车门:“这么漂亮的车你们都不看一眼?啧啧啧!” 斯江看见周善礼就想起善让,笑着跑了过去:“周叔叔,我们到你家吃午饭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嗐,怎么会!”善礼直接把车停在了马路边:“我才搬来没多久,正好缺点童男童女旺一旺暖一暖,哈哈哈哈。”最主要可以蹭东生食堂的饭菜,那才叫一个爽。 三个人会合了进了铁门,里面是一栋崭新的灰白色公寓楼。 “这里离你们学校是不是特别近?” “嗯,骑车五分钟就到了。”景生看了看手表:“我爸不知道找不找得到这里,等会儿我下来接他。” “不用,他都来喝了好几回酒了。”周善礼大大咧咧地往楼上走:“这里是司令部新弄好的军官宿舍,住进来的基本都有家属,我看有两家的小孩跟你们差不多大,说不定有你们同学呢。” 上了三楼,善礼刚打开门,隔壁邻居的门开了,有人喊了一声:“周叔叔?” “哎,是小新啊,你也放学啦?” 高大结实的男孩子盯着斯江看了看,笑了起来:“你是陈斯江对不对?顾景生,你们不认识我了?我是任新友,子弟兵队的队长啊,我们前年在龙华一起捉龙虾的。” 万春街 第73节 周善礼半天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斯江好不容易把眼前的男生和当年那个水中小霸王联系到一起,礼貌地笑了笑:“你好。”景生看着他面熟,便点了点头。 “你们今天不用开学?”任新友问了一句就恍然大悟:“你们也是市西的?” “你也是?”斯江睁圆了眼,这也太巧了吧。 “进来吧,都进了屋再说话。”周善礼乐了:“没想到这么巧,你们还能凑到一块儿。” —— 周善礼的宿舍十分宽敞,一厅一室朝南,有两个阳台正对着延安西路,厨房餐厅和小房间卫生间朝北,厨房边上还有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储物间。地上是砖红色的水门汀,墙壁是淡淡的绿色。斯江想起自己住院的八五医院病房,怀疑这淡绿色是军区住房的统一特色,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还好没有剥下墙粉来。 斯江推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走上阳台,一扭头就能看见马路对面中福会少年宫的大草坪。一排麻雀正歇在电线上叽叽喳喳,楼下另一条弄堂里的一株广玉兰几乎长到了这栋楼的二楼半,蔓延出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这大概是斯江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住处了。一切都那么妥帖,厨房墙壁上贴着雪白的瓷砖,用的是管道煤气,开关一拧就有火。卫生间里用的是雪白的台盆和抽水马桶,还有浴缸,不需要躲在床后面洗擦身体,也不需要费力气搬木头浴桶烧开水,连公共浴室都不用去了。每一个房间都有大大的玻璃窗,明亮透敞。卧室非常大,放得下书桌,甚至再放一套沙发都不拥挤。 这也是斯江第一次明确感受到逼仄的棚户区老房子和新公房的差距,隐隐明白了三妈钱桂华为什么总那么看不起万春街。可再一转念,想到在有独立煤卫的石库门房子里长大的三妈竟然长成这样一个市侩俗气甚至不善良的小市民,斯江又释怀了。 她回到屋里,看到空荡荡的客厅,又替周善礼可惜,要是小舅舅和舅妈也能住在这里,估计三面墙肯定都摆满了书柜。 “周叔叔,小舅妈她真了不起!” 周善礼正懊恼自己没提前买点零食饮料招待她们,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愣:“为什么?” “她一点也不嫌弃我外婆家,不嫌弃万春街。”斯江一脸感动地得出结论:“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周善礼哈哈大笑起来。景生瞥了斯江一眼,扯了扯嘴角,没忍住,也噗嗤笑出声来:“还说斯南适合当演员,你这说的什么古里古怪的台词?” 斯江羞红了脸:“你们笑什么啊?你们男生根本不懂,真是的。” 任新友挠了挠头:“我大概明白一点。反正我们搬过来以后,就很想起以前在北京西路1592弄的老房子,觉得那里一百样不灵光,要我再搬回去肯定不愿意。” 斯江意外捡到一个同盟军,虽然他说的和自己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也有点高兴:“对,你比他们好多了,至少大概明白我说的意思。咦,你和我阿哥是同学,你们以前没见过?” “见过,没认出来。”任新友笑着说:“我们不在一个班,刚好教室也不在一层楼,体育课也不在一起,我是篮球队的,他是游泳队的,放了学也不大碰到。” 景生淡淡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把碗筷摆好,又抬眼看了任新友一眼,心想这人也有点奇怪,看到别人家要吃饭了,难道不应该自动告辞?事实上他老早就忘记了这个人的姓名和模样,少年人十三四岁又是拔高的时候,虽然在学校见过不少回,却从来没记起来过。 斯江倒是很礼貌地和任新友说上了话。景生坐下来随手拿了一张晚报看,听着斯江绞尽脑汁地把早就问过他几十遍的问题再拿出来问任新友,体育课上些什么内容,运动会春秋游一般什么时候举行。幸好任新友热情洋溢的回答还没结束,顾东文来了。斯江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啊呀,不好意思,我舅舅给我们送饭菜来了,恐怕没带你的份量,要不你先去客厅坐一会儿?” 景生抬起报纸遮住半张脸,好不容易忍住了没笑出声来,他真没想到陈斯江也有说话戳刻(损)的时候。 斯江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明明眼睛都笑弯了,还举着报纸装什么装。 “不用不用,我也要回家吃饭了,我刚刚是出来丢垃圾的,啊呀,我都忘记这件事了,我先走了,你们吃你们吃,你们以后是都来周叔叔这里吃午饭?那我们可以一起走。”任新友红着脸,又挠了好几下头,自动告辞。 “我们是脚踏车来的。”景生唇边挂了个疏离的笑,把他送出门外,还礼貌地向顾东文介绍了一下。 任新友失落了一下下,看着重新关上的铁门,又振作起来,两眼放光精神抖擞地回了家,屋里很快传来狮吼声:“你又把垃圾带回来干什么?脑子坏掉了?” —— 咸鸡、黄瓜炒蛋、清炒红米苋、葱烧大排,还有一条清蒸鲈鱼,摆出来满满一桌。 顾东文还带了一大瓶自家做的冰镇酸梅汤,替周善礼倒了满满一杯,两人碰了碰杯权当是酒了。 “谢谢什么的话我就不说了,只要我小饭店一天还开着,你随时来吃,想吃什么跟阿哥说。” “哎,自家人客气什么,中学生嘛,时间宝贵得很,我这里空着也是空着,尽管来,最好晚上也来我这里吃。我就喜欢热闹。”周善礼对自己的神来之笔得意得不行,而且靠着善让的好话,他逃过了五场相亲,换来了每天丰盛的大餐,简直不要太划算。 “对了,学校厕所臭得很。”周善礼朝斯江眨眨眼:“你以后都憋着,来这里上马桶,多方便,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斯江差点被鱼刺卡住,咳了两声涨红了脸摇头:“我们学校厕所可干净了,一点也不臭。”好惨,周叔叔为什么要在吃饭的时候说起上厕所的事,真是……她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周叔叔一直没结婚了。 景生斯江三两下吃完饭,到客厅去看书了,两人商量了一下,以后中午多出来的这一个小时还可以做点作业。 “我们都不回去吃饭,外婆不知道怎么样,她肯定很不习惯吧。”斯江又有点惆怅:“我有点不放心。” “今天阿奶和几个老太太去玉佛寺烧香做法事了,明天中元节。”景生瞥了她一眼:“昨天阿奶说的时候你在看书,就知道嗯嗯嗯。” “我错了,阿哥。”斯江识相地双手合十求饶。 “切,屡教不改。” 他们俩下楼回学校的时候,顾东文和周善礼还在吃饭,餐厅里烟雾缭绕,两个大龄单身男青年正在交流逃脱相亲的经验,时而放声大笑。 “明天舅舅还来吗?店里这个时候最忙吧?” “不来,我骑车去店里拿饭,你在这里等我。门钥匙周叔叔不是给了你一套吗?” “不要,我和阿哥一起去拿,你独木难支,人多才能力量大。” “好好说话,别动不动就掉书袋。” “哦,我要和阿哥在一起。” “你烦不烦,还要重复一遍干什么。” “不是你让我好好说话的嘛,阿哥侬最戳气了。” “上车,坐好了。” 脚踏车晃悠悠地往愚园路方向而去,阳光透过悬铃木树叶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细密密的光,两人不知为什么又斗起嘴来,最后又以斯江尾声轻轻上扬俏皮又带着娇气的“阿哥——”而收梢。 第120章 斯江回到教室的时候,天花板上的吊扇噼噼啪啪地转着,同学们各有各忙。教室后门的小小方块玻璃窗上被糊上了一张报纸,一群男生在打扑克,一群在玩四国大战,不时传来大呼小叫和哄笑声。中间有几位趴在桌上睡午觉,前排的女生们基本到齐了,好几个人正围着郭乘奕在说话。 “仙女快过来。”李南笑着把斯江拉到第一排:“你中午吃什么了?我在食堂买了一块炸猪排,好吃得要命,害得我还添了一两米饭,估计不要到初三,三个月我就要胖得不行了。”她脸圆圆的,身子也圆圆的,不然也不会被昵称为“南瓜”。 “我也吃了大排,葱烧大排。”斯江笑着捏了捏李南圆嘟嘟的脸蛋,啊呀,滑溜溜软乎乎的,很像斯好,可惜斯南从小就很瘦,捏不出肉来。 程璎在自己座位上写着什么,听到这话笑着抬起头接了一句:“南瓜你放心,吃再多你也就是变成大南瓜,绝对不会变成冬瓜的。”气得李南趴在课桌上去挠她痒。 斯江想起斯南刚出生的样子,笑得不行,不过她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泄露阿妹的“冬瓜”秘密。张乐怡是回镇宁路爷爷奶奶家吃的饭,她急着向斯江打听景生的事,还没问几句,上课铃响了。 男生们一哄而散,玻璃窗上的报纸唰地被撕掉,不少人从最后一排往外跳,桌子被撞得嘭嘭响,椅子腿摩擦地板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吱声,女生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抗议。 “喂,你们不要拖椅子呀,难听死了!” “你们男生怎么这么懒,拎起来轻轻放不行啊?” 斯江回到座位上,却见隔了一条窄窄走道的郁平正从午睡中醒来伸了个懒腰,脸上还有几条被纸张压出来的凹痕,她眼风扫过去,见被他压着的必读书单空白处画满了吴道子风格的古代人物线描画,那广袖的褶皱正是她也认真临摹过的,只是上头带着某种可疑的水迹。 “啊哟,对勿起。”郁平赶紧缩回手,脑袋还是懵懵的,吃不准刚才有没有打到陈斯江。 “没事。”斯江本来好奇地想问问他在哪里学的画画,看着代数老师捧着厚厚一叠东西进来,只好赶紧正襟危坐准备上课。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是你们的代数老师,我姓方,这是我的名字,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叫方树人。在这个由数学构造的地球上,希望大家能和我一样喜欢数学。”方树人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微笑着拿起花名册:“现在我开始点名,被点到的同学请站起来让我认识一下,谢谢。” 斯江脑中一片空白,慢慢浮现出早上周老师说的那句“说曹操,曹操到。”她中午放学路上刚刚想起这位曾经的方姐姐,然后下午她就成了自己的数学老师?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20号——”方树人的声音一停:“陈斯江?” “到。”斯江笔直地弹了起来,膝盖猛地撞在了抽屉板上,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抿着唇想露出一丝微笑。 “好,请坐。”方树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霎,低头继续道:“21号,林卓宇。” “到!方老师好!” 斯江轻轻坐回座位上,低下头看着翻开的代数书。 “好的,我们初一(2)班一共41位同学,入学考试的班级数学平均分数是95.5分,排在全年级第二,可以看出大家的小学数学基础打得很扎实,下周一我们将进行一次数学摸底测试,不要紧张,这次测试不进行排名。”方树人微笑着说,眼神几次掠过斯江,却只看见她乌黑发亮的头顶心。 教室里同学们纷纷松了口气,还有不少人喊出了:“妈呀,吓死了,还好还好。” 方树人忍不住笑了:“不过这次摸底考是跨区五校联合卷,由延安中学、华师大二附中、大同中学、市三女中和我们学校联合出题——” “嗷嗷嗷——死啦死啦。”一片哀嚎响起。 程璎从前排回过头来做了一个死定了表情,摇摇头又转了回去。李南双眼朝天盯着头顶的电风扇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天哪,求求你让我及格吧,阿弥陀佛上帝保佑!”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她本来觉得自己数学进步了不少,没想到入学考试还低于平均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又没了,只能捏紧拳头在心底对自己说加油,一定要考及格。 方树人的声音柔和平稳中带着一丝戏谑:“大家不要紧张,目标也不要定得太高,去年数学摸底考全年级平均分是57分,希望你们今年能超过去年。” 初一(2)班全班的心态崩了。这是什么魔鬼老师,明明看上去很温柔很漂亮啊,这又是什么魔鬼学科!代数代数,代个屁哦。 好在教几何的季老师是一位苏州口音很浓的老太太,头发已经花白,个子很娇小,一出口倷哪杭(你们怎么样)把全班差点给甜晕了。 “倷要用心点学习,时间非常宝贵,覅看看今朝才初一(别看今天才初一),眼睛一霎,初三了,要考高中了,到时候临时抱佛脚肯定弗来噻格,还有,代数和几何是一家门,分开来上课,到时候是一张卷子,120分总分,倷千万覅偏心,晓得伐?” 斯江松了一口气,季老师虽然絮絮叨叨,听起来却让人不那么紧张,就是苏州话有点要想一想。 到了最后一堂课,班主任何宏伟回到教室,宣布了明天一早开学典礼的流程,陈斯江负责举牌入场,林卓宇负责领操,郭乘奕和四班的唐泽年作为新生代表发言,要留下来对一下发言稿,又补充了上午没讲完的本学期重大活动。九月中开始班级足球排球篮球联赛,十月中下旬是校运动会,每人至少参加两个项目,接着是期中考试,十一月底秋游,一月初全校艺术表演比赛,一月底期末考试,二月初放寒假。每个月还有板报比赛、英语口语比赛、演讲比赛。星期五学校会发放课外兴趣班统计,每人至少一门必修课一门选修课。 斯江笔记本上记得满满的,心里也雀跃不已。李南好奇地偏过头看了看,偷笑着说:“不用记呀,到时候何老师都会提前再通知的,你也太认真了。”斯江不禁也笑了,觉得自己是有点戆呵呵的,初中的学校活动太丰富了,她每写一条都会想像届时的盛况,好像已经预先参加过一回。课程表早上就已经发了下来,不设早自习不设晚自习,周六上半天课,下午班会活动,每周二上午的第三、四节是游泳课,游泳课结束需要集体返校。 —— 晚上景生在外面冲完澡换好衣服,看见斯江还在餐桌上埋头苦干。 “你还在干嘛?” “画课程表。”斯江举起手里七彩缤纷的课程表:“好不好看?贴在铅笔盒子里面,就不会掉。阿哥,要不要我帮你也画一张?” 景生手里的毛巾擦了擦头发,甩了下来,掠过斯江的鼻尖:“小学生真无聊,闲得你。明天的课预习了没?” “预习好了。代数和几何有两个地方不懂,等你呢。”斯江不以为然地把课程表贴好:“坐我隔壁的同学好好玩,睡午觉睡了一台板涎唾水,不过他画画超级厉害的,原来他一直跟着一个画家学画画,现在在学素描,对了,他还是我们初一年级小升初考试唯一一个作文满分的。” 斯江抬起头笑得灿烂无比:“我太喜欢我们学校了,还有我们班级我们同学,啊啊啊,怎么都这么好的,比我想的要好一百倍!阿哥,你们班的人好玩吗?今天楼梯上遇到的那三个是你好朋友吗?” 景生把她的代数和几何课本拿了出来:“你怎么一副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在小学也觉得这个好那个好,有什么好的?升了初中还这样看啥都花好稻好的,同学就是同学,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他想起徐飞几个哭着喊着要认斯江做阿妹的狗样就觉得麻烦,心中一动,食指一屈在台子上敲了敲:“你说的作文满分会画画的是今天你那个圆滚滚的同学叫什么瓜来着?南瓜?” 斯江一愣,笑得前俯后仰:“南瓜!李南,我明天告诉她阿哥你居然记住了她的名字,她一定开心死了。以前兰兰和楚楚的名字你总搞错,吴思兰,王茗楚地乱喊。” 景生板起脸眯起眼看着她。 斯江勉强收住笑:“不是她,她是我同桌,我隔壁的是个叫郁平的男生,他比我还厉害,考了273分!半分不多半分不少卡着分数线,神不神?”她想了想,又忍不住甜甜地笑了:“他长得也好看。” “嗯?” 斯江吐了吐舌头,拿出本子和笔:“当然没有阿哥侬好看啦。哎,我们班的男生女生都不丑,都挺好看的,比小学强多了。”她又猛地抬起头瞪圆了眼:“阿哥你不知道,我们班那个林卓宇,居然比你还高!南瓜说中午休息的时候,好多别的班的女生来我们教室看他,他也长得挺帅的,还很有名气,足球和篮球都很厉害,阿哥,你去年参加足球篮球班级联赛了没有?” 景生嘴角抿了抿,睨了她一眼:“没参加。”因为练习和比赛的时间和他游泳训练冲突了。 斯江一脸失望:“啊——那今年联赛也看不到阿哥上场了啊。他们还让我参加了排球队和篮球,我都没打过排球和篮球,也不懂规则。”她转头又高兴起来:“不过林卓宇说没问题,他们男队会带着我们女队一起训练,要是训练的话,你就不用等我一起回家了,我跟同学一起走。” 景生看着斯江忽闪忽闪的长睫毛,沉默了会儿才问:“哪里不懂?” 斯江一惊:“哦哦哦,对,代数和几何,这里这里——” 万春街 第74节 第121章 九月初早上七点半的太阳,晒在身上的感觉像趴了一只温暖的猫。方树人心不在焉地随众唱着国歌:“我们千秋万代,高举毛xx旗帜,前进!高举毛xx旗帜,前进!前进!前进!进!”听说年底国歌歌词又要改回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和她一个普通群众毫无关系。 升旗仪式结束了,方树人不由得把目光又停在了初一(2)班的最前列。几年不见,小女孩已经长大了,五官气质都酷似她的舅舅,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和纹路,紧绷的皮子透着光,乌黑发亮的长发向后梳成了简简单单的一个马尾辫,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更显得她清凌凌的眉眼漆黑如墨山色空蒙,一双桃花眼却水光潋滟,蕴着一团雨云,中和了那份清冷疏离。 因为顾北武的那封信,现在她家已经搬回了101室,可惜还没有机会感谢他。方树人想起丈夫唐思成和他背后如东那一大家子的烦心事,幽幽地叹了口气,放空了眼神,遗憾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她从数学系毕业,从来不去比较现实和虚幻,她和顾北武的确不是一路人,年少慕艾心旌神摇,是十几岁年少时的必经之路,她早放下了。 比起顾北武的长远眼光和智慧,她自认极其平凡且庸俗。收到那封信后,她激动地让姆妈想办法找出以前老房子的地契产证的相关证明,这是拿回老房子的唯一机会,可是姆妈却异常冷静,迅速和唐思成东拼西凑借了三万块钱把101买了回来,当时她真的快气疯了。等听到几位大学教授行业精英怎么都拿不回祖屋甚至因此家里老人气得脑溢血去世,她才明白姆妈说的“能用钞票解决的事都不算事。”她缺乏和这个社会打交道的能力,也不具备生活的智慧,她唯一擅长的就是教数学。方树人有信心把陈斯江的数学教好。 台上校长致辞结束,新生代表上台发言,斯江笑着用力鼓掌。郭乘奕和唐泽年都是脱稿发言,声情并茂,稿子也不长,三四分钟就讲完了。两人鞠躬后往台下走,斯江留意到唐泽年下楼梯的时候主动让开,给郭乘奕先下,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就是小舅妈说过的绅士风度吧,真不错。 喇叭里开始播放第六套广播体操的音乐,斯江看看别班的举牌员,也小跑着把班级牌子放到高台边靠好,一转身却差点和唐泽年撞个正着。 “对不起。”唐泽年赶紧侧身躲开。 斯江反而被他吓了一跳,看清楚是唐泽年后不由得莞尔一笑,朝他点点头跑回第三排自己的位置上站好。唐泽年脸一热,其实他认识陈斯江,以前区里少先队大队委活动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记笔记记得很认真。 “老唐,还不滚蛋?你还想给我们班领操啊?”林卓宇一胳膊肘顶在他背上,他们在一师附小的时候就是同班同学,熟稔得很。 “伸展运动——预备——起!1、2、3、4、5、6、7、8……” 斯江盯着领操的林卓宇,发现连她以前引以为傲的广播体操原来也存在着不足,重点中学,还真是让人压力不小啊。 —— 上了两天课后,斯江彻底体会到重点中学的学习压力不是不小,是很大,相当大。语数外三门主科,由于代数和几何分开上,相当于四门主科,她们这届用的是上海出的新版教材,和景生去年用的还不一样,难度深度都有一定提升,最可怕的是代数和几何,老师们上课讲的和她预习的内容完全没有关系。她几乎什么也没听懂,记笔记也根本来不及。 “刚刚方老师讲的什么函数?我看书上没有啊。” 斯江悄悄地问李南。 “反比例函数?”李南叹了口气:“图像法倒算了,要用取特殊值法我就死了,等等,我去问一下郭乘奕。” 斯江一头雾水,茫然四顾,难道全班只有她一个人还停留在小学水平?郁平见她看向自己,扬了扬眉:“不懂。” “是啊,我没听懂。”斯江哀叹,平生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智商来,摸底考的及格目标每天都在降低,现在她只希望能考到40分以上了。 “我说我也不懂。”郁平瞄了一眼她的笔记本:“方老师通知你补课了没?” “啊?补课?”斯江一愣,抬头看向讲台,方老师正在和数学课代表徐昊说话。她有点沮丧,补课肯定要交钱的,她还是晚上回去问阿哥算了。她不会,阿哥肯定会。 徐昊捧着一叠材料走了回来,沿途发给几个同学,郁平和斯江都领到了一份。 “星期六下午班会结束后,记得去学校小阅览室,方老师要给你们开小灶。”徐昊口气木然,听上去有点不高兴:“这些知识点拿回去好好看,摸底考别给班级拖后腿。” 李南拿着一本笔记本回来:“我借了郭乘奕的数学笔记,咱们抓紧时间抄一下,幸好下一堂是历史课,哎呀,你这是什么?” 斯江还没来及看,刚发到手的学习材料就到了李南手里。 “嗷嗷嗷,方老师偏心,这个也太全了吧。徐昊,补习班还能进人吗?我数学也很烂,加我一个名额吧。” 徐昊头也不抬:“全是基础知识你也要去听?你想去就去,反正方老师是义务给他们补习,又不收钱。” 李南犹豫了一下:“那算了,唉,我礼拜六下午还要去上英语课,估计来不及。” “你英语怎么还要补习?”斯江惊讶地问:“你英语已经很好了啊。”李南是英语课代表,还参加过市里的英语口语大赛得过奖。 李南压低了声音:“嘘,你别跟别人说啊,去年十二月,北京不是有了第一次托福考试吗?我爸妈要我高一就去考托福,报美国的大学,所以现在我在学纽康。苦死了,要跑去虹口的外国语大学上,一星期上两次,每次三个钟头,我晚饭都只能在公交车上吃,作业还一堆。你看,我都掉头发了!”她伸手摸了一把斯江的马尾:“呜呜呜,我太羡慕你的头发了——” 斯江感觉自己和李南好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学生。 —— “阿哥,你知道什么叫托福,什么叫新概念吗?”夜里斯江忍不住问景生。 “嗯,知道啊,要出国读大学的话得考托福,我们班有好几个在学新概念英语。你干嘛?” “哦,没什么,我同桌也在学,听起来很厉害的感觉。” “嗯,现在全民学英语,很正常。” 景生继续看她的数学学习材料:“你们方老师比我们王老师教得好——人也特别好,你先把这些知识点吃透。” 斯江自己也觉得方树人特别认真负责还很善良,但听景生这么夸,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嘟囔了几句不吭气了,专心学习,结果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来,脑子里一片浆糊,xyz满天飞。 “陈斯江。”景生食指戳了戳斯江的额头。 “到!——”斯江猛地跃起,膝盖撞在桌边上,疼得龇牙咧嘴,一睁眼发现在家里呢,再一看桌上的学习材料,二元一次方程组刚刚看了一半,代入消元她还没掌握呢,顿时就眼圈红了。 “阿哥,我是不是太笨了?” “你倒蛮有自知之明的。”景生抬抬眼皮继续做自己的作业。 斯江泄气地趴在桌上:“我现在目标是考到30分。” “笨鸟还不先飞?” “飞不动了。”斯江揉揉眼睛:“我先去睡了,明天早上六点钟起来看,脑子能清爽点。” 景生没搭理她,见她三两下把书包收拾好了,没忍住又刺了她一句:“你有空说半天那个唐什么年多么多么有绅士风度发言稿写得多好声音多好听,没空把代入消元和加减消元看懂?” 斯江愣愣地看着灯下的景生,很想哇地一声哭出来。 “哼,阿哥侬最戳气了!” “侬好调一句闲话了,天天格句闲话,烦色了。(你好换句话了,天天这句话,烦死了。)”景生挥挥手:“去去去,睏高去(睡觉去),明朝五点钟喊侬起来(明天五点钟喊你起来。)” 顾阿婆端着一脚盆热水进来:“不行的啊,五点钟也太早了,你们还在长身体,睡觉要睡够,不好那么早起来的,快点去打脚(洗脚)睏高,都九点半了。” 斯江一呆:“才九点半?”她怎么感觉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了呢。 景生冷笑着白了她一眼。 斯江洗漱完,老老实实地拿出那份材料开始啃二元一次方程组。 “阿哥?” “又做撒?(又干嘛?)” “侬勒班浪厢数学第几名?(你在班上数学第几名?)” “十五到二十之间。” “啊???”斯江有点幻灭,她一直以为景生无所不能,肯定在他们班很厉害。 景生倒没再调侃她,板起脸认真地说:“就我知道的,我们班没人在十一点前睡觉,我也不比别人聪明很多,怎么可能一步登天呢?不是谁都像赵佑宁那种天才那么厉害的。”他皱了皱眉,顿了顿:“而且你想一想,赵佑宁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上多少课外班?” 斯江听明白了:智商不如人,努力也不如人,还幻想什么呢。 很好,开学第三天,又是绝望的一天。 第122章 星期六补完课,斯江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好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至少开始运转了,看见坐标不心慌,xyz和k看着还挺香。方老师真的很厉害。她感觉得到方老师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特殊照顾,课后笑着问她都听懂了没有,又让她别紧张分数,还说在中学阶段分数不重要,因为每次考试的标准和目的都不同,重要的是把知识点吃透把难点掌握。 “这个世界是数学构成的,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是数学”。斯江一直记得方老师这句话,她说了很多遍,仿佛这就是真理。好吧,那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未免有点不太友好。 周一的摸底考比想象中还惨烈,班级平均分53分,斯江考了58,简直不要太开心,当然这个分数她是绝对不会告诉姆妈的。景生表示孺子可教,比起他当初测验的12分强了不是一点点。方老师在课堂上依然笑眯眯,温和地告诉大家年级平均分是62分,二班垫底,最高分是四班唐泽年的94分。华师大二附中的年级平均分是81,满分有两位。 “所以大家要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强中更有强中手。”方老师捅完刀后又喂大家吃糖:“虽然这次五校联考我们排在最后一名,不过如果我们区所有的重点中学都做这张卷子,我们肯定是第一名。” 喂完糖,方老师又继续灌辣椒油:“但是作为市重点中学的同学,你们要记住,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区第一名,而是要成为全上海市的第一梯队,也就是全中国的第一梯队。” 无论方老师说什么,道理都在她那边。斯江听得热血澎湃,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第一梯队中的一员,当然是预备队员。 三大球的班级联赛很快就开始了。初中部没有女足,斯江雄心满满地加入了班级女排和女篮队,没打过排球难道还没看过《排球女将》?流星赶月晴空霹雳,模仿两下也能唬人啊。至于篮球,嗯,斯江觉得自己看多了斯南打弹子,一打一个准,好像把球丢进篮框里也不算太难吧。再说,她们班还有全能体育王子林卓宇呢,他安排男队女队每次都一起训练,方便他同时指导。 然而,全能体育王子林在排球场上一刻钟后崩溃了。 “别躲!你们怕什么呀!垫球啊,把球垫回给我。” “你脚是被订书机订在地上了?动啊,动起来,别光手动。人跟着球的落点走。” “垫球怎么垫?”林卓宇看着满脸大汗的陈斯江,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天老爷,你小学里没打过球?” “打过乒乓球。”斯江自己也笑了。 林卓宇转身看着场上东倒西歪乐哈哈的九名女排队员们,有种不妙的预感。他们班女生普遍个子不高,只有郭乘奕和程璎看起来有164左右,其他都在160上下,最可怕的是九个人里有五个从来没接触过排球,纯属球盲。 斯江等五个球盲被带到墙边,一人拿了一个排球,开始根据林教练的要求往墙上垫球,没一会儿,手腕和手都疼得不行,虎口发麻。 “你这样不行啊。”另半边的练习场边,唐泽年瞄了几眼实在看不下去了。 斯江一愣,球在墙上弹回来没接着,直接滚到了唐泽年脚边。 “别用手掌手腕和虎口去垫球,”唐泽年拿起排球示范给斯江看:“要用前手臂去垫,如果是正面垫球,双手有这三种不同的姿势……” 经过唐教练的耐心讲解和示范,球盲五人组很快掌握了基础的垫球技巧,不再疲于奔命地捡球了。 “老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四班的班长李叶琳匆匆跑过来抗议。 斯江不好意思地抱住球鞠了个躬:“谢谢侬!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唐泽年笑道:“我们两个班又没抽到一个组,大家对手都是初二初三,互相提高争取携手出线才对。” 李叶琳心道你肯定是因为陈斯江好看才巴巴地来提高人家的水平,但唐泽年一入校就很有威信,她也不好意思下他面子,只连连催他去陪自己班的女队练球。 “你们可以开始练下蹲垫球了。力量越大的球可以蹲得越低一点。”唐泽年笑着回了自己班的球场,他倒没想到陈斯江一点也不娇气,毫不在意自己练得头发散乱满脸是汗。 斯江几个大声道谢,不免把他和自家的林教练比较一下,唉,人家唐教练春风化雨,咱们林教练简单粗暴,看不出居然是一个班出来的。 “97、98、99、100!”100个垫球终于完成,斯江她们还没来得及喘气。林卓宇从男队那边跑了过来:“你们现在两个人一对,互相垫球,记住,球要垫到对方头上或者手臂刚好够得到的地方。接球的人也要记住,不是球找你,是你找球,还是垫100个啊,赶紧的。你们基础实在太差,我对你们没什么要求,对方发球你们能接住就行。” 五个人面面相觑,刚刚生出来的一丢丢信心化为乌有。两人一组,肯定空出一个人,斯江看看队友,笑着举起手:“你们先练,我偷个懒去喝口水。等下我回来和墙同学多练二十个。”她眨了眨眼:“让林教练对我凶好了,我脸皮厚。” 她放下球朝食堂方向走,边走边看操场上各个班的训练情况,初二的四个班是男女混合训练,斯江仔细看了看,没看到景生,有点失望。再过去大操场的跑道上分散着初三的四个班级在练球,斯江顿时惭愧起来,她们水平最差却占用了排球场,实在是浪费。足球场上正在举行练习赛,初中和高中各占了半边球场,踢得像模像样,男生们大呼小叫着。 斯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在栏杆外多瞄了几眼,见男生们奔跑迅速拼抢凶猛,还有人飞身铲球,“唰”地铲飞了不少草,栏杆边上有女生们鼓起掌来,还喊起了“加油”。那个铲球的男生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背心擦了把脸,露出紧实的小腹,然后他手一松,直接侧头朝地上噗地吐了一口痰,跑向远方滚动的足球。 “哇,xxx好帅啊。”身边传来高中女生们的议论声,斯江目瞪口呆,这位大哥随地吐痰欸,哪里帅了!一点都不文明。 斯江拧开食堂外的蒸馏水龙头时依然想不通这个匪夷所思的问题,结果蒸馏水向上直喷,她嘴没等着,全喷在了脸上,呛得她咳个不停,闭着眼摸了几次还关错了龙头,十分狼狈。 “你没事吧?”唐泽年忍着笑替她把龙头关了,弯腰拧开隔壁的水龙头喝了几大口水,闭上眼把脸也冲了冲。 斯江抹了几下脸,把湿了的发丝捋到耳后,红着脸摇摇头:“没事没事,一下子没注意,谢谢你。” 唐泽年抬起手臂,侧头在短袖上擦了擦脸:“有几个龙头是不太好,压力特别大,跟喷泉似的,你怎么不练球了?” “林卓宇让我们两个人一组垫球,我们五个人嘛,我——” 万春街 第75节 “我陪你练吧。”唐泽年很自然地笑道:“我们班女队有两个是区女排青少年队的,没我什么事,正好闲着。” 斯江脸更红了:“这样行吗?” “走吧。你们第一轮不是对初二(1)班吗?听说她们有点厉害,你们是我们年级第一场比赛,总不能输得太难看。” “完了。”斯江苦着脸:“林卓宇说让我当二传手,我肯定不行。我看电视上女排比赛都说二传手是队伍的灵魂。要命了,魂只头哦。” 唐泽年好不容易忍住笑,看来林卓宇估计也是完全没辙了,竟然让新手当二传手组织进攻,怪不得他刚才捂着脸说一世英名要尽丧于他们班女排了。他放慢了脚步,看了看身边的斯江,见她脸颊透着粉红,刚刚被水冲过的脸湿漉漉的,卷翘的长睫上还挂着一滴水珠,脸颊上细细的绒毛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她拧着眉鼓着腮正专注地懊恼于自己不能胜任二传手的职责。他知道陈斯江有个绰号叫仙女,第一天开学的时候他就在走道里遇到过她,她目不斜视昂首挺胸脚步轻盈,藏青色白圆点的百褶裙很有韵律地摇摆着,的确配得上仙女的称号,不过现在的陈斯江是下了凡的仙女,少了那股子高傲,却无比可爱灵动。这一刹,唐泽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呼吸困难,心跳如擂鼓,耳朵都嗡嗡作响。 “怎么了?”斯江转过头疑惑地问:“我脸上有什么吗?”她担心会不会有鼻屎什么可怕的东西,赶紧又狠狠地抹了两下脸,偷偷地看了看,还好除了一点微微的湿意,什么也没有,要是在唐泽年面前出丑,她可真完了。 唐泽年大大方方地陪斯江练球,不时还轮流给其他四个人喂球。到了六点钟训练结束,林卓宇才回过味来,勾住唐泽年的脖子威胁道:“侬做撒?(你干嘛?)想追我们班班花?” 唐泽年鄙视了他一眼:“我这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你这样带新手的?对上初二(1)班估计要吃零蛋。” 林卓宇对天长叹:“天要亡我啊!”哀叹归哀叹,警告不能少,他一伸手又勒住唐泽年:“兄弟,阿拉是幼儿园赤屁股旁友,我警告你不要撬我墙角啊。”他压低了声音:“我们班喜欢陈斯江的现在已经有九个了,不差你一个,你还是在你们四班觅芳草好了。” 唐泽年给了他一记肘击,强作镇定地笑了笑:“把你们的龌龊思想都收起来,同学之间的友谊很珍贵,别玷污了纯洁的友谊。你还没变声呢,就喜欢不喜欢的,滚。” 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学校后门去拿脚踏车,经过小卖部的时候却看见斯江仰着脸跟一个男生在说话,笑成了一朵花,她眼里闪着光,比夕阳还醉人。 景生嫌弃地把脖子上的毛巾丢在她头上:“揩揩,鼻屎都出来了。” “阿哥!”斯江气得直跳脚:“我揩过了,根本没好伐?侬老腻惺哦。(我擦过的,根本没有好吗?你好恶心的。)” 景生手里的把赤豆棒冰一伸,直接堵住了她的嘴:“好了,奖励侬一根棒冰。” 斯江赶紧咬住棒冰,,胡乱拿毛巾擦了擦汗,一扭头看见林卓宇和唐泽年,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小跑着追上景生,被棒冰冻得嘶嘶几声:“阿哥,侬等吾呀。” 景生不理她,步子却放慢了。两人推着车出了校门一转弯,不见了。 林卓宇和唐泽年两个人面面相觑。 第123章 “我们班的唐泽年喜欢你们班的陈斯江欸。” 初中生之间的传言不叫传谣,叫分享秘密。 斯江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正在女厕所里手忙脚乱地换运动服,她今天被方老师叫到办公室讲解昨天作业里的一道错题,没赶上大部队,偏偏体育课迟到了会被罚跑两圈操场,那可是白跑一个八百米呢,她越急越乱,一头扎在袖管里卡住了,突然就听到后排更衣柜那边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二班和四班在一起上体育课,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加上两个班不少人都是小学同学,女生们一起换衣服的友谊建立起来比一起上厕所更迅速,说起话来没人顾忌什么。 “啊?唐泽年都被我们班仙女征服了?啧啧啧,你们班女生不行啊。” 斯江听出这是自己班的殷盈,殷盈是二班个子最高的女生,从小在少年宫学民族舞,长得也很漂亮,她和程璎竞选文艺委员,以三票落差惜败,斯江和郭乘奕李南张乐怡几个和程璎比较熟,都把票投给了程璎,这就结下了梁子。开学两周,班上女生已经隐隐分成了两个小团体。这次大球班级联赛,因为是班长郭乘奕负责组织的,殷盈那群要好的女同学一个也没报名女排和女篮。 “那也没办法,谁让人家长得好看呢,男生只看脸,又不看成绩的喽。”说话的四班女生口气酸溜溜的。 “没想到唐泽年也是这么肤浅的男生。”殷盈笑着说:“不过我们班肤浅的男生才多呢,林卓宇、高强、展韬、徐昊、郁平,随便数数七八个。” “哇!你开玩笑的吧?这么多!我觉得林卓宇和你才相配呀。” “呸呸呸,我才不会对着哪个男同学都笑眯眯说话嗲兮兮的呢,我们才初一好吗?学习最重要。” “陈斯江是不是成绩很差?” “还好吧,我们班女生一共就20个人嘛,她是20号。” “哈哈哈哈,懂了懂了。” 斯江默不作声地从柜子里取出白球鞋换上,轻轻地走出了女厕所,想了想,又折了回去,拿起门后的扫帚,横插在了女厕所大门的门把手上,推了推,厚重的百叶门纹丝不动。你们有空背后说人坏话,那就跑个八百米玩玩吧。她轻盈地跑出教学楼,听见女厕所传来拍门和有人大喊大叫的声音,身后十几个男生呼啸着从楼上冲下来超过了她:“快快快,体育课迟到要上刑的。” —— “陈斯江——” “到!” 斯江喘着气刚站好,正好赶上体育老师点名。李南捅了捅她:“你怎么这么慢?我以为今天你要陪殷盈去跑八百米了呢。” “有人会陪她跑的。”斯江笑着听老师开始点四班女生的名。 大家沿着操场慢跑一圈结束,开始练习急行跳远,半天后殷盈和四班的一个女生才姗姗来迟,她们解释了两句,体育老师头也不抬,手往大操场一指:“两圈。”殷盈红着眼眶看向队伍,看起来可疑的人不少,然而一无所获。 斯江起跑,加速,右脚踩板起跳,腾身飞跃,落入了沙坑里,爬起来拍掉身上的沙子。李南和张乐怡嬉笑着来量尺寸:“陈斯江,3米85——!” 体育老师低头记下数字:“好了,二班的女生去纵跳摸高,四班的过来跳远。 “喂,你干什么好事了?怎么知道会有人陪殷盈跑八百米?”李南和张乐怡一左一右挟持住斯江往摸高区域走。 斯江也不瞒她们,把刚才女厕所听到的事简单说了说。 “干得好!”张乐怡欣慰地摸了摸斯江的滑顺马尾:“我们家仙女就得有点脾气,别被人欺负了还不作声。” 李南压低了声音:“我告诉你们,其实殷盈喜欢唐泽年好几年了。” “不能吧,我们才初一!学习最重要!”斯江脱口而出。 李南笑得打跌,招手把郭乘奕叫了过来:“蝈蝈和老唐老林以前是一个班的。你说,殷盈是不是四年级就喜欢唐泽年了?” 郭乘奕板起脸:“南瓜,你这嘴该装个锁。” 斯江不好意思起来:“都怪我不好,班长你别怪南瓜。” 郭乘奕一脸严肃认真:“你别老传递假情报,人家本来喜欢的是林卓宇,写情书被拒了,又去喜欢唐泽年,写情书还被拒了,然后再写信给林卓宇,唉,一个月就被拒绝了三次,这是多么伤心的事,咱们还是别提了。” 这???斯江的下巴差点掉在了地上,这好像和伤心没什么关系,听起来有点好笑。这能是喜欢吗?谁能一个月换三次喜欢的对象呀。斯江看着操场上有气无力慢跑着的殷盈,突然对她产生了同情和理解,然后又很不理解她为什么迁怒于自己身上。斯江自问开学到现在没有和殷盈产生过任何矛盾。如果是像她们谣传的谁谁谁喜欢上了她,她就要被她们讨厌,那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好吧,斯江这下对把她们关在厕所里更加问心无愧了。 隔着栏杆,二班和四班的男生们在高抬腿,一边抬腿一边喊数,个个声嘶力竭。这边悠闲排队摸高的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嘲笑他们。斯江在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唐泽年,和其他仰着脖子朝天满脸通红的男生不太一样,他紧抿着唇一脸严肃,发丝在额头上跳跃,动作有力而轻松,连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恰到好处地帅气。 唐泽年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他刚抬起头,那道目光就消失了,他放慢了节奏,完成了最后十个后走到栏杆边架上腿开始拉伸。学校的运动服是统一的深蓝色长袖套装,袖子和裤腿侧边有两条白杠,乍一看人人都一样,但他还是轻易找到了排在前列的斯江。她穿什么都特别好看。 斯江侧头和李南说话,眼尾扫到栏杆边的唐泽年,发现他似乎在看自己,心跳一下子加快了,甚至有点发慌,她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背,拉了拉身上的运动衣。 李南摸高完惨叫了一声:“我两米都没过!” 张乐怡安慰她:“没事没事,又不考这个,要挑跳高好的去校队嘛,放心,轮都轮不到你。” “呸,轮不到我更轮不到你,你才摸了一米九!” “走开,别挡住我看仙女摸高,你一个南瓜能挡住两个仙女。” 在好朋友的斗嘴声中,斯江吸了口气,下蹲起跳,多年的舞蹈习惯使她下意识地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她的手臂在空中奋力伸展向上。 “2米35!”负责测量的同学呆了一呆才喊出数字。 栏杆那侧一排在压腿的男生哗啦啦鼓起掌来,林卓宇吹了声口哨:“陈斯江,漂亮!再跳一个!”话音未落头上就挨了老师一巴掌:“看什么看,快去单杠区,引体向上,10个一组,完成三组。”男生们哗然之后是集体哀嚎,三三两两地往操场另一头的单双杠区域走去。 那个窈窕的少女,在金色阳光中飞身跃起,一条优美的曲线停留在空中的一秒,成为初一年级少男少女们心中定格的一秒,任时光流逝,也从未褪色。 —— 世上很多事情,没有最绝望,只有更绝望。 林卓宇看到自己班女篮队的时候,得出了这个结论。五个人上场比赛,站在他面前的只有八个人。除了作为班干部必须以身作则的郭乘奕和程璎之外,还有只打过乒乓球的陈斯江,一脸“你别指望我会跑”的李南,班级身高最矮笑得没心没肺的张乐怡,另外三位女同学伍薇、刘涵韶、周敏恰巧都是排球盲五人组里的成员,笑嘻嘻的脸上依然写着三个大字“我不会”。 “你们谁知道篮球比赛的规则?”林卓宇退而求其次:“打几个小节?每节几分钟?” 斯江举起手:“四小节,每次十分钟。规则——不太清楚,不能推人?” 李南吐了吐舌头:“啊!?要打四十分钟?我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吗?蝈蝈,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人要有自知之明对不对?我走十分钟都累死了,你让我跑四十分钟我会死的。” 郭乘奕笑着拧她的腰肉:“那你就待在篮下防守好了。” “到时候报纸上会出新闻的,初一女生疲劳过度,累死在篮球架下,嗷嗷嗷,蝈蝈你会一辈子良心不安,我不忍心害了你。”李南举起手:“老林,为了蝈蝈,我也必须退出。” 林卓宇没好气地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了下去:“不许退出。临阵脱逃的,杀无赦。你等着战死篮球场吧。” 李南气得捡起脚边的篮球朝林卓宇砸了过去。林卓宇单手接球,篮球在他手掌心转了两圈,立在他食指上滴溜溜转了起来。 “哇——!老林你好帅啊。”张乐怡巴掌都拍红了:“你教我们呀,我愿意为班级战死篮球场!” 伍薇三个看到林卓宇的视线转向她们,纷纷摇头:“我们是硬被拉来凑数的,你别指望我们了。” 程璎笑着说:“老林,我们也是给何老师面子,好不容易凑了八个人,能组队你就该谢天谢地了,别挑三拣四行吗,大家随便玩玩吧。我问过了,其他班也不必我们强。你们男队能出线就行了呗。” 斯江很积极:“你跟我们说说该怎么练吧,我们都很聪明的,一学就会,看我们排球现在不是会垫球了嘛,快点,三班四班都开始投篮了。” 林卓宇硬着头皮死马当活马医,示范了拍球、手指拨球、绕球和大力运球四个基本动作,看着目瞪口呆的女生们:“今天你们就先练这些,明天我把篮球比赛的规则整理出来写给你们。” 斯江小声问:“我们不用练投篮吗?” 林卓宇很想骂册那,但是对着仙女开不了口,只好挠挠头:“你们得先练熟了运球,再练投篮,除非——” 斯江眼睛一亮:“除非什么?” “除非你站在自家篮框下就能把球投到对面篮框里。”林卓宇笑呵呵地走了。 斯江看向另一半球场的篮框,篮框下的男生们在套不同颜色的背心,有人在投篮,有人在运球,有人朝她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唐泽年在朝我们挥手。”李南凑近了奸笑道:“准确地说是朝我们仙女在招手。他肯定以为你在看他。” 斯江举起篮球比了比:“我——在看篮框。”真的,就只是在看对面那个遥远的篮框。 第124章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斯江在运球十分钟后对自己的“聪明”彻底失望了,她已经不再妄想对面的篮框,对于不听话的篮球,她已经威逼过利诱过温柔过粗鲁过,然而明明在林卓宇手里无比乖巧的这个球,在她手下简直是捣蛋鬼,比斯南还难搞。幸好,她的队友们并不比她好多少,以前碰过篮球几次的郭乘奕和程璎还能勉强把球绕一圈,其他人只能绕半圈,然后就把自己也绕进去了。 又坚持了五分钟,八个女生腰酸背痛手疼胳膊抽筋,被李南和张乐怡一顿撺掇,集体嘻嘻哈哈丢下球去上厕所了,再回到操场上就直接跑到对面看林卓宇和唐泽年的三对三比赛。斯江正想仔细留意一下比赛规则,既然报了名她一定会尽全力,何况舅舅说了,篮球对长高很有帮助。 可惜裁判吹好几次哨,斯江也没看明白到底谁犯规哪儿犯规了,她的视线身不由己地跟着林卓宇和唐泽年转。阿爹啦娘咧,男同学打球的样子也太帅了吧。好在身边的张乐怡和李南代表她发出了可耻的感叹声。 “呜呜呜,老林真帅。” “嗷嗷嗷,唐泽年也帅。” “他们手臂上还有肌肉呢,鼓鼓的,啧啧啧,不知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南瓜你有点女流氓了哦。” “不看白不看,我又没真的摸,我就随便想想。” “想也不行吧?想比摸好像还要过分。啊啊啊,唐泽年拎起背心擦汗了,快看!”张乐怡激动得原地直蹦,扯着斯江的胳膊猛掐。 斯江手臂上生疼生疼的,不过她顾不上,她紧盯着拎起背心擦汗的唐泽年,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他会不会像那个足球场里的男生那样随地吐痰。电光火石间脑海里显示了无数可能,眼见唐泽年擦完汗立刻高举双手去拦截林卓宇,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唇角也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太好了,她就觉得像唐泽年这么有绅士风度的男生不会那么不文明。 万春街 第76节 “老林这个球投得太准了。”李南用力鼓掌:“唉,他这手势也太好看了,我明白差距在哪里了。” 突然严肃的李南让斯江很不习惯,不由得问她:“差距在哪里?” “他手大,拿篮球像捏个鸡蛋那么轻松,十拿九稳。我们手太小了,怪不得球老不理我们。”李南拿起斯江的手比了比:“仙女你这手比我还小这么多,更惨了,你真该去打乒乓球。”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场上唐泽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断了一个球,飞身上篮,李南哇哇大叫:“老唐你好帅!” 张乐怡踩了李南一脚:“你个叛徒!不要脸!” “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李南倒在斯江身上嬉皮笑脸。 斯江笑得不行。男生打球的样子特别专注,动若脱兔,跳起来的时候很有气势,投篮的手势说不出的好看,光在边上看就让人热血澎湃。长大后斯江才明白那就叫荷尔蒙的作用。 “哪边是你们班的?” 斯江一回头,见是景生,赶紧指给他看:“套黄背心的是我们班,现在拿球的就是我们体育委员林卓宇,他打球打得可好了,比——”斯江咽下了“比你还高”的后三个字,咳了两声:“比四班的强一点。” “斯江阿哥!来来来,你站我们中间,这里看得清楚。”张乐怡和李南赶紧腾出位置来,场上的男生对她们来说立刻丧失了吸引力,斯江阿哥啊!全校最帅的男生不是林卓宇不是唐泽年,不是高中足球队的孟烨,也不是高中篮球队的王冕,而是斯江的阿哥顾景生,他现在就站在她们身边,和她们的距离只有五厘米,不不不,张乐怡觉得自己还可以更大胆一点,把五厘米缩短到两厘米。 景生说了声谢谢,怕挡到身后的同学,他撑在栏杆上微微弯下了腰抬头看向场上,见林卓宇连续两个假动作后,突然切到篮下,佯装要投篮,在对方跳起防守却冲向底线,对方刚落地,他凌空扭回半个身子,右手轻轻托着球投入篮框内。 “好——!” “帅——!” “老林加油!” 周围的同学们高声喝彩,景生睨了斯江一眼,见她鼓掌鼓得手心都红了,额头上一层密密的汗珠,满脸兴奋和期待。 跟着场上唐泽年三个也不逊色,打了个快攻,也拿下一球。 斯江忍不住说:“其实四班的唐泽年也打得很好的,而且他人特别好,还教我们打排球,幸好我们两个班没在一组,要不然自相残杀也太可惜了,希望他们班能顺利出线。” 景生侧过头看向斯江:“这个就是你说的很有绅士风度的男生?” 斯江被他这一眼看得突然心虚不已,又咳了两声揉了揉鼻子,画蛇添足道:“就是就是很耐心,说话好声好气的那种,对我们女生很客气,也不嘲我们——” 场上结束了,林卓宇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冲着斯江就喊:“让你们练球的,你们干嘛呢?”看清楚景生的脸后,他气势立刻没了,把手上的篮球来回拍了拍:“我这边好了,走吧,我陪你们练半个钟头。” —— 景生坐在栏杆上看斯江她们练球,看一会儿就不得不别开脸分散注意力,不然他怕自己会笑得从栏杆上摔下来。他一直以为斯江舞跳得很好,肯定擅长运动,没想到她练个运球笨拙成这样,下蹲的姿势像在蹲大号,还是蹲来蹲去蹲不出的那种,眼睛看着球手就会拍偏,手拍到球了,球就砸在脚上,拍两下就要跑出去追,捡五个球必然有一个会被她踢得更远。最好笑的是八个人依次运球小跑,别人是在跑,她还是在跳舞,上半身后仰,下巴绷紧了微微抬高,迈出去的腿带着舞蹈的韵律。别人的球落地了三次,她的球才落地两次。 斯江其实很紧张,不时偷偷瞄一眼景生,暗自庆幸阿哥也不会打篮球,又溜一眼林卓宇,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很一言难尽,他好像是在看她吧,斯江不敢确定,努力把腰背挺得更直了一点,拍球拍得更用力了一些,却差点被突然弹高的球撞到鼻子,吓得一个下腰,球也不管了。 等她站稳了,身后的郭乘奕和张乐怡已经抱着球笑弯了腰。她的球被稳稳托在林卓宇手上。 “陈斯江啊陈斯江!”林卓宇真是恨铁不成钢,这位同学明明学排球的时候还有模有样,为什么到了篮球就天差地别了呢?他走到斯江面前:“我学一下你啊,你自己看看你的问题在哪里。” 斯江:??? 林卓宇扭捏作态地拍着球,像仙鹤一样抬着腿往前。 斯江:!!! 李南已经直接笑瘫在球场上。 斯江涨红了脸咬住下唇,再转头看景生,却见景生背过了身去,不停抽动的肩膀出卖了他。 “嘭”地一声巨响,一个篮球凌空袭来,直接砸在了林卓宇的背上。林卓宇猝不及防,被砸了个趔趄,他愤而回头:“册那!撒宁啊?” 斯江几个也愣住了,却见唐泽年一边擦汗一边走了过来。 “每个人的球感不一样。”唐泽年微微笑:“陈斯江跑步也是这个样子,说明这是她的动作习惯,这有什么可嘲笑的,老林你这个教练不行啊。” “屁!滚侬只蛋。”林卓宇把手里的球砸向唐泽年,两个人一言不合到对面比谁投得进三分球去了。 斯江形容不出具体什么感觉,唐泽年的笑容很真挚,没有半点嘲弄,他整个人像镀了层金似的,在斯江眼里闪闪发光。绅士风度真好,有绅士风度的男生真帅! “哇,英雄救美呀。”张乐怡扯了扯斯江的衣角,羡慕地摇着头:“老林戆呵呵的,他完了。” 斯江吸了一口气:“反正唐泽年很帅,不是那种长得帅。” “我懂我懂。”李南凑过来眨眨眼:“仙女要下凡啦。” “呸。不睬你了。”斯江转身认真地重新开始小跑运球,注意着自己的姿势,眼睛看前方,身体微微前倾,下巴收缩,跑步,跑步应该怎么跑来着,放松放松不要绷着…… 郭乘奕笑着摇头:“啧啧啧,老唐太狡猾了。” —— 一个礼拜后,“四班的唐泽年喜欢二班的陈斯江”成了初一(2)班大多数女生的共识。然而少年心事却不见得总被人当成诗,从一开始女厕所里的传言变成排球场篮球场边的窃窃私语,再被班上女生们打趣后,渐渐就变成了一句揶揄当事人的玩笑。至于这份心事背后的隐秘、曲折和甜酸苦辣,没人留意。 被打趣的斯江认真否认过几回后,开始觉得有点怪怪的,好像她在学校里遇到唐泽年的次数是有点多。她画板报的时候,他正巧留下监督板报,顺便蹓跶到她们班来参观,然后就聊起美术字和排版,郁平翻再多白眼他也只当没看见。她留下值勤的时候,他也正好打扫卫生,于是一起送垃圾下楼,提起语文课本里一篇《世说新语》选段,他随口就有好几个古代的笑话。体育课的时候,每次斯江都忍不住偷瞄男生那边,想起他那天解围的话就会不自觉地调整自己的跑步姿势,她能肯定确定唐泽年经常看向她。课间休息在食堂排队,也常常遇到他和四班的男生排在前面,他们嬉笑间就替她们几个买好了鲜肉大包,当然一手交票一手交包,斯江连谢绝的机会都没有。就连放学她在自行车棚等景生,一个礼拜也总能巧遇上三四次唐泽年。 女生再迟钝,也能接受到异性散发的“喜欢你”信号,何况斯江还是个心思敏感细腻的女生,光是“被一个大家公认很出色的男生喜欢”这件事,想一想就让她心跳加速脸红不已,但这种虚荣心的满足和对唐泽年同学的好感,也就仅此而已了,并不足以让看多了爱情小说的她迈出“勇敢的一步。”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其实是个笑话。万一不是笑话,更惨,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背后说闲话。斯江左思右想了几天后,最后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楼道里远远看见唐泽年,她赶紧装作没看见,调头下楼从另一侧的楼梯走。鲜肉大包少吃几天也没关系。别人拿她和唐泽年开玩笑,她会非常认真地否认并且表现出绝无此事很生气的样子,甚至连李南也吃了她的两次臭脸。 国庆节前夕,同学们相约走去外滩玩,林卓宇振臂一呼,应者如云。 “一起去吧。”李南甩着斯江的胳膊恳求:“叫上你阿哥。” 斯江犹豫了:“我要回去问问他,不知道他们班去不去。” “那我们跟着他们班也行。”张乐怡很乐观。 课间斯江被她们推着去初二找景生敲定这件事,上了一半楼梯,就撞上了唐泽年。斯江刚想转身避开,却被喊住了。 “陈斯江,我有话跟你说。” 斯江不得已停在了楼梯上,手抓着栏杆,眼睛看着楼下:“什么事?”心虚,害怕,紧张,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期待。 “我是鬼吗?” “啊?”斯江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头望向他。 唐泽年笑着问:“你为什么一见我就逃?” 斯江心虚地抠了抠栏杆:“没——没啊。” 唐泽年笑意更浓,甚至带了点戏谑的口气:“是不是别人都说我喜欢你,你害怕了?” 斯江脸腾地红了,她心虚之极,慌慌张张地摇头否认:“没,不是的,我怕什么呀——”她现在的确害怕,非常想逃,但双腿不听使唤,手脚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怎么有这种人呢,哪有人当面说这种话的。 唐泽年笑出声来,还是像春风那般和煦:“不怕就好。你放心,我不会影响你学习的。刚刚在王老师办公室看到这次物理测验的卷子,你有好几个地方没理解题目的要求,我帮你写了个解题思路,你带回去参考一下。” 斯江懵里懵懂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纸,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和自己笑着挥手道别,完全忘了自己上楼来是干什么的。她好像有点太小家子气了吧,但唐泽年他到底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怕就好,什么叫让她放心不会影响她学习,这到底是肯定句还是否定句?但她不可能戆呵呵地去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那也太吓人了。 熟读几百本小说的陈斯江同学,第一次体会到了赵括的痛苦。 第125章 今年日子巧,中秋国庆是同一天,九月底满城桂花香。顾阿婆一早去西区老大房排队,买了二十只鲜肉月饼回来,等夜里景生和斯江做好功课,锅子里一滴油也不用放,月饼摆进去两面烘热,酥皮照旧香脆,肉馅汁水鲜美。又有新鲜的鸡头米,煮好后舀一勺新酿的桂花蜜,甜配咸,湿配干,赞得勿得了。 景生留意到斯江今晚有点心不在焉,吃她最喜欢的鲜肉月饼时也瞄着手边薄薄的那张纸,上面写的是物理题,不是她的字迹。 “谁写的?” 斯江一惊,低下头喝鸡头米甜汤:“同学。” “写得还挺详细的,你都看懂了吗?” “嗯。”斯江心里万般苦恼,但不好意思跟阿哥说,怪怪的,而且她直觉会被景生教训一通。 “唉——”少女斯江幽幽叹了口气,把唐泽年给的物理解题思路叠好收进书包,拿起旁边的《悲惨世界》看。 景生见她看了一刻钟也没翻页,不知道在想什么,嘴角还微微翘着,便走到她身边咳了两声,小姑娘一点反应也没有。 “斯江。” “斯江?” “哦——阿哥?”斯江抬起头:“你叫我呀?” 景生问:“国庆节你们班去外滩吗?” “哦!对对对,我们班要去的,阿哥你呢?你们班去吗?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斯江惊醒过来,想起自己还身负重任,赶紧提出邀约。 “嗯,你还是跟着我,别走丢了。”景生想了想:“赵佑宁他们应该也会一起。” 斯江笑了:“嗯,兰兰和楚楚她们也约了我,这下人可多了。我们班有十几个,小学同学也有七八个,不知道今年的气球够不够大,去年都没走到第一百货就找不到人了。” 景生把书包收拾好,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们班篮球队有个人不小心摔伤了胳膊,实在没人替,老师找我替补了他,明天开始也要去训练。” 斯江一愣,狡黠地笑了:“哈哈,有人就知道嘲笑我不会打篮球,明天我也要去看你出丑,还要带上我们班女生一起。” “我可不像你,再说谁嘲笑你了?”景生白了她一眼:“你好好练你的,我们练球比你们要晚半个小时,你结束了自己先回家。” “我不要,我要等你,还要在你们场地外等,哈哈哈。”斯江合上书,开始期待明天。 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在他的字典里,可没有“出丑”两个字。 —— 斯江和李南张乐怡守在初二年级的篮球场旁边,看了十分钟后,三个人长吁短叹起来,一句话人比人气死人啊。同是篮球新手,场边练习运球的顾景生同学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篮球像长在他手上一样,他跑动运球的姿势,除了帅还是帅。斯江想像过他会犯的失误,一样都没有出现过。 “你哥以前没打过篮球?真没有?” “没!”斯江恨得牙痒痒。 “好吧,斯江——”张乐怡用力挽住斯江的手臂,一脸期冀地看向她。 “干嘛?” “你允许我做你嫂子伐?” 斯江好不容易抽出手:“你问我有什么用啊?” “你同意的话我就给你哥写情书了。” “我同意真没用,我阿妹同意才行。” “为什么?”李南和张乐怡异口同声地问。 斯江面无表情地看着英姿勃发的顾景生:“因为我妹从五岁开始就立志要嫁给我大表哥。” 李南和张乐怡沉默了三秒,爆发出哄笑,两个人一左一右吊在斯江身上:“仙女你妹妹也太好笑了!” 斯江左右看看,完全不想搭理她们,好色之徒,不值得深交。 “陈斯江!”任新友抱着球笑着跑了过来:“这几天中午都没遇到你们,你们来周叔叔家了吗?” 万春街 第77节 斯江露出礼貌的微笑:“嗯,这两天没去,周叔叔出差了。我们在店里吃的。” “哦哦哦,怪不得。”任新友挠挠头:“对了,你哥现在也加入了篮球队呢,他们班小组赛第二场是和我们班打。” “哦,这样啊。”斯江继续微笑:“你们班看起来好像厉害一点。” “你哥挺厉害的,幸好他以前没打过,算是新手。”任新友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表一下功劳:“上个礼拜他天天找我学打篮球,我还以为他只是有兴趣试试,没想到他要上场打。”亏得他还毫不藏私倾囊相授。 斯江一愣,再看向三步上篮上得很轻松的景生时,熊熊怒火燃烧了她,这个大骗子,怪不得说他不像她,原来私底下搞了小动作,还假装篮球新手。呸!可是她还不得不微笑着对任新友说谢谢。 任新友走开时没忍住又回过头,他的感觉好像没错,陈斯江刚才的确是在皮笑肉不笑,嗯,女同学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他完全搞不懂她们在想什么。 —— “阴险!狡猾!”斯江甩了甩自己的书包,昂着头从景生面前走过:“哼,我自己走回家。” 景生莫名其妙地追上她:“怎么了?” 斯江没好气地给他一个白眼:“你骗人!” “骗你什么了?” “明明你偷偷摸摸练了一个礼拜篮球了,还冒充新手。” 景生笑了:“我明明说了我可不像你,也没说我没碰过篮球啊。” “???”斯江梗着脖子回忆起昨晚的对话,陷入了沉思。 “啧啧啧,没想到有人这么没良心,就想着看我出糗,还带人来参观。”景生长腿一蹬,踩着脚踏车扬长而去:“行,那就各归各自己回家吧。” 斯江脑子一空,抱着书包在后面追,心虚理亏地喊:“阿哥——!等等我!阿哥——” 她气喘吁吁地跑出校门,却见景生气定神闲地停在马路边,正在看摊头上冒着热气的油墩子。 “阿哥?”斯江凑过去掏出红色的布零钱包:“阿哥,吾请侬切油墩子(我请你吃油墩子)!两只好伐?” “不用,反正你也没真心把我当成阿哥。”景生板着脸。 斯江赶紧付了钱,把油纸包的油墩子送到景生嘴边:“阿哥,阿哥,覅生气了呀。吾错了。” 景生勉为其难地接过油墩子,瞥了她一眼:“上来。” “嗯!”斯江捏着自己的一只油墩子喜滋滋地上了车后座,脚踏车穿过人流拐上万航渡路。吃完油墩子的斯江突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怎么就变成她错了呢…… —— 远在阿克苏的陈斯南这时正穿着“小江姐”的表演服装,轻巧地踩上两位女同学的大腿,摆出了战斗姿势,展开手中的一面五星红旗,定格。 “一针针一线线,绣出一片新天地,新天地!”集体合唱的高潮收尾。 顾西美拍着手:“好了,斯南你最后的动作定住了就不要摇,不然红旗也跟着摇,难看。现在接下来继续排《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注意看你们脚下的记号,别乱啊,来来来,把那个谷堆的牌子推过来,小心啊,别砸倒自己。” 斯南眼巴巴地看着精力充沛的姆妈:“累死了。” “别人都不喊累,就你累?”顾西美不理她,指挥学生们就位。 斯南缩到边上,叹了口气,捅了捅一样没精打采的沈星星:“你们等下不回去了吧?睡我家?” “嗯。”沈星星愁眉不展,小声问她:“你真的不回上海上学吗?” “不回。”斯南吐了吐舌头:“我姐说上海的题目可难了,我们四年级的数学题目是她以前三年级学的。现在她们班数学平均分还经常不及格。我才不要回去。我喜欢当第一名。” 沈星星更愁了,看看撑住“谷堆”木牌子还举着一块“白云”的编外援军沈青平和朱镇宁,深深地叹了口气。顾西美大步过来一手拎起一个:“快,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打起精神啊,我们排最后一遍!” 收录机里音乐响了起来,顾西美一边示范动作,一边提醒沈青平几个初中男生及时推动道具。还有两天就要国庆汇演了,今年是新疆建设兵团恢复一周年,又是国庆中秋双节,县里的汇演特别隆重,沙井子镇中心小学也要出两个节目,由于她带队拿过奖,所以今年学校很重视,还拨款制作了相应道具,如果能获个一、二等奖,会去乌鲁木齐参加总汇演。 西美对这次汇演寄予了厚望,她现在大专文凭到了手,对未来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当然也因为斯江进了市重点,令她想给斯南更好的教育条件。那些曾经出自她口中传授给别人的教育经验,反过来又成为了激励她自己的动力,正巧暑假里陈东来办公室的小何给出了几个重要消息,消息来自于她那位新疆师范大学那位姑父,十分可靠。 乌鲁木齐的兵团二中现在急缺一位汉族的女音乐老师,要求大专文凭,会弹钢琴,最好擅长组织学生演出。另外新疆师范大学的附属中学已经开始筹办,计划会在后年建成。如果能成为兵团二中的音乐老师,就可以调到乌鲁木齐去,以后想点办法转进师大附中也不难。当然兵团二中现在是自治区重点中学,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很多人眼热这个工作,用小何的话来说,动动关系,顾老师要这份工作十拿九稳。至于动哪里的关系不言而喻,怎么动关系,小何不愧是上海女人,直接明码标价八百块洋钿,要不要弄就看顾西美和陈东来想不想。 西美肯定是动心的,她手头上有生斯好陈阿爷寄来的五百块,一直存在银行里,这两年夫妻两个人的工资,她的用来过日脚,陈东来的除去斯江斯好六十块生活费寄回上海,每个月还能存下三四十块,积沙成塔,八百块这笔巨款她是拿得出来的。再者她进了二中,斯南作为教工子女,上重点中学的问题就解决了,到时候就算把斯好接回身边,至少也有乌鲁木齐的好小学能进。她不信自己会不如南红,起码现在光是斯江,已经证明了她在这方面比南红强得多。 另外还有一点比较隐晦的原因,她连陈东来也没提过,前些时,沈勇和朱广茂他们的判决出来了,领头人欧阳判了四年,他们被判了两年。曹静芝和孟沁眼看申诉无望,决定带着孩子们揣着那张已经作废的袋袋户口回上海,这是她们最后的抗争。阿克苏对于西美来说,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她想去到那更好的地方,过上更好的日子。至于曾在艰难时刻对她伸出援手的中心小学的这两位领导,她只能说声抱歉,还有去了乌鲁木齐就意味着陈东来和她们母女团聚的机会更多,吵架机会也更多,这个问题她压根就没考虑过。 第126章 国庆节前,三大球的班级联赛拉开序幕。 初一(2)班不仅拥有神奇的连替补人数都不全的女排和女篮队伍,还拥有神奇的抽签运气。女排小组赛抽到对阵初二(1)班,她们九个队员里五个新手,人家十二个队员里有两个校队成员。女篮比赛更绝,直接抽到初三(3)班,还作为开幕赛登场。好在开幕赛有两场同时进行,更多人去关注另一场初二年级的内战了。 赛场边上不少二班的同学正在七嘴八舌。 郁平是被硬拖来看热闹的,他身边的男生斩钉截铁地说:“老郁,赌一个礼拜的鲜肉大包伐?我赌她们绝对会走步。” “这种百分百会发生的事谁跟你赌,我还赌她们有人会扯头发呢。”郁平冷哼了一声。 “被球砸中脸有没有人赌?一副四国大战棋子怎么样?” “这个可以考虑。”徐昊推了推鼻梁上新配的眼镜:“真砸中了老林就有机会了,英雄救美。” 殷盈幸灾乐祸地看着初三的全员“高人”:“唉,不行就别硬上,现在好了,丢的是我们整个班级的脸。” “郭班长非要证明自己人缘好呗,连张乐怡都能打篮球。”身边的几个女生笑得前俯后仰,又揶揄起张乐怡的具体身高来。 “自己不参加是没问题的,但是对踊跃参加班级活动的同学冷嘲热讽不大好啊。”班主任何宏伟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依旧是一贯笑眯眯的亲切表情,把殷盈她们吓坏了。 方树人的语气也依然温和:“身高问题既有先天因素也有后天因素,每个人发育的时间并不同。与其嘲笑别人的身高,不如反省一下自己的人品。”她转头吩咐自己的课代表:“徐昊,麻烦你叫两个同学一起把这箱汽水搬去林卓宇身边,等下记得提醒场上的队员喝一点。” 徐昊赶紧拖上郁平去搬箱子,回头一看,那几个女生已经溜到了对面,躲开了何老师和方老师。 双方队员准备入场。 “二班加油啊——”男生们哈哈笑:“破零!破零!破零!” 斯江抬手把马尾辫扎得更紧,有点纳闷地问:“他们喊什么?破零?” 郭乘奕摇头叹气:“他们赌我们全场进不了球,0分。” 斯江看着对面平均168以上的身高,刚要说出口的豪言壮语立刻咽了回去,五个人互相看看,伸出白皙的手叠在了一起,狠狠地下压再上扬:“加油!”斯江仔细回忆了一下最近练习的动作,握紧了拳头给自己默默鼓了鼓劲,转头看见场边的林卓宇和唐泽年,还有离他们几步远的景生,忍不住朝阿哥挥了挥手,无声地说:“不许嘲笑我们!”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二班的男生们纷纷探头看向景生。 景生扬了扬眉,朝斯江笑着比了个“加油”的口型。 —— 然而现实相当残酷,刚刚勉强学会运球和跑动传球的斯江发现比赛和练习完全不是一回事。球和人动起来后,她就懵了,只顾着追球,抢球,保护球,什么规则、动作全忘光,两耳充斥着裁判几乎没停过的哨声、队友们的惨叫声和对手们的欢呼声,还有场边观众们的哄笑声。暂停的时候耳朵嗡嗡响,喉咙里全是铁锈味,只看得见林卓宇的嘴皮子上下翻动。 “喝点水。”徐昊和郁平同情地给她们递上了汽水,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惨就一个字,非要两个字就是极惨。倒是何宏伟和方树人完全不受影响,施施然站在林卓宇身边给她们鼓掌,然而连斯江都觉得她们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鼓掌。 第一小节后休息的空隙里,斯江看了好几眼,确定边上笑得瘫在地上的几个男生是自己班的,但满头大汗的她只顾得上喘气和紧张,比分牌上的0和12,触目惊心。 林卓宇勉强振奋起精神:“不要走步记得吗?不要抱着球跑,陈斯江,你刚才抱着球直接跑过中场了,裁判都追不上你——” 斯江眨了眨眼,弱弱地道歉:“对不起,我忘了。”她是真忘了。 “张乐怡,不要抱住球蹲下缩成一团,你不是在孵蛋,是在打篮球,把球传出去。” 张乐怡抬起手背给大家看:“她们都直接抢的!像八爪鱼一样围着我,根本传不出去,你看我手都被抓破了,吓死人哦。” 林卓宇看向程璎:“你和郭乘奕打过篮球的啊,发边线球不能超过5秒,你们东看西看,荡马路啊?” 程璎喘着气笑:“没办法,她们太高了,跟墙一样,我投不出去。” “那三步上篮呢?对方好不容易有个失误,郭乘奕你抱着球跨了三步——”林卓宇一肚子的牢骚根本说不完,说完郭乘奕转向李南,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换人。两分钟休息时间稍纵即逝,希望她们能破零。 到中场休息时,看比赛的人已经少了三分之一,比分牌上0:20。 斯江一屁股坐在地上,咕咚咕咚仰着头灌下半瓶汽水。早就在旁边休息的李南哭丧着脸:“我早知道会丢脸,没想到这么丢脸,全怪老林不许我退出。”张乐怡也沮丧得很:“没劲死了,人家一进球,殷盈她们就拼命鼓掌,叛徒!” 郭乘奕和程璎都有两次投篮,可惜都没中,两人一边擦汗一边和林卓宇商量着第三小节该怎么打。 景生走到斯江身边,丢给她一条干毛巾,拆开一小块巧克力:“咬两口。” 斯江胡乱擦了把汗,就着他的手啃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唉,我打得太差了。真对不起我们班长。” “没关系的。”唐泽年笑着蹲了下来:“你们已经很不错了,第二小节知道防守了,她们还换了一个校队的上场,也只进了四个球。” “我已经犯了三次规了。”斯江有点焦虑:“全靠郭乘奕和程璎了,希望能破零吧。” “那你下一节要当心点。你们队人太少,体力消耗特别大。”唐泽年又宽慰了她两句:“没事的,我看你们何老师也在给你们加油,体育比赛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斯江点点头:“嗯,谢谢你。” 景生突然说:“其实你刚才有好几个投篮的机会,应该果断点出手。” “我?”斯江瞪圆了眼,她才练过两天投篮,三步上篮都还不熟悉:“我肯定投不中啊。” “投不中你们队也没损失,比赛又不会出现负分,别老想着传给她们,她们两个人出手的机会其实更少,因为对方后来根本不屑于防守你们几个新手。”景生淡定地在地上画出几个位置:“她们有四个是替补队员,水平也就比你们强一点,配合得比你们多而已。这里,这里两个位置一直是她们的空档,你就守在这里,一旦拿了球别乱跑,直接投篮。” 唐泽年仔细想了想,兴奋起来:“对,很有道理,她们刚才根本不管你们三个,所以郭乘奕和程璎才有机会拿到你们传的球。” “那我要不——试试?”斯江将信将疑地看向景生。 景生点点头:“让你们那个南瓜上场,她投铅球应该成绩不错,让她篮板下有机会拿到球直接往这里扔,别管接不接得到,扔就是了。” 斯江霍地兴奋起来,精神抖擞地拽起李南去找林卓宇。林卓宇侧身看看景生和唐泽年,见唐泽年对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才点点头重新布置。 —— 一上场,斯江和李南就表现得疲惫不堪,也不怎么跑动了,基本扶着腰在慢走。对方刚才的校队成员也下了场,换上了全替补阵容,只盯着郭乘奕和程璎两个。伍薇在对方边线拿了球,郭乘奕和程璎突然沿着底线高速交叉跑动起来,一边跑一边喊“这边这边”,很快被对方四个人全方位拦截。伍薇却突然把球投向中场的李南。李南顺利地接到球,做出要传球给郭乘奕的姿势,对方一个队员立刻切进她的投球路线中伸出双手。李南使出了投铅球的劲,猛然换了方向,奋力出手。 斯江稳稳地接到了球,没有任何犹豫,在没有任何防守的情况下果断出手。 全场静了一静,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进了进了!” “好样的!” 刚才还嘲笑自己班女生的男生们纷纷挥动起手臂,热血澎湃地高喊:“破零了破零了!初一(2)班加油!” 斯江怔在原地,直到被伙伴们紧紧抱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的投进去了。 “啊——”她想高高跳起来,却被李南牢牢按在了地上。 唐泽年看着场中汗如雨下却笑靥如花的斯江,也笑了起来,又忍不住看向身边的顾景生。 斯江挣脱开李南,朝场边飞奔过来:“进了进了,我们两分了!” 景生嘴角翘了翘,嘴上却说:“你这运气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 斯江笑得眉眼弯弯,完全不在意他的戏谑。 万春街 第78节 最终比分定格在6:42,但对方第四小节派出了另一位校队成员才拉开了比分差距。何宏伟特别高兴,当场就热烈表扬了女队所有的成员还有林卓宇。 —— “你身上好臭。”景生提醒斯江:“你往后坐点,别靠近我啊。” “阿哥,我还想吃臭豆腐,今天我进了两个球呢,你请我吃吧。”斯江哈哈笑。 “那你就更臭了。”景生叹气:“从内而外地臭。” “阿哥——!” “知道了知道了。你烦死了。” 最终,臭豆腐的臭香味一路飘啊飘,飘进了万春街。斯江的双脚在黄昏里轻巧地踢来踢去,手里捧着一袋臭豆腐,嘴里哼着歌,笑成一朵花。 脚踏车到了文化站门口,迎面走来几个男生。赵佑宁眼睛一亮:“陈斯江——顾景生,你们回来啦?” 第127章 暮色四合,一轮银白圆月高悬在树梢上。晚风微凉,还有零星几户人家的被单衣裳没收,不远处传来沪剧和滑稽戏的节目声。 “切夜饭啦——,小毛,侬西到撒地方去啦?(吃晚饭了,小毛,你死到哪里去了?)”一位系着围裙的阿婆从弄堂深处走了出来,东张西望地找孙子,吼声震天响。躺椅上看《新民晚报》的爷叔们抬起头看伊一眼:“侬文化站里去寻寻看,小赤佬大概噻去猜灯谜了。(你去文化站里找找看,小鬼们大概都去猜灯谜了。)” 文化站门口挂着红灯笼,插了一排五星红旗,喜气洋洋,不少没入学的孩子被大人拽着往外走。斯江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分着吃臭豆腐。景生撑着脚踏车停在墙边,车龙头上挂着两个书包,他手里翻着一本书,偶尔瞥一眼兴致勃勃在讲篮球比赛的斯江。 赵佑宁和盛放几个听斯江眉飞色舞地说完今天的篮球赛,啧啧称叹。 “你真厉害,你们队一共六分,你一个人就得了四分。”赵佑宁是真心羡慕,他其实也蛮喜欢篮球这项运动,可惜没有时间参加。 自己夸自己很开心,被别人一夸,斯江赧然地摇摇头:“我运气好,投了四次就中了两次,多亏了她们一直传球给我。希望我们节后排球赛也能运气好一点。” “你还参加了排球队?”赵佑宁讶然。 斯江哈哈笑:“是的,我们班很多同学没空参加,所以排球队和篮球队的人几乎一样,接下去惨死了。” “初一没所谓的,多试试才好。我给你带了点我们的测验卷子,给你外婆了,你回家看能不能用上。”赵佑宁脸有点红,大概过节送试卷上门的人,他是独一个,不知道斯江会不会觉得他太古怪了。 斯江感动莫名:“太谢谢了!小赵老师!我都愁死了,你给我带了哪几门的?” “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门。语文你本来就比我好,我就没带。” 斯江一口气说了十几声谢谢:“对了,你们要不要到我家吃饭?” 赵佑宁站了起来:“不了,明天还要上学,我们先走了。明天晚上见吧,在周嘉明家碰头,他让他爸进了好多特别大的气球。” “咦,你和周嘉明一直都有联系吗?” “嗯,他家装了电话,每个星期都会打给我。”赵佑宁想了想:“我爸说,如果你们要打电话去新疆,随时可以来我家,没关系的。” 斯江又说了好几声谢谢,才和他们挥手道别。 夜里景生帮斯江看了看赵佑宁拿来的试卷,断定这些都已经是初二下甚至初三的内容了,斯江哀叹一声:“唉,他们怎么不干脆取消初一呢真是,我们这种普通学生没法活了。” 这次景生倒难得没有嘲她,他对难题和超前学没有什么执念,有用就用一下,分数不过分难看就好,隔了会儿见斯江还在望卷兴叹,忍不住说道:“你别钻牛角尖了,不会就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那可不行,人家会我不会,不行。”斯江郁闷地摇头。 “你以前担心你弟弟一直要你奶奶喂,学不会自己吃饭,现在呢?”景生不以为然:“很多事情到了那个阶段自然而然就会了,急什么。反正考高中的卷子不可能全是高二高三的内容,考大学的卷子也不可能都是大学里的内容。普通人和天才,本来走的就是两条路。你非要走赵佑宁那条路,就是拔苗助长。” 听着有道理,但斯江还是盯着面前的题目,想到赵佑宁从一年级开始的绝对优势,没忍住又长长叹了口气,要承认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好像有点困难。 —— 今年的胶州路小商品市场更热闹了,多了很多新奇的产品,摊主们举着喇叭喊:“香港货,香港货啊,走过路过覅错过。电子表要伐?玩具汽车要伐?” 斯江几个女生跟着景生和赵佑宁一帮男生好不容易挤到周嘉明家的摊位前,周嘉明一个暑假长高不少,正翘首以盼,见他们来了高兴得结巴起来。 “来、来,我有、有东西送、送给你们。”周嘉明不由分说,拉着赵佑宁就从狭窄的通道进了自己家,又转身催斯江她们几个跟上。 一进门,斯江见右手边摆着一个玻璃货柜,后面一整排货架上也堆满了各色文具玩具小商品。一个银盘脸长得很喜庆的妇女从货柜后面直起身来:“明明,噶许多宁,侬做撒啊?(这么多人,你干嘛?)” “是我、我同学,你、你别管。”周嘉明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拉下墙边的电灯开关:“进、进来,上两楼来。” “周嘉明妈妈好。”斯江几个弯了弯腰。 “哦,你们当心点啊,楼梯老窄的。”周嘉明妈妈抻着脖子看了看,抹了把汗。 景生见里面貌似也堆满了货,皱了皱眉:“你们去吧,我在外面等。” 斯江其实也很为难,却不得不跟着上了楼,木头楼梯年久失修,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们没走几步,就听见亭子间里传来的吆喝声。 “九万——碰!” “册那,前面一个九万侬勿碰?” “滚哪娘只蛋,前头吾还没九万对子好伐。(滚你妈的蛋,前面我还没九万对子好吧。)” “周嘉明——”赵佑宁停住了脚:“算了,我们还是不上去了吧。” “你真的不用送东西给我们的。”斯江也轻声说:“我们要喜欢什么就自己买,你姆妈给我们便宜一点已经很好了。真的。” 周嘉明涨红了脸:“来、来吧。” 见他一脸羞窘和恳求,赵佑宁和斯江对视一眼,无奈地又跟上了他。 亭子间的门砰地开了,一股浓厚的烟味冲了出来,呛得斯江和吴茗兰王思楚几个咳嗽起来。 里面烟雾缭绕,灯倒是六十瓦的,亮得很,洗牌声哗啦哗啦,一个打着赤膊的男人推开椅子走了出来:“侬还没出去啊?” 周嘉明嗯了一声。 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看赵佑宁和斯江几个,从条纹睡裤袋子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大团结:“怪不得一直不来找老子拿钱,拿去吧,请你同学随便吃吃喝喝去。” 周嘉明接过钱,招呼赵佑宁他们上楼。赵佑宁多看了一眼,见亭子间麻将台子旁边还挤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正在打扑克,其中一个嘴里叼着烟,被周嘉明爸爸挡住了半张脸看不太清楚,却莫名有点眼熟。 上了楼,房间并不算小,一张大床边上放着一张单人床,除了衣柜五斗柜和一张书桌,其他地方也都堆满了货,他们这群人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挨着坐在了周嘉明的单人床上。 “这是西游记的软皮铅笔盒,送给你妹妹,里面有七枝自动铅,颜色都不一样。”周嘉明不由分说塞给斯江一个袋子:“这套水彩笔是送给你的。” 不等斯江婉拒,他又给赵佑宁盛放吴茗兰王思楚也一人塞了一个袋子,有新款的日记本、磁铁铅笔盒、新式头花头绳,看得出都是他根据各人喜好专门准备的,很动了一番心思。给赵佑宁的是一盒子绿色兵人玩偶。 “你、你们当我是朋友的话,就收、收下!”周嘉明很严肃,看得出他非常紧张。 斯江不禁和赵佑宁互相看了看。 “谢谢,你当然是我们的朋友啊。”斯江也很严肃:“就因为是朋友,才不应该收你的礼物。周嘉明,朋友之间的友谊不是靠礼物维持的。你们说对吗?” 吴茗兰和王思楚也点了点头,跟着斯江把袋子放回了床上。 赵佑宁掏出五块钱塞给周嘉明:“兵人我很喜欢,但是不能白拿你的。谁家的钱和东西都不是下雨下下来的,你姆妈很辛苦,真的用不着这样,我们一直是朋友了对不对?” 周嘉明嘴唇翕了翕,脸越来越红,他急切地看向斯江。斯江微微笑:“水彩笔我已经有了,这个铅笔盒很特别,我买下来送给我阿妹行吗?” 最终,周嘉明闷闷不乐地收下了斯江她们的钱。下楼的时候,亭子间的门还开着,周嘉明的爸爸笑呵呵地喊了一声:“有空来白相啊。” “周嘉明爸爸再见。” 斯江最后一个下楼,依稀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老周,你儿子混得蛮好嘛,一帮女同学长得哈漂亮。” “嗐,他混得好个屁,从小到大就知道送东西求人家跟他做朋友,说两句话就结结巴巴,幼儿园到现在,一个赤屁股旁友都没,真怀疑医院里抱错了,哪里有一点点像我儿子了?也不像彩凤吃得起苦,让他搬几箱货就哭成狗。” 麻将牌被推倒了,周嘉明爸爸的声音模糊不清:“要不然我能请你们家小刘几个来做小工?” —— 这天从外滩走回静安公园的赵佑宁,和周嘉明晃荡到吃豆腐花的老伯伯摊头前,果然看见了半路失散的斯江和景生。几个人笑着打招呼时,赵佑宁突然想了起来,那个被周嘉明爸爸挡住的半边脸的男生,就是斯南“西瓜刀事件”的惹事人刘禹。 第128章 “周嘉明!”斯江气喘吁吁地追进胶州路小弄堂里:“等一下,你等等我!” 周嘉明把微微发抖的双手插进裤袋里,停住了脚,低头看着自己脚上被踩了许多脚印的白球鞋。这双回力鞋和斯江那双一模一样,是他特地缠着他姆妈去买的,他爸买的两双香港的钩子球鞋他都没穿。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干干净净的白球鞋,他不自觉地把脚往后缩了缩。 “对不起。”周嘉明有点想哭,哭不出来。 斯江笑着把回来路上买的桂花糕塞到他手里,扶着膝盖又喘了几口气:“去年你没能吃上,今年那个阿婆换到外文书店门口摆摊头,还好我阿哥眼尖看到了。你怎么跑得这么快呀,你是不要校运会要参加跑步比赛?” 周嘉明没想到斯江追上自己不是责问刘禹怎么在他家的事,他差点把桂花糕捏得粉粉碎,红着眼眶摇了摇头:“没,我在班上最矮,跑得最慢。” “是因为后面没人追吧。”斯江笑着说:“刘禹那个事和你还有你爸妈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别回去跟爷娘闹呀,他家已经登报道歉过了,我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还有你为什么要对不起?难道因为和你没关系你也不知道的事,你就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了?那我可不同意啊。” 周嘉明抬起头,见到顾景生赵佑宁也跟了上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就觉得没脸再和他们待在一起,没脸看见斯江,只想回家冲着爸爸姆妈大吼大叫,逼着他们把那个小刘赶走。 赵佑宁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出来的时候没想到周嘉明反应这么大。他诚挚道歉:“周嘉明,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你别多想了。” 周嘉明涨红了脸,想憋住眼泪,他的确没用,从小到大都没用,弄堂里学堂里谁都能欺负他,女孩子都能把他推倒抢走他的玩具,回去告诉爷娘,爸爸骂他不争气再给他几巴掌,姆妈笑眯眯地说小孩子闹着玩没事的,再塞一把糖或是新玩具给他。从来没人在乎他到底怎么想的。可是斯江却在乎了,还说了这么多开导他,还有赵佑宁居然向他道歉了,让他别多想。 盛放出现在弄堂口拼命朝他们招手:“喂,阿哥阿姐!付钞票呀。快点回来——” 斯江笑着挥手:“来啦来啦,我还没吃完呢,别收掉啊。” 周嘉明红着脸跟着他们往回走:“对不起。” “别老说对不起了。”斯江笑着眨眨眼:“罚你请我们吃豆腐花,行不行?” “行行行!当然行!”周嘉明挺直了腰。 走出弄堂的时候,景生拍了拍周嘉明的肩膀。 “斯江阿哥?” “你回去了别搞花头。那种小流氓只怕比他们更凶的人。”景生严肃地看着这个小个子老实男生:“你们家做生意的,不要惹这种人。我们家的事,我们家的男人自己搞得定。” 周嘉明转开脸,不自然地哦了一声,加快了步子,他不太想和顾景生走在一起,他会特别不自在特别紧张。反正他知道斯江和妹妹斯南感情最好,而赵佑宁是他小学里唯一的好朋友,那个小刘敢对斯江耍流氓还打伤了赵佑宁,他要是不收拾那家伙,根本不配做赵佑宁和斯江的朋友。 再回到老伯伯的摊头前,斯江定睛一看隔壁台子旁坐的人就叫了起来:“蝈蝈!开心果!” 几个女生笑着抱成一团,林卓宇和唐泽年赶紧把台子搬过来和他们的凑在一起,尊敬地和景生打招呼:“斯江阿哥好。” 张乐怡的声音又脆又亮:“我在四川路的时候明明看见斯江的气球了,好不容易挤过去又没找到你。还有南瓜真是的,明明说了从延安路走回来,她非要自己走北京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是不是你们偷偷约好走北京路的?” “啊?没有啊,南瓜一个人走的吗?这么晚了不知道她到家了没有?”斯江担心起来:“我们在静安寺遇到兰兰和楚楚了,她们也没遇到南瓜。”斯江说完瞪了阿哥一眼,刚才她叫兰兰她们一起来吃豆腐花,他就一副夜壶面孔,吓得兰兰她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你同桌出发的时候好像问过我一句,我说北京路人比延安路少。我和周嘉明是走北京路回来的,不过好像没看见她。” 斯江有点坐立不安:“那谁和她一起的?郁平徐昊他们呢?你们遇到没有?” 万春街 第79节 林卓宇大大咧咧地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辣椒油:“唉,没见着,人太多了,谁管得着谁啊?你别瞎担心了,都初中生了,还能丢了?” 唐泽年却站了起来:“李南家和我家是一条弄堂的,我回去问一下吧。” 斯江感动得不行:“我和你一起去!” 张乐怡叫了起来:“嗷嗷嗷嗷,别啊,我们失散了好不容易再遇上,起码吃完再走嘛,肯定没事的呀,南瓜块头那么大,谁能搬得动她啊!斯江阿哥,赵佑宁,你们说呢?你们快劝劝斯江啊——” 她眼珠子一转,促狭地说:“除非有人想撇开我们单独那个去,咳咳咳,不好了,我怎么说出来了呢?”她笑得歪在郭乘奕身上。 斯江羞红了脸,一屁股坐了回去,狠狠拧了一把张乐怡的脸:“瞎三话四!戳气色了!” 景生把半碗甜豆花放到斯江面前:“我和唐泽年跑一趟,你们吃完了在这里等,别走开。” 唐泽年愣了愣:“也好。” —— 一刻钟后,景生和唐泽年回来了,还带回了李南。 斯江高兴极了,拉着李南坐下问她吃咸的豆腐花还是甜的。李南却气囔囔地冲着张乐怡发脾气:“你这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啊,不是说好走北京路的吗?我一转头你就不见了。你知不知道我回头找了你好久!” 张乐怡一脸冤枉:“什么呀,你问我走不走北京路我都说了跟大家走啊。我一直和班长还有老林在一起,我们还找了你半天呢。” 李南脸都气红了:“你就想找斯江阿哥呗,动不动就说斯江的气球在这里斯江的气球在那里,我陪你跑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对过,然后我往北京路走你就理也不理我。” “我真的没不理你!我就是想找斯江,你干嘛这么说我!”张乐怡羞红脸,也生气了,拽着郭乘奕的手让她评理。郭乘奕一脸无奈,左哄又哄,可成千上万的人呢,谁说得清说有理呢。斯江也没辙。 “说了你还不承认!”李南红了眼眶:“我算认清楚你了,反正今天我一个人从西藏路走回常德路的,不说了,说了就生气。” 女生们一闹别扭,男生们就自动撤退了。唐泽年和赵佑宁对视一眼,突然就生出了默契,同时站了起来:“你们慢慢吃,我们先走了。” 周嘉明赶紧跑过去把两桌的钱都付了,只留下了景生一个对着眼泪汪汪的两个小女生还有两个一筹莫展忙着又哄又劝的两个大女生。 景生:??? —— 班级联赛接近尾声,校运会即将开始。斯江很愁,不是愁比赛,比赛她们还没赢过,排球输得不那么难看,篮球也还好,再也没出现过三十分以上的差距。但是张乐怡国庆后就以身体原因退出了篮球队,也不和李南说话了。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斯江第一次体会到了女生友谊的脆弱。 张乐怡找了好几次斯江,每次都说得眼圈红红:“南瓜吧,我真的是受不了她,什么都是她对,那天的事明明是她自己走丢了,偏只怪我一个人。” 斯江说:“我也不好,说好大家一起走的,怪我没拉住她。” “她才不会怪你呢。”张乐怡扁嘴:“她就是柿子捡软的捏,她也不会怪班长老林他们呀,就盯着我,还不是因为我说过一些她不爱听的话。” 斯江沉默。 “做朋友难道就只能说好话吗?她都已经那么胖了,每次食堂吃饭还要把我的大排夹去一小半。我就开玩笑让她给我一毛钱饭票,她就生我的气。”张乐怡叹气:“仙女你说,我会真的要她一毛钱饭票吗?归根到底还是她没把我当朋友。” 斯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在学校吃饭,不知道还有这么场排骨官司。 张乐怡叹气:“反正你也当心一点吧,唐泽年喜欢你那个话,就是南瓜传出来的。蝈蝈当时还让她少说两句,她根本不听,一副她什么都知道她和你最要好和老唐也很铁的模样,唉,要是被老师知道了呢,反正她是不会为别人着想的,她就想着她自己。” 斯江瞠目结舌。 但她和李南留下来值勤的时候,李南说的又是另一个版本。 “张乐怡找你了对伐?是不是让你不理我只跟她好?”李南把扫帚挥得唰唰响。 斯江摇头:“她没跟我这么说。” “我真是看错了人,没想到她个子最小心最大!”李南本来就圆的眼睛一瞪就更圆了,像只发威的老虎。 “太好笑了,她还到处说我抢她的大排,帮帮忙哦!吾脑子有毛病伐?明明是她不爱吃肥的,每次都求我帮她吃掉,省得被食堂监督员抓住浪费粮食去洗盘子!”李南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她现在和殷盈她们一起混了,到处说你坏话,什么你是假仙女我是真小人,还被殷盈怂恿着退出我们篮球队,呸,一点集体荣誉都没有,叛徒!” “我不管,仙女你要和我做朋友的话,就不能再理张乐怡。”李南斩钉截铁地把黑板擦拍在讲台上,激起一蓬粉笔灰,把自己呛得直咳嗽:“咳咳,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斯江第一次面对如此艰难的人生抉择。初中女生的生活,也太难了。 第129章 斯江有点怀念小学生活了,那时候她几乎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但是也没有这么多的烦恼。想到这点,她又对现在自己的这些朋友充满了歉疚,把他人对自己的好当成负担好像很过分。 但她不知道相信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冲突。她和李南是同桌,日常接触多一些,张乐怡时不时就从第一排转过身幽怨地看她们一眼,好几次眼角带着晶莹的泪花。斯江难以承受这份厚爱,唯有埋头在书本里。李南却不许她被这样的张乐怡要挟,对她加倍的嘘寒问暖,并且言词如刀,提醒斯江不要被鳄鱼的眼泪迷惑。一到课间休息,斯江更为难了,两边都要拉她去上厕所,她只能说自己不想去。古代的皇帝是怎么在那么多小老婆之间活下来的,斯江深表钦佩。 这么拉锯战了几天,有一天下午做眼保健操的时候,张乐怡突然趴在课桌上大哭起来,把全班同学和化学老师盛老太吓了一大跳,盛老师赶紧让郭乘奕和林卓宇带她去卫生室检查。化学课后张乐怡直接请假回家了。 第二天班主任语重心长地教育大家不要嘲笑其他同学的身高,还举了不少国家领导人的例子。斯江觉得这次班训应该是因为张乐怡的关系,李南却不服气地撇撇嘴:“笑死人了,就许她笑我胖,不许我说她矮?装病倒是一把好手,会哭了不起啊。” 斯江忍不住在吃午饭的时候跟景生提了提这件事。景生诧异于她的纠结,对小女生这些龃龉他不甚在意。 “你见过你爸妈的初中同学吗?” 斯江想了想,摇摇头。 “你见过小叔叔小婶婶的初中同学吗?” “从来没有。” “听他们提起过吗?” “好像也没有。他们常说起大学同学——,舅舅有几个高中同学好像也是初中同学,算吗?” 景生夹给她一只油面筋塞肉:“初中同学不配拥有姓名,懂吗?” 斯江瞠目结舌:“???!!!” 景生淡淡地说:“人是会变的,你不变别人也会变。你和万春街里一起长大的谁特别要好过?幼儿园的小朋友你还记得起名字吗?” 斯江心里觉得他说得不对,可是好像没法反驳。 “这种幼稚无聊的事情,不要理会。”景生抬起眼:“学习才最重要,你进班级前二十名了没?年级前一百进了吗?” 斯江立刻瘪忒:“没。”但她没放松学习啊,委屈。 “初中部能直升高中部的连三分之一都不到,你管谁喜欢谁谁讨厌谁呢,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哦。”斯江撅起嘴,油面筋塞肉被她分成四块。 景生想了想,放缓了口气:“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你校运会有参加什么项目吗?你们班女排女篮好像都被淘汰了吧?” “嗯。有个4*100接力跑,还有个跳高。”斯江更没劲了,谁说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她们这么努力了,小组赛还是垫底。 “你跳高?”景生表示怀疑。 “我跳得挺高的!”斯江说完自己也笑了:“在我们班还行吧,阿哥你呢?” “跳高,跳远,还有100米、4*100米和400米跑”景生有点无奈,他的跳高是因为参加了篮球队后被拉壮丁拉去的。 “这么多啊!到时候我去给你加油,对了阿哥,过几天你们篮球赛和初三(3)班争第三名?”斯江高兴起来:“你才应该是你们班的体育委员。” “天天替那帮家伙擦屁股?捡球收拾器材?我傻啊?”景生扯了扯嘴角,伸手给了斯江额头一个毛栗子:“聪明面孔笨肚肠就是你,都说了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斯江不服气:“你这也太——太自私了吧,为同学们服务是好事。” 景生不理她,收拾完碗筷,把留给周善礼的饭菜拿纱罩盖好,催斯江赶紧做作业。 两人临走的时候周善礼才姗姗归来。 “你们都吃好啦?”周善礼坐下来就狼吞虎咽:“对了斯江,我遇到你大姨娘了。” “啊?在哪儿遇到的?”斯江很久没见过南红了。 “在火车站,她带队去广州演出,好像明年她们要去广交会正式对外表演。她向你们两个小朋友问好。”周善礼想了想,还是把口袋里的几张票拿了出来:“今年十二月底,你们有空的话去看看,你姨娘单位举办的,带上好朋友一起去。” “这是什么?圣诞舞会?”斯江吓了一跳:“我们可不行,要上课的。” “星期六晚上有什么关系。”周善礼没说南红也送了他好几张票。 “不不不,我们——”斯江窘迫地往回推:“我们才是初中生。” “你姨娘就是要让你们去见见世面,怕什么呀?”周善礼眼睛一瞪:“在友谊会堂办的正规得很,我也会去的。” “周叔叔你也会去?”斯江也瞪圆了眼,印象里周叔叔和舞会两个字浑身不搭界。 周善礼老脸一红:“跳舞之前有个什么自助餐,随便吃一分钱也不用花。”他把票子塞到斯江手里:“这就是吃饭的钱懂吗?有牛排!大虾!随便吃!” 景生把票接过去收好:“那我们要去的。” “阿哥?” 景生拽着她就走:“回学校去了。” “景生,晚上问问你爸有没有鳝筒,有的话明天搞一个。” “知道了。我爸送了一打啤酒来,放你冰箱里了。” “嗐,你怎么不早说!” —— 景生踩着脚踏车猛然加速,完美地掠过走在上街沿正前瞻后顾的任新友。 “陈斯江——”任新友追了两步,郁闷地慢了下来。 景生甩掉自己曾经的“篮球教练”,一个急转弯拐上愚园路,正在往后看的斯江猝不及防,整个人扑上景生的背,顿时鼻子、门牙还有胸口撞得一阵剧痛,眼泪直冒。 “慢一点呀!”斯江气得拍了阿哥几巴掌,拍得自己手心疼,更惨。 “到了!”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我去停车,你自己快点去教室。” 看着斯江对自己翻了两个白眼后咬牙切齿地捂着鼻子佝偻着背走进教学楼,景生若有所思,突然想起刚才被她撞了的那一下,脸腾地就烧了起来。 “顾景生,我刚才看到你们了。你没听见我叫你们?”任新友小跑着追了上来。 “不好意思,没留意,赶着上课。”景生漫不经心地应付了两句,推着车奔向车棚。 任新友挠挠头,莫名有种被过河拆桥的感觉呢。明明是他给顾景生启蒙了篮球运动,怎么他反而打得比自己还好,他们班居然能争夺初中部的季军了,这种滋味,不太好。 斯江回到教室,趴在课桌上暗暗龇牙咧嘴,大概这一个多月剧烈运动很多的原因,她最近觉得胸脯隐隐有点胀痛,洗澡的时候瞄过两眼,好像的确长大了一些。班上像程璎和李南她们都已经开始用胸罩了,一起换运动衣的时候大家也嬉笑着提起过,她对发育并不是一无所知,但是要自己去买胸罩,她有点说不出口,但是不买也不行,跑步的时候怪怪的。 —— 校运会前,斯江收到善让从北京寄来的信,还有一个特快空运的包裹。包裹里是十二件全棉胸罩和四件小背心,胸罩不是李南她们穿的一整排侧扣的,而是松紧带的款式,看着就很方便穿脱。斯江简直惊呆了,小舅妈这是辛德瑞拉的神仙教母吗? 善让在信里说了不少她学校和学生的趣事,邀请斯江和景生寒假去北京看雪景,最后才提起是景生给她打了电话。 “学校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迷你社会,我们在学校里除了学习知识外,最重要的两件事是锻炼身体和人际交往。实际上,知识任何时候学都来得及,就算耽误了还是追得回的,比如你舅舅被耽误了十年,依然能够留学美国。但锻炼和交往这两件事,一旦缺失却是无法弥补的。” 这个道理是斯江平生第一次听到,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她这段读了两遍才确定舅妈说的就是她理解的字面意思。 万春街 第80节 “斯江,你升入初中后可能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你喜欢的人,也有你不喜欢的人,有喜欢你的人也有不喜欢你的人,这四种人无论你以后在哪个阶段,读书、工作、成立家庭后,都会一直存在。你喜欢又喜欢你的人,才是值得你用心去对待的人,比如家人,比如你最好的朋友,我们为他们付出时间、金钱和精力都是心甘情愿的,并且无怨无悔。而你在成长的过程中需要学会的是如何和另三种人相处,总有一些你不得不相处的人是你不喜欢的或者不喜欢你的,最关键的是你要在相处过程中让自己舒服。任何友谊都不是靠委屈自己维持下去的,也不是靠贬低别人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价值。君子和而不同,我们可以尊重和我们观点不同的人,却不能在言语上迎合别人心里却充满恶意。” 是的,斯江确定,小舅妈就是她的神仙舅母,她真是太幸运了,当然还有神仙阿哥。嗯,斯江决定要对阿哥更好一点。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顾东文刚出门去买菜,斯江就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把新胸罩和背心洗得干干净净晾好,烧好泡饭,蒸好菜包煮好鸡蛋,榨菜萝卜干咸菜豆腐乳装好碟子。 “阿哥,侬噶早就起来啦?(你这么早就起来啦?)”见到景生从阁楼上下来,已经吃好早饭的斯江搁下筷子笑眯眯地打招呼。 景生愣了愣,嗯了一声,表情十分尴尬,把手里的短裤往身后藏。 “吾来帮侬汏衣裳(我来帮你洗衣服)!”斯江眼尖手快,端起舅舅的洗衣盆就跑过去:“吾来吾来!侬快点去切饭(我来我来,你快去吃饭)。” 景生涨红了脸躲开她:“不要,我自己去。你别堵在这里,让开让开。” 斯江甜甜地笑,直接搂住他的胳膊开抢,刚揪住那团布料,景生就不耐烦地推开了她:“烦死了你,说了我自己去。” 他一把抢过洗衣盆几步就出了家门,楼梯被踩得咚咚响。 斯江被凶了一句,撅着嘴很不高兴,想了想又释然了,摇摇头叹了口气,真没想到阿哥这么大的人了,还把鼻涕到处乱擦,怪不得难为情不肯让她帮他洗呢。好吧,下个月立冬阿哥生日,她要送四块手帕给他。 第130章 斯江觉得景生变得有点怪怪的,一整天都不怎么看她,跟他说什么都是嗯哦啊,骑车骑得飞快,吃午饭时也只闷头看书,好像在生她的气,但她一日三省也没发现自己哪里做错了。 “阿哥?” “嗯。” “侬勿开心了呀?(你不高兴啊?)” “没。” “侬生吾气了?(你生我气了?)” “没。” “侬今朝闲话老少格。(你今天话好少。)” “有伐(有吗)?” “侬为撒(你干嘛)要去阁楼上头看书?” “勿为撒。(不为什么)” 斯江问了半天什么也问不出,等到大舅舅夜里回来就悄悄地和他通了个气,担心他会不会在学校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顾东文到阁楼上转了一圈,回到客堂间开了一瓶啤酒配糟鸭舌,摸着下巴跟斯江摇头:“三天猫四天狗的,覅睬伊。(不要理他)” “勿来噻,吾要睬阿哥。(不行,我要理哥哥的。)”斯江一颗红心向景生,坚决反对。 “小赤佬开始长毛了懂伐?”顾东文眯起眼笑:“他变声了,说话声音像只公鸭,吓死人,所以就不愿意开口。” 睡到床上斯江忍不住问外婆:“啥叫开始长毛?” 顾阿婆收了一大堆胸罩和背心,以为外孙女问的是女人的事,还斟酌了一番,婉转地说:“就是长大了呗,胸啊变大了,下面嘛有毛了,还会流血,流了血就可以生小孩了。” 斯江默默看着帐子顶,心揪成一团。学校女厕所虽然是一间间百叶门隔开的,但是一长条的厕坑一冲水,常看得见血蜿蜒流过。最初她还以为是谁流了鼻血,说出口把郭乘奕李南她们笑死了。体育课总有女生会请例假,不用跑步,可以回教室自修。她不好意思多问,一直流血该怎么办呢,拿什么堵上?流那么多血居然还要上学,太可怕了。流了血就能生小孩又是什么鬼?这比带血上学还要恐怖。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地滚到外婆身边问:“那流了血怎么办呢?裤子会脏掉吧?会不会流到地上?” 半梦半醒的顾阿婆一激灵,爬了起来:“啊?囡囡,侬流血了?多伐?”她声音太响,阁楼上的灯立刻亮了。 顾东文在楼上问:“囡囡哪能了?” 斯江大窘,赶紧否认:“没,没啥!我没事。” 梯子咚咚响,景生下了楼,在大衣柜背后敲了敲:“真的没事?”斯江听他声音是有点嘶哑,但也没大舅舅说得那么难听。 “没事。”斯江听着景生在客堂间里好像倒了杯水喝又蹭蹭上了阁楼,她拽下外婆,搂着她脖子又问了一遍。 顾阿婆松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啊哟,我们女人生下来就命苦。流了血就能嫁人生霞子(小孩),血嘛,是个女人都要流的,再疼也不能嚷嚷,我小时候就肚子疼,疼得想死,你太外婆拿那些不用的旧衣服给我垫着,裤子里塞的草木灰也是新鲜的,还让我在床上躺两天,喝点红糖水。后来逃难的时候谁考究得起来?就这么流着呗,走到哪里,血就滴到哪里,反正也没人看,谁还有心管这种事。现在老百姓日子好过了,对了,阿婆要给你买两根月经带备着,再给你买多点那个最软的草纸。你别怕啊,囡囡,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斯江只差没有簌簌发抖了。 “你姆妈特别苦。”顾阿婆叹了口气:“她吃不消草纸,趟趟都要磨破皮,里面流血外面也流血,疼得路都没法走,还不肯在家里歇着非要去上学,也不知道后来在新疆怎么撑下来的,一天还要做十几个钟头的农活,唉,听她说生了你以后好多了。你大姨娘看着是个精细的吃不起苦的,偏偏命好,再粗的草纸她用着也没事,你说乖不乖?生你三个表兄弟也没吃多少苦。” “唉,都是命啊。”顾阿婆把斯江搂在怀里又撸了好一会儿才打起了呼噜。 —— 第二天就是校运会,斯江一夜没睡好,顶着两个黑眼圈,上马桶的时候老疑心自己流血了,看了好几遍才蔫蔫地出了房间,见景生已经在吃早饭了,脸色阴沉沉。她默默往窗外晾衣杆上溜了一眼,看到两条格子四角短裤在朝阳下被风吹得鼓鼓的,哗啦啦作响,一想到将来她每天要洗自己血淋哒滴的短裤,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两个人各怀心思,默默吃完早饭开始收拾中午要带的东西。 学校借在沪西体育场举办校运会,学生得自带中饭。比赛嘛,其实是少数同学的事,而看长得好看的人比赛和聚餐玩耍才是大多数同学的事。校运会举办前几天,全校师生上下一心地求老天给面子别下雨。前几届每逢运动会就下雨简直准得像魔咒似的,给大家形成了巨大的阴影,天气预报没少被诟病。没想到连刮了两天阴嗖嗖的秋风后,正日子这天竟然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万里无云。斯江把昨晚准备的雨伞放了回去。景生把炒饭和大排装进两个饭盒子里,水壶里倒满白开水,一人带一个苹果两只橘子,又往斯江的饭袋子里塞了一把巧克力夹心糖和一袋蝴蝶酥。 斯江想了想,体贴地塞给景生两块手帕:“阿哥,拿好。” 景生接过来看了看,有点莫名其妙,还是塞进了裤袋里,想起昨晚她问了那一堆,勉强多叮嘱了几句:“你记得跑步前热身,还有接力赛跑完别站着不动,慢慢走走发散一会知道吗?” “记住了。还有别靠近铅球区。”斯江背起书包,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想着要不要把流血这个恐怖的事告诉小舅妈,她觉得舅妈可能会安慰到她。 —— 两人到学校的时候,贴着号码的空公交车已经一辆接一辆地占据了半条愚园路,交警和戴着红袖章的老师正在维持交通秩序。穿着靛蓝白杠运动服的学生们喜气洋洋飞奔而来,一见面就高喊着今天不下雨。 斯江朝景生挥挥手,背着一书包吃的喝的上了楼。班上男生们已经开始交换零食了,教室里充斥着萨其马、五香蚕豆、盐津枣的味道。郭乘奕举着班级牌在通道中穿行,时不时举牌敲打一下:“垃圾带走!泡泡糖不要黏在课桌下头!你们男生最腻惺(恶心)了——” 看到斯江进来,李南赶紧从女生堆里跑回座位上:“我和蝈蝈、小百灵还有伍薇她们都说好了,中午在篮球场边上的看台下一起吃饭,没太阳,还能睡个午觉。” 李南说了几句又嘀咕起来:“快看,张乐怡肯定在跟程璎诉苦,好像我不让你们跟她好似的。” “你让吗?”斯江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让了吗?” 李南一愣,嘴一扁:“不让。” 斯江叹了口气:“那她就也没说错啊。” “你是不是想跟她好?她在你背后说你坏话呢。” 斯江不由得看了前面的张乐怡一眼。张乐怡半趴在程璎课桌上正和隔壁两个女同学有说有笑。李南扯了斯江一把,探身朝徐昊招手:“喂,老徐,说好了分一张草席给我们用的啊。”徐昊不耐烦地摆摆手。 “他还带了草席?”斯江吃了一惊。 “他们什么都带的。”李南笑弯了眼:“老高几个还带了麻将牌呢,迷你的那种,不过肯定不能给老何发现,抓住肯定被没收,好几十块钱呢。” “啊?高强?他不是物理课代表?还打麻将?” “嗯呐。”李南乐得不行:“仙女啊,你还真是仙女,干嘛?你这口气简直像男生说你——”她捂住嘴,眼珠转了转,伏在课桌上闷笑起来。 “喂!”斯江一胳膊肘捅过去:“烦死了你,说话说一半最讨厌了。” 李南侧过脸:“男生说没想到仙女也要出污(大便),哈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话是展韬说的,你可别出卖我啊。” 斯江也趴桌上了,郁闷的,至于男同学们,她一个也不想看见了。 在操场列好队的班级,跟着喇叭里的指示依次前往大门上公交车。斯江拎着班级牌子跟着老师们上了车。 “座位都让给女同学——”何宏伟站在司机身后指挥:“书包放在脚底下,不要靠着门站,有人晕车伐?晕车的同学到前排来。” “仙女,快过来,我们都坐最后一排。”后门上车的李南朝斯江招手。 张乐怡占了中门前面窗边的二人座,一脸期盼地站了起来:“斯江,坐我这里吧。” 斯江笑着对她们摇摇头,看向第一排的方树人:“方老师,我能跟你坐一起吗?” 方树人把自己的包拿开:“欢迎欢迎,快坐,把班级牌子交给你们何老师放好。” 斯江抱着包坐下,她不打算迎合别人的要求,谁的也不迎合。 最后上车的郭乘奕笑着拍了拍斯江的肩膀,坐到了张乐怡的身边。 很快,行驶中的公交车上传出了《在希望的田野上》,还有《金梭银梭》、《军港之夜》,跟着又有人唱起了《三月里的小雨》、《童年》……一首接着一首。 “总是要等到睡觉前,才知道功课只做了一点点,总是要等到考试以后,才知道该念的书都没有念。代数几何算不清,季老师港倷考勿及格就要倷命(季老师说你们考不及格就要你们的命)……” 车厢里笑声鼎沸,歌也唱不下去了。 “他们竟然还会唱台湾歌曲啊?”方树人笑得不行,转身问何宏伟:“这是谁改的歌词?得唱给季老师听才对。” “嗐,我们班男生可以的,很有想法。”何宏伟笑着喊了一声:“林卓宇,你们谁篡改的歌词?老实交待啊。” “集体智慧!”林卓宇的声音从后门传了过来:“我们还有政治课版本的,何老师你敢听伐?” “你们敢唱我就敢听。”何宏伟站了起来:“谁唱得最好,就发展谁入团啊。” “切——!”男生们哗然,没人肯唱了。 “你们那个谁?郁平?不是喜欢唱靡靡之音的吗?还有高强,下了课不回家,跑去混录像厅,来,你来唱。”何宏伟笑着点名,显示出班主任强大的情报网,简直对同学们的业余生活了如指掌。 这些连李南都不知道的消息,立刻在小小车厢里掀起了暴风雨。斯江目瞪口呆,同学们好像和她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高强被林卓宇几个夹在咯吱窝下吃了一顿桑活(揍)。 “好啊,叫你来打篮球你不来,居然偷偷摸摸跑去看录像!” “怪不得那天你用什么蛇形刁手。” 高强愤然反抗:“展韬,你怎么把兄弟我卖了?没义气啊——” 展韬大叫:“冤枉!不是我。老何你怎么知道的?” 何宏伟笑着指指高强:“市宫那场录像不对外,我就坐在你们两个后面一排。” 一车人哈哈大笑。 斯江觉得自己班和老师同学们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好一点。 第131章 沪西体育场上各色旗帜招展,主席台上挂着校运会的主标语和“好学力行”的校训,看台两侧挂满了红底白字的宣传口号:努力拼搏振兴中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少年强则中国强、紧密团结在党中央的周围,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 “方老师,快看快看,您上墙了,哈哈哈。”初一(2)班的男生们围着方树人哄笑。 方树人也笑了:“你们眼睛这么尖,反应这么快,那明天代数课我们加做一张随堂测验。” 男生们哀嚎着一哄而散去指定的看台下面放书包,被连累到的女生们尖叫着追着他们打,斯江也笑得不行。李南和张乐怡两个人的包放得相距甚远,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都没喊斯江把包跟她们放一起。斯江随手丢下书包,扛起班级牌子走到跑道上等列队集合指令。 大喇叭里有人在测试话筒,突然传出一声尖厉的嚣叫,场中上千人捂住耳朵,笑的笑叫的叫。随后传来高中体育老师浑厚的声音:“对勿起大家啊,还有两只话筒没调好。阿拉再试试看,请大家耳朵捂好。” 嚣叫声又响了几下,噗噗噗,有人用手拍了拍话筒。有胆大的男生仗着躲在人堆没人看见,大叫:“啊呀撒宁放了只噶响个屁(谁放了个这么响的屁)——” 话筒里传出校长的笑声:“看来话筒没问题了,声音还蛮响,大家都听得到是吧?谢谢这位同学的验证啊,我看出来他是一位胆大心细,遇屁不慌的人才——” 万春街 第81节 全场师生都大笑起来。 “好了,现在各班级注意了,集合,准备入场——”体育老师高声宣布。看台下各班班主任吹响了哨子。 运动员进行曲响起,初一(1)班率先入场。斯江高高举起班级号牌,昂首挺胸跟着何老师进场,经过主席台的时候,全班高喊:“赛出成绩,安全第一!宏伟宏伟,永不言退!初一(2)班,加油!” 主席台和场后顿时爆发出一片笑声。班主任何宏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回头看看十分认真严肃的学生们,只能继续朝主席台挥手。斯江喊完这傻乎乎的口号,憋笑憋得脸都疼了。幸好后面不少班级的口号比他们还傻,什么初一(3)班非同一般,初二(2)班猛虎下山,劈波斩浪四班最强,一听就是男生们搞出来的,除了傻还是傻。高中部的明显不同,群雄逐鹿挥斥方遒力创辉煌,几乎是四字词语大赛。 升旗仪式后校长简短说了几句就宣布第xx届校运动会正式开始。全校广播操比赛后很快出了成绩,斯江她们班拿了初中部第三名,林卓宇上去领锦旗,一个老师拍了拍何宏伟:“小何可以啊,你们班林卓宇和陈斯江领操,形象分就领先了不少啊。”何宏伟很谦虚地笑着点点头:“是是是,能靠脸拿的分不拿白不拿嘛,关键是得有脸。” 二班的前排女生们忍不住笑成一团,还站在领操员位置上的斯江侧头看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班主任,这算是何老师的真面目吗? —— 全员参与的一分钟跳绳比赛结束后各班级解散,体育委员们把比赛流程表发到参赛同学的手里,提醒他们注意时间。 “参加男子100米女子100米的这边集合,热身热身,十分钟后预赛啊——”林卓宇挥着小红旗,脖子上挂着一个小急救包,十足一个公交车售票员,成功引来全班掌声。他还得意地一边挥旗一边后退:“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啦啦队请跟上。” 在跑道边,殷盈扭动着手腕和脚腕,原地轻快地跳了几跳,拉个几个弓箭步,潇洒地脱下运动服,露出看着就很专业的运动背心和运动短裤,她笑着看向旁边认真热身的程璎:“跑得慢没关系,你可别再摔一跤,我们俩跑道贴着,你摔下来容易绊着我,毕竟我们班口号可是安全第一。” “你这人会不会说话?不会说就别说,不说话憋不死你啊。戳气哦。”李南气得立刻跳了出来。 程璎在篮球比赛的最后一场摔了一跤,运动服下膝盖和手肘上破皮的地方还是深紫色,她倒习惯了殷盈那张处处不饶人的嘴,反手拉住了李南:“算了。”她笑着对殷盈说:“你放心,我要摔了滚也要滚到你脚下,好成为你的垫脚板,让你飞得更高。” 殷盈气得嘴一撇,背过身去了:“覅面孔,老面皮(厚脸皮)。” 斯江笑着给程璎递上一块巧克力夹心糖:“吃一块?我哥说剧烈运动时吃一点巧克力能补充糖分还缓解紧张,你真要做别人的垫脚板也能增加准头。” 程璎两口咬碎了糖,朝斯江眨眨眼:“我就当是你哥给我吃的糖了,甜死我吧。” “你就装吧。”斯江抬腿虚踢了她一脚:“你明明不喜欢我哥,瞎起哄。” “我替某些人说的。你还不识相地把糖拿出来分了?我走啦,等下记得别给我加油。”程璎挥挥手,跟着大家去老师那边领号码牌。 “为什么别给你加油?”李南气得追了两步,她才不会给殷盈加油。 “南瓜一声吼,大地抖三抖。”程璎甩下一句话,溜进人群里。 李南原地抖了好几抖,才想起来问斯江:“谁传的这话!我要撕了他!” “这么符合事实形容贴切的话,当然只有咱们班大才子郁平想得出来啦。”张乐怡挤过她身边,不咸不淡地给出答案。 两人立刻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偏偏把斯江夹在了中间。斯江索性一手拉住一个:“走吧走吧,班级荣誉第一,省点力气多喊点加油。” 二班的女生们几乎全部围到了栏杆外给程璎和殷盈加油。参加百米赛的同学并不多,一个班三四个人报名,一轮八个人上场,很快跑完,十分钟不到就轮到殷盈和程璎站在了起点。 “殷盈好像很专业的样子嘛,八个人里只有她穿背心短裤,还蹲下起跑呢。” “她平时也跑得很快吧?” “我们班能进决赛吧,不过刚刚初二两个女生还有初三几个女生都跑得好快啊。” 发令枪一响,六个女生飞跑过来。 “程璎加油!程璎加油!” “殷盈加油!殷盈加油!” 殷盈第一,程璎第三。旁边计时的老师报了秒数,宣布这组的第一第二名出线参加决赛。殷盈接过毛巾擦了擦汗,斜睨着程璎:“说了你不行,还跟我抢,等下接力赛你跑直道第二棒去,我跑第一棒啊。”她骄傲地昂起头,又指了指旁边的斯江:“陈斯江你跑第三棒,跑快点啊。” 程璎也不生气,随口应了下来。斯江这才发现殷盈平时体育课好像从来没认真跑过,能偷懒就偷懒,她人高腿长,跑起来速度快,还很有力量。斯江对这种绝对的实力一向很服气,干脆地点了头:“行。” 离初中部女子百米决赛还有好一会儿。斯江索性留在跑道边给景生加油,李南和张乐怡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战斗,但谁也不肯离开斯江的身边,结果就是二班一大半的女生都留在了斯江身边准备一睹顾景生的风采。 景生恹恹地把大头针抽出来重新别好胸口的号码牌,他是因为参加篮球赛才被班主任强行分派了这几个跑步比赛,要真的全力以赴,会累死,特别是四百米这个最累人的项目,去年班上三个人报了四百米,直着上场横着出来,今年他们都宁可跑一千米也不肯跑四百米。班主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直接把景生的名字给补了上去,还安慰他拿不到名次没关系,填补班级空白,能跑完就算数。所以景生是打算好放弃一百米和四百米,认真跑一下接力赛。跳高跳远他是要尽力的,这两个项目他都有希望进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 “各就位——”体育老师高喊。 “阿哥!加油!” “斯江阿哥——加油!” 栏杆外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景生头一抬,就看见灿烂的阳光下笑得比阳光还灿烂的斯江,正举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小红旗,朝他拼命挥舞。 册那。 景生脑子一热,立刻放弃了原先很随意的起跑姿势,蹲下身,后腿跪地,双手撑地,像只猎豹一样蓄势待发,他浑身热血沸腾,全身肌肉瞬间紧绷,前方的跑道似乎已不是跑道,而是景洪的雨林,等着他纵身飞奔跳跃。 “哇!”斯江原地跳了起来:“加油加油!阿哥加油——” “预备——跑!”发令枪一响,八个男生如离弦之箭。斯江她们在栏杆外跟着飞奔向终点,还不停地在给景生加油。 比赛转瞬结束。景生遥遥领先于其他人,手计11秒42,直接跑进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标准,比他平时体育课的测试成绩提高了近1秒。 第132章 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景生喝醉过一次,被顾东文骗的,一小碗白酒,闻着还挺香,喝下去后脑子里是炸的,心里什么都清楚也记得,就是手脚不听话,嘴也不听话,爬到树顶上拼命喊:“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出去。”吓得他姆妈腿都软了,顾东文笑说他还脱了裤子在树上撒了一泡尿,景生很肯定他在瞎说。他其实都记得。 剧烈的运动引发的后果大概和那次喝醉差不多,景生跑完一百米后,手有点发抖,脑子是炸的,血在烧,身体变得很轻,喉咙口一股铁锈味还有点发甜,心跳也超出了他的预计,他撑住膝盖低下头,想平复一下。 “阿哥!”斯江跑到他面前,脸上是藏不住地骄傲:“你跑太快了,像在飞一样。”不等景生反应过来,她挽起他的胳膊慢慢往前走:“你不是说跑完步不能停下来要慢慢走一走嘛。” 景生甩了甩,没甩掉她。 “不是让你别来看的?” “那怎么行!”斯江还沉浸在激动中:“那我可看不到你这么厉害了,你下一场比什么?几点钟比?我还要来给你加油。” 景生脚下停了停,想说那倒不必了,可他不忍心打断斯江的一脸憧憬。 “你放心,我会听喇叭的。我就说阿哥你肯定行的,你最早还不肯报名呢,你真是太谦虚了,过分谦虚就是骄傲知道吗?你们老师真好,多亏他有一双慧眼,才没放过你这个千里马。”斯江感叹起来:“阿哥你怎么什么都行呢?白相、打相打(打架)、烧饭、照顾家里人、读书、游泳、篮球、跑步,真是全能啊——”她认真地侧头看了看景生,摇摇头:“阿哥还这么好看!”没错,阿哥就是全世界最完美的男子汉。这一刹,斯江不得不承认阿哥在他心里超越了小舅舅的厉害程度。对不起了阿舅! 景生在万春街几年,早就发现斯江嘴甜起来比斯南还甜,属于润物细无声的级别,乍然被她这么全方位露骨地赞美,他实在有点接受无能。 “呵呵,你就直说吧。” “啊?” “别吹了,你不是要卖了我?”景生甩开斯江的手,坐到草地上开始拉伸大腿肌肉:“你和斯南是亲生的姐妹,我懂。” 斯江不禁瞄了一眼离两人五米远的一群女生,心虚地坐到他身边开始拔草:“我几个要好的同学也想晚上去东升食堂和我们一起吃饭,来噻伐(行吗)?她们都带了粮票和钱的,不要我们请客——”斯江伸手拉了拉景生的运动衫:“阿哥?阿哥——”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沉着脸甩下一句话:“随便侬。”跟着小跑着回他们班级去了,哼,他就知道。 —— “怎么样斯江?”李南和张乐怡眼睛里都星光闪烁:“你哥同意了没呀?” 斯江斟酌了一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 “既然都是我的朋友,还要去我舅舅店里和我阿哥一起吃饭,我可不想听见你们再吵架了。”斯江一脸认真:“你们俩要是有什么意见就当面说清楚吧,现在,马上,立刻。你们谁先说?” 李南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齐齐别开了脸。程璎拍了拍李南的胳膊:“我觉得开心果不是那种背后说你肥猪的人,真的。” 张乐怡尖叫了起来:“什么呀,我从来没说过!明明是你背后说我是七个小矮人里最难看的一个——” “我没这么说,我只说过你只许自己说我胖不许我说你矮,你自己是个小矮子还要笑话别人是胖子。” “你说我一个人还没球高的小矮子还好意思赖在篮球队里,全是为了讨好斯江,想接近斯江阿哥。”张乐怡咬住下唇。 “明明是你跟我不好了以后就连集体荣誉都不管了——” 两人面面相觑。 “那你怎么说我背后讲斯江的坏话,我明明从来没说过。”张乐怡红了眼圈:“只有斯江以前跑步的时候我说她跑起来也端着架子要好看假仙假仙的,而且还是当着大家面说的,你们还都笑了呢。” 李南一噎:“那你说什么我抢你排骨还不给钱?” 张乐怡一愣:“明明是你说我把吃不完的丢给你吃把你当小狗看你才特别生气——” “国庆那天我真的回去找了你们好久,气死我了。” “我们也找了你好久!”张乐怡红了眼眶:“你当着斯江阿哥的面那样说我,我也气死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天,突然都哭了起来,斯江刚要开口劝,她们俩却又抱成了一团。程璎对斯江眨眨眼:“走吧,渴死我了。班长还等我们去练练交接棒呢。” 一朵浮云飘到体育场当中,温柔的拢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正在跳高跳远的少年们。少女们慢慢地走回班级看台,斯江剥开一个桔子,每人分了一点吃。李南和张乐怡坐在了一起,互相应证着流言,时而义愤填膺骂人时而抱在一起乱叫自责,似乎比以前还更要好了。友谊的小船翻得快,修起来也特别快。 “陈斯江——”唐泽年突然跑到她们班看台下挥手高喊。 斯江嘴里还塞着桔子,赶紧跑到第一排:“什么事?” “你是不是报名了跳高比赛?”唐泽年笑着举起手里的点名簿:“开始比赛了,快下来。” 斯江一拍脑袋,她竟然忘记了,也没留意刚才大喇叭喊了什么。 程璎跑下来问:“蝈蝈是不是在跳高那边?” “对,我看见她了。”唐泽年点点头:“咦,你们不去给她们鼓劲?顾景生也准备跳高了。” 李南和张乐怡立刻喊了起来:“一起去一起去!” 斯江叹了口气,看看天上的浮云,好吧,友谊什么的,好像都是浮云。 她们刚要转向楼梯,唐泽年却朝斯江伸出手:“别绕路了,直接跳下来吧,我接着。” “嗳?”斯江抻着脖子看了看下面,的确不高。 “跳吧跳吧。”李南推她:“点名了还不到就当弃赛了,老何会伤心的。” “有老唐护驾,没问题的。仙女快跳,别端着了。”张乐怡也笑着帮腔。 斯江红着脸跨过栏杆,朝唐泽年近在咫尺的手伸出手。 “三号看台的那位女同学——不要翻越栏杆!”主席台的话筒传出了狮子吼:“初一——二班,二班的那位女同学,请走楼梯,不要翻越栏杆!革命不差两三步,安全第一!” 全场近千人的视线转到了斯江身上,很快许多地方爆发出哄笑声。 斯江像只熟透的虾子,垂着眼缩回了长腿,恨不得直接缩回水泥地面里去,转身往楼梯飞奔而去。 李南挠了挠头,看着唐泽年叹气:“这——和我想得也太不一样了。” 程璎笑得趴在第一排的座椅上。 唐泽年摸了摸鼻子,往三号看台的入口走去,这和他想象得也不一样,很不一样。 因为这意外的翻越栏杆事件,景生的新高度三次都没能跳过去,从垫子上起身看见旁边灰溜溜的斯江时,气得根本不想理她。 斯江慢腾腾地凑了过来试图宽慰他:“阿哥,不要紧的,跳高没拿到名次别灰心,其他的你好好比呀。” 景生这下是真的不想理她了,直接往跳远区去了。 万春街 第82节 “阿哥?”斯江弱弱地喊了一声,看见旁边的男生都在看着自己笑,红着脸回到队伍里,即将轮到她的时候,她看见唐泽年正在帮老师调整横杆的高低,他看起来很自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她刚才一定是被那朵太漂亮的云弄昏了头才迈腿出去的。昏了头的人腿也顺不到哪里去。她平时在体育课上跨越式跳高能稳稳地跳过一米四,今天跳一米三却都落杆两次了,心慌慌的。 “陈斯江,一米三,第三次。”唐泽年的声音有点焦躁。 斯江默默地站了一个弓箭步,用力压了压腿,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的横杆上,只觉得自己心跳得越来越快,明明只是一个被老师指定参与的项目而已,紧张什么呢,她脑海里莫名浮现出景生跑步时的脸,那么专注那么认真,斯江突然确认自己很想跳过去,她必须跳过去。 景生把她前两次试跳全看在了眼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动作全走形了,助跑步数不是太多就是太少,起跳点不是远就是近,摆动腿上摆得也不够,两次都是脚跟碰杆,见她准备第三次试跳,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注意起跑角度和距离。”景生把斯江拉到合适的位置上,轻轻踢了踢她的腿:“跳绳跳僵了?用力上摆,脚跟就不会碰杆了,你绝对能跳过一米五的,跳过去了我就教你游泳。” 斯江为之一振:“嗯!” 身后排队的女生们骚动起来。 “是顾景生欸!他也太好看了吧。” “还这么温柔!阿爹啦娘咧,要西忒快哉!(娘啊,awsl)” “他是不是喜欢陈斯江啊?特地过来指导她——” “别胡说,顾景生是我们斯江的阿哥,住在一起的那种嫡亲嫡亲的表哥。”郭乘奕回过头皱起眉澄清,好看的女生总不免被流言所困,她必须为朋友两肋插刀。 景生退到边上,双手随意插进运动裤的侧袋里看着斯江。微风轻轻吹动他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他习惯性地扬着头面无表情,深茶色的眸子在日光下变淡了一些,薄薄的唇角虽然天生上翘着,却依然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注目在他身上的少女们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过了!” 斯江转身看看纹丝不动的横杆,笑着跳了起来,跑向景生:“阿哥,你别走,看着我跳一米四,我可以的,我今天一定要跳过一米五!” 场上所有的人都希望她一直跳下去,这样顾景生也会一直看下去,她们也能一直看下去。可惜最终斯江止步于一米四五。 “阿哥,四舍五入也算一米五了吧?这下你能教我游泳了吧。”斯江追着景生喊。 “呵,那你考六十分也四舍五入算一百分?” “这怎么一样呢?啊,一百米决赛要开始了,阿哥,我陪你去,走走走。” “别,谢谢侬了,你回你班上去吧,你不是要跑接力赛?交接棒练了没?” “我会交接棒的,说好了要去看你决赛的呀,我们好多同学要去给你加油呢。你肯定可以拿前三名!”斯江信心爆棚。 景生斜睨了她一眼,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六七个嘻嘻哈哈的“尾巴”,头都大了。女生怎么这么麻烦。 斯江笑得甜甜的:“我给阿哥加油跑步,阿哥来指导我跳高,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真好,我要写进今天的运动会感想作文里。” 景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白了她一眼飞快地跑向起点去了,不知怎么,耳朵发烫脸发热,秋老虎的天气还真有点热。 第133章 十点半左右,是校运会的高潮,百米决赛、四百米、接力赛,一场接着一场,跑道两侧围满了人,看台上加油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殷盈拿了初中部女生百米亚军,这是上午初一(2)班在个人项目中取得的最好成绩。斯江虽然和殷盈合不来还把她关在女厕所里过,听到李南酸溜溜的话后,还是实事求是说了一句:“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在练习交接棒的时候,殷盈对斯江特别挑剔,跑步姿势、手臂摆动还有接棒交棒的时机以及动作细节,嘲起来话赶话不带停。郭乘奕忍不住开了口:“你说话能不能别夹枪带棒的,教动作就教动作,非要加那么两句嘲讽的话有意思吗?” “你们要不想赢,就别报名。占着茅坑不拉屎有意思吗?比赛就是比赛,不是让你上场给大家展示你长得多好看跑得多优美的,就你们最爱护班级荣誉?思想进步?你们给我们班挣回一样荣誉了没?”殷盈嗤笑了两声:“排球排球小组垫底,篮球篮球小组垫底,装装拼搏精神就被老师夸上天,这年头日子不要太好混哦。爱练不练,随便你们。我还不乐意教你们呢,又收不到钱!” 她把接力棒往地上一摔,扭头就走。郭乘奕也火了:“你有本事一个人跑完四棒,真是的,你最能最厉害,那就别只在个人项目上出风头啊,要不是你撺掇了何芳几个高个子都不参赛,我们班至于连张乐怡都来支援篮球队吗?” 斯江捡起接力棒有点担忧:“她会不会不跑了?” 程璎笑着拍拍她们:“不会,她其实是生气蝈蝈要她跑第四棒,第四棒决胜负压力最大。她本来跑头棒,赢了是她奠定了领先的基础,输了呢是我们不行——哈哈哈。” 事实证明郭乘奕的安排还挺有用,她第一棒只落后了少许,程璎的第二棒追了回来,到了斯江第三棒又落后了一点,殷盈板着脸夺过接力棒就全力以赴,像风一样往冲向终点,斯江慢跑着跟了上去,一边喘气一边大声喊着殷盈加油,心情格外愉悦,她今天绝对跑出最快的速度了,殷盈虽然嘴上损,教她的时候倒真没藏私。 “初中女子4*100米接力赛,第三名:初一(2)班,第二名:初二(3)班,第一名初三(4)班,请参加比赛的同学到主席台领奖。” 看台上一片欢呼,何宏伟跑到看台下和斯江几个击掌相庆:“好样的,很不错,你们四个了不起。” 斯江和郭乘奕程璎抱在一起又跳又笑,转身见到殷盈抬着下巴一脸的不高兴,笑着朝她伸出手:“谢谢啦,殷教练,要没你突击教了我半小时,我肯定会落后别班很多,你就是飞也飞不出第三名了。” 殷盈见这么多同学在场,犹豫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伸出手,鼻子里哼了一声:“明年你跑得再快点,我们班至少是第二名。” 斯江一脸认真地表示遗憾:“要有四个殷盈,我们班肯定全校第一。” 郭乘奕和程璎哈哈笑:“就是就是。走了,领奖去。” “十三点兮兮的,还仙女呢,仙侬只头哦(神经病兮兮的,还仙女呢,仙个头啊)。”殷盈看着斯江的后脑勺,突然觉得她最看不顺眼的陈斯江好像也没那么讨人厌。 第一次站在体育比赛领奖台上的斯江顶着大太阳眯着眼往下看,见唐泽年正笑着朝自己挥手,还竖起了大拇指,她不由得脸一红,趁人不注意悄悄也朝他挥了一下手,又赶紧东张西望找起景生来,这下阿哥肯定同意继续教她游泳了吧。虽然他第一次教的时候她怕得要死,呛了水后差点在把阿哥勒死在浅水区,还抓得他胳膊上全是长长的血痕,气得他半死,但一回生二回熟,她连跑步都有了这么大的进步,游泳肯定也不在话下。 景生坐在主席台侧面看台下的阴影里,冷眼看着斯江和唐泽年的挥手互动,“切”了一声,拧开水壶一口气喝了半壶水。 “老顾,晚上带上兄弟几个去你家店里吃饭吧,我们也给阿妹庆庆功怎么样?” 景生掰开自己肩膀上的几只爪子,刚要让他们滚,转念一想却应了:“自带钞票粮票啊,别想占便宜。” “好咧!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要不要回家洗个澡再去?臭死了,别熏到阿妹。” “册那,爷老头子逼我去剪头发,我发痴了竟然不肯去。” 身后聒噪得很,景生一抬手,把剩下半壶水也一口气灌了下去。 校运会结束的时候才三点不到,返校的公交车上没了来时的欢声笑语,男生们席地而坐,东倒西歪,鼾声和打哈欠打声音绵绵不绝,斯江也直犯困,头一点一点往边上掉,最后靠在了方树人肩膀上睡着了。 方树人侧头看着斯江的小脸,剧烈运动过后她泛着粉红的皮肤几乎透明得发光,鼻尖上一层薄薄的汗,阳光透过树叶在她毫无瑕疵的脸上投下斑驳跳跃的细碎光影,细细的绒毛忽而明亮忽而柔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覆出一片温柔的阴影,她的嘴唇微张着,无损于这张面孔的美丽,平添了几分娇憨和天真。 青春真好啊。方树人简直有点挪不开眼,她从来不愿回想自己的十三四岁,那是她最惨白最残酷最疼痛的岁月。而眼前的小姑娘,似乎填补了那份空白。她突然觉得有个孩子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如果她真的哪天想不开了要生孩子,希望能生个女儿,至少她会让女儿像斯江这样拥有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再转念,方树人想起自己还不知道顾北武有孩子了没,如果有,肯定也非常漂亮。可是漂亮的女孩成长路上有多少顺当就有多少险阻,方树人不禁又想起丈夫唐思成最小的妹妹唐欢来,那个漂亮女孩儿的遭遇令人唏嘘,希望明年来上海借读后能让她忘却阴霾。 —— 斯江带着一群人从学校出来,看见景生的时候有点心虚:“阿哥,阿拉交关同学塞想去切饭,来塞伐?(阿哥,我们好多同学都想去吃饭,行吗?)” 景生扫了一圈,见林卓宇唐泽年都在,还多了两个脸生的男同学,便点了点头:“没关系,我也有几个同学一起去的。” “他们人呢?”斯江见他身旁空荡荡,不由得奇怪。 “不用管他们。”景生骑上车:“我们先走。” “阿哥——我、我今天不坐脚踏车。”斯江眨巴着眼,抱紧了手里的书包,小心翼翼地说:“我跟同学们先去趟新华书店,五点钟到店里,我们九个人,你先帮我们占个位置好伐啦?” “斯江阿哥,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书店呀?”李南热情邀约。 景生抿了抿嘴角,凉凉地瞥了斯江一眼,淡淡地道:“不了。” 脚踏车倏地穿过人群,越过一辆电车,猛地一转弯消失在路口。 斯江走了一段路后才回过味来,轻声问李南:“我哥刚才是不是有点不高兴?” 李南呵呵呵:“没。” 斯江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李南和张乐怡异口同声地说:“是很不高兴。” “很正常的,哪个哥哥看见自家阿妹被某个臭小子拐跑了都会生气的,唉,女大不中留啊。”李南摇头叹气,挽住斯江的胳膊,看了看后面的唐泽年:“而且老唐今天也太不会看山水了。” “啊?” 张乐怡的小脑袋凑了过来:“啧啧啧,你还不知道啊,老唐今天拿了男子四百米冠军,本来是你哥一路领先,最后二十米被老唐超了。” “我怎么没看见!” “你去上厕所了。”李南怜悯地看着她:“懒人屎尿多,我看你也不懒啊,怎么泡在厕所半个小时?” 斯江涨红了脸,她今天跑完接力赛,肚子一抽一抽的疼,有点风吹草动就疑心会不会流血了,就跑体育场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刀草纸,她折腾了半天,垫了薄薄两层走起路来就疼得要死,还只能夹着走路怕不小心掉出来,最后实在受不了只好又回到厕所丢掉草纸。 “仙女你是不是来那个了?”程璎轻声问:“我看你拔河比赛前走路有点怪怪的。” “没,没。”斯江脸更红了,加快了步子:“快点,过马路了。” “来哪个了?”张乐怡追着程璎问:“你刚刚问仙女来哪个了?” 李南一把捂住她的嘴,拖着她往前跑,还回头喊了一声:“你们男生离我们远一点,偷听被雷劈啊——” 林卓宇呸了一声:“谁要偷听了?你他妈声音比雷还响。” 高强和展韬挤眉弄眼低声议论起来。唐泽年看着前面五个女生的背影若有所思。 —— 晚饭吃得很热闹,十几个初中生把店里差点掀翻了。顾东文第一次见景生带他同学来吃饭,特别高兴。 “来来来,老酒切一点,酒量就要从小练一练。”顾东文笑眯眯地开了两瓶酒。 “阿舅!初中生不许喝酒!”斯江赶紧站起来把酒瓶拿走。 男生们呵呵呵:“叔叔,我们不喝酒。” “格么香烟切两根?”顾东文笑眯眯地又往桌上丢了一包软中华。 “初中生也不许抽烟!”斯江一伸手把烟也没收了,瞪着舅舅嘟起嘴:“阿舅,你干嘛呀,不许再考验我们学校的同学了,我们这里全是好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没有小流氓小阿飞的,你放心好了,对吧阿哥?” 景生的三个同学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不喝酒不抽烟不烫头,我们都是好学生。” 景生自顾自倒开水烫碗筷,心想顾东文才没空考验什么小流氓小阿飞的,他绝对是真要请他们喝酒抽烟的。 顾东文哈哈大笑,摸了摸斯江的头:“好好好,都听囡囡的。”他朝景生眨了眨眼:“今天庆祝阿拉景生斯江运动会圆满结束,我亲自下厨炒菜去。谁要是想不给我面子要付钱什么的,现在就出门右转,不送啊。” 一屋子学生面面相觑,唐泽年笑着说:“那就谢谢顾伯伯了,谢谢陈斯江。” 斯江拍了李南一巴掌:“便宜你了。” 李南只顾着研究黑板上的菜单:“阿爹啦娘咧,我全都想吃!一个也不想放过!” 菜上得很快,光盘速度也很快,隔了一个李南,唐泽年依然时不时精准地把斯江爱吃的菜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还用了一双他特地准备的公筷。李南和张乐怡不停起哄,林卓宇几个也酸不拉几地嘲唐泽年会讨好女孩子。唐泽年大大方方地毫不计较,斯江却很难为情,怕被舅舅听到了误会,说了好几遍不用不用,又见景生板着扑克脸,更紧张了。景生班上的三个男生忍不住让唐泽年无事别献殷勤。唐泽年也不生气,笑着解释长桌是拼起来的,女生们有不少菜够不着。大家一看,他还真都给其他女生都夹了菜,只是因为李南她们故意起哄,才令大家只注意到他和斯江身上。 晚上回到万春街,斯江忙着写运动会感想,预习明天的上课内容,收拾好书包,洗头洗澡,到九点多才有空翻出小说看。景生转了几圈,在她旁边坐下,翻开晚报,看了一刻钟后突然说:“那个叫唐泽年的家伙——” 斯江一愣,笑着纠正:“什么家伙不家伙的,难听色了(难听死了)。同学,唐泽年同学。” 景生眉头一扬:“那个唐泽年,你离他远一点。” 斯江瞪圆了眼:“为什么?!” “装。”景生瞥了她一眼:“这种人挺多的,端着,干什么都一副干部样,嘴上一套一套的,听着都是他对,做的全是好人好事。”和她以前一模一样。 斯江咋舌:“阿哥!” “干嘛?” “你根本不了解他好伐?凭什么说他坏话?” 万春街 第83节 “我说的都是实话。”景生皱起眉:“我一眼就看穿了,也就你们小姑娘戆呵呵的——” 斯江腾地站了起来:“阿哥你这才是听着都是你对吧?我觉得唐泽年同学挺好的。我们班同学都觉得他挺好的。” 景生冷笑了两声,把手里的报纸丢下站了起来:“随便你,懒得管你。” 斯江咬了咬唇,委屈得很:“本来就是阿哥你不对嘛,什么叫随便我啊?不就因为他四百米超过你拿了冠军你就看他不顺眼,他帮助了我好多,还帮了我们班——” “呵呵。”景生两步上了梯子:“以后上当受骗了别怪我没提醒你,戆徒。” “阿哥!”斯江气得捏着书的手都发抖:“侬瞎三话四!撒(什么)上当受骗啊,真戳气!” 景生手撑在阁楼地板上,人没跳上去,想了想转过头来睥睨着斯江:“格么侬(那么你)好好读书,覅欢喜男同学——” 斯江耳朵一嗡,血全往脸上涌,立刻高声喊了起来:“我才没有!你瞎说!” 景生耸了耸肩,面无表情地上了阁楼。 斯江在原地站了半天。上午比赛的时候明明都好好的,阿哥特地来指导她跳高,还看她接力赛了,为什么下午从学校出来,他就看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话也不跟她说了,也不笑,连李南她们都看得出他在对她发脾气,可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唐泽年又不是只对她一个人这么有绅士风度,别人明明也受到他照顾了,被骂的却只有她,还说得那么难听。她什么时候喜欢唐泽年了,真是的。斯江气得眼泪汪汪,再也不想理景生了。 原来不只是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呢。 第134章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性的。斯江已经不记得自己和景生闹过多少场别扭了,但对这次她印象格外深刻,一方面是由于这次别扭引发的后果堪称惨烈,另一方面和上次“不关你的事”导致的难堪完全不同,她委屈,特委屈,憋了一肚子气,还有一种被他戳破了自己一直都不确定的小心思的恼羞成怒,关于后者她不愿多想。 躺在床上抽泣的时候,斯江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重复播放着景生的话,还有他睥睨她的神情,他的眼神他上挑的眉头微翘的唇角,每一分每一厘都写着蔑视,冰刀霜剑似的刺得她遍体鳞伤,再一对比他平时的细致贴心和包容,斯江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蜷成一团缩在被子里直抽抽,越想越伤心,越伤心越要想,床单哭湿了一大滩,听到外婆的脚步声还要强忍着没事闭上眼装睡。 景生也没睡好,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睁开眼就想到斯江看唐泽年的眼神,像星星落了进去闪着光,闭上眼又想起唐泽年看斯江的眼神,潽出来的欢喜简直明目张胆。这才上了几十天学?她才几岁?就这么被戆呵呵地骗忒了?当他这个阿哥是摆设吗?一想到斯江以后为了一个男生哭哭啼啼,景生没法忍。他听到斯江在哭,那种压抑着的哭声,他从小听了太多,一听就要爆。但他不可能对着斯江吼,她甚至根本算不上是他的什么人。 想到这里,景生突然有点灰心,是他多管闲事了,以前他肯定不会管,果然日子过得太顺当,让他没了分寸,真把自己当成了顾家的人。 隔了一层楼板,楼上的男孩翻来覆去思前想后,十月底的天开着电风扇哗哗吹半夜。楼下的女孩在外婆的鼾声里小心翼翼地换了好几块手帕擦眼泪,枕头都换了面,闭上眼流泪睁开眼泪流。 万春街的日脚不等人,无论睡着的没睡着的,哭泣的烦躁的,一分一秒流逝如常。麻雀照旧在天色微熙时挤满了电线杆开始叽叽喳喳,蜂窝煤燃烧的味道逐渐弥漫开。 景生早上起来时头重脚轻,站着穿衣服,清鼻涕突然毫无知觉地掉在了手上,他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这么大第一次感冒了,下了楼却只见顾阿婆一个人在剪油条。 “囡囡急吼拉吼的,说要早自修,早饭都没吃就跑了。”顾阿婆拿棉布揩了揩剪刀:“对了,她说中午要赶黑板报,就留在学校里吃中饭,不跟你一道去善礼那里了。唉,怎么昨天不早点说,早说嘛我今天就早点去买大饼油条。” 景生闷头把油条夹进大饼里,吃了一碗泡饭,什么味道也吃不出,吃两口就得吸一下鼻子,免得清水鼻涕落进大饼里。 “咦,怎么你也感冒了?囡囡早上鼻头眼睛也是红彤彤。”顾阿婆拎起热水瓶给景生的军用水壶里倒白开水:“不许再喝学校那个冷水了晓得伐?什么真馏水假馏水的,不烧开了水喝进肚子里怎么能不生病呢。”她颠着小脚去五斗橱抽屉里翻药片:“你们开运动会嘛就容易出汗,一出汗就脱衣裳,风一吹就容易生病,唉——嗳,景生——景生?你有病就得吃药啊——” “阿奶,我先上课去了。”景生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 小姑娘生气,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报复性行为讲究短平快:不跟你说话,不跟你同路,不跟你一起吃饭。斯江看李南张乐怡闹矛盾的时候觉得她们这么做有点幼稚让人无语,但她对景生这么干的时候,就是理所当然别无选择。 四节课一晃而过,斯江翻出饭票和粮票的时候还很心虚,怕外婆忘记跟景生说了,又怕景生冲到班上来,磨蹭了会儿她忍不住跑到窗户边上偷眼往楼下瞧,心想如果景生真的在校门口等她,等五分钟,不,等十分钟的话,她就下去找他,至于要不要原谅他另当别论。 景生一上午昏昏沉沉的,课间休息被班长王璐逼着去了趟医务室,说怕他会传染给其他同学。校医量了□□温,低烧三十八度二,给他吃了两粒感冒药让他回家休息。景生因为下午有物理测试不想回,校医觉得问题不大就也没坚持,倒是王璐很担心,回到教室后特地去老师办公室给他换了一水壶热水,后排几个男生为这个还起哄了他们俩几句。 他推着脚踏车停在校门口等斯江,等了没一会儿,阴沉沉的天飘起冷雨来,被雨点打在脸上,景生这才想起早上阿奶说了斯江要留校吃饭的事,他朝斯江她们教室看了一看,抹了把脸长腿一蹬,脚踏车轮子滴溜溜转了起来。 斯江被景生那一眼看得吓了一跳,又躲了会儿才探出头去,校门口已经冷冷清清了,哪里还有景生的影子。 哼,就知道他无所谓的,说不定还求之不得呢,随便他去!斯江狠狠地攥紧了手里的饭票粮票往外走。食堂里人山人海,高年级的大多留在学校食堂吃午饭,斯江排了好一会儿队,突然被人拉出了队伍。 “叫了你半天,想什么呢?”李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晃:“我们早帮你打好饭了,看着你从这里飘过去,喊都喊不停。” “对不起——”斯江被景生冻伤的心骤逢暖流,鼻子直发酸。 郭乘奕程璎在窗前的长条桌边朝她们挥手,旁边坐着林卓宇和唐泽年,还有四班的几个同学。斯江犹豫了一下,她其实是想和唐泽年保持距离的,至少不能让景生觉得他说中了,但真的看到唐泽年,又觉得那样会很傻。 斯江刚坐下打开饭盒,就听见食堂入口处一阵轰动,有人高喊着什么挤了进来,有好几位老师饭也没吃急着跑了出去。斯江这一桌的人也都停了下来往外看。 “怎么了?”唐泽年一把拽住一个初二的男生。 “刚刚我们学校有同学在愚园路被公交车撞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 “听说撞得很厉害,人飞出去老远,吓死人了。” “撞了两个人,听说都是初二(4)班的,他们贺老师已经去了。” 斯江头皮一麻,立刻站了起来:“是我哥班上的!”她一抬腿想要跨过长条凳,腿却一软差点摔上一跤,幸亏旁边唐泽年立刻扶住了她。一桌人都有点发慌。 “同学,请问知道是谁被撞了吗?”唐泽年又揪住几个路过的同学问,他们却都茫然摇头。 食堂门口突然出现了何宏伟的身影。 “陈斯江——陈斯江在吗?” “何老师!何老师!我在这里。” 斯江慌得不行,脑子里乱成一团。 “初二(4)班的顾景生,是不是你哥哥?” “是的,是我阿哥——”斯江越想越怕,越怕越不敢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先别急,顾景生刚才被公交车撞了,现在救护车已经到了,你先去出事的地方,跟你哥还有贺老师一起去华山医院。学校会赶紧通知你们家长的——” 斯江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哭,又急又悔又怕,全怪她发什么神经要留在食堂吃饭,阿哥明明在校门口等她的,要是早两分钟她下去了,他肯定不会出事,要是她和他在一起,他也肯定不会出事。泪眼模糊中,她没留意脚下的台阶,整个人直接扑了出去,手心和下巴一阵剧疼。 “陈斯江!你没事吧?”唐泽年赶紧蹲下把她小心地扶了起来:“你手上流血了——” “我没事!”斯江甩开他的手,抬起手背擦了擦眼泪,低头说了声谢谢,往校门口跑去。 —— 景生被撞飞出去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反应,掉在地上后也没觉得疼,还立刻撑着地想爬起来跑,怕那发了疯的公交车停不下来再从他身上碾过去就真的完了,结果撑了两下没起得来,浑身都是麻的,倒是旁边跑过来许多人喊他别动,说他腿断了,他才看见自己的腿扭成了奇怪的姿势。然后是班长王璐惊慌失措的脸,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她拽着他非要给他雨伞,还好最后被他推开了,看起来没什么事,幸好今天斯江留校吃饭了,想到这里景生才开始觉得后怕,第一次后悔昨晚不该因为那么件小事跟她置气,要真的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撞死了,那家伙不知道要哭成什么鬼样,说不定一辈子都要怪在她自己身上。 “斯江?斯江?”景生无意识地喊了两声,想说自己应该死不了,但身边的叫喊声喇叭声渐渐远去,一切变得模糊发白,他竟然还想到了顾北武的那辆脚踏车,再努力睁开眼,细雨还在下,天是灰的,周围的声音又清晰起来。 “贺老师!贺老师——这边!顾景生他——”王璐嚎啕大哭。 “快点喊救护车呀,这个同学的腿肯定断忒了。”旁边有人说。 “打过了,禹谷邨门口公用电话亭格阿姨刚刚打过了,作孽哦。公交车出毛病了哦,突然之间冲到对过马路来,谁防得到?” “顾景生?顾景生?你还能动吗?能说话吗?哪里疼?”班主任的脸在景生眼中骤然放大,又突然缩小。 “腿动不了。”景生咬着牙回答:“贺老师,我妹妹陈斯江,初一(2)班——” 贺老师一惊,差点把他的头扔回地上:“她人呢?她被撞到没有?撞到哪里了?” “她在学校食堂吃饭。麻烦老师告诉她一声,今天放学我接不了她了。”景生不知怎么有点想笑,放在电影里小说里,有点遗言的味道。 “谁帮我去找一下何老师,何宏伟老师?好好好,谢谢你同学。” 救护车终于呜呜呜地来了,混乱中景生被抬上了车,贺老师朝学校门口看了又看,催着王璐一起上了救护车:“我们先赶去医院吧。” 斯江赶到的时候救护车已经开出去十几米开始加速,她急得飞奔上去哭着喊:“阿哥——阿哥!让吾上去呀!等等吾呀!” 车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景生身上,没人留意到车后面那个一瘸一拐拼命跑着追过来的女孩,她和救护车的距离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 斯江哭着拐上乌鲁木齐路的时候几乎绝望了,却意外地看见救护车慢慢地靠了边,有人打开了门朝她招手:“是不是陈斯江?” “我是我是我是!”斯江又猛地跑了起来,被贺老师拉上了车。 景生一路都疑心有听到她的声音,见她上车才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斯江吓得立刻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阿哥,阿哥!你别死,你别死你别死呀,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我不生气了,随便你怎么骂我都不生气了,真的不生气了。” 贺老师忍不住拍拍她的肩膀,斯江却抱着景生的胳膊直摇,眼泪鼻涕哗哗地掉在景生脸上肩膀上。 跟车的护士赶紧按住景生,扯开斯江的手,皱着眉训道:“你哥没被车撞死,也得被你摇得疼死了,别乱动他。” 斯江抹了把泪,就见景生睁着眼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 “烦死了你,我没死,没死,没死!”重要的事说三遍。景生看向斯江的手:“你的手怎么回事?走路还摔跟头?” 斯江泣不成声,也没忘记小小声回一句嘴:“那你怎么回事,骑车还被车撞?!”还和一个女生在一起! 第135章 景生从小到大受过不少伤,摔了磕了是小事,被打的次数多了后量变引起质变,变成了他打人,但打人的人其实也会受伤,跟着顾东文虚心学习后受伤次数才越来越少。 他进了医院后才发现自己的耐痛力退步得很厉害,在急诊做各项检查,被人来来回回地平台和检测台挪动,疼得他后槽牙咬破了牙肉,一嘴的血,硬是坚持自己挪上了ct台,一声也没吭。医生送了他一个“小关公”的美号,护士觉得名不符实,加了个字变成了“小白关公”。 等下午四点多送进骨科做完超声,总算能躺到病床上开始挂水,景生的右腿已经肿成了象腿,斯江的眼睛也肿成了核桃。王璐的家长来医院把女儿接走了,和景生没见上面,也没跟顾东文打个招呼。贺老师倒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替她家长再三道谢,赶回学校去汇报。 顾东文听完医生的诊断结果,倒是松了一口气。右大腿股骨干粉碎性骨折,很不幸,但不幸中的大幸是盆骨脊椎都没事,小腿没事,也不是股骨头粉碎性骨折,换成后者得将近三百天才能愈合。朱医生宽慰病人家属的方式比较特别,随便一个症状,都能举出两三个运气更差更糟糕的案例来,于是连斯江听着听着都觉得景生好像运气真不错。 等医生过来打牵引的时候,斯江一见锤子榔头钉子电钻彻底懵了。 “现在我们在膝盖下面五厘米这里钻穿打个洞,拉根绳子吊着秤砣,把他的腿拉长,免得骨头错在一起,稳定住断掉的地方,听得懂吗?”朱医生尽量讲解得通俗易懂。 “懂。”顾东文拍拍自己的腿:“我做过,要信不过您,全上海也没哪个医生信得过了。您就放心弄,就是这小赤佬皮薄肉嫩,麻烦朱医生下手轻点,下次给我点面子来东生食堂,我请大家吃饭。” 这医生吧,最怕两种人,一种完全不相信医生的病人和家属,你说什么他心里都不信,费再多功夫白干,有个风吹草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另一种呢是懂那么点医学知识的半桶水病人和家属,好为人师,你说什么他都要辩驳,把医院当辩论会,一副赢了你就赢了全世界的劲头,你还不能不搭理他。最好的就是顾东文这样的家属。 朱医生心里舒服,却想起另一桩旧案来,眉头一皱:“原来对过东生食堂的老顾就是你呀。”他睨了顾东文一眼:“小卢,你来给这个小同学打个止痛针。对了,上次在人民公园跟你相亲一见面跑掉的人,就是这个老顾?” 顾东文一愣,仔细看了看拿起针筒的卢护士,有点狼狈。卢护士温和沉静,朝他笑着点了点头:“不好意思,我们朱医生就喜欢开玩笑,您别在意。”顾东文抿出两个大酒窝,刚想描补几句,就被朱医生赶出了病房。 出来混,总有一天是要还的。顾东文叹了口气,拉着斯江在外面椅子上坐下。斯江坐不定,一抬脚又走到病房门口,却又不敢真的往里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来回转圈。 “没事,小姑娘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顾东文把她按回座椅上:“阿舅以前也被这么搞过,叮铃咣啷一顿敲,跟我做木头桌子一样,两下就搞好了,小事体。” 话音刚落,病房里传来景生一声闷闷的惨呼,是那种压抑到了极致依然压不住的痛。斯江打了个寒颤,扑进舅舅怀里又哭了起来,哭得整个人直抽抽。顾东文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阿哥树上没摔死河里没淹死火里没烧死蘑菇没毒死,这点骨折算什么,三四个月后又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小赤佬。” 斯江哭得更凶了:“阿哥!阿哥啊太塞古(也太可怜)了。”谁活了十几年就能摔下过树跌进过河遇到过山火吃过毒蘑菇啊,这还能叫运气好? 等朱医生出来,说消炎消肿四天,第五天上午第二台手术,上加固钢板。顾东文忍不住问了一句:“手术后能完全恢复吗?我儿子是区青少年游泳队的,明年一月有比赛。” “股骨粉碎性骨折要对合百分之八十都很困难。”朱医生扬扬眉:“手术呢,不是修东西,能修多久修多久修到好为止,伤口会流血,止血带有时间限制,我们只能在最短的时间把骨折复位到最满意的位置。” 看着朱医生的背影,顾东文叹了口气。 “你别太担心。”卢护士走了出来,柔声道:“你儿子这情况至少要四个月愈合。一月份的比赛是肯定参加不了的。好在他很年轻,手术后骨头的愈合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请你相信朱医生相信我们华山骨科。实际上能不能完全恢复,最主要得看他术后的功能锻炼,肌肉不能萎缩,关节要能自如屈伸,越早开始锻炼越好。那个时候会比较痛苦,你们家属一定要帮他坚持下来。恢复得好,完全不影响跑跳的。到时候我们会教你们,请用心把动作都记住。” 顾东文和斯江赶紧齐声应了下来。斯江进了病房,顾东文跟着卢护士走了几步:“小卢同志,上次人民公园那个事,实在不好意思——” 卢护士淡淡一笑:“没事,你说得明明白白的,挺好。我先去忙了,病人有需要的话按一下护士铃。” —— 万春街 第84节 病房里景生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斯江看着他膝盖两侧吊着的秤砣发呆。 顾东文看了看点滴的速度,又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模样,他伸手撸了撸景生的头发:“还好脸没破相,实在不行将来还能当个小白脸吃吃软饭。” 隔壁的病人和小护士都笑出声来。景生很想给顾东文个脸色看,奈何连摆脸色的力气都没,刚才钻洞穿绳打钉子挂秤砣的过程已经成为一片空白。顾东文里里外外跑了几趟,把护士们认了个脸熟,却没再见到卢护士,便让斯江留在病房里,他先回家跟顾阿婆交待一下,再准备带点日用品买些吃的喝的和水果来。 “阿哥,对勿起,噻是吾勿好。(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斯江凑近来,看一眼那秤砣,想到刚才景生那声惨叫,心一揪又哭得稀里哗啦。 “覅哭了。”景生忍不住叹了口气:“侬一直哭到现在了,切力伐?(吃力吗?)”小姑娘哪来的这么多眼泪,流都流不光,愁人。 斯江从口袋里摸出已经湿了好几遍的手帕,挑了个相对干净的一角擦了下脸,哑着嗓子说:“要是吾跟侬勒一道就勿会得——(要是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 景生勉力笑了笑:“瞎港,还好侬今天留校吃饭了,要勿然侬啊要切苦头(瞎说,还好你今天留校吃饭了,要不然也要吃苦头)。” 斯江倒是宁可和他一起躺着吃苦,也好过现在这么内疚自责。 两人一时无话,都想把昨晚的事抹平了去,又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个眼泪静悄悄的流,一个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不一会儿景生难受起来,手揪着床单,脸也涨得通红,上半身扭了好几下。斯江急得追问了半天,他偏偏不张口。隔壁病床的爷叔笑了:“小巨头(小鬼)是要撒斯(小便)还是出污(大便)?” 景生闭上眼回了一个字:“小。”他现在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吃中饭了,想到要躺在病床上大便,头皮都是麻的。 斯江倒没觉得害臊,立刻奔出去叫护士,很快有一个男护理工一个女护士匆匆进来,拉起隔帘。斯江紧张地听着里面一阵折腾,忽地传出水声来,她才吓了一跳轻轻跑出了病房,一想到景生这么要强的男生要经历这些,鼻子又酸了,好不容易憋回了眼泪。 墙上的时针过了六点,病房里传来饭菜香味,饭盒子和调羹碰撞出交响曲,热水瓶塞子“噗”地被拔出来,吧唧被塞回去时发出了尖叫。陆续有家属下了班过来探病送饭,一时间闹忙起来,打招呼的,问情况的,找护士的,交换小菜和水果的,服侍病人大小便的,给病人擦身的,处处有人,人人有事,虽然开着窗,房间里依然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混合气味,堪比公共厕所加菜市场加小吃店摆在了一起。景生和斯江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情景,都有些局促难受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毕竟他们也即将贡献一二了。不远处有妇女直接把丈夫的裤子往下扒,那男人拽着裤腰笑骂“册那有小姑娘呢”,妇女啪地一巴掌拍在他身上:“啥宁(谁)要看侬只老帮瓜。”斯江吓得直接把脸埋在了景生的手里,听到隔帘唰地被拉起来才敢抬头。 景生瞥着自己一手的眼泪鼻涕,无语问天花,天花不说话。斯江手忙脚乱地拿着湿手帕替他撸了一通。 “嗳,来来来,小旁友们切点苹果。”隔壁病床的爷叔左脚绑了石膏高高吊着,朝景生和斯江招呼道。他老婆递过一个搪瓷碗,笑着说:“看你们四点钟进来,估计出事的时候中饭还没吃吧?吃点苹果,盐开水烫过的。” 斯江接过碗:“阿哥,你能吃苹果吗?” “放心吃,肯定要消了炎才能动手术。”爷叔很笃定:“小巨头是个模子啊,噶痛啊勿叫,结棍。(小鬼是个人物啊,这么痛都不喊,厉害。)” “谢谢爷叔,谢谢阿姨。”斯江拿叉子给景生嘴里送了一块。 景生慢慢嚼着苹果,太甜了,全身所有的毛孔似乎都张了开来拼命吸收这点营养和水分。 苹果还没吃完,一病房的人都知道了景生怎么出事的,隔壁的爷叔也笑呵呵地把病友们的情况兜了个底。斯江一听,嗐,好像阿哥的确运气不错,听下来别人都比他惨。 景生眼风掠过门口:“斯江,外面好像是你们班的人。” 斯江愣了愣,走出去一看,却是李南和唐泽年。 “你哥还能说话呀。还好还好,吓死我了。”李南捂着胸口压低了声音:“我们给你送书包来的。老何说你明天也可以请假。” 斯江接过书包低下了头:“特别惨,是粉碎性骨折。他都快疼死了,医生刚刚还用电钻在他腿上打洞。” 李南吓得打了个哆嗦,半晌后唐泽年才开口问了一声:“对了,和你哥一起的那个女生没事吧?”学校里已经传开来了,当时和顾景生在一起的是初二(4)班的班长王璐,两个人好好地在马路边说话,对面车道的公交车不知怎么就突然发疯把人撞飞了。什么棒打鸳鸯,苦命小情侣,一个下午就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她没事,一点擦伤。我哥当时把她推开了,她家里已经把她接回去了。”斯江想到这个就郁闷,声音也闷掉了:“谢谢你们给我送书包来,你们先回去吧。我明天就不去学校了。” 唐泽年犹豫了一下:“明天你还在医院吗?在的话下午我给你送笔记来,我们两个班的进度一样。” “对对对,老唐的课堂笔记简直像是印出来的,我们以前要用抢的排队等的才抄得到,有他帮你灵得勿得了。”李南铆足了劲帮腔。 斯江轻轻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李南朝唐泽年挤眉弄眼。唐泽年温声道:“别担心,我小学两年级的时候在勇敢者道路摔下来过,右手臂粉碎性骨折,上了钢板,一年半才好,五年级的时候拿掉了钢板,你看我现在都挺好的,还能打篮球打排球。你哥运动能力特别好,恢复肯定没问题,就是骨头长好了后康复锻炼的时候会特别疼,无论如何得熬过去,熬过去就好了。” 李南也赶紧说:“就是就是你别怕,哈哈哈,我们谁不是九死一生过来的?我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摔在厕所里,头上缝了七针,吓得我姆妈啊,想吃什么都给我买,要不然我也能跟你一样苗条了。还有我们小学,每个学期都有人楼梯上摔下去,厕所里滑倒,楼道里撞破头,反正没死就是胜利。” 斯江再难过,都被她逗得展了笑颜,轻轻抱了抱李南:“谢谢你南瓜,谢谢你们。” “为仙女服务,是我的荣幸。”李南得意地拍拍她的背,冲着唐泽年扬眉吐气。 唐泽年笑着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第136章 顾东文是和顾阿婆一起来的,从店里带了饭菜汤,还买了一大袋各色水果,病房里送了一圈,也收下了其他病友的苹果香蕉,又去护士台医生办公室送了一圈水果,这次倒是见到卢护士了,就笑着搭了几句话。他没想要跟卢护士套近乎好让景生多得到点照顾,只担心因为自己当初的失礼惹得人家心里不舒坦,会在看不见的小地方为难景生,住院的没法自己动弹的病人最怕的就是这个,别说为难了,小疏忽都能让人多遭好多罪。 显而易见,卢护士在单位的人缘特别好,人人都为那次相亲故事替她打抱不平。李护士长还白了顾东文两眼:“有种人不想结婚就不要答应相亲,浪费大家辰光,阿拉小卢噶灵格小姑娘,又勿缺宁追。(浪费大家时间,我们小卢这么灵的小姑娘,又不缺人追。)” 顾东文笑眯眯地点头称是,弄得别人没脾气,卢护士反而尴尬起来,带他出了病房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向他道歉。 “实在难为情,不好意思,我们护士长特别护短,你别放在心上。” “不会,看得出你人好人缘也特别好。” 卢护士抿了抿唇,低头沉默了会儿才说:“你大概不记得我了,我去相亲是因为你帮过我一次。” 顾东文一怔,又仔细看了她两眼,实在想不起来。 “我之前那个,离婚离得很辛苦,那人动不动就等在医院门口找麻烦,前年七月他在楼下抓到我,拖着我过马路,经过你饭店门口,你出来砸了他一酒瓶打了他一顿。”卢护士抬了抬眼,又垂眸道:“后来在派出所你还赔了他一百块医药费,我都没怎么好好谢过你,那天在人民公园本来想请你吃个饭的。”却被他笑嘻嘻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东文想起来了,那个黄梅天的夜里落大雨,她被那狗东西揪着头发一路打一路拖过马路。有人上去问,那男人发了疯似的乱叫,转头又对她拳打脚踹。他看不得男人打女人,一见就想杀人,立刻拿了一瓶啤酒冲出去,直接敲在狗东西头上,又狠揍了他一顿,专挑验不出伤疼得死人的地方打。旁边还有人说是人家夫妻间的事用不着他多管闲事。后来去了派出所才知道这男人打老婆打了七八年,非说她和医院里的医生有一腿,怀孕的时候也打,孩子都被踢流产了,还被污蔑成“野种”。打完又跪着求原谅,自扇耳光,拿剪刀戳自己,检讨书保证书写了一堆,一提离婚就威胁要跳楼自杀。妇联、工会和居委调解了无数次,最后女人在单位同事的支持下起诉到法院才判了离婚,当然也没见狗东西真的自杀,还总是跑到女方家里和单位闹事,但被顾东文以暴制暴还是头一回,一回生效,竟再也没敢露过脸。 “谢谢你了。”卢护士真心道谢,多年噩梦一朝解脱,所以工会副主席说相亲对象是对面开东生食堂的个体户时,她立刻就答应了。其实那件事后她和同事们经常去他店里吃饭,他却好像完全不认识她,她也没机会提。 “欸,客气,举手之劳,是个人都会帮忙的。”顾东文不意掺和进人家最惨痛的过去,比卢护士尴尬一万倍,随意找了个借口逃回病房。 景生勉强吃了点东西喝了一小碗排骨汤,在顾阿婆的唠叨声中已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斯江收拾好了日用品,热水瓶里泡好开水,替景生洗了脸擦了手。骨科病房夜里不许陪床,七点半探病时间结束,护士们开始往外赶人。 出了医院,顾阿婆还在叹气:“唉,景生这个命哦,作孽啊。以后囡囡伊拉还是都留在学堂里吃中饭算了。” 顾东文却问了一句:“上次居委的刘阿姨介绍的小卢护士,姆妈你还记得伐?” “怎么不记得!”顾阿婆没好气地说:“护士多好,将来能好好照顾你,别看你现在能得很,将来老了有的罪受呢。刘阿姨后来还找我说了好几次,以为你嫌弃人家离过婚的,那姑娘虽然离过一次婚,工作上是一把好手,脾气也好,就是她之前的男人不是个东西,总上手打她才离婚的,人家还提出想请你吃个饭呢。唉,算了,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顾东文笑着搀住她:“知子莫若母嘛。唉,让你别跑这一趟,你非要来,也就只能待半个钟头,大晚上的何必呢。” 顾阿婆拉住斯江的手:“瞎三话四啥呀,景生不是你亲生的,那也跟着你姓顾了,就是我们家的大孙子。被车撞了骨头断了这么大的事,我不来看还算个人嘛真是的。我又不是八九十岁不能动了,以前你断了腿,还不是我天天给你炖猪肝汤骨头汤黑鱼汤往医院里送?那时候要买点肉啊鱼的多难哦,得亏北武从小机灵……” 老太太一路忆苦思苦,越说话越多。斯江一颗上下翻滚的心渐渐平复下来,走进万春街时正万家灯火,这日复一日没怎么变化过的老旧场景,突然变得很温暖很珍贵。 —— 第二天下午四点,病房开放探病,斯江和顾阿婆陈阿娘还带了陈斯好,抱着一堆吃的喝的进了病房,吓了景生一跳。 “阿哥,阿哥!”两岁半的陈斯好说话还不怎么利索:“好,好起来。” 病房里的人看到这个肉滚滚的小胖子,纷纷打趣,叫他过去吃糖吃水果,顺手摸一记捏一把。陈阿娘赶紧抱着斯好出去护士台边上量身高体重,不要钱,不量白不量。 一斤龙骨两根筒骨在煤球炉子上炖了六个钟头,里面加了两块瘦肉,半斤肋排,还有两根鸡大腿,用蛋清吸去浮沫后的汤水澄清。病房里的病友们啧啧称赞,到底是家里开饭店的,这汤光闻着就香煞人,顾老板有绝活。 “吃啥补啥。”顾阿婆把鸡大腿挑出来另放:“再没胃口这个也要吃下去啊。” 景生中午吃的也是鸡腿,顾东文从对面送过来的,他人不能进病房,托护士拿进来的。偏偏医院中午也吃鸡腿,所以对着第三顿鸡腿,景生实在有点头晕,但是阿奶一份心意,不想吃也得吃。 好不容易咽下今日份的第四个鸡腿,护士又带了一批人来探望他,却是公交公司工会的人,还带了一束萎靡不振的鲜花,一篮水果一网兜营养品,当然还有一只红包,里面装着慰问金。交慰问金的时候,工会负责人一脸慈祥地转向宣传干事的照相机,咔嚓,咔嚓,留下景生一脸冷漠。公交车司机闯了祸,单位托底,包一切医药费,不巧车子上也有十几位乘客受伤,轻重不一,有几位老头老太撞破了头,家属昨天到公交公司闹了一夜天,所以今天才有专人得空来探望景生。这边人还没走,外面又有人来。 王璐是跟着自家阿爷阿奶来的,也带了一篮子水果,还有两大瓶奶粉炼乳。 “谢谢谢谢哦。”王璐的阿奶不由分说握住了顾阿婆的手:“多亏了你家小顾同学推开了阿拉璐璐,要么璐璐肯定也要被车子撞着的,他真是太勇敢了,谢谢!” 顾阿婆昨天夜里还说过这家人的坏话,骂他们受了救命之恩只当没事一样,好像生怕被自家讹上,不上路,不要脸。这么一搞,她反而难为情起来:“这不算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 王璐的阿爷看起来就是个高级知识分子,亲切地慰问了景生两句,闻言严肃地纠正顾阿婆道:“老太太你这话不对,太唯心了,很不科学啊。小顾同学你安心接受治疗,你这个舍己为人的行为很了不起。我已经联系了报社,明天记者就会来采访你,这个事情学校和团委也必须好好宣传表彰一下,咱们一步一步来,现在社会上特别需要你这样的好人好事激励大家,不能什么都向钱看嘛。” 被老干部教育了十分钟后,全病房的人都沉默了。王璐红着脸拉了拉王阿爷的衣角,许久没开过会的王老局长这才停了下来,嗐,宝刀太久不用,不利索了,口渴得很,幸好斯江及时送上一杯水:“王爷爷您请喝水。” “好好好,谢谢你小同学,你是小顾同学的妹妹是伐?辛苦你了。” 斯江笑着摇摇头,和王璐对视了一眼,她其实有点好奇这位班长昨天怎么会和阿哥在一起的。这边王老局长喝完半杯水又开始教育公交公司的人,公交车的安全问题,驾驶员要严格把关,提高警觉性,事关全市人民的安危,不能放松警惕…… 还好,第四批慰问军团及时抵达,终止了王老局长的会议,副校长、教导主任和贺老师,还有方树人带着景生的书包以及营养品水果进了病房,护士直接不客气地把非直系亲属全部请了出去,病房里终于有地方下脚了。王老局长没来得及对学校领导进行安全教育,只能悻悻然离开。斯江把他们送出病房区,王璐咬了咬唇,轻声说她明天再来看景生。斯江一愣:“不用了,真的不用了。”王璐却含着泪摇头:“他都是因为我才——我会每天来陪他的。” 斯江揣着一肚子不舒服回到病房,贺老师正把全校同学的捐款交给景生,还真是笔巨款,一千五百多块人民币。景生哪里肯收,急得差点从病床上翻下来。 副校长笑着按住他:“这是我们全校师生的一片心意,无论哪个同学遭遇到这样的事故和不幸,学校都会发起自愿捐款,互帮互助嘛。如果你实在不需要这笔钱,以后可以拿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把爱心传递出去。” 贺老师说:“王璐同学写了详细的事情经过给学校,证明了你明明来得及躲开汽车却为了推开她才被撞成这样,这样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事迹不会平白湮没的,你放心,该有的荣誉和奖励,一样都不会少。” 景生一怔,立刻直起了上半身:“贺老师,没这回事。真的,我没救王璐,就顺手推了她一把,根本算不上什么——” “真正的英雄都是这样的。”教导主任打断了他,满意地拍了拍贺老师:“你们班出了两个好学生,一个诚实,一个勇敢,很好。” “不,真的,贺老师,你想想,我推着自行车在这个位置,王璐站在自行车这边,公交车从我对面这样斜着撞过来——”景生挥着手示意当时的情况。 “要不是你推开她,车头绝对会把你们一起撞飞。”教导主任笃定无比,还表现出了一丝幽默:“顾景生同学的物理课看来要加油了啊。好了,我们不多打扰你了。你安心住院,功课不要担心。” “今天班上已经成立了互助小组,等你手术后两周,每天都会有课代表和互助小组的同学轮流来给你补习,我们各科老师也会一周来一次。你放心,我们初二(4)班绝对不会让你落下的。” 贺老师笑着鼓励景生:“等你完全康复了,校田径队的大门依然为你敞开。” 临走前,方树人把这两天的代数几何关键点总结给了斯江:“要临时缺什么想吃什么,就到禹谷邨找你梅奶奶,别费力气跑回万春街。梅奶奶她可想你了。” “谢谢方老师。”斯江感动极了,再次庆幸阿哥和自己都在这么好的学校,有这么多好老师好同学。 第137章 斯江回到学校,宣传栏上已经贴上了景生的照片,“向顾景生学习”的大标题很是醒目。进了教室,不少人前来关心景生的伤势,也有人打趣这英雄救美代价不小,斯江难得板下脸冲着那两个男生发了火。 下午放了学,王璐主动来找斯江,要和她一起去医院探望景生。早上被斯江下了脸面的男生吹了声口哨唱了一句“姊妹那个情深呀”,一溜烟地跑了。 王璐羞红了脸,见斯江一脸不高兴,便有点紧张,她很想和斯江处好关系,去医院的路上三句不离景生,赞美钦佩又不停自怨,说来说去都印证了英雄救美那四个字。斯江迫不得已听了一路,到了住院部楼下心里烦躁得厉害,推说要去买些吃的,让王璐自己先进去。 揣着小钱袋子里的几块洋钿,斯江沿着乌鲁木齐北路往南走,却没什么小摊小贩能花钱的,再往前路口是一片乌黑的围墙,岗亭前站着持枪守卫的士兵,围墙上挂着美国国旗,转角处簇拥着不少人,激动地交流着申请签证的信息。斯江站着听了一会儿,突然无比想念远在美国的小舅舅,小舅舅每个月都会写信给她,告诉她许多大洋彼岸的事,又想起小时候她从中福会上完课,阿舅接了她,脚踏车踏得飞快,从这里左转去淮海路,一直骑到哈尔滨食品厂买一堆点心零食,再有说有笑地回万春街。后来去少年宫接她的人变成了景生,一起看电影一起买点心一起排队吃小馄饨生煎馒头的人也变成了景生。 想到以后阿哥身边会多出来一个女生,大家都说他们两个很要好很般配,阿哥为了伊宁可自己被撞断腿,不知怎么斯江悲从中来,就这么站在路口哭了起来,哭了两声,见岗亭那边的士兵看向自己,心一慌,抹了泪赶紧往回走。 到了病房门口,斯江放轻了脚步,偷偷朝里瞄了一眼,却见景生躺在病床上,王璐坐在边上捧了一个小碗,手里叉着一块苹果。 “阿哥,我来了。今天疼得厉害伐?”斯江搁下书包,站在床尾没话找话说:“阿舅马上就来,给你做了蹄髈汤和酱爆猪肝。对了,姆妈昨晚说要给你寄一袋子新疆大枣,还有南南说一放假就回来看你,她还要给你做慰问卡。” 景生睁开眼,抿了抿唇嗯了一声,又疲倦地闭上眼,上午报社记者来折腾了一个小时,非要把他塑造成英雄少年典型人物,他怎么说都是太谦虚太淡泊名利,下午各项检查,搬来搬去疼得死去活来好几回,刚躺下睡了一会儿,王璐就来了,他跟卢护士说了好几遍,不是家里人谁也不见,架不住她直接在护士台哭上了,进来后又好一顿解释,还以为他依然在生气出事那天她父母直接把她接走招呼都不打的事情。 王璐站了起来,有点委屈:“斯江,你劝劝你哥吧,他又不肯喝水又不肯吃苹果——” 斯江倒了一杯水,拿勺子凉了会儿,把病床摇起来一点,一勺一勺喂了景生半杯水,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又剥了根香蕉给景生。王璐看了看时间,黯然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斯江送她出去,见她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又有点不忍心,不自在地多解释了一句,苹果吃了大便会硬,护士建议吃香蕉会好一点。王璐愣了愣,脸上飞起红云,临走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唉,谢什么哦,你别再来就好了。斯江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言不由衷地说了声别客气。 —— 景生手术前特别紧张,脸上却没显出来,病友们都说“小白关公”名副其实。晚上十点钟卢护士来给他送了一小袋饼干,叮嘱他喝点水再睡,算是术前最后一餐,又解释了一下备皮、插导尿管和打麻药会出现的反应等等。 虽然难以启齿,景生还是垂眸低声问了一句:“能有个男的来帮我那个吗?”他已经知道备皮不只是刮腿毛了。 卢护士淡淡地说:“医护眼里不分男女,妇产科还有男医生呢。插导尿管会比较疼,从尿道口插到膀胱,大概一至两分钟,你越放松越容易过去。” 万春街 第85节 景生打了个寒颤。 “打了麻药如果犯恶心发冷,记得告诉麻醉师,别怕,也属于正常反应。”卢护士临走前又看了景生一眼:“术后如果真的很疼,不要强忍着,不然我们不好判断。” 第二天进手术室前,备皮结束插好导尿管的景生发誓,这辈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再进医院。等在外面的斯江见他一脸心如死灰,吓得不轻,捏了捏他的手:“阿哥,没事的,我们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加油!”顾东文拨弄了一下毯子外的导尿管,见景生脸上抽搐起来,忍着笑着低头在他耳边问:“要不要请医生顺便帮你割一下包皮?”气得景生眼里喷火。 看着景生被护士们推了进去,斯江刚想问为什么要顺便割一下包皮,包皮是什么,顾东文就朝她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嘘,别问,只有男人才有的东西,勿是好么子(不是好东西)。”斯江红着脸瞪了舅舅一眼,转身不理他了,景生阿哥也太塞古了,摊上了个这么不靠谱爱开玩笑的爸爸,真是! 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景生一直迷糊到晚上,身边走马灯似的有人来来回回,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整个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却无端地有种安心感。他只依稀记得打完麻药后的那种冷,冷到他直打哆嗦,那一刻他体会到极端的恐惧,他想说他很不舒服,很冷,犯恶心,但嘴巴张了,发没发出声音他自己也不知道。无影灯下很多人在忙碌,他听得见水龙头哗啦啦地响,医疗器械钢铁碰撞的轻微响声,还有麻醉师和医生笑着在聊天,那一刹,景生觉得也许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手术台上无人知晓,直到有人突然往他脸上罩了一个罩子,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究竟是那个罩子起了作用还是麻药起了作用,他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麻药劲过去了,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排泄物的臭味和饭菜味混杂着冲入他鼻子里,景生转了转头动了动手,感觉到腿上开始沉甸甸的发疼,腰上打麻药的地方也疼,比骨折的时候还疼,疼到他整个人发抖。夜里医生查完房,他终于没忍住告诉卢护士:“疼,特别疼。” 卢护士算了算术后的时间,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回来给了他两粒止疼片:“实在疼得吃不消就吃,不然一夜都睡不了。” 吃了止疼片好了不少,景生在病床上很快睡了过去,他梦见了景洪的农场,无边无际的橡胶林,凌晨四点钟的星河特别壮丽,他穿梭在雨林中,一树一木,一草一花都那么熟悉,半空坠下的大蜘蛛,随处出没的蜥蜴,漠然游动的毒蛇,和他擦身而过又互不干扰。他爬上树,丢给懒猴一根香蕉,淌过澜沧江的支流,给落单的小象洗澡,跟在蓝孔雀后面,想要捡几根它掉下来的羽毛给姆妈插在酒瓶里做装饰,他穿梭在苗家的村子里,看着人家檐下晾晒的腊肉和咸鱼流口水。夜里回到破旧的宿舍,却空无一人,顾东文不在,姆妈也不在,他心慌慌地四处奔走,可是喊出口的声音像被闷在罩子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终于在密林的深处,他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那是他们常偷偷收听的敌台,他躲在树后,看见姆妈赤着脚踩在顾东文的脚上,两个人抱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微微笑着,不停地转圈。他生气地跑了出去,大喊:“我疼!疼死了,我都疼死了——” 醒来的时候,景生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卢护士在给他换盐水瓶,天已经微微亮了。 —— 眼看景生的生日肯定要在医院里过了,斯江绞尽脑汁,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才好。李南给她支了个妙招:“不如折幸运星吧,现在很流行这个,特别适合送给病人,能带去好运。”斯江不会折纸,张乐怡自告奋勇教她,结果女生们都很感兴趣,一下午就折了几十个,虽然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堆在一起也很有仪式感。 斯江礼拜天去福州路买了几张彩色纸回家裁成细长条,认真地在纸条背后写下一句句祝福。 “祝阿哥早日康复。” “好运不断,心想事成。” “田径队必进!” 十几个常用口号喊完了渐渐变成了小小的心愿和承诺。 “等阿哥你腿好了记得教我游泳。” “我请你去看电影,看好电影请你吃中冰砖。” ”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们一起去大姨娘那个舞会吃免费大餐。” “我就是阿哥的拐杖,随便你用。” “我马上就学会骑脚踏车了,以后我带你上学。”“我会做荠菜大馄饨了,等你出院了做给你吃。”……林林总总,越写越多,九十九个幸运星差点不够写。七彩缤纷的胖星星叠在玻璃奶瓶里,美得很。 七号这天正好也是礼拜天,斯江下午拖着外婆一起去凯司令买了几个栗子小蛋糕,再去东生食堂等顾东文收拾好景生的晚饭一起去医院。顾东文问她给景生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斯江笑盈盈地说是秘密。三个人上了楼,却见护士们都簇拥在病房门口,笑声不绝。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里面有人唱起了生日歌,一遍中文后又唱了一遍英文。 斯江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却是王璐带着初二(4)班的十几个同学来给景生过生日,病房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鹤,还有气球,小台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景生斜靠在病床上微微笑着,看得出很感动。 看到斯江,王璐赶紧过来解释:“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想等你们来了一起庆祝的,因为好几个同学的课外班是五点钟,所以就先——” “没事,没事,谢谢你们,同学们有心了。”顾东文笑着说:“太谢谢了,这是景生长这么大第一个生日会,太盛大了,我这当爸爸的特别惭愧。改天请大家到我们饭店来吃生日宴。” 同学们都哄笑着应了,有个女生笑着说:“那我们可都沾了班长和顾景生的光了,其实这些都是班长组织的,她准备了好多天,这九百九十九个纸鹤,代表了班长——和我们大家的祝福,希望顾景生早日康复,回到我们温暖的初二(4)班集体中来。” “还有蛋糕,是班长特地去锦江饭店订做的,馋死我们了,顾景生,快点切蛋糕吧,好歹我上魔鬼英语课之前来点安慰。”有男生振臂高呼。 景生拿过水果刀,笑着切开蛋糕,王璐接过第一块送到顾阿婆手里,顾阿婆感慨万千,连声道谢。斯江咬了咬唇,想起自己背包里小小的牛奶瓶里可怜的九十九个幸运星,突然庆幸没有提早来。她安静地接过一块奶油蛋糕,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确实非常好吃,她把脚边装着四个小栗子蛋糕的饭盒往病床下踢了踢。吃完最后一口蛋糕,一片闹腾中,斯江抬起头,看见王璐的眼睛里闪着星星,比幸运星更亮更美。 如果她是阿哥,应该也会喜欢这么有心的女孩子吧。斯江又默默低下了头。 同学们走了,病友们开始揶揄顾东文,开着景生和王璐的玩笑,有人扯下那彩色的线,仔细研究上面一只只纸鹤,赞叹现在的小姑娘多么心灵手巧。 景生吃好晚饭,一家人说了会话,顾东文帮他躺着上完厕所,打水替他擦好身,往他手上套了根红绳手链,上面吊着一颗金珠子,和给斯江的那根一模一样。 “辟辟邪,压压惊,以后就都顺顺利利了。”顾东文扯住景生的脸皮来回拉了拉:“你还真是比你老子有出息啊,当年都是我们费尽心思去讨好小姑娘,现在啧啧啧,倒过来了。” “你又瞎三话四什么!”景生别开脸:“卢护士找你呢,你还不去费尽心思负荆请罪?” 顾阿婆笑着往景生枕头下塞了两张符:“这是静安寺和玉佛寺请的两张平安符,都是大师开过光的,你以后也要带在身上。囡囡啊,你给阿哥的礼呢?看你那天忙活了一整天,写啊弄的,星什么星的,快拿出来呀。” 斯江抬眼瞄了一下景生,神使鬼差地说:“外婆你弄错了,那是给我们班级活动要用的。”她从包里取出饭盒子,打开来闻了闻:“我给阿哥买了栗子蛋糕,不过可惜阿哥已经吃过奶油蛋糕了——” 景生一把抢了过去:“你还想私吞?无法无天了你。” 斯江递给他勺子,眯起眼笑:“祝阿哥生日快乐,早点活蹦乱跳。” 景生一口气吃了两个:“剩下两个我明天当早饭。你下个礼拜期中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斯江哈哈笑:“全部及格没问题,我就缺了一天半的课,早补上了,等下回家再复习一下代数和物理的错题。” 景生想起唐泽年送来的笔记和错题大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给斯江出题帮她复习分析的活现在都轮不到他了。 这夜回到万春街,斯江把那装着幸运星的奶瓶塞在了装小学课本作业本的纸箱子里,堆到了大衣柜的最上面。人生第一次用心准备的生日礼物在遭到降维打击后就这么被雪藏了起来。 第138章 景生术后的日子极其枯燥,他感觉得到右腿在石膏里一天天的退化,有种慢慢生锈和枯萎的感觉。每天吊六瓶点滴消肿,另外打防血凝的针,别人都说这个针巨疼,他觉得比起插导尿管还好,就是皮下注射不容易消痕,两条手臂布满了结块。斯江认真地画了一张结块地图,按注射日期标上一二三四五……,好方便护士选空档避开最近几天的针眼,成了骨科病房的佳话,不少其他病房的病友和其他楼层的医护都特地跑来瞻仰“结块地图”,朱医生笑言斯江将来可以考虑考医大。 顾西美寄了十斤新疆大枣到万春街,同时斯南的慰问信也到了,还附上了几张她c位出道的《绣红旗》演出照片,节目在阿克苏拿了一等奖,去乌鲁木齐参加自治区汇演拿了二等奖,上了报纸和电视,照片上的斯南表情悲壮,英勇无惧的革命情怀感染力极强。病友们表示:景生你家小阿妹和大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小阿妹更漂亮些,像外国洋娃娃。 邻床爷叔对斯江开玩笑:“斯江你也好看的,就是门牙大了点,像只小白兔,真可爱。”斯江立刻抿紧了唇不肯说话。又有一个自来熟的阿姨凑过来哇啦哇啦:“刚刚走的那个小王同学也漂亮的,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洋气,有派头。斯江啊,阿姨说几句不好听的,不过都是为你了好,你可不要生气,其实你可以学学她穿衣裳,小姑娘嘛不要天天灰不落拓的,小王同学那件玫瑰红马海毛开衫真好看,还有今天她穿的大红风衣多精神,啊哟,还都是一百(第一百货)买的名牌,一分价钿一分货,勿会错格(不会错的)。”斯江不理她,端起脸盆出去打水。 “要我说,小王同学最好看,对伐?”阿姨来劲了,非要大家同意她的审美:“斯江也太瘦了点,小姑娘还是要有点肉才好,要不然将来生孩子有得吃苦呢——” 景生突然“啪”的把照片收了起来,沉着脸说:“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家斯江就叫好看,别人跟她比,至少差十条黄浦江。” 阿姨冷不防被冲了两句,一时脸上下不来,尴尬地笑了笑:“啊哟,到底是亲阿哥阿妹,好好好,你家斯江最好看,阿哥心里总归阿妹最好看,真是要好得来。” “我家南南也好看,不过比起斯江也要差一条黄浦江。好看就是好看,跟阿哥阿妹没什么关系。”景生撩了撩眼皮:“当然,只有上过美术课的人才会懂什么叫真正的好看。” 阿姨气得嘀咕了几句,悻悻然回到自家病人那边去了,爷叔们笑得不行,等斯江打了水回来,发现病房里气氛诡异,景生躺在床上闭着眼,一贯上翘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纹,很明显,阿哥生气了。斯江绞了毛巾给景生,看向邻床的爷叔,无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十条黄浦江。”爷叔朝她眨眨眼。病房里的人们大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了景生的话,开始认领自己和斯江相差几条黄浦江。 斯江臊得涨红了脸,手里下死劲捏了几下毛巾,最后扔在了景生脸上:“阿哥!侬最戳气了!”景生见她气跑了,随手丢开毛巾,一把扯起被子蒙住自己,脸狂热,心狂跳,他怎么就突然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人计较起斯江好看不好看了,看来不只是大腿在生锈,脑子和嘴也好像一起生锈了,真是有毛病,病得还不轻,一天吊六瓶点滴估计不够。 陈斯南半辈子都记着这一条黄浦江的仇,动辄搬出来要挟景生,没少敲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景生每遭勒索,就不免有“一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感慨。 —— 十一月下旬,景生终于摆脱了在病床上大小便的人间炼狱,开始拄着拐杖在病房的长廊上慢慢走动,下午四点到六点,班上的互助小组会来病房给他补课,王璐依然天天锲而不舍地来报道,无论景生说多少次也不退缩。病友们开玩笑说上辈子小姑娘肯定欠了景生很多钱,这辈子来还债的。 景生拿王璐没办法,说不感动是假的,除了家里人,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好得这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好得让他有点承受不住。同学们的揶揄,病友们的打趣,护士们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有斯江显而易见的排斥,都阻挡不了少女的热情。 王璐沉浸在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自我感动中,以往一年多积累着的隐秘的喜欢和爱慕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去处,爆发出了全部的热量。父母严厉的责骂,阿爷阿奶委婉的劝导,贺老师的暗示,都给她熊熊燃烧的爱情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悲壮。 她为自己敢于突破家人和世人的世俗眼光以及种种阻挠而倍感骄傲,甚至期中考试有了超常的发挥,进入了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成绩论英雄,她的父母不再指责她显而易见幼稚可笑的“喜欢”,贺老师叹着气要求同学们不要把纯洁的友谊和感恩扭曲成男女之情。 王璐还积极申请了入团,并顺利通过,成为了团委的宣传干事。景生的采访片段,循环在校广播台播放,宣传栏里贴了各大报社的宣传稿,平凡的初中生做出的不平凡的选择引发了热议。每天看到景生的时候,王璐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满足,从模糊到明确,她最终确信是她,是最美好的爱情,打造出了更完美的她以及更完美的顾景生。 斯江的期中考试几何和化学没发挥好,最后排在全班第二十七名,比她自己预想的末十名要好很多。方树人特地找她分析了代数几何的卷面,表扬她这次代数考到87分很不容易,鼓励她再接再厉。语文周老师让她把作文誊写出来,贴在了教学楼一楼的“美文欣赏”栏。 景生笑着说没想到她代数和物理考得这么好,看来以后他这个阿哥无用武之地了。斯江表示要感谢唐泽年,没有他的笔记和分析,这次代数和物理的几道大题肯定完结,还要感谢赵佑宁,有好几道小题都是他给的卷子上出现过的。景生呵呵呵,嘲她这发言像是登上了领奖台,两人你来我往又互嘲加自嘲了一番。 顾西美带队在乌鲁木齐拿了二等奖,很是出了风头,八百块洋钿砸下去,音乐老师的事终于敲定下来,她趁着去教育局办手续的时候看了几所小学,不想又遇到一个难题:斯南只有八周岁,入学后她得重新读二年级,一个学期后如果考到双百,才能参加跳级考试,再看考试成绩确定跳去几年级。西美和陈东来商量来商量去,无奈之下只能向形势屈服,不料回到阿克苏和斯南一说,斯南炸了,大闹了好几场,说姆妈是骗子,让她白上了几年学,少玩了两年,亏大了,被西美按住后,屁股挨了好一顿揍,她干脆拿出了演江姐绣红旗的气势,不屈不挠地高喊“打倒母帝国主义”,把西美气得头晕眼花。加上学校里陈校长梁主任对她攀了高枝颇有微词,不少教职工背后议论顾老师过河拆桥不地道,西美这多事之秋过得可谓有得必有失,有喜必有忧。 于是在电话里听到斯江的成绩和排名后,顾西美有点懵,脱口而出三连问:“怎么考得这么差?你是不是以为考上市重点就可以放松了?心思都放哪里去了?” 原本还挺高兴的斯江,一肚子老师们怎么表扬她肯定她鼓励她的话,立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嘴巴张了张,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西美见她不作声,以为自己说中了,又觉得她这学期疏忽了监督斯江,急得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对电话那边姆妈喋喋不休的失望和怨怼,斯江突然喊了一句:“你除了会看分数看成绩,还会什么?” “你说什么?!”西美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你和爸爸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你还觉得你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的话,不会考出这样的成绩。”西美大怒:“陈斯江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姆妈说话的吗?” 旁边的斯南吼了一句:“有!我!” 话筒里传来“啪”的一巴掌,斯江沉默了几秒:“我们班多的是比我更聪明的人,我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不努力,但别人也一样很努力的,我们全校没有人不努力。我也想考第一,我想要考得更好,考得不好我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那你就更努力一点啊,难过有什么用?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报——” 斯江忍着泪转过身,低头踩着地上石头缝隙里半枯的野草:“你根本不懂!我考进学校的时候是班上女生最后一名,我只比分数线高了1分,在全班原来是排在四十一名的,现在我考到第二十七名,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两个月再努力也不可能冲到第一第二前十的——” 西美打断了斯江,斩钉截铁地灌输自己的成功教育理念:“怎么不可能!南南以前倒数第一,一个暑假后就变成年级第一了,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行!” “我有再多自信,被你一说就都没了。”斯江哽咽道:“姆妈,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周老师方老师何老师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小舅妈那样,你一点都不理解我,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陈斯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西美一颗心提了起来:“你让外婆接电话,我要好好问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看小说了,有没有不三不四的男生——” “我在看小说!”斯江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用找外婆,我一直在看小说,每天看,因为不看会死!我们班二十一个男生,每天都会和我说话,但是没有任何人是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小阿飞。还有,如果我考了最后一名或者倒数第二,你是不是觉得我完蛋了没救了可以去死了?!” 话筒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顾西美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斯江竟然挂断了她的电话,还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完全不像斯江会说出来的话,还指责她不懂,说她不理解她,什么考最后一名就可以去死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避开了她的视线,梁主任尴尬地举起了茶杯,喝进半大口茶叶,赶紧往外叭叭叭吐,斯南趴在电话机旁边仰头看着姆妈,眸子闪闪亮,有点幸灾乐祸:“阿姐发脾气了。” 西美放回听筒的手直抖,她引以为荣的教育经验瞬间崩塌,甚至想象得出其他老师心里的不以为然。但这没什么大不了,对她没什么影响,她就要调去乌鲁木齐的重点中学任教了,眼前最要紧的是要把斯江走歪的路掰回来。 西美前思后想了一夜,越想越火大越想越焦灼,没事找事又把斯南训了一顿,第二天放学后是组织学习,她回到宿舍,发现斯南还没回来,等到晚上八点多,晚饭烧好了,天都黑了,依然不见斯南的踪影,西美出去喊了一圈,斯南的班主任疑惑地说:“陈斯南今天说自己肚子疼,上了一节课就回去休息了啊。” 陈斯南在西美枕头上留了一封信,拿走了她藏在衣柜深处的四十块钱,只身踏上了返沪之路。 “我不去乌鲁木齐,我回上海找阿姐了。阿姐很伤心,我回去哄她开心,还有我想大表哥了。妈妈,我对你也太失望了。” 西美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梁师母身上。 第139章 顾东文在站台上看见斯南的时候,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一个箭步上前,把这臭丫头扛在了肩膀上,大手高高举起,先赏了她屁股三巴掌。 “上天了侬!小把戏!”顾东文板着脸:“侬闯祸了晓得伐?” 阿舅凶归凶,和姆妈一样,巴掌落在屁股上并不疼。斯南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糊了他一脸口水:“阿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趟车上的呀?看来我是孙猴子你是如来佛,我从阿克苏跑了这么远,还是落在你手掌心了。” “还皮!还嘴巴老!”又是两巴掌落下去,顾东文声音更凶恶了。 “哎呀呀呀,疼死了。”斯南咯咯咯笑,两条细腿在空中乱蹬:“阿舅,我好几天没洗澡了,乌鲁木齐冻死个人,幸好有梁阿姨在——” “您是北武的大哥吧?阿哥侬好。”梁乘务员笑着把大包小包递给他:“这是我们乘务组送给南南的一点东西,你带回去吧。” “太谢谢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顾东文把斯南放下地,接过东西再三道谢。 陈东来从克拉玛依赶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斯南已经搀着一个老太太混上了火车,她额骨头也高,一上车就顺顺当当地找到了熟人,梁乘务员吓了一大跳,问清楚她怎么回事,赶紧报告了列车长。等陈东来顾西美辗转得到消息的时候,火车已经过了西安。 79年斯南被景生斯江送上火车独自返疆的时候,没精打采了一路,这次回上海她精神抖擞,加上和姆妈斗争胜利的激动,几个钟头就把整列火车从头逛到尾,和乘务组的人混得极熟。如今没了知青大军,53次列车已经不再是“强盗车”,斯南晚上笃悠悠地在餐车白吃白喝,一顿饭的功夫就把家底全抖落完了,没想到列车长激动不已:“南南啊,阿拉53次列车就是侬出生的地方啊!要命哦,你们不知道当年多惊险哦,真没想到小囡囡现在变成了噶漂亮的小姑娘——” 等列车长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说了半个小时后,乘务组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激动得不行,宣布斯南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停一个站就冲下去给她买一堆吃的玩的,斯南认了好些干姐姐干哥哥过房爷过房娘,感觉整条乌沪铁路都是她的天下了,把她得意得不行,尾巴翘上了天。 万春街 第86节 斯南新认的列车长干爹也赶过来和斯南告别,依依不舍地摸着她一头卷毛:“过房爷的电话号头记好了伐?(干爹的电话号码记好了吗?)” 斯南认真点头:“记好了!谢谢干爸的大红包。” “下次要坐火车,先给我打电话,干爹去接你上车,不许自己乱跑了,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列车长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糙汉子的心都要碎了。七八个乘务员围着斯南细心叮嘱,谈笑间还斤斤计较斯南多叫了哪个干哥哥干姐姐一声。 顾东文瞠目结舌,这小鬼离家出走,居然一路顺当,频遇贵人,有吃有喝有拿,还有人送红包给她,这什么世道,他八岁的时候才打服了万春街,外甥女靠脸和嘴已经征服了一条八千里长的铁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顾阿婆见到斯南,又哭又笑又骂又抱,催着顾东文去陈家报平安给西美东来打电话,转头把斯南按在大浴桶里烫得她哇哇叫,丝瓜筋从头到尾下狠手刷了三遍,拎出来换了一身斯江以前的衣服鞋子,还没擦头发,陈阿娘陈阿爷带着斯好上了门,劈头就是一顿严肃的教育。 斯好已经不记得斯南了,只对她湿漉漉的一头卷毛感兴趣,扯着往嘴里咬,嚼不动又吐出来。斯南把他脸上的胖肉左扯右拉,让他叫阿姐,斯好摇头:“侬勿是吾阿姐。”气得斯南一口咬住他的胖脸蛋,斯好哇哇大哭起来。陈阿娘一看宝贝孙子脸颊上浅浅两个牙印,气得不行,一边哄斯好一边说斯南,心想东来西美两口子怎么就生出斯南这么个小霸王,一点也不像陈家的人,才几岁就敢逃学,竟然一个人从新疆跑回上海来,还这么野蛮。陈阿爷下了狠心要把斯南拘在自己眼皮子下面掰掰正。斯南却哈哈笑:“小哭包,羞羞羞。”至于阿爷训的那些大道理,斯南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放在心上,上学不上学对她来说就不是个事。 —— 顾东文带斯南去医院探望景生。一见到景生,斯南就猛虎扑食般地抱住了他不撒手。 “大表哥!你太可怜了,我可怜的阿哥呀,那该死的公交车在哪里?我一定要去踹烂它,还有那个开车的司机,我要杀了他给你报仇!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斯南恨恨地说。 “好了,谢谢侬了,先放手。”景生腾出一只手把她往外推。 斯南又扑上去搂住他的腰,眼泪水滴答滴答:“阿哥,你真的把我吓死了,我好几天都没睡,一闭上眼就看见你血淋哒滴地躺在马路上直抽抽,呜呜呜,我太想你了,所以我一个人跑回来看你了。” 景生被她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垂眸睨她:“你不是被你妈打了才离家出走的?” 斯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会!你知道我妈没事就要揍我几巴掌的,一点也不疼。我专门回来陪你的。”她仰起头,抽噎了几下:“幸好阿哥你的脸没受伤——” 顾东文哈哈笑,景生黑了脸:“起来,放手。” “不放不放就不放,我要一直抱着你。”斯南眨巴眨眼,眼泪水滂沱而下:“阿哥!” “你压到我腿了!起来。”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斯南赶紧撅起屁股弹开,看看被自己压着的石膏,转眼又笑了起来:“阿哥,你这个看起来有点滑稽。” “滑稽你个头。” “我能摸一摸伐?” “嗯。” 斯南好奇地上下摸完又敲了敲,侧耳倾听:“还没熟,得再放放,嘻嘻。” “你可以滚了。”景生笑着给了她一个毛栗子:“滚回阿克苏卖哈密瓜去。” “阿哥!”斯南摸了摸额头,直接猴上了病床:“你看见我高兴不高兴?我厉害不厉害?我从沙井子搭拖拉机到阿克苏,跟着一个阿姨和两个叔叔在国道上拦了兵团的大卡车,一直坐到乌鲁木齐。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我现在有两个干爹,两个干妈,三个干姐姐四个干哥哥,啧啧啧,他们给我一路上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整个病房都沸腾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来追问细节,啧啧称叹,斯南有问必答,口齿伶俐。十几分钟后,骨科病房的宝贝金蛋蛋也出炉了。景生邻床的爷叔喜欢斯南喜欢得不行,怎么也不同意景生说斯南比斯江差一条黄浦江的说法。斯南自己也不服气:“我阿姐当然是最最最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但我天下第二好看嘛,跟她最多差一条苏州河!” 一室笑声中,景生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小戆徒,苏州河臭得要命。” “肯定没你们这里臭。”斯南做了个鬼脸,眼珠子转了转:“阿哥你以前吃饭和大便都在这床上?怪不得好臭好臭的。” “唉,谁让我们都动不了呢。”邻床爷叔叹气:“作孽啊,要能动谁愿意呢,苦啊,苦透苦透。” 斯南干咳了两声,瞄了瞄景生的脸色,跳下病床:“不过这样也挺省事的。我也想要这样的床,可以和公共厕所再会喽。”她趴到病床底下看了看:“这儿应该挖个洞,想拉粑粑的时候把盖子移开,下面接个马桶。” 顾东文抚掌大笑:“南南你还是个小小发明家啊。” 景生:“???” 病友以及家属们还有护士们:“!!!”为什么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斯南笑眯眯地撑住床尾的栏杆,上上下下地晃荡:“那你们尿尿是怎么尿的呀?”她充满好奇和探究的视线扫过其他七张病床,看得别人毛骨悚然,没人想回答这个问题。 卢护士笑着说:“自己没法解决家属也不在的时候,会有护士和护理工来帮忙。” 斯南睁圆了一双猫眼,一脸不可置信:“嗷嗷嗷嗷——!阿哥!你给别的女人看到小鸡鸡了?!” 景生抄起被子蒙住头,册那,他不认识这个小王八蛋。 斯南扑到他身上,悲痛欲绝:“我还没来得及卖门票呐——”这门票要卖多少钱一张,斯南还吃不准,反正肯定不止五毛,连她还没看到的宝贝怎么至少也得卖个五毛吧。 一病房的人全部石化了,这个漂亮的洋娃娃……景生真惨啊,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景生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滚!”,顾东文笑得东倒西歪,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遇到斯南,景生都要吃瘪,他这个当爸的为什么觉得很爽呢,值得深思。 刚进门的斯江气得一把揪住斯南的衣领:“侬瞎七搭八啥么子呀!(你在瞎七搭八什么呀)” 斯南紧紧抱住斯江:“嘤嘤嘤,阿姐阿姐,吾想色侬了(我想死你了),侬想吾伐?(你想我吗?)” 斯江看着她一头卷毛在自己怀里乱蹭,气立刻消了:“你怎么回事!离家出走多危险知道不知道?你真是吓死我们了!”说完又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 掀开被子的景生幽幽地看着自己病床前的姊妹情深:“谁能坑得到她?她不坑人就谢天谢地了。” 斯南挣脱出斯江的怀抱,还没来得及再度炫耀自己一路的成就,就看见了王璐。 “咦,你是谁呀?你来干嘛?” 王璐一怔,露出友好的笑容:“小妹妹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同学,也是你哥班上的班长。” 斯南摸摸下巴,看看阿姐再看看王璐又看看景生,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哦——” “南南过来吃水果。”景生一看她神情就知道这家伙在动坏脑筋。 先前被景生拿十条黄浦江堵过嘴的阿姨笑盈盈地过来介绍,又说小王同学多么漂亮温柔仔细贴心,天天来照顾景生,还给他过了个邪气(极其)热闹的生日,多亏了小王同学你阿哥才能成为英雄少年上了报纸得了好多荣誉,你们真该好好谢谢小王同学。 斯南一脸纯真无邪地拉住她的手:“阿姨,那你赶紧带我去马路上,然后你也给车撞一下呗,我肯定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这样你就也能做女英雄了,而且你不用谢我,别客气,走吧?” 话多的阿姨立刻闷忒。病房里爆发出哄堂大笑,隔壁床的爷叔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拍着病床喊:“景生啊,你家小阿妹真是个活宝!人精!” 王璐有点尴尬,顾东文笑着请她坐,她坐下后拿出今天的课堂笔记,才讲了五分钟,就被贴在景生身边的斯南看得如坐针毡,她勉强对斯南笑了笑。 斯南勾住景生的脖子,笑得超甜:“大表哥是我的哦。”说完就在景生脸上盖了个章,得意地看向王璐:“你别想啦。” 邻床正在喝水的爷叔立刻笑岔了气。 王璐有点狼狈地别开脸:“妹妹在说什么呀……” 景生伸手抵住斯南的额头把她往外推:“烦死了你,坐了四五天火车臭死了,别赖在我这,你去外面玩,去去去。”话说得很嫌弃,声音里却透着笑意和纵容。 斯南跟牛皮糖似的挂在他胳膊上:“我洗过澡才来的,可香了,阿哥你闻闻你闻闻。” “行了行了,你最香,我要学习呢,你别烦,你去找刚刚那个护士阿姨,外面有量身高体重的,你去量一下,看看长高了没有。” 斯南不情不愿地跳下病床,走出病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大喊:“阿哥,你将来要跟我结婚的,记得告诉别人啊,谁也别想跟我抢!”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景生冷眼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模样,人生路真是多艰辛。 第140章 夜里回到万春街,姊妹两个上了床依然嘁嘁喳喳说个没完,跟往常不同,斯江说得多,斯南笑得多,听着阿姐篮球比赛的各种出糗,斯南笑得捶床踢腿,最后竟打起嗝来,再说起景生运动会拿了三项比赛的第二名,斯南比自己得奖还开心。 “嘤嘤嘤,大表哥太赞了。”斯南抱着被子打滚:“我太喜欢大表哥了。” 斯江赶紧抢被子:“你把被子全卷过去干什么!大表哥是你的,被子也都是你的?” 斯南打了个笑嗝,翻了个身还给斯江一半被子:“大表哥就是我的,阿姐,我不喜欢阿哥他们那个班长。” 斯江一愣,刮了她鼻子一下:“干嘛?人家抢你大表哥了?” “哼,她想得美!我一眼就看穿她了,她喜欢大表哥。”斯南皱着鼻子哼:“坏女人,想抢我阿哥。” 斯江心里一跳:“你又胡说八道,你才几岁,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你们不懂我什么都懂。”斯南不服气:“谁不喜欢大表哥啊?我们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的所有女生到现在还都喜欢他呢,星星姐姐天天都要和我说起他,每天至少说三遍。阿哥那么好看,那么高,脾气好,做的饭好吃得要死,什么白相(玩)的他都会,还会骑脚踏车,成绩也好,游泳像鱼,跑步像飞,你说,你认识的人里面有不喜欢阿哥的吗?” 斯江想了想:“反正总归有人不喜欢他这样的。他又不是大团结,不可能人人都喜欢他。” “那阿姐你喜欢大表哥伐?你不喜欢?”斯南吃了一惊爬起来问。 斯江心一慌,背过身去:“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呀,瞎七搭八,睡觉了。你怎么不累的啊?我都累死了,我要睡了。” 斯南伏在她身上追问:“你以前不喜欢阿哥,总和他作对,你现在也喜欢他了,对不对?” 斯江脑子里一炸,脸上烧得发烫,心别别跳,偏偏斯南不休不饶地追着问:“喜欢伐喜欢伐喜欢伐?”她胳膊肘顶了斯南好几下也没顶开,只好起来揪着她胳膊把她按回枕头上:“你胡说什么呀,阿哥很照顾我,学习上生活上帮了我很多忙,我当然也要对他好。你还小,别瞎说啊,喜欢不能用在这里。” 斯南一双猫眼瞪得滴溜溜圆:“怎么不能啊?我喜欢阿姐喜欢姆妈喜欢大表哥喜欢宁宁哥哥喜欢大舅舅小舅舅小舅妈,就是喜欢啊,我不喜欢阿爷阿娘不喜欢爷叔特别不喜欢三妈,就是不喜欢啊。喜欢一个人就是总会想到他,想跟他说话想跟他一起吃饭想和他一起睡觉,想一直和他在一起呗。还有很多人就放在喜欢和不喜欢中间——比如爸爸、斯好,我以前就很不喜欢斯好,还想要掐死他,后来看到他长得有点可爱,才有一点喜欢,今天他说我不是他阿姐,我又不喜欢了。” 斯江听她唠叨了这么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叫感情好,我们是一家人,当然就会感情好,你前面说的喜欢,不能用在这里,比如阿哥他们那个班长对阿哥,就叫喜欢,女生喜欢男生的那种喜欢。” “你是女生,阿哥是男生,那你喜欢阿哥伐?”斯南的脑回路又神奇地回到原点。 斯江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阿哥是你一个人的好吗?只许你喜欢。” 斯南笑了起来:“嗯,阿姐你要喜欢我可以分一点给你的。不过阿哥只能跟我结婚跟我生宝宝。” “谁要你分啊?”斯江白了他一眼:“不害臊。阿哥可没答应你呢。” 斯南做了个鬼脸:“阿哥也没说不答应啊。没有不答应就是答应了呗。嘻嘻嘻。” 斯江:“……” 斯南又烦恼起来:“不过我也喜欢宁宁哥哥,宁宁哥哥也好看,还会弹钢琴,这个阿哥不会,而且他是天才,要是跟他结婚生宝宝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生一个神童?随便就考个双百,赞赞赞,再也不用被姆妈骂了。” 斯江刚刚还莫名有点失落郁闷的心情立刻没了,她忍不住拧了斯南的脸一把:“想得美哦你,赵佑宁和阿哥又不是什么菜,随便你挑挑拣拣的,你可真不要脸!” 斯南皱着眉陷入了两难:“阿姐你说我能不能和他们两个一起结婚啊?” “当然不可能!”斯江骇笑:“你以为你是女皇帝啊?” “女皇帝真快活,我想当女皇帝。”斯南呜呜呜咬住被子:“我太难了,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两个结婚呢。” 顾阿婆盘好发髻抱着热水袋从外面进来:“谁们两个要结婚啊。” “外婆,要是我和大表哥结婚,阿姐要叫他表哥还是妹夫啊?”斯南好奇地问。 顾阿婆吓得热水袋直接掉在床踏板上:“要命哦,你个小霞子(小孩子)脑子里装的都是怂泥(什么)东西啊!我的乖乖啊。” “大表哥叫你奶奶好还是叫外婆呢?”斯南苦恼地让出地方来:“算了,要不我还是跟宁宁哥哥结婚吧,明天我要去问问他要不要跟我结婚——” 斯江捂住她的嘴:“不许去!”她相信斯南还真干得出这么丢人的事。 顾阿婆打了个哈欠,把热水袋塞到斯江脚边,自己也上了床:“景生嘛,不是你阿舅亲生的,要娶了斯南,当然跟着斯南叫我外婆啦。” 斯南掰开阿姐的手:“好咧,那我还是跟大表哥结婚吧。” 远在骨科病房里的景生打了个激灵。还在灯下和竞赛题奋战的赵佑宁推了推鼻子上新配的眼镜,打了个喷嚏。命运如此无常,瞬息万变。 —— 景生定了十二月十八号拆石膏,二十号出院,正好赶上回家过冬至节。出院前一天,顾南红带着赵家阿大阿二阿三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赵家三兄弟遇到斯南,天都被吵翻了,卢护士虎着脸把他们赶到了病房区外头,顾东文跟出去连连打招呼说抱歉。 “你大姑父给你拿了点东西。”南红把两大袋东西放到床尾,细细叮嘱:“这包是海马磨成的粉,直接天天早上拿温水冲一小勺喝,记得吃早饭前吃。这袋白花胶,广东人说最适合你这种伤腿,要发了以后炖鸡汤吃,最好也天天吃。吃完了告诉嬢嬢,我让你姑父再弄,至少要吃上一年,包你比断腿前还生猛。”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斯江:“这是发花胶的方法,你拿回去读给外婆听,照着发就行。” 万春街 第87节 景生的邻床已经换了个新入院的老伯伯,最喜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无所不知,见状立刻和南红搭起话来,把海马和白花胶的昂贵难得给病房里的人大大普及了一番,自然少不了称赞南红夫妻俩路道粗有花头为人大方。 斯江没想到手里的东西比金子还贵,立刻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那张纸也叠了两叠郑重地放进随身的小包包里。 南红却不耐烦陌生人这么自来熟,随口应付了几句,就出了病房去找顾东文说话。她九月份带团去广州交流,因公又去了深圳和香港,所见的和以前国外杂志上的大不同,可谓大开眼界,归途一路考察了广东的不少服装公司,隐隐约约生出了自己干的念头,就是还没具体的章法。 她两次在汕头逗留,见到了赵彦鸿的老板。这位方大公子是汕头本地人,以前家里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靠把人偷偷摸摸送去香港美国,发了一大笔横财,改革开放后方大公子三兄弟跟着老子齐上阵,只要是挣钱的都干,搭上了香港一个大老板以后,手里添了不少快艇和大船,又和海关的人牵上了线,闷声发大财。赵彦鸿在方大公子手下负责三条船,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人模狗样地挂了一个贸易公司的经理职务。 方大公子想得多看得远心也大,年初自立门户投钱开了饭店、家具厂和服装厂,成了方老板,白猫黑猫两手抓,搞得热火朝天。听说南红她们时装表演队路过汕头,他大手一挥,出两万块钱请表演队为他们贸易公司周年晚会压轴,顺便给国内外的客户们展示一下他家服装厂明年要出的新产品。南红和徐领队哪见过这种阵仗,徐领队谨小慎微坚决不同意,但是南红想挣这笔钱,手下的小孩儿们太苦了,一个月拿五六十块钱,还被家里人骂被外人戳脊梁骨。她直接给张经理打电话,磨到最后,张经理含含糊糊地说非上班时间你们干点什么公司管不着。南红豁了出去,收下两万块钱,忙了三天,带着表演队展示了近两百套衣服,效果出乎意料地好,服装厂爆了订单,方老板极其满意,私下塞给南红一个两千块的大红包,问她愿不愿意到他服装厂来当总经理,工资好商量,另外有年底分红,正好也和赵彦鸿结束两地分居夫妻团聚。 南红心里色勒丝(相当)清爽,方老板这条船,上得去下不来,一出事就是大事,她推说家里还有三个儿子放不下,要回去考虑考虑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私下里却逼着赵彦鸿早点回上海。 “我想自己干。”南红告诉顾东文:“我打算从厂里的老领导手里拿些便宜又好的面料,然后有好几家工厂愿意帮我制版打样上流水线,一两条布的量他们也肯接,无非排期晚一点,有了货,我就直接放到广州高第街去销售。这次在广州认识了好几个大哥大姐,他们一个档口光批发衣服一年能挣好几万,光明正大的干干净净的钱。大哥,你觉得我能去试试吗?你看我行不行?” 顾东文抽了口烟:“赵彦鸿出事了?” 南红一怔:“没,现在还没。” “他回得来吗?” “真要回有什么回不来的。”南红也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他说我要不放心就去打离婚证,房子儿子和钱都归我,他也归我。册那,放伊娘格屁。” “他倒还算个男人。”顾东文挑了挑眉:“你想干就去干,怎么干不成?你哥不开起了饭店,你弟不去成了美国考上了研究生。人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干不成的,还缺多少钱?我看看手里够不够。” 南红凝视着自家阿哥,慢慢地红了眼眶,她猛吸了两口烟,别过脸去:“昨天刚回来我还没仔细算,回头我跟你说,刚开始不急,我打算做几款连衣裙……” 顾东文耐心地听她说着要做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什么面料什么花式,其实他听不懂,但是妹子要说,他就听着。 “你们怎么回事?医院里不许抽烟!”卢护士推开安全门,喝了一声。 顾东文赶紧立正站好,抢过南红手里的烟,直接握在掌心里揉成碎碎:“对不起,保证没下次了。” “哥!你的手!”南红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顾东文弯腰把脚底的几个烟屁股捡了起来塞回裤袋。南红看卢护士的眼光就带了点若有所思。大哥不对劲,大哥有情况,嘿嘿。 卢护士抿了抿唇角,放软了口气:“你这人真是,手烫着没有?” “没,你放心,我皮厚。”顾东文笑嘻嘻地露出深深的酒窝。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消防楼梯里又恢复了昏暗。南红掐了顾东文一把:“哟,铁树要开花了?有花头嘛。” “刚发芽,离开花还早呢。”顾东文眯着眼笑。 “啥花头?” “啥么子发芽了?” “啥么子要开花?” 下一层楼梯咚咚咚跑上来四个人,赵家阿大阿二阿三神秘兮兮地追问。斯南探头出门外瞄了瞄,回身嘿嘿嘿地笑了起来:“阿舅,你喜欢那个护士姐姐!” “阿姨,什么姐姐,不许乱叫啊。”顾东文板起脸对四个小家伙说:“不许对景生乱讲话。” 赵家三兄弟手一伸,一脸理所当然。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可以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可以什么也没——我什么也不说。” 顾东文一人赏了一个毛栗子:“上天了是不是?还敢敲诈舅舅?信不信让你们爬着出去?” 斯南搂住顾东文的大腿甜甜地笑甜甜地问:“阿舅,今年过年你给我买仙女棒好伐?” “好。” “买一箱好伐?” “好,给你和斯江一人买一箱子。” 一行人鱼贯出了安全门,赵阿大个子已经长到了南红肩膀,不服气地小小声问:“为啥南南要什么舅舅都给,我们要一点封口费,怎么屁也没一个?” 南红白了儿子一眼:“你想要个屁吗?” 阿大阿二阿三异口同声:“不想。” 第141章 景生顺利地出了院,回到万春街。斯江斯南和顾阿婆搬到了阁楼上,把楼下房间让给了他。斯江学会了骑脚踏车,但是顾东文不放心她带景生,天天把菜放到店里后就回家送景生上学,幸好顾北武这辆脚踏车买得好,斯江坐前面,景生抱着拐杖坐后面,两个书包挂龙头上,顾东文依然骑得又稳又快,还有空逗斯江说话,一路铃铛声伴着笑声卷过冬日的万航渡路,给枯枝交错下的小马路平添了不少生气。 学校大门口挂了横幅:“欢迎顾景生同学重返校园。”门房外一溜的宣传板,贴着剪报和照片,很是隆重,还配备了一个轮椅,日后初二(4)班的班干部们会轮流在校门口接景生去教室。顾东文看着人群簇拥着景生进了教学楼,不由得笑着摇头,比起他以前摔断腿的经历,真是天差地别。 斯南一个人闲得无聊,逗完斯好跑去康家桥转了一圈,谁也没碰上,又晃荡去西宫,在溜冰场上灰头土脸摔了好几跤,幸好天冷刮大风,学生们又都在上学,她摔跤的糗样也没被多少人看见,最后买了个烘山芋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得小肚子暖和和地才回了万春街。 顾阿婆正要出门找她回来吃中饭,见她自己踩着饭点回来了,啧啧两声:“你这狗鼻子倒是灵,跑去哪里了?也不跟阿婆说一声,你姆妈打电话回来找不着你。” “我去看阿弟了。”斯南有点紧张:“姆妈骂我了?” “没。”顾阿婆把鸡汤里的一只鸡腿夹给她:“就说要回来过年。” “我喜欢吃鸡脚爪,鸡腿留给大表哥吃。”斯南把鸡腿上沾到的米粒拨开,把鸡腿放到空碗里,心里暗叫不妙,要是姆妈发脾气骂人倒好了:“那我爸回来吗?” “回来,一起回。南南这次要么别走了,留在外婆家,就上你姐她们那个小学好不好?”顾阿婆听西美的口气还要把斯南带走,舍不得,先和她通个气统一战线。 斯南苦哈哈地看着外婆,可惜挤不出眼泪:“外婆我也想的呀,我不想去乌鲁木齐,乌鲁木齐冻死人,而且那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怕。” “装吧,你再装。”顾阿婆筷子轻轻敲在她头上,没好气地说:“你都敢一个人跑回上海了,什么拖拉机转大卡车转火车的,这一路上你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怕什么?” “说了好多遍啦,我不是一个人坐拖拉机的。”斯南殷勤地把鸡翅膀送到外婆碗里:“西日阿洪爷爷经常带我去阿克苏,我和他可熟了。” 顾阿婆眯着眼撕下鸡翅尖,把鸡翅根搁到边上的鸡腿上:“放屁,什么不是一个人?就算你说上一百遍,那什么大蒜哥家的十几袋洋山芋和两条狗,也变不成人。” “沙木沙克大哥,外婆你叫他大蒜哥听起来哈奇怪。”斯南咯咯笑。 “不是你说的沙木沙克就是大蒜的意思嘛。”顾阿婆拨了一大勺塔菜炒冬笋给她:“你怎么总不吃绿叶菜?在新疆洋山芋吃多了你也变成洋山芋了吧,你阿娘说了,小霞子(小孩子)要多吃绿叶菜,维生素几来着?” “苦的。”斯南苦着脸把碧绿的塔菜拨开,不情愿地夹了两根冬笋塞嘴里。 “哪里苦了,冬笋比肉还贵,不识货。”顾阿婆把鸡汤里的两个小蛋黄捞出来:“你倒有良心,知道疼人,鸡腿留给阿哥,鸡翅膀要留给阿姐,那你把这两只蛋黄吃了,母鸡肚子里的,最补了。” “两个我吃不下,外婆你帮我吃一个。”斯南又还给她一个,没忘记送走几根菜叶。 “叫你吃你就吃,烦死了你,掏出来一串蛋黄呢,锅里还多得很。”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蛋黄连着菜叶子又回到斯南碗里:“我还有一点早上剩的咸鸭蛋要吃掉呢。” “我不爱吃蛋黄。”斯南嘟起嘴:“我就爱吃肉。” “嗐,谁家天天吃肉啊真是的,你舅舅开饭店的,还天天求爷爷告奶奶跑四五个菜场买肉买鱼呢。明天冬至夜,肉管你够行了吧?蹄髈汤里笃上冬笋百叶结和咸肉,还有狮子头你和斯江都爱吃的,景生嘛,半只老母鸡炖那个什么胶水,啊哟,也不知道算发好了没……”顾阿婆念叨起来。 斯南就着鸡汤几口扒完饭,屁股又坐不定了,抻着脖子看外头有没有下雨,琢磨着后半天要去啥地方白相。 “你不许再野出去了啊,乖乖的在家待着,省得我找都找不到你。”顾阿婆随手指了指:“你阿姐那么多书,你待在家里好好看看书,等你阿爷过几天去问好学校,赶紧插班去上学,到时候你姆妈也就没法子了。” 斯南啃着鸡翅膀点头:“外婆你真厉害,我听你的。” —— 放了学,顾东文骑着车把景生和斯江送回家,家门都没进就又往店里赶。 斯江背着两个书包,小心翼翼地扶着景生上楼。 “阿哥当心门槛。”“阿哥,上楼梯当心点,扶牢扶手。”“阿哥,歇忒一歇伐?慢慢交。(休息一下吗?慢一点)”斯江轻声提醒个没完,景生觉得耳朵比腿还累,她比自己还辛苦。 两人一进门就见斯南趴在餐桌上背对着他们在琢磨什么,嘴里还喋喋不休数着:“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南南,你干嘛呢?”斯江好奇得很。 斯南立刻扑在了台子上,抬头瞄了一眼大钟,慌里慌张地说:“没,没什么。” 景生驻着拐杖走到她边上,从她手臂下抽出一张黄色的小纸条来。 “我就是阿哥的拐杖,随便你用……”景生眉头一蹙,脑子里出现了一万个问号,这字明显是斯江写的。 斯南心想自己搞砸了阿姐用心给阿哥准备的新年礼物,完蛋了,她下巴搁在桌上,举起手里的小学四年级语文书,眨巴眨巴着大眼坦白从宽:“阿姐,真奇怪,我明明是找你的旧课本的,却有个装满了小星星的牛奶瓶突然掉到我手里了——” 斯江手里两个书包砸在脚上,血直往脸上涌,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盯着斯南手边那个牛奶瓶,简直把牛奶瓶盯出花来。 斯南举手作投降状慢慢跪直了身子,一脸求原谅:“我就是想知道这么好看的星星是怎么折出来的,才随手拆了一个,然后又拆了一个,又拆了一个。不过阿姐你看,我已经折好四十二个了。”她转向景生,一脸谄媚:“阿姐要送给阿哥九十九个星星,每个星星上都有一句话,阿哥,这个新年礼物侬开心伐——呜呜呜——”小嘴巴被斯江牢牢捂住了,还吃了阿姐好几下眼刀。 斯江还没想出怎么才能把这很不幸的幸运星事件糊弄过去,景生却又拿起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轻声念道:“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们一起去大姨娘那个舞会吃免费大餐。”他抬起头看向斯江:“这个礼拜天——阿拉还去伐?” 斯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当时心情激动写下来的心里话,隔了一个多月听起来实在太奇怪了,怪里怪气的,戆得要命。她松开斯南,别过脸干咳了两声:“阿哥你腿还没好,姨娘前天不是说以后有的是机会,到时候我们带上南南再一起去白吃白喝吧。” 景生见她这么不自在,心念一转,突然意识到这些星星应该是她上个月准备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至于为什么藏在这里没送成,他有了点猜想,大概是被九百九十九个纸鹤打击到了没好意思送,毕竟斯江那么要面子脸皮还薄。 “你别折了。”景生戳了戳斯南的手:“你这爪子折出来怎么不是歪的就是瘪的,丑死了。等下我拿点纸鹤给你玩,随便你怎么折腾。”病房里的纸鹤过完生日就取了下来,不少护士和病友觉得稀奇来讨要,他跟王璐说了一声,送出去不少,还有百来个出院的时候带了回来,放在了阁楼上。 斯江绷着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她就知道这些幸运星一点也不幸运,在哪都会被纸鹤比下去。却听见景生若无其事地对斯南说:“我们班女同学都在福佑路小商品市场买纸鹤,便宜得很,一千个才几块钱,你要是喜欢,等买烟花爆竹的时候给你买一堆,随便你怎么弄。这星星你别糟蹋了,你阿姐好不容易一个个折起来的。”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好咧,我要玩纸鹤,会飞吗?多大?阿哥你给我几个玩?十个行不行?” 斯江低头靠在桌边,无意识地把一个瘪塌塌的幸运星拆开,上面写了什么她也没看进去,脑海里只想着一件事:阿哥刚刚的意思是不是她这自己做的九十九颗幸运星比别人买的九百九十九个纸鹤更宝贵呢,这个念头一起,她跟打了鸡血似的振奋起来,又不好意思多问,手指头有点发麻,折好的星星掐了半天边也没鼓起来。 景生驻着拐杖走到梯子下面,遥控指挥阁楼上的斯南:“床下面有三个箱子,中间那个你拿出来,看见了吗?那你看看右边那个放卷子的箱子下面有没有。” 斯江晕乎乎的把斯南折的丑星星还有一堆纸条都收进箱子里,一声不吭地进了里间,坐到床上的时候才想起来这床已经让给舅舅和景生睡了,她赶紧又站起来,抱着箱子回到客堂间。斯南已经坐在桌边分尸纸鹤了,嘴里“咦、哦、呀”地不断。景生坐在边上准备开始做功课。 “咳咳。”斯江挨着斯南坐下,溜了景生一眼,开始重新折幸运星:“斯南你手真多,下次可不许啦,本来是要给阿哥新年一个惊喜的,现在你看看——” “对不起没关系谢谢你!嘤嘤嘤,阿姐阿姐阿姐——”斯南的下巴搁到斯江手臂上蹭了蹭,又探头问景生:“阿哥,你还是老开心的对不对?星星还是这个星星嘛。” “谁说的?”景生头也不抬:“被你弄得一塌糊涂,我气都气死了。” 斯南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大表哥你骗人,你眼睛比真的星星还亮呢,嘴巴都合不拢笑到现在,就知道骗我小孩子,不睬你了。” “不睬拉倒。”景生话这么说,脸却别开来,眼风扫过旁边的玻璃窗,用力抿了抿一直上翘着的嘴角。 “睬的睬的,我错了,阿姐对不起,阿哥对不起。睬睬我吧,大表哥你最好了。”斯南跑到景生身边跟哈巴狗似地讨好他。 楼下传来顾阿婆和冯阿姨说话的声音,天渐渐暗了下来。 “收衣裳啦——囡囡,把衣裳收回去——”顾阿婆一边洗菜一边扯着嗓子朝楼上窗户喊。 斯江推开窗:“嗳,晓得了。”冷风扑上脸,烧得滚烫的脸颊一下子舒服多了。 景生托住晾衣杆的一头:“给我。” “阿哥当心点。” 景生看着手里一点点回来的晾衣杆,突然问了句:“啥辰光一道去看电影?侬要请客中冰钻格对伐?(什么时间一起去看电影?你要请吃中冰砖的对吧?)” “啊?”斯江手一松,晾衣杆的另一头敲在窗台上,“嘭”的一声闷响。 万春街 第88节 第142章 进了八十年代后,圣诞节慢慢在上海的年轻人之中普及开来,经过上级部门的批准,基督教青年会前年就在青年会宾馆举办了圣诞音乐会,大餐是没有的,一人领一袋子面包,舞会也是没有的,听听圣诞歌曲。 南红他们公司这次在友谊会堂的活动上半年就打了报告,只对内开放,主要招待美国、欧洲还有香港的客户,又特地请了美领馆的工作人员来指导,乐队、时装表演队排练了两三天,还搞来了不少火鸡,用南红的话说:“像真的一样。”张经理穿上了三件套西装在门口迎宾,穿了两层棉毛衫棉毛裤依然冻得瑟瑟发抖:“什么叫像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 “经理夫人也不来陪陪您,好歹新郎官新娘子站在一起迎宾,说不定还能收几个红包。”南红乐不可支。 表演队穿着特制的圣诞老人服装黏了一脸棉花的小伙子立刻往张经理旁边靠了靠。 “一对璧人,啧啧啧,配得一塌糊涂,恭喜恭喜。”南红哈哈笑,转身朝匆匆赶来的周善礼招手:“这边这边。” “景生斯江他们真不来?”南红又往他身后看了看:“我哥也没来?” 周善礼搓了搓手:“老顾陪孩子们去国泰看《赤橙黄绿青蓝紫》了,新电影,听说还不错。” “那你怎么也没带个伴?”南红笑盈盈地打趣他:“我们周师长应该很受欢迎才对,那今晚可便宜我们公司的女孩子了。” 善礼进了会场,才发现有许多老外,舞台上乐队正在演奏,两侧一溜的长条桌铺着雪白的台布,红绿闪光彩纸装饰得很喜庆,吃的喝的琳琅满目。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说英语的说广东话的络绎不绝,南红微微笑,应对得体,善礼十分钦佩:“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会这么多种语言。” “连你都被我蒙住了啊,我可真厉害。”南红笑嘻嘻地把他带到酒水台边上,离乐队近,她凑近了善礼笑着说:“其实我英语只会三油,广东话只会你好多谢别客气。” “三油是什么东西?” “nice to me you,how are you?i am fine thank you。”南红面不改色地朝旁边一对老外夫妻举了举杯,又拿了一杯红葡萄酒给善礼:“他们再说什么,其实我都不懂,就嗯,哈,哦,拜拜,结了。” 善礼感觉自己突然学到了一些奇怪的知识,笑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仔细看了看南红。今晚南红穿得十分低调考究,驼色的羊绒长大衣没有扣子,只腰上一根带子斜着系了个蝴蝶结,赭红的丝绸衬衫,领口的飘带松松掖在大衣里,脚上一双深咖啡色的高帮靴子,配着她新烫的大波浪卷发和精致的化妆,说她是华侨没人不信。 待场中吃吃喝喝得差不多了,穿着统一制服的服务员开始收拾餐具和菜品,南红眼风扫过一圈,见几位美国客户聚在一起对着不远处的一个老太太指指点点,她略一细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快步往那放牛排和火鸡的餐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啊阿姨,这儿的东西只能当场吃,吃多少都行,但不能带走。”南红压低了声音笑道。 正把最后两块牛排往袋子里塞的老太太头一抬,撇了撇嘴:“侬懂啥?噶好格么子,勿可以浪费格,吾是勒帮拿领导解决问题,让开点。(你懂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可以浪费的,我是在帮你们领导解决问题,让开点。)” 南红按住她伸向火鸡的手:“剩下来的食物我们工作人员会统一处理的,绝对不会浪费,这自助餐的规矩就是不能带走,阿姨看看旁边的外国人都在笑话您呢,您这样很影响我们公司的形象——” 老太太一扭头,见身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脸通红地甩开南红的手嚷了起来:“关侬啥事体!十三点,菜是侬买格还是侬烧格?(关你什么事?神经病,菜是你买的还是你烧的?)” 南红见她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脸一沉就要发作,旁边有个女人匆匆挤了进来,拉住了老太太:“好了好了,算了算了,姆妈阿拉走吧。”南红看着她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哪里见过,见她们识时务要走,也不打算再计较。不料双方擦肩而过时,那女人却故意撞了南红一下。南红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幸好善礼及时扶住了她。 “哦哟,顾副领队就这么喜欢出风头,都是一家公司的人,我姆妈有什么不懂的,私下好好说不行?叫这么多老外来笑话自己人,何必呢?”那女人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善礼两眼:“盯着男人就好了,连老太太也要盯着,有空哦。” 南红顿时气笑了,抢上一步,扯住老太太的挎包直接拎起来口朝下抖了几抖,五六块牛排咣啷啷掉在地上,油纸袋飘散开来。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南红把包往老太太怀里一塞,拍了拍手叫来一个小伙子:“小毛,快叫人来打扫一下,啧啧啧,白吃白喝还要白拿,这种人不盯住,坍招势(坍台丢脸)得来。” “顾南红!你——”徐领队挤了进来,正好目睹了最后一幕,脸色难看得很,却不好翻脸,扯着自家老婆丈母娘就往外走。张经理忙着把旁边的大客户们往别处引,朝她努了努嘴示意她去追徐领队一家。南红这才想起来这说话酸不溜丢的女人是徐领队的老婆,之前见过两回,怪不得看着眼熟,这就很尴尬了,但要她去亡羊补牢去同徐领队转圜,南红无论如何低不下这个头。 善礼刚才怕她吃亏,还想两肋插刀见义勇为一把,没想到南红如此泼辣,所幸现场只乱了片刻就恢复了正常,便小声问她:“没事吧?是不是你领导?” “算是吧。”南红掠了掠耳边的头发,扬了扬眉:“已经得罪完了,就这样呗。” “他会不会给你穿小鞋?” 南红抿了一口酒,笑吟吟道:“反正我过完年也不想干了,累死累活功劳都是领导的,管他呢,吃相这么难看,丢的不只是公司的脸,上海人的脸都被这种老太婆丢光了。” 善礼深以为然:“我们中国人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就说的这种人,差劲。” 张经理打了一圈招呼后过来叹气:“唉,好好的搞这么难看,慢点你去和老徐打个招呼,你们合作了这么久,关系蛮好的,说清楚就没事了。对了,别忘记等下和朱董他们几位老大哥跳上几只舞,大伙儿可都等着开眼界呢。” 南红嗤笑了声:“老张,怎么我卖艺不够还得卖身?这边服从领导去陪舞,好让别人嚼舌头说我爱出风头满眼盯着男人?” 张经理被她气得嘿了好几声:“你这张嘴还真是!行行行,随便你了姑奶奶,我先去跟袁主任他们打个招呼,明天汇报里少不得还要替你描补几句,不识好人心。” 不一会儿,会场里的灯光便暗了下来,乐队里出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伯伯,十分潇洒地拿起萨克斯风,悠然自得地吹奏起来。 南红把善礼手里的酒杯抢过去搁下:“帮个忙,陪我跳只舞。” 善礼一怔,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 “顾小姐,能否赏面——”来人一开口浓浓的港胞口音,咖啡色细条纹西装口袋露出半根怀表的金链子,鼻梁上的茶色眼镜丝毫挡不住他赤裸裸欣赏猎物的眼神。 “不好意思。”善礼顺势握住南红抬起来的手,虚虚带着她的腰往场下走:“走,我们跳舞去。” 南红微微笑着朝港胞弯了弯腰以表歉意:“不好意思朱董事长,我先和周师长跳个舞。” 朱董一听师长两个字,眼皮跳了跳,勉强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您请,你们先跳。” 善礼在延安的时候只扭过秧歌,没跳两步就踩了南红一脚,他眼角瞄着那个还不死心的老朱:“被盯上了?” “在香港的时候这个色鬼招待过我们表演队,看上了我们一个小姑娘,非要灌酒,我看不下去就跟他干了一瓶白的。”南红嗤之以鼻:“出三千块钱请我做他秘书,当我不知道他猪脑子里想得什么腻惺事,港巴子,他要不是公司的大客户,有得他好看,要我哥知道了,他不是断手就是断脚。” 善礼斜睨了老色鬼一眼,眉头就拧了起来:“你们这个行业,这种人挺多的是不是?” “饱暖思□□,男人嘛,都这个德性。”南红早已见怪不怪:“不是我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啊,肯定不包括善礼你,也不包括我哥和北武这种。但真还挺多的,有几个臭钱就想着妻贤妾美,还到处偷人。我是真想不通,你说香港台湾广东这几个地方,肯定比我们要发达得多吧?接触资产阶级思想也比我们早,嗐,偏偏这些地方的人好像都对一夫多妻无所谓,只要有钱,养几个女人反而叫做有情有义,什么狗屁玩意,还活在封建社会呢,呸。” 南红轻轻朝老朱那个方向啐了一口:“他公司的总设计师就是他的小老婆,和他老婆住在一栋楼里,可把他得意坏了,戆卵。” “这个行业乱得很,你不干也是好事。”善礼顿了顿:“那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南红挑了挑眉:“我打算自己干,还干这行,但是靠我自己的本事挣干干净净的钱。” 一曲完毕,善礼犹豫了片刻:“我觉得你能行,加油。” “呀,谢谢侬了,我们周师长这么说,我可更加有信心了。”南红笑盈盈地朝他微微鞠了个躬表示感谢。 —— 今晚的国泰电影院几乎满座,电影放了不到一半,斯南就歪在景生胳膊上睡着了,嘴巴朝天张得大大的,平时灵动的小脸显得十分呆滞可笑。景生瞄了好几次都没忍心推开她,硬生生把手臂熬麻了。斯江看得很专心,景生对剧情却不感兴趣,又忍了二十分钟,才轻轻把斯南的头搁到靠背上,驻着拐杖往外走。 “干嘛去?”顾东文站了起来。 “上厕所。” “我陪你去。” 斯江回过神来,低声关心了两句,把斯南的头挪到自己肩膀上,轻轻把她的嘴合上。 电影还没放完,男厕所里没什么人,顾东文一手拿拐杖,一手扶着景生看他洗手。 “毛长好了没?”他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景生对着镜子愣了三秒,手一抬,甩了顾东文一脸水:“神经病!” 顾东文笑着侧头在肩膀上蹭掉水珠:“刚长出来的时候特别难受,刺得很。嗳,你怎么这么矫情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我们两个男人说点重要部位的小事情,你每次都这么激动干什么?” “谁激动了?谁想跟你说了?”景生接过拐杖:“你是不是想结婚了?想就说。我同意,很同意,非常同意。” “八字还没一撇呢,等你腿全好了再说。”顾东文对着镜子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那个小王还行,你要想谈就谈,别弄出人命就行。” 景生已经挪到厕所门口了,闻言回过头来,刚想说这关人命什么事,还没开口就明白过来,顿时气得不行:“顾东文,你这破脑子里天天都想的什么破事?怪不得我妈前些时托梦给我了。” 顾东文斜眼看了看他:“你就尽放屁吧。你说梦话了知不知道?根本不是你妈托梦给你的,还装,你个小王八蛋,要不是你腿已经断过一次,现在老子就让你断上一次。你昨天今天一大早起来洗什么了?” 景生臊红了脸,心惊肉跳的,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有没有做梦做什么梦了,早上稀里糊涂潽了出来,他完全想不通是怎么回事,被顾东文这么一诈,一时竟哑口无言。 “你看你看,看个电影都流鼻血了!”顾东文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手一伸几乎把景生抱回了洗手台前面:“你看看你这思春思的呀,啧啧啧,完蛋了,顾景生,你这绝对继承了你老子的光荣传统——” 景生木然地看着镜子里惨白日光灯下的自己惨白的脸,两条艳红的血痕汩汩而下,衬得他像个鬼,还是很艳的男鬼。 第二天下午在医院门诊部,卢护士看着顾东文和景生还有一脸忧心忡忡的斯江,叹了口气:“那个海马粉和鱼胶——暂时就别吃了吧。要按我们西医看,是不存在什么火气大不大的说法的,要治,就是去五官科去烧一下鼻腔里的小血管,大概能好上一两个礼拜。” 景生转向顾东文:“爸,那还是你吃吧,最近你虚得厉害,天天夜里脚冰冰冷,需要好好补一补。” “???”顾东文心里骂了一句兔崽子,追着卢护士去了。 斯江皱着眉点点头:“阿哥,要不我帮你吃一点吧,我冬天也一直脚冰冰冷的,热水袋都捂不热。” 景生看了看斯江,别开脸:“……” 斯江扶着他站起来,头一抬愣了愣:“咦,阿哥,你耳朵红得来,会不会生冻疮了?痒不痒?” 景生强忍着捏自己耳朵的想法,摇了摇头:“不痒。你好像还欠个中冰砖吧,别想赖账啊。” “谁想赖账啦?昨天看好电影小卖部都关门了,没买到呀。真是的。”斯江气得嘟起了嘴。 第143章 冬天卖冷饮的地方不多,斯江礼拜天骑着脚踏车跑了好些地方,最后好不容易在淮海路买到了,特别高兴,骑回家的时候迎着风一点也不觉得冷,突然脸上一丝凉丝丝的掠过,下雪了。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有点猛,三五分钟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弄堂里蹲蹿出一拨拨的小孩喊着“下雪啦一一下雪啦”。路边卖烘山芋油墩子的摊头开始收摊,斯江一边骑车一边傻笑,不时也跟着人高喊一声:“下雪啦——”喊完笑得更开心,骑得更快。 回到万春街,斯江的绒线帽和绒线围巾已经湿哒哒的,身上的呢绒大衣也挂了薄薄的雪水,她捧着中冰砖和烘山芋兴高采烈地上了楼。 楼上景生正仰着头捏着鼻子在止血,斯南绞了一条冷水毛巾给他敷额头,冻得手都发紫了:“阿姐,大表哥又流鼻血了!恐怖哦。” 斯江见景生一副臭脸,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三两下把中冰砖拆了出来,烘山芋还冒着热气。 “阿哥,吃点冰的,下下火气。”斯江挖了一大勺殷勤地送到景生嘴边:“这下我可不欠你啦。” 景生吃了冰砖,鼻子热烘烘的感觉还真凉下去不少,看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就有点不爽:“还有荠菜馄饨呢?还有新年贺卡吧?还有——” 斯江一急:“哪有人记那么清楚的呀!” 斯南啊呜啊呜吃了三大口,笑嘻嘻地抬起头来:“阿哥厉害着呢,阿姐你完成的事他都放在另一个牛奶瓶里,今天刚数过,才十一个星星。” 景生抿了抿唇,挑了挑眉,示意斯江再挖一勺冰砖:“等下就变十二了。” 斯江狠狠地挖了一大勺:“顾扒皮!怪不得又流鼻血了,哼,小气鬼。” 景生把额头上捂热的毛巾丢给她:“哼,就知道某人想赖账,骗人的好话随便说说的,算了,我就当没收到好了,反正本来也没想送给我。” 斯江立刻瘪掉,乖乖地拎着毛巾去过冷水:“阿哥我没骗你,我是真心要做那些事的,说了好几遍了,我不会赖账的呀,格么也要一天天慢慢来,哪有人天天挂在嘴上催的哦,我现在好像欠了你一屁股债似的,塞古(惨)得来。” 景生把笑意憋回去,捏着鼻子的手一松,鼻血又滴了下来。斯江赶紧把冷毛巾压在他额头上,叹了口气:“阿哥你火气也太大了,啧啧啧,别催我了知道吗?”她想了想突有所悟,弯下腰看着景生的眼睛,露出一丝狡黠又幸灾乐祸的笑容:“阿哥,你没发现你每次催我完成幸运星上的事一一就会流鼻血?” 斯南摇头晃脑把最后一勺冰砖刮进嘴里,露出一嘴的奶油:“真的吗?好像是真的!” 景生后来仔细想了想,有点意外当时竟然被斯江给绕了进去,变相坐实了这件不幸运的事,让她得意了好几天。 —— 新年到了,善礼到万春街来看望景生,带了不少部队里战友们提供的各种“秘方”,什么虎骨鹿骨,也不知道他哪里搞来的,说以形补形肯定有用,另外又有一蛇皮袋冬虫夏草,说是善让托他送来的。周老司令的老部下在青海,每年要送几麻袋给老领导补身子,据说青藏那边的人都把这个当宝贝,夏天是草冬天是虫十分神奇。 “好恶心啊,像蜓蚓干。”斯南拿起几根仔细看了看,打了个激灵:“大表哥,你要吃这个吗?” 景生被海马粉和鱼胶搞怕了,看着这一麻袋虫草有点冒冷汗。斯江摸了摸,也有点疹得慌,明明看着就是虫子晒干的尸体,怎么可能夏天就变成草呢,吓人哦。 “老爷子说了,炖汤也行,磨成粉吃也行,他这几年吃了身体是好了不少。” 万春街 第89节 顾东文把蛇皮袋系好,笑着道谢:“想不到你爸还信这些。” “你不懂,越往上越老的越信这些。” 顾阿婆愁得啊,南红夫妻送的还好说,这亲家公送的人情可怎么还呢。她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开口:“善礼啊,这么一大袋子得老价钱了吧,你大概说个数,让东文心里有个数,将来好还善让和北武的人情。”想到那个比金子还贵的白花胶,吃得景生流了好几回鼻血,顾阿婆眼皮突突跳,这么一大袋虫啊草的估计至少千儿八百了,善让本来就是低嫁,再这么劳烦亲家老爷子,北武在丈人家可就太抬不起头了。 善礼“嗐”了一声大手一挥:“不是我瞎说的呀,我是真知道,这么一大麻袋才八十块钱,也就那边的人当宝,我爸说了别放在心上,他床底下还有三麻袋呢。对了,善让说北武从美国给景生寄了东西,你们收到没有?” 斯江捧起桌上厚厚一本素描本给他看:“前天就收到了。周叔叔你快看,阿舅好厉害!” 素描本上是大腿粉碎性骨折后半年内的康复运动细解,全是顾北武亲手画的,甚至还有骨骼和肌肉的详图解释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阶段做这些运动。 “阿舅说他的一个朋友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疗中心,这些知识都是他朋友告诉他的。”斯江两眼闪闪发光激动得不行:“他还在图书馆找了很多资料,翻译成中文再画出来,他说照着这本做,最多九个月一定能完全恢复好。” 周善礼翻了翻,叹为观止,对着顾东文猛夸了顾北武一通。 景生昨天已经开始按照上面的图做康复运动,大冬天出了一身汗,累得不行,腿都抽筋了,把顾阿婆吓得不轻,让他悠着点,实在做不到就少做点,但他百分百相信顾北武,也坚信自己肯定能做到,而将来要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初初在他心里起了个念头。 —— 一眨眼,学期又将结束,二月中的春节将至。斯江和斯南开始有点惶惶不可终日,因为爸妈要回上海了。 不知何时开始,姆妈变成了一座大山,光是想一想就让斯江喘不过气来,看见成绩单后她会说什么,斯江几乎背得出来,还有上次她挂掉电话后再也没听见过姆妈关于她的片言只语,她本能地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斯南也愁,愁完了就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先要到了南红的电话问她能不能去复兴岛玩几天,等年初二再和三个表哥一起回万春街。结果南红年中无休要加班,怎么也不放心她这个混世魔王和三个戆阿哥待在一起。斯南又去问善礼,善礼要回去看周老爷子,笑着邀请她去南京过年,顾阿婆哪敢应承,私下里把斯南说了一顿。斯南还不死心,再打电话去北京,善让柔声细语地问了几句,让斯江接电话,终于搞清楚了两姊妹愁的是什么事,她一口答应赶回万春街过年。 斯江挂了电话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斯南得意地跳了起来:“我们有救啦!”旁边的景生第一次知道斯江跟顾西美吵翻的事,吃惊之余又问了问当初的细节,斯江也不瞒他,那次吵架的每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复述起来毫不费功夫。景生琢磨了一夜拿定了主意,翌日特地去了两次老师办公室。 —— 西美在乌鲁木齐把新的学校宿舍收拾妥当后,和陈东来会合一起回了上海,行李一放,她就把斯南单独投到陈家关起门来吃桑活(打),棉裤扒掉,从沙井子带回来的长戒尺啪啪啪抽在斯南屁股上,头几下斯南还挣扎着喊爸爸喊阿娘救命,结果喊一声板子就打得更狠一些,三五下后她不闹腾了,咬着牙含着泪闷着头抽噎。 “下次还敢偷钱吗!”顾西美这次下了狠心票收拾她,下手绝不留情。 “我没偷!我跟你说了,写了信!” “不问自取就是偷!你今天偷家里的钱,下次就敢偷别人的钱偷国家的钱,将来会被警察抓住进监牢!” “我没偷没偷没偷!随便你打,打死我我也没偷!” 十板子下去,斯南还在嘴硬,顾西美气得又轮起戒尺:“从小到大你一天到晚闯祸,你想过没有?你要是出事了呢,被人贩子拐走了呢,爸爸妈妈怎么办,家里人会多着急?” “我又不傻!我没出事!”斯南咬着牙死撑。 这顿三十板子的桑活吃好,斯南屁股差点烂了,根本走不了路,趴在阿娘床上哼哼。斯好在外面被吓哭了一场,眼泪流得比斯南还多,以在床边抱着斯南的头问:“阿姐疼伐?” “疼,疼死我了!” 斯好的大头低下来,努着嘴亲了亲她的脸:“呜哇呜哇。” 斯南呆了呆,哼唧了两声:“还疼。”好吧,小胖子还挺可爱。 斯好又亲了亲她的脸:“糖,吃糖好伐?” “好。” 斯好从罩衣袋子里翻出半颗大白兔,塞到斯南嘴里:“阿姐,吃糖。” 斯南含着糖,舒出一口气,伸手捏了捏斯好的胖脸:“还好以前没掐死你。弟弟真好。” 斯好的胖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表示安慰,又屁颠屁颠地跑到椅子边,对着那戒尺狠狠拍了好几下,回到床边一脸的求表扬。 “不是尺打我!是姆妈打的,姆妈是坏人知道吗?记住啦,你跟我是一伙的。” 斯好一脸懵,依然点点头。 “姆妈和我,你选谁?” “姆妈,姆妈”斯好抱住斯南的手:“阿姐阿姐。” 斯南仔细看看弟弟,觉得这孩子肯定有点傻:“选我知道吗?” “阿姐阿姐。”斯好连连点头。 这下斯南有一点被安慰到,好吧,这个陈胖子看起来还蛮狗腿的,以后她一定好好对他。 顾西美打完斯南,直接跟陈阿爷说过了年还是要带斯南去乌鲁木齐读书,理由很简单,斯南太皮了,老人家根本管不住,不能让三位老人家操心。 陈阿爷看了看陈东来,委婉地说要是斯南留下就不用再寄生活费回来,这次西美调动工作的事他是知道的,估计他们夫妻俩的积蓄所剩无几,三个孩子一个月要九十块生活费,实在太吃力了点。 顾西美涨红了脸,坚持说她已经知道斯南的问题在哪里了,无论如何都要亲手掰正她。为了这件事,顾阿婆不免又和西美口角了一场,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加上陈东来在一旁帮腔,最后也只能作罢了。 收拾完斯南,顺西美还没来得及跟斯江算账,班主任何老师和方树人就主动上了门。 “方老师,你说斯江进步大?”顾西美将信将疑地问:“她还能参加竞赛选拔班?” 方树人喝了口茶,笑着点头:“斯江的代数和几何期末考都进了班级前十,能参加这次寒假的竞赛选拔班,当然选拔班的同学最后不一定能参加竞赛,所以也不是每个家长都同意孩子参加的,毕竟要花不少时间,一个星期集训四天,由我们校长亲自带队,这是资料,你先看一下。” 陈东来接了过去,三周十二天的集训,午饭在学校食堂吃,全部免费,他看完就给了西美:“能参加就是好事,这个我们肯定支持的,太谢谢方老师了,之前斯江的数学成绩很差,一个学期下来进步这么大,真是全靠好学校和好老师。” 班主任何宏伟皱了皱眉头:“成绩的进步主要靠斯江自己的努力。她很好学,非常自觉,是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生。不过我和各科老师都有同感,陈斯江有时候自信心不足,容易产生自我怀疑,这个对解题思路是会有影响的。希望你们作为父母要经常鼓励她肯定她。她语文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作文经常是全年级的优秀范文,被贴在教学楼的宣传栏里。” 顾西美笑了笑:“她写作文是还可以,就是粗心大意,常写错别字。” 何宏伟顿了顿:“陈斯江对集体也很有奉献精神,我们班的黑板报两次比赛都在全校拿了奖,还有她参加体育比赛也很积极。” 顾西美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斯江:“她就是瞎参与,明明擅长的是跳舞唱歌和主持,偏要去打什么自己一点都不会的排球篮球,唉,何老师也请你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她应该像景生学习,去做自己擅长的事,不要在不会的事上面浪费时间,斯江,姆妈说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老师说的话你要放在心里。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你们应该多看到孩子的优点,不要盯着自己孩子的不足之处。”何宏伟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鼓励和肯定才难对孩子起到更积极的作用。” 同为人师,顾西美听到这番话略有不适,翻了翻斯江的家校联系手册,疑惑地问:“可我看她语文期末考试才考了85分,只超出班级平均分4分,这还要肯定和鼓励?我也是做老师的,我对自己女儿的教育方式可能和何老师方老师你们想得不一样,说实话,我还是觉得要严格要求她才行,如果不严格要求,她当初就不可能考上市重点。” 何宏伟继续和顾西美进行教育方法上的辩论。方树人心里叹了口气,要不是顾景生特地来找她和何老师,她们根本想不到斯江意然有这样的家长。对孩子严格要求的家长很常见,但完全不了解孩子状态还乱要求孩子近乎到严苛的家长她真是头一次遇到。 她对顾西美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两人一起学钢琴的阶段,只记得她长得特别秀气,脾气也很执拗,一首曲子弹不好饭就不肯吃饭,经常练习得忘了时间,姆妈并不在意她用多久家里的钢琴,还鼓励过她好几次,知道她想考音乐学院,又给她介绍了一位很有名的钢琴家做老师。 方树人对钢琴并不热爱,后来钢琴被抄走,她哭的是并不是钢琴,而是她的家她过去的安定的美好的生活。再后来,从顾北武口中得知顾西美撕碎了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奔向新疆,方树人是完全无法理解的。时隔多年,方树人发现,她现在还是没办法理解顾西美的想法。明明是一个城市的人,也有七八年算是天天见面,有过共同的爱好,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她有一个像斯江这样的女儿,她绝对不会打击她不会责备她更不会完全否定她。 “如果何老师和方老师也有孩子,肯定会理解我的意思的。”顾西美最后不咸不淡地甩出这么一句,何宏伟一噎,冷了场。陈东来尴尬地圆场,又表扬了斯江几句。斯江眼眶微红,头依然没抬。 送老师们出弄堂的时候,方树人又安慰了她几句,让她按时来学校参加集训。斯江点点头:“何老师,方老师,对不起。” “你说什么对不起。”何宏伟挠挠头笑了起来:“我经验还不足,回头再好好想想该怎么跟你姆妈这样的家长谈话。你别太在意别人怎么看你,哪怕是你姆妈——” “我早就不在乎了。”斯江笑了笑:“真的,她就是那样的,我习惯了。” 方树人见她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心被捏了一下似的,揪得疼。 “斯江!”不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喊声:“斯江——!” “舅妈!”斯江愣了愣,飞奔过去:“舅妈!我想死你了!” 善让笑着抱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少女:“呀,到我下巴啦,你很快就会比我高了。” 方树人第一次见到周善让,像太阳一样的周善让,照亮了陈斯江,一定也照亮了顾北武,真好。 第144章 善让的归来,照亮了斯江的天空。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在夜里一场痛痛快快的大哭后被洗净了,甚至她并没有说什么抚慰的话,斯江只看着她认真倾听自己说话的神情,就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比起很多和她差不多遭遇的同学,她庆幸自己至少还有小舅妈这样的天使。 春节前,因为善让和景生的缘故,顾西美也没再“教育”斯江和斯南。她对善让生不出反感,善让是娘家唯一不对她口出恶言的人了,在姆妈和东文南红面前,西美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做什么都不够,但善让知道她的不容易,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怜悯,是女人对女人最根本的理解。景生也懂得她的难处,听见斯南嘀咕她下手凶残,从来不说她的不是,反而说斯南该被狠狠打一顿收收骨头。 夜里西美带斯南去浴室洗澡,把她按在更衣室的长条凳上,在她屁股上涂了厚厚一层药膏,药膏清凉,斯南被凉得哇哇喊:“我不原谅你,不和你好,不回乌鲁木齐。”气得西美又给了她两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出了浴室,斯南捂着屁股走了一段路,又跑回她身边拉住她的手,有点别扭地说:“对不起姆妈,我不该一个人跑掉,把你都吓晕了,没想到姆妈你那么担心我。” 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哪是吓晕的,明明是气得血冲进脑子一时眼黑,最多两三秒种而已。斯南拿起她的手摸摸自己的脸:“那你以后别打我了啊,你下次再打我,我还是要跑的。” “还敢跑?!”西美抽出手刚刚举起来,就听斯南认真地说:“嗯,我跑去派出所找警察叔叔,小舅舅信里说了,美国人的爸爸妈妈要是敢打孩子,警察就把他们逮走,还把孩子送走,保护起来。姆妈,我不想你被警察叔叔抓走,所以你不能再打我了哦。” “呸,美国警察可管不着我们中国人,你是中国人,不听话就得打。”西美轻轻揪了她的小耳朵几下:“姆妈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舅舅和景生斯江的话你倒记得牢牢的,不是皮痒是什么?” “他们说得有道理,我就记住了,你老是说我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我不爱听,阿姐也不爱听,阿姐的老师同学人人都说她好,就你说她不好,没劲。”斯南揉着耳朵抱怨:“阿姐最好了,大表哥也最好了。” “我不是说你们不好,是要你们更好。”西美一把揪着她领子把她拉了回来:“你看你,过马路要两边看,只看一边怎么行,笨得来。” “姆妈你又骂我了。” “外人当然只会说你们好,只有爸妈才看得到你们的缺点,要帮你们提高。怎么能一天到晚表扬呢,表扬使人骄傲,骄傲使人退步懂吗?” “我就喜欢骄傲,我骄傲了也不退步,你怎么就不试试表扬表扬我们?” “我怎么没表扬了?我都是对着别人表扬你们,你说说我在学校里是不是经常表扬你姐?” 斯南挠挠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你都是在表扬你自己……” “放屁!”西美脸上有点发热。 “那你表扬我一句吧,就一句,我就喜欢被表扬,姆妈你背后表扬我什么了?随便说几个。”斯南仰起脸,期待万分。 “小时候丑得要命,现在长长稍微好一点了。” “这叫表扬?”斯南瞪圆了眼,姆妈以为我年纪小就随便蒙我? “咳,刚上学的时候什么也不会,考过3分,后来天天盯着,被逼着认真学□□算开窍了,勉强拿了个第一名。不过镇小学的水平和乌鲁木齐重点小学可差得远了,你过完年得先预习起来——陈斯南你干嘛?跑什么跑?当心脚踏车!说了多少遍你都当耳旁风。”西美赶紧追了上去。 斯南拐进万春街,回头气囔囔地喊道:“姆妈你也太不会说话了,就说我很聪明特别聪明不行吗?你怎么会是我妈呢!我和阿姐都不这样,真是的,你还不如不说呢。” “你造反了是不是!说的什么鬼话,不许跑!”西美气得要揍她,斯南一溜烟地跑了。 善让陪着西美第一百货抢年货,经过妇女用品柜台,笑着说起自己当年第一次来月经时的狼狈不堪:“以为自己要死了,吓得不行,躲在厕所里哭不肯出去,还好我们班主任是个特别好的老太太,特地给我买了新的月经带。我妈绝经得早,压根没想起来这回事。” 西美一拍脑袋:“多亏你提了一句,看我糊涂的,斯江明年也要十四岁了。”她急匆匆挤进柜台前的人群里:“同志,给我拿十条月经带,对,十条。” 回家路上,西美拉着善让在陕西北路站提前下了车,找到南阳路的一家烟纸店,她买了五包最贵的卫生纸,善让觉得奇怪:“为什么特地来这里买?” “这个外面没得卖,内部特供的特别软,还是以前我的钢琴老师带我来买的。十几年了,想着顺路来看一眼,幸好买到了。”西美把卫生纸从袋子里抽出来给善让看:“我怕斯江随我,用不得草纸,给她先买好备着。唉,你不知道,我有点过敏,用草纸就疼得不行,就这个还能撑上几天,贵是贵,一刀纸顶一块香肥皂,那也没办法。对了,还有上次真是谢谢你送了斯江那么多胸罩。我这妈当得真是——唉,怎么就没想起来,脑子坏掉了。” 因为这几刀特殊的卫生纸,斯江觉得姆妈还是关心自己,还是把自己放在心上的。 —— 大年夜,李谷一在央视的第一届春节联欢晚会上唱了六首歌,其中就有被禁了好几年的“靡靡之音”《乡恋》。陈阿爷长吁短叹:“世道要变了,年轻人的心要更野了,失策啊失策!”他指着小小电视机对着儿孙们感叹:“这种情啊爱的,都是一种思想上的腐蚀。这几年光顾着发展经济,马路上都是流氓阿飞。年轻人不好好上班奋斗,看不上工农兵,尽想着天上掉钱就能当万元户,心思都花在不正当的地方,人生路就走偏了,你们千万要摆正心态,认真上班好好学习,记住了吗?” 认真看电视的斯江没作声,阿爷的话她听起来觉得怪怪的,如果一首歌一本书就能把一代人腐蚀了,那些资本主义国家不早就应该完蛋了?为什么舅舅和那么多国内最优秀的人都还要去美国留学呢。 西美叹了口气:“是啊,没想到这大半年上海又大变样了,公园里一簇堆一簇堆的小年轻,穿得稀奇古怪,动不动就去骚扰女青年,真是看不下去。” 钱桂华嗑着瓜子,“切”了一声:“嗐,阿拉厂里的女同志根本不敢一个人上街,乱得哟。几年前的控江路事件大嫂大概还不知道吧?现在比老早还要吓人呢。” 顾西美是真不知道,也想象不出有多吓人。 “化工公司团委格一个副书记,长得蛮好看,路过控江路,一帮流氓闹事,抢了伊手表皮夹子,衣裳差点被剥光,几十光宁围牢伊(几十个人围住她)上下乱摸,差点光天化日那个忒伊了。”钱桂华压低了声音讳莫如深地摇着头:“上头下头都被流氓抓伤了,最后出动了三百多个警察,捉了三十一个流氓。” 西美简直难以置信:“控江路?”上海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她想起斯江和斯南,突然不寒而栗,觉得自己还是打斯南打得太轻了。 万春街 第90节 钱桂华又抓了一把香瓜子:“三十一个才判了七个,也坐不了几年牢,侬港(你说)流氓会怕伐?肯定不怕呀,现在还要混乱呢,不过那个副书记自己也不好——” 盯着电视机的斯江竖起了耳朵。 “她怎么了?”这下连李雪静都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是我说的,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啊。”钱桂华难得有被众星捧月的待遇,来了劲:“听说那个女的平时就不安分,穿得花枝招展,九月份穿这么短的裙子,高跟鞋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经常去舞会跳舞,和厂里男领导们说话嗲是嗲得来,和女同志们说话又是另外一种腔调,啧啧啧,你们说,要不是她自己有问题,路上那么多人,流氓为啥单单选了她下手?”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西美:“大嫂你说,是不是就有这种女人,一天到晚尽想着去招惹男人,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她,唉,所以遇到这种事,也不只是倒霉。后来流氓是捉起来了,没想到她家里闹腾得呀,谁家出了这种事还能当成没发生过?摸也被人摸过了,还被那么多人摸过,我要是她男人也受不了——” 西美意识到她在暗指南红,眉头就拧了起来,顾南红再怎么招摇,那也是她姐,还轮不到钱桂华嚼她的舌头。 “明明是流氓的错,为什么要怪在那个女人身上?!”斯江猛地站了起来:“她长得好看穿得好看就有罪?就活该被流氓那个?说这种话的人真恶心!” 第145章 斯江这一吼,钱桂华抖了三抖。一屋人都看了过来,陈阿爷放下了广播电视报皱起了眉头,陈阿娘停下了拌到一半的猪油黑洋酥汤团馅,陈斯好偷偷塞进嘴里的半颗奶糖鼓在腮帮子下头,在台灯下看新一期《武当山传奇》的陈斯军抬起了头,对着小镜子折腾自己两根特硬鼻毛的陈斯民赶紧把鼻毛往里塞,趴在餐桌上玩四国大战的陈斯强和斯南斯淇也转过身来。 陈东来看了看不自在的陈东海,虽然不清楚沙发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喊了一声:“西美。” “斯江!关你什么事,坐下看电视。”西美扯了斯江一把,对钱桂华说:“过年呢,别说这些了。”知青们心里都清楚,哪个农场兵团没这种事,就算自己没遇上也总见过听过类似的事,像钱桂华这种背后议论遭遇不幸的女知青的人也不少,西美自问说不出口,光听听都特别难受,但当下碍着陈东来兄弟间的情分,加上也不想斯江知道得太多,只能息事宁人。 钱桂华缓过神来,尴尬地白了斯江一眼,端起茶几上的热茶:“你小孩子懂什么,没大没小的,去去去,别偷听大人说话。” 斯江却不依不饶,声音越发清脆响亮:“三妈你也烫头发涂口红,长得好看穿得也好看,如果万一是你遇到流氓了,手表钱包被抢,衣服被扯坏还被坏人乱摸,结果人家不骂流氓反而说你自己有问题,你会怎么想?爷叔是不是也可以嫌弃你?” 客堂间里所有的人都没了声音,只剩下电视机里的相声你一句我一句,伴着观众们的笑声和掌声。钱桂华气得胸脯剧烈起伏,偏偏脑子不受控制地想象出斯江描述的场面,越提醒自己别去想就想得越多越细,毛骨悚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脚发软,窗外突然“轰”地一声响,不知谁家放了个二踢脚,她吓了一跳,手里的半杯茶直接砸在了地板上,玻璃四溅。 陈东海这几句全听清楚听明白了,霍地把手里的扑克牌一扔:“斯江你胡说八道什么呢!老大你管不管?你不管我替你管。” 陈阿爷咳了两声:“东海干什么呢,东来西美,今晚上你们怎么回事啊,这大过年的,一家人好不容易团团圆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小孩子不清楚你们也不清楚?还有斯江,你这说得什么胡话,说出来自己嘴巴脏,我们听到的人耳朵脏,快跟你三妈道个歉,以后不许乱说了啊。” 斯江咬了咬唇,看了看姆妈,又看了看阿爷,轻轻摇了摇头:“我不道歉,我没说错,是三妈说错了。” 陈东来两步跨到沙发这边,轻轻拍了拍斯江的胳膊:“斯江,你三妈是长辈,你是晚辈,你说那种话就是不对,该道歉,快点,去说声对不起。” 西美抿唇不语,她心里觉得斯江说得没错,还挺解气的,要她责备斯江,她做不到,但要她对抗公公一家,她更做不到,毕竟这几年还要靠阿公阿婆出力出人出钱,一转头看见斯好扁着小嘴要哭不哭的样子,叹了口气:“斯江,你就跟三妈道个歉吧,你看你都把她吓坏了。” 钱桂华手哆嗦着捂住自己的胸口打了个激灵:“哎呦,谁吓坏了,我是被腻惺(恶心)到了,这才几岁的小姑娘啊,成天不知道看什么书,脑子里想什么,这说的什么龌龊闲话!我就说个别人的新闻,关她什么事,还说到我身上了,简直有毛病。” 陈阿娘赶紧拉住斯江的手:“囡囡以后别说了啊,太吓人了,这种话不好说的,呸呸呸,童言无忌,老天爷没听见没听见啊,什么万一一万的,好了好了,谁也不许提这个事了,马上包汤团了,雪静,你去拿两块抹布来,把地上收拾一下,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斯南却跳下椅子,蹿到了钱桂华面前:“我姐才没毛病,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你不骂流氓反而骂那个女的,真恶心,你是个坏人。”她侧过身对着斯淇做鬼脸:“你姆妈良心大大地坏!明天就会遇到流氓,她才活该!” 这下捅了马蜂窝,钱桂华一伸手把斯南推了个踉跄:“顾西美你不管你女儿?我看她们两个就像顾东文顾北武,天生的流氓阿飞,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我怎么她了?大过年的要这么咒我?” 顾西美被她辱及娘家兄弟,脸一沉就要发作,不料斯南跟个爆仗一样立刻被点着了。 “你放屁!我大舅舅小舅舅才不是流氓阿飞!”斯南见钱桂华起身要走,一头撞在了她肚子上,把人撞回了沙发上,两个小胳膊挥舞得跟风车似的,噼里啪啦打在钱桂华胸上胳膊上腿上:“你敢骂我舅舅,吃我一拳,吃我两拳吃我三拳!” 斯江上前两步,挤在沙发和茶几中间,恰好挡住了陈东海:“三妈你得去向我舅舅道歉!不然我就喊我舅舅来跟你好好说清楚,谁是天生的流氓阿飞。” “这万春街谁不知道你两个舅舅的好事!走开,走开,顾西美,管管你家陈斯南,疯了这是!”钱桂华快疯掉了,又被斯南打了好几拳,还不敢对她下狠手。 斯淇尖叫着跑过来,却不敢接近:“陈斯南,你干嘛呀!阿爷阿娘救命啊——” 陈阿爷气得拍桌子:“都停下,都给我停下——听见了没?” 钱桂华一边挡一边喊:“斯强斯淇,你们两个木头人啊,还不过来帮忙,看着姆妈被人打?!” 陈斯强犹豫了一下:“我、我打不过顾景生,姆妈你吃饱了啊,干嘛要说斯江大舅?有毛病哦——”话没说完被亲爹轮了一巴掌。陈斯民和陈斯军哈哈大笑,屋里乱成一团。 “干什么呢斯南,放开。”陈东来拉开斯江,拧住斯南的胳膊:“不许动手,有话好好说。” 斯南被拽开三尺远,还怒目圆睁地努力伸腿踢向钱桂华:“坏女人!” 陈东来赶紧捂住她的嘴,尴尬地朝陈东海解释:“小孩子不懂事,你和小钱包涵一下,我这就送她们去外婆家。” 斯江不依:“不行,现在就得说清楚。” 顾西美把斯南抱进怀里:“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钱桂华你也不懂事?我大哥和北武怎么你了,就成天生的流氓阿飞了?” 陈阿爷捂着胸口,嗬嗬了两声,喘起粗气来。陈东方惊叫起来:“爸!爸爸——” 战场立刻从沙发这边转移去了藤椅那边,一顿乱忙。这个大年夜彻底泡了汤。钱桂华托了阿公心脏的福,逃过了斯南和斯江的追杀。 吃了速效救心丸后,陈阿爷半天才缓过气,从藤椅上被扶到床上躺平,叹了好一会儿气,振作起精神把陈东来和陈东海训了足足半个钟头,一个管不好女儿,一个管不好老婆,平时不做规矩,枉为人父人夫,丢人。为了那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毁了这么个特殊的好日子。 顾西美听着不顺耳,奈何老爷子心脏好不容易跳得正常些了,她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对着斯江斯南期盼的眼神,只低声宽慰了几句,又叮嘱她们:“那个事算了啊,回去不许跟外婆舅舅他们说,知道吗?”见斯南又要跳起来,赶紧一把按住她:“干什么!还想惹阿爷发心脏病啊?” 斯江牵着斯南,跟阿娘拜了年就直接下了楼。 阿娘赶紧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封袋要去追:“囡囡啊,囡囡,压岁铜钿——” “给西美不就好了?”陈阿爷在床沿上拍了两巴掌:“一点规矩都不懂,东来,你去好好说说她们,甩脸色给大人看,反了天呐。” 顾西美接过红封袋,默默给斯好洗脚剪指甲掏耳朵换上新衣服,抱着他给阿爷阿娘爷叔婶娘堂哥堂姐们拜了一圈年就上了阁楼。不管怎么说,在公婆心里,孙女不如孙子金贵,孙子又不如儿子金贵,儿子又不如面子金贵,她坚持把斯南带回乌鲁木齐,绝对是明智的选择。 陈东来到了文化站门口才追上两个女儿:“斯江,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还没给大人拜年就跑了?” 斯江却站定了回过头问:“爸爸,你站在三妈那边还是我们这边?” 斯南义正言辞地跟上一句:“爸爸,你站在坏人那边还是好人这边?” 陈东来摸了摸她一头卷毛:“你们这些小孩子真是——什么好人坏人啊,人都是很复杂的,不能只用好坏来分,你三妈不是坏人,她就是市侩了一点嘴碎了一点。等你们长大了就懂了,事情和人不能只用黑和白去区分,少管别人的事,管好自己就好了知道吗?” “流氓不是坏人吗?我舅舅不是好人吗?”斯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昏暗的路灯下熠熠发光,刚才憋了许久没说出口的话再也忍不住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是非对错不应该在人心吗?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我们周老师说了这才是人和野兽最大的区别,别人遇到不幸,不同情她不帮助她还背后散播她的谣言再次伤害她,这种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对,野兽做不出这么恶心的事呢。” 不等陈东来开口,斯江吸了口气:“爸爸,要是姆妈要是我遇到了流氓呢?三妈背后说是因为我们长得漂亮所以活该被流氓那个,你还觉得没事吗?还觉得不用分黑白对错吗?” 陈东来怔了片刻,眼睁睁看着两个女儿手牵着手拐进了支弄里,不知怎么,两条腿变得沉重无比,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西美和斯江遭遇流氓的场景,他打了个寒颤,沉下了脸,这个钱桂华,是该让东海好好管管她的嘴了,至少得做个好人,做个人。 第146章 西宫的新春游园会灯火辉煌人流如潮,湖边的林荫小道上一溜各色摊贩,空中不时飞起朵朵璀璨烟花,引发一阵阵尖叫惊叹。 赵佑宁兴致勃勃地坐在红色塑料大盆边上捞金鱼,陈斯南和盛放几个小跟班捧着小塑料桶在他腿边一惊一乍地喊。 “嗷嗷嗷嗷,捞伊捞伊捞伊(捞它),就是伊——” “啊呀,被伊逃忒了。” “哈哈哈,第八条!给我给我,宁宁哥哥万岁——!” 斯江手里好几个油纸包,臭豆腐和海棠糕串了味,冰糖葫芦还剩下三个,最上头的被斯南咬了一口,凹面已经锈了。景生拎着一大袋烟花,手里举着糖人,孙悟空大战哪吒三太子,大圣的金箍棒只剩下半根,哪吒的三头六臂还剩一头三臂,显然也是斯南干的好事。 “你要那么多干嘛?家里养不活的。”斯江踢了踢斯南的小屁股提醒她。 “我等下去放生,许八个愿。”斯南头也不回,盯着赵佑宁的手:“宁宁哥哥,你的手怎么这么好看,怪不得钢琴弹得那么好。” 赵佑宁不禁笑出了声:“这两样好像没什么必然联系。” 景生不耐烦地用哪吒的手臂戳了戳斯南的脸:“许什么八个愿,你放的又不是王八。快点吃掉,买都是你要买的,吃嘛只吃几口,我和斯江又不是你的佣人,自己拿好。” 斯南扁着嘴扭过半个身子看向阿姐:“我都被三妈打了,大表哥连个糖人都不愿意帮我拿——”看着她泫然欲泣的小样儿,景生眉头皱了起来,糖人也收了回来,对陈斯南的尿性他十分了解,这家伙通常都是活该被揍,他呵呵了两声:“一滴眼泪都没有,你就别装了,到底怎么回事?刚刚问半天你们也不说。” 景生转头问斯江:“姓钱的为什么打斯南?她又干什么坏事了?” 斯江看到赵佑宁和其他小伙伴们惊讶的神情,想了想摇摇头低声道:“没什么。” “我没干坏事!她就是个大坏蛋,还骂我姐有毛病——”斯南眨巴眨巴眼:“但是爸妈都不让我们说,说了怕你和大舅舅去打她,怕我阿爷犯心脏病,我阿爷刚才就心脏病了,心都不跳了,喘不上气,呼哧呼哧呼哧——”她模仿陈阿爷瞪着眼张着嘴吐着舌头摸着胸喘大气,把捞金鱼的老板逗得大笑不已,直接塞给她一个小网兜:“噶好白相格小囡,来来来,爷叔送侬三条小金鱼,私噶捞。(这么好玩的小朋友,来来来,叔叔送你……自己捞。)” “爷叔,吾阿姐被骂了呢,送吾五条好伐?吾送阿姐两条。”斯南忽闪着长睫毛托着两腮作小花开放状。景生手臂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实在看不下去,默默往前走:“斯江,走了,赵佑宁,我们先去溜冰场那边。” 五条免费小金鱼轻松get的斯南毫不在意地朝他们挥挥手:“阿姐,那些吃的都给你,你别伤心别难过了啊。” 赵佑宁看着斯江景生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耐心指导起斯南捞金鱼来。 —— 溜冰场上人影飞舞,约会的男女青年手牵着手或快或慢地游走在人群中,许多孩子在边上的空地上追逐打闹,玩摔炮,处处可见仙女棒闪烁的霓影。斯江没有放烟花玩爆竹的兴致,蔫蔫地捧着一堆吃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热闹,这会儿想起自己刚才和三妈及爸爸的争执,总觉得自己还能反驳得更好,可惜没有重来的机会,只希望那几句推己及人的话能让爸爸不要站在“大家”那边。 “大家”究竟是哪些人呢,斯江叹了口气,想起周老师让她们读的鲁迅,是啊,学医又能救几个人,这么多人的思想不改变,这个社会整个国家又怎么进步。斯江第一次生出了忧国忧民的思绪,对于小舅舅小舅妈以前谈论的一些事情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想。 “臭豆腐冷了不好吃了。”景生垂眸看了一眼:“给我吧。” “阿哥,你觉得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斯江活动了一下有点冻僵的手指。 “普通人。”景生淡淡地回答,坐到她身边,把她手里的一堆东西全接了过去,糖人和冰糖葫芦插在长条椅的缝隙里随风轻摆。 斯江默然了片刻:“那大舅舅和小舅舅呢?” 景生手里的竹签在臭豆腐上戳了两个洞:“我爸算是个不认命的普通人,爷叔是个——弄潮儿?他挺超前的,各方面都领先于普通人。” 斯江回味了一下这个词,突然意识到一点:“阿哥,你很久没连名带姓喊舅舅们的名字了。” 景生脸上一热,塞了一口臭豆腐在嘴里勉强咽了下去,热的臭豆腐吃起来香,冷的臭豆腐吃起来滋味不太好受。 “小时候自命不凡,现在长大了。”景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这么一句。 “我们周老师也说起过这个词,弄潮儿。”斯江笑了起来:“他还说弄潮不能弄得太结棍,否则领先一步的是勇士,领先两步的就容易变成——” “什么?”景生不禁好奇起来。 “烈士!”斯江笑弯了腰:“小舅舅当然是领先一步的勇士啦。” 景生也笑了:“你们周老师很有意思。” “嗯。下学期我们班要组织辩论队了。我一定要报名参加。” “怎么,今天没说赢你三妈?还是被你爸打击到了?”景生把斯南咬了一口的糖葫芦拽了下来,打算丢掉,却被斯江抢了过去。 “别浪费!我吃。”斯江嘎嘣嘎嘣地摇着冰糖葫芦,自然而然地把今晚的事说了一遍:“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跟舅舅说,万一我阿爷再发心脏病,人家会说舅舅不好的。” 景生却低下头拿起了糖人,好像孙悟空和哪吒打架打出了花似的。 “阿哥?”斯江小心翼翼地说:“你生气了?别生气了,我也没算输吧——” 哪吒的混天绫和乾坤圈在景生手里粉粉碎。 “阿哥!” 景生的手微微发抖,碎了的糖屑从他手心里掉入他脚边枯黄的草地中,不远处烟花升空,那几块深咖啡色的焦糖映射出点点光彩。 斯江不敢吭声,紧张又茫然地目睹了孙悟空和哪吒跟着粉身碎骨的过程。 几个孩子挥舞着仙女棒尖叫着从他们面前跑了过去,景生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点点星光:“我姆妈遇到过——他们也是这么说的,大家都这么说。”大人们在她背后这么说,小孩子当着他的面也这么说。他以为已经淡去的往昔,带着血色猛然杀了回来,杀得他措手不及。 斯江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舅舅说起舅妈都是很温馨美好的往事,从来没说过她遭遇过这样的不幸,而景生表哥几乎从来不提他姆妈。“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放到自己身上会有多残忍多冷酷,斯江只想了一瞬就打了个寒颤。 “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偏偏是她遇到强奸犯,还不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太招人,她对人说话太软,她喜欢穿好看的衣服,不肯剪短头发,所以她——”景生哽咽了几声,深深吸了几口气:“他们说她脏了,不上吊不喝农药不跳澜沧江,就是贪生怕死,活该怀上了我这么个不干净的孽种——” 万春街 第91节 斯江咬着牙不敢哭,眼前却一片模糊,她摇着头想安慰他几句,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小时候是个王八蛋,还问她为什么不跳江,为什么要被人说闲话,为什么要被人骂‘破鞋’——”景生仰起头,死死盯着天空中一朵接一朵的火树银花,他都没来得及跟她说句对不起,没说过一句谢谢,更没让她知道他从来没忘记她。 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时间,像约好的一样,四面八方的爆竹声突然轰地炸开,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烟花竞相升空,硫磺味越来越浓,耳朵嗡嗡作响。景生被震耳欲聋的喧闹和呛鼻的气味拉了回来,平静了会儿,转过头看着斯江大声喊了一句:“你说得挺好的,真的,特别好。”他顿了顿,扯了扯嘴角:“谢谢了。”如果时光能倒流,他希望自己也能对着那些所谓的“大家”掷地有声地说出斯江说过的这些话,而不是像个混账和孬种一样朝她撒气。 斯江抽了抽鼻子,挪近了景生一些,掏出手帕替他清理手心里残留的糖屑,长竹签的尖头刺破了他手掌心。 “阿哥,痛伐?” “不疼。”景生手一抬,手帕及时捂住了斯江的鼻子:“你鼻涕要掉下来了。” 斯江狼狈地捂住脸,鼻涕没掉,眼泪掉了,怎么会不疼呢,他肯定疼死了。 陈斯淇手里捏着两根熄火了的仙女棒,轻轻从他们旁边的大树后挪开,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然后又加快了步伐,远远却看见赵佑宁和斯南他们一群人,她赶紧躲到了边上背过身装作看灯笼,一颗心犹自怦怦地乱跳,她怀疑自己听岔了,可是似懂非懂的,她好像又明白了什么,怪不得万春街里都说顾景生不是他爸亲生的,怪不得姆妈说那个女人的事斯江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乱说话,怪不得斯南还敢上手打姆妈。她惊过了疑过了怕过了,终于轮到了气愤,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理直气壮。 第147章 耀眼的烟花沙沙沙消散在夜空,自带了录像带慢放的延缓感。斯江有种错觉,最后那点点星光在湖面上暂停了几秒才依依不舍地没入水底。她想起独自站在弄堂里看烟花的那年,是景生返身找到了她,还替她挡住了爆开的烟花,烧伤了头皮烧掉了头发,那个大年夜她哭了好几回,而这个大年夜她又没能忍住眼泪。 2000年元旦,初中同学相识十八周年聚会,财大气粗的富二代林卓宇在淀山湖旁放了十五分钟烟火,缤纷的数字“18”一连串地在空中翻腾闪耀,喝多了几杯的斯江突然想起来,好像每年大年夜的烟花总会让她哭,美到极致会心碎,心疼难过也心碎。年初一的热闹和一声声的“恭喜发财”像景生当年腿上的石膏一样,暂时封存住了那些泪水和感受,然后过了三百六十五天再被漫天焰火炸开,所有的点点滴滴都跟发酵了一样变得浓厚,甜的更甜,酸的更酸,苦的也更苦,同样,一直陪她看烟花的那个人的身影从未离去,在她生命里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多,她三分之二的人生旅途有他相伴,从某种角度而言,她和他早已经融为了一体,分担着彼此的喜乐哀愁,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无论顺境逆境,无论距离远近,她和他都无法分割。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也不够勇敢。 —— 赵佑宁陪斯南放生掉整整一小桶金鱼后,看到斯江和景生就有点莫名心虚。斯南在许愿的时候七七八八把她们在阿爷家发生的事吐露了个精光,还要他装作不知道。赵佑宁觉得要让斯江相信他完全不知道,有点难,尤其看出她哭过以后,他很想支持她几句。 斯江爸爸说的话他有些认同,人当然是非常复杂的,姆妈离开家离开他,爸爸那边的亲戚们每次见面都会指摘她贬低她,他总是很认真地反驳他们,姆妈不是什么所谓的抛夫弃子的坏女人,她有她的痛苦她的难处,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很轻易地做出选择,得到和失去也不是那么简单区分,他不希望姆妈成为这些张嘴就来的人的谈资。但有些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容混淆,斯江为陌生人打抱不平,像一个侠女,她为了正义和公德孤身对抗整个成人世界,比他更勇敢,他很钦佩她。 一整袋的仙女棒用完后,溜冰场打烊了,游园会接近尾声,老少相携往外走,西宫大门外的阶梯和马路牙子上铺满了红纸屑。赵佑宁提议去他家吃冰砖,盛放斯南几个开心得直跳。 “不太好吧,会打扰到你爸爸的。”斯江摇头,无论阿娘还是外婆都说过,大年夜不作兴登人家家门。 “我爸不在。” “啊?”斯南吃惊地揪住赵佑宁的袖子:“你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你一起过大年夜?他是不是要娶新的老婆了?” “陈斯南!”斯江扯住斯南:“不许这么没礼貌。赵佑宁对不起——” “没事,是的,我爸过完春节就要结婚了。”赵佑宁的神色如常,伸手弹了一下斯南的大脑门:“南南你也太聪明了吧。” 斯江愣住了,盛放几个小心翼翼地凑到赵佑宁身边轻声嘀咕了几句,赵佑宁温和地笑着摇摇头。斯南失望地叹了口气,突然紧紧牵住他的手:“我特别特别想吃你家冰箱里的冰砖,太好吃了,宁宁哥哥,你家有香蕉吗?” “有,还有华夫饼干,我给你做个很大的香蕉船。”赵佑宁笑着说。盛放几个也大声喊着听者有份,然而一听就听得出他们在故作高兴。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跟着大部队一起拐进了康家桥。 赵家大门上贴着门神春联和喜楹,十分喜庆,一进门却并没什么过年的气氛,既没有成堆的华而不实的红色礼盒,也没有太多零食水果点心,钢琴上的花瓶里空荡荡。 “随便坐。”赵佑宁脱了大衣,摇了摇热水瓶,请景生和斯江帮他从玻璃柜里拿几个盘子和勺子出来。 斯南自来熟地打开钢琴,戳了戳几个琴键,叮叮咚咚的声音给冷冰冰的房子增添了些许暖意。 “宁宁哥哥,你等下弹个新年歌好不好?我想听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哈哈哈,那是儿歌,我努力试试,弹不好你别失望。” “儿歌也是歌,你那么厉害肯定行。”斯南笑眯眯地拍起手:“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斯江瞄了赵佑宁好几下,见他一点也没有懊恼难过的模样,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你爸知道你一个人在这边吗?” “知道。我回来后给他打了电话。”赵佑宁冲了几杯橙色饮料:“来,你们喝喝这个菓珍,比桔子水好喝,是我妈以前带回国的,说美国宇航员都喝这个,特别有营养。我喝着觉得差不多。” 一群小伙伴围着餐桌捧着热乎乎的菓珍,像模像样地给出评价。景生一直没作声,他现在有点佩服赵佑宁了,姆妈抛下他去了国外,一转眼爸爸就要娶后妈,他却好像完全没受到影响,中福会节后就要举办全市青少年计算机basic语言大赛,在参赛名单上他看见了赵佑宁的名字,少年宫的老师说了,赵佑宁是种子选手,有很大的可能拿前三名。 “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斯南认真地提醒赵佑宁:“宁宁哥哥,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赵佑宁手里挖冰砖的钢勺一滑,忍不住揉揉她的小卷毛:“哈哈哈,谢谢南南。” “我是认真的!”斯南不乐意了,头一扭躲开他的手,瞪圆了眼:“你要是不开心的话就说出来,不要装着开心,那样不好。” “好的,我要是不开心第一个就告诉你。” “嗯嗯。那你年夜饭在哪里吃的?后妈家?”斯南用力扯下一根香蕉。 “没,我在爷爷家吃的。”赵佑宁把两根华夫饼干和剥好的香蕉放在冰砖上,完成了第一个香蕉船,递给斯南:“我有一个伯伯一个叔叔两个嬢嬢,年夜饭有将近二十个人一起吃,和你们家一样很热闹,就是他们喜欢说我姆妈,我和他们争了几句,大人们有点不开心,我就自己提前回来了。” “他们说你姆妈坏话了?”斯南替所有人问了一句,又自问自答起来:“不过你姆妈对你不好——不过她总归是你姆妈——你帮她也是应该的对伐?” 赵佑宁笑着点了点头。 斯江默默地接过香蕉船,想的却是不知道赵佑宁爸爸和那个女人是他姆妈离开后才认识的,还是以前就认识了。如果换成她,肯定做不到赵佑宁这么淡然处之,虽然爸妈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会离婚,斯江手心立即冒出一层汗。 “我二三年级的时候以为爸妈吵架都是因为我的错。”赵佑宁吃了一大口冰砖:“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就知道拼命做题目拼命弹钢琴,一定要拿第一名,好像这么做了他们就会回到以前,小时候在奉贤的牛棚里,条件特别差,但是一家人还挺开心的。” “不是你的错。”众人都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的时候,景生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的。我现在想通了。”赵佑宁顿了顿:“也不是爸妈的错,他们也不想的。” 这句话斯南听不懂了,他姆妈都不要他了,怎么会不是她的错呢,宁宁哥哥也太可怜了。 “背后说女人坏话的大人最差劲了。”斯江一勺子狠狠把香蕉截成两段。 “对别人指手画脚是最轻松不过的事,”赵佑宁对这个颇有心得,“有些人只有在嘲笑指责别人和幸灾乐祸的时候才会获得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想到自己的婶婶和嬢嬢,她们从来都没喜欢过姆妈,所以在抨击姆妈的时候她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这个话题引起了大家的兴趣和共鸣,斯江隐去姓名,把控江路案件后续的事说了个大概,一桌人义愤填膺地骂起嚼舌头的人来,又推人及己,说起身边类似的事。盛放说他班上成绩一直很好的同学偶尔考砸了,会有不少戆逼高兴得不行,好像他们就能超过人家似的。 斯南说起梁师母有一次过年在县城被偷了五十块钱,都气哭了,竟然有人背后说“谁让她没事带那么多钱在身上招小偷的,不偷她偷谁。反正梁主任弄钱有一套吧啦吧啦……” 你一句我一句的变成了控诉大会。斯江甚至搬出了周老师推崇的《狂人日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为什么仁义道德会变成吃人?”斯南不懂就问。 新一轮的研讨会开得热火朝天,最后离开赵佑宁家时,斯南感慨:“和宁宁哥哥说话感觉我都变得更聪明了。” 景生和斯江:“???” 斯南默默地再一次动摇了自己的人生大计:看在香蕉船和变聪明的份上,她将来还是和宁宁哥哥结婚算了,毕竟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亲爹不疼亲妈不爱的,而大表哥至少还有大舅舅呢。 —— 爆竹声渐渐停歇,万家灯火只剩星星点点还亮着。钱桂华躺在陈家阁楼间的大通铺上,完全没有睡意,汤团吃多了两只,顶在喉咙口发痒,另外有一种快意令她头皮发麻到颤栗不已,她翻了个身,玻璃窗上氤氲着一团雾气,老虎窗外的路灯越发昏黄模糊,身边的斯淇嘟囔了一句梦话缩成一团,钱桂华侧耳倾听,什么也没听清,不过没关系,她之前悄悄告诉自己的那个“秘密”清楚得很。 楼下客堂间里还在打牌,香烟味透过木头缝隙弥漫在这狭隘的空间里,时而传来男人的笑骂声,陈阿爷的呼噜声比香烟味的穿透力更强。突然有人把牌摔在了桌上,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阁楼床上的陈斯好哼唧了两下,顾西美迷迷糊糊地拍着儿子无意识地重复着:“睏高了(睡觉了)囡囡,睏高了囡囡。” 陈东来和顾西美知不知道顾景生的真正来历,钱桂华吃不准,她猜测他们是不知道的,要不然陈东来刚才不能那么义正言辞地教训她。他以为他是谁啊,要不是怕阿公再犯心脏病,她才听不得他那些道貌岸然的话,什么做人要有良心,要讲究公义,真摆出了大哥的谱,呸,他是给过他们钱还是帮他们安排过工作?斯强和斯淇长这么大,在大伯和大妈身上一分钱好处也没得过。他夫妻这么多年来两个什么也不干,费了公婆那么多钱和力气,良心公义都给狗吃了,竟然好意思说她这个弟媳妇的不是,给脸不要脸,这下家里出了个强奸犯和破鞋生的小赤佬,她倒要看他们还讲不讲良心和公义了。 再想到顾东文笑嘻嘻的脸以及听来的关于他的传说,钱桂华又有点发冷,把被子裹紧了,刚才的那股子兴奋彻底消失不见。 第148章 许多事回头看,其实都有迹可循。 年初一斯江斯南回陈家拜年,就觉得斯淇有点怪怪的,往年总要攀比压岁钱的人躲在边上不吭声,问她话她眼睛总看着别处。 “你干嘛呀?像个小偷一样怪里怪气的。喂,明天去不去看《城南旧事》?我大表哥请客。”斯南嘴里的五香豆嘎嘣嘎嘣响。平时哭着喊着要跟她们集体活动的陈斯淇吓得一哆嗦,连连摇头。 “带我们去吧。”陈斯强和陈斯民凑了过来:“明天你姨娘回来伐?赵阿大阿二阿三来不来?”那三兄弟特别阔气,每次一起出门生煎馄饨大红肠桔子水,要啥买啥,模子。 “就是因为他们来我们才要一起去白相的,先去淮海路国泰看电影,再去老大昌吃西餐再去复兴公园坐电马,勿要太赞哦。”斯南大咧咧地一挥手:“你们要一起的话十点钟到文化站门口集合,宁宁哥哥盛放他们也一起的。” “都景生请客?得二三十块钱吧。”陈斯强咋舌,他一个月只有两块钱零花钱,顾景生也太有钱了吧,唉,爹比爹,气死的是儿子。 斯南嘻嘻笑:“大表哥有钱,昨晚上我舅舅给了他两百块压岁钱!两百块!” 斯江无意间被陈斯军那本《今古传奇》打开了一扇武侠新大门,直到听见这两百块才抬起头:“就你最坏,老是讹诈阿哥,没良心。” “两百块!!!”陈斯民和陈斯强面面相觑。这都顶得上大人半年的工资了,无比羡慕,嫉妒也没用。 “天下怎么有你舅舅这么好的爸爸哦——他还缺不缺过房儿子?”陈斯强哀叹道。 钱桂华端着昨晚留着没动过筷子的大鳊鱼上了楼,闻言睥睨了得意洋洋的斯南一眼,骂起儿子来:“侬脑子坏忒了伐!叫拿爷老头子收作收作侬。啥香格臭格噻要忙高头凑,眼睛长勒屁股浪厢。(你脑子坏掉了?叫你老子收拾收拾你,什么香的臭的都要往上凑,眼睛长在屁股上。)” “开开玩笑格呀。”陈斯强撇着嘴犟了一句。 斯江见她说得难听,把杂志嘭地一丢站了起来,还没开口,餐桌边看报纸的陈东海抬起头来冲着老婆发了火:“侬脑子坏忒了伐?过年嘴巴清爽点,一日到夜港东家港西家,要唔要去汏汏嘴巴?东东哥轮得着侬瞎三话四?寻西啊侬,册那,一天勿骂皮痒!(你脑子坏掉了?过年嘴巴赶紧点,一天到晚说东家说西家,要不要去洗洗嘴?东东哥轮得到你瞎三话四?找死啊你,xx,一天不骂皮痒。)” 钱桂华没料到当着一家子小辈的脸,老公会突然不给她脸,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把“年年有鱼(余)”的盘子给掀了。 “好了!”陈阿爷靠在床上拍了两下床沿:“年初一噻太平点!东海侬只嘴巴也要汏汏去。” 陈东海摸出香烟来,嫌弃地看了钱桂华一眼,下楼抽烟去了。钱桂华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总有一天侬要晓得娶到吾格能的老婆勿晓得比宁噶好多少呢。(总有一天你要知道娶到我这样的老婆不知道比人家好多少呢。)”心里不禁又骂了几句陈东海这个窝囊废,在顾家人面前像个面团,只敢在家里对着老婆孩子凶。 —— 年初二,顾南红带着赵家三兄弟回娘家,压岁钱厚厚一沓,有和顾东文比拼的势头。斯南羡慕之极:“大表哥,你已经是半个千元户了,啧啧啧,要是明天再来一个大年夜该多好啊。” 顾南红刮了她一下鼻子:“你要是摔断了腿也给你几百块压岁钱,你干不干?” 斯南亲眼看着景生这几个月来打上石膏拆掉石膏驻着拐杖丢下拐杖,天天为了恢复锻炼得像狗一样,苦透苦透,她摇摇头:“不干——要是几千块的话我考虑一下,算了,太疼了。”她还是和大表哥结婚吧,这样大表哥的钱就也是她的钱了,斯南美滋滋地想到了解决方法,看着景生的视线变得奸诈起来。景生警惕地推开她:“去去去,离我远点,你肯定又不安好心了。” 十几个孩子呼喇喇卷出万春街,顾南红在家里吃好中饭,又喝了一小碗红枣茶,和顾东文善让说笑了半天,见姆妈在理她带来的大包小包,忽地叫了起来:“妈,最下面那两个大礼盒你别动,是送给刘阿姨的,我现在就去送。” 顾阿婆一愣:“谁?” “我哥的大媒人啊。”顾南红拿出小镜子补了补口红,朝善让眨眨眼:“你还不知道吧?我哥跟一个护士好上了,就景生住院的时候勾搭上。” 善让大吃一惊,赶紧追问细节。顾东文作势踹了南红一脚,笑着把烟挤熄了:“放屁,说得这么难听,我们家除了你谁都不会勾搭人。” “装,继续装。”南红翻了个白眼:“你那闷骚劲,人在万春街,我在静安寺都闻得到好伐?” 善让笑得前俯后仰,看着他们兄妹两个笑骂自如,衷心地为东文感到高兴。 “大哥!你加油,景生姆妈一定很希望你过得幸福。”善让提起苏苏,不由得哽咽起来:“真的,要是我那个了,我就希望北武还能找到他喜欢的人——” “呸呸呸!”南红打了善让一巴掌:“大过年的你说这个干什么,你们这种高级知识分子动不动就伤春悲秋的真让人受不了。” 善让抹了泪笑着说对不起。顾阿婆也忍不住板着脸说了善让几句,最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老四其实比老大还要死心眼呢。你们一个个的,都给我好好地过日子啊,别再瞎折腾了。” 南红又和东文斗了几句嘴,高高兴兴地出了门,到了刘阿姨家,刘家却没人,邻居说刘阿姨去了文化站。南红拎着礼盒又转战文化站。 文化站门口张灯结彩一片红,里头人声鼎沸,居委的人都在忙着张罗万春街居民同乐活动,剪纸的,做风筝的,打中国结的,写书法的,唱越剧的,教太极拳的,下围棋象棋打桥牌的,还有抽奖的,一个个摊位摆开颇具规模,不少弄堂里的老老少少都在轧闹忙。 南红问了好几个人,远远看见刘阿姨那边围着一堆人,赶紧挤了过去,走近了却发现看见她的人都面色诡异地赶紧离开了。 “唉,景生那个孩子真是命苦,谁想得到呢,这么上进这么好看的男小伟(男孩),他亲生的老子竟然是个□□犯!你们都看到过的吧?他姆妈的照片就挂在东生食堂里,多漂亮的一个女人哦,可惜女人长得太好看就是招是非,引人犯罪啊,真是命比纸薄,唉,也就是顾东文心宽,一点也不嫌弃,把这么个孩子领回来当成亲生的对待——” 刘阿姨咳了两声,尴尬地开了口:“南红啊——过年好。” 听八卦的阿姨妈妈们都停下了惊叹。 万春街 第92节 “啊哟,南红回来啦。” 钱桂华头皮一麻,转过身来堆起笑容,还没来得及说话,迎面就被甩了两记耳光,疼得她眼冒金星。 万春街的老少居民头一次知道,顾家不只是顾东文顾北武会打架,顾南红也会打人,而且打起来凶得很。 南红把手里的礼盒塞给刘阿姨:“刘主任,谢谢侬帮我阿哥做媒,伊拉结婚了十八只蹄髈少勿忒格。(谢谢你帮我哥做媒,他们结婚了十八只蹄髈少不掉的。)” “侬做啥!做啥打宁!(你干嘛?干嘛打人?)”钱桂华色厉内荏地捂着脸喊。旁边的人见顾南红的脸色,不像两巴掌就结束的样子,赶紧把钱桂华往外推,又有人去拉南红。 “好了好了,都是亲眷,算了。” “南红,侬迭件大衣邪气好看,啥地方买格?(你这件大衣特别好看,哪里买的?)” “有种闲话勿好港出来格哦,侬下趟嘴巴要捂捂牢呀。(有种话不好说出来的,你下次嘴巴要捂牢。)” 南红推开众人,大步流星地在门槛处揪住钱桂华的大波浪:“陈东海上次打得太轻了,还管不住你的嘴是伐?你有空嚼我哥的舌头,来呀,你继续嚼,我听着呢。” 钱桂华疼得嘶嘶叫,半个人绊倒在门槛上:“顾南红侬神经病啊!放开放开!” “啪啪”又吃了两记耳光。 顾南红揪着她往外走:“走,侬有种当着吾阿哥格面再港一遍。(你有种当着我哥的面再说一遍。)” “杀人啦——救命啊——”钱桂华吓得魂飞魄散:“吾港啥了?噻是真格事体,港勿得呀?(我说什么?都是真的事,说不得呀?)” “叫侬港啊,港一百遍噻可以。走呀,去港呀。(叫你说啊,说一百遍都可以,走呀,去说啊。)”顾南红推开来救钱桂华的街坊邻里,又揪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文化站门口乱成一堆。 陈东来三兄弟匆匆赶到,顾西美急得上前掰南红的手:“侬发疯了啊,做撒动手打起人来了?” 陈东海把钱桂华从地上拉起来,一脸诚恳地像南红道歉:“南红,你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教训她,等晚上我再去你家跟东东哥当面道歉。你就别动手了,打得手疼不划算的,是我没管好老婆,你真要出气,打我就行。”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陈东海这是也疯了?再一看陈东来身后笑得阴森森的顾东文,懂了,这么大冷天,顾东文只穿了件衬衫就赶了过来,不是想要动手难道想要牵手? 南红倒没看见顾东文已经来了,被陈东海这番话惊得没回过神来,对面的钱桂华却猛地跳起来在陈东海脸上挠了两爪子:“好你个陈东海,胳膊肘往外拐,我就知道你跟顾南红有一腿!王八蛋!自家老婆被外人打了你还要把脸送上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怪不得你每次看见她就要发半天呆,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第149章 众目睽睽之下,事情突然转了个弯,变成了陈东海夫妻吵相骂打相打,万春街的居民们始料未及。至于陈东海是不是真的还惦记着顾南红,谁知道呢,不过给大家茶余饭后又增添了一句笑话而已,这万春街前前后后,惦记顾南红的男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谁还咬着这不放,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眼太小。 陈东海下手原本是有轻重的,不打不行,老婆这篓子捅得太大,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关键是太缺德了,好歹陈顾两家是姻亲,谁能这么缺心眼地坑自家亲戚?何况顾东文是什么人,他要是记了仇,哪天回家路上莫名其妙断手断脚都是轻的。偏偏钱桂华就是这么个缺德又缺心眼的女人,被嫉恨和羞恼冲昏了头,吃了陈东海几下桑活(揍),豁出去连撕带咬指甲挠,工厂里听来的那些下三路的脏话哗啦啦往外倒,没几下陈东海就处在了劣势,骂也骂不过打也打不过,狼狈不堪。斯淇跟着陈阿爷陈阿娘也赶到了,小的哭,老的骂,都不顶用。 顾阿婆颠着小脚举着扫把跑了过来,毫不客气地朝着钱桂华脸上就扫了上去,“没见过嘴这么贱心这么黑的女人,陈老三娶了你真是瞎了眼,当年我家西美怀着斯南,你就对着斯江瞎说什么爸妈不要你了,害得她四岁就一个人跑去火车站找爹妈,现在又来害我孙子,你自己也有儿子女儿,那种话也说得出口,天雷怎么不劈了你!雷不劈你我老太婆来劈!” 钱桂华挨了两扫把,又被陈东海捉住了手臂呵斥,气血上头,梗着脖子喊:“我说什么了?我夸你家顾东文气量大不行啊?可怜你孙子命不好不行啊?我哪说错了?又不是我□□了他妈才生下他的,又没说□□犯的儿子将来也会是□□犯——啊!” “够了没!册那还敢造谣?寻西啊侬!(找死啊你)”陈东海这一巴掌打下去,手都麻了,他铁青着脸,眼角看着顾东文拨开了陈东来就要走过来,反手又是一巴掌。 斯淇揪紧了阿娘的衣角,低泣着争辩:“姆妈没造谣,我亲耳听见景生哥自己这么对斯江说的,姆妈没说错话呀——”她声音太小,没人留意。 钱桂华捧着脸呆了片刻:“我的耳朵?我这个耳朵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侧耳去听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左耳里有尖锐的啸叫声,又闷又胀。 陈东海揪住她胳膊往回走:“别装死了,过来跟东文哥道歉,鞠躬磕头都行,东文哥要是不点头,你马上跟我去领离婚证。” “陈东海你个死人,你把我打聋了,你敢把我打聋了?”钱桂华像条濒死缺水的鱼在他手里弹跳起来,拼命喊起居委会几位干部的名字来:“救命,我要找警察,刘主任,快帮我叫警察,我真的被打聋了——陈东海你个王八蛋,离婚就离婚,我还要去告你,你该去坐牢,还有你顾南红,你也打我了,我也要告你,你跑不了,你们都得去坐牢!” 刘阿姨几位干部一看小事变大事,大事出了事,赶紧围了上去。 看着状若疯虎的钱桂华,南红把东文推去自家姆妈身边,甩了甩手腕作势又要上前:“行啊,反正你要告,那我多打几下才不亏,东海你让开,我们女人间的事你别掺和了,钱桂华,我今天就打你了怎么样,我早就想打你了,让你不要脸,拐弯抹角托我男人给你从国外带东西,还指定要跟我买一样的,呸,你也配!” 陈东海见钱桂华捂着耳朵不像作假,赶紧架住南红的手:“阿姐慢点,我刚刚手重了点,等歇先看看她耳朵有没有事。” 阿爷扶着陈阿娘,急喘了几口气就往后倒。陈东来和陈东方兄弟两个赶紧扶住老头子,让西美去打电话叫救护车,现场乱成一片。西美魂不守舍地往公用电话亭奔,打了好几个激灵,她想了又想,刚才斯淇声音虽小但她听得明明白白,钱桂华不是造谣瞎说的?大哥和北武还有姆妈从来没提起过这事,景生的亲生父亲竟然是□□犯?他姆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景生那个孩子——西美想起景生的各种好,又想起家里人对他姆妈讳莫如深的样子,不由得心乱如麻。 —— 陈东海会动手打老婆,万春街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之前两枝口红惹出来的闹剧时不时还会被当做笑谈,但大年初二他当着百来号街坊邻里和居委干部们的面,把老婆打成左耳失聪,委实让人弹眼落睛,跟着陈阿爷被气得发了心脏病,救护车呜啦呜啦把人送去医院,居委会保护受伤妇女,警车呜啦呜啦把陈东海送进派出所,这个猪年春节就这么闹翻了天。 钱桂华在派出所里哭得撕心裂肺,喊着要验伤,要警察为她做主收拾陈东海这个吃里扒外没良心的狗东西。 “想好了伐?”女警凉丝丝地问:“验了伤,就不是民事纠纷了。” “那会是什么?”钱桂华捂着脸吃了一惊,把怀里嘤嘤哭的斯淇推开了点。 “耳朵被打聋,至少是轻微伤,也可能是轻伤二级。”女警翻了翻过往案卷,撩起眼皮瞥了钱桂华一眼:“先拘留十天,差不多能判个三年。不过今年上面有新文件,这种当众殴打妇女都算流氓罪,要是情况恶劣导致民愤激烈的,可以判个十年八年。” 钱桂华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那可不行!”这么一站,刚才什么都听不见的左耳里突然传来一阵耳鸣,又闷又胀,她赶紧坐下,紧紧捂住左耳,一脸痛苦。 女警见多了这种家庭纠纷,把案卷一合:“那你想怎么弄?接受居委调解伐?” 钱桂华骑虎难下,勉强点了点头又问:“那前面还有人打了我四巴掌,能让她坐牢吗?那个女人发神经,打得我疼死了。” 女警看她的眼神就有点奇怪:“你耳朵是她打聋的?” “这——不好说,应该有关系吧,肯定有关系。” “要有证人证据验伤报告,你可以告。”女警站了起来:“不过你老公承认是他打聋了你左耳,诬告也是要坐牢的,你想想清楚。” 钱桂华又哭了起来,这都什么事啊,她只是想让警察给陈东海点颜色看看,没想要他坐牢,他要坐了牢她怎么办,儿子女儿怎么办,该坐牢的应该是顾南红才对,他这个十三点主动认什么罪,明明顾南红那四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响了半天,要说他心里没有顾南红,她死都不信,聋了一只耳朵的人是她啊,越想越气越想越冤越想越窝塞。陈斯淇搂住姆妈的腰哭得不行:“姆妈,不要让爸爸坐牢,求求你,我们回家吧。”母女俩哭成一团,一派人间惨剧。 —— 顾家也乱了套。 顾阿婆回到家后就把钱桂华往死里骂,南红劝东文别放在心上,长舌妇耳朵被自己老公打聋了也是报应,没必要脏了自己的手,现时不同往日,打伤了人要坐牢,为了这种垃圾不值得。善让忧心的是人言可畏,景生会受伤。顾西美呆呆坐了半天,突然问道:“你们都知道这个事是不是?” 客堂间里静了下来,顾阿婆仔细想了想,是没人跟西美提起过苏苏的事,顾东文眉头蹙了蹙,睨了西美一眼。 善让柔声道:“当年大哥到北京请愿,喝醉了跟我们提过几句——” “你怎么知道的?”西美盯着南红问。 南红嗤笑了一声:“我有眼睛有嘴,会问啊,干嘛?你又不舒服了?还是说你要帮着你妯娌?”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西美脖颈微微歪向右边,下巴抬了起来,这个家一直都这样,是顾东文顾南红顾北武的家,从来不是她顾西美的家,有什么事她永远最后一个知道。 “十三点,又来了。”南红懒得理她,转头建议顾东文带着景生搬出万春街,“现在外头公房出租的蛮多,十几块钱一个月多的事,善礼上次还提过一句,他宿舍那栋楼空着好几间,两室一厅的一个月房租只要七块二,离景生学校和店里又近,你们搬过去了省得听弄堂里乱七八糟的闲话。”那套房子是善礼听说她要辞职要在市区找地方住提起来的,这下正好先安置景生他们,也算是用在了刀刃上。 “我问你们呢!”西美霍地站了起来,眼泪簌簌往下掉:“为什么一个人也不告诉我!你们当我是什么?我不是亲生的是不是,我是路边捡来的?景生跟我去新疆的时候,景生在新疆一年,这都五六年了,你们瞒得死死的,什么意思啊你们?钱桂华都比我早知道?” 善让刚要解释,南红却跳了起来:“你自己有嘴不会问,还怪别人?你关心过大哥什么?他吃过多少苦,景生和她姆妈吃过多少苦,你关心吗?别一天到晚摆出副我们防着你害了你的面孔啊,脾气一来拍拍屁股跑去新疆的是你不是我,喊着再也不花家里一分钱的人也是你,你是捡来的?姆妈和北武这么多年寄去新疆的东西是喂狗了?” 西美嘴唇翕了翕,抹了把泪,牙齿格格打战。 “你担心什么?担心景生的身世让你没面子让陈家没面子?还是你听进去了钱桂华放的屁,生怕景生将来也是□□犯?顾西美,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你要有一丝一毫这种想法,你好意思姓顾吗?”南红横眉立目,话里渗着寒意,“那我可不敢认你这个妹妹,你两口子赶紧回新疆去,别被我们糟蹋了你的好名声,如果你有什么好名声的话。” 西美从来没吵赢过南红,被她呛了一堆回不上嘴,半晌才哭着嗫嚅着说:“你又没有女儿你懂——” 顾东文的眼角抽了两下,冷冷地看了西美一眼,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凸出。 西美哭着摇头:“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景生是个好小孩我是知道的,他在新疆帮了我很多,可是这事传开来,最可怜的是景生,人家在背后会怎么说他,还有斯江——” 顾阿婆整个人委顿下来,怔怔地看着西美,想说她几句最终还是长长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家里就只有她脑子里缺根筋,说再多也白说,她总觉得她才是对的,她最吃亏,哥哥姐姐弟弟都看她不顺眼,爷娘最偏心南红。天知道,从小到大一家子花在她身上的钱是最多的,光学个钢琴,几十年前一个月就要五块钱学费,东文南红天天在菜场关门前去拣烂菜叶,一个月等到一条死鱼开心得不得了,从小到大她没洗过一个碗,全是东文南红洗的,生怕她伤了手弹不成琴。她跑去新疆后哭着要家里救她,北武筹划琢磨了一个半月跟革委会干部的公子搭上线,犯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才弄到东西弄到钱和票,黑市上买吃的用的穿的紧着她先给她寄过去。最后可好,几十年了,她心里只想着她自己。苏苏的事情东文从来没刻意瞒过,南红第一次去东生食堂见到苏苏的照片就私下里追问过东文。善让和北武对景生的好她也看在眼里。可是这个西美啊,顾阿婆眼泪直淌,心被丢在油锅里炸又浸在了冰水里,彻底粉粉碎后凉透了。 “善让,麻烦你帮我跟善礼打个招呼,尽快替我租个房子,我跟景生先搬过去住。”顾东文沉声道,看也没看西美一眼,慢慢转身上了阁楼。 阁楼上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西美慌张地看看姆妈再看看善让。善让眼神清澈,带着些许责备和痛心,“二姐,大人犯的错,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波及到孩子身上。景生是个多好的孩子你明明知道的。他刚来上海的第一天,就为了保护斯南打了一架,因为护着斯江,头皮被烟花烫伤了一大块——”斯江的信里还写过许许多多被景生帮助过的事,但只怕她说得越多,西美会想得越岔。 “不是,景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我真不是说景生,我就是怕,善让,你不知道被人背后说闲话有多吓人,一想到斯江和景生会被人这么嚼舌头,我受不了,真受不了。”西美想起自己年少的光景,哽咽道:“以前因为大哥和南红,初二开始班上就没有同学跟我好,他们都说大哥是阿飞,南红是——” 南红双手抱臂嗤笑了两声:“交际花?是是是,都怪我们拖累了你是伐?害得你做不成顾二小姐,你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留在新疆,都是我们害的。” 善让欲言又止,喟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人与人哪怕是一母同胞,性格也会大不相同。这世界上普通的平凡的庸俗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和不那么普通的东文、南红和北武相比较,西美变成了大多数人眼里的“可怜人”,包括她自己也把自己的人生理解成为悲壮又无奈的一出剧。善让能理解西美的某些过度的自尊和自卑,也明白她一些奇特的思维和行为的出发点,但却完全无法苟同。 第150章 景生带着大部队回到万春街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年节里,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有走亲戚的,人人见面都会笑眯眯道声“过年好”,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归来时,街坊邻里却像没见到他们似的,偶尔路过一群蹲在墙边玩小鞭炮的孩子,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门洞里,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偶尔回头看,发现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他回头便立刻转开视线。是的,不是看别人,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觉抿紧了唇,咬住了后槽牙,有一种冰冷迅速从心底扩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带着无法言说的压抑和愤怒,在他体内汇集成冰风暴,狂暴地冲向大脑。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这样的眼光和议论声中长大的,橄榄坝、景洪、版纳,无论他在农场还是集市,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那些猎奇的视线、诋毁他姆妈嘲笑顾东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语,不需要看和听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说什么。他抗争过,打过骂过流过血也装作完全不在意,然而没有用,他做不到像顾东文那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只有雨林里的树木河流动物是平和的,无论他怎么嘶吼嚎啕咒骂拳打脚踢,他们都平静地接纳他。那些害怕顾东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这个小孩,有机会就加倍地羞辱他,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野兽,才逐渐吓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兽还是那些人才是野兽,毕竟那些人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团结友爱,在他面前却露出了吃人的嘴脸。 来到顾家后,他才慢慢不需要当一只野兽了,他姓顾,是这个家里的孙子、儿子、侄子、表哥,弄堂里的许多人虽然看不起他,但最多说他野蛮凶狠。跟着顾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开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夸奖他,说他能干厉害,也夸他姆妈,夸顾东文,他做过噩梦,身边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脸,变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样的人,但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再回到万春街,上学放学功课,阿奶爸爸爷叔嬢嬢,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顾东文说的: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姆妈那么好的人,遭受了命运最残酷的伤害,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带的罪孽,他是姆妈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离开景洪六千里,命运还是不放过他和姆妈,随时能轻易撕碎他所有的快乐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拥有幸福。 在文化站门口,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万民同乐的横幅耷拉了一角,不见了“乐”字。赵阿大意犹未尽地喊大家进去晃晃,看看有没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进去。处处都是红的,喇叭里在放热闹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满街走……” “啊呀,阿毛,快点回去切夜饭了——(快点回去吃晚饭了)”一个阿婆拎起自家孙子往外走。 “走了走了,老王,你们差不多也要收摊了吧?刘主任她们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时间回不来的。”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文化站里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一大半还是居委请来的表演才艺的居民。 教围棋的王阿爷叹了口气,一边收棋子一边摇头:“作孽啊,塞古啊。(可怜啊)” 剪纸的陆阿婆把老花眼镜拿下来,把刚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给了一脸茫然的斯江,轻声说:“快点回去,侬窝里出大事体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说了声谢谢,慌得赶紧拉上斯南和三个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脸上有点发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出啥事体了?” 陆阿婆有点为难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小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陈东海的老婆到处说你是□□犯的儿子,顾南红请她吃了四记耳光,后来陈东海还把她耳朵打聋了,居委会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陈阿爷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旁边扎风筝的老姚,四十八岁的老光棍,脑子缺西,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概括出来,一点也没注意陆阿婆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嘴戳了好几下。 景生虽然有预感发生了什么,这一刹依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万分之一的侥幸破灭。他死死盯着那个做了一半在那人手中上下翻飞的风筝,双手紧紧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钉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冲上去撕碎那个风筝。 十几个孩子都傻了。斯江松开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窝里等阿拉呢。(肯定在家里等我们呢。)” 斯南跑过去一巴掌拍在那个风筝上:“你胡说你瞎说你是坏人!” 老姚吓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脸色,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风筝,摇摇头:“唉,看不出顾东文真是个好男人啊。” 景生咬着牙,慢慢地掰开斯江的手指。 陈斯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爸——姆妈——斯淇!” 赵家三个面面相觑。 “不可能。”“册那撒宁勒造谣!(xx,谁在造谣?)”“姆妈打人了?”“打得好。”“姆妈被捉进去派出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拉景生:“走啊,先揍陈斯强一顿吧。他妈瞎造谣,他吓跑了,别放过他啊。” 赵佑宁快步走到景生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走吧,先回去再说。”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几乎是直接跃出门槛的。斯江和赵佑宁追出去一看,只见到他像风一样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来呀阿哥——”斯江急哭了。 万春街 第93节 “别急,我去追他,你们赶紧回家叫大人。”赵佑宁顾不得别的,丢下一句话飞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来的时候气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的!” —— 斯南一进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问自家姆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妈。至于进了医院的陈阿爷,一年总要进出个七八次,连孙女们都习以为常不再牵记了。 斯江哭着说景生跑了。顾东文捻熄了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停住了,然后又走了回来,摸了摸斯南的头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没事,他是个大人了,会有数的。” 顾阿婆却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让牵着斯江去洗脸:“别哭,你舅舅说没事就会没事的。” 斯南上蹿下跳地喊:“怎么没事?那么多人胡说八道瞎造谣气死人了,不教训他们怎么行!” 顾东文蹲下身,看着斯南愤怒的大眼,又揉了揉她的头:“你三妈不算造谣,景生姆妈是遇到坏人后才有了他的,她身体不好,发现的时候景生在她肚子里已经四个半月了,不生的话她很可能会死,生的话也可能会死,但她还是选了把他生下来。那个坏人后来被抓起来枪毙了。景生姆妈嫁给了舅舅,景生就永远是舅舅的儿子,南南懂吗?” 斯南眨眨眼,看看阿姐又看看舅舅,用力点了点头:“大表哥当然是舅舅你的儿子啊,是我和阿姐的表哥,坏人是坏人,跟大表哥没关系,我将来还是要跟他结婚的!” 赵家三兄弟跟着也喊:“景生是我们亲兄弟!” 顾东文脸上的酒窝凹了下去,他捏了捏斯南的小脸:“阿拉南南真懂事,阿大阿二阿三也是好小宁(孩子)。” “那大表哥是去打三妈的吗?” “不是。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待会儿,等他想通了就会回来的。我们在家等他就行。” “嗯,好,这是他的家,我们都在家,他肯定会回来的。”斯南定心了,在她心里,大表哥就是大表哥,舅舅说大表哥没事就没事了,至于什么□□犯哪怕是杀人犯,都完全不在她心上。她眼睛一转,看见顾东文理好的行李:“咦,大舅舅,这是什么?” “你舅舅要带着景生搬去周伯伯那边住,离学堂近一点离是非远一点。”顾阿婆也不讳言:“我们自家人当然不在乎那个枪毙(苏北骂男人的话)的事,晓得那个杀头(同上)和景生没一点关系,但是总有种人喜欢背后嚼舌头,硬要把他们扯在一起,神经病。” 善让低声跟斯江解释什么叫“有色眼镜”,又说起在那十年里黑五类的子女遭受过的迫害,“这个世界上,愚昧的麻木的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终究是大多数,如果不能自己坚强起来,被打倒的只会是自己。所以现在景生必须也只能勇敢去面对世俗的眼光和议论。我们是他的家人,也必须勇敢——” “我们当然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斯江急切地保证。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小霞子(孩子)是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又不靠那些人吃饭过活,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说,要是这点事都受不了,那我以前因为裹小脚被剃阴阳头罚去扫公共厕所的时候早该上吊了。还有你大舅舅小舅舅被叫做流氓阿飞十几年,我这个当妈的难道就不要活了?” 斯南傻眼了:“舅舅们真的是流氓阿飞吗?” 南红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打架、砍人、投机倒把、倒卖票证,被抓到肯定得去劳改。” “呸。”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大过年的胡说什么呢,嘴上也不把个门。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人要活,要跟老天抢命,有什么法子,你两个兄弟可没坑害过一个好人,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呢。要不是北武,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能多十几个去,后来大地震,他把老婆本都捐了,东文和西美不也都捐了钱。全靠行的善积的德多,北武才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找到了善让这么好的老婆,东文才有景生这么好的儿子,西美才有斯江斯南这么好的姑娘——还能老来得子。人一辈子就得认个义字,对得起自己良心。” “不是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大学,第一厉害的大学!”斯南发现外婆犯了自己小时候的错误,赶紧纠正,又忙着给舅舅们找回场子:“那舅舅们叫大侠,才不是流氓阿飞,劫富济贫那种,外婆你懂伐?” “懂,怎么不懂!”顾阿婆白了她一眼,悻悻然地想起自家扬州祖业不就是被劫富济贫了,几条街的铺子充公了,田也没了,幸好自家老爷子抗战逃出来没多久抽大烟抽死得早,要不然也得被抓起来枪毙。 南红听善让说起傅雷夫妻自杀的事,也唏嘘了几句:“顾西美虽然脑子搭浆,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笨,她也是被吓到了,她的钢琴老师好像是64年被什么特务案牵连了,判了二十年,她怕得要死,这才戴上大红花跑去新疆了,明明是吓得逃走的,偏偏死鸭子嘴硬非说自己觉悟高,呵呵。” 斯江斯南第一次听说姆妈的过往,和姆妈爸爸说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两个人都吃惊得很,不知道信谁才好。 “好了,过去靠二十年的事了,还提她干什么。”顾阿婆想到西美就头疼,但也不想南红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西美不好,忍不住替西美说了几句:“怎么不怕?是人都会怕,你不知道后来的事,西美走了没多久,她那个师姐天天被押着跪在伟人像前,打耳光批判,一家子选在大年夜开煤气自杀了,爷娘阿弟全死了,就她一个被救了回来,唉,还不是要活下去,至少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被人说几句怕什么,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斯江和斯南听着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事情,正苦思冥想着,门口传来轻轻的一句“我回来了。” 一屋子人转过头,门口站着景生和赵佑宁。景生脸上冷冰冰的,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却烧着火,赵佑宁嘴角微微带着一丝微笑,却有说不出的苦涩。 “不搬,我不搬。”景生斩钉截铁地说,一步步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伤腿挪了进来,他走到顾东文面前,挺起胸:“我没错,我不逃。我们不搬。” 第151章 正月里的天说暗就暗,刚刚夕阳还给西窗下的桌椅镀了层黯淡的泥金,顷刻就变成了沉沉的暗青色,家具和人模糊成一片。顾阿婆开了灯,嘟囔道:“回来就好。”突然的光明大放,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视线都牢牢钉在了景生身上,仿佛刚才那一下子的黑他就消失不见了似的。 顾东文盯着景生的双眼好一会,突然笑了起来,两个酒窝又大又深:“你不怕了?” “不怕。”景生扶着餐桌坐下,“有什么好怕的。”他转过头招呼赵佑宁:“老赵,要不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老赵?顾东文摸了摸鼻子,看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子,笑意更浓了。赵佑宁被斯南拉进来说了一圈各种吉祥词。 斯江激动得说不出话,她没想到景生外头转了一圈后竟然会这么勇敢,换作她肯定只会听从家里人的安排,她想了一堆鼓励开导的话一句也用不上,满心的惶恐担忧愤怒委屈悲伤焦灼骤然被澎湃的热血冲散,她只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至少要让景生明白她一定肯定会他站在一起,这腔热血冲进胸口变成了滚烫的熔浆,她猛然冲到景生面前极真挚地说:“阿哥你不怕我也不怕,我们都不怕!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话虽然喊得很响亮,声音却和人一起簌簌发抖,为了表明这不是害怕引发的,斯江深呼吸了几口气补充道:“这是鲁迅的话,也是我想说的。” 屋里骤然安静,斯江看着神色古怪的景生和舅舅,还有一脸懵的斯南,醒悟过来自己的一时冲动有多傻,在这种时候掉书袋,好像在炫耀自己看的书多似的,简直是集戆度十三点猪头三二百五于一体,堪称二百六十六了,而且阿哥的人生才刚开始,怎么就惨淡鲜血淋漓了?斯江干咳了一声,红着脸解释:“我瞎说的,你别理我,我脑子有点搭牢了。” 景生很久没看见这么又羞又窘又傻不拉几的斯江了,心里松快了不少,至少斯江斯南和家里人看起来都没受到影响,那就好。 “没事,我也特别喜欢鲁迅,他把中国人的劣根性说得太好了。”景生顿了顿,轻声说:“我也想当一个真正的勇士。” 斯江一腔热血又澎湃起来,她就知道景生明白她想说什么。 顾东文摸了摸鼻子:“鲁迅?抛弃原配搞师生恋的猖狷文人逮谁骂谁,你们还都这么喜欢他?” 南红眉毛挑了起来:“那叫反抗包办婚姻,和封建余毒做斗争好吗?大哥别瞎三话四,小旁友们都十几岁了,什么都懂的好伐?” 顾东文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想说连鲁迅这么了不起的人,一样也会被人背后说嘴嘛。” 少年们都笑了起来,景生又振作了一些,比起佑宁的姆妈一家,他自己遭遇的这些不公算得了什么呢,只把眼光放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什么都会像山一样沉重,最后压垮的是他自己。佑宁姆妈十根手指都被踩碎过,遭遇过那么多的痛苦,依然坚持弹琴,还教学生弹琴,精神崩溃了无数次,清醒后依然努力想做回一个正常人,就算失败了,至少她一直没放弃没倒下。这大概也是赵佑宁从来不埋怨他姆妈的缘故吧,因为懂得,就和顾东文懂他姆妈一样。 “我不喜欢鲁迅,我不认识他,我只喜欢大表哥。”斯南爬到椅子上,对赵佑宁招手:“我也喜欢宁宁哥哥你,宁宁哥哥,你就留在我家吃饭吧。” 赵佑宁看向屋里其他人,有点赧然:“会不会太麻烦了?” 顾阿婆喜出望外:“不麻烦不麻烦,快点坐,老大,下楼炒菜去。” 阿大阿二阿三也拥了上来:“兄弟嘛,你天天来吃都行。我舅舅过年关店,他烧的菜好吃。” 南红劈头给了三兄弟一人一巴掌:“什么关店!叫暂休,叫歇业,会不会说话呢。覅要装戆(不要装傻),袋袋里钞票摸出来,上交。” 阿大惨叫起来:“啊?给了我们的不就是我们的了?怎么还要上交?” 阿二赶紧捂住口袋:“太不合算了,今朝一分洋钿也没花。” 阿三气得对着大戆度和二戆度挤眉弄眼:“你们忘记了?我们今天的零用钱老早花光了呀。” 话音未落,南红就拎住了他耳朵一绞,阿三雪雪呼痛,赶紧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两张大团结和几张零票掉在地上,斯南一把全捡了起来:“姨娘,给!” “陈斯南!”阿三心痛,阿三委屈,阿三想哭。 三兄弟带了六十块洋钿出门,处处想抢着付钱,处处抢不过景生也抢不过赵佑宁,破天荒一块钱都没花,以前次次花光了钱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今天没花钱也被姆妈骂得狗血淋头,三个人冤枉得来。 “都怪景生不好,他老抢着付钱。” “他腿还没好,走起来比你跑得还快,所以还是怪你太胖。” “南南也不好,抱着我腿不让我掏钱,她和景生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阿大阿二阿三你一句我一句的,把先前的阴霾彻底扫了个精光。顾阿婆把碗筷放好,脸上夹紧的皱纹略松了开来,招呼孩子们上桌:“你们表兄弟之间,花谁的钱都一样,景生要付就让景生付,抢什么抢,南红你也是的,这点小事骂他们干什么。。” “外婆,姆妈对我们这叫打是亲骂是爱。”阿大乐呵呵地抢过她手里的饭勺:“我来盛饭。” “骂得不够用脚踹。”阿二屁颠颠地给南红盛了一碗腌笃鲜:“阿拉姆妈怪得很,现在吃饭前要先喝汤,嘻嘻,正好让我拍拍姆妈马屁。” 阿三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没殷勤可献了,转移了目标,给顾阿婆也盛了一碗汤:“外婆,没有您就没阿拉姆妈,没有姆妈就没我,我拍了您马屁,就等于拍了姆妈马屁,哈哈哈。” 南红的筷子“啪”地敲在阿三头上:“什么马屁不马屁的,谁是马?” “这妈字不就是女字旁的马嘛,打我干嘛啊妈——”阿三抱头鼠窜,喊声震天。 景生看着他们三兄弟插科打诨一心要活跃气氛,心里暖暖的,嘴角翘了起来,不知道他们是歪打正着还是大智若愚,这份情他记在心底了,一辈子都是兄弟,亲生的。 —— 一家人和和美美挤在一起刚吃完夜饭,却迎来了不速之客。陈东海拖着钱桂华上了门,后头跟着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净的斯强斯淇兄妹俩。 南红乜斜了钱桂华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不是要告我的?怎么不带着警察来?” 陈东海臊红了脸:“她那耳朵已经听得见了,医生说是暂时性失聪,注意休息就行。” “啧啧啧,嚼舌头嚼到自己耳朵聋了,还真是老天有眼。”南红冷笑了两声:“那你们来干什么?讨医药费的?” 陈东海掏出一包烟来,给顾东文递了一根过去:“东东哥,您大人有大量,桂华她不知轻重张嘴瞎来,今天我已经教训过她了,您别往心里去。明天我让她挨家挨户去澄清,她造的谣她自己收场,您和南红姐放心,以后万春街谁拎不清说三道四的话,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顾东文接过烟,就着他手里的火吸了一口,撩了撩眼皮:“坐下说话。” 景生和佑宁斯江站了起来,陈东海朝景生笑了笑,挨着顾东文坐了,扭头喊钱桂华:“侬过来,亲口向阿哥道歉。” 钱桂华红着眼肿着脸含着泪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朝着顾东文鞠了一躬:“顾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你爸在医院怎么样了?”顾东文却不理她,轻声问陈东海。 “哦,没什么大事,明天应该能出院回来,一时被气伤了。我大哥二哥都陪着呢。”陈东海先回了趟家,顾西美和李雪静谁也没给他们好脸色,他想着先要平息顾家人的怒火,饭也没来得及吃,急匆匆带着钱桂华上门来,两个小的也不肯在家看人脸色,非要跟来,这样也好,有小的在,顾东文和南红也会略给点面子,这时见顾东文不理钱桂华,他不免又紧张急躁起来,一抬手就拍在了钱桂华胳膊上:“还有南红姐呢,快去跟她道歉。” “等等。”顾东文抬起手。 钱桂华吓得两股战战,想起一路上听陈东海说起的陈年往事,牙齿不由自主格格作响,她肯定是中邪了,明明知道顾东文惹不起,怎么还要去作死呢,奈何世上没有后悔药,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女人呢,再怎么坏再怎么蠢,骂可以,讲道理也行,实在搞不好,就离婚。”顾东文语气淡淡地说。钱桂华一个哆嗦,咬着牙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离婚,离了婚我没法见人的,顾大哥求求你,别逼东海跟我离婚——” “你闭嘴!”陈东海气得又轮起巴掌,却被顾东文一抬手压在了台面上。他使劲抽了抽,没抽出来,手腕生疼,“嘶”了一声,笑道:“东东哥手上力道还是噶足啊。” 顾东文把烟搁到嘴里,依然云淡风轻地说道:“实在搞不好就离,但是我们做男人的,不能打女人。” 陈东海一听,心有点慌。 “把手摊平张开。”顾东文扬了扬眉,陈东海一个激灵自觉把五指抻平了。 “啊——!”钱桂华捂着脸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身后两个孩子怔了几秒后放声大哭起来。 景生几个只看见顾东文手里那把水果刀的残影,在陈东海的五根手指间的空隙里飞舞,刀尖和压台子的玻璃不停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哒哒哒哒哒哒。 顾东文忽地住了手,水果刀在空中划过一条漂亮的弧线,咣啷掉在水果盘里。 “再打你老婆一下,你这手就没了。”顾东文夹起烟抽了一口:“我这人有个毛病,看不得男人打女人,陈东海你记住了。” 钱桂华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一颗心不知道荡去了哪里,空空的,她擦了擦眼睛,发现陈东海脸色苍白,手指头却都还在,一点血珠子都没有。 “回去吧,你们是西美的亲戚,不是我家的亲戚,以后别上我家门了。”顾东文睨了陈东海一眼,又补了一句:“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喜欢在自家女人身上找威风。” 赵佑宁目睹了这一切,两眼发光地对斯江轻声说:“你舅舅真是模子(人物)!结棍!” 斯南大喊了起来:“阿舅,我不要西瓜刀了,我要白相水果刀!” —— 陈东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顾家的门洞的,寒风一吹才发现一身冷汗,踉踉跄跄地走出支弄,路灯好像都在晃,他伸出那只手,展开,握紧,再展开,再握紧,的确没事,他转头看看一脸惊惶的老婆和涕泪纵横的儿女,心里头一次浮现出一个念头:难道我是那种最没用的男人吗? 然而命运的推手谁也无法预料。钱桂华以为自己的无心之失惹出来的麻烦总算过去了,第二天却又出了事,在医院里病情明明已经平稳了的陈阿爷,凌晨四点不到突然牙痛,老爷子硬撑了半个钟头,肩膀也疼得不行,胸闷气短了才觉得不对劲,赶紧喊人,结果是急性心梗,各项紧急检查后做了溶栓,好在一个半小时候溶栓有了效果,心电图st段回落了一小半,胸痛也好了许多,到了下午肌钙蛋白峰值过了,医生说基本判定血管再通,但是回家是回不成了,得留院观察七天。 这么一折腾,陈家三兄弟谁也不能丢下爷老头子走人。陈东来探亲假有四十五天,倒是能到二月底再走,但是顾西美新学校开学耽误不得,陈阿爷一出院她就要带着斯南回乌鲁木齐。她是一天也不想在万春街待下去了,走到哪里都疑心有人在背后说景生的事,楼下康阿姨和李奶奶的目光也变得意味深长,带着少许怜悯和同情。 年初五迎财神,东生食堂开门大吉。西美特地去了一趟,仍然是在玻璃窗外悄悄看了两眼,景生姆妈依然在墙上的照片里微笑着,一切似乎并没什么变化。就连在弄堂里偶尔遇到景生,她有些尴尬,景生对她却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同,好像他对她那天的话一无所知。西美既希望景生永远不知道,又希望他已经知道了,至于知道和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仅仅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不及细想,只是听说他们不打算搬出万春街的时候,西美很吃惊,但也就是吃惊而已了。 这天斯江从学校上完竞赛班回到阿娘这里来帮忙照看斯好,西美见没有旁人,便提了提让斯江搬回陈家住的事,话才开了个头就被斯江呛了回来。 “阿爷身体不好,我要是再搬过来住,阿娘也太辛苦了,我在外婆家也一直天天来帮忙看斯好的。” “不只是帮忙看斯好,你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了,外婆家就只有舅舅和景生两个男的,总归不大方便。”西美有些狼狈地避开她的视线,她没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偏偏无端端十分心虚。 万春街 第94节 斯江惊讶地看着她问:“姆妈你是不想我和阿哥还有舅舅住在一起?谁跟你说什么了?你不生气?以前你总是说你要是有阿哥那样的儿子就好了,阿哥在新疆的时候,每次打电话你总是说他样样都好,你不记得了?我那时候不懂事,还特别讨厌阿哥,因为你总要我拿他做榜样,他会做饭会带斯南学习还好年级第一,你还说他比爸爸强多了,要不是有阿哥在,你不知道有多辛苦——” “好了!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句,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西美没好气地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丢下:“我都是为了你好,有些事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斯江却平静地凝视着她走来走去的身影:“姆妈,我十四岁了,我知道谁真的对我好,我要跟外婆舅舅阿哥住在一起。” “你这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对你就是假的好,你阿娘不是真的对你好?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你刚生出来的时候,是谁把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的?你连奶都不会吸,你阿娘一小勺一小勺地喂你。”西美气得吼了起来,不料把陈斯好直接吼醒了,没有阿娘在家,小祖宗的起床气能把屋顶都掀翻了,无论姆妈怎么抱怎么哄给糖吃都没用。最后斯江一伸手,陈斯好抽噎着扑过去,在斯江怀里颠了两下趴在她肩膀上又睡着了。 斯江把斯好放回床上,没再说什么,平静地看了姆妈一眼,径自出了门下楼去了。 顾西美跌坐在床沿,总更觉得那一眼似乎在说,你看,小孩子就是知道谁对自己真的好假的好。 慢慢走出支弄的斯江停了停,突然加快了步子,人也不再紧张得发抖了,她终于和景生一样成为真的勇士了,善让舅妈说得对,沉默和平静比吼叫和眼泪更有力量。 第152章 年初九,陈阿爷出院前,陈东方特地让陈斯军陈斯民放了串五百响的电光鞭炮,大白天的火光四溅热闹非凡,引得万春街的小东西们嗷嗷直叫,噼里啪啦的声音一停,一堆人挤进烟雾里捡鞭炮纸,偶尔捡到没炸开的,高兴得直跳。 为了洗去之前的晦气,阿娘带着三个媳妇里里外外拾掇了半天,又把磨糯米饭的老磨盘请出来,逼着陈东海两口子忙活了一整夜,用卤水点了四板豆腐,给亲家送了一板,楼上楼下李奶奶康阿姨家也送到,剩下的虾皮紫菜凉拌豆腐,大汤黄鱼里炖豆腐,再有煎豆腐炸豆腐,整了一台子的豆腐。结果陈阿爷回来一看,台子拍得嗙嗙响,说自己一没坐牢二没断气,好好的吃什么豆腐宴,是不是存心要把他气回医院去。儿子媳妇孙子孙女们都低头垂目不接话,生怕一句话说不好老爷子再来个心梗,谁担得起。 “啪”的一声,陈阿娘手里的筷子拍在了台面上,一辈子也没跟人大声过的阿娘红着眼圈道:“医院不就是牢房?坐牢好歹还有出来的日子呢,医院进去了——”想起陈阿爷心梗后让她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那几个钟头,阿娘哽咽起来:“还有老三你们夫妻两个,多吃点豆腐,以后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你爸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不看我们老的,也看看他们几个小的,一天到晚搅家惹事,他们将来怎么做人?” 陈东海和钱桂华涨红了脸,瞄一眼儿子女儿侄子侄女,简直想撞死在豆腐上。 陈东来给阿娘舀了一勺子凉拌豆腐:“姆妈,吃饭吧。爸,东海两口子磨了一整夜的黄豆,您就给个面子吃上一口。豆腐好,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嘛。” 斯好举着小勺子喊:“阿爷,吃豆腐,吃豆腐。” 陈阿爷叹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小戆徒欸,吃豆腐三个字不能随便说的,记住了啊。” 陈东方笑着接了两句,一家人跟着动起了筷子,这顿豆腐饭终究还是吃完了。西美帮着把碗筷收下楼,又拿起簸箕扫帚去扫鞭炮纸屑,水泥台边阿娘一边洗碗一边抹泪,一旁李奶奶温言细语地在宽慰她,两人都没回避西美。 “东海从小吃的苦多,你们下不去狠手打,宠得很,后来挑新妇的事也由了他,哪里怪得到你和阿爷身上呢。”李奶奶有意无意地看了西美默默扫地的侧影一眼,“我看西美和雪静都挺好嘛。” 阿娘撩起围裙压了压眼角:“早知道他会讨这么个媳妇,还不如不讨,还不如让他下乡去黑龙江,可怜我家东珠,顶替东海去东北的时候才十六岁,她恨死了我们,这么些年写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寄去的东西和钱全退了回来,能回城了也不回来。秀文啊,你不知道我这个心,想到她就疼得厉害,想到她们三个我那个难过哦——” 西美直接拎着簸箕往弄堂口的垃圾站走,脸上麻麻的。陈东珠这个名字十几年没听到过了,她一时有点恍惚,印象其实是有的,当年她们两个是同一天到的老北站,她当年十八岁,偷了户口本报名去的新疆,戴着大红花,满满的自豪和向往,陈东珠才十六岁,她大哭大闹,把大红花撕得粉碎,整个人赖在地上打滚不肯上车,是极其恶劣的坏典型,在站台上就被知青办干部狠狠批判了一顿,最后被陈阿爷和陈东海推上了火车。当时她和战友们还很气愤地批评她没觉悟,到底是只读了两年初中的女孩子,就知道自私自利好逸恶劳给知识青年抹黑。现在回想起来却不寒而栗,对陈东海又多了几分厌恶之心,也莫名有点钦佩陈东珠,黑龙江的垦荒环境不比新疆好多少,冰天雪地的冬天甚至比阿克苏还难熬,那样的环境下,能狠得下心和爷娘阿哥们断绝了关系,十几年不拿家里一分钱一根线,政策下来了也不回城,要不是心寒透了还会是什么呢?西美把纸屑倒进垃圾站,长长地叹了口气。 “西美啊,今天阿爷出院了啊,总算好了,啊哟,吓人哦。”一个阿姨拎着晒干的马桶走过来打招呼。 西美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就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阿姨过年好,谢谢关心。 阿姨热情地夸斯江多出挑斯南多聪明斯好多好白相(可爱),西美有些诧异,又忍不住有些自得,便谦虚了几句。 到了文化站门口,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孩子们追逐打闹,玩跳房子的跳绳的打弹珠的人头簇簇,旁边老头老太晒着太阳拢着手说着家长里短。摆小人书摊头的老板急着挣钱,昨天就出了摊,两排小矮凳上坐满了人。那阿姨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西美呀,阿姨也算是看着斯江长大的,伊刚刚养出来的时候,你阿婆还来找我媳妇讨过奶水,你大概不记得了。” 西美有点懵,她的确完全不记得了。 “嗳,你阿婆没跟你说啊,我媳妇奶水多得很,不用挤直往外喷,斯江不大会吸奶,小猫似的哼哼,你阿婆愁得哟,亏得我媳妇喂了她一个礼拜,后来你家北武才弄到了奶粉。可惜啊,要是一直吃我媳妇的奶,肯定还要长得好。” 西美尴尬地笑着道谢。 “所以呢,斯江跟阿姨我也是有缘分的对伐?我也当她是亲孙女看的,西美啊,要我说你应该让斯江搬回你阿婆家,到底是姓陈的,一直住在你娘家也不好。” 西美心头突地一跳。 “再说你大哥带回来的那个‘儿子’,到底是那种人生出来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万一将来出点什么事,你这个当妈的,后悔都来不及,吃亏的总归是小姑娘——” 西美脑子一热,手里的簸箕直接捅在了阿姨的胸口,一点没倒干净的鞭炮纸屑和垃圾灰全沾在了她崭新的棉袄上。 “嗳,西美你这是干嘛呀!”热心阿姨气得丢下马桶双手直拍。 西美翕了翕嘴唇,到底没硬起来,垂眸敛目地帮阿姨掸了两下,低声道:“对不起了阿姨,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阿姨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我这是一片好意来提醒你,弄堂里大家背后都说成什么样了哟——” 西美弯腰捡起簸箕,默默往前走了两步,却听背后传来一句“这个人哦从小就有点稀里糊涂拎不清”,她又走了一步,胸口被什么撞得生疼,猛地转过身去,吓了那阿姨一跳。 “我侄子好得很,他长得好学习好体育好对家里人好得不得了,前些时还为了救同学被撞断了腿,上了电视受了表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家里人最清楚。您——”想起中午自家婆婆说的话,西美不由自主地拿来借用了一下:“清清白白做人,管好自己吧,别人家的事,不劳阿姨你费心。” 西美很想摆出大哥北武和南红那股子泼辣劲,奈何她大半辈子都没硬气过,这番话说得软绵绵的没一点气势,不过旁边的人倒都听见了,议论纷纷,就连小人书摊头前的孩子们都哗啦啦站起了一片。 那个阿姨万万没想到顾西美居然会突然变成了第二个顾南红,顿时涨红了脸皮,臊眉耷眼地拎着马桶落荒而逃。西美茫然四顾,就这么简单吗?她一颗心怦怦直跳,差点跳出了喉咙,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直接硬上,居然赢了? “嬢嬢。” 西美回过神来,却见小人书摊头前景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挺拔高挑的嘴角微翘,阳光下青春正好,他身边的斯江和斯南,两双大眼闪闪发光,一脸的孺慕和骄傲。这是她从来没在两个女儿脸上看到过的神情。西美心一抖鼻子一酸,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端着簸箕落荒而逃,她有点愧对他们,毕竟这样的硬气只是因为自家的事自己说得外人说不得而已,谁还不要点面子呢。 回到陈家,阿娘还在和李奶奶絮叨着往事,西美却想起不知是北武还是善让曾经说过一句:尊严是靠自己挣来的。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初中时被几个小混混堵在小菜场门口问多少钱能跟南红睡一晚,还动手动脚地问她多大了,她只敢蹲在脏兮兮的墙角哭,是路过的陈东来他们一帮高中男生替她解了围带她回了万春街,回家后她哭着骂南红害人,南红却反过来嘲笑她,说菜场上有的是刀有的是铁钩子秤砣臭垃圾,什么不能用,她却只会哭,一点用都没有。这件事她从来没跟陈东来提起过,因为太过不堪,现在想起却似乎有些不一样的感触。 夜里西美跟陈东来回顾家给斯南收拾行李,顾阿婆脸色还是不好看,却照旧絮絮叨叨地把一大堆东西塞给她。 “两罐子猪油冻好了,路上当心点。” “的确良和灯芯绒的面料是善让回南京前买的,拿去。” “南红在香港给斯南买的一双钩子球鞋,还有点大,到秋天正好穿。还有这条真丝连衣裙是她厂里的样品,说是给你的。” “景生给斯南买的两斤葱油饼干,南南回去别不舍得吃,受潮忒就浪费了。斯江拿压岁钱买的这五罐梅林午餐肉也背回去,没时间烧饭的话挖两口,也算吃上肉了。” “对了,还有这两条牡丹烟,一袋子咖啡茶,你大哥说换了新单位,总归要做人情的,上海出的名牌货拿得出手点,省得你另买。” 这几年阿克苏发展得不错,供销社里物资虽然还紧缺得厉害,但陈东来他们石油管理局有优先保障供应,上海的各色东西也不像六七十年代那么抢手热门了,加上能回的知青都回了城,回不了的也没有心思托人带东西显摆,所以西美这两年实在懒得背那么多行李奔波万里,每每走之前不免挑三拣四嫌东嫌西的跟姆妈起几句龃龉,这回倒一声不吭地全接了过来收好。顾阿婆说一句,陈东来谢一句,丈母娘和女婿一句接一句,十分客气和谐。 斯南最后跟姆妈反抗了一回,反抗无效,眼睁睁看着爷娘无情地走人,被景生和斯江安慰了许久后放弃了挣扎,摸了摸藤编的大行李箱:“大舅舅,我还有个事放心不下,你是不是要给大表哥娶后妈了?是那个卢护士吗?我看她是个好女人,对大表哥也挺好的,那你会不会和她生小孩?生了小孩以后——” 顾东文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手臂一抬把她抱了起来:“你这小脑袋瓜里成天都在想什么呢?不娶后妈不生小孩,放心了吧?” 斯南搂住大舅舅的脖子,突然有点难过:“宁宁哥哥要有后妈了,大表哥也要有后妈了,我要是跟他们结婚就也变成有后妈了。” “谁要跟你结婚!”景生咬牙切齿地瞪了斯南一眼:“你都十岁了,别老瞎三话四不着调。” 斯南愣了愣:“我为啥就十岁了?我要到四月一号才九岁呢。” “我们都按虚岁算的,”顾阿婆想了想,掰了掰手指头:“唉,真快啊,斯南是甲寅年的老虎,什么十岁啊,过了生日就十一了。” 斯南下了地直嚷嚷:“外婆你怎么算的?我七四年生的,所以七五年四月我才一周岁对不对?然后七六年两岁七七年三岁……我数给你看,是不是九岁?到今年四月我才九周岁。” “呸。”顾阿婆拨开她快怼到自己脸上的小手指头,撇了撇嘴:“去去去,按虚岁算就是十一了,你在你老娘肚子里还十个月呢,长大了就不许瞎胡闹了啊,再敢一个人乱跑,外婆也要拿鸡毛掸子抽你,抽烂你的小屁股打断你的狗腿子。” “我九岁我九岁!我是九岁的老虎,我要一直当九岁的小老虎!”斯南气得乱跳:“我不要十、十一岁的老老虎,两位数老死了。外婆你真是气死我了,那阿姐呢?”斯南眼珠一转,瞬间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起来:“阿姐你就算十五岁了?好老啊,你属狗就是老狗狗了!” “???”默默看书的斯江抬起头来,一脸疑惑,有被冒犯到。 第153章 人性本善还是本恶,全世界的哲学家们终其一生也辩论不完这个题目。景生自从接触到这个话题始就认为人性本恶,否则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约束干什么呢,也认为自己是天生恶人,但他从顾家人身上却又看到了许多善。 这个对景生来说天大的事,放在万春街不过是街坊们闲来轧山河的话题之一。过了正月半,弄堂里的人见景生斯江一如既往地进出,顾家人坦坦荡荡毫无羞愧心虚的模样,加上钱桂华挨家挨户澄清自己只是听来的谣言,流言蜚语渐渐止了。刻意躲避他的小孩越来越少,异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毕竟城市太大,人口太多太杂,即便是地图上一公分左右的小弄堂,上千户人家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新鲜事发生,谁会在意旁人的悲和喜。 这几天扎风筝的老姚突然成了热门人物,他不知怎么被曹家渡卖鲜花的一个女人勾搭上了,大下午两三点钟,布帘子一拉就在摊头上迫不及待地脱裤子乱搞,结果这个女人是有夫之妇,两个人被她老公捉了现行,一顿乱打,老姚拎着湿乎乎的裤子,满头黄菊花花瓣逃回弄堂里,最后赔了五百块洋钿完事。风流韵事加破财消灾,立刻成了话题榜的榜首。 隔天有那消息灵通的爷叔回来宣布:“老姚就是个冲头(冤大头),这夫妻俩是阿扎里(骗子),女人脱一趟裤子就赚五百块洋钿,一年演了七八趟捉奸戏,谁想得到世界上居然有男人专门给自己找绿帽子戴,啧啧啧。” 人们都爱听坏人的故事,便于发挥他们贫瘠的想象力,在受害人身上挑出各种毛病,发表一顿警世高见,显得平平安安的自己多么睿智,于是说老姚的人比说那夫妻的还多。 “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戆呵呵的,仙人跳不坑他坑谁呢。” “塞古(可怜),四十几年没碰过女人,急吼拉吼的,听说帘子一掀,白花花的屁股在一堆花里抖,还问那个女人到底在哪里,地方都寻不着,啊呀呀,要西忒快哉!” “听说还没入港就被捉了呢,要是摸两下就要五百块,要命哦,亏死了。” “看勿出老姚噶有钞票,五百块,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爷娘去得早也算是救了伊一趟,要是姚老太太还活着,五十块、五块洋钿都不可能出,肯定打得那个女人满脸开花。” “爷娘真的不能太精明,戆度(傻瓜)儿子都是聪明爷娘教出来的。” 又过了两天,曹家渡出了人命,老姚一根裤带把自己吊死在那个鲜花摊门口。那对仙人跳跳了好几年跳成了万元户的阿扎里夫妻被警察带走了。万春街的不少人都参加了居委给老姚举办的葬礼,追悼词里姚同志忠厚老实乐于助人,积极参加社区活动,多年来赠送了许多风筝给邻里,丰富了万春街的居民文化生活,失去这么一位好同志是万春街的损失,是人民的损失。参与者们都一脸悲戚,白包里包着一块零一,三块零一的不等,聚沙成塔,凑了千把块钱,火化后骨灰送去墓园和爷娘共眠于地下。 学校刚开学不久,景生和斯江在学校听说了这件事,两人都觉得匪夷所思,年初二就是老姚老老实实地把事情说给他们听的,十几天人就这么没了。景生特地绕到老姚家楼下去看了看,墙角有邻居刚刚烧过的一堆纸钱,风一吹,灰白的纸蝴蝶洋洋洒洒地从粉笔画的圆圈里飘了出来,倒和老姚的业余爱好扎风筝很呼应。 夜里顾东文回来,顾阿婆正坐在矮凳上发牢骚,斯江抱着她的一条腿给她剪脚趾甲,裹过的小脚四根脚趾拗断后贴服在脚底板,电灯下看不太清楚,景生蹲在边上给她打手电筒。 “小姚的姆妈是个爽利人,也是第一批搬来万春街的,解放后我们几个都在街道工作组做玩具小汽车,一起拼过布厂的零布,打过棉纺厂的冰水,泡过老虎灶的开水,唉,想不到啊——” 顾东文脱了大衣倒水洗脸:“姆妈你白包给了多少钱?加了我们四个的没?” “怎么没加,一共给了十九块一,刘阿姨说包得太多了,硬是给了四份回礼,什锦糖在糖罐子里,四条新毛巾在大衣柜里。” 顾东文给自己泡了杯茶,踢踏着棉拖鞋坐到沙发上:“人死灯灭,尽点心意而已,有什么多啊少的,老姚好像是我小学同学吧,忘了是不是一个班的了。” “但凡他家里有个伴也不至于走绝路,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唉,多大的事哦。”顾阿婆压了压眼角:“背后笑话小姚最起劲的就是那个一零七号那个姓钱的狗东西,葬礼上他还装模作样地哭了两声,覅面孔,他们害死了一条命啊,夜里怎么睡得着,最戳气的,他白包里就包了一块零一角洋钿,夫妻两个人留下来吃豆腐饭,拿了什锦糖和毛巾走的时候还说不划算亏了两毛钱。真是个枪毙,杀头。” 顾东文嘬了口热茶:“死是最容易选的路,活着才难,好好活着更难,不过有时候能死总好过连死都不能选。” 斯江没听懂这句,忍不住问:“什么叫连死都不能选?为什么会有人想选死呢?” 顾东文想了想,说道:“比如有个离休老干部脑死亡了,无意识不能自己呼吸,但是心脏还在跳,国外医学界和法律都认定这个也算是真正的死亡,但国内没这个说法,所以他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们坚决要求国家救治,已经在重症监护病房插管子躺了四年,花了国家好上百万,实际上医院医生护士大家都知道没有任何意义。” 景生一面把顾阿婆泡好的一只脚抬出来擦干套上干净的袜子,一面疑惑不解地问:“心脏还能跳所以算是活着?是不是为了表现他们很孝顺?” 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国家的钱不都是老百姓的钱吗?谁同意的呢?这也不科学啊,难道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 顾东文嘲讽地笑了起来:“孝顺未必,但是离休工资一个月不落下倒是真的,还有武康路的老洋房国家不能收回去也是真的。” “啊?原来是为了钱啊。” “还有人进医院前白纸黑字写了万一手术失败生活不能自理的话不愿苟活,要子女答应他拔管子,子女答应了,一样插着管子躺好几年,这个更惨,看得见听得见,想死却死不成。也是为了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呢。”顾东文叹了口气:“毕竟五百块就能逼死一条汉子了。” 顾阿婆拍着腿转过头来叮嘱他:“我要是躺床上不能动了,我也不想活,我知道你们几个是真孝顺,真孝顺也不行,久病床前无孝子,老大你早点送你老娘下去跟你老子团圆,记住了啊。” 顾东文呵呵笑:“行,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到时候你想活,我给你端屎端尿擦身按摩,你想死,我也送你一程,全听你的。” 斯江气得差点把洗脚盆里的水打翻了:“阿舅!外婆,你们说什么呐,太不吉利了,外婆你说好要活到一百岁的,一百岁国家就给你发钱了,你不是一直说想什么也不做也有钱拿嘛。不许说这些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顾阿婆赶紧笑眯眯地哄外孙女:“囡囡现在发气脾气来,你舅舅都要害怕的,听你的啊,你要外婆活到一百岁我就活到一百岁,帮你和景生带孩子,唉,也不知道将来谁那么走运,能娶到我家囡囡,嫁给我家景生,啧啧啧。” 景生嗡声嗡气地回了一句:“阿奶你想太多了,我这辈子也不会结婚的,一直在家照顾你,还有照顾我爸。”他端起洗脚盆下去倒水,斯江提上热水瓶跟着下楼,也没忘记信誓旦旦地表态:“外婆,我也不结婚,我也留在家里照顾你。” “瞎说八说!”顾阿婆气得又拍了好几下大腿:“不结婚有什么好,看看小姚——唉,真是的。”她头颈转得太快,咯嘣了一声,扭到了。顾东文笑着搁下茶杯给她捏了起来:“老娘你担心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不从小就哭着喊着要嫁给景生嘛,景生将来恐怕逃不出她的魔爪,这也好,可不能便宜了那个老赵。” “哪个老赵?”顾阿婆一惊:“你说佑宁那个孩子?呸,谁那么倒霉摊上我家斯南哟,一天太平日子都过不上,她要不是我亲外孙女,我都不给她进门!” 远在乌鲁木齐已经制霸新班级的陈斯南突然连打了三个喷嚏,拿袖子胡乱擦了擦作业本上的口水,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大表哥想我了,阿姐想我了,宁宁哥哥想我了。唉,今天晚上我也梦到你们三个一下下吧。” 第154章 万春街 第95节 灶披间里残余着浓烈的青椒味。指头长的绿皮尖椒,切去头尾,一根筷子从细头捅出去,辣椒籽去干净后斜切细丝,和姜丝肉丝在热油里爆炒,下饭配面皆宜。偏偏住亭子间的冯阿姨喜欢加少许水把碧绿滴翠的青椒焖得软黄萎靡,这么一焖,青椒的味道就焖进了方圆几十米的每一丝空气中,弥久不散。 斯江吸了吸鼻子皱起眉,把木头窗户用力推开,和窗外正在冲脚盆的景生看了个对眼,清冷的下弦月悬在半空,洒了斯江一脸淡淡的月华。 “煤球熄忒了?水还烫伐?”景生侧头往灶披间里看。 “没,烧水壶滚滚烫,就是青椒味道难闻死了。”斯江用力拔了两下热水瓶塞子,木头货色纹丝不动,她朝外头喊:“阿哥,塞子又塞牢了。” 景生把脚盆靠在楼梯口,进来洗了把手,使了点力气把塞子转了半圈,猛地一拔,“噗”地一声闷响,就着晃悠悠的电灯泡一看,里头果然有凉透了的小半瓶水。 斯江拿了个碗把剩下的水倒进去,小心翼翼地控着最后那点灰白色的脚脚头。景生随手拎起烧水壶等着,煤球已经烧成了灰白色,里头一眼一眼的艳红被煨得太久,带着鲜橙色,照得斯江的侧脸脸潋滟生光,很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味,她长而密的睫毛有两缕染了水汽黏在了一起,中间多了条缝隙,那缕光调皮地穿了出去,在她眉骨下画了条金线。她睫毛微颤,那条线就舞个不停。景生的手指捻了捻,突然惊觉自己竟想去抹平那条线,吓了一跳,赶紧不自在地别开眼,胸腔里不知道是漏了一拍还是抢跳了一拍直发慌,手上的烧水壶一歪,水泥汀上湿了一小片。 “阿哥当心开水,我好了。”斯江把热水瓶挪到景生手边,把墙上挂着的纱罩取下来盖好那碗水:“明早烧好的蛋就用这个过一下。” 开水淅淅沥沥地灌进热水瓶,斯江看着景生专注的侧脸,笑道:“阿哥长胡子了哟。” “嗯。”烧水壶的壶嘴里稳稳地吐出一道水瀑,隐约反射出少女的笑靥,景生努力盯着热水瓶里的反光,听着那汩汩渐满的声音。 斯江以为他难为情了,凑近了弯腰笑道:“那我怎么没看见你刮过胡子?小舅舅以前刮完胡子都给我摸几下,老扎手的。” 景生感觉自己的手被扎了似的,开水猛地一冲,斯江叫了一声:“啊呀,水潽出来了。”她拿起塞子对准瓶口手一松,木塞子歪歪扭扭地倒在水里。 “欸?又没对准。”斯江笑着伸出中指捣鼓了几下,拨正后戳了戳,听到咕叽冒泡的声音才松开手。 “别塞太紧,慢点又拔不出来。” “哦。”斯江看着景生开始灌第二壶,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问他:“你这里长出来的时候会不会疼?突出来被风吹到冷不冷?你这几天都没戴围巾,跑步的时候会不会嗓子疼?” 景生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撩了撩眼皮,到底没看斯江,有点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冷,不疼。” 一壶水只够灌一瓶半,夜里要起身喝水的人不多,平常也就这么拎上去了,今夜景生见斯江东拉西扯地好像还有话要说,便又出去提了一壶冷水回来,搁在了煤球炉子上。 “我今天去老姚伯伯家了。”斯江蹲下来,把手靠近了炉子烤火,眸子里光影闪烁。 景生扯过两个小矮凳,往她屁股下塞了一个,自己也坐了下去,问她:“你不害怕?” “有点怕。他邻居在准备给他烧纸,还拿粉笔画了个挺大的圈圈。”斯江下巴轻轻落在膝盖上,睫毛颤了颤:“他们说画了圈,别的鬼就知道这是给老姚伯伯的,不会乱拿他的钱。” 景生嗤笑了一声:“迷信。”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轻叹了一声:“听说他死得不太好看。” 景生抬起头:“嗯,你们何老师也说了?” “嗯,老师们也害怕吧,想提醒提醒我们。不是说上学期期末考试后有个高中生因为没考好,被姆妈打了两记耳光就跳楼了……”斯江抱紧了胳膊:“何老师说自杀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死后的样子肯定会后悔,上吊自杀的不止会舌头吐出来,还会大小便失禁。”她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看四周,担心会不会有抢不到老姚伯伯钞票的鬼跑错地方,便往景生身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问他:“阿哥,你怕不怕死?” 景生看着烧水壶下头那一线红光,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怕,我小时候差点死了一次。” “啊?!怎么会的?”斯江吓了一跳,差点摔下来,不由自主地靠上了景生的胳膊,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跟我妈吵了一架,又被我爸打了个半死,一生气跑去澜沧江里了。”景生嘴角抽了抽:“其实我是想去叉几条鱼的,没想到雨季突然下雨发大水,屁股疼得厉害,在河里跑不利索,被冲得七荤八素的,这里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后来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可能几秒也可能几分钟,还好我爸来得快把我捞上去了,在卫生所缝了十一针。”他指了指眉骨边上,凑近了煤球炉子掀开额上的头发给斯江看。 斯江仔细辨认,是有条淡淡的细长伤疤,半条藏在了眉毛里,半条斜飞到太阳穴,怪不得他剪头发都不肯剪得很短,不说还真没人看得出,他眉毛生得好看又锐利,刀裁似的,半垂着眼睫时多出了平时少有的温柔随和。斯江越想越后怕,要是这世界上没了景生,大舅舅和大舅妈会变成什么样,家里会变成什么样,她只起了这么一念,立刻甩了甩头不敢再想,眼圈却已经红了。 “晕过去之前呛了好几口水,吸不上气,然后鼻子嘴巴全往外吐江水,”景生看着烧水壶的壶嘴慢慢蒸腾出热气,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起过的濒死历程也从他脑海中翻了出来,“带着泥沙的江水,黄的,特别脏,呸多少口都没用,明明很会游泳的,就是闭不上嘴,憋不了气,手脚也不听话,没吐几口就开始喝水,没完没了地喝,跟着慢慢地飘了起来,那时候感觉不难受了,人很轻,然后看见我爸跳了下来,他特别用力游得特别快,脸都变形了,下大雨我都看得特别清楚,还奇怪他干嘛这么急,当时我就觉得还挺舒服的。” “被捞上去后吐了一肚子的脏水,”景生脸有点微红,垂下了眼帘低声说:“特别怕,怕死,哭得半死。后来我妈把爸爸的东西都扔出去了赶他走,一个半月没跟他说话。她以为我是被他打得太凶才去跳江的。” 斯江明知道后来肯定没事了,依然忍不住问:“那怎么办?不过阿舅是不应该打你,可是阿舅那么喜欢大舅妈,大舅妈肯定特别心疼你,生他的气也没错,啊呀——”她替舅舅急得不行,怎么想都是个两难。 景生侧目见她记得鼻子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不知道是急得还是被炉子烤的,这次手比脑快,一抬手就直接抹了上去,捻了捻,那一抹湿漉漉沁进他指头里不见了。 “你怎么这么紧张,一鼻子的汗。” “后来呢?”斯江背上其实也一层汗,紧张的。 “后来我跟我妈说了,我没傻到要跳江,是气得想去叉鱼不巧遇到发大水,不关我爸的事。”景生嘴角抽了抽:“我都这么帮他了,他回来后居然又揍了我一顿,这家伙真是死性不改。”因为他不肯再下水,还被他丢进水里好几回,逼着他自己游上岸。 斯江长吁了口气。景生见热水壶的盖子噗噗噗地跳,起身灌好水后对斯江说:“所以我绝对不会自杀,走吧,上去汏脚去。” 斯江捧着脸对着煤球发呆,被他一喊,犹豫了一下猛地抬起头说:“阿哥,我以前想过要自杀的。” 景生脑子里嗡的一声,热水瓶差点摔到地上,灶披间里一瞬间被冻了似的。半晌后他轻轻蹲了下去。 “斯江?” “嗯?” 斯江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慢慢氤氲了一层雾气,景生的手指头开始往上发麻,麻到头皮的时候才勉强问出一句:“你刚刚说什么?”他可能听岔了。 “真的,不骗你,真的想过自杀,不想活了,特别没劲,没意思。” “什么时候?”景生脑子里有个钩子在乱捣,想着会不会是他说不关她事的那次,还有他被车撞之前那次吵架,他其实真不怕死,但一想到斯江居然离那个字那么近,没法想,想一下都会炸。 斯江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日记的那个事,我妈打我那次,你还记得吗?” 一只手落在她的头顶心,像羽毛一样反复轻抚,景生的声音有点哑:“记得。” “我就特别气特别气,想让她后悔。”斯江哽咽道:“想让她后悔偷看我日记,让她后悔那么说我,想让她后悔打我,想让她哭,想让你们都讨厌她骂她不再理她,想让大家都只记得我有多好……” 景生手心里全是汗,后怕。 斯江吸了两下鼻子,哭得肩膀不停抽动,好像回到了那个特别委屈特别难过的夜里,不同的是今夜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直在抚慰着她。 “可是又不舍得。”斯江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舍不得南南、外婆、阿哥你,还有阿舅、舅妈……舍不得。” 景生沉默不语,手掌心里的发丝灼得他疼。 “囡囡——开水好了伐?”顾阿婆的声音从外面楼梯上传了下来。 斯江胡乱抹了两把,带着泪笑道:“来了——” 景生把袖子伸到她面前。斯江愣了愣,心一横头一低在他手臂上蹭了好几下,油亮的鼻涕眼泪在反着光。 “是不是蛮好笑的?我是不是特别傻?” “嗯。”景生拎起热水瓶,跟着她往外走,拉熄电灯的时候轻声追问:“后来呢?” 斯江有点难为情,压低了声音:“想了好几种死法,就是没机会,又怕疼怕死不成又被骂,还浪费钱,后来就没想了。” 景生一颗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斯江上了两层楼梯,停了停忽然回过头:“我还以为阿哥你知道呢,你那几天从早到晚跟着我,我去公共厕所你都‘正好’也要去,好像怕我被臭味熏死在厕所里似的。” 景生:“???没有吧?” “有啊!” 两人转过亭子间继续往上,景生突然道:“因为斯南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里,沈青平也掉进过粪坑里——”嗐,他在说什么?景生紧紧闭上了嘴。 斯江门才推开一半,闻言霍地转过身,湿漉漉的眼睛瞪得滚圆:“阿哥!公共厕所没粪坑哦!你在想什么啊,我怎么会掉进蹲坑里?腻惺色了!阿哥真戳气。” 屋里的顾东文扬声问:“谁掉进公共厕所的蹲坑里了?” 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冲着他吼道:“没人!” 第155章 顾阿婆出生时,宣统帝还没退位,堪称得上是历经三朝的老人儿,听见雷声轰轰便叹道:“正月打雷,人骨堆堆,这个癸亥猪年太平不了哦。”斯江听多了外婆层出不穷的俚语俗语歇后语,活学活用在作文里往往毫不费力地得来一排红圈圈,但因老姚的葬礼刚过去不久,便没追根问底这句话的来历。 没想到一语成谶,四月里清明节,陈阿爷突发脑梗,在医院抢救了半天后猝然离世,离他六十九岁生日还有十三天。这是斯江第一次真正面对死别,惊吓大过了悲伤,眼泪不是因为阿爷去世流的,而是因为阿娘流的。阿娘的天塌了。 陈家一片混乱。陈东来刚下油井不久,紧急任务的关键时刻,他是技术骨干,奔丧一来一去至少二十天,在国家和集体利益前面,在党委和工会轮番的思想工作后,他咬牙求西美带着斯南回去替他扶棺磕头。西美在新学校同事还没认全,硬着头皮请了丧假,不巧压箱底的钱刚置办完新宿舍的家私,又付了师范大学函授本科课程的学费,手头的钱就算斯南逃票都不够买一张回沪的火车票,回去办丧事又是一笔巨款,偏偏身边相熟的亲友皆无,总不能向认识一个多月的新同事借钱,最后心一横,把结婚时买的梅花牌手表和姆妈给的黄金戒指卖了两百块钱,买了火车票,又给陈东来拍电报让他想办法汇笔钱回万春街。这边电报刚发出去,她连着收到三张汇款单,顾东文、善让和南红各汇了两百块来,留言都是两个字:速归。西美红着眼圈把手表和戒指买了回来,赶紧带着斯南返沪奔丧。 红白事是一家门顶了天的大事体,再伤心也得办好,这是逝者最后的体面。陈东来回不来,自然由陈东方顶上主理。阿娘三天厥过去五六趟,勉强喝进去一点米汤,李雪静便留在万春街照顾她。小胖子陈斯好什么也不懂,阿娘哭他也哭,哭好了照旧到处找阿爷。“阿爷?阿爷去啥地方了?阿爷带宝宝去公园,阿爷买糖去。”他说一句阿娘又要哭半天,一屋子人忙得脚不沾地,只有这一老一小有空专注地悼念陈阿爷。 顾阿婆上门来陪阿娘哭了一回,说起当年顾老爹莫名为西瓜送了命,两位小脚老太手握着手哭成一团,比起亲家这一层纸糊的关系,似乎建立起了真正的共鸣。斯好被顾阿婆带回了顾家,没两天就把阿爷丢在了脑后,外婆家早饭太好吃,虽然没人喂他,但是也没人催他,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他花了好几天才发现了这个规律,又稀奇又开心又有点失落。再没人盯着他学认字背“鹅鹅鹅”了,阁楼上二姐留下来的各色玩具让他眼花缭乱,也没人逼着他睁着眼睡午觉了,太阳还没落山就眼巴巴地坐在文化站门槛上等阿姐阿哥放学,远远看见斯江骑着脚踏车回来就笑着奔过去,一定要坐在前杠上过把瘾。斯江提醒他不能笑,他最多憋上两分钟就又没心没肺地笑开了,作为大姐,斯江只能再三告诫阿爷去世是件伤心的事,不能也不该这么笑。 葬礼设在胶州路的万国殡仪馆,三间大礼堂价钿太贵,陈东方便定了灵寝室,再通知各路亲友和陈阿爷的单位。阿娘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阿爷的旧通讯录,倒数第一页上三个地址人名,红墨水的电话号码明显是后加上去的。 “东梅、东兰和东珠,无论如何应该回来送送伊拉爷(她们的爸爸)。侬去拍电报打电话,勿要伊拉出一份洋钿,宁总归要到(不用她们出一分钱,人总归要到)。”阿娘手簌簌抖:“下趟吾没了,伊拉用勿着来,是吾对勿起伊拉(下次我死了,她们用不着来,是我对不起她们)。” 陈东方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头晕脑胀,和陈东海一合计,想着钱桂华在工会上班,对红白事颇有经验,便把丧仪这块的事腾出来交给她,请乐队、订花篮印遗像,买骨灰盒寿衣金元宝等各色纸钱,确认豆腐宴的人数、菜单酒水和回礼,宁波老家的亲眷来客有没有要留宿的……林林总总几十样事。 钱桂华因阿爷的死因和上次心梗溶栓有关,被阿娘人前人后哭骂了好几回,心一直吊着,见老公和二伯都没提这事,还委以重任,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忙前忙后,上班都没这般卖力,起早摸黑的忙了两天,钞票像水一样流出去,肉麻(心疼)得结棍,少不了要讨价还价掐头去尾,一时忍不住又给自己寻摸了点“辛苦费”,做贼不免心虚,另行找补,把那办事的公交车票一张张贴得齐齐整整,账单写得清清爽爽,好等办完丧事后公中算账分摊。私下又追着陈东海问他三个姊妹的事,被不耐烦地吼了两句,才悻悻然闭了嘴,幸好顾东文的话颇具威力,陈东海每每轮起手臂都没敢碰她一下。 西美赶回万春街,在客堂间公公的遗像前磕了六个头,又押着斯南磕了三个头。阿娘说陈东来汇回来的一百五十块已经交给了陈东方。陈东方拿出小本子大概算了算,已经用出去了一千三百多块,豆腐宴二十四桌,订的是五十块一桌的标准,付了三百块定金,剩下的倒不急,收了白包记好人情就能拆出来结帐,眼下三兄弟先均摊五百块。西美直接给了陈东方五百块。 “东来是家里的老大,爸妈又帮我们带斯江和斯好,我们理应该多出一点。等公中算好帐,我们摊四,老二老三你们两家各摊三,你们看行不行?” 陈东方和陈东海谦让了几句也就应了。钱桂华在一旁听着很是不以为然,谁知道老大家打的什么主意呢,公公走得急,什么也没来得及交待,婆婆接下去跟谁过,房子和钱怎么分,现在谁也不提,到时候说起来老大这时候多摊了一份,家业也要多分一份,吃亏的还不是两个弟弟。她心里想什么,脸上自然流露出些意味,西美瞟了她一眼就明白了三分,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她的眉眼官司,直接提着行李和斯南回了娘家。 夜里,陈东方亲自上门请西美过去商议正事。顾东文正就着花生米吃老酒逗小外甥,淡淡地对西美说:“你们两口子将近廿年没尽过孝道,覅太计较,吃亏就是占便宜。” “阿拉心里有数。”西美和东来早就通过气,该让的都愿意让给两个弟弟。 见西美出了门,斯南斯江在楼上陪景生做康复,顾阿婆捏着手里的金元宝叹了口气:“也只好这么着了,他们两个的脾气太软和,争来争去难看死了还争不过,不如不争。”见顾东文哂笑了一声不搭话,顾阿婆心知他恐怕在心里腹谤就陈家那点子家业有什么可争的,想了想道:“当年你爸好歹有了个烈士的名号,北武算是争回来不少钱。现在斯江外公单位也不知道能给多少丧葬费和抚恤金,好歹能把事情办体面了也行,要是不够,你记得帮衬一下西美。唉,将来要是我走了,这房子就留给你和景生,你贴补点给——” “又开始东想西想了?”顾东文把咯咯笑的斯好扛上肩膀:“你不是答应了斯江要活动一百岁的?我得去告个状。” “喂!顾东文你个王八蛋,你要敢说看我不拿扫帚抽死你。”顾阿婆丢下黄纸作势要去拿扫帚。 —— 斯南在阁楼上滔滔不绝,火车上的过房爷过房娘过房阿哥阿姐(干爹干妈干哥干姐)们对她多好,一个多月居然能在火车上住了十天,啧啧啧,太爽了,不想下车,再开十万公里都行,还一直不用洗澡啦啦啦。 斯江扶着坐在景生背上嗷嗷叫的小胖子,数着俯卧撑的新纪录,听她嘚瑟得没玩完没了,随口道:“难怪你会在这趟火车上出生,看来都是天意,你就不该叫陈斯南——” “欸?那我该叫什么?陈斯车?”斯南不乐意了:“那也太难听了吧。” “可以叫陈斯路。”景生反手把小胖子抱下地,“你就一直在路上好了。” “斯路也不好听,数学老师会一天到晚点我的名。” “为什么?” “同学们,这道题的解题‘思路’有了吗?你们这个解题思路不对啊,来,拓宽一下你们的思路。”斯南躺在床上学着景生做踢腿运动:“取名字太难了。大表哥还是你运气好。” “???” “你在景洪出生就叫景生,要我就得变成车生或者火生了!”斯南笑得差点滚下床,两条腿拍得床伴咚咚响。 斯江不可避免地想到传说中生在马桶里的那位远房亲戚,桶生好像也比车生听起来强,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的名字至少比我的好听呀,si gang,si gang,以前幼儿园我就被叫成水缸过,最讨厌的是每次玩司马光砸缸的游戏,都有男生叫我扮那个缸!” “缸缸,缸?”斯好搂住斯江的脖子送上一个湿哒哒的亲亲:“阿姐是缸缸,吾是好好。” 景生笑得整组动作都走形了。斯江推开斯好的胖脸,伸脚去踢他:“重做!别偷懒。陈斯南你别笑了,阿爷没了,我们都不能笑。” 斯南揪住自己的脸皮往下拉:“阿姐你变得跟姆妈一样了,烦死了。要多少天不能笑啊?” 斯江想了想,有点吃不准:“阿娘说断七前不能去人家作客,那就是四十九天不能笑?” 斯南叹了口气,跳下床来托住景生的腿帮他往上抬:“我太难了,想笑不能笑,想哭哭不出。我今天磕头的时候没哭出来,就挨了姆妈两巴掌,她说我不正常,阿爷没了都不哭,阿姐你哭了吗?” 万春街 第96节 “哭了。”斯江摸了摸她的头:“不过我是看到阿娘哭就忍不住哭的,也不能算是因为阿爷伤心得哭的。” 景生两条腿在空中蹬得越来越快,淡淡地说道:“没事,哭不出来挺正常,南南你长这么大和你爷爷见过没几面,就算是亲生的也没什么感情,何况——” “何况什么?”这下斯好和斯南异口同声地问。 “你姆妈不是一直说你是火车上捡来的吗?”景生一骨碌站了起来,拿过毛巾擦了把脸。 “阿哥最戳气了!”斯江笑到一半按住自己的脸:“你不要逗我们笑,讨厌。” 斯南却觉得很有道理:“嗐,我下次就这么说。” 景生蹲下身揪了揪她的耳朵:“开玩笑的,过两天去了殡仪馆,你记得一定要哭一下,装也要装着哭两声。” “为什么?” “大家习惯用眼泪来衡量你是不是真的难过。”景生把运动衫拉链拉开,背对着她们擦了擦了身上的汗,有时候真的难过到极点,一滴眼泪也不会有,不过没人懂而已。 “可我真的不难过啊,可能有一点点难过。”斯南趴在床沿上像一条死鱼,第一次产生了哲学思考:“人为什么喜欢假装呢?一点也不真实。” “这不叫假装。”斯江努力释疑:“这叫礼貌,叫恻隐之心,就算是一个陌生人去世了,如果你还笑哈哈,一点也不同情他,是不是很残忍?” “全世界每天都要死很多人啊,难道我就一直不能笑了?”斯南更困惑了:“我不认识的人死了,我干嘛要为他们难过?那我哪难过得过来啊?我和大表哥养的小鸡死了,我就很难过还哭了好一会儿。” 斯江一怔:“可是阿爷是爸爸的爸爸,是我们的亲人啊,一家人是有感情的对不对?” 斯南翻了个白眼:“我把阿爷当亲人,阿爷对我一般般吧。有感情也就是两块钱的事,每年阿爷压岁钱只包两块钱,好小气的。” “南南,我们不能用钱来衡量感情。”斯江发现斯南有长歪的苗头,紧张起来,打算好好和妹妹谈一谈心。 “怎么不能啊?”斯南瞪圆了眼,指着斯好说:“斯军斯民阿哥他们就有五块钱的压岁钱,这个小胖子哦,今年阿爷给了他十块钱压岁钱。” “你怎么知道的?” “姆妈说的呗,有了斯好的十块,也不放过我的两块,没收就没收还骗我说帮我存起来,我问一共存了多少钱了她又说不上来,真是的。”斯南又说:“还有你看,大舅舅和大姨娘喜欢大表哥,给的压岁钱是几百块,给我都有二十块呢,一看就知道谁对我好了,要是那个那个了,我肯定哭死了。” 话音未落,脑门上吃了景生敲的毛栗子。 “你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啊陈斯南,什么那个那个了。” 斯江竟然有点词穷了,仔细想了想又振奋起来:“南南,那你看,舅舅给阿哥几百块给你二十块,你觉得阿舅对你也很好,为什么阿爷给斯好十块给你两块你会觉得阿爷对你不好呢?” 斯南捂着脑袋叫了起来:“因为阿哥这次是摔断了腿啊,以前阿舅给阿哥和我的压岁钱是一样的!阿爷从来都给得不一样,他重男轻女!我才不要和他有感情!” 斯江颓然无语:好吧,你说得都对。不患寡而患不均,老祖宗真有智慧。 第156章 陈阿娘见儿子媳妇们都到齐了,擦了擦眼泪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说:“既然西美回来了,就先把家分了,老头子第一趟发心脏病后就有了打算,没想到噶快——” 三个媳妇轻声劝慰了会儿,阿娘哽咽着问:“东方,侬三个姊妹啥辰光(什么时候)来?” “阿姐从余姚乡下坐船来的,明天应该能到。大妹妹是昨天跟大妹夫从淄博出来的,没说是坐火车还是汽车。小阿妹,”陈东方看了一眼陈东海,苦笑着叹了口气,“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 “伊港啥了?(她说什么了?)”阿娘老泪纵横,急急喘了几口气,一双满是皱纹的手紧紧巴住了桌子边。 “等家里人全死光了她就回来收尸卖房子。”陈东方脸上热辣辣的。陈东珠从小就泼辣,不爱上学,为了逃学成天不是肚子眼睛疼眉毛头发疼,最不被老头子喜欢,挨的板子最多。人人都说斯南像顾家的孩子,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像谁。当年自然灾害,上海有全国人民勒紧裤袋保障供应,淘洗沥干过的三等米还是吃得上的,东梅从余姚老家坐了五天船来讨点米粮,第二天从顾东文手里买到二十斤米,中饭也没吃就赶了回去。东珠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放了学发现东梅走了,当晚就一个人跑去十六铺码头,最后是被警察送回来的,吃了好一顿“竹笋拷肉”。 阿娘一听差点又厥了过去,李雪静掐了她好几把虎口和人中才缓过气来,一屋子人听阿娘哭着自怨了一场。钱桂华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纳闷自家老公哪里对不起陈东珠过了。 等阿娘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接过西美绞干的热毛巾捂了捂脸,说道:“这里有六张存单,每张五百块,一碗水要端端平,你们三兄弟一人一张拿去,另外三张是给东梅东兰和东珠的。老头子单位里还有千把块抚恤金丧葬费,就补进公中开销,千万把他的身后事办得风光点。” 钱桂华心里凉飕飕的,她私下毛估估过,公公解放前就收入不菲,不然也买不下这套私房,虽然运动中吃了点苦头,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后来作为老会计师,工资一直不低,听陈东海漏出来的口风,老头子外快也不少,而且做会计的,越老越忙,退休后一个礼拜也总要出门忙上三天,要不然也不能一出手就是几百块贴补给老大家,闭着眼随便算算,家里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的现金,听说还有硬通货,这区区五百块老太太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打发儿子们的,那三个姑娘她从来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居然也要分走一千五百块,将来老太太难道靠她们三个养?她敢想不敢说,只盯着那存单生闷气,不拿,这五百她死也不拿,拿了就吃进了这个闷亏。 西美却把存单塞回给阿娘:“妈,我和东来不能拿这个钱。我们一直不在家,还要劳烦你们老人家帮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好,这五百块你留着傍身,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东来和我商量过了,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我们寄五十块钱生活费回来,然后斯好我带去乌鲁木齐。就是我们没法在家陪着你,只能辛苦东方和东海你们两家多照顾照顾姆妈了。” 陈东方和陈东海连声说照顾姆妈是自己应该做的,钱桂华扭过头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老太太要是活到八九十岁,五百块够用几年的?好听的都给顾西美说了,脏活累活都丢给她们,这两夫妻不要太精。 阿娘捏着存单哭道:“不要给我寄钱,你们自己也困难的呀,回嘛又回不来,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着许多钱,你把斯好还留给妈带,老头子走了,要没斯好陪着,我一个人哪里活得下去!” 众人又劝了一阵,阿娘另外翻出一张发黄的单子来交给陈东方:“这是五一年换的地契,上头还是老头子的名字,你拿上这个和户口本,去改成你们三兄弟的名字。将来我归西了,房子也一分三。”陈东方慎重地接了过去,看了自家老婆一眼,心里踏实了不少,幸好这房子没有一份六,要不然将来说不定熬到最后真的给东珠收走了。 李雪静柔声道:“妈,你一个人住我们实在不放心,现在斯军上了班,斯民也用不着我照顾,要不你就搬去我们家住,也好有个照应。” 钱桂华虽然不机灵,但听到一向不吭气的二嫂突然这么说,立刻本能地嗅到了一点异样的味道,和钱有关的味道,她嘴比脑子快:“那怎么行,二哥二嫂你们家也太乡下了,虹桥机场那个附近到处是田,野狗一堆,没日没夜地飞机乱飞,轰轰轰地吵得要死,姆妈怎么睡得着?还有你家这四楼天天爬上爬下,姆妈是小脚,哪里吃得消呢,还是住到我们家最好,斯淇从小就跟阿奶亲,姆妈你说呢。” 李雪静笑了笑:“桂华你们的公房好像在三楼吧,比我们就少了一楼,而且斯强和斯淇挤在一个房间,姆妈去了难道睡沙发地板?她还要帮你们烧两顿饭,也太吃力了。斯好回来前,姆妈就天天乘公交车去接斯淇放学,帮你们烧饭搞卫生,亲不亲我们不好说,辛苦是真的辛苦。大哥也写信给东方说过好几次,谁家不是双职工两三个孩子呢,怎么轮到东海就这么娇气,非要老人家去出钱出人出力不可?现在姆妈最需要的是被我们服侍,可不是服侍我们小辈们啊。” 钱桂华张了张嘴,臊红了脸接不住话,暗骂了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只拿眼去溜陈东海。陈东海却摇了摇头说:“要我说,姆妈还是住在这里好,老人家最好不要搬来搬去的,不好。” 阿娘连连点头:“东海说得对,吾撒地方啊勿去(我哪里也不去),吾要住到其他地方了,老头子回来寻不着吾(找不到)哪能办?” 西美说:“雪静和桂华也都是想孝顺姆妈你,留在万春街肯定最好,起码楼上楼下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嘛,而且有这么多街坊邻居天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对姆妈心情也是有好处的。斯江今天还跟我说想搬回来陪阿奶住呢。” 阿娘又哭了起来:“囡囡肯回来啊?!顶顶好格喽,侬姆妈舍得伐?要有斯江和斯好陪陪吾老太婆,日脚总算有点盼头了。(你妈舍得吗?要有斯江和斯好陪着我老太婆,日子总算还有点盼头。)” 李雪静和钱桂华抿唇笑了,笑得都有点勉强。斯江和斯好到底是老太太自己带大的,孙子孙女也有个轻重厚薄之分。钱桂华眼珠子一转叹了口气:“姆妈住在这里也好,将来大哥大嫂斯江斯南斯好他们回来,户口和人,总归还是要跟牢姆妈的对伐?” 西美听出了她弦外之音,却不屑和她辩解,只劝阿娘要往前看,等将来孙子孙女们成家立业有了出息孝顺她,好日子还在后面。 最后商定下来,阿娘和斯江斯好仍旧住老房子,陈东来一个月连同斯江斯好的生活费汇八十块回来,陈东方陈东海各家给二十块。这样阿娘虽然没退休工资也没医保,一个月有六十块钱也能保障吃用开销。要有额外的大开销,三个儿子按四三三的比例均摊。 等夜里回到自己家,钱桂华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问陈东海:“你怎么对不起你妹了?凭什么她们几十年人不在家也要分掉五百块?” 陈东海嫌她聒噪,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分就分了,她们姓陈就该拿这笔钱,你一天到晚嘴巴叭叭叭个不停,你不累我累。” “你以前不是说老头子手上有大黄鱼(大金条)的嘛。怎么老太太一声也没提起过?” 陈东海闭着眼,半晌没说话,被钱桂华推搡得起了火,吼了她一嗓子:“你烦死了,花掉了行不行?要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进厂子的?这套公房轮到得我?还有这房子里的三十二条腿不是钞票?电视机是你工资买的?你戴的手表捡来的?老头子的钱花在我们身上是最多的,你还想干嘛?” 钱桂华吓了一跳,扭了他腰上的软肉一把,凑近了见陈东海没推开自己,便虚虚环住了他的腰,低声下气地嘀咕道:“我这不是看二嫂要接你妈去她家住嘛,肯定有花头的呀,看上去你爷娘是对你最好,实际上大事都不跟你商量的,只跟大哥二哥说。你看看,你妈来给给斯强斯淇烧饭就是吃苦,烧给斯江和斯好吃就是享福?大嫂生斯好得了五百块,现在你爸人走了也才给你五百块,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么对你。” 陈东海睁开眼,沉默了会儿又合上眼:“别废话了,你和斯淇给我老娘洗过一次头伐?烫过一趟脚伐?斯江从小就孝顺。” 钱桂华被怼了两句,嘟囔道:“斯江嘛像她姆妈,惯会装腔作势,这种摆摆样子的孝顺谁不会做啊。” “那你倒也肯装一下试试啊。”陈东海甩开她的手:“你除了东家长西家短一张嘴叭叭叭惹事还会什么?买买买算本事?我告诉你啊,以后头发不许烫丝袜新衣裳都不许买,你看看衣橱里,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没你的多,还成天这件不好那件不灵的,花得最多的就是你。” 钱桂华气得翻了个身和他背顶背:“我一年才买几件新衣裳?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每趟去万春街,就我老实人吃亏,她们两个切菜生火扫垃圾看起来忙个不停,捡菜洗菜最累的都是我弄,每年一顿年夜饭总归要生好几只冻疮,涂多少蚌油都没用!我哪次说胡话了?说的都是大实话,我哪知道人家听不得实话,戳了她们心肝肺上了,欺负我娘家没人,又是打又是骂,打的是我?没面子的还不是你……” 陈东海被她唠叨得头嗡嗡响,烦躁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咕咚咕咚牛饮了小半杯冷茶,回来躺下后翻了几次身才说道:“爸爸以前每个月都会私下贴补几十块给我们,大哥二哥他们有了大事,他一枪头多补点钞票也是应该的。你以后在万春街不要再提钱的事了。” “几十块?九十块也是几十块,二十块也是几十块。”钱桂华反而来劲了,追着问:“到底是多少?你妈知道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五十块。”陈东海枕着手臂看着帐子顶上的一层浮灰:“□□倒台后,爸爸外头接了几本帐,又有两家单位请伊看报表,伊手头宽裕,看我没能升上去,就私下给了。你嘴巴牢一点,大哥二哥知道了心里肯定要不舒服的。” 钱桂华这下脑子倒比嘴快,算了几秒,心咚咚咚狂跳,好不容易压住笑意问:“一年六百块的话,四年就是两千四,钞票呢?你存起来了?”刚想拍拍老公马屁,不防陈东海喝了一声:“噻被侬用忒了!(都被你花掉了)” 陈东海越想越火大,刚开始他也存了几个月,后来架不住钱桂华撒娇卖痴,给她买了一件呢绒大衣,再后来,是高跟皮鞋,再后来,反正每个月都有这笔多出来的进账,烟啊酒啊都升级了,这几年竟然所剩无几。听老娘的意思,她恐怕不知道爷老头子这笔账,就怕她不识字,万一老头子记在账本上,给二哥或是顾西美看到了要多出事体来。他倒是见缝插针翻了好几次,只翻到了买菜本,有一次还被斯江撞上了,东珠要是回来估计还要闹腾,幸好她不回,总之,烦色,苦透。 没想到,怕啥来啥,第二天陈东梅到了万春街,正和阿娘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陈东珠拖家带口地从黑龙江黑河市爱辉县西岗子公社杀回了万春街。 第157章 陈东珠经过万春街文化站的时候停了停。 “柱子哥,看得出伐?这里以前是个庙,叫金司徒庙。” 曹金柱眯起丹凤眼,板着一张扑克脸答非所问:“和尚都不是好东西。” 陈东珠哈哈笑:“这庙里以前没和尚的,只有道士,住持是个姓严的老道士,人挺好的,逢年过节庙里还会送些素食糕点糖果给我们小孩儿。” 她手里牵着的曹盈盈才五岁,一个哈欠没打完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热死了,饿死了,我要吃糕,我要吃糖。” 斯南正趴在文化站墙角的地上教陈斯好打弹珠,教得七窍生烟,她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男孩儿,在她这么个英明神武的师傅的手把手教导下,居然连跳珠都不会,打直线三次才能进一次,真怀疑这弟弟是捡来的小傻子。听见有人喊要吃糕吃糖,她头一抬,嗐,这一家子哪来的呀,戆呵呵的,看着就很好骗。 “吃糖吗妹妹?”斯南从斯好的口袋里掏出两个大白兔奶糖,笑嘻嘻地问曹盈盈:“我是住在六十三弄的南南,我请你吃糖,妹妹,你是不是来走亲戚的?你亲戚家住哪儿啊?我带你们去,你想不想玩打弹珠啊?滚铁环会不会?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 陈斯好扯着阿姐的袖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奶糖进了别人的手里,大眼睛里立刻眼泪直打转,嘴一扁刚想嚎,被斯南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捂住嘴抽噎了两声。宝宝不敢哭,哭了也没用,还要挨揍。 陈东珠一愣,低头一看,呀,面前这个小姑娘说话像拐子,长得可真好看,像个小老外,还自带一头和她一样的怎么梳也梳不服帖的卷毛,看着就特亲切。她蹲下身抱住女儿笑着说:“盈盈,快谢谢小姐姐。”真没想到,隔了十几年,万春街里的小孩子们还是这么天真无邪不见外,她还以为现在的上海人变得更加势利小气看不起外地人呢。 斯南笑眯眯地说:“阿姨,你和妹妹长得真漂亮,围巾还会闪闪发亮,真稀奇,你们是不是从国外回来探亲的?” 陈东珠笑得见眉不见眼,压了压曹盈盈脖子下雪白的一圈毛:“我们呀,从靠近外国的地方来的,这不是围巾,这是貂,前几天上海是不是还落冰了,天冷就得穿貂。” 斯南不知道貂是啥么子(什么东西),牵着斯好跟着他们三个往对面走:“嗯嗯嗯,外婆说是倒春寒,前天只有五六度,冻死人,还好我外婆没把棉裤都洗了,咦,你们家亲戚也住在七十四弄啊。” 等拐进十九支弄,斯好想起阿娘来了,撒腿就跑:“阿娘阿娘,宝宝回来了,宝宝要吃糖。” 斯南偷偷瞄了好几眼陈东珠,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 “欸?你怎么是到我阿爷阿奶家来的啊?”斯南乐了,抬头朝着二楼窗户喊:“阿娘,姆妈,来人客啦——” 陈东珠一愣,摸了摸斯南的卷毛:“你爸叫什么?” “我爸叫陈东来,我妈叫顾西美,我姐叫陈斯江,我是陈斯南,小胖子是我弟,叫陈斯好,阿姨你好,你是我们家谁啊?”斯南有点惭愧,差点把赚零花钱的主意打到了自家亲戚身上,要被姆妈知道了,屁股又要挨几巴掌,幸好幸好。 “小戆徒,还阿姨阿姨的,我是你小嬢嬢,这是你小姑父,这是你小表妹曹盈盈。”陈东珠昂首挺胸上了楼,走了几步见到一楼探出来的人影子,探身看了看:“哟,李奶奶没啥变化嘛,康阿姨侬好呀,长远勿见。” “格——是东珠呀,哟哟哟,长远勿见了哦。”李奶奶笑得特别慈祥:“东珠还是噶出挑,阿娘看到侬过得蛮好,心里厢要好交关了。(阿娘看到你过的挺好,心里要好很多了。)” 陈东珠冷笑了两声,楼梯跺得咚咚响,一上楼就和钱桂华撞了个正脸。 “谁来了?喂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啊?”钱桂华吓了一跳:“门铃不按门也不敲,啥地方来格,一点规矩都没。”再看到出现在陈东珠身后铁塔似的大高个儿寒着一张脸,最后那句“乡下人”没敢说出口。 陈东珠下巴一抬,伸手就把钱桂华掀去了一边:“这是我家,谁回自己家还按门铃敲门的?有病。你谁啊你?你姓陈吗?起开些,好狗不挡路。姆妈,我回来了,人呢?全死光了?” 钱桂华没料到看着娇娇小小的陈东珠手上力气这么大,一个趔趄歪在了门上,气得浑身发抖:“哎哎哎,东海,快点下来,要命哦,这是哪里来的野蛮人,说的什么话啊,吓死人了。” “东珠!东珠啊,是东珠啊——”刚认完亲哭作一团的陈阿娘和陈东梅跑到门口,仔细看了看,一个颤巍巍伸出双手,一个捂住嘴,眼泪水汹涌澎湃。 陈东珠却眯着眼把屋里的人扫了一遍:“怎么,老头子没了,陈东海也死了?还是做贼心虚不敢出来见我?陈东海,陈东海呢,给我滚出来。” 钱桂华气得直骂:“就算是亲妹子,也没这么不讲理的,这是什么深仇大恨啊,一上来就咒自己的亲哥哥,妈,二哥二嫂,大嫂,你们好歹说她几句。” 陈东珠比钱桂华要矮一点,头却抬得高高的,眼皮朝下睨着钱桂华:“你叨逼叨逼啥呢,你算哪根葱?” “什么葱啊蒜的,都是一家人,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钱桂华气归气,人却识相地挪到了阿娘身边。 陈东珠围着她转了半圈:“一家人?你脸可真大,你姓啥呀,就好意思跟我攀亲戚?我妈在,我姐在,我大嫂和二哥都在,轮得着你放屁?你上海人是吧?哪个区出来的?” “东珠,算了,这是你三嫂——”阿娘哽咽着去拉东珠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钱桂华一怔,底气上来了,挺直了腰杆道:“对,吾是正宗上海宁,阿拉屋里勒嗨黄浦区——(我是正宗上海人,我们家在黄浦区)” 陈东珠嗤地笑出声来:“看出来了,你家住的老洋房还是石库门啊?” “石库门,哪能?(怎么了?)” 万春街 第97节 “哈,你一个石库门里出来的女人,放着抽水马桶淋浴间不用,要嫁到我们棚户区来,不是图钱就是图工作。陈东海,你是不是把我要去的单位给了你老婆?老头子花了多少钱啊?我们来算算账啊。” “东珠啊,算了,十几年前的事就不要提了,小钱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来来来,这是妹夫和外甥女吧,赶紧介绍给我们。”陈东方心里发怵,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一句话说完赶紧朝阁楼上喊:“老三,老三,东珠回来啦,快点下来。” 陈东海趁着一大家子都在楼下,正在阁楼里翻东翻西,一听东珠回来了,整个人一瞬间堕入冰窖,下一个瞬间又如同置身于火炉,出了一身汗,牙齿却打起了哆嗦。他心虚。当年鬼使神差做错了一步就步步错,十几年来虽然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上班,看着人模人样,但他心里有数,他在东珠面前就不算个人。他上班后第一个月领到的工资,一分钱没留,哭着给东珠写汇款单,小小的空白栏上写满了阿妹对不起,隔了几个月却被退了回来,他知道这辈子都过不去了,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他后悔过的,想过要补救的,东珠死也不肯的时候他说那就算了,他去就他去,是爷老头子说他从小胃不好,受不得凉,东珠身强体壮又不爱上学,去锻炼锻炼没事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陈东海给自己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阿妹侬回来了啊,回来了就好——” “啪”的一声脆响,他眼镜被打得掉在了地上。 钱桂华刚尖叫了一声,“啪”的又是一声脆响。 “陈东海,你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上山下乡的报名表明明是发给你的,你跟老头子出主意让我顶替你去黑龙江。老天要是有眼,你喝水该呛死,出门该被车撞死。你身体不好?你动不动就感冒发烧?放你娘的屁,从小到大你就住过一回医院,还是吃汤团吃太多撑的,屁股里灌了半瓶香油你都拉不出屎来,全憋回到你黑心肠和猪脑子里。老头子的心偏到外白渡桥去了,心里只有儿子,怎么,你多了两个老卵,就镶了金子银子了?我们姑娘家活该受罪是不是?册那,滚侬只蛋!瘪三!垃圾!” 陈东珠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恨哗啦啦往外倒,一口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骂得呱啦松脆,全然不顾陈东海的娘也是她自己的娘,最后两句沪骂收了尾,转头一看泪涟涟的大姐,火气更大。 “陈东梅你嚎什么嚎!我又没骂你。” 陈东梅抹了把泪:“爸爸走都走了,东珠你——既然骂也骂过了,还是先去给爸爸磕个头吧。” 陈阿娘扶着李雪静的手哭道:“东珠啊,姆妈知道你恨死了你爸,他还是想着你的呀,你去了之后每个月给你寄钱寄吃的,你怎么都不收呢。” 陈东珠朝着陈阿爷的遗像啐了一口:“从他硬押着我上火车那天起,他就不是我爸了,早死了,死了十几年了,我要收了东西还好意思恨他们?呸,要我磕头?想得美。” 斯南扯下姆妈捂着自己耳朵的手,眼睛瞪得圆溜溜,呜呜呜,南南也不想磕头。小嬢嬢真是横扫千军啊,骂人的话很新鲜还很有道理,一套一套的,学到了!三叔和三妈被骂得一声也不敢吭,像鹌鹑。小姑夫干嘛也捂着小表妹的耳朵呢,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不该错过啊。 顾西美叹了口气道:“东珠,让妹夫他们先坐下来喝杯水吧,你心里有气我们都知道——”被陈东珠黑白分明戾气十足的眸子一扫,顾西美心里也打鼓,想到那时候陈东来已经在新疆了,肯定不知道顶替的事,应该没得罪这位姑奶奶吧。 “柱子哥,这是我妈,我大姐,跟你说过的,我二姐晚上应该能到。妈,这是我男人曹金柱,我三闺女盈盈,还有个老大是带把的讨债鬼,他和二闺女小艾要上学,没来。” “好孩子,谢谢了,多亏有你啊小曹,谢谢你照顾我家东珠这么多年啊,来,盈盈是吧,囡囡到外婆这里来。”阿娘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几个红包来:“乖囡,这是外婆给你的见面礼,来,你收着啊,这是给你大哥和二姐的,你也帮他们收着。” 曹盈盈好奇地看了看一屋子的人,朗声叫道:“谢谢外婆,外婆好!大姨娘好!”陈东梅也掏出了几个红包塞到她手里。 有了这个缓冲,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氛围终于缓了下来,顾西美松了口气,拉着东珠和曹金柱坐定,让斯南斯好去陪盈盈说话。陈东海吃了两巴掌,默默弯腰捡起了眼镜,刚戴上就被眼泪糊花了镜片,拿下来在衬衫衣角上擦了擦,索性折起来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这样看不清楚东珠的脸也挺好,是他对不起东珠,她那脾气没拿刀捅他已经算顾念了兄妹情分了。她再怎么打骂,他也没话说。这两巴掌,倒让他一直悬在半空的靴子落了地,踏实了许多。 第158章 曹金柱比陈东珠大三岁,本姓索绰罗氏,满族镶黄旗的,祖上于康熙二十二年从吉林松原调到爱辉和长毛鬼子打仗,就这么落地生根了,后来改姓了曹。 刚解放时中苏是兄弟,黑河各处门店上中文招牌下皆有俄语,当地人不分老少都能说流利的俄语。老毛子们在街上晃荡,一口东北官话,拿大列巴和大果沙棘换酸菜和玉皇蘑,木耳大豆西瓜苹果什么的也不放过,大大巩固了两国人民的深厚友谊。后来风云突变,兄弟反目,老毛子们含泪遥望冰冻三尺的黑龙江,黑河人也只能砸吧着嘴怀念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大列巴,毕竟轮起来当棍子能杀人,掰碎了吃肚里能活命的东西不多。 六三年上海就开始对外输出知识青年,十六万人去了黑龙江,黑河有两万,爱辉县也分到不少。陈东珠哭了一路,到西岗子的时候眼泪早流光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怒和恨,她嗓门大胆子更大,直奔指挥部大闹一场。指导员一看,嗐,瞎胡搞,这孩子才十六周岁,家里人怎么就把她推出来了,但她户口已经在一师二团了,只能好言劝慰让她先安心留下,等领导打报告上去看看怎么解决。东珠哪里肯等,直接卷了张草席,在指挥部院子躺下,不吃也不喝,说哪天让她回上海她哪天起来吃饭。不料那一届知青不少人受不了垦荒的苦,一见有人冒头闹事,陆陆续续来了一百来号人跟着绝食静坐,把东珠原本占着理的个例硬生生变成了件政治事件,结果可想而知。 吃了不少苦头后的东珠折腾不动了,但团部也怕出人命,便把她安置到了曹金柱家,经上级批准,允许她拿兵团的补贴,干插队的活儿,轻松得多。曹家有五个儿子,就是没闺女,满族人历来重视姑奶奶,东珠又生得可人疼,曹父曹母把东珠当自家亲闺女对待,下地干会儿活就赶她去田头歇着,反正她用不着算工分,夏天怕她晒着,冬天怕她冻着。陈东珠过年捧着七个红包哭成了狗,她原本该顺着两个阿姐叫陈东竹,陈东来陪着阿娘去给她报户口,说了普通话,民警直接误写成了东珠,谁也没留意,看着倒似爷娘偏疼她一个,没想到是在曹金柱家才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掌珠”。 待东珠最好的是曹家最小的儿子曹金柱,眼里看着她心里装着她。东珠水土不服皮肤溃烂脚底生疮,自己哭着嫌自己臭,一头卷毛随手一薅一大把,差点变成秃头。曹金柱听说吃本地豆腐能治水土不服,零下20度的屋子里生着火磨了一晚上石磨,做好豆腐后打了个盹,炉子熄了,他险些煤气中毒死了。 东珠挺过了那个冬天,开春后是那批水土不服的知青里头一个康复的,连卷毛都长了回去。东北吃小米和玉米面,能弄得到的大米和白面,曹金柱全省给了东珠吃,听说外三道沟食堂做的饭菜合上海知青的口味,他天天跑二十几公里去给东珠打饭。六八年冬天,东珠跟着曹金柱和公社里的一个男知青去山里拉木头,惊了马,满山的树墩子随时会绊到马车,不被摔死也会被车上滚下来的木头砸死,曹金柱狠下心拿鞭子抽瞎了马,马停了,他被公社通报批评。东珠在大队部和知青办还有一师团部来回闹腾了半个月,把通报批评变成了通报表扬。 七零年夏天中苏关系紧张,常有特务跑到黑河来,抓特务也变成了知青们的日常工作。东珠带着三四个插队的女知青发现了可疑人物后守住了苞谷田,怕对方有枪,也不敢进去抓人。曹金柱带着民兵赶到后,东珠带着大家往里冲,差点被对方一铁锹给劈了,是曹金柱抱着她滚到一边躲开这一锹。特务没抓着,抓了个偷苞谷的农民,等民兵和知青们都走了,东珠揪着曹金柱不放,说要看看他脸上因为护着她被苞谷叶子割出来的伤,看着看着就啊呜一口亲了上去。 当然后面这段东珠这会儿没说,是后来斯江问出来的,东珠没她缠得没辙,她是喜欢斯南,因为斯南跟她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的没心没肺胆大包天,但斯江不同,她生怕斯江不喜欢自己,东珠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儿,像五大连池的水一样,恨不得掬在手里含在嘴里,又清又甜,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给她摘。 “歹竹出好笋,没想到老陈家还出了斯江斯南这么两个娃,真是祖上积德了。”东珠一棍子打起一家人来毫不留情,西美想了半天吃不准这究竟是骂他们夫妻俩呢还是夸。 斯江在自己第一次创作的非虚构小作品《乡村爱情故事》里写了小嬢嬢和小姑父,广袤的黑土地上,金黄的麦浪中,经历过抓特务的惊心动魄后,两个年轻人收获了爱情。她觉得金黄的麦浪比苞谷田更浪漫一点。小说被报纸刊登出来后,斯江剪下来寄去黑河,很快收到了东珠义正言辞的教育:傻孩子,苞谷叶子好歹还能凑合,这搁麦田里全身不都扎成针眼了?你可不能瞎写,万一别人学了受伤了不坏事了?隔了七八年斯江才明白小嬢嬢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再也没眼看那篇文章了,想一想都脸红,偏偏她还追着景生问为什么麦田里会扎出针眼。 ——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东珠每说一句曹家上下待她多好,阿娘就要哭着喊一句:“爷娘对勿起侬啊。阿哥们对勿起侬啊。” “小嬢嬢,那你和小姑夫怎么看对眼的呀?他家有五个儿子,你为什么选了他?”斯南好奇地问,毕竟在她眼里,小姑夫虽然很高大,但长得不大好看。比起大表哥和宁宁哥哥来,差了十条黄浦江。 顾西美拍了她屁股一巴掌:“瞎说什么呢,关你什么事。” 陈东珠喜欢斯南,直接忽略了看对眼前头那句王八看绿豆,笑着瞥了曹金柱一眼:“他对我特好,会干活能挣钱长得也好看,我就喜欢他。” 斯南同情地看向继承了亲爹一双丹凤眼的曹盈盈,小嬢嬢嘴巴厉害,眼神却不大好,小姑夫都算长得好看了,啧啧啧,只可怜小表妹被拉低了美貌平均值。 曹金柱敬完女婿茶,给陈阿爷鞠了三个躬,说道:“老丈人,我给您鞠躬,因为要不是您,东珠就不会来我们西岗子,我也不能认识她,我就不会有老婆和三个娃,就冲这个,我应该给您磕头,好好谢谢您。但您和陈老三实在对不起东珠,那不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要换成是我,今天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可,反正一件丧事是办,两件也是办,还省得亲戚们多跑一回。” 东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个死鬼,记性倒不错,说出来还真的怪吓人的,她眼波一转,见众人噤若寒蝉,很满意,显然除了斯南被西美捂着嘴在傻乐,没人当他这轻飘飘的话是玩笑话。 “东珠宰相肚里能撑船,两巴掌打了出口气就算了,但是她来我们黑河当知青没死没受伤,不是她没吃够苦,是她运气好——” “嗯?”陈东珠头一抬。 “是我运气好。”曹金柱脸上一红,继续说悼词:“您要是地下有知,肯定会好好补偿咱们东珠,不过您放心,咱老曹家不缺钱,家里好皮子就有二十几张,东珠和闺女们都能穿得上貂。咱来看您,不为了争这钱和房子,就图争口气。您要是活着呢,我真得接您到咱们黑河去,让咱爹妈好好做做您思想工作,新中国成立多少年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您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要不得。东珠和她大姐二姐多苦啊,您就算把这小房子全给她们三个也不够补的——”糟糕,东珠耳提面命的一大段话实在太长,他有点忘词了。 众人也没觉得曹金柱的不对劲,因为全傻眼了。 钱桂华第一个跳了起来:“大嫂,二哥,你们看出来了吧,陈东珠回来就是为了钱和房子的。” 陈东珠把茶杯“嘭”地往桌上一顿:“你瞎了还是聋了?才看出来?早说了我是来讨债的,不然呢?我跑五千多里路特为来给你看看我这貂?呸,你们两口子看一眼我貂都脏了。” 钱桂华咋舌:“你——你,你……” 阿娘心里被一把锯子锯得血淋哒滴,把存单拿出来:“东珠啊,你爸心里还是有你们的,给你们三个都留了笔钱,你拿着。房子你爸说了,就留给你哥哥们——”可为什么房子没有女儿们的份,阿娘说不出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理,嘴上说出来不免太难看。 陈东珠捏着存单晃了晃,嘲讽地笑了:“老头子可真大方啊,五百块呢啧啧啧,上海现在上班一年能挣多少钱?九百块有没有?陈东海,你瞧瞧,你半年工资就买了我一辈子,这么合算的生意要有,我也想买,有多少买多少,买你十八辈子都行,你卖吗?你种过苞谷割过麦子没?冻土上犁过地吗?小兴安岭里砍过树没?修过水库造过房子吗?试试皮肤长疮烂烂看——” 阿娘捂着脸哭,她想过东珠在东北会受苦,因为西美吃过的苦东来都说过,可东珠竟然比西美还要苦,十几年来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不配当妈。 陈东梅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阿妹,算了吧,我们又不住在这里,要房子有什么用呢。东方和东海要服侍姆妈的呀。” 陈东珠怒其不争,一巴掌把存单拍在了桌上,吓了众人一跳。 第159章 “就是你起的头不好,让你回老家你就回,让你嫁人你就嫁,陈东梅你知不知道你是个人不是头牲口!凭什么就得你牺牲你付出你任劳任怨,最后还落得个你活该,你是不是还挺感恩戴德这五百块钱?”东珠两眼通红,陈东海再恶心,她打两巴掌就算了,可连大姐都这么劝她,她真是气得要吐血。 “什么牲口不牲口的。”陈东方笑着转圜:“革命分工不同,大姐给家里做的贡献,家里人心里都有数的,爸爸五年前不是把余姚的宅基地和田都给了大姐嘛,我们就都没意见。” 见陈东珠眉毛立了起来,李雪静赶紧温言道:“现在宅基地也能办土地使用证了,以后大姐想自己盖楼房都行,不比这老房子差。” 钱桂华赶紧插了一句:“就是,有什么能比自家有地强?想吃啥种啥,东海他们菜场去郊区收菜,农民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哦。” 陈东梅溜了两个弟媳一眼,默默低下头,捏紧了口袋里存单,低声说:“田是国家的,可不是我们的,我们承包下来种,交完公粮也就只够自家吃用,哪能用来种菜呢。” 陈东珠冷笑道:“二哥您可真是个妥帖人。大姐十四岁被送回余姚,就为了保住老家的宅基地不被亲戚们占去。老头子一个月给她多少钱?五块!知道种田有多苦吗?你们看看大姐的一双手,摊得平吗?握得紧吗?觉着宅基地和田好的话你们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和大姐换?去年大姐一家子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地挣了多少钱你问过没?” 陈东方看看大阿姐,莫名心虚,摇了摇头。 “四百九,一家子忙了一年一共挣了这点钱。”陈东珠眯起眼:“还得亏了政策好,前几年只有两百多块。你们三个男人关心过她没有?” “有的有的,东来上班后一直都有给我寄钱,我都收着呢,钱是够用的,”陈东梅怯怯地解释,带着三分愧意,“我们乡下真没什么地方要用钱的,东珠,你这两年给我寄的钱我也都带来了,我是家里的老大,自己没本事不能给你们钱也帮不上你们的忙,无论如何不该花你们的钱,谁家的钱是刮风刮来的呢,你可不能这么大手大脚的。”她小心地瞟了一眼曹金柱,心别别跳,懊恼自己嘴太快,万一东珠是偷偷拿了婆家的钱贴补娘家人,这一穿帮就给她惹大麻烦了。好在曹金柱没事人似的在陪女儿翻一本旧画报,陈东梅只盼着他没留意自己的话。 东珠瞪着自家大姐,滚烫的眼泪终于前赴后继地涌出来滴在了手上,面前四十几岁的女人两鬓花白,藏青色的春秋衫肘部磨得发白,领口起了毛边,手指骨结粗大突出,看她拿杯子拈香的姿势就知道那双手已经不能摊平也不能握紧,当年来讨米粮的时候明明还是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比叫花子还低声下气,就因为她是家里的长女,被爷娘理所当然地推向了另一条不归路,她居然就这么毫无怨言地过了半辈子,毫无异议地嫁给了乡下表舅家的内侄,悄无声息地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还送掉了最小的女儿。 “我给你的钱就是你的,你不想要,丢水里去扔马桶里去!”东珠哽咽着吼了陈东梅一句。西美和陈东方又去劝陈东梅安心收下阿妹的一片心意。 东珠被曹金柱劝着喝了两口水,缓过气来,又盯上了陈东方:“你们就是在剥削,知道吗?你们一直在剥削我们。想用这五百块打发我们,没门,我告诉你们,陈东方陈东海,话我今天撂这儿了,房子必须加上姆妈和我们三个人的名字,这陈家的女人,一个也不能少!” —— 斯江和景生放了学直接到陈家来接斯南和斯好,却撞上了鸡飞狗跳的一幕。 居委会的刘主任沈干事、隔壁的李奶奶康阿姨,都在劝陈东珠得饶人处且饶人,尊重逝者遗愿。陈东方和陈东海不好开口争家产,两兄弟比赛抽烟,窗户大门开着屋子里依然烟雾缭绕。西美盯着斯南给看电视的斯好喂蛋羹,装聋作哑。钱桂华上蹿下跳,说一句就被东珠呛三句,体会到老爷子被气得心脏病发作的感受。李雪静看出东珠吃软不吃硬,只说以后会如何如何服侍阿娘尽孝心,肯定不用她们三姊妹出一分钱。阿娘和陈东梅执手相看泪眼,一个倾诉当妈的种种不得已,一个体贴娘家难处自责不能给爷娘尽孝。 陈东珠梗着脖子一步也不退让,要么房子改成阿娘一个人的名字,要么就全家名字都上去,不答应就打官司去,反正她合情合理合法,走遍天下也不怕。曹金柱躺在窗口的竹躺椅上打起了小呼噜,夕阳铺满了他半个身子,三根电线影子在他手里的《新民晚报》的头版上微微晃动。曹盈盈坐在他旁边的小矮凳上,托着腮和陈斯好一起看动画片。“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格的,我们爱你……”斯南捧着小碗,喂一口陈斯好,喂一口曹盈盈,自己也吃一口,看得比他们两个还投入。一休小和尚和小叶子,很像大表哥和她嘛,嘻嘻。 见斯江来了,阿娘赶紧拉着斯江认一认两个嬢嬢。刘阿姨几个也松了一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家的一揽子事更加难弄。 陈东珠不错眼地盯着斯江看,问了好几遍顾西美:“这是你和陈东来生出来的姑娘?” 顾西美:“???” “你们生得出这么俊的姑娘?!” 顾西美:“!!!” 东珠又盯着景生看:“大嫂,这么俊的小伙儿你也生得出?” 等弄清楚了亲戚关系,陈东珠颇为遗憾地拉着斯江的手说:“真可惜,我从四岁就想嫁给你小舅舅,没想到便宜了你小舅妈。” 斯江认真地摇头道:“那可不行,小舅妈她可好了,换谁都不行。” 斯南却莫名有种找到同党的感觉,丢下碗笑眯眯地来和东珠交换秘密:“小嬢嬢,我也从小就想和我大表哥结婚,我们俩是一伙的。” 曹金柱睁开眼,在躺椅上伸了不甚舒展的懒腰,瞥了东珠一眼,咳了两声。 东珠笑盈盈地回头看了丈夫一眼,跟斯南眨了眨眼,“那你将来肯定也嫁不成。” “啊?”斯南嘟起嘴甩开她的手:“小嬢嬢你真坏,我和你不是一伙的了,再见。” 西美见大家紧绷的神经都松下来不少,便让斯江景生带着弟弟妹妹们出去蹓跶,好让大人们开始新一轮的商议。这边孩子们刚走了不久,东珠火力还没全开,二姐陈东兰进了家门。 —— 陈东兰比陈东来小一岁半,生下来时右手多了根拇指,十二岁才去医院做了切除手术,那根多出来的指头从她手上消失了,疤痕越来越光滑圆润,但心里多出来的那根指头从来没能切掉。因为这个,她是家里六个兄弟姊妹里最沉默寡言的,在学校被人耻笑,回家被父亲嫌弃,母亲私下安慰过她几句,说她运气不好。有了“命运”这个借口,陈东兰渐渐也就认了命,勉强读完初中后就主动去了街道工作组糊火柴盒,浑身一股浆糊味道,不到半年整个人也面目模糊起来。 她和东珠并不亲密,东珠是东梅带大的,成天野在外头,喜欢追着顾东文顾北武兄弟俩那帮人跑,她不喜欢跟人待在一起,也不喜欢被人看见。知道她在班上被几个男生逼着用右手沾满墨水在墙上按掌印后,东珠扛着折叠凳冲到她教室里破口大骂横劈竖砍,打伤了两个,打跑了三个,没人敢对东珠动手,顾东文和顾北武一个守在前门一个守在后门,特地被拖来来给万春街阿妹们撑腰的。她的三个亲兄弟一个也不在。但是自那以后,东兰和东珠更疏远了,见到顾家人就远远避开。 陈东海接到下乡通知的时候,东兰想过主动代替他去,她闻到浆糊的味道就犯恶心,但是东海偷偷填上了东珠的名字,爷老头子想了一夜决定让不肯上班的东珠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免得她跟着顾南红学坏,成了女阿飞。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东兰一天糊一千个火柴盒好歹能挣五角钱,因为糊得好还经常被街道奖励肥皂和毛巾,而东珠一天糊了一百个就直接跑回家把五斗橱抽屉里的买菜钱一拿,出门压马路看电影去了。东珠并不知道后来姆妈也哭着说她:不吃点苦,她定不下心来过日脚,要走歪路的。 东珠走了两年后,陈阿爷问东兰愿不愿意嫁给他单位总会计师在淄博老家的瘸腿侄子,照片上五官还算端正,在胜利油田做后勤,小时候被车撞了骨头没长好,有点长短腿,所以耽搁到了三十多岁还没结婚,但是家里条件不错,父母都是油田的职工,分了公房,上面两个姐姐嫁了人,结婚后小两口有单独的房间,还能把东兰安排进邮电局做接话员。东兰犹豫了一天就答应了,她嫁去了淄博,陈东方进了财经学院的财务办公室。 东兰结婚后第三天才发现自己是许润昌的第二个老婆,前任还留下了两个女儿,因为被怀疑生不出儿子才被许家离了婚。所谓的小两口单独的房间,住了四个人。东兰好不容易偷着给爷娘拍电报哭诉被骗婚的事,陈阿爷气得骂了十几声娘希匹,东兰说想回上海,姆妈问她和男人圆房了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许家什么都准备得妥妥的,两个孙女都送去亲戚家躲了三天,闹洞房闹得不成样也没一个人说漏了嘴。 “你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回来了以后可怎么办呢。”陈阿娘虽然心疼女儿被二婚的男人骗了去,可要是自己的女儿结婚个把月就离婚,这比二婚更吓人,她老家余姚临山的七座石牌坊里六座是贞节牌坊,虽然解放后破四旧了,可这一女不能侍二夫是生根在阿娘脑子里的,破不了。陈阿爷骂完人也叹道:“现在全上海一年离婚的夫妻都不到六百对,只要离婚,就是对现实不满,给社会主义抹黑,是学美帝苏修生活腐朽。东兰啊,侬要想想清爽呀。” 想清爽了也没用,不光是上海人难离婚不敢离婚,山东人也轻易离不了婚。东兰只能怨恨陈东方,觉得是自己被家里卖了,换了他的工作,她和东珠一样成了兄弟们前途的牺牲品,她只有东珠可以倾诉,东珠也的确感同身受,暴跳如雷地把家里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让她立刻收拾东西回上海去,或者和家里断绝关系去黑龙江投奔她也行。 “我们女同志必须自己站起来,为自己战斗!”东珠在信里把这行字写得极大。 然而东兰走不了,她怀孕了,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第160章 经历过生孩子的女人,都已经不把自己当成“人”了。东兰躺在产科大病房里,看着医生、实习医生、护士护工和产妇家属们人来人往,帘子纯碎是装饰物,无论男女,谁都能随时掀开她的衣服按上几下,看看有奶还是没奶,人人都像是专家。 头一天她还试着拿条毛巾遮掩着喂奶,她公公一把扯开毛巾,皱着眉斥道:“干什么呢你,小心闷着我孙子。”说完盯着她那里看了几秒:“有什么好遮的,谁没见过似的。”东兰脑子里嗡嗡地响,血冲上了头浑身发抖,可左右看看,每个产妇都面无表情地敞胸露怀,她们的丈夫也毫不在意,好像那裸露出来的器官只是一个毫无性别特征的挂件而已。一个医生带着七八个实习医生正围着窗口的待产孕妇说,这就是典型的悬垂腹,你们都去摸一下。东兰模糊的泪眼看不清那个产妇的表情。 五天后东兰侧切伤口拆线,女医生喊实习的小伙子把帘子拉上,东兰攥着床单哭着说谢谢医生,医生们都笑了。回家后的日子比病房里更难,来看孩子的亲戚们毫无顾忌地摸她的身体议论她某个器官的颜色,房门永远开着,仿佛他们来参观的是栏圈里的一头母猪或母牛而已。然而没几天东兰就麻木了。小婴儿两个钟头就要喝一次奶,喝一次得半小时,公婆肆意进出检查她有没有尽心尽力哺乳,许润昌挑剔她对儿子不够上心。 万春街 第98节 有次夜里她涨奶涨得发起低烧来,去厕所挤奶,怕听不到儿子哭就没关门,公公突然推开门进来。东兰吓得跌跌撞撞地逃回房间,许润昌骂了一句吵死了,翻了个身继续打起了呼噜,儿子哇啦哇啦地哭闹,却不肯喝奶,她抱着婴儿强忍着恶心在九平方米放了两张床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感觉腰快要断掉,胸口胀痛得快要爆炸,人昏昏沉沉的,两个年幼的继女在昏暗的光线中睁着眼看着她,每一次走到窗口,东兰都想推开窗抱着儿子直接跳下去。而这些微不足道的琐事引发的痛苦,她连东珠都没法说出口,日复一日后成了沉疴,最终变成了真正的微不足道。 人的适应能力其实很强,在熬过哺乳期回到邮电局上班后,东兰对生活给予的每一点宽待都充满了感激,给许家生下儿子后,她的家庭地位确实提高了不少,虽说还是只能和婆婆继女们窝在厨房里的小矮桌上吃饭,家里一个礼拜也能吃上两回大米,煮饭是舍不得的,熬一锅粥早晚能吃两顿,馒头夹咸菜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工作了十年后,东兰意外申请到了邮电宿舍楼的一间十二平方米的小公房,前任房主是位退休多年的孤老,死在屋里七八天后尸体发臭才被人发现,房子又靠着楼道的公共厕所和水房,空出来后没人肯要,最后便宜了东兰。许润昌和爹妈觉得没面子很不乐意,然而就凭他自己,在油田里哪怕做到退休分房也轮不得到他,最后见东兰收拾得还挺像样子,便勉为其难地搬了进去。 东兰每个月三十八块钱的工资都得上交,再从婆婆手里领生活费,哪怕买草纸和月经带,也得算得清清楚楚,为了收拾这间小房子,她咬牙给大哥和东珠拍了电报借钱。陈东来很快给她汇了五十块钱,说是给外甥的见面礼,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许多开解她的话,也说了他大舅子顾东文的儿子跟他们去了新疆,所以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请她多体谅。没多久,陈东方也给她汇了五十块,汇款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东兰猜是东来逼他汇的,便又给东来汇回去二十块,说是给斯江斯南的回礼,顺便把陈东方汇钱的事说了。 房子刚浇好水门汀还没刷漆,东珠和曹金柱就带着两百块钱来了淄博,曹家人胆大心细脑子活络,政策一松口,中苏贸易刚恢复,他家就开始偷着和对面苏联老毛子们做生意,是县里第一批宽裕起来的。东兰好几年没跟东珠联系,一开口就是借钱,东珠实在不放心,来了之后指挥着曹金柱批墙刷腻子买家具上漆,连着大门都换了新的,又在许家嬉笑怒骂指桑骂槐,闹了两场后就把东兰的工资讨了回来。不过十来天,许润昌一家在东兰面前就矮了一截。东珠帮东兰把家搬完才回了黑河,临走前还说她就不该收陈东方的钱,日后才好一口气连本带息地讨回来。 然而东兰因东珠的强势,对许润昌反而生出了微妙的歉意和内疚,许润昌忌讳着泼辣凶猛的妻妹和一身腱子肉吓人的连襟,夫妻俩竟然也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起来,一家五口靠着两人的八十来块钱工资,过得很是和美。 日子和美了,自然就不想再生是非,对于陈东兰而言,上海和娘家已经是遥远的名词,几乎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父亲的猝然去世,她并什么感觉,悲伤太过奢侈,原谅也谈不上,还能怎样呢,她留在上海未必比在淄博过得更好,至少她在上海肯定不可能进到邮电局编制内,至少她比大姐的日子要好上很多。东珠让她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娘家“讨债”,她并不想跑这一趟,来回火车票也不便宜,后来陈东方透了话,说老头子给她们三个留了笔钱,许润昌便催着她请假奔丧。 陈东兰在父亲遗像前轻轻磕了六个头,三个自己的,三个替许润昌磕的。她拿到存单后有点意外,五百块不是笔小钱,她和许润昌搬出来快五年,也才存了两百来块钱,被催了好一会儿,东兰拿捏着语气说:“房子是爸爸的,他想给谁就给谁吧,我已经是许家的人了,单位里也分了房子——”见大姐东梅直冲自己使眼色划翎子,东珠的脸色太难看,她便没再继续往下说。 陈东方兄弟俩松了口气,钱桂华笑出声来,对刘主任李奶奶她们叹道:“啊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有人大老远的跑来行侠仗义,弄得一家老小不得安生,好像爷娘兄弟们欠了她们多少债似的,口口声声讨债讨债,又打又骂。还好大姐二姐拎得清,没冤枉阿拉公公婆婆,做人要凭良心的呀是不是?真没见过这么做人儿女的,连走了的老人家都不放过,要是阿公还活着,能被她气死。” 东珠嗤笑道:“我要有这本事,十七八年前就用上了,你一副小人得志的狗样,是李奶奶还是刘阿姨手里拎着狗骨头了?你龇牙摇尾巴给谁看?这房子不写我名字能写你名字?你脑子里跟你老公一样进的全是屎吧,兄弟姊妹都能坑的人,除了他自己,能把你这个老婆放在心上?” “呸,东海对我可好了。”钱桂华声音小了不少,自己却也有点不信这话,看着陈东海说:“这老陈家的房子写我名字做撒?再说东海是我老公,他的就是我的。” “你就照照镜子省省吧,陈东海会娶你,不就是图你有四五分长得像顾南红?他十四五岁就暗搓搓跟着南红姐,还因为这个被东文哥教训过一顿。”陈东珠挑了挑眉,盯着脸红似猪肝的陈东海:“你做过什么好事,恐怕别人都不知道吧?陈东海,我给你发个最后警告,既然大姐二姐这么说了,行,我也不能逼着她们争,我们三个名字可以不上,但你要是不同意写上姆妈的名字,可别怪我去和东文哥叙叙旧了。” 屋里顿时落针可闻,西美脑子里乱哄哄的,这争家产的事怎么又扯上南红了,她一时转不过弯来。钱桂华更是傻了,她早知道陈东海对顾南红有点意思,但想着对顾南红有意思的男人实在太多,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旧案,被东珠这么一挑明,她真想立刻找面镜子看看自己的脸到底哪里像顾南红,还想揪着陈东海问清楚到底有没有存那个恶心死人的心思。 陈东海手里的烟簌簌抖了几下,被按熄在烟缸里,他心虚地抬起头看了眼陈东方,低声说:“姆妈的名字的确该加上去,这样爸爸也放心。”说完他又强作镇定地描补道:“我是喜欢过南红姐,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说不得的,二哥你不也请南红姐看过电影喝过咖啡嘛。” 陈东方差点当场把茶杯摔到他脸上,这个覅面孔格赤佬(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肯定有什么把柄落在东珠手里,还想拖他下水,怪不得当年他会动了坏心思把东珠送去黑龙江了。 东珠意外地肯退让这么一大步,刘主任她们赶紧趁热打铁,对着陈东方做起思想工作来,退一步海阔天空,东珠其实就是不放心姆妈,一片孝心值得称道,你们做儿子的也该做出样子来让大家放心。 事情到此终于尘埃落定。 夜里,东珠躺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哭成了泪人。曹金柱哄睡了女儿,把她搂进怀里。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你已经尽力了,乖,不哭了,不值当。”曹金柱一下下顺着她的背。 “她们怎么能这么不争气呢,这是她们该得的,她们明明也怨得不得了,说日子怎么苦怎么苦,爷老头子怎么怎么偏心,临到头来全缩回去了,五百块,就为了五百块,一辈子就这么算了……”东珠从来没这么伤心过,窝塞,郁闷,无力,连愤怒都没有。 曹金柱也不明白,他也不想去弄明白,他只心疼东珠一个。 —— 夜里顾阿婆听了西美的说道,摇头叹气:“这东珠啊,命不好,运气倒好,她要争口气是没错,但不是这么个争法,名不正言不顺,她两个姐姐倒比她懂事。唉,哪有嫁出去的姑娘跟兄弟争家产的。” 西美嘴角抽了抽:“姆妈你放心,家里这房子当然是归大哥和北武,我这辈子都不会回来抢。” “嗐,我这又不是在说你,你瞎多心什么。”顾阿婆没好气地说:“家家户户不都这样嘛,姑娘嫁了人,夫家的房子不也就是你的,你要再回娘家插一脚,那你夫家的大姑姐小姑子是不是也要回娘家插一脚,最后分的还不是你男人的家产,又不都是我这样招上门女婿的,没人争当然就没是非喽。”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来笑道:“姆妈,你这话虽然合情,但是不合理。新中国不是把男女平等放在宪法里了嘛,既然平等,土地证上写女儿的名字也没什么不对。” “大哥,我可用不着。”西美赶紧澄清:“我学校分了宿舍,东来单位里也有宿舍,我们打算退休后留在乌鲁木齐。姆妈一直是你和北武照顾,房子本来也该归你们。” 景生和斯江从书本里抬起头,斯江有点紧张地问:“姆妈,你和爸爸不回上海了吗?那斯南怎么办?” “不回了。我们援疆了这么多年,对新疆有感情了,回来后做什么呢,上海几十万待业青年还没工作呢。”西美淡淡地道:“斯南先跟着我们,以后再看政策吧,回得来就回,你阿娘家总住得下,回不来就算了,新疆有那么多知青子女呢,难道就没出路了?还不是一样都参加高考做的也是一张卷子。” 说到自家的事,顾阿婆立刻把亲家的一地鸡毛给丢在了脑后,担忧起南红自己做生意的难处,舍不得斯江搬回七十四弄,以后斯江斯好要不要回来一起吃晚饭,陈阿娘肯不肯跟着她们姐弟俩过来吃饭,景生和斯江还一不一起上下学,林林总总说到半夜十一点多才歇。 景生躺下后翻来覆去许久,突然想起那件事来,“斯江的三叔,以前到底做什么坏事了,你肯定知道的吧?”他总觉得陈东珠是有仇必报的人,肯定不会替陈东海瞒了十几年。 顾东文想了想:“嗯,陈东珠跟我说过,陈东海上初中的时候有点发花痴,有一回他鬼鬼祟祟摸到我们家来,爬上枇杷树偷你大嬢嬢的衣裳。” 景生汗毛都竖了起来:“恶心,变态。”偷衣裳,当然只会是偷女人的胸罩或内裤。 “后来呢?”景生想到更远的事,立刻坐了起来,摇了顾东文两下。顾东文拍开他的手躺平了,双手垫在脑后笑了两声:“他做贼心虚,偷的是隔壁冯阿姨的一条短裤。” “你没教训他?他没再来偷——东西?” “就他那胆子?切,被我水果刀玩了一回,吓得一两年都不敢凑到你大嬢嬢面前。”顾东文睁开眼,一双长酒窝里盛满了揶揄:“今年过年那次水果刀的玩法,他是旧梦重温,估计得十来天睡不着觉。” 景生幽幽地看着这老男人的笑脸,觉得自己低估了他阴险狡诈的程度。 父子两个并排躺着沉默了许久,景生翻了个身:“喂。” “嗯?” “小嬢嬢说陈东海以后会经常过来陪他妈。” “嗯。” “那斯江还是别搬过去的好。” 顾东文睁开眼,身边的少年呼吸声骤然变轻了。 景生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色胚变老了肯定还是个色胚,这么恶心的人——”他话还没说完,顾东文打了个哈欠:“有道理。” 景生松了一口气,半晌不见他说下半句,踢了他一脚。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我会跟你小嬢嬢说的,册那,侬烦色了,吾还有四个钟头要去抢菜了,睏高睏高。(你烦死了,我还有是个钟头要去抢菜了,睡觉睡觉。)” 黑暗里景生的嘴角翘了起来。 顾东文的嘴角也微微扯了扯。 第161章 斯江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好像礼堂里躺着的并不是她的阿爷,而是个完全陌生的人。 万国殡仪馆有十八个灵寝堂,戴着黑纱红着眼睛的是家属,穿着藏青或黑色春秋衫面容肃穆的是宾客。一门之隔像是两个世界,宾客们进到门里都一脸悲戚,匆匆上前握住家属们的手上下颤动,节哀顺变说了好多遍,走到小桌子边签好名字送上赙仪,然后东张西望一番,在四周找到熟人自动融了进去,小声议论起陈阿爷去得多么仓促,多么可惜。等站得久了,宾客们三三两两地出去透气,抽烟叙旧,虽然不方便说笑,但脸上的悲伤是可以暂时卸掉片刻的。 斯江斯南和其他孙辈在花圈前排成一行,不知道谁送了两个罕见的鲜花花圈,上头白色黄色菊花簇拥,还有好几朵百合花,百合花极香,斯好在景生怀里打了两个喷嚏,一直要伸手去拽花儿,景生揪住他的手警告他不许乱动,他便像牛皮糖似的在景生怀里扭来扭去。 好几个人上去发了言,斯江听得认真,才发现阿爷在财会行业颇有盛名,堪称是德才兼备的老专家。一位中年女干部泪涟涟地诉说自己刚进单位时陈老师多么耐心地指导她们,不辞辛劳地带她们熟悉相关主管部门,督促她们学习最新政策,还鼓励她们继续深造。又有一位工会主席深情地缅怀陈老先生给单位培养了好几位会计师,他建立的财务制度至今运转良好,给单位节约了大量人力和金钱。 如此种种美德,斯江却从未在阿爷家体会过一二。她有那么点零星的记忆,也是阿爷训斥三四岁的她挑食或者调皮。原来她小时候也调皮过,斯江有些唏嘘。自从她搬去外婆家后,阿爷对她疏远了不少,大概觉得被舅舅弄得很没面子。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她上五年级的时候,阿爷还以为她在上四年级。斯江忍不住去看三个嬢嬢,大嬢嬢扶着阿娘哭得邪气(很)伤心,二嬢嬢低着头抹眼泪,只有小嬢嬢眼白朝天梗着脖子一副不屑的样子。 斯江低下头,发现斯南学着小嬢嬢也在翻白眼,赶紧轻轻扭了她一下,朝前排的姆妈背影呶了呶嘴,今天斯南要是不哭,回去肯定要挨巴掌。 顾家只来了顾阿婆一个人,一直搀着陈阿娘的另一只手劝她不要哭了,要好好交,让他放心地走。不料哀乐一响,陈阿娘颤着小脚扑到棺材上,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斯江一下子泪如泉涌,顾不上盯着斯南斯好的任务,冲了上去,可是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劝阿娘的人,两个叔叔,两个婶婶,三个嬢嬢,还有她没见过的斯淇的外婆和舅舅,斯民的外公和姨娘。 景生看着她手足无措地站在最外圈哭得涕泪交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个人平时看书看电影听歌都容易哭鼻子,伤心难过感动激动的时候也要哭鼻子,在这催泪大法的哀乐中绝不可能不哭,更何况还有哭得死去活来的阿娘。景生又觉得奇怪,鲁迅说得一点也不错,“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唯独斯江,她似乎和别人的悲欢总是轻易相通,哪怕是陌生人的,反给她自己添了许多不该有的情绪和烦恼。又或者,景生猜测是西美那句留在乌鲁木齐不回上海伤了她的心,她一直是被遗弃的那个,并且假以为了她好这个名头,这里恰巧是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哭一场的地方。 斯南在一片哀恸之中慌张起来,紧紧扯住了景生的袖子:“大表哥,阿姐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啊?我怎么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我应该听外婆的带个辣椒的呐。” 景生叹了口气,刚要说话,突然一怔,赶紧把手里的陈斯好拎开了一些。陈斯好脖子后仰嚎啕大哭四肢乱挣,几滴可疑的水渍越过景生泅湿了的外套滴在了他身前的水门汀上,晕成深色的圆。 斯江哭了一半,被迫和景生斯南带着罪魁祸首陈斯好小胖子赶回万春街换衣服去了。 —— 陈阿爷的葬礼体面又气派,花圈如山,挽联如瀑,负责接待各单位代表的陈东方琢磨着丧仪名单上的记录,才觉出了一丝不对劲。除去财经学院及前几年复校的立信,竟然还有二十多家单位来了人吊唁,纷纷痛惜会计行业损失了老前辈,不少人借机打听起陈东方的能力和资历,衡量他能否接得了陈阿爷的衣钵。 许润昌的大伯也出席了葬礼,和东兰说了几句话,对自己当年挑侄媳妇的眼光颇为自得,酒一喝话就多,他握着陈东方的手感慨道,东方你靠着爷老头子留下来的金山银山,随便接上七八个单位的账,一两年也就是万元户了,就是千万记得把老头子的关系网经营经营好。 陈东方敬了三五杯酒,才套出话来,原来陈阿爷生前手上担了十多家单位的账,一个月去一天,每家收顾问费六十块至一百块不等,他和几个区的工商税务打了三四十年的交道,无论县官还是现管,关系都极熟络,这些单位仰仗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因此每年春节包给他的红包都是五六百块起。可惜陈阿爷一辈子长袖善舞精明能干,在业界也有着清廉严正一丝不苟的好名声,却没料到自己会倒在脑梗上,救心丸没派上用,来不及交待自己打下的江山就含恨而去。 夜里陈东方辗转反侧,和李雪静算了一夜,觉得老娘手里肯定有一笔大头没拿出来,估计是留着防身的,不到日后走的那天,谁也拿不着,反正别偷着给老三就行,毕竟老大夫妻两个是老实人,不会盯着爷娘的家私,东梅东兰五百块就打发走了,东珠虽然是个乌眼鸡,但等她回东北后就也没她的事了。 葬礼办完后第二天,陈东方和西美代表公中清帐,留出余姚祖坟的入土费用后,还余了一千多块。陈东方做主把钱一分为三,每家拿回四百多。 “爸爸老早跟我说过,当年他没要单位分的房子,换了我进学院财务科上班。”陈东方拿出两百块钱给东兰:“许老师隐瞒了许润昌结过婚的事,爸爸也很生气,说委屈了你。许老师心里有愧,看在你的份上对我一直很照顾。这个就当是我替许老师道个歉,你给外甥去百货商店买点东西。” 东兰在阿娘的劝说下半推半就地收了,心里那点子怨恨也有了合适的理由就此消散。西美原有点气陈东来瞒着她给东梅东兰寄钱,而且给东兰的五十块明显是从景生当年三百块的生活费里挪出去的,虽然年底交回到她手里给景生买了新棉袄棉裤棉鞋,但她心里总盘桓着一种她被当成了陈家外人的不适宜感。见到陈东方这么假大方,西美又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的丈夫还是个品德高尚的男人,便也不想和他计较了。东珠看不上他们这种冰释前嫌的和美做派,只冷笑着给自家闺女剥瓜子。陈东海却觉得自家二哥不对劲,论抠门,陈东方自称第二,陈家没人敢称第一,突然搞这么一出,肯定有花头。 阿娘从葬礼开始就晕过去好几回,人一直躺在床上吊水,李雪静和钱桂华轮流照顾。陈东海就让钱桂华看住李雪静,钱桂华板着脸不想搭理他,见到他脸上被自己抓破的两条指甲印,没由来地悲从中来,想想钞票的事不只是陈东海这个混账王八蛋一个人的事,也是她的事,还是她儿子女儿的事,便轻轻“嗯”了一声。 东珠三姊妹一同去银行取了钱,在东珠的坚持下去东生食堂吃午饭。陈东梅和陈东兰见到顾东文都十分吃惊,很难相信这个笑眯眯一身油烟味的上海爷叔和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万春街一霸是同一个人,但是酒窝骗不了人,如假包换的确就是顾东文。东珠豪气万丈地点了七八个菜,开了三瓶啤酒,最后还是顾东文陪她喝完的。 东兰以茶代酒敬了顾东文三杯,想到那天西美的话中有话,惴惴不安地试探了几句,确定顾东文不知道那五十块是出自他儿子的生活费,才放了心,又拿出一张大团结硬塞给他,说是给景生的见面礼。顾东文坚决不收,最后东珠添了四张大团结一起塞进了啤酒空瓶里,喊道:“东文哥侬勿收就是覅吾当小阿妹了,当年阿哥侬教吾打相打,帮吾阿姐出气,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无论如何要收下阿拉一片心意。(东文哥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阿妹,当年大哥你教我打架,帮我姐出气……)” 出了东生食堂,三姊妹沿着乌鲁木齐路往回走,静安宾馆高耸入云,门口车水马龙,进出的有不少外宾,门口站着一堆男人,追着东珠问侨汇券有伐美金要伐。东珠随口问了两句,发现美金还没卢布值钱,顿时没了兴趣。东梅问什么是卢布,知道曹家在和苏联人做生意后吓了一跳。东兰好心劝东珠想法子找个单位上班,做生意风险太大,现在根据新政策国营企业都能扩招合同制工人了,虽然比不上固定工和干部,好歹也是正经工作。话不投机半句多,东珠怼了几句深觉无趣,索性半路调头回招待所去了。 又过了两天,陈阿娘能下地了,因西美私下说了顾东文不许斯江过来住的缘由,老太太哭了好几回,又臊又气又难过,人前人后不给陈东海夫妻两个好脸色看。钱桂华干脆借口单位事忙,甩手回了自己家。陈东海见陈东方夫妻这几天殷勤小意得不同寻常,硬要留下来扮一个孝子。 东珠三姊妹临走前的夜里,陈阿娘把她们叫到床前,未语先泣。 “姆妈晓得你们三个受了委屈,是爷娘对不起你们。东梅你要知道,当时你爸爸因为给国民党做过帐,被关起来调查,天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乡下那时候偏偏要登记土地证,东来他们又都在上学不顶事,才要你回去顶个门面,想着万一上海待不下去老家还有个地方好遮风挡雨,后来没喊你回来,也是因为——” “好了姆妈。”东珠不耐烦地打断了阿娘的絮叨:“是是是,你们做爷娘的都有不得已的苦处,千怪万怪,怪党怪社会也怪不到爷娘身上,反正活该我们三个倒霉是吧?几十年了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反正以后陈东方和陈东海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去找居委会找妇联,找我们可没用!” 陈阿娘含着泪从枕头下面摸出三个小布包来,往她们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这是你爸留给我的棺材本,我有你们三个兄弟孝顺,不缺什么,你们拿去防身,是爷娘对不起你们,要有下辈子的话,你们记得投胎做男人啊。” 东珠抖开布头,三块金光灿灿的小黄鱼(31克的小金条)掉在膝盖上。东梅和东兰吓得双手捏紧了布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62章 东珠把三块小金条掂了掂分量,笑道:“这还是解放前的小黄鱼吧,囥(藏)了四十几年?啧啧啧,怪不得老头子单位分房子他要让给别人,金条是放在墙里厢还是地板下头?挖出来动静太多,露了财可不得了啊。” “可惜今年金子跌了不少,二两黄金现在也就值个三千块。”东珠拿了一根咬了一口,放口袋里,另外两根连着布头塞回给陈阿娘:“既然是棺材本,就还是你自己藏好,我看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口子都不安好心,就等着从你这里挖钱呢,你留着防个万一吧,这套房子虽然又老又破又小,好歹是个私房,你的名字加到土地证上了,以后谁也不能占了去不给你住。” 东珠这么说了,东梅和东兰赶紧也拿出两根小黄鱼还给姆妈。陈阿娘拗不过东珠,又不好说自己手上还有一根大黄鱼,只哭着和女儿们推来让去。 “你们离家的年道不好,当年不敢动这个,再苦也只好勒紧裤带过日脚。爷娘再推板(差劲),嫁妆也不会少了你们的,就是晚了十几年,真正对不起你们哦,但是你们心里厢要清爽,爷娘是牵记你们的。” 东兰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来:“为啥要晚了噶许多年啊,为啥呀。” “兰兰啊,姆妈对勿起侬哦,对勿起哦,姆妈也没办法啊。” 东梅低下头不响。 东珠深深地吸了口气,老太太掏出棺材本给老头子挽尊,她还能怎样呢,但凡真的是要给她们的嫁妆,何至于要把她们丢在外头不闻不问几十年。人老了心软,姆妈又是个没主意的旧式妇女,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九根小黄鱼也是她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了,是亲生的妈没错了。 “好了好了,这嫁妆我收了。”东珠的手里又变成了三根小黄鱼。 大门“嘭”地开了,又“嘭”地关上,陈东海眼角嘴角都在抽搐,两泡眼泪水汪汪的,一脸委屈激愤不可置信地直直冲到床边:“凭啥?凭啥?!姆妈,凭啥?” —— 西美和斯江被李雪静半夜叫醒,匆匆跑回七十四弄,外头静悄悄地听不出什么动静,屋子里却一片狼藉。东珠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右手的菜刀刀头劈进台子里三公分,旁边九根小黄鱼金灿灿冷冰冰。 “来啊,要钱还是要命,你们自己选。” 陈东方离着东珠三米远:“阿妹,侬好好交,万事好商量,拿刀伤感情。”李雪静一边安慰阿娘,一边拿眼觑那堆金子,心别别跳,还好赶上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陈东海额头肿起来一大块,趴在床沿边捧着阿娘的手压低了嗓门哭诉,家里到底欠了她们三个女儿什么了,爷娘囥起这么多金子要留给女儿不给儿子,没天理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服侍爷娘给爷娘送终的都是儿子媳妇,办丧事入祖坟也都是儿子们出的钱,这许多金条怎么就要跟着她们白送给姓许的姓曹的了。 西美傻眼了,千思万想,也没想到大姑姐嘴里含糊其辞的“为了点家私吵起来了”是这个,这叫一点家私?这叫吵起来了?回过神来她也气得不行,合着媳妇孙子孙女只配五百块打发掉,老陈家的闺女们才是镶金带银的呢。 万春街 第99节 东珠啐了陈东海一口:“呸,姆妈说了这是家里补给我们三个的嫁妆,姊妹的嫁妆你也好意思抢?你脸真比马桶还大,我被你卖到黑河十五年,这点金子三千块,一年不过两百块,一个月十八块钱,你买得到人替你去?你要还是个人,还有一丝良心,这钱就该你自己掏出来补给我才对。我可不像陈东兰好说话,两百块就买她走一辈子。” 陈东方讪讪地看向西美:“大嫂,我们就觉得姆妈这碗水总得端端平是不是?大哥为国家做了几十年贡献,再苦再穷也一直给大姐二姐寄钱,临了只分到那么点钱,也太不像话了。” 西美一噎,刚觉得东珠说得也不错的心又被墙头风吹了回去。 斯江拉了拉西美的衣角:“姆妈——” “你先回外婆家去,大人的事你别管,还有这个事谁也别说啊,跟你舅舅和景生也不许说。”西美把斯江往外推,斯江开春后蹿了个子,已经只和她差个三四公分,她推了两下没推动,拿眼瞪斯江。 斯江却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走到床边问:“三叔叔,这个金子是阿爷阿娘的吗?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东海没好气地道:“当然是你阿爷阿娘的!小孩子不懂别瞎问,回去回去。” “既然是阿爷阿娘的金子,阿爷阿娘想给谁就给谁。房子那个证不也没写嬢嬢们的名字吗,说是尊重逝者遗愿是吧?”斯江声音虽轻,有点发抖,却很坚定,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陈东海,看得陈东海不由自主地转开了脸。 阿娘哭着把斯江拉入怀里:“囡囡啊,你嬢嬢们命苦啊,你阿爷才留了这些给她们当嫁妆的,这房子将来要留给你爸爸和两个爷叔的呀,所以我不好把她们名字加上去,阿娘也没办法啊,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东兰被挤在一旁,嗫嚅道:“这一碗水不是蛮平的吗?”土地证上的名字她是不去争的,但这个三根小黄鱼她无论如何是不会让的。 西美脸色难看,到底没开口说斯江,她还是要脸的,陈家三个姐妹同她跟南红比起来,不知道要苦多少,就算整条万春街里,东珠说得也对,要是几千块就能买人一辈子换来自己的好日子,谁不买?谁又肯卖?这点补偿既然是老头子老太太要给的,她是媳妇算是外人,不该去置喙什么。 “我和东来没意见。”西美走到东珠和陈东方中间,两边看了看:“姆妈说了是嫁妆,就该是大姐她们的。东方,我们三家都是国营事业单位的双职工,靠自己一双手过日子,不该靠爷娘对吧,就算这个不给大姐她们,也该姆妈自己收着。” 东珠拔出菜刀在手里霍霍转了两圈,笑成了朵花儿:“哟,我就说咱老陈家就只剩大哥大嫂一家还算是体面人,瞅瞅瞅瞅,陈东海你臊不臊得慌!” 西美代表东来发了话,儿子们的阵营立刻倒了旗,再闹就整条万春街都知道陈家有小黄鱼了。陈东方想得远,当即偃旗息鼓表示大嫂说得有道理,陈东海独木难支,最后气得蹲在文化站门口抽了一整夜的烟,四点钟遇到出去买菜的顾东文,吓得问了一声早逃得比兔子还快。 可惜棚户区房子的楼板就这么厚,再小的动静也瞒不过楼上楼下。东珠三姊妹走了没半天功夫,万春街就传出她们带走好几根小黄鱼的事,这可比捉奸死人更加了不得,大家看陈家人和顾家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各种道听途说满天飞,有说陈阿爷当年买房子就请了金司徒庙的严道士看风水,果然赚得盆满钵满,谁肯搬去单位的破公房,又有说严道士技艺不精,只顾着看财位,损了陈阿爷的寿元,没享到福气。 西美糟心得很,赶紧买了车票要带斯南回疆,说这几年放假就都不回来了,毕竟来回一次就得把两个月工资交给铁路系统,不偿算。更糟心的是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家火速搬回了万春街,钱桂华和李雪静为了抢阁楼又斗了一回。西美想不通他们这么孝子孝媳的要做给谁看,顾东文笑吟吟地一怔见血:“你婆婆既然拿得出九根小黄鱼给三个姑娘,至少还有九根是留给儿子的。他们都比你精刮。” 精刮这两个字太低俗,西美不屑与之为伍,如今婆婆身边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挤了七个人,夜里客堂间里行军床沙发上全睡着人,早晚要忙两顿饭,阿娘连缅怀陈阿爷的时间都没了,只好把陈斯好继续放在顾家。 —— 生和死这么大的事,被日子消磨消磨,再大的悲喜很快也就淡漠远去。到了五月中,家家户户晒出棉袄大衣厚被子,弹格路上的竹躺椅一日多过一日。顾家的门帘换成了薄格子布,床上换了草席,斯江还没学会游泳。 景生去医院复查拍片,骨头恢复得极好,要不是长长的伤疤和钢钉的痕迹,完全看不出受过那么重的伤。学校言而有信,田径队篮球队都对他敞开大门,景生和顾东文商量了一下,进了田径队,个人项目容易冲得出成绩,篮球队是集体项目也更容易受伤。眼看六月中游泳课就要考试,还不会换气的斯江抓住景生履行承诺教她学游泳。 景生硬着头皮答应了,板着脸把丑化说在前头:“吾脾气勿好,看到笨的人肯定要骂的。” “嗳?我又不笨的喽。”斯江把泳衣绷紧了在自己身上比一比:“好像要买新泳衣了,这件紧是紧得来,穿要穿半天,每趟脱下来的时候比蜕皮还难,别人都洗好头了我还没脱掉,皮都疼死了,最后只好乱七八糟冲一下快点出去穿衣裳,总不能让一车子的人等我一个,难为情死了,还浑身都是消毒水味道,难闻得要死。” 景生把手里的书“啪”的一合,眉心挤出个川字,觑了斯江一眼,见她还在念叨:小舅妈送的这件泳衣真好看,百货公司里的款式和面料都不灵,要么勒一勒再穿个一年算了,料子这么好应该不会崩开吧,下星期她干脆先把泳衣穿在里面,上午两节课熬一熬就不去上厕所了,这样一进游泳馆就省得换衣服,啊呀,我怎么这么聪明睿智呢,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妙招…… 斯江拿定了主意刚想让景生表扬表扬自己,却见这人三步并两步蹿上了阁楼,还丢下一句话:“侬实在太啰嗦了。” 啰嗦?斯江反省了一下,嘟着嘴把泳衣收进袋子里:“真是的,别人求着和我说话我还懒得说呢。”她朝阁楼上喊:“阿哥,吃好饭就去啊,我就靠你了!” 景生在阁楼上东摸摸西摸摸,对晚上的游泳初执教有点焦虑,怪只怪那人作文太好,说什么都自带场景感,害得他脑海里差点出现了绝对不该出现的画面。对着老虎窗外突然亮起的路灯,景生双手紧紧按在书桌上,眉头紧锁了五分钟后,有了一个完美的教学计划。 第163章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景生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斯江游泳,仿佛回到了令人窒息又忍不住捧腹大笑的篮球场边,明明是手长腿长跳舞极优美四肢很协调的一个人,在水里游蛙泳的时候,下巴离水面十公分,死也不敢入水,划水和蹬腿同步进行,在浅水区每扑腾三下就站定了朝池边张望,脸上一副求表扬求鼓励觉得自己已经会游只差换气的表情。 “你试试自由泳我看看。”景生蹲下身,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托住了半边脸,怕自己下巴笑得掉下来。 斯江展开双臂,袅娜多姿地拨开水走了过来,笑弯了眼:“我不会自由泳,老师说蛙泳能行了,到底怎么换气呀?我这么觉得我都不用换气的。” 景生幽幽地点头:“呵,你脸都不碰水哪用得着换气呢。” “我这样也可以游好几下的,刚刚你看到没有?游出去蛮远了对吧?就是游着游着人会竖起来。”斯江是真的很纳闷,她明明看到一位老太太这样很悠闲地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到这头,多方便啊,不用洗头。可惜老师偏把她往水里按让她换气,气没换成,消毒水喝了好几口,头发也不得不洗。 “阿哥,你不下水怎么教我游泳?”斯江好奇地趴在池边,伸手去够景生的脚踝,笑道:“下来吧,覅偷懒,什么远程教游泳肯定不灵的,咦,你是不是腿伤不舒服不好下水呀?” 她小半个身子压在池壁上,从脖颈到胸口一片挂着水的白腻起了丘壑,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闪闪发光起伏荡漾,旁边准备捏着鼻子反身跳水的男生看得目不转睛,人没跳起来,“嘭”地一声,膝盖直接撞在了池壁上,掉进水里哀呼呛咳。斯江被砸了一头一脸的水,扭头怒瞪了对方一眼,刚要对景生抱怨,一件白色老头衫罩在了她头上,她手肘撑地,仰头去扯,却被景生一顿搓揉,替她擦脸的手真大,一巴掌就盖住她整个脸,温温热热的。斯江隔着半湿半干的衣服突然明白为什么猫猫狗狗喜欢被挠下巴了。 景生手一顿,托住斯江毫无预兆往下沉的下颌,这个人的头居然还挺重的,他刚要把汗衫拎起来,斯江蒙着汗衫歪着脑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瓮声瓮气地问:“阿哥,我这样像不像小狗?哈哈哈。” “你本来就属狗的。”景生扯下汗衫,把她脑袋霍地掰正扶牢:“下水去,我马上下来。”他话还没说完,斯江忽然毛毛躁躁地噌地一撑,几乎是倒栽进了水里,一米二还不到的深度,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在水里歪着扭着,手脚乱挣就是站不起来,一股股气泡直往上冒。景生立刻丢下汗衫跳进泳池里,拽着她两条细胳膊把人提出了水。 “别慌,这是浅水区,你站好了,站起来就没事了。”景生手忙脚乱地挂在自己腰上的两条腿往下掰,再把死死贴在自己胸口的头往外推,“呛到水没有?” 斯江点点头,只觉得自己七窍流水,眼睛嗓子火辣辣地疼,又惨又丢人,脚踩到池底也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心跳得极快,刚才那种感觉太恐怖,完全失重,身体不听话,再怎么挣扎都往右边倒,然后像个歪陀螺似的打着转,人被无边无际的水包裹着,什么也看不清摸不着够不到,小时候第一次下水也这样,被小舅舅从水里拎起来后她就特别怕水,无论如何脚要踩到地,眼睛要看得见水面和其他人,如果可以,她希望用走的而不是用游的完成游泳课期末考试。 “你是不是很怕水?”景生把汗衫递给斯江擦脸。 斯江继续单脚跳了几下:“嗯,特别怕,所以你们拷浜捉小龙虾我都不下去的,拷浜那次你把推到烂污泥里我恨死你了,哼!阿哥从小就老坏格,对我特别坏!”今天当然也怪他,谁让他刚才把她当小狗一样揉,然后整个胸膛连节目预告都没有的就那么突然袒露在她眼前,还有两点粉扑扑的滴滴头,吓死她了,要命哦,不该看的都看到了。但是伊脑子肯定坏忒了,整个游泳馆的老头男人男孩谁会穿着上衣来游泳啊,夏天的弄堂里到处都是光膀子的老头爷叔走来走去,肉山肉海的,她也从来没注意过,肯定是因为刚才离得太近了,而且是阿哥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她会被吓一跳也是正常的,嗯,没毛病,就是怪他不好。 “谁推你了。”景生丢下她去边上拿水壶,垂眸抿唇警告自己不能笑,笑了这家伙要炸毛,拿了水壶刚一转身,就和斯江撞了个正着,她一张脸离他只有几公分的距离横眉毛竖眼睛很凶的样子。 “你还不认?!你你你,就是你,就是你!害得我吃了一嘴烂污泥。”斯江气势如虹地把手里的汗衫罩在景生头上还了他一顿搓,当小狗的感觉不错当主人的感觉果然更好。 “快点教我游泳,时间都被你浪费掉了。明天竞赛班还要测验呢,快快快。”斯江站在池边朝景生挥手,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景生无奈地放下汗衫叹了口气,深深地担忧起自己的游泳教练生涯来。 —— 五月的春夜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时候,不冷也不热,和煦的夜风把广玉兰的香气吹得忽浓忽淡,万家灯火的上空一片浅浅的亮,马路牙子上比白天更加热闹,看报的下棋的打牌的轧山河的,市民夜生活十分丰富。 斯江和景生踢踏着拖鞋拐进弄堂。 “阿哥,看,朱家阿爹的枇杷熟了。” 景生手一抬,摘了几个下来:“都被鸟啄过了。” “啊呀,我看看。”斯江连呼可惜,“怪不得没人摘,朱家老爹爹肯定回苏州乡下去了,老早他都要拿布袋子把枇杷套起来的,这个枇杷是苏州东山的白玉枇杷呢,可好吃了,古时候只有皇帝才吃得到。” “斯江啊。” 西山墙二楼的玻璃窗被推开来,朱家阿奶笑着朝他们俩招手:“景生会得爬树伐?上头还有一眼眼枇杷,我看看还是好的,帮我摘点下来,老头子回乡下头去了,没宁弄哉。(没人弄了)” 景生提着朱家阿奶丢下来的竹篮子爬上了树,枇杷树叶轻拂在他手臂上,有点痒,他摘了几串,低头往树下看,斯江笑盈盈地仰着头问:“有好的吗?有没有被鸟啄过?”路灯透过婆娑树叶在她脸上落了斑驳淡金的光点。景生用力把树枝摇得簌簌响,熟透了或是被鸟啄烂了的枇杷哗哗往下掉。斯江左等右接笑得不行,鼻子上额头上也被砸中两下。 惊心动魄的好看在摇曳的树叶中被模糊掉了,景生又往上爬了一点。 斯江蹲在地上挑拣了三五个样子还行的枇杷。 “嗐,又找到有一个好的,阿哥,你再摇摇看,摇啊摇啊,用力点。” 枇杷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地,朱家阿奶拎着两只小矮凳走了出来:“斯江啊,覅客气,直接吃好了。汏都用勿着汏格,皮好剥来兮,甜得勿得了,来,吃枇杷。(洗都不用洗,皮很好剥,甜得不得了……)” “景生,差勿多就下来哉,下来吃枇杷。”朱家阿奶抄起扫帚把斯江拣出来的烂枇杷直接扫到树根下头:“唉,你们早些天来采就好了,八十斤枇杷,起码烂忒七十斤,你朱爹爹就是只猪头三呀,叫伊下个礼拜再回乡下头,伊就是勿肯(让他下星期再回乡下,他就是不肯),浪费哦。噶好格枇杷天天落下来(这么好的枇杷天天掉下来),隔壁黄家的一群鸡天天来吃,真是可惜啊。” 斯江深表羡慕:“啊呀,黄阿婆屋里的鸡真幸福,做鸡也蛮好的。” 树上传来景生的轻喝:“侬又瞎三话四啥么子经。(你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锁着肩膀笑了,新时代有新时代的不好,自从大姨娘说了广东香港的那些拍案惊奇后,连鸡这个字都变得敏感了。 “阿哥,快下来吧,下来吃枇杷。”斯江笑着谢过朱家阿奶,灵巧地替她也剥了两个。 景生跳下树,把大半篮子幸存的枇杷交给朱家阿奶,接过斯江手里剥好的两个塞进嘴里。 “阿哥看,这个皮一撕就掉,比我脱游泳衣便当多了,赞得勿得了。”斯江举起手里的枇杷炫耀,三条半月形的枇杷皮舒展在果肉下面。 景生差点把枇杷核吞下了肚,这人真是跟游泳衣过不去了。想到今晚失败的游泳课,景生觉得嘴里的白玉枇杷都不甜了。 —— 顾阿婆躺在灶披间外头的竹躺椅里吃景生斯江顺回来的枇杷,问景生:“你爸是说要请卢护士来家里吃饭对伐?” “嗯,礼拜天中午。”景生往半挑子热水里加了半挑子冷水,靠在水池边上看斯江洗头。女生真是麻烦,又不是上游泳课要赶时间回学校,明明说了让她在游泳馆里慢慢洗,她胡乱冲一把就出来,回来还要洗一遍。 “阿哥,好了,帮我冲一冲。”斯江闭着眼睛喊。 温热的水从壶嘴里慢慢倾泻下去,斯江手指顺着梳下去又插上来,肥皂泡依依不舍地同她的手指和头发告别,有一些过于狡猾,腻在了发脚和耳后。 “下头。” 斯江反手撸了两下。 “这里。”景生忍不住伸手把她耳朵后面顽固不化的一线泡沫搓了去,“等一下,再冲一壶水。” “毛巾毛巾!”斯江眼睛里进了水,伸手乱抓,揪着景生的汗衫熟门熟路地扯过来擦了一把脸,头一抬,脑袋撞在景生下巴上。 景生黑着脸,甩掉一下巴的水,进了灶披间去装热水,倒了一半,听见外头斯江问顾阿婆:“外婆,礼拜天卢护士来的话,我们吃鸡吧?” 景生手一抖,热水洒出来,溅在了自己腿上。算了,陈斯江作文写得好,脑子其实笨得很,聪明面孔笨肚肠就说的她,戆呵呵的。 “不要乱说和鸡有关的词。”第二天上学路上,景生好心提醒斯江。 “为撒?为撒?为撒呀?鸡哪能了?”斯江抱住景生的腰抻着脖子去看他的脸色,见他拧眉抿唇很严肃的样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点愤愤不平,“鸡到底做错了什么呀,真塞古(可怜)” 景生对鸡的难处表示理解,然而对她的问题表示无解。 第164章 卢护士礼拜天拎着水果糕点来了万春街,顾东文十一点半把店里的事安排妥当,回万春街烧饭,没搞鸡,搞了一只酱鸭。 朱家阿爹昨天从东山回来,拎了一对鸡夫妻两只鸭兄弟,鸡夫妻命好,被朱家阿奶留下来准备明年吃自家的枇杷,势必要让甜枇杷不流外鸡肚,鸭兄弟有难同当,刺啦两刀,开水烫好毛拔光,一只被送到了顾家,谢谢景生和斯江前些时帮了朱阿奶大忙。 这两年流氓阿飞越发猖狂,光天化日的马路上抢包抢表调戏女同志,甚至连老头老太的米袋也不放过,上个月隔壁康家桥就有位老太太抱牢廿斤大米不松手,被流氓踢下马路摔断了盆骨。朱家阿奶去买大米,手腕上晃荡的小钱包被两个小阿飞盯上了,冲上去就抢,景生正好路过,轮着书包把两个小阿飞揍得屁滚尿流,又和斯江一起护送朱阿奶去粮油店买好大米帮她背回了万春街。 托两小的福,这只鸭子得以被上海滩赫赫有名的顾老板亲手处理,也算死得很有排面,端上来时浓油赤酱红得发亮,咸中带甜软而不烂。景生和斯江吃好中饭识相地结伴去新闸路的区图书馆温书,家里只剩下顾阿婆顾东文和卢护士三个大人。 顾阿婆满心欢喜,越看卢护士越满意,八宝攒盒推倒她面前,问她是吃咖啡茶还是碧螺春。卢护士腼腆地谢过,瞄了顾东文好几眼。 “有个事体,我们要跟姆妈你说一下。”顾东文笑递给她一杯温水,又给顾阿婆泡了一杯浓茶,就势坐到亲娘身边。 “说呀说呀,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阿婆心花怒放,等着儿子开口说结婚的事,她虽然家底薄,不像陈家拿得出小黄鱼,但东文北武和南红一直有给她钱,她也替东文和北武攒了一笔老婆本,偏偏北武和善让一切从简怎么也不肯拿,现在总算有机会用在东文身上了。高兴之余又有点唏嘘,苦尽甘来的滋味真让人心里难受啊。 “我和卢佳不打算结婚——” “好好好——啊?你说啥?”顾阿婆差点把茶杯打翻了。 “我们商量过了,结婚离婚都是一堆麻烦事,两个人合得来就这么处着。” “那,那请客吗?请客总归要请客的吧?” “不结婚不领证不请客不住到一起。”顾东文看着老娘的脸色越来越僵,语气放得更柔和了些:“我就和卢佳这么过下去了。” 顾阿婆瞠目结舌,半晌后看向卢护士:“小卢,你不要怕,我家老大虽然犯浑,但他真不是个流氓,是不是他逼你的?” “没,东文没逼我,我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卢佳红着脸说,她其实跟顾东文提出来的是不再见面了,免得耽误他找对象,因为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上一次婚姻太可怕,离得太辛苦。没想到顾东文特别懂她。 万春街 第100节 “好个屁!”顾阿婆脱口而出,面前这要是自家的姑娘,她能立刻一擀面杖敲上去,“那你们这算什么?轧姘头?” 顾东文噗嗤笑出了声:“娘啊,我们俩都单身,什么姘头不姘头的噶难听,谈恋爱,轧朋友。” “谈恋爱轧旁友?你们两个一辈子都不滚到一张床上?”顾阿婆瞪着儿子快气炸了。 卢佳臊得低下了头。顾东文挠了挠眉心,叹了口气:“您管这么多干嘛,反正你以后别操心给我相亲的事了,我和卢佳挺好的。景生那边我会跟他说的。” “是景生不肯?”顾阿婆顿时对卢护士充满了怜惜和歉意,伸手握住了她:“你放心,景生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一早就催着他爸找个知冷暖的人好好过日子,我来跟他说。” “不关景生的事。”卢佳急了,“是我不想结婚,真的,是我不想。东文愿意陪着我这样过日子,我感激他还来不及,你别错怪了他。” “我知道你是苦过的,但这都是命啊,你看,没以前的苦,你怎么会遇上我家东文呢?”顾阿婆苦口婆心地劝她,“女人怎么能不结婚不生孩子呢?别人会怎么说你,老了怎么办?没个依靠不行啊,摔一跤都没人来扶你,很容易出事。你是不是担心房子太小没地方住?” “不是不是!”卢佳摇头道:“东文姆妈,跟房子一点关系都没——我就是不想结婚,要是东文想结婚,我马上跟他分手,肯定不耽误他娶妻生子。真的,是我不想结婚。” “你——”顾阿婆扭头看看顾东文,深深叹了口气,这姑娘太喜欢东文了,这样还帮他说话,将来吃亏的是她自己,唉。顾东文你个王八蛋,哪个男人能喜欢一个女人喜欢一辈子,古代再重情义守个三年孝也得续弦了,你连个名分都不给人家卢护士,将来你脚一蹬去了,能留给她什么,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老娘的良心都会痛。 “算了,我老太婆一只脚都在棺材里了,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我不管了!”顾阿婆红着眼圈丢下一句,自己掀开帘子躺床上去了,胸闷,孙子孙女又没盼头了,老顾家后继无人,她真是对不住老头子。 晚上景生知道了,倒是等顾东文回来和他谈了谈,他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肯定是有一点高兴的,这点儿高兴不太光彩也不太厚道,但他也不想隐藏,私心里他希望顾东文心里永远只有姆妈一个人,谁也不配再占有那个位子。但因此他对卢护士也有点抱歉,卢护士是个好女人,对顾东文也是真的好,这半年顾东文的短裤袜子汗衫背心,都是卢护士替他买的,不当班的时候也会去东生食堂搭把手。他看得出来,顾东文也喜欢卢护士,听她说话的时候带着笑,笑得还很温柔。 “真的不结?”景生被理智和情感煎熬得有点烦躁。 “嗯,这几年先不结。” “要是她以后改主意想结了呢?” “以后的事谁知道,说不定那时候我也想结婚了,又或者她不想和我结。她还年轻呢,还会遇到很多男人。你爸已经是老帮瓜喽。” 景生翻了个身,又翻了回去,嘟囔了一句:“不结婚光恋爱,你这就是耍流氓。” “我本来就是流氓。”顾东文一双长腿翘在书桌上,悠然吐出一串烟圈。 —— 六月底期末考试结束,暑假在梅雨季节里来了,空气黏糊糊,地面潮唧唧,拖几遍都没用,毛巾毯摸上去总是湿哒哒的,衣裳挂在外头一天也去不掉一股酸味,常年西晒的山墙下都生出了薄薄一层翠绿的青苔。 斯南不回来,斯江跟外婆阿娘一样胸闷气短。期末考试她发挥正常,排在班上第十六名,由于(1)班和(4)班强手如云,全年级排在第七十五。电话里顾西美提出了一个小目标:下学期要进年级前五十名。斯江无语望苍天,姆妈是当然不会也不屑于了解在市重点要提升一个名次有多难的。景生安慰她,看,至少已经不要求你班级第一年级第一了。斯江这么一想立刻心平气和了。 景生缺了半学期的课,期末考试各科虽然都及格了,但总分吊在了车尾,老师同学们比他还着急,王璐领头组织了一个加强班,各科课代表踊跃报名,七八个人排出了补课表,分为三班,要主动上门为景生补课。老师出了面,景生盛情难却,只好应了下来。 一个礼拜后,斯江不乐意了。 “阿哥,你们还是去图书馆补课吧。” “干嘛?” 斯江磨磨蹭蹭说了一堆,条条被景生驳回后,才嘟着嘴低声道:“那个王璐怪怪的,不是分了三个小组嘛,哪个小组都有她,明明不用她给你补课她来干嘛。” 景生拿眼觑她,斯江哼了一声:“我看她不应该叫王璐,应该叫王梅(沪语黄梅发音同王梅),黏糊糊潮唧唧,烦死了。” “来的是客,你这个主人怎么这么小家巴气的呢。”景生其实已经跟大家约好去图书馆补课,却忍不住要逗斯江两句。 斯江眼一瞪,站起来咚咚咚冲到门口,学着王璐的模样,东看看西看看,轻轻提口气走到吃饭台子边上,手指头悄悄地沿着玻璃边擦过去一条,瞄上一眼才坐下。 “哦,谢谢侬,我不喝水,要是有咖啡的话麻烦冲一杯给我,嗳,还有宁切(还有人喝)咖啡伐?” 景生憋着笑看戏。 斯江眉头一挑,一脸的无辜和为难:“啊呀,对勿起哦斯江,这种上海牌咖啡茶其实不算咖啡,要雀巢咖啡那种,要是没咖啡伴侣的话,加点牛奶也行,还要两颗方糖。” 景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憋不住笑出声来。斯江白了他一眼,又学着王璐说:“哦,没雀巢啊?没关系,明天我带过来,正好教教你怎么冲咖啡。”说完含羞带怯地看了景生一眼,“我觉得顾景生肯定会喜欢咖啡,咖啡和他的气质很像。” 景生被她这么一瞥,眼皮吊住了心脏直跳,他还真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眼,当时貌似只顾着看物理课代表的笔记了,不过得记得严禁斯江这么抛媚眼,除非天下人全瞎了。 已经补过课的斯江课代表翻着白眼替王璐温柔地说完了潜台词:“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啧啧啧,阿哥,你的味道到底怎么好极了啊?为啥就你们王班长晓得呀?”说完还绕着景生转了一圈,弯下腰跟小狗似的皱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啥米道噶好呢?到底啥米道呀。(什么味道这么好呢,到底啥味道呀。)” 说完她自己笑得肚子疼,使劲晃着景生的椅子:“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 景生垂眸拿起手边的《上海电视》:“游泳池泡出来的消毒水味道,肯定不会像咖啡,你闻闻自己就知道了。” “不可能。” “你闻闻,反正我们两个人肯定味道是一样的。” 斯江神使鬼差地抬起胳膊闻了几下,衣服上肥皂的香味掺杂着些微汗味,心里一紧,忍不住又用力嗅了几下,狐疑地放下手恼羞成怒道:“呸,我才不和你一样。” 景生若有所思地问:“你不会有狐臭吧?” “阿哥!”斯江气得抢过他手里的杂志劈下去好几下,手伸得笔笔直,保持他什么味道也闻不到的距离。 景生看着她诡异的姿势笑得打跌,由着她打了七八下才提醒她:“演戏演全套,那个蘑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没注意。” 斯江瞪了他一眼,才重整旗鼓酝酿了一下情绪,走到大门边准备换鞋子,往门框下的墙边一看就尖叫起来:“呀——!顾景生,你家、你家长蘑菇了!真的蘑菇!” 景生笑得眼弯弯:“然后你说是你种的?”这句话他听得很清楚,直接把王璐撅得说不出话来,看上去还相信了。 斯江蹲下身,拔起颗新长出来的蘑菇,仔细端详着,一本正经地学起了可敬可亲的赵忠祥老师:“黄梅天到了,万物发霉,又到了蘑菇繁殖的季节。” 景生抬起杂志掩面大笑,再放下杂志的时候,等候已经的斯江放出了大招,歪着头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跳起了舞:“我采的蘑菇最多,多得阿哥屋里摆勿牢,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噻箩箩哩噻箩箩哩噻!” 三根细长的小蘑菇定格在景生的鼻子下头。 —— 夜里洗好澡,斯江刚坐下十分钟,浑身就又黏得得,她不停地摇着蒲扇,给自己扇三下给对面的景生扇三下。电灯泡下头又好几只蚊子飞来飞去,时不时嗡嗡嗡绕到她书上。 景生拿了盘蚊香点着了放到桌腿边,拍了拍斯江的腿:“当心覅烫着,眼睛看一看,蚊香在这里。” “唉,这几天蚊子多得要死,烦死了。昨天帐子里有只蚊子一直叮我,起来打了好几次也没打到,竟然吸饱了我的血睡在我枕头边上。”斯江啪啪两巴掌,打了个空气,抬起腿来给景生看:“你看,太不公平了,你和南南被蚊子咬了就是一个小红点,我被咬了就是一个大疙瘩还痒得要死。” “因为你臭烘烘?” “你才臭呢,蚊子是闻到我血香好伐?哼。” “你哪里香了?”景生一边做物理题目一边笑:“下午你不是盯着自己咯吱窝闻来闻去的。” 斯江瞠目结舌,半晌靠到他身边难为情地低声问:“阿哥,你能帮我个小小的忙伐?” “嗯?”景生纳闷地看着她脸上的红云迅速烧到了耳朵和脖子。 斯江犹豫了一下,声如蚊讷:“大家都说有狐臭的人闻不到自己的臭味,你帮我看看,我会不会有那个臭味道呀。”她迅速抬起胳膊在景生面前晃了一下,紧张地问:“有伐?” 景生:“???” 斯江飞速地又晃了一下,紧张得简直要哭出来了:“阿哥?!到底有伐?你说真话啊——” “肥皂香味,还有一点点汗味。”景生全身毛孔倒立,不由自主地后仰着靠在了椅背上,转开了脸,感觉到自己脸上也烧了起来:“你瞎想八想啥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狐臭,没有。” 他的表情和动作让斯江眼圈都红了,这么嫌弃还说没有,阿哥肯定是怕说了真话让她丢脸。越描越黑,斯江被自己吓得手脚冰冷,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会和那么可怕的味道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呢,难道是今年才有的?和发育有关系吗? “好了伐?”景生看她快哭出来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抓起桌上的蒲扇用力朝她扇了好几下:“好啦,你没狐臭,没有,真的没。” “那你怎么一副嫌我臭的样子?”斯江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真的臭还是真的不臭?” “不臭不臭不臭!”景生绝望地揪过她的细胳膊闻了好几下:“说了就是正常的一点汗味,仙女也会出汗也要放屁也要拉屎的好不好?不出汗是种病。” 斯江自己又闻了几下,弯腰在景生胸口也闻了闻,好像的确不臭。 景生一根手指顶住她的脑门往后推:“你干嘛。” “阿哥你也好像也没狐臭。”斯江这才松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扶了抚胸口,“吓死我了。” “小戆徒。” 两个人继续各看各的书,景生却完全做不出题目了,总有一股味道在鼻尖飘来飘去,说不出的扰人,血在皮下不安分地奔腾。 “喂。” “嗯。”斯江头也没抬应了一声。 “陈斯江。” “啊?”斯江终于抬起头来,茫然看了看周围,才聚焦在身边的景生脸上:“阿哥你叫我?” “你以后不许对着人抛媚眼知道吗?” “什么眼?”斯江更茫然了,眨了眨眼,睫毛的阴影在她眼睑下轻快地跳了跳。 景生学着她的样子侧着脸挑了挑眉:“就是这样看人,不好。” “——阿哥,你确定你这是在抛媚眼?”斯江打了个激灵。 “不然呢?” “呵呵,好吧。知道了。”斯江低头看了两行字,觉得自己亏了,赶紧补上对等条例:“那你也不许这么看人。” “我是男的。” “那也不好,男的抛媚眼更吓人,你想抛给谁看?” 景生眉头扬了起来。 “你看你看,你又抛媚眼了,阿哥,你这样很危险的哦,还好是我接着了,要是你们班长看到了,肯定会以为你喜欢她。虽然你长得特别好看,但也不能这么肆意挥霍你的美,美是个危险的东西,会杀人,会诛心,会倾城,会祸国。”斯江越说越溜,笑得眉飞色舞:“我们周老师说了,历史上误国的男色也很多,史书上只记载褒姒西施,是男女不平等。男色懂吗阿哥?” 她得意地歪过头瞟景生:“就是你这样的。哎呦,你干嘛打我啊,恼羞成怒了是不是?”吃了一记毛栗子的斯江愤然起立,对着刚进门的顾东文告状:“阿舅,阿哥打我!” 顾东文眨眨眼,还没来得及发话,斯江兴奋地拿起水果刀咔嗒咔嗒在玻璃上戳了一圈:“阿舅你不是说,打女人的男人都得被你这么搞一下?快点啊。” 顾东文笑着抽出毛巾拿起脚盆下楼冲澡:“景生,你自己搞自己吧。” 斯江立刻瘪掉,丢下水果刀叹气:“阿舅你变了。” 景生气得抄起水果刀,左手往台子上一压,刀尖和玻璃密集地撞击个不停,转瞬在五根手指间来回插了七八圈。 水果刀咣啷被丢进玻璃碗里,景生又给了斯江一连串毛栗子:“搞完了,数了还差几个毛栗子伐?” 顾阿婆打着哈欠从里间踱了出来:“你们两个小冤家又在闹什么闹?几点钟了还不睡觉?一放假就乱套,睏高去睏高去。” “阿哥欺负我,阿舅也不帮我。”斯江搂住外婆给她看自己的额头:“看呀,痛得来,肯定红彤彤了,我说阿哥长得好看他还打我。” “男小伟(男孩子)怎么好说好看呢。”顾阿婆随手替斯江揉了揉,问景生:“你爸又回来了?没去你卢阿姨那里?” 斯江莫名其妙得很,小声问:“阿舅天天都回来的呀,干嘛要去卢护士家?”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小孩子不懂,别问了。” 老太太颠着小脚下楼去找顾东文说话,斯江看向景生,景生扬眉道:“你小孩子不懂,别问了。” 斯江:真的好气哦。 —— 一九九三年的春节前夕,刚换了新工作没多久的陈斯江被迫在公司尾牙聚会上喝了不少酒,上司高小姐护着她让她在沙发上休息,聚会接近尾声,同事们开始比赛说故事,规定只能说两种故事,一种是鬼故事,一种是黄色笑话,斯江干脆闭上眼假寐当做没听见。 突然一个男同事说道:“大家知道《采蘑菇的花姑娘》这首黄色歌曲吧?” 万春街 第101节 斯江震惊了,结果满座人哄堂大笑纷纷表示知道知道,很是知道。 “那我就不重复了,然后一个猎人听说了躺在草里居然还遇得到这样的好事,就也脱光了躺在草地上等着,等啊等啊,等啊等啊。” 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斯江完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这肯定是个带颜色的笑话,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等了好一会儿,太阳晒着,微风吹着,猎人太舒服就睡着了,这时候森林里走出来一只熊,哼着歌:采蘑菇的小熊熊,背着一个大竹筐……森林里从此少了一个猎人。”说笑话的保持着一本正经,听笑话的笑得东倒西歪。 斯江捂着脸也笑得不行,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躲到厕所里呕了一会儿哭得不行,吓得高小姐赶紧让公司司机先送她回家。回到万春街的斯江拨通了126寻呼台,说出了烂熟于心的那个号码。 “好的陈小姐,请问您需要留下回电号码吗?” “不用。” “那我重复一遍,您的留言是‘你到底在哪里’对吗?” “对。” “好的陈小姐,祝您春节愉快。” “谢谢你,也祝你春节快乐。” 2003年的春节,斯江从抽屉里翻出一个还显示有电的摩托罗拉大汉显中文寻呼机,短短十年已如隔世,她甚至想不起来寻呼台的号码了,可是屏幕上定格着的日期她想起来了。 01:你到底在哪里斯江 1/21/93。 那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顾景生,你到底在哪里? 幸好她没弄丢了他,他也没丢了她。 第165章 时光的流逝有缓有急,轻松愉悦的日子一眨眼就没了,艰难辛苦的日子却好像怎么也过不完。再回忆起1983年,斯江觉得只有汶川地震的2008和新冠肆虐的2020能与之相提并论。 新学期开学不久,严打开始了。穿着橄榄绿八三警服的武警在大街小巷巡逻,街头巷尾的报纸栏里都是喜报,天天都有流氓被抓,派出所公安局门口挂满了老百姓送的锦旗。街道居委学校处处可见相关宣传,风格侧重各有不同,街道多为案例警示,某某流氓公然在马路边随地小便,判去新疆劳改;某某流氓团伙聚众侮辱妇女,判处死刑,执行死刑前游街示众,广大群众无不拍手称快。居委则重在提醒预防,街坊邻里要擦亮眼睛,挖出隐藏在人民中的男女流氓,类似乱搞男女关系,聚众淫乱,勾引外国人,勾引男性青少年,玩弄女性,都是流氓,严重的可判死刑,也有案例,比如西安的马xx流氓舞会案,被抓的有三百多人,轰动全国。 电视报纸广播电台里关于严打的新闻报道铺天盖地,落到老百姓嘴巴里,关注点却偏得一塌糊涂。一方面庆祝世面上终于太平了,女同志敢一个人出门去看电影喝咖啡压马路了,另一方面又不免私下议论各种道听途说,那个姓马的女人多么好看多么淫荡,居然和一百多个男人睡过,还靠睡觉挣钱,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她坑了,这种女人到底会不会被判死刑……关心法制的人远不如关心艳情话本的人多。 斯江耳朵里难免飘进不少闲言碎语,她怀疑自己进入了书本上描写的青春叛逆期,总会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想得多了憋不住问景生:“阿哥,你说那个女流氓会死吗?” 景生想了想:“事情闹得这么大,恐怕活不了。” “可她不是离婚了吗?离婚了就不能跟别的男人睡觉吗?”斯江担忧地问:“那个骗老姚钱的花店老板娘,不就只被关了几天罚了点钱?她和好几个男人搞不清爽,她还有老公呢。” 聚众淫乱四个字景生说不出口,含糊地解释了一句:“那个开花店的,和被她骗的男人算是两厢情愿,也没弄那么几十个上百个吧……” 斯江更不明白了:“那马xx难道逼那些男人了?她一个人逼一百三十多个男人跟她睡觉?” 景生弹了她额头一记:“你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干什么,她做了违法的事,就得付出代价,流氓罪去了解一下。” “因为她和不是自己老公的男人睡过觉,就是女流氓,就得被枪毙?”斯江觉得不可思议:“反正我觉得把乱搞男女关系定成流氓罪不大好。要这么说,像羊脂球那样的爱国妓女、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不也要被枪毙?” “这是两回事。”景生对那个案子没怎么关心过也不了解细节,听到斯江语气有点激动,不由得认真和她讨论起来:“你这是一种同情心,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警察肯定会调查清楚的,不会随便判她死刑。而且你说的那些名著里的女人,和她肯定不一样。”景生犹豫了一下,“她和一百多个男人……肯定要被批判,社会影响太坏,放在古代恐怕直接就沉河了。” “所以古代收嫖客钱的妓女反而没事?现代不收钱的马xx,反而要死?”斯江又忍不住问:“还有我真想不通,一百多个男人,和三个五个男人到底区别在哪里呢?她和一百多个,可能每个睡一两次,加在一起是一两百次,如果是三五个男人,可每个都睡三十五十次,加在一起不也是一两百次,有什么不同呢?是不是社会只允许女人和一个男人睡觉?但是从一而终难道不是封建余毒?她和那些男人如果都是心甘情愿的,为什么就是女流氓呢。” 景生瞠目结舌,陈斯江你可真敢想真敢说啊,简直惊世骇俗,一时之间他还被她绕进去了,想不出她的话不对在哪里,再想了想:“好像有传说她收了两千多块钱。” “那女人和男人结了婚一起睡觉,男人给女人钱就是合法的?”斯江更想不通了。 “你别钻牛角尖了。”景生苦笑起来:“看来读太多书也不好。你这种话跟我说可以,千万别在外面说知道吗?” “当然知道。”斯江叹了口气:“我当然只跟你一个人说啊。”她无奈地笑了笑:“外婆担心舅舅和卢阿姨也会被当成流氓抓起来。” 景生一愣:“不可能,他们是谈朋友,是恋爱关系,不是乱搞男女关系。” “可是他们不结婚啊,而且现在写举报信的人可多了。”斯江说完这句后不响了,阿舅每个星期总有一两天会住到卢阿姨那里,难道一晚上不睡觉光说话吗。 景生夜里认真地想了想斯江一时冲动下的话,把她和顾阿婆的担忧跟顾东文提了提。顾东文哈哈大笑起来:“多读书就是脑子清爽,斯江比你明白。”见景生有点不服气,顾东文踢了他一脚:“管别人裤裆里的事比裤裆里的那点子事还要龌龊懂吗?一个女人想和男人睡觉不是罪,想跟很多男人睡觉也不是罪,两厢情愿不害人就行。” 顾东文拍了拍景生:“你将来要只想和一个女人睡当然也没错,但记着你没资格逼着你女人只跟你睡。那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你只能对她好,让她心甘情愿只跟你睡——” “什么睡不睡的,你烦不烦啊?”景生蹬了他一脚:“老流氓。” 顾东文还有一肚子关于男女睡觉的理论以及经验,全给他蹬了回去,算了,什么过来人的话,少年人会听才怪。 —— 学校里再三警告高中生们不许在外举办和参加所谓的圣诞迎新舞会。斯江越想心里越不安,国庆节前给南红打电话,委婉地打听大姨娘现在还去不去跳舞。 “忙都忙死了,谁有空去跳舞啊。”南红刚从广东铺完货回来,笑道,“后悔了吧?去年教你们来跳舞吃免费大餐,你们都不来,现在姨娘变成个体户了,没这种便宜好塌啦。” 斯江也笑了:“那可不行,舅舅说姨娘现在是我们家最富的人,让你放假回来请我们吃好的。” “富个屁啊。我现在穷得响叮当,他是男人也好意思吃我们的软饭,呸,想得美。”南红算了算,这批秋冬装大概要到十一月才能回笼货款,便笑道:“等到圣诞节,我请你和景生去和平饭店吃饭,不带你舅舅。” “舅舅要和卢阿姨一起呢,肯定不想看到阿拉一堆电灯泡。”斯江放了心,笑得促狭。 国庆节是礼拜六,顾南红带着儿子们来万春街吃饭。阿大阿二阿三暑假去了汕头和爷老头子团圆,对斯江景生很是惦念,一时间顾家人声鼎沸,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吃好饭,南红请孩子们去看刘晓庆演的《垂帘听政》。回来的时候阿大阿二阿三争得面红耳赤,刘晓庆没斯江好看毫无争议,但到底是刘晓庆好看还是姆妈好看,阿大坚持慈禧太后好看,阿二说差不多,阿三表示姆妈最好看,三个人逼着景生和斯江投票,转头又怂恿斯江将来也去做女演员,肯定出大名,那他们就是全国著名女演员的阿哥了,结棍!模子! 第二天一早,斯江在水池边刷牙,和灶披间里做早饭的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昨天电影里的细节,外头来了四五个男人,看了看斯江和门牌,问她:“同学,顾南红家是住在这里吗?” 斯江含着一嘴白色泡沫警惕地反问:“你们是谁?” 为首的男人掏出衬衫口袋里的纸条:“门牌号码没错,上去吧。” 景生拿着铲子挡在了楼梯口:“你们哪儿来的?想干嘛?” “让开。” 男人们下手很重,景生抓住了楼梯扶手才没被推倒,他借力跨上楼梯去拉最后的两个人,手碰到腰间,梆梆硬的形状,顿时头皮发麻,赶紧跟了上去:“同志,同志,你们是不是找错人了。” 斯江在外头朝楼上窗口喊:“姨娘!姨娘,有坏人来寻事体(找茬),五个坏人,当心!” “顾南红?” 南红搁下手里的小镜子和涂了一半的口红,转身问:“谁?” 景生挤进屋里的时候,两个男人反拧着南红的胳膊押着她不放。另外两个正手忙脚乱地对付冲上来的阿大阿二阿三三只小老虎。顾阿婆哭着在撕扯为首的那个男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南红惊怒交加,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 “签字!”一张逮捕令唰地展开在她面前。 “神经病,谁是流氓啊?”南红挣扎间口红擦在了脸颊上,鲜艳浓烈触目惊心,她甩开盖住了半张脸的长卷发,极力挺直了身子去看那上面写着的内容,简直莫名其妙。 “好了,景生,阿大!不要动。”南红看着便衣一副要拔枪的姿势,赶紧喝住四个孩子:“没事,别怕,我跟他们去说清楚。姆妈别哭了,没事的。景生,你帮嬢嬢看好阿大他们,别让他们乱跑。” 景生红着眼从便衣手下挣脱出来,咬着牙点了点头,拉过斯江让她去扶住阿婆:“别哭。” 南红签完字被带走了,万春街各条弄堂里出来看热闹的人把弹格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斯江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明白。 第166章 “跳跳舞就是流氓罪?”南红扬眉问:“□□和很多中央首长都喜欢跳交谊舞,文工团的女兵们都和首长们跳过舞呢,难道就只有流氓会跳舞?” “根据群众举报,你打着跳交谊舞的旗号,长期和许多男人维持不正当男女关系,甚至大年夜都要去参加黑灯舞会,不记得了吗?” “我喜欢跳舞是不假。”南红冷笑道:“黑灯舞会可从来没参加过,什么不正当男女关系和我是没有关系的,除了我老公,哪个男人说他和我有关系?当面对质吧,我行得正坐得直,没有的事靠一张嘴叭叭叭就变成有了?警察同志,靠发神经的红眼病写一封举报信就抓人定罪,那是□□的时候吧。” 便衣抬头看了南红一眼:“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南红讥讽地笑道:“是吗?但你们随随便便就能把好人变成‘坏人’,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到我娘家抓我,谁还相信我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假使我要软弱一点,恐怕只能一根裤腰带吊在在你们单位大门口,还得用血在自己身上写满‘冤枉’才行。” 女警不耐烦地抬起头:“嘴巴这么硬有什么用,林xx、罗xx、朱x,茂名路x号的江微江霄这些人你都认识吗?他们都已经认罪了,你还要抵赖?抗拒从严知道吗?现在举报你的不是一个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要是个人作风没问题,人家为什么要举报你?为什么偏偏就举报你?” “因为我好看。”南红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翘了翘唇角:“还因为我时髦,我能挣钱,我带出了模特表演队,我有名,我朋友多,我家庭幸福老公对我特别好。” 女警和便衣都楞住了,她们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嫌犯。 “随便哪一条都会惹得红眼病举报我,自己过不好就不许别人过得好的人,你们没遇到过?警队里没这种人?自己升不上去就要把能干的人也拉下马,什么手段卑鄙就用什么,不求利己只求损人。”南红坐正了身子:“这种蛆,就是想让别人也沾上一身屎,越是优秀的人,身边的蛆就越多。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不相信人的话却相信蛆的话,呵呵。” 两个钟头过去了,被南红碾压得一肚子气的警察悻悻然丢下她出去。南红依然挺直腰背了好一会儿,听着外头走廊里杂乱的脚步声,半晌确定没人进来后才猛地后仰靠在椅子背上,大白天的房间里窗帘拉得密密实实,天花板的日光灯管两头已经乌黑,一股浓烈的烟味令她喉咙发疼。 她得罪的人太多,遭此一难也不稀奇。以前工厂里一直和她别苗头的胡干事,曾因为造谣她和厂领导有关系被她在食堂扇过耳光,后来服装公司里也有看她不顺眼的被她下过脸,像徐领队的老婆丈母娘那种人也不在少数,就连钱桂华也干得出写举报信这种下流的勾当。南红自问算是个好人,从没害过人,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把日子过得舒畅些,就这也碍了别人的眼,非要把她踩在脚下,光踩还不够,还要她身败名裂甚至置她于死地,到底有多大的仇,杀父还是夺夫? 强悍如南红,也不禁打了个寒颤,该说的她都说了,不该说的一句也没说,那些男人,看个电影吃个饭喝个咖啡送个东西的是有不少,但真搞到床上的一个也没,这个她不心虚。怕的是有人厚颜无耻往她身上栽赃,她又不是黄花大闺女,要拿出个一二三四证明自己没跟别人睡过,技术上真有困难。 过了半个小时候,换了两个男人进来问话,咯吱窝里夹着厚厚的档案,“嘭”地拉开椅子,坐下来时还踢了小桌子一脚,桌子顶在了南红胸口。南红对这个下马威没任何反应。 “接群众举报,去年在汕头,你贪污了服装公司时装表演队的演出费用两万块人民币,顾南红,你这是重大刑事案件,拎得清一点,老实交待退回赃款,还能争取轻判,要不然和流氓罪两罪并罚,能判个死缓都是法外开恩。”戴着眼镜的便衣目光灼灼盯住南红,要看她如何心理崩溃哭着认罪。 南红愣了几秒钟就反应了过来,笑道:“举报人是表演队的徐领队?他和我有私仇,这纯粹就是赤裸裸的诬陷,诬陷好人算什么案件?判刑吗?” 便衣也没否认,直接取出一叠表格:“看清楚了,这上面有表演队成员们的签字,承认在三天加班后领取了你发放的所谓的表演酬劳,合计两万元人民币,包括你自己领取了九百六十块,这个你承认吗?” “两万块都发到了每个人手里,那我到底贪污什么了?空气吗?”南红十分心累,现在的警校是不是都降分录取了,感觉一个一个脑子里都是浆糊。 警察颇为满意她的答案:“表演队的人,是服装公司的合同制工人,虽然出差在外地,但每天领的是服装公司发的工资,她们表演获得的酬劳应该归属服装公司所有。不管你分给了谁怎么分的,你这种行为都是贪污了集体财产,私自挪作他用。” “举报信里没写这个表演和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大家下班时间私人帮忙展示工厂样衣的,工厂的老板是我老公的老板,也算是我的朋友,两万块是大家三个晚上的辛苦费。同志,按你们这种说法,一个厨房大师傅离开饭店,去帮朋友家红白喜事烧顿饭,拿到的辛苦费得交给饭店?一个修理工休息天去帮朋友修个电视,拿到的辛苦费也要交给工厂?道理是不是说不通?我外甥女小时候是电视台儿童演出队的,私下给街坊跳个舞换点鸡蛋,难道那几个鸡蛋也该送去电视台?”南红叹了口气:“这个表演我还特地和公司领导汇报过的,领导说得很清楚,非上班时间,工人干点什么公司管不着。这个你们可以去找服装公司张经理问一问。” 扯来扯去一直搞到晚上,南红问她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警察淡淡说查清楚前都不能回。南红懵了,她被转到一个待了三十多个人的房间里,有男有女,有人已经累得蜷缩在地上睡着了,不时有人进来叫人出去,心急的追着问自己的案子到底怎么说,答案通常是还没接到通知,或者不知道。南红问了几个人,最久的竟然已经被关了五天,只被问过两次话,不能探访,不能出去,只能干等。 南红这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工厂里已经下了订单,面料已经付了钱,半个月后明年的春装就会上流水线。广东、浙江几个披发市场的货款要回收,家里还有一堆版样要确认。她要是被冤在这里头,好不容易转起来的七八万的钱和货有可能会血本无归。 “我要打电话!”南红朝外头喊:“同志,我得打电话给家里人,我有生意上的事要交待。” “先把犯罪行为交待清楚。” 里面的人麻木地看着南红各种折腾,从讲道理到怒骂到哀求,一点用也没用。 —— 善礼赶到东生食堂的时候,饭店早就打烊了,只留了一盏灯,顾东文看起来还很镇定,善礼心想这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辛苦你了,见着人了吗?”顾东文起身给善礼倒了杯热水。 “见到人了,精神不太好。”善礼想到南红疲惫不堪的脸色,叹了口气:“她让你们放心,说无论如何她没做过就不会认罪,不会哭不会闹也不会上吊,她捱得过去。” 顾东文点了点头。 “棘手的是江家那个舞会案成了典型,进去了上百人,不少人都扯出了南红,说她和江家姐弟俩很亲近,江家那个男的——和好多男的睡过,里面还抓出两个搞情报的,搞得有点大,捂着不给公开。有三个王八蛋瞎说自己跟南红有关系,局里说了会想办法搞清楚。”善礼的声音有点闷,能跟顾东文说的都已经算是好消息,其实事情已经糟糕到周家老爷子的面子都不顶用的地步了,他和善让都已经尽力,奈何局势不由人。 “南红不会乱搞。”顾东文顿了顿,掏出烟来,给善礼点了火:“她是有贼心没贼胆的那种人,正要搞男女关系犯不着去舞会上找人,想跟她好的人二十年前就能从静安寺排到外滩去。” 善礼点头:“现在关键是那两万块钱的事。服装公司的领导说南红没打过请示电话,利用职权擅自牟利这一条基本坐实了。” 万春街 第102节 两个大男人沉默了许久,袅袅的青烟升上半空,慢慢变淡,越过灯泡后渺然不见踪影。 “走吧。”善礼突然开口道。 顾东文吸了口气:“没事,你先走,我再想想,这半个多月来麻烦你了,谢字我就不说了,家里实在派不上用帮不上她,北武和北京联系了十几回,在想办法的朋友不少,但一直也没个确实的回音。” “我是说让南红走。”善礼狠狠地把烟头挤熄在烟灰缸里,抬起眼:“我想办法把她保出来,让她老公偷偷把她送出去。十年八年后就没事了,真的。” 顾东文静静地看着看,周善礼喜欢南红,他早就看出来了。他找善礼帮忙的时候的确是存了这个念头的,北武了解到的形势比他们知道的更严峻,这才开始几个月,光流氓罪就已经处死了上千人,县法院都能直接判死刑,根本不用经过省中院和高院,上诉期只有三天,迄今还没有上诉成功的。 北武让赵彦鸿想法子把南红送去美国,他会安顿好她。汕头的方老板提议让南红一家五口全部去香港,还能帮他打理香港的生意。 “好。”顾东文垂眸,大恩不言谢,他放在心里了。 —— 景生今年的生日过得悄无声息,他和斯江刚开始每天都会看很多报纸,一有空就打电话写信为南红申诉,但一天天过去,南红始终没能出来。斯江日益沉默,成绩也掉下来不少,班主任和方树人找她谈了几次话,也没什么改善。 斯江胸腔里烧着一把火,年幼的时候她常听外婆和舅舅私下闲话,再荒谬的事他们也只是淡淡的惋惜,惋惜那些挺不过去逝去的生命,包括方老师家的事,她每每都不免为之落泪,但再悲惨的世界和她始终隔着玻璃罩,没有切肤之痛,这次被社会的大棒砸在当头后,斯江才意识到以往的自己不过是不识愁滋味的惨绿少年。她担忧大姨娘,也担心外婆。周善让几乎隔几天就要打电话回来,但严打的风暴越来越迅猛,所有宽解安慰的话都轻如鸿毛。 圣诞节前,对玉佛寺静安寺的菩萨已经失望的顾阿婆跟着朱家阿奶去了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不少老太太都陪着她一起祈祷。第二天夜里见南红突然被善礼和顾东文带了回来,顾阿婆呆了呆,立刻跑到床边从枕头下摸出十字架,跪到踏板上哭着喊谢谢耶稣,谢完耶稣又跑出去抽了南红好几下,边哭边笑边骂:“老早就叫你不要出风头,不要跳什么舞,你不听,你看看你!你就要好看就要好看,女人好看命就苦,说了几百遍你都不听!” 斯江喜极而泣,抱着外婆和姨娘大哭起来。景生红着眼圈默然不语,看了看顾东文,下楼去烧开水,把老浴桶搬到顾阿婆床后,等加满了热水,再下楼去煮了三碗阳春面,卧了六只荷包蛋。 顾南红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颧骨都突了出来,默默进去洗完头洗完澡,穿着顾阿婆的老棉袄到客堂间里吃面,她洗得太久,面已经坨了,景生说去重下一碗,南红笑着摇头,狼吞虎咽地吃完,连汤都喝得精光才推开碗问斯江:“囡囡,姨娘上次是不是有个小包落在家里?你看到过伐?” 斯江赶紧从五斗橱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给她。 南红吸了口气,垂眸打开坤包,拿出摔裂了的小镜子扑粉描眉刷画眼线,她手抖得厉害,眼线很快晕成一团污糟糟的黑灰色,西窗外的路灯坏了,明一下暗一下的,偶尔噼啪炸响一声。屋里所有人静静地看着她化妆,没人作声。 口红溢了一些出来,南红翘起无名指去擦,擦了一下,两下,死死掐在了唇角边停了几秒,艳红的嘴唇上下互抿了一下,左右照了照:“好像是瘦掉了。” 顾阿婆猛地捂住了脸,肩膀不停抽动,斯江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陈东海一家子还住在七十四弄伐?”南红却问道。 “嗯。”斯江有点讶然地应了一声。 南红戴了顶顾阿婆的绒线帽,拿景生的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跟善礼和顾东文低声说了几句下了楼,斯江和景生想跟着,被顾东文拦住。十几分钟后南红面色平静地回来,把顾阿婆叫到里间说话。斯江坐立不安,只听到里面外婆一边哭一边嘟囔着什么,随后南红就大步走了出来,把她紧紧抱了一抱,走到景生跟前,把围巾还给景生,虚虚地抱了抱他。 “走啦。” “嗯。路上当心。”顾东文从怀里拿出一个报纸包,塞到她手里。 南红接了过去,低头咬了咬唇,头也不回地走了。善礼对顾东文点了点头:“放心。” 整个八十年代,斯江再也没见过亲爱的可爱的大姨娘,还有亲爱的可爱的赵家三位表兄弟,斯江一直记得他们的大名叫做赵静安,赵长宁,赵长安,很普通很上海的名字。 第167章 悬铃木光秃秃的枝丫密密交叉着,把有气无力的日光切割成无数碎片,给苍凉的小马路粉饰出了少许暖意。 南红消失了,关于她的各种传说仍在。警察上门了好几次,一开口顾阿婆和斯江就哭成一团,景生一问三不知,顾东文炸过两次脾气,冲着警察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险些起了冲突,好在被居委会的刘主任她们劝了下来。 平时顾阿婆照旧跟朱家阿奶等老太太一道去礼拜堂,在腊八这天正式受了洗,成了位虔诚的基督徒,虽然不识字,背起圣经来滔滔不绝: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在家也不唱沪剧和越剧了,改唱圣歌,得空就抓着斯江和景生布道。好在北武年前寄回来的信里隐晦地暗示了南红一家已在香港落脚,一家人这才真正放了心。 个人和小家庭的遭遇,往往不一定和大时代大社会同步。斯江关心起报纸上的新闻和社会版面后,深觉困惑,看起来被判刑的被枪毙的绝大多数是真正的罪犯,她也感受得到治安明显变好了,流氓阿飞几乎绝迹了,可她想象不出像大姨娘这样倒霉的极个别人到底有多少。她开始对政治课有了兴趣,但当自学了一些政治上层建筑和思想上层建筑的皮毛后,她又转而去学历史,最后她终于隐隐明白为什么小舅舅最终会选择政治经济学系。 寒假一到,赵佑宁就来了顾家,带了不少新奇的吃食和学习用品,他去年春天在中福会的计算机basic语言大赛里拿了冠军,一整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计算机进修和比赛,就这样他也听说了不少斯江姨娘的事。康家桥里有人私下笑话顾家简直是流氓窝,一家子男女流氓齐全,不知道顾景生和陈斯江两个小的以后会不会也走上这条路,看脸就觉得不安分。赵佑宁当即暴起和那人干了一架,输得很惨,但是下次还敢,他一直是个很乖很听话成绩优秀的好孩子,为了维护朋友的名誉这么奋不顾身,两三次之后康家桥就没人再议论顾家的事了。这些斯江和景生完全不知道,还奇怪怎么一个冬天都没见过赵佑宁几次,只当他参加比赛太忙。 赵佑宁的继母贾青青忍不住抱怨了两句,生怕自己因为他脸上身上的淤青而担上了虐待继子的恶名。赵衍和儿子谈过后,倒很欣慰,过于成熟懂事乖巧的孩子心底往往埋着大雷,说不好那天就会爆炸,佑宁对他姆妈的事表现得过于淡然,让他一直有些耿耿,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很多细枝末节没法跟孩子说清楚,现在他因为维护朋友的名誉激发出血性来,是好事,也像个真正的少年人了。 赵衍不当回事,还鼓励赵佑宁想什么就去做什么,做一个真正的“赵佑宁”,贾青青一肚子的牢骚只好都压了回去,她是赵衍带过的第一批研究生,对赵老师的喜好忌讳十分了解,好在过了元旦她就查出了有孕,喜出望外,她一直梦想自己的宝宝能像外国电影里那样,有一个漂亮的婴儿房。刚好夏天赵佑宁升高中,去住校的话就腾出了小房间,一切简直不要太如意。 “你是直升高中部?”斯江表示羡慕:“直升就不用再考了吧?听说你们学校的新校舍就要盖好了?我们同学说老气派的。” “嗯,九月份新生就可以住新宿舍了。你们以后有空礼拜天来我们学校,我请你们吃食堂。”赵佑宁笑着邀请。 景生抬起眼:“礼拜天你都不回来?” “我那个房间反正也会空着,就给我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住了。”赵佑宁咽下第二个糍毛团:“贾阿姨的姆妈要过来帮忙带小孩。我回来了大家都不方便。” 斯江仔细观察赵佑宁,看起来他没有一点不开心,想了想才问:“是你爸让给你住校的?你没事吧?” 赵佑宁喝了一口红薯茶直摇头:“我爸让我选,我自己想住校,可以节约路上来回的时间,高一就要自学大一的数学课程,高二的物理听说更难,对了,五月份那个青少年计算机程序设计竞赛,景生你报名了没有?老师说以后每年都要举办,机会蛮好的。唉,一天要有四十八小时就好了。”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他们并不想和赵佑宁谈论学习。 “你干脆高中考来我们学校吧。”赵佑宁眼睛闪闪亮:“你不是体育有特长吗?肯定能进。以后斯江你也考来我们学校,我们还能一起住校,多赞。” 景生摇头:“算了,我还是喜欢我们学校。我没什么远大志向,能花最小的力气考个不错的大学就好了。” 斯江一愣,她一直以为景生是很热爱学习有远大志向的。 “我考不上你们学校啊,而且我也不能住宿,我得照顾我外婆和斯好。”斯江放下碗:“阿哥,你将来想考哪个大学?想做什么工作?” “大学还没想好,计算机、工程技术类的都不错,将来好找工作就行。” “赵佑宁你呢?物理学家还是数学家?还是计算机专家?反正你将来肯定会成个什么家。”斯江压下疑问,转头问道。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赵佑宁挠了挠额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没想好,我自己更喜欢计算机一点,可以自己设计程序特别有意思,特别希望我国的计算机水平能赶上欧美,至少赶上日本。你呢斯江?你想当记者还是作家?还是老师?” “将来我想考政法学院。”斯江毫不犹豫坚定地说:“我要做律师。” 景生听到她铿锵有力地说出新理想有点意外,以前斯江说过的理想都和文字相关,突然就变了方向,肯定和南红的事有关。 “律师?给犯人辩护的那种人?”赵佑宁也颇为惊讶。 “不叫犯人!叫被告!”斯江瞪了赵佑宁一眼。 “哦,对不起。” “我想做的是那种真正的了不起的律师,不是现在这种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律师。”斯江拿出一堆剪报,翻到一页指给他们看:“你看这个案子,被告的小伙子因为这个台湾起义回来的飞行员的车灯晃了眼,拦住车吵了一架推搡了几下,结果这个李律师连无罪辩护都不被允许做,领导不批准,他只能推掉这个案子,小伙子最后被‘从重从快’判了刑去坐牢,你们不觉得不对吗?我们何老师说了,这叫人治不叫法治,法律如果分贵贱贫富区别对待的话,就变成了一纸空文,受害的永远是普通老百姓,会变成整个社会不安定的根本因素。” 赵佑宁仔细看那篇报道,只要是斯江感兴趣的他都想了解,而且他有点压抑不住的激动,这样的陈斯江他第一次见到,慷慨激昂充满理想忧国忧民,和那些只喜欢说电影电视吃吃喝喝的女孩完全不一样,嗯,他没觉得那样的女孩不好,但是斯江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更——钦佩、欣赏。 景生凑过去看了看,文章里明明说的是另一回意思,强调了这位飞行员的功勋,还有他作为人民 *代表享有人*大“保障代表人身安全”的权益,借此提醒广大读者,切勿在生活中因小事一时冲动丧失理智构成犯罪行为。 “你这倒很像你小舅舅了。”景生看着斯江笑:“他就特别擅长从新闻里读出背后的内容。” 斯江停下笔想了想,高兴起来:“真的吗?!我要有小舅舅百分之一,不,千分之一的厉害就好了。”她最近和何宏伟老师以及周老师聊得多,自己感觉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迫不及待地和身边的人分享:“我看了好几本国外写律师的小说,特别有意思,原来律师不仅给好人辩护,还会给坏人辩护,所以四人帮上法庭的时候,国家还给他们指定了律师。还有欧美国家的疑罪从无你们懂吗?如果我们这里也有这个规定,大姨娘就不会这么倒霉,真的,她根本不会被关那么久还不能打电话。” 说起南红斯江又低迷下去:“我知道警察都是为了抓坏人,但他们抓错人了怎么办,被冤枉的人一辈子就完蛋了,他们的家里人会很惨很惨。谁来赔偿他们?”她挺直了腰:“我要做一个能帮到这些人的好律师。哪怕只能帮一个也行。” 景生心里微微叹了口气,翻了翻厚厚的剪报:“上面不允许你帮你也没办法。你还是当老师吧,老师好,没人管,只管人,还有寒暑假,你不是想有时间有钱了后就去新疆去北京去美国?” 赵佑宁表示不同意:“律师挺好的,我觉得斯江你可以,你的理想很了不起,能改变别人的命运,改变社会,甚至让我们国家变得更好。法律也是人定的,说不定你将来能成为制定法律的那个人,就可以帮助到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了。” 斯江眉开眼笑:“谢谢你的鼓励!现在都开始整党和清除腐败分子了,国家在进步,文明和法治当然也会进步,将来这种粗暴偷懒一刀切宁可杀错一万不能放过一个的做法一定会被取消的。”见景生和佑宁都很诧异的模样,斯江咳了两声眨了眨眼:“这些不是我说的啊,我没这么厉害,是我们何老师说的,我相信何老师,等我们长大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好,我将来第一个案子就要帮大姨娘洗清冤屈。” 景生和佑宁听着斯江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和何老师周老师他们的谈话,她的思维跳跃得厉害,往往上一句在说一个话题,下一句已经跳到其他时间的另一个话题,不过他们并不在意。 赵佑宁热血澎湃地觉得他们也会像斯江小舅舅那样,成为改变国家的一代人。景生却时时提醒她哪些是“大逆不道”的话语,绝不能在外头提起,他理解斯江因南红出事后发生的转变,却又不大愿意她从一个敏感多思的爱好文学的女孩变成尖锐愤怒的热衷于讨论政治问题的女青年。但这个转变,他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一切会变得更好吗?也许会,也许不会。景生只看得到人性里最丑陋的部分,人心里最险恶的部分,他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他也不关心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他和姆妈吃过太多苦,他感激不起来也憧憬不起来。他只看得见自己身边小小的世界。 斯江在新的日记本上写了今日的结语:愤怒出诗人。 景生愣了愣:“你又要当诗人了?” 赵佑宁兴奋地问:“你是不是还搜集了很多诗歌?能给我看看吗?” 斯江怀疑他们刚才的共同语言都是假的。 第168章 还没来得及畅想如何征服星辰大海,赵佑宁就暴走了。 他从万春街回到康家桥时,心情十分愉悦,吃饱喝足手脚暖和,热血澎湃,回味着斯江的理想,觉得将来大家可以携手共进,一进弄堂里,就有好几位阿爷阿奶提醒他:“宁宁啊,侬一位阿姨有交关亲眷来了哦。(你家那个阿姨有很多亲戚来了哦)” 佑宁笑着点点头,并不在意。去年国庆节时,他无意间听到贾青青对他爸说希望很快能怀上孩子,他承认自己当时有一点点贪心,期盼他爸爸能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不着急也好。然而他听到的是男人笑着说“那就得多努力努力”。在男女暧昧的喘息声中他几乎是飞奔着逃出康家桥的,跑到西宫的湖旁边才觉得自己太可笑,这个家里他已经变成了多余的人,他不后悔当初决定留在上海,这里有他的学校老师同学,还有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他不想去异国他乡从头来过,或者说骨子里自私懦弱的他并不想面对经常发病的姆妈。他先抛弃了母亲,然后被父亲抛弃,活该。后来他向学校申请跳级,顺利升入了初三,这样就能尽快地离开这个家。 然而纵使他已经把自己从这个“家”里剔除了出去,也不在意失去自己的房间,但当他走近门洞时就觉得不对劲。有人在动他的钢琴,而且非常粗鲁,几乎是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琴键上,一下又一下。前天刚刚有调音师来调过音,父亲曾答应无论如何这台钢琴不会被卖掉被送掉,这是当年外公的钢琴,被抄走后姆妈好不容易从淮海路国旧货找回来的,钢琴背后刻着姆妈和的舅舅名字,是她们小时候调皮留下的印记。 赵佑宁几步蹿上楼一把推开门,喧闹的屋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宁宁噶早就回来啦?”贾青青赶紧朝自家二哥使眼色。琴凳上坐着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把踩在琴键上笑着扑腾的小男孩拎了起来,男孩立刻不乐意地挣扎尖叫起来,穿着鞋子的小脚在黑白键上乱蹬,钢琴发出一声声猝响,嗡嗡的共鸣在赵佑宁耳朵里炸开。 贾青青看到赵佑宁的脸色,忙解释道:“不好意思啊宁宁,小东西特别欢喜欢你的琴,电视都不要看。你放心,他刚学会走路没多久,今天都没怎么下过地,脚上的鞋子很干净的。阿哥,快点把宝宝抱下来呀。宁宁要练琴了。” 男人笑着转向赵佑宁:“唉呀,你看,宝宝太喜欢钢琴了,要他下来他就哭闹。宝宝,让表哥再给你白相(玩)两分钟好不好?你听话啊,两分钟我们就下来。” 餐桌边和沙发上的五六个人又开始聊天说笑。 “宝宝都说了青青肚皮里是阿哥,肯定要生儿子的。” “对对对,三岁前小孩都有天眼的,看得不要太清楚哦。” “阿嫂,到底是青青有福气呀,屋里噶气派格,冰箱空调钢琴,小家伙真是会投胎。” 钢琴不断地呐喊着,掺杂着幼童天真快活的笑声和尖叫声。 门“嘭”地被撞上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走开。”赵佑宁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走到钢琴边,微微颤抖的手放在了琴盖上,低头看着高音区的黑色和白色低声说:“别碰我姆妈的琴,走开。” 青年别过脸去喊贾青青:“哟,阿妹,你家小赵同学怎么这么小气啊,小阿弟白相白相——喂!” 琴盖“轰”地一声砸了下来,踩在琴键上的男孩被赵佑宁一把扯回他老子身上,有一瞬间的失重,小嘴张了张,嚎啕大哭起来,拼命拍打着琴盖。 “你干什么?差点砸倒我儿子,册那,青青,你别管啊,今天我要教训教训他!”男人气急败坏地把儿子抱到沙发边塞给老婆,撸起毛衣袖子摆出了长辈的款。贾青青皱着眉帮忙哄侄子,心里却很慌,她自己一直想摸摸这台琴,但是赵衍不让她碰,她看到赵佑宁每天弹琴的样子就觉得很憋屈,好像那个神经病女人还霸占在这屋子里盘桓不去,今天她是故意打开琴盖让小侄子去弹着玩的,想着有这么多亲戚在,赵佑宁脾气又一向好,撞上了肯定也不好说什么。 赵佑宁不响,重新打开琴盖,从琴凳里取出软布和圆刷开始认真清洁钢琴。 男人冲了过来,到底不敢动手,在旁边毫无意义地踱步,用嘴巴教训着赵佑宁,赵佑宁却只当他是空气,男人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越发恼火起来。 “你爸还一直说你性格好脾气好成绩好,没想到你对一个一岁半的小朋友也下得了这种手,我看你就像你妈,脑子也有点毛病,最好也去看看医生——啊!” 琴盖再次轰然合上,钢琴上摆放的花瓶砸在了男人身上,花瓶碎了,男人一身的水渍,滴滴答答,碎玻璃飞出去老远,琴凳上也撒了不少水。屋子里的人尖叫叱骂声此起彼伏。 赵衍拎着两袋子熟食一进家门,就看大舅子贾敏元正揪着自己儿子的衣领把他压在钢琴上打了一巴掌。儿子的眼镜飞了出来,掉在地上的一滩水里,镜片裂了。 “老公,老公!”贾青青捧着根本还没显形的肚子小跑着过来,一脸自责:“都怪我不好,宝宝一定要白相宁宁的钢琴,我没拦住,宁宁看到后就生气了,嘭地一句话也没说就把琴盖砸下来,差点砸伤了宝宝,我哥说了他几句,他就拿花瓶砸了我哥,都怪我不该让宝宝去摸吴老师的琴——”她身子一软就要倒下来,赵衍只能丢下手里的熟食先把她扶好。 赵佑宁只比贾敏元矮半个头,常年游泳,进了中学后体育课也认真得很,先头贾敏元动手没讨着便宜,他是听见赵衍上楼才犹豫了一下没还手的,这一巴掌打在脸上他没什么痛觉,他只是想知道亲眼看见他被打,身为父亲的那个男人会怎么做。 贾敏元尴尬地站直了身子,越发憎厌赵佑宁,觉得这个拖油瓶太狡猾,故意让自己打了这么一巴掌,好让赵衍护着他。 赵佑宁看着赵衍把贾青青扶到沙发上坐下,弯腰捡起眼镜,手指抹了几下,毛毛剌剌的,他把眼睛戴好,平静地说:“他儿子用脚踩在琴键上,我让他们走开,他们不走。” 万春街 第103节 贾敏元跟在赵衍身后,嗫嚅道:“赵老师,你别误会,我就看着佑宁今天不太对劲,对着那么小的孩子下那么重的手,我到底也算是他舅舅,不能看着他——” “我舅舅早死了。”赵佑宁抬起头:“你说我像我妈一样脑子有病,现在你又抢着当一个神经病的舅舅,就为了好名正言顺地打我?” 赵衍的神色冷了下来,手也从贾青青的肚子上挪了开来。 “贾敏元,你这么说我儿子?” 贾敏元咋舌,吞吞吐吐说了几个不是没有。贾青青一把抱住了赵衍的手臂不让他站起来,顾不得难看,软声求道:“赵老师,赵老师,我有点肚子疼。” 贾家的亲戚们都不敢吭气,贾青青虽然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但贾家人在赵衍跟前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贾敏元靠着赵衍刚换了份体面的工作,贾青青每个月私下拿回来的钱就抵得上贾敏元一个月的工资。 赵佑宁垂眸笑了笑,拉开了大门,家里电话铃却响了,他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可能是姆妈打来的电话,知道他跳级后她说过寒假里会再打来的。 “宁宁,找你的。”赵衍轻轻搁下话筒,拧着眉看向贾敏元:“你们先回去吧,我就不留饭了。” 一屋子人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却忍不住跟贾青青一起竖着耳朵,想听听赵佑宁姆妈的声音,又担心万一赵佑宁告状,贾青青会不会吃亏。 打来电话的却是陈斯南。 “哈哈哈,宁宁哥哥,我现在给你打的长途电话不要钱,你跟我多说会儿话啊,大表哥他们才说了几句就挂掉了,太亏了。” 斯南乐呵呵地捂着话筒再次大声感谢陈东来的间接领导董局长。 不知怎么,听见斯南的笑声,佑宁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好。” “你今天不是去我外婆家了吗?怎么不留在那里和我阿姐他们一起吃晚饭?” “家里有饭。” “但你家有后妈!还有后爸!” 站在旁边的赵衍听得清清楚楚,眼皮跳了两下,莫名心虚。 赵佑宁却坐了下来,把话筒搁在了茶几上,掏出手帕来擦镜片。 斯南哇啦哇啦一片好心地再次提醒亲爱的宁宁哥哥:“天下后妈一样黑,你千万要小心,她们一心一意要赶你走,好霸占你的家产,还有那种恶毒的女人,一边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一边还会假模假样对着你爸哭着说,嘤嘤嘤都怪我,我没照顾好宁宁呀,啧啧啧,没脑子的后爸马上就偏心到她那边去了。” 贾青青差点没气得晕过去,压根没意识到这不是吴熙的声音,涨红着脸看向赵衍。赵衍却低头看着赵佑宁手里的镜片不响。他原想着自己是个有素质的文化人,总不能沦落到像贾敏元那样直接动手打回去给宁宁出气,宁宁受的委屈他会想法子弥补他,贾青青有点拎不清,他私下会再跟她说清楚一些,只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还是要给她点面子。现在被电话里的小孩子一通嘲讽笑骂,他有点无地自容了,尤其那句巧合得不能再巧的都怪我,对他的智商真是莫大的侮辱。 “好,知道了,我会当心的。”赵佑宁笑着应道,他突然就完全不在意父亲怎么想怎么做了。也没有拿起话筒的意思,甚至希望斯南再说一些这样的玩笑话。 “对了,我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啊,但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你说。” “哦,不是一个惊天大秘密,是两个!第一个,原来我姆妈认识你姆妈,你外公就是我姆妈的钢琴老师,怎么样?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赵佑宁嘴角忍不住又翘了起来:“意外,惊喜,那你姆妈也算是我的——”怎么叫才合适呢? “师姨娘,哈哈,四舍五入,你也算我的表哥了。” 赵衍皱了皱眉,原来那个陈斯江在新疆的姆妈竟然是吴熙父亲的学生…… “第二个秘密,我爸单位的小何阿姨说,你后妈肯定很早就和你后爸乱搞男女关系了,要不然不会你妈一走他们就马上结婚,他们两个真不要脸,要是你后妈敢欺负你,我就帮你写举报信,举报她这个女流氓!” 贾青青真的晕了过去,肚子一抽一抽地真的疼得很。 赵佑宁挂电话时,屋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他把花瓶碎片收拾掉,拖了地,重新清洁了钢琴,钢琴上的银色相框里,姆妈抱着小时候的他,在奉贤的海边微微笑,给他们拍照的那个男人,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也即将是别人的父亲了。 他把相框拿了下来,收拾了简单的几身换洗衣服和满满一箱子的学习用品,从钱包夹层里取出一把钥匙捏紧了放到裤袋里,愚园路宏业花园里的外公外婆家,空了太多年,他们一定很高兴他搬进去。 —— “哇!我太牛逼了,我简直是鉴婊达人,还是远程的那种!你后妈放现在绝对是妥妥的绿茶、白莲、小三,会被网暴的那种,啧啧啧,算她运气好,只是被我骂了几句。好险,谢谢她没再敢怎么你,不然我差点变成我最讨厌的举报精,啧啧啧。” 听赵佑宁无意提及为什么那时候会搬出康家桥,斯南得意得尾巴都要翘到天花板上了。 “我真是个天使。” “我绝对天赋异禀。” “赵佑宁,你是不是欠我一个很大很大的人情?” “你打算怎么还?” “十块钱?赵佑宁你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马上都要2020年了,对我这个天使至少要包一个的五位数的大红包吧?” “少一点也可以,那就19999吧。” “22222?你是不是在内涵我?来来来,多内涵几次,天天这么内涵我,快,马上,现在,come on!” “什么中年妇女?我明明是中年养生少女好吗?我永远今年二十明年十八!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会说话很讨人嫌?” 第169章 赵衍心里虽然不快,但只能陪着贾青青去一妇婴挂了急诊。贾敏元等人跟糖葫芦似的串成了一串,任凭赵衍怎么明示暗示,都不肯先走,非要留下给贾青青撑腰,话里话外都是说一旦人要有个好歹,赵衍该怎么补偿。 婚姻乃两姓之好,但赵衍没体会过结仇远比结亲容易,也没有应付妻族的经验,只能一昧地沉着脸拧着眉表示他的不愉快。他和吴熙是小学同学,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吴家出事的时候,他才刚留校任教,还是位一腔热血的青年,从医院把吴熙接回了自己家里照顾,差点跟家人决裂。 他怜惜她的不幸,仰慕她的才华,当然也沉迷于她的容貌,他成了吴熙的一道光,照亮了她,升华了自己。两人领了结婚证没多久就下放去了奉贤,他们当然有过很苦也很幸福的一段时光。 吴熙生了儿子后眼里就只有儿子,夫妻三年没有同房,等吴熙努力重新打开自己的时候,发现她枯萎了,无论两人怎么努力,除了疼还是疼,头破血流也没用。吴熙哭着提出离婚,赵衍还笑骂了她几回。他调回学校后,以为一切都会更好,但事不从人愿,吴熙的情况比在奉贤的时候糟了很多,她四处申诉,在宏业花园旧居里一坐就是一整天,情绪经常崩溃,很快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吴老先生平反后,她回到了音乐学院任教,两人因为对赵佑宁不同的期望和要求,矛盾越来越深。久病无孝子,何况只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夫妻。赵衍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次吵架后两人几乎不再说话了。 吴家从来没有亲戚和他们往来,以前是不敢,后来是不好意思。所以赵衍发现贾家人完全不把他当外人的时候,膈应了好几个月才缓过来。他们言语粗俗毫无品位,住在筒子楼里,吃饭咂嘴喝汤唏哩呼噜响,打喷嚏不捂脸,不称他为赵老师,叫他女婿、妹夫,虽然他的确有了这些新的身份,但听起来依然很不习惯。他们提要求的时候总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开口借钱,从来不打借条也不提还钱的时间,张手要工作,好像他一个大学老师是人事部的领导,嘴巴一开一合就能搞到一个好单位的好工作。但每当贾青青卑微无助地哭着哀求他时,他不忍心不给她面子。那个家好歹还是支持她读书的,他勉强把粗俗理解成朴素,贪婪理解成维护,再三提醒贾青青她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女性,没必要和原来的家庭保持过度密切的关系,要把注意力放到她和他的新家来。她懵懂地崇拜地看着他,表示一定按照他说的做。 然后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当然是高兴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完全不重要,他已经有了宁宁这么出色的儿子,老二可以随性一些,他希望他(她)能在这个太平新世界快乐地长大。但很显然,贾家这些人不肯太太平平。 贾青青有先兆流产的症状,出了点血,这个没有对症的药,只能吃点黄酮素。值班医生让她回家好好休息,保持心平气和,不要操劳,要是吃了几天药还流血不止就直接去产科病房找医生。贾青青急了,非要留院观察。贾敏元几个立刻闹腾起来。 “大肚皮都流血了,你们怎么能赶她回家,出了事你们谁负责?” 这时候粗俗有粗俗的好,要赵衍一个人在,肯定听医生的话回去了,但贾家人不同,他们除了要表现出作为娘家人多么给力外,还要在赵衍面前展示出“团结就是力量。” 闹得整个急诊室鸡犬不宁后,贾青青心满意足地被收进了妇产科病房,贾家人心满意足地炫耀过自己的功劳后离开了。等拍好片子已经晚上九点钟,医生照例询问了一些事,贾青青句句暗示自己是被霸道凶狠不讲理的继子气到流血的,直到看到赵衍眉心间的川字纹才打住。 “以前流过产吗?”医生抬起眼平静地问:“请照实说,不然以后发生什么事,会影响医生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是不负责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帘子外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刺耳尖锐起来。赵衍的视线停在贾青青的脸上,那张年轻姣好的面孔上,写满了恐惧和难堪。 片刻后,贾青青低下头颤声说:“有过。” “几次?” “一、一次。” “请说实话,只有您配合我们,才能保护好你自己,才能保护好胎儿。” “两次——真的就是两次。”贾青青捂着脸哭了起来。 帘子掀开又落下,赵衍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医生又说了什么,他完全没留意。 “赵老师!”贾青青哭着抱住了赵衍的手臂:“赵老师对不起,我,我,我是受害者,我没办法,我不敢想起以前的事,一想我就宁可去死,我是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敢说,我怕你看不起我。” 赵衍扯了扯胳膊,慢慢扭头看向她,脖子硬梆梆的,关节咯噔了一下。他别扭地假装平静:“我记得我问过你——”他们第一次的时候,她流了血,他惊讶地问了一句,她害羞地说不疼,她一直在等他。 “是我骗了你,赵老师,对不起,我真的不敢说实话,我怕你生气怕你嫌我脏,怕你再也不要我了。赵老师,求求你,看在宝宝份上原谅我吧。”贾青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现在恨死了自己,她脑子哪根筋不对了,非要留在医院。 赵衍看着她蓬乱的头顶心,半晌才问:“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出口就后悔了,立刻轻声说:“算了,都过去了,你不想说就算了。”他自问是个有教养的知识分子,并不被那些世俗陈念所禁锢。女知青遭遇到那种残酷的事他多有听说,真发生在自己妻子身上的时候他的确有点反应不过来,但毫无疑问他应该更体谅她关心她怜惜她。 贾青青犹豫了一下拼命摇头,往前蹭了两下紧紧搂住了赵衍的腰:“赵老师,我真的不想说,我好难过,求求你,别逼我。” 赵衍摸了摸她的背,叹了口气:“我不是要逼你,我自己也是离了婚有孩子的人,我不在乎你和别人有过什么,但——” 吴熙离开后,贾青青突然冲到他办公室哭着说她有生之年终于能说出那句话了。 “赵老师,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喜欢你好几年了,以后让我照顾你吧。” 他被她的热情吓到了,贾青青做他的研究生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她喜欢自己,但他没有那个心思,也不能搞师生恋,只当做不知道。她是下乡插队的知青,表现突出被公社推荐进的大学,算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文化基础不好,但人很要强,所以他对她也格外耐心一些,指导得多一点。 沉默良久,赵衍轻轻扶起贾青青让她躺下安心休息。 “我出去抽根烟。”赵衍刻意地比平常更温柔了一些。 贾青青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指,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心里又崩溃绝望又侥幸自己还是糊弄了过去,赵衍是个很温和大度的男人,思想开明,私下对美国嬉皮文化和性解放都有宽容的态度,这也是她一门心思盯着他的原因。她没办法,家里拿捏着她下乡时的把柄,恨不得榨干她,她厌恶他们却甩不掉他们也不敢甩。她做错了什么呢?她只是被迫选了能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的那条路而已。在轻松和困难之间,谁会自愿选难的那条路呢。 —— 第二天,赵衍去宏业花园接赵佑宁回家,父子俩谈了许久。贾家的人不会再去康家桥,也不会再有任何人动他的钢琴,小孩子生下来跟着贾青青至少三四年,所以他的小房间先不动,等他上大学了再说。 “小贾其实是个很可怜的女人。”赵衍没有详说,隐晦地提了提。 “她人品不好,不过我没有不让你和她在一起的意思。”赵佑宁淡然地换上新配好的眼镜,扫了父亲一眼:“不关我的事,跟我没关系。” 赵衍只当他少年意气,把话反着听了,又委婉解释了一下自己昨天没有动手教训贾敏元的原因。 “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以暴制暴没有用。如果你总和傻子计较,你自己就也成了傻子。”赵衍抬出了尼采:“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所以我左脸被打了一个耳光,应该再送上右脸给他打?”赵佑宁心平气和地反问,顾阿婆昨天对着他们三个讲马太福音,今天竟然直接被他借用了,真是讽刺。 最终,赵衍说了一句:“宁宁,爸爸和妈妈虽然分开了,但我们还是你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你也是我最亲的人,没有之一,你放心。” 赵佑宁扭头看了看他,大步超过他往前走:“你才是你自己最亲的人,我也才是我自己最亲的人。” 赵衍一怔,没来得及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匆匆追了上去。 第170章 赵佑宁坚持留在一个人在宏业花园过寒假,只肯回康家桥吃年夜饭。赵衍拗不过他,勉强应了,陪着去杂货店买齐了生活用品,又取了一百块钱给他吃饭零花,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好在吴家老早是装了电话的,停用了十几年,不知道吴熙什么时候又接通了,这样能和康家桥的家里天天通电话,倒很便当。 等赵衍一个人走上愚园路往一妇婴去接贾青青出院的时候,越走越窝塞,越走火气越大,当然不是对佑宁的火,而是对贾敏元的火,至于有没有对贾青青的火,赵衍自己也说不清楚。贾青青怀疑自己怀孕后,不肯去静中心检查,也不肯去长妇婴,非要国妇婴和一妇婴二选一,说自己在社科院上班,淮海路离这两家近得多,不耽误时间。为此赵衍特地和一个学生打了招呼,走了他老婆的路子,说好两个月后去一妇婴建档。结果昨天贾青青去急诊,闹了一场不说还查出了流产史,今天一早学生就打来电话致以亲切的慰问和善意的暗示,表示自己老婆一定会和同事们打好招呼,妥当照顾师妹兼师娘。赵衍对医生的医德并没有过高的期望,复旦的一医大和交大的二医大,妇产科、肛肠科的实习生们传出来的“笑话”最多,连他也常有耳闻。他能够接受贾青青作为受害女知青遭遇过的不幸,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笑话里的主角。前者基于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同理心和人道主义,后者是爱惜羽毛珍惜名誉,在赵衍看来,这两者并不矛盾。 贾青青一声不吭地回到康家桥后,请了几天病假,专心养胎,家里没有了赵佑宁,连钢琴上吴熙的笑脸也消失了,她阴霾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然而到了小年夜,贾敏元突然不请自来。 “我打了外甥,是我不对。”贾敏元把手里的一瓶茅台酒和一条中华烟放到桌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贾青青,却对赵衍说道:“我上门来给妹夫和外甥赔个不是。” 贾青青吓了一跳,赵衍却皱了皱眉把东西推了回去:“这些我不收,你拿回去。”他也看向贾青青:“上次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 “不,不是我叫阿哥来的。”贾青青细声细气地解释,小心翼翼地看着贾敏元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阿哥侬是有啥事体伐(哥你有什么事)?单位放假了伐?放几天?” 贾敏元笑道:“放几天?要一直放下去喽。阿妹侬勿晓得?就因为我打了外甥一巴掌,妹夫就让我们单位领导把我清退了。” 贾青青吓了第二跳,浑身发冷,怯怯地看向赵衍。 赵衍脸上淡淡的:“一码归一码,你打了宁宁,他不认你贾家这门亲,这件事已经了了。至于你被清退,龚经理倒提前跟我提过,是因为你两次值夜班溜号。电视机厂仓库这么重要的地方,万一失窃失火,你玩忽职守是要坐牢的。” “格么我还要谢谢妹夫救了我?”贾敏元心虚,声音越发响了起来。 “那倒不用客气。”赵衍低头喝了口茶:“小贾你还是叫我赵老师比较好,毕竟我比你大十岁,教你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也是应该的。你要明白,是你找工作,不是工作找你,现在待业青年几十万,国营单位根本不缺人,在你前面通过各种关系要塞进去的人将近二十个,为什么是你去当这个保管员?还能当合同工?” 万春街 第104节 “当然是因为龚经理的儿子是你的研究生。”贾敏元朝贾青青喊道:“阿妹,你现在是赵老师的老婆,升级了,了不起,以前你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现在都要喊你师娘了吧?怎么龚经理这点面子都不给赵老师?侬港伊推板伐?(你说他差劲不?)” 贾青青把他往外推:“走,出去出去,你跟我说就行,不要找赵老师,你知不知道赵老师为了给你安排这份工作花了多少力气,光小龚那个论文他就改了整整一个礼拜,还要帮他上期刊,不是你自己出的力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值班都要开小差,你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贾青青气得要吐血。 贾敏元哪里肯走,他认准了赵衍因为那一巴掌故意刁难他,要不然他上了半年班,为什么临到这几天才要清退他,他又不是第一次溜号。再说要清退也轮不到他,这仓库里莫名其妙出现的损耗,他一分钱好处还没捞到,肯定不是有人嫌他碍事,趁机赶他走。 两兄妹推推搡搡的,贾青青在家躺了几天,越躺人越没力气,脚下一崴,楼梯口踏了个空,屁股落在楼板上,咚咚咚滑下去了三级才抓住了栏杆。贾敏元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只手伸向她背后捞了个空。 六周的胚胎,大约0.85厘米,重3克左右,男人对于这样一个微型生物体很难产生出深厚的感情,大多数男人甚至在看到出生后的婴儿也体会不到“血浓于水”的本能,部分男人终其一生也没学会爱自己的孩子。赵衍对贾青青的流产,遗憾有,悲伤有,但也有一丝不足以为人道的轻松。 这个年当然是过得最糟心不过的。贾青青在静中心的病房里躺了一个礼拜,年初五出的院,整整七天,没一个医生护士问及她以前的事,她疑心一妇婴的那个医生是故意的,但也只能把恨意叠加在罪魁祸首贾敏元的身上。好在她万事向前看,确定了自己还能再怀孕只是要注意避免习惯性流产后,她立刻把重心放回了赵衍身上,一回到康家桥,白天忙着搞卫生洗菜做饭,夜里自怨自艾哭得两眼红肿。赵衍对她生出不少歉疚和怜惜之情,毕竟贾敏元的工作的确是他一个电话搞掉的,那人混不吝到这个地步,真的做下去肯定也要出大事,到时候给龚经理惹了大麻烦就更糟糕。 —— 小年夜前夕,斯江突然发现大舅妈的照片被挂在了客堂间的墙上,才知道东生食堂已经易主。 “阿舅老啦,做不动喽,要休息个一年半载的。”顾东文躺在躺椅上轻轻摇晃,笑着让斯江给自己泡杯茶来:“以后就靠顾景生你和斯江养活我这个老头子了。某人的压岁钱好像很多嘛,我要求也不高,一天一包烟一瓶酒,有肉吃就行。” 景生似乎早就知道了,毫不惊讶,把角落里的几个袋子和箱子搬出来清理。斯江懵里懵懂地泡好茶送到舅舅手里,坐在他身边盯着电视机发呆。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好像会很隆重,《三笑》的演秋香的香港演员陈思思也是主持人之一。顾阿婆拍了拍斯江说道:“你阿舅歇歇蛮好,开饭店挣的就是辛苦钱,累死苦死人的活,这几年一个好觉也没睡过,人都瘦了七八斤。” “千金难买老来瘦。”顾东文乐呵呵地伸手在斯江面前晃了晃:“囡囡,戆忒了(傻掉了)?电视噶好看?联欢晚会要大年夜才正式开始呢。(傻了?电视这么好看?)” 斯江眼睛里涩涩的:“阿舅你看这个游本昌,是戏剧学院出来的上海演员,姨娘认识他的,国庆节的时候还说起过他要去晚会上表演呢,原来真的有他的节目,我要写信去夸他。” “不知道。说小品的演员我只喜欢陈佩斯。”顾东文问自家老娘:“姆妈,你喜欢秋香伐?” “还好。”顾阿婆照例答道:“香港的女演员嘛,总归还是要比刘晓庆她们这批人灵一点,洋气得很,不过比不上阿拉囡囡。” “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马桶还是自家的香啊。”顾东文呵呵笑。 斯江回过神来,不依不饶地去挠阿舅的痒:“大舅舅最戳气了,谁是瘌痢头谁是马桶啊!阿哥快来帮忙,阿舅说你是瘌痢头!” 景生在结最后一个月的流水,闻言只抬了抬头:“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啊,狠一点,再狠一点。” 斯江像猫一样挠了几下,笑着笑着就哭了:“我怎么还不长大呢!我要是个大人就好了。” 景生停下手:“你是大人就怎么样?” “我就挣很多很多钱,把阿舅的饭店买下来,给姨娘和阿大伊拉很多很多钱。”斯江趴在躺椅扶手上抽泣。 “囡囡你靠什么挣很多很多钱啊?”顾东文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问。 斯江闷声道:“我——,要么去当演员行不行?大家都说当演员挣很多很多钱。” “去去去。”顾阿婆伸出小脚,轻轻点在斯江腰上:“好人家的孩子不当戏子啊,你好好读书将来当那个什么讼师去,那个又体面又能挣大钱。” 顾东文笑得不行:“新社会了老娘,什么戏子不戏子的,演员,那叫演员,是个很有钱途也很辛苦的正当工作。” 顾阿婆拿眼觑他,冷笑道:“你老娘虽然不识字,走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呢,有什么不一样?以前我们扬州,再有名的戏子,官老爷让你去唱堂会,你敢不去?你太外公当年就养了十几个戏子,一打仗,他们是最早逃掉的,还偷了好多东西,连大烟都偷。反正咱们家的孩子,哪怕去扫厕所捡垃圾,也不许去当戏子。” 顾东文抬起手:“行行行,当初人家请南红去拍戏,您老人家可是拿着菜刀冲进电影厂里去的。放心,斯江就是随口说说的。哈,看来斯南这个提刀就上还是从姆妈你这里祖传下来的,怎么全赖在我头上了真是。” 顾阿婆笑着去打他,斯江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外婆居然还有这样腐朽的旧思想,明明她老人家最喜欢王文娟徐玉兰严凤英马兰刘晓庆潘虹张瑜龚雪这些漂亮的女演员,不但爱看电影还爱上戏院去看戏,这两年还和朱家阿奶她们组成了一个万春街老太团,集资送花篮呢。 “外婆,你这样想是不对的,这叫歧视。”斯江努力纠正老太太:“职业不分贵贱,人人都是平等的,有人喜欢演戏热爱演戏,用自己的本领去换取财富,是很正当的——” “好好好。”顾阿婆笑着点头表示受教:“知道了知道了,笑贫不笑娼嘛,卖手艺卖脸卖身子都平等,好了吧?” 陈-秀才-斯江不知遇到兵说不清,遇到老太婆更说不清。 “反正你和景生、斯南斯好,谁也不许去当戏——演员啊。”顾阿婆不放心地看了看景生:“好在现在不行(流行)你这个模样的,人家都喜欢唐国强郭凯敏那样浓眉大眼的。” 景生黑了脸:“我不想当演员。” “这就对了,是我的乖孙子,好好上大学进个好单位才是正理。”顾阿婆瞟了斯江一眼,意思是看看你阿哥,学着点。 被这么一打岔,斯江的忧伤倒真的变少了一些,她半夜醒来,想到阿舅为了让姨娘一家去香港后能落脚得轻松一点,把辛苦了五年的小饭店转掉了,可是姆妈知道大姨娘出事后,却只怪姨娘不老实本分地做人,还警告她必须专心学习不许早恋不能染上爱慕虚荣的毛病。斯江竭力想替姆妈辩解,她就是那么一个古板到不通情理的人,就是一个不大会说话的人,可是想得越多,眼泪流得越凶。 顾阿婆醒了,看看外孙女一抽一抽的后背,叹了口气地拍了拍她:“好了,囡囡,覅哭了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阿舅做饭店多少辛苦啊,不做了也好的。” 斯江转过身伏到外婆怀里低声说了好几句对不起,不知道是替姆妈说的,还是懊恼自太小什么忙也帮不上。 “戆徒哦,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能活着就没事,有手有脚还能饿得死人?”顾阿婆闭着眼低声背诵了起来:“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 在外婆的念叨中,斯江躺平了身子,渐渐平静下来,身边的小胖子翻了个身,腿搁在了斯江肚子上,一双小手臂牢牢抱紧了斯江的脖子,动了动大头,突然在睡梦里咯咯笑了两声。 “阿姐,阿姐。” 斯江的心都化了,她转过身贴住了斯好的胖脸颊,像外婆拍自己那样轻轻拍着斯好的背:“阿姐在这里,乖宝宝,睡吧,睡吧。” “哈利路亚。”小胖子嘟囔了一句,推开斯江使劲蹬起被子来,又大声嚷了一句:“哈利路亚——” 顾阿婆笑得合不拢嘴,她就知道,这个家里第一个得救的肯定会是斯好这个乖小囡。 第171章 斯南在乌鲁木齐过得很是快活惬意。陈东来和顾西美不知道在忙什么,放了寒假就把她丢在石油管理局分公司,天天一个空饭盒一块钱一斤粮票,任她折腾。她靠着漂亮的脸和甜甜的嘴两三天就在分公司里里外外混出了名声,还收获了不少“兄弟姊妹”,十几光人成天在楼道里声嘶力竭地高唱香港电视剧《再向虎山行》的主题歌:“老包!喂!老包!”至于谁是老包,当然是模仿“夺命长枪”招式最多的斯南当仁不让。等后来回到上海,陈斯南赫然发现这首脍炙人口的主题曲原来不是“老包喂老包!”而是广东话“留步!喂!留步!”于是包斯南只好变成了留斯南…… 顾西美在忙着挣外快。陈家分家分得她元气大伤,她跟陈东来抱怨他两个弟弟不是东西,又撂下狠话:“老太太那点棺材本,迟早给他们两家也榨干去。三个姑娘拿了金条,隔山隔海的,以后一百样不管。反正我不图你家什么金子银子票子房子,但是将来你妈要有什么事,我也不会伸手,你不为我想,也要想想斯江斯南斯好,他们三个最后拿得到什么?全是别人的,不是钱多少的事,就是心里一口气下不来。”陈东来对两个弟弟自然是失望透顶,不屑与他们为伍,又因背着西美支援姊妹们十分心虚,便也不和她争,夫妻俩时而共同阵线齐声讨伐弟弟弟媳,时而自我激励身为知识分子就是要有骨气,不为富贵所淫,倒比以前更和谐了些。 暑假里,校长的女儿准备去广州参加“珠江杯”全国青少年钢琴邀请赛,请顾西美陪着练一练。西美钢琴丢下十七八年,为了当音乐老师借师大的琴房练过一阵子,心里没底,不料一看小姑娘弹琴气得半死,直骂庸师误人,手势乐感情绪哪儿哪儿都不对,别说比赛了,搁以前在吴先生门下,戒尺能把爪子都抽肿了。她板着脸发了一通火,校长却高兴得不行,说严师才能出高徒,把原来的钢琴老师辞了,请顾西美专门指导。 因为是领导的女儿,西美象征性地收两块钱一堂课的酬劳,一个暑假挣了近两百块。小姑娘琴艺提升得快,左邻右里听在耳里,很快全市教育系统的领导们都知道了小顾老师钢琴教得好,于是顾西美又多了三四个学生,手上肉眼可见地宽裕起来。秋天校长的女儿从珠江杯拿了一个优秀奖回来,全市轰动,毕竟第一名是中央音乐学院附中的神童韦丹文,能拿优秀奖,意味着离那个级别的神童也不太遥远了。顾西美名声大作,到了寒假几乎忙成了陀螺,只是万万没想到当年被她无情抛弃的钢琴,竟然有朝一日成了她赖以扬名维生的技艺,每每思及恩师,她既惭愧又后悔,偶尔提了一回,被斯南两厢对照,竟扯出了赵佑宁家的旧事,更让人不胜唏嘘。 西美在电话里对着斯江把南红数落了一番,说归说,她心里委屈得紧。南红肯定没事,有事的话家里不能这么太平,但人去了哪里,东文和北武肯定知道,恐怕姆妈景生斯江她们都有数,全家上下,只她是个外人,被瞒在鼓里。为这个她又自己偷着哭了一回,哭完了心里发了狠,要让家里人知道虽然她被他们当成了外人,可她却还是拿他们当亲人的。大年三十一早,她把这小半年挣的钢琴教学费,加上分家余下来的钱,凑了一千块整,汇给了顾东文,怕引人怀疑,留言栏上一个字也没写,另打了个电话找景生,婉转地暗示了一句。 斯江大年夜才知道姆妈汇了一千块回来,她心里好受了一些。顾阿婆叹道:“你姆妈就这个德性,刀子嘴豆腐心,怨嘛她怨得最多,又胆小又怕事,心其实不坏。当年大地震,你小舅舅要借她的钱去唐山,她二话不说就应了,也不让还。你看这次你阿爷走了,她有没有争过房子金条什么的?嗐,她看不起他们吃相那么难看。可惜你姆妈啊就是个驴脾气,认定了我和你两个舅舅偏心你大姨娘,就是看不惯你姨娘,折腾了半辈子,唉,你姨娘呢,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 斯江和外婆舅舅打过招呼,牵着斯好下楼到灶披间拿吃食,准备去陈家吃年夜饭。门外的煤球炉子上炖着肠肺汤,锅盖一掀,鲜香中夹杂着热辣辣的白胡椒味,诱人得很。斯江咽了一口口水,拍开斯好去摸锅子的手:“当心烫到手。” “宝宝要切(切)!”斯好抱住阿姐的大腿撒娇:“阿哥烧格顶顶好切。(哥哥烧的最最好吃。)” “马屁要当面拍才有用。”斯江拖着这个胖挂件好不容易挪进灶披间,亭子间的冯阿姨正笑眯眯地看着景生颠锅说着喜庆应景的话。 “啊呀,景生结棍哦,真比那些大师傅还大师傅,将来子承父业,接手你家东生食堂,不得了,你爸把四张台子变八张,你肯定能把八张变成十六张、八十张,新雅杏花楼这种大酒楼都是毛毛雨。” 景生客气地笑了笑,转身见斯江进来了,指了指边上的食篮:“装好了,有一碗肠肺汤,当心点别洒出来烫到。” “谢谢阿哥。”斯江把斯好从自己腿上剥下来:“冯老师过年好,斯好,叫人。” “奶奶过年好。”斯好踮着脚去看景生锅子里的菜,又想去抱景生的大腿,被斯江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冯阿姨被叫成了奶奶,就有点不捂心,揭开自家蒸锅看了看,关了火端出盘子来给斯好瞧,又抬头问斯江眯眯笑:“要不要尝尝我家的白斩鸡?唉,还是羡慕你们家啊,你外婆婆舅舅还有景生个顶个地会烧菜,像我们这种妇女干部,年轻的时候忙着奋斗,现在忙着带接班人,一天到晚吃单位食堂,实在没空烧也不会烧,不过年夜饭也只好到新雅杏花楼随便买点现成的回来充数,来,吃吃看,这是新雅的白斩鸡,味道还是蛮赞的。” 斯江听着有点怪怪的,她对吃鸡说鸡已经有了点心理阴影,便笑着回绝了:“不用了,谢谢冯老师,我阿娘家也做了白斩鸡,我们先过去了。” “好好好。路上当心啊。”冯阿姨笑盈盈地把清蒸鲈鱼放进蒸锅里加热:“斯江你要不要上去换一身衣裳?大过年的穿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要大红桃红的喜庆,要是你大姨娘在的话——哎呀呀,我真是到了奶奶的年纪了,不说了,你们快去吧。” 斯江抿了抿唇,板着脸拎起食篮提溜着斯好往外走。景生淡淡地叮嘱了一句:“早点回来,少吃点。” 斯江道:“嗯,阿哥记得帮我留一大碗肠肺汤。”斯好也赶紧回过头喊:“阿哥,留红烧肉给吾,还有糖醋排骨油爆虾鱼头粉皮——” 冯阿姨昂着头端起白斩鸡上楼去,景生听着楼梯咚咚响,顺手揭开冯阿姨家的蒸锅,往那条鲈鱼上倒了小半瓶白醋。 “哎,奇怪,这清蒸鱼怎么一股酸唧唧的味道!”五分钟后,冯阿姨百思不得其解。 景生探头闻了闻,一脸认真地说:“馊了,冷的闻不出来,一热就散出味道了。你看,着鱼眼都掉出来了。” 冯阿姨不甘心,尝了一口后气得破口大骂新雅店大欺客,偏又不舍得不吃,索性起油锅要把清蒸鲈鱼搞成糖醋鱼,不会烧她倒是真的没谦虚,鱼一下锅,热油四溅,景生镇定自若地竖起锅盖挡住了头脸,冯阿姨嘴上脸上手上被烫了七八个燎泡,这个年过得很惨痛。 景生端着肠肺汤上楼,撞上擦好牙膏从亭子间里出来的冯阿姨,两人点了点头擦肩而过,景生突然冒出一句:“对了,冯老师,我大嬢嬢说过,大红倒算了,桃红是最俗气不过的,千万不要随便穿。不过我家斯江长得好看,倒是什么颜色都合适,谢谢您提醒了。” 冯阿姨被烫得七荤八素,下了灶披间看到那条狼狈不堪碎成几段的糖醋鲈鱼,才想起来自己今天围裙下就穿了一件桃红色的牡丹花纹中式棉袄。 —— 斯江带着斯好到了陈家,看见叔叔婶婶们跟打了鸡血似的孝敬阿娘,梳头、洗脚、剪指甲、捶腿,一样不落地抢光了往常她的活,阿娘却看起来更憔悴了,让他们别吵吵,吵得她头疼。她拉着斯江的手说两句就噙着泪念叨“东来啥辰光回来哟”,又抱起斯好亲上几口,哭着问宝宝还想阿娘伐,宝宝过了年回来跟阿娘过好伐。 陈斯好现在是一个很实诚的小胖子,含着糖嘟着嘴摇头:“覅,吾欢喜外婆屋里。(不要,我喜欢外婆家)”阿娘擦一把泪,轻轻打伊屁股:“侬只没良心格小东西!阿娘抱大侬格,侬现在心里没阿娘啦?(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奶奶抱大你的,你现在心里没奶奶了?)” “有阿娘,欢喜阿娘。”斯好搂住阿娘的脖子香一记她面孔:“宝宝欢喜阿娘,阿娘跟宝宝去外婆屋里睏高(睡觉)好伐?” 阿娘破涕为笑,刮了刮斯好的鼻子:“阿拉宝宝还是只小戆徒呀,多切点黄鱼汤,变聪明点啊。(我家宝宝还是个小傻瓜呀……)” 大人之间发生的事,小孩子们其实都知道,但是大人不让说,他们只能打打眉眼官司。陈斯军早就不和弟弟妹妹们混,照旧沉迷在《今古传奇》里,手边又多了几本《故事会》和《读者》,见到斯江看过来,挠了挠头:“不是你看的那种世界名著。”斯江随手翻了翻《故事会》,觉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稀奇地问堂哥这上面的故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陈斯军一口咬定全是真的,斯民斯强和斯淇说肯定是假的。争来争去倒把陈家这顿年夜饭争出了点热闹来。 这边热汤还没上,楼下就传来了景生的声音。 “陈斯江——” 斯江推开窗应了一声,才发现外面落雪了。纷纷扬扬碎玉琼芳,路灯下站着一个也穿着藏青色大衣的少年,正抬头对着自己看,他身后破旧的砖墙和水泥池子凝成了一幅画的背景,厚重又沉稳,细碎的弹格石子路上以他为中心晕出一团昏黄的光,飞絮飘洒其中,给他镀了一层舞动的柔光,又是另一幅画。斯江的心漏跳了一拍,跟着又抢跳了一拍。 心脏有问题大概是阿爷遗传的。斯江吸了口凉凉的空气,挥挥手:“阿哥!” “下来,放烟花去。”景生摘下手套接了两片雪花,滚烫的掌心里一点清凉转瞬消失不见,他笑了起来,柔声道:“看,落雪了。”似乎是在告诉斯江,又似乎是自言自语。 斯江第一次体会到美能杀人,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停跳了两三秒,甚至连呼吸都跟着停止了,整个人是晕的,什么时候关上窗,怎么领的红包,和阿娘说了几句话,完全没有印象,只记得这个春节,没有斯南,没有赵家阿大阿二阿三,连赵佑宁也没来万春街,但这许多的遗憾和哀伤里,还有这么一道温暖的亮色。 每当外婆背到“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斯江总会想起景生。 第172章 弄堂里的小鬼头们蹿来跳去,“呲呲”声不绝,仙女棒在雪花和笑声叫声中蜿蜒蛇行,拖曳出半长不长的灿烂星迹。骤然炸响的摔炮,总能把陈斯好吓到,小胖子脸上的肉动不动就抖上两抖,然后嘴一扁要哭不哭委屈地看向阿姐。景生和斯江笑得不行,一人拎住他一只手,玩起荡秋千来。 “一二、三!飞喽——” 斯好咯咯笑着喊:“还要还要,再来一次!” 回到顾家,肠肺汤还在煤球炉子上热着。亭子间的门紧闭,冯阿姨换了一身大红衣裳去居委会看春节联欢晚会,临走前特为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顾家,换了四只红烧狮子头,觉得略亏了一点,所以忍不住对肠肺汤表达了一番鄙视,顺便刺探一下顾东文和卢护士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斯江三个进门的时候,顾阿婆正没好气地念叨:“说得好像红肠不是肠似的,猪下水碍着她了?又不是没洗过就下嘴,谁能吃到屎啊。她那张嘴才像吃过屎的,天天说得自己多金贵多洋气,怪不得男人看见她就躲得远远的,当年我爸就不该贪老冯家那点钱,为了几顿大烟,好好的独栋房子,掺进来这么个人,天天堵心。” 卢护士笑着把留给斯江斯好的菜端了出来:“要是自己过得好的人,哪有心思给别人添堵呢,来,斯江斯好,这是给你们的压岁钱。” “谢谢卢阿姨。”斯江带着斯好说了一箩筐祝福的话,收起红包坐下喝汤。 顾东文拈了一颗松子糖含在嘴里:“我手上还有点余钱,想把亭子间买回来,如果北武七月份回国,还来得及把老房子翻修一下,最好造个自家的浴室,大家洗澡方便点。” 斯江眼睛一亮:“小舅舅真的要回来吗?小舅妈上次写信说戴维斯加州大学录取他了,我以为他要继续读博士呢。” 顾阿婆瞪了她一眼:“还读?!三十好几的人了,结了婚丢下老婆自己跑去读书,有没有一点良心啊,善让那么好的姑娘守了两年活寡,他再读读成狗子喽,不作兴的啊,老大你给北武写信,说他再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斯江吐了吐舌头,和景生相视而笑,她既希望小舅舅赶紧回国,又希望他读完博士再回,博士啊,多了不起。唉,做大人也很难,换成她肯定不知道该怎么选,一边是那么好那么好的善让舅妈,一边是自己的梦想和博士的头衔。好吧,她肯定选善让舅妈。 —— 仙女棒在空中画了一个圆,湖水里也倒映出一个迤逦的圆,斯江看着光影瞬间消失,忍不住问景生:“阿哥,如果你是小舅舅,你会怎么选?继续读书还是回来?” 景生不假思索地说:“我肯定就不会去美国读书。” 万春街 第105节 “欸?” 景生点燃了另一根仙女棒,在水面上飞快地舞出一颗树的形状,可惜火光稍现即逝,只出来了半棵树的样子。 “我肯定会陪着——家里人,”景生侧身替斯江点燃新的一根:“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再也见不到了,所以不会走。”年少的他还不知道,人往往选不到自己想要的那条路,此事古难全。 斯江看着他眸子里闪烁跳跃的焰火,半晌才觉得鼻子酸酸的,阿哥是想到他姆妈和大舅舅了吧,可现在大舅舅身边已经有了卢护士了。斯江手里的仙女棒慢慢熄灭了,不远处“嘭”地炸开了火树银花。 “看,放烟花了。”景生柔声道。 两个人站在水边齐齐仰头看向远方,有那么一刹,斯江觉得自己完全感受得到身边的景生的感受,她也不想大舅舅一个人孤独终老,可是却莫名想为逝去的大舅妈哭上一哭,那么惆怅,那么无奈,那么遗憾。她偷偷转过脸,看到景生的表情萧索,唇角紧抿,眼下的那颗痣在烟火里忽明忽暗,还有湖光焰色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撒下不规则的光点,不知怎么回事,她的眼泪突然就冲了出来。 景生扭头见到斯江眼里噙着泪,泪水自带了一点凸面镜的效果,天上和水里的焰火缩成了微小的背景还有点扭曲,他的脸却很清晰。这一秒,景生突然明白斯江明白他在想什么,两人静静对视了片刻,各自转开了眼。有种被电过的麻,从景生胳膊上迅速蔓延开,炸得他有点不知所措。 斯江干咳了两声:“我怎么每次看烟花都会哭,戆呵呵得来。” 景生难得没有借机嘲笑她,低头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没事了,会好的。” “嗯。” 绚烂归于寂静了几分钟后,空中又陆续飞起了朵朵烟花,或近或远热闹非凡,半湖瑟瑟半湖彩,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地面上湿湿滑滑的,没留下一点痕迹。 没有其他伴当一起玩闹,斯江和景生难得过了一个最安静的年三十,从西宫走回家的路上,斯江才想起来问景生:“姆妈为什么会只打电话找你啊,她还说什么了?” “说让我们别担心,国营企业利改税,你爸爸过年奖金会很多。” “哦。”斯江叹了口气:“姆妈怎么会有这么多钱呢,斯南过年恐怕没有新衣裳穿了。” “新的给她穿也是浪费。”景生笑道:“最多三天,不是口袋破就是袖子漆黑,她还总不肯戴袖套穿罩衣,活该她没有新衣服穿。” 斯江瞪了他一眼,隐隐又觉得阿哥和斯南才是那种真正的好,什么都能说,什么笑话都能开,特别亲密无间,可想到斯南的毕生宏愿——,斯江立刻打了个寒颤,甩甩头不去多想。 景生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嬢嬢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说小姑娘长得太漂亮容易招麻烦,让我一定要眼睛亮堂点,那种冲着你好看凑上来的阿狗阿猫一定要及早赶走。”景生目不斜视,尽量说得轻描淡写。 斯江气得一胳膊肘撞在景生身上:“什么呀!才没有那种!姆妈就是喜欢瞎说八说。” 景生步子迈大了一些:“那个唐泽年不是总在图书馆等你?” “因为我期末考试没考好,他这个年级第一想帮助我这个落后生嘛。”斯江有点心虚,赶紧跟了上去忙不迭地解释:“阿哥,你没跟我妈说这个事吧?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我们好几个同学都在一起复习预习的,李南、林卓宇、程璎她们都在,赵佑宁也说年初五要来呢,而且区图书馆里暖和宽敞,桌子又大——” 景生脚一停,斯江差点撞在他背上,头一抬就见他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说:“谁帮你复习都行,我又没说什么,你干嘛做贼心虚?” “我、我、我哪里做、做贼心虚了?”斯江无辜地眨着大眼睛,往旁边挪了两小步,突然生出豹子胆来:“哼,某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位王班长可不只给某人补习,还给某人带什么比利时的巧克力和雀巢咖啡呢,啧啧啧,洋气还是她们洋气,比不上比不上。” 景生两步追上她:“某人是谁?” “谁做贼心虚就是谁呗。”斯江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把手里剩下的仙女棒一股脑全点着了,冲着景生挥了个大大的英文字母“u”,看着他恼火的模样,斯江促狭地唱了起来:“是你,是你,我说的就是你!甜蜜蜜,呀,巧克力真甜蜜——” 仙女棒还没烧完,她脑门上就挨了好几下毛栗子,景生抿着唇抢过她手里的仙女棒:“我一口也没吃一口也没喝,你别瞎说。” “真没吃?” “没。” “那你怎么不拿回来给我吃?” “你!陈斯江,你真的被陈斯南带坏了。” “斯南本来就像我好伐?我们是亲生的姊妹!” “那你也太会装了,虚伪。” “好吧,你不幸发现了我的真面目,阿哥你完蛋了。” “你想干嘛?你能干嘛?” “你等着。” “等你一万年。” “哼!” 斯江的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少女心性未定,时而伤春悲秋时而雄心壮志,时而安静乖巧时而跳脱犯傻,时而端着时而放下,这世界上要是有人能始终如一只有一个面貌,那肯定是蜡像或橱窗里的模特。但斯江知道,无论她是什么样子,总有人毫不惊讶全盘接受。 —— 正月一过早春到,新学期又开始了。 白玉兰俏生生地站满了枝头,转眼就清明时节雨纷纷,海棠滴露,丁香满园,樱花落粉。今年是陈阿爷的第一个清明节,理当要全家回余姚上坟。陈东梅三月底就来了万春街,准备接姆妈回去,陈东方陈东海本来不想跑这一趟的,一看大姐这么殷勤贴心,起了警惕心,便都请了假,买了青团等各色祭品随陈阿娘返乡祭奠。 余姚乡下没有电话,等陈阿娘母子三个踏上返程,李雪静的电报才刚刚到余姚,陈东海没接着,隔了一天回到万春街才知道钱桂华被举报乱搞男女关系进去了,一家子慌得不行。毕竟万春街的人记忆犹新,顾南红就这么没了影子,顾东文隔三差五去公安局打听哪里发现了女尸有没有被拐卖妇女的消息,顾阿婆提到女儿就要哭上一回。 陈家又乱成一团。 第173章 钱桂华是真的出离了愤怒。 “我说几百次了,张雄发就是个老色鬼,平时就喜欢蹭一下碰一记占便宜死不要脸,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工会的女同志们背后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你们一问就知道。他老婆自己也清楚,眼珠子都恨不得绑在他裤腰带上,看见个女的就怀疑别人要抢她老公,什么脏的臭的往我身上泼!我能看得上张雄发?他个老秃头也配?” “我们调查过了,其他女同志都说没遇到过这种事,只知道你平时和他关系很密切,经常两个人一起外出‘公干’。” “???!!!”钱桂华没料到女同事们竟然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委屈地辩解道:“他是工会副主席,我是他手下的干事!他叫我去办事我能说不?” “看电影也算‘公干’?” 四张电影票推到她面前。 “都是双人票,张雄发说了都是和你一起去看的,你们单位同事也证明你和他单独去看过电影,还要狡辩?” 钱桂华满脸通红,她真是冤死了,头一回,老色鬼骗她说工会同事们约好了一起,进去了才发现只有他们两个,她强忍着恶心极力推拒还是被他摸了几下,厕所去了十几趟才熬到结束,笑得比哭还难看地逃回了厂里,一问大家,其他人根本不知道电影的事。前些天他说去街道医院探望退休老干部,从医院出来就拐到电影院说顺大便看个电影,她根本没去,推说要去服侍婆婆直接跑了。她结结巴巴地解释完,自己也觉得警察不会相信。 “张雄发负责的这几块下面有四个干事,全是女同志,为什么他不叫别人只叫你?”女警的视线在钱桂华胸口停了一秒:“你不是一直到处炫耀自己搞得定他?” 钱桂华瞠目结舌:“我不是说那个方面搞得定,我是说——” “说什么?”女警鄙夷地拿过一份档案:“一九八四年二月十八日至三月十七日,短短一个月里,你迟到十三次,早退九次,无记录事假两天,工资奖金照旧,这就是你说的搞得定?你用什么搞定了张雄发这么特殊照顾你?” “我真没有跟他怎么着,你让我和张雄发面当面对质!”钱桂华急道:“她老婆自己瞎想,冲进来就撕衣裳乱打人,你们怎么不管?” “揭发流氓行为,人人有责。”女警哼了一声:“她那叫捉奸。” 另一个男警察谆谆善诱:“张雄发招认,你以前在车间里就勾引过他,说就得他这样‘胸有成棍’的老干部,才能安排得‘井井有条’,你还记得吗?”女警“呸”了一声,红着脸走开去倒水。 “车、车间里,大家经常这么说的呀,就是开开玩笑呀——”钱桂华欲哭无泪,只要是结过婚的妇女,在车间里谁没说过几句双关的荤话呢。 “后来你还给他送过一条美国花花公子牌的皮带,花花公子你总知道是什么意思吧?你还请他托复兴岛渔业公司工会的领导打招呼,让海员违规替你代买口红,你抽屉里搜出来好几支口红就是证据。张雄发主动交待,你夏天故意撒上香水在他面前转悠,还抬起胳膊给他看你腋下的毛发。据群众反映,你们经常当着办公室同事的面打情骂俏,言语下流,这些都可以证明你们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钱桂华差点晕过去了,去年夏天伸懒腰引出来的嘴上官司她还真记得。 “谁跟他下流?是他一个人下流!我那次不小心伸了个懒腰,蝙蝠袖滑下去,他就说,他说——” “说什么?”警察严肃地拿起笔准备记录。 “他说我——毛又黑又粗,肯定很要的。”钱桂华羞愤交加地道:“他是领导,我总不能翻脸骂人或者一杯水泼上去吧?只好开开玩笑敷衍过去了。” “开玩笑?你当时说‘我是要得厉害,张主席你怕不怕?’他说‘不怕不怕,三百回合不够来三千。’你说‘三千哪行至少要三万’。这些都不是冤枉你吧?在场有三个同志亲耳听见亲眼看见,她们的证词全部一致。” 钱桂华百口莫辩,只怪自己管不住嘴非要逞能犯贱,又恨小人背后使坏,她们当时凑趣讽刺张雄发的那些话还要荤呢,怎么谁也不提!平时一个个笑嘻嘻都是个人,背后见她倒霉就捅刀子全是鬼。 这时候她倒能感受到顾南红当时的感受了,一个女人要证明自己的清白竟这么难。钱桂华总觉得顾南红肯定没死,明明那夜还来找了陈东海,也不知道鬼鬼祟祟说了些什么,从那以后陈东海就对她特别冷淡,夫妻再也没同过房。她在那方面的确很要,从冬到春要了好多回,都被陈东海拒了,要么说累,要么说小孩在旁边,好像以前就不累以前就没孩子似的。她总疑心他知道了什么,又觉得不可能。过了年张雄发再动手动脚,她就没像以前那么避之不及,无非想确认一下自己还是不是个漂亮女人。但她真没跟张雄发有什么,那个秃头,那个啤酒肚,她看着就犯恶心。 一抬头,就看见雪白的墙上贴着触目惊心的白底红字大标语:“可抓可不抓的,坚决抓;可判可不判的,坚决判;可杀可不杀的,坚决杀!”钱桂华打了个哆嗦,瑟瑟发抖。 —— 斯江是五一这天都没看见三妈钱桂华在万春街出现,才知道她出了事的。陈东海带着儿女四月中就搬回了自己家,劳动节这天来吃晚饭,一家三口都没笑脸,吃着吃着斯淇突然哭了起来,被陈东海训了几句丢下筷子就跑。斯江低头闷声不响,自从景生那件事后,她几乎没再单独和斯淇说过话,虽然知道她才和斯南一样大还不懂事,但是心里就是过不去。斯淇小心翼翼地找她几次后,到底也是十岁的小姑娘,脸皮薄,也就不大凑上来了。 饭后陈阿娘把斯江叫进房间里说话:“等一歇,囡囡侬带爷叔去寻寻侬阿舅,(你带叔叔去找你舅舅),小爷叔有闲话同伊港(小叔叔有话和他说)。” 斯江犹豫了一下,点头应了,不太明白陈东海为什么不自己直接上门去。大舅舅春节后把亭子间从冯阿姨手里买了回来,这几个月一直忙着翻修房子,天天都在万春街,谁都看得见。她牵着斯好走在陈东海的身后,留意到他手里拎了两瓶白酒,更疑惑了,大舅舅应该不大愿意和爷叔吃老酒。 陈东海放慢了步子,等斯江斯好上来后才轻声问:“你——姨娘还好吗?” 斯江一愣:“你知道我姨娘在哪里?!” 陈东海见她一脸震惊不像装出来的,不自在地摇了摇头:“她走之前来跟我说过几句话,但是没说去哪里。” 斯江立刻警惕起来:“那你怎么没告诉我舅舅?” “我、我以为你们都知道——”陈东海有点慌乱,又加快了步伐。 等到了顾东文面前,酒是放下了,他人却不敢坐。 “东东哥,我没跟警察提南红找我的那个事,一个字也没提过,真的!你相信我。”陈东海急着对顾东文澄清:“不管怎么说,我和南红姐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肯定盼着她好,不可能害她。” 顾东文微微笑:“你有什么事?” 陈东海瞄了瞄旁边虎视眈眈的斯江景生和一脸鄙夷的顾阿婆,嗫嚅着说不出口。 “拿回去。”顾东文把两瓶酒推给他。 “不不不,不是的,东东哥,就是小钱被人举报了——” 虽然难以启齿,陈东海还是磕磕绊绊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然后苦着脸问:“我上门来就是想麻烦阿哥帮忙想想办法,能不能把她也弄出来。” 顾东文睨着他笑问:“你这是疑心我们家的人举报了你老婆?为了报复打击她举报南红?” 顾阿婆还没反应过来,陈东海羞惭地低下了头:“是伊对勿起南红!请阿哥可怜可怜两个小赤佬,斯淇才十岁,和斯江斯南是嫡亲的堂姊妹,到底还是一家人。” 斯江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浑身发抖,一把搂住冲上来要打陈东海的外婆对陈东海怒目而视。 顾东文却淡淡地道:“我顾东文不是这种人。我顾家也没这种小人。滚吧你。” 陈东海还想提起南红出走的事,被顾东文一个眼刀掠过,一腔勇气化为乌有,拎起两瓶酒跑了。 顾阿婆把钱桂华祖宗十八代都骂得狗血淋头后,又感谢上帝让恶人有恶报,完全忘了这报应是佛家的因果。 “真的是她写的举报信吗?”斯江气得不行:“我也要写信举报她!” 景生给阿奶倒了杯温水,瞥了斯江一眼:“那你就也变成她那种垃圾了。” “我?!我这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斯江声音弱了下去,但景生说得没错,她心里很清楚。 顾东文起身从冰箱里拎出四瓶啤酒来,直接搁牙上吭吭吭几下开了瓶盖,笑着招手:“来,大家一起吹一瓶。” “舅舅,你这不是金刚钻,你是金刚牙!”斯江接过啤酒瓶,好奇地闻了闻:“我真的也能喝?” 顾东文把手里的酒瓶轻轻在南红送给饭店的冰箱门上碰了碰:“喝,替你姨娘喝一瓶,喝醉了直接躺床上睡呗。大仇得报,还不脏手,多好,老天他妈的总算也睁一回眼了。” 万春街 第106节 斯江想起眼泪汪汪的斯淇,不知怎么刚才的愤怒和爽快渐渐消失,她莫名叹了口气。景生拿出玻璃杯替斯江倒了一杯:“你心软了?举报这种脏事我们不做,倒也不用可怜她,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斯江点点头呼出口气,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啤酒,立刻皱眉咂舌不已:“难喝死了!舅舅你怎么会喜欢喝这个?”斯好丢下玩具汽车在旁边跳脚伸手:“我也要我也要我也要!”顾阿婆笑着抱起他坐到自己身上,嫌弃地推开啤酒瓶,拿出小酒盅倒上了白酒:“那个鬼东西跟马尿似的,不好喝,咱们祖孙两个喝点白的。来。”她头一仰连干了三杯,把空杯往斯好嗷嗷待哺的小嘴里滴了两滴,朝墙上的十字架举杯道:“感谢上帝!” 景生笑着举起酒瓶和顾东文碰了一下,父子俩同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不带歇地把一整瓶吹完了,还间歇着挑衅对方一眼。斯江盯着景生的脸看,阿哥实在太好看,她不好意思多看,不自觉视线往下移,落在那一上一下的喉结上,呆呆看了几秒,不得了,刚才那一大口啤酒上了头,头晕脑热眼花,心跳又不规律了,忽地少跳一下,又怦怦怦地乱跳好几下。 “难喝你就别喝,给我。”景生丢下手里的空瓶去拿斯江的杯子,他其实酒量好,但是上脸,一瓶酒吹完,两颊浮上薄薄一层嫣红,桃花似的炫目。 斯江赶紧捂住自己的杯子:“我要喝的!”她瞪了景生一眼,双手捧着杯子,眼一闭牙一咬,视死如归地干完了剩下的小半杯,呜呼,李白啊李白,幸好你活在唐朝,搁现在喝啤酒的话肯定写不出将进酒。 等顾阿婆洗好脚,陈斯好已经倒在斯江手上手舞足蹈两眼发直地咿咿呀呀了。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吾好宝宝,一块糖来一块糕。外婆外婆!宝宝要切糕!切糕!” “嗐,你个小霞子(小孩子)酒量不大嗓门倒很大,好好好,宝宝明朝就切糕,糖年糕好伐?” “糖!糖!”陈斯好从斯江身上滚下来,晕乎乎朝五斗橱上的糖罐子看,小短腿还没迈出去,就摇晃着往地上扑,幸亏旁边的景生一伸腿接住了,不料胖胖直接抱住了眼前的腿一口咬了下去。 —— “你喝醉了!怎么这么重!你今天为什么不拉粑粑?嗯?陈斯好你个胖子,你不是小胖子了你是大胖子了知道不知道?你再胖下去就会变丑,再也没人喜欢你了,你喜欢的小雨也不喜欢你,不跟你玩了知道不知道?你明天不许再吃糖了!”斯江怎么也拖不动陈斯好,不知道是自己也喝醉了手脚发软还是陈斯好的确重到了这个地步。嘴里倒是和之前的斯好一样叭叭叭喊个没完没了,果然是亲生的姐弟。 景生看着东倒西歪的两人,无奈地摇摇头,一手拎着斯好,一手搀着斯江,把姐弟俩送进里间。 小胖子被扔上床,滚了两滚自动缩成一个球,打起了小呼噜。斯江一条腿跪在床沿,探身拍拍他的小屁股,哈哈笑:“宝宝的屁股肉嘟嘟,好白相得咧。肉嘟嘟肉嘟嘟……” 景生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滚滚烫,脸上烧得通红,连着耳朵头颈一片落霞似的蔓延开,偏偏她皮肤薄,红的下面是透明的粉,隐隐看得见青色的血管在粉霞下面微微跳动。景生垂眸扶她上床:“陈斯江,你喝醉了怎么也这么重?” “我没醉。”斯江霍地扭过头努力瞪大眼盯着景生的脸,认真地摇头:“阿哥,我只有八十斤,一点也不重。”景生眉头一挑,还没来及说她,斯江已经紧紧搂住他脖子跳了上来:“你瞎说,我真的只有八十斤,不重不重不重!” 景生猝不及防被压了个正着,反手一撑,没撑住床沿,两个人跌在了床踏板上,“咚”地一声巨响。斯江的下巴直接磕在了景生的嘴上。景生嘴里一股铁锈味,顾不上自己,赶紧把斯江捞起来:“疼不疼?” 斯江平时一双眼就自带两弯清泉,这时两弯清泉上雾汽朦胧,映出了景生的脸。她非常认真地贴着他的鼻子举起手挥了挥:“阿哥,我今天一回来就去上过厕所了!大号!大了两大坨呢——哈哈哈,要不然八十二——斤!”她打了个醉嗝,哈哈哈笑起来:“现、现在!八十!不重!” 这位老实交待自己拉出两坨粑粑的陈仙女斯江软倒在景生肩窝里的时候还不忘嘟囔了一句。 “臭死了,都怪你请我吃了臭豆腐。顾景生!侬最戳气了。” 景生心里真的被戳了一下。时间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收录机,在他脑海里倒带、播放,再倒带再播放,顾景生,原来他的名字这么好听。 外头传来了邓丽君的歌声:“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第174章 陈斯好小朋友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得汇报三大样:吃了些什么,午睡了没,拉粑粑了没。 “好了,你已经是个大宝宝了,以后拉没拉粑粑,不用汇报了。”斯江不自在地宣布,蹲下身抱了抱胖肉:“从今天开始,你要告诉大家在幼儿园学什么了,比如唱什么儿歌了,画什么画了,认字了吗,学数数了没——” 陈斯好不乐意了:“不,这些太麻烦了,我不要换。报告!宝宝今天吃了菜饭,喝了冬瓜汤,中午还是睡不着但是我闭着眼睛没说话,我放学前把粑粑拉在幼儿园的厕所,没带回来!” 在旁边窗台前压腿的景生幽幽地扭过头问:“拉了几坨粑粑?” “两坨!” “臭不臭?” “当然臭!”陈斯好瞪圆了眼:“谁的粑粑是香的???” 斯江把脸藏在膝盖里,无地自容,太难为情了,为什么她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呢?不,只要她当做忘记了,就真的忘记了,但她为什么要戆呵呵地提起粑粑这个话题! 陈斯好揪了揪她的辫子,嘟起了小嘴:“阿姐,你还没说宝宝棒呢。” “嗯,宝宝今天真棒。”斯江强作镇定地捏了捏阿弟脸上两坨肉,哦,不是两坨,是两块。 “糖!阿姐给宝宝吃糖。” “好的,只许吃一颗哦,要不然你的小牙牙会蛀掉,以后什么糖也不能吃了。” “嗯。宝宝乖。”陈斯好拍拍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自我表扬。 斯江剥了一颗大白兔给斯好,斯好坐到窗下的小矮凳上,小心翼翼地用肥嘟嘟的胖手指撕开一点糯米纸放进嘴里,眯上眼一脸满足地晃了晃大脑袋:“嗯——” 景生笑道:“胖胖,糯米纸这么好吃?” “好吃!”斯好讨好地举起糖:“阿哥要伐?要的话你不许叫我胖胖,我又不胖!” 景生咬住半张糯米纸,见斯江轻手轻脚往外逃,笑着大声道:“好,宝宝不胖,宝宝今天拉过两坨臭臭的粑粑了。” “阿哥最戳气了!”斯江愤愤然摔了门帘走人,迎面却遇到顾阿婆看完楼下的新洗澡间上楼来。 “宝宝在幼儿园拉粑粑了没?他前天没拉,昨天也没拉,今天再不拉就三天了,愁死人。”顾阿婆忧心忡忡地问道。 嗷嗷嗷嗷嗷,你们一个个怎么就跟粑粑过不去了呢?斯江大喊:“拉了拉了,拉在幼儿园了!两坨!很臭!” —— 立夏过后,学校组织去中山公园春游。每个城市都有中山公园和中山路,反而不大出挑。斯江还是头一次去,倒很惊艳,公园门口照例一堆老头老太,打太极拳下棋拉筋压腿舞剑的,风靡一时的交谊舞倒没了。劳动节大型游园活动刚结束,一排排各色盆栽鲜花姹紫嫣红,公园里中式园林风格和英式园艺相得益彰,两百多种树木花草葳蕤蔚然层次分明。 参观完全国反走私展览,看过月季园牡丹园山水园,斯江一帮同学兴致勃勃地到陈家池湖心岛码头里坐游船,坐船自然少不了对歌。 隔壁四班五大三粗的体育委员叉腰站上船头唱起了刘三姐的歌词:“唱山歌来唱山歌来,嗨,这边唱来那边和——”唱得那个雄浑有力气壮山河。一船的男女生们齐声应和:“嗨这边唱来那边和!就问你们二班敢不敢?不敢就跳湖!” 林卓宇一卷袖子跳上船头,扯着嗓子吼起了上海话版:“赤佬才唔敢!听好了啊,山歌好比黄浦江水——嗨”,他头一转手一挥:“兄弟姊妹们,上!” 程璎笑着站了起来,带着一船同学高声唱:“不怕滩险——对过戆徒多喽,戆徒多!” 两船的学生笑得船都差点翻掉,对歌变成了斗歌。四班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二班就“难忘今宵难忘今宵……共祝愿祖国好。”这厢荡起双桨,那边就在希望的田野上,斗得旗鼓相当,笑得两条船东摇西晃,等四班祭出街头巷尾传唱的“老包,喂,老包,——!”二班哑火了。 林卓宇转身问:“谁会唱广东歌?”一船人面面相觑。 斯江急中生智:“广东话是方言,那绍兴戏越剧行不行?我会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有人会唱贾宝玉或林黛玉吗?我们可以一起合唱。” 程璎笑得不行:“我只会开始那一句。”剩下的人连开始那句都不会,李南赶紧推着斯江上船头:“会两句广东话了不起?听好啦。我们上终极秘密武器了。” “哟,二班放仙女出来了,老唐呢,快点把老唐揪出来!”隔壁船上轰动起来。唐泽年一脸无奈地被几个男生推了出来。 斯江忍着笑清了清嗓子:“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音色高亢激昂热情奔放,几乎和原唱徐玉兰一模一样。这句唱完立刻换了声音接上了黛玉的唱段:“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声音柔婉韵味十足,同样惟妙惟肖神似王文娟。 “嗷嗷嗷嗷嗷!好!”林卓宇领着男生们狼嚎起来:“对面可以脱衣裳准备跳湖啦。” “我家仙女就是仙女,神了,你怎么有这个本事哈哈哈!”李南跺脚跺得游船工作人员都怕了。 对面四班的男生们见利忘义,直接上手扒唐泽年的衬衫要推他下水,笑得二班的人全跑到船头看热闹。 “脱——脱,跳!跳!” “老唐,全力保卫短裤啊,不然赤屁股下水就是流氓,当心被捉进去劳改!”林卓宇乐坏了。 唐泽年笑着喊:“等等,我不认输,我要唱黄梅戏!” “屁,你唱个黄梅天还差不多。”林卓宇大咧咧地指着唐泽年揭他老底:“你什么都行,还就唱歌不行,少年宫合唱团老师说人家是绝对音准,你是绝对不准。” 两船人都笑趴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从今再不受那对歌苦,大家快点——跳上岸。”唐泽年四句唱完,手一撑船侧栏杆,直接跳上了码头,朝斯江拱手笑道:“比不上你,我们甘拜下风。” 大家被他五音不全荒腔走板到无以伦比的地步惊呆了,竟然都没发现船已靠岸。 “抓住老唐有赏!”林卓宇赶紧带着男生们追过去,一群少年人打闹成一团。女生们在旁边围观加油,笑得东倒西歪。 唐泽年被四五个“叛徒”绞住手臂押到斯江身旁,一群人笑着起哄:“愿赌服输,老唐再唱一句夫妻双双把家,要是陈斯江跟他把家还就算了,要是不点头我们送他下水。” 唐泽年知道斯江一向很回避这种笑闹,直接高声道:“天太热了,快点推我下水凉快凉快。” 斯江本来还有点羞窘,被他这一嗓子倒激出了侠肝义胆来,她举起手捂住耳朵笑道:“喂!要我再听他唱?那不如我去跳湖算了。” 这下连唐泽年都笑弯了腰:“至于吗?我自己听上去好像还行吧?” 斯江一脸认真:“初三的兴趣课,求求您放过京剧班越剧班,千万别报名啊。我代表学校感谢您了。” 一片哄笑声中唐泽年侥幸逃过落水之难,几十个少年人往游乐园走去。 接着初三两个班的船也靠了岸。景生看着斯江和唐泽年被众人簇拥着远去的身影,突然觉得那个斯江很陌生,原来她会唱越剧,原来在同学面前她是这个样子,原来对着那个唐泽年她会护着他替他解围。切,还说两个人没什么,这像没什么吗?景生拧着眉越想越觉得别扭郁闷。 “老顾,你阿妹也太牛了吧,一个人唱男女声,还真唱得挺好,怪不得小时候在电视上总看见她。”有人捅了捅景生喊了起来:“阿妹,阿妹,等等啊——呀。”话没喊完,人已经被景生踹了一脚。 王璐抿唇笑了:“顾景生的妹妹真好白相,我还以为她会唱一首英文歌呢。” “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就是啊,英文歌肯定赢了广东话的歌呀。生日歌不就好了……” 景生却早就走远了。 第175章 快步经过儿童乐园后,景生突然停下脚折返了回去。 八个动物座位的大转盘周围一片欢声笑语,十几个男生正喊着号子用力推着转盘,转盘渐渐转得快了起来。斯江缩在大象座位里抱着大象鼻子笑得像个小傻子,马尾辫随着转盘甩成了一条斜线,斑驳的阳光不停地在她脸上跳跃。 “晕了,晕了,我有点晕了。”她旁边的李南趴在老虎头上,双手举平:“陈斯江你只要对我负责,你这出的什么鬼主意,为什么四班上来的都是男生我们班都是女生啊。” 蹲在狮子座上的唐泽年笑着提醒她:“李南,刚才求老伯伯求得差点跪下来的人好像是你吧?说女生平衡感好的也是你吧,兄弟们用力推起来啊,这次一定要让二班心服口服。” 林卓宇急得要跟着转盘跑:“李南你敢晕,等下我让你一个人做那个电动船啊。” 李南大叫:“别别别,我就算吐也不认输。” “册那,你千万别吐!”推转盘的男生们吓得立刻往后倒退三步:“你吐出来的东西会全洒我们身上的!” 斯江笑得不行:“对,就算晕到吐我们二班也不会下来,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张乐怡嚣张地喊道:“没错,我还一点也不晕,有本事你们推,转得再快点。” 程璎拍着自己的小熊:“对,别偷懒,你们赶紧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呀,嗐,我们还能边转圈边对歌呢,唐泽年,我们接着比啊。斯江,开心果,来唱一个?” 斯江看着她的小熊,笑着起了个头:“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他们在跳圆圈舞呀,跳呀跳呀,一二一。”程璎李南和张乐怡立刻开启了童声大合唱模式。 突然四班的三个男生听到了奇怪的和声,他们看向唐泽年异口同声地喊:“老唐你不许跟着唱!请你要点脸!” 哄笑声中唐泽年却已经大大方方地唱了起来:“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 刚唱到“敬个礼啊握个手”,他的三个战友屁滚尿流地跳下了转盘:“投降!我们投降了,老唐你个卧底!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你是不是嫁去二班了?” 斯江直接笑趴在大象脑袋上,转盘慢悠悠地还没停,再一圈转过去,她眼睛一亮,挥手喊道:“阿哥!阿哥!来呀,来一道白相呀。” 还一道白相?景生看着她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谁说陈家江南好三姐弟完全不像亲姐弟的?骨子里的调皮淘气明明一模一样。 初三的学生看见儿童乐园里的情景简直惊呆了。王璐紧张地冲了过去:“你们怎么回事?这是儿童乐园!看不到指示牌吗?有身高和体重限制的,你们都几岁了啊,这样简直是在——破坏公物,唐泽年你还是团委干部呢,你怎么——” 斯江举起手:“哎那个——王书记,不关别人的事,是我的主意。” 唐泽年跳下转盘:“我们就玩了一下下,没事的。” 万春街 第107节 “什么没事?学校的名誉还要不要了?弄坏了小朋友们的设施,你们谁负责?!”王璐气归气,还记着要给顾景生留一点面子,毕竟陈斯江是他妹妹。 旁边值班的老伯伯踱了过来,对王璐的越俎代庖表示了不乐意:“侬做撒(你干嘛)?这里是我负责。他们来问过我的,是我让她们玩的,怎么样?你干什么呀,有意见找我们领导去,反正我过两天就退休了,切。” 王璐看看初二的同学们一脸洋洋得意,气得也顶真起来:“老伯伯你也太不负责了,你看这个牌子上明明写了,每个座位承重不超过40公斤,现在看不出坏,万一等有小朋友上去的时候,座位跨了或者转盘杆断了,会出大事的!” 景生突然悠悠地接了一句:“没事,我家斯江刚好40公斤。”他没理会王璐,径直走到大象座位前面,拍了拍大象的鼻子:“下来吧。” 斯江心里美得呀,笑成了一朵花,扶着景生的手跳了下来,偷偷做了个鬼脸,轻声说:“谢谢阿哥!”刚谢完脑门上就吃了一记毛栗子。 “皮。”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王璐盯着老伯伯进行职业道德的教育,把老伯伯教育得光火了。 “你这个同学怎么这么烦,啰啰嗦嗦的,能出什么事?” 斯江跑到老伯伯面前鞠了一躬:“老伯伯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是我想得不周到,我们错了,不该来玩这个。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们陪你检查一下吧,看看有没有被我们压坏了或者有裂缝什么的。” 老伯伯刚刚就顶顶欢喜斯江,转过脸对她笑眯眯地摆摆手:“别听人家瞎三话四,我有数得很,经常有一百斤的小胖子上去转,还有爷娘带了小毛头一道白相的,怎么可能有事?再说下个月就要换新的电动转盘了,放心,侬还想白相啥?尽管去白相啊。这点老东西全部要换成新的了,其实质量还好得很呢,唉。” 李南夸张地抱住了自己刚刚坐过的老虎:“啊!我的小老虎,要永别了!不!不!你别走!求求你,跟我回家吧!我爱你老虎!” 这下连初三的学生都摒不牢哈哈大笑起来,王璐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大家都往外走,四班的男生嚣叫着要去游乐园再决高下。 斯江几个落在大队伍的最后头。走了一会儿,斯江溜了景生好几眼,见他抿着唇不太高兴的样子,悄悄靠近了扯了扯他的衣角。 “干嘛?”景生拿眼睨她:“你也要把大象拆回去天天抱着?” 斯江忍着笑,学斯好歪着脑袋眨巴眨巴大眼睛,嘟起了嘴:“阿哥,覅生气了哦,吾还是一个宝宝呢,大宝宝也是宝宝呀。” 景生一只手盖在她脸上把她推远了点:“你真是有出息,不但学斯南,连陈斯好你都学?” 斯江小跑着追上他笑着澄清:“阿哥,明明是南南和斯好都像我呀,我是老大当然要装装样子——” 她身后的李南捂住胸口软软地倒在了程璎身上:“你们刚才看见了没?看见了没!我们的仙女!仙女在她哥面前竟然是这个样子!嗷嗷嗷,我死了,心都不跳了,真的,她那个媚眼抛得呀,那个声音嗲得呀,不行了不行了,我为什么不是个男生?” 身为男生的林卓宇和唐泽年对视了一眼,说得好像是个男生就能怎么样似的,想得美。像陈斯江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撒起娇来,吃不消吃不消,也就只有她亲阿哥顾景生吃得消了。 疾步如飞的顾景生正在教训陈斯江:“说了不许抛媚眼的,你脑子呢?” “???”斯江很郁闷,难道斯好那样眨巴眨巴眼的可怜相也被归为抛媚眼了?这媚眼的范围也未免太大了吧。 —— 这天的集体野餐,斯江识相地挤到了景生边上,当然受到了热烈欢迎,连她的小尾巴李南和张乐怡也感受到了学姐学哥们的热情。三个人吃完百家饭,肚皮圆滚滚。男生们吵着去溜冰,斯江忍不住炫耀景生溜得极好,于是几十号人转战溜冰场。现在流氓阿飞都夹紧了尾巴做人,溜冰场也变回了真正溜冰的地方。 如林卓宇所言不假,唐泽年真的除了唱歌什么都会,进了溜冰场热身了两圈就来了一个腾空转体三百六十度,稳稳落地,四肢舒展极其潇洒,引起一片欢呼尖叫口哨, 斯江叫完才发现景生面无表情地瞟着自己,顿时有点心虚,又不敢解释自己和唐泽年真的没什么,生怕欲盖弥彰起了反效果,只好故技重施用上斯好的三板斧:“阿哥!你溜得最赞,你上场绝对艳压群芳,不不不,是技惊四座,上!替我们班狠狠打掉他们四班的威风。阿哥加油!” 景生扯了扯嘴角,看了看朝斯江这边挥手的唐泽年,手一推栏杆直接倒溜入场,行云流水在内圈滑了大半圈,他双手背在身后,低头垂眸,面孔板得比脚下的水泥地面还要梆梆硬,一丝笑容也没有,栏杆外的女生们却立刻尖叫起来。 斯江扭头看见王璐两眼直冒星星和爱心,暗自下了决心,要是景生再说她和唐泽年,她就抬出他们班王班长嘲伊,哼,谁怕谁啊。 景生抬起眼,扫了场内一圈,腿上加了几分力气,倒溜得越来越快,在转弯处直接腾空,一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落地再接一个三百六十度转体落地,毫不费力地改成正溜,从外圈人群里闲庭信步分花拂柳回到斯江她们面前,皱了皱眉:“我就不溜了,腿伤到地方有点不舒服。你们去玩吧。我在外面等你们。” 斯江赶紧弯腰把自己刚穿上的溜冰鞋脱了下来:“阿哥,你疼不疼?快出来,我帮你换鞋子,我们这里坐一下,哪里疼?这里?这里还是这里?你不要吓我,都怪我不好,我真是戆徒,就不该怂恿你去溜花样。” 她紧张得不行,跪在景生腿边沿着他伤口小心翼翼地按两下摸三下,搞得景生比她还紧张,又不好挪开不给她摸,只好皱着眉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还要应付王璐一帮女生们的关怀,可谓得不偿失。 人群外却突然挤进来一群小年轻,有男有女,看起来都在社会上混过不少日子。 “顾景生?真的是你!我刚刚还在想,除了你还有谁倒溜都溜得这么好,太巧了,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吴筱丽激动得满脸通红,完全没注意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头上还架着一副□□镜,带有明显的女阿飞特色。 景生也很意外,但对她还有印象,便点头打了个招呼。 “侬欢喜伊?(你喜欢他?)”旁边的一个男青年突然问道。 斯江她们吓了一跳,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溜冰鞋轮子滑过地面的声音变得格外响亮。 吴筱丽红着脸却点点头鼓起勇气问景生:“顾景生,你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这么多人面前,她到底没好意思说女朋友三个字。 “不好意思,我没时间交朋友。”景生淡淡地弯下腰系鞋带。 有人扑哧笑出声来。 吴筱丽愣了愣,难堪地“哦”了一声。 “嗐,小赤佬,别给你脸你不要脸啊,我们小丽跟你交朋友是看得起你。” 吴筱丽赶紧拉住这个蠢蠢欲动的家伙,指着旁边一个狭长脸阴沉沉的青年问景生:“你还记得阿强哥吗?他和你都是橄榄坝的——” “小时候天天打架,怎么会不记得呢,老顾伯伯好伐?景生。”李强笑起来像一条刚吞下一只老鼠的蛇。斯江看了他一眼就寒毛直竖立刻转开了眼。 景生重重地拉紧了鞋带,起身站了起来,双臂抱胸,挡在了斯江身前:“不好意思,真不记得了。” 吴筱丽还想说什么,李强看看围在景生身边的十几个男生,个个都一脸警惕跃跃欲试的样子,溜冰场里还出来了一帮学生往这边来,就笑着说:“下趟有机会再找你玩。我们先走了。” 景生这天的嘴角一直紧抿着,也没再玩任何项目。好在春游顺利结束,后面连着十几天也没再遇到过这批奇怪的人,景生才松了一口气。 —— 五月底,直升名单公布了,景生的百米跑和跳高都拿了二级运动员的称号,顺利直升高中部。就凭去年学校高三本科率98%,重点大学录取率90%的成绩单,景生算是两只脚都踏进了重点大学里,毕竟二级运动员高考还能加二十分。 斯江却有点紧张起来,今年初三的直升考试数学难到令人发指,全年级平均分只有五十七分,虽然直升比例还是20%不变,但很多同学心态直接崩溃,后面的物理化学发挥失常,甚至有人考完就直接在教学大楼下嚎啕大哭。所以当唐泽年提出帮她复习理科四门的时候,斯江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阿哥,今天同学叫我去图书馆补习数学,我下个礼拜四再跟你一起去行吗?”放学的时候斯江试着问了一句,心想如果阿哥不开心了她就少复习一天也没关系。 景生却爽快地答应了:“没事,本来也不用你去的。你好好复习,要是明年落到别的学校去上高中,你就——” “不会的不会的!”斯江挺直了腰杆:“我哪怕直升不了,考也要考回我们学校!有阿哥你在呢。” 景生独自骑着自行车去了服装公司,这大半年来,几乎每周四放学后他都和斯江来这里找那个张经理和徐领队,单位组织学习一般都在周四,他们几乎每次都能守得到人。 “唉,小顾啊你怎么又来了?”张经理最后一个出来看到景生就忍不住叹气,他心虚他理亏但他也是没办法。 “张经理侬好。”景生仍然客客气气地同他打招呼。 “你阿妹没来?”张经理摸出烟来点着了。 “她有点事。” 男人和男孩在马路边的悬铃木树下站着说话,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脚踏车和公交车川流不息,眼看一天又要结束了。 “徐领队已经被下放到雨伞厂去了。”张经理叹了口气:“小顾你们就别再死脑筋了,过几年这个事就会过去的。” 景生笑了笑:“我嬢嬢她没贪污。有就是有,没就是没,对吧?那个方老板写的澄清报告上说得清清楚楚,只要张经理肯在上面盖个章就行。” “这公章不可能随便盖的呀。”张经理被纠缠了半年,几句话都说烂了:“这个我真的没办法。快回去吧,你们好好读书,大人的事不要管了。” “我嬢嬢不该被这么冤枉,她是好人,你们不该欺负好人。”景生第一次找到他的时候这句话说得很凶狠,吓得张经理不轻,现在说出来已经是淡淡的很平静,可张经理听着却更加难受,良心真的痛。 “这样,我匿名写个材料,你们自己看看能不能有用吧。”张经理不知为什么突然松了口,大概是想到了南红往日意气风发恣意说笑的面容,又或许是想起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每次眨巴着眼求自己说句真话的模样,也有可能是因为良心真的起了点作用。 景生意外地抬起眼,张经理却已经匆匆走远了。他几乎是雀跃着跳上自行车的,蹬得飞快,他要直接去图书馆接斯江回家,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个事,至少他们的努力有了一点点希望。 初夏的晚风把景生的衬衫吹得不停鼓荡,微暖的风调皮地游走在肌肤和面料之间,白衬衫一会儿被撑得鼓起来,一会儿呼地被吸回去紧贴着他的身体,似乎也在为此雀跃着。景生越骑越快,整个人几乎站了起来,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笑容越来越肆意,最后白衬衫心满意足地牢牢攀附在少年紧实的身体上,游走的风不开心了,鼓足了劲头把景生背后顶出了一个白色的圆球,呼啦呼啦作响。 又一年的夏天来了。 第176章 新闸路的区图书馆就在警备区浴室的斜对面,历来人满为患。中学生大多一放学就成群结队地来顶楼的大阅览室占座,再去楼下还书借书,有些毕业班的学生家长是要倒班的双职工,便连晚饭也不回去吃,小吃店里买两个肉馒头菜馒头茶叶蛋应付过去。所以阅览室里经年弥漫着隐秘的吃食味道,到了冬天玻璃窗紧闭味道特别一言难尽,好在现在是初夏,窗户大开,电风扇开在最小档呼啦呼啦吹。 斯江喜欢西北最角落靠窗的一张大桌子,离马路远,窗外有棵有年头的广玉兰大树,一下雨,闻得到清清幽香,学习累了,几本书一叠,脸朝着窗眯上一小会儿,也不担心被人看见睡着的丑样。景生常笑话她那样趴着睡时挤着脸颊张着嘴流口水。她说他瞎三话四,景生说他帮她擦掉了,还嫌弃地拿出手帕来作证,上面是有亮晶晶的可疑痕迹。 “怎么了?这道题懂了吗?”唐泽年低声用铅笔指了指卷面,提醒又在出神的斯江,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么,眼睛看着卷子,嘴角却露出了笑意,有点呆,又特别生动。 斯江不好意思地咬了咬下唇,重新认真看了一遍题目,脑子里一片混乱,还是没搞明白。 “物体受到的摩擦力不是和物体运动方向相反,而是和物体相对运动方向的趋势相反,所以这里要选c。” “哦。”运动方向和相对运动方向?斯江有两秒钟的呆滞。 唐泽年揉了揉眉心,看了看时间,快六点了。 “对不起,”斯江很惭愧:“要不你也先走吧,李南她们都已经回去吃饭了,我帮她们看书包,等她们回来再走。”明天她要警告这几个家伙,再敢这么丢下她就跑,朋友没得做了。 “你饿了吗?” “不饿。”话一说完,斯江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还真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睁眼瞎话说不得。 “我带了巧克力,你要不要吃一块?” “你们团委的干部怎么都喜欢带着巧克力?也是进口的?友谊商店侨汇券才买得到?”斯江想起王璐,忍着笑低声打趣唐泽年。 “不是。”唐泽年笑着掏出几个金色小足球来:“义利的酒心巧克力,我喜欢踢足球,我爸去北京出差带回来的,他还当我是小学生呢,尝尝看?不过的确没有王璐那个比利时的好吃。” “那我要吃的。”斯江拿起一个撕开包装就往嘴里放:“总有一天我们国家的巧克力也能比进口的好吃。” “看不出你这么爱国。”唐泽年笑道:“你舅舅不是在美国留学?我以为你会很喜欢欧美国家。” “我舅舅留学是为了师夷之长。”斯江想了想,觉得自己对王璐的反感的确不太客观,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是不喜欢欧美国家,但像王璐那样月亮都是国外的圆,什么东西都是进口的比国产的好,也许她说的是实话,谁让咱们国家现在这么落后呢,但我就是心里不喜欢,听着就不舒服。” 足球巧克力像个小馒头一样把她的脸颊鼓起来一块,甜丝丝滑腻腻的,斯江舍不得嚼碎,就这么含着眨了眨眼,悄声告诉唐泽年:“我后来试过她那个雀巢咖啡,一点也不好吃,真不如我大姨娘买的上海牌咖啡茶。你知道王璐说什么?” 唐泽年第一次听斯江跟他嘀咕这些小女生之间的琐事,觉得格外有趣,他笑着靠近了斯江:“她是不是说咖啡是有品位的人才吃得出好?普通人会比较喜欢咖啡茶那种糖水?” 斯江瞪圆了眼:“你怎么知道?哦——!”她恍然大悟,笑得更皮了。 唐泽年耳朵微红地退开了一点,鼻尖下萦绕着斯江刚才吐气说话间溢出来的酒心巧克力的甜腻味道。 “嗯,她在团委办公室也这么说过。”唐泽年不自在地按了按额头。 斯江现在看事情的角度和以前大不相同,反而倒点点头:“看来她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好吧,至少她是一个心口如一的人,不是嫌弃我们家。” 唐泽年觉得自己有亏君子之风,脸上一热:“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在背后说她坏话。王璐是个很认真负责的团委书记,她是干部家庭出身,自然而然有一种优越感,她并不是想故意炫耀贬低别人,平时还一直会很热情地去帮助家里有困难的同学。 “嗯嗯嗯,我知道!”斯江更不好意思了:“其实是我对她有了成见,你没说她什么坏话呀,你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你是特别好特别优秀还特别有绅士风度的男生,我明白你说的意思,我也同意你的看法。”斯江组织了一下语言总结道:“王璐就是觉得自己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是一个更好的‘标准’,所以她会自然而然地想让身边的人都接受这个标准,她这么做没什么不对。就像文明人去了原始社会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文明社会的一切灌输给原始人。”至于别人愿不愿意接受她的标准,估计并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斯江酸溜溜地想,反正只要阿哥不接受她的标准,她就可以不再对王璐抱有成见。 唐泽年却呆住了,心上像被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拂过,有点痒有点刺有点酸有点甜。在斯江心里,原来他竟然这么好么?他一直不敢和她明说自己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念头,怕吓跑她,也怕影响她的学习。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或者有一点点好感?我们可以先做好朋友吗? 每一句他想说的话都很傻,也根本没有合适的场景和时间。她身边永远有一个警惕性很高的“老母鸡”顾景生,或者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鸡”同学。但是她自带引力,像恒星。他身不由己地关注她想要围着她转,她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被无限放大,延缓了时间流动,充斥了他每个细胞。 “你刚才说我是什么样的男生?”唐泽年垂眸合起物理试卷,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说得太轻太快,没听清楚。” 斯江一愣,踌躇了几秒,大大方方地重复了一遍:“大家都知道啊,你是个特别好特别优秀特别有绅士风度的全能男生,不过我很好奇你的音乐课是怎么通过的。” 唐泽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斜了斯江一眼:“喂,陈斯江你哪壶不开非要提哪壶?别破坏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啊。” 斯江忍不住好奇地问:“嗳?我在你心中是什么形象?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得还可以脑子不怎么好?” 万春街 第108节 唐泽年一怔:“你为什么这么看你自己?” 斯江不自在地整理起书本:“我本来觉得自己能学好数理化的,可惜现在数理化好像不怎么乐意。不过你这种永远年级第一的人是体会不到我们贫下中农的困苦的,每次考完都提心吊胆,课代表发卷子的时候那种眼神就是你的分数怎么配不上你的脸呢……” 唐泽年的心被揪了一下又被拧了几下,一肚子安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天渐渐暗了,苍白的日光灯把斯江自嘲的笑容打成了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烙进了他眼里。 “大家都知道陈斯江你是个心灵特别美好特别有思想很有艺术天分偏科有点严重的同学,打篮球喜欢走步和蹲下抱着球不放,没落井下石让我跳陈家池也说明你很善良。”唐泽年低下头摸了摸书包袋子,几不可闻地添了最后一句:“在我心里你很完美。”唯一的不完美是你不知道我很喜欢你,或者说你不愿意知道。 斯江没想到会从唐泽年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来没有人这么赞美过她,用这种近乎肉麻和不真实的语句赞美她,她有点被震撼到了。完美?她和这个词距离也太遥远了。 两人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身后传来了阅览室老师的声音:“同学,你一直站着干什么?那边还有空位子。” “我再重复一下啊,阅览室不允许吃东西,不允许吃东西,不允许吃东西,有些同学请你自觉一点,被赶出去老没面子格,收起来到外头去吃。”老师顺着走道绕了一圈,检查得很严格,十几个男生女生推开座位站了起来。 斯江嘴里的酒心巧克力早融了,她擦了擦嘴角扭过头看,发现老师不是说她,如释重负地朝唐泽年做了个鬼脸,指了指他捏在手心里剩下的巧克力:“差一点被赶出去!” “我们也走吧,回家吃了饭再来,今天要把这章物理卷子吃透了才行,你刚才老开小差,想什么呢?” 斯江却抻着脖子朝大门口看了又看:“刚刚有个男生好像我阿哥呀。” “顾景生?”唐泽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莫名紧张莫名心虚。 “肯定不是,他要是来了肯定找得到我,我一直坐这个位子的。”斯江摇摇头。 —— 回到万春街,锁好脚踏车,景生弯腰在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狠狠往脸上泼了几把水,拍得面孔啪啪响。灶披间里的顾东文举起铁勺敲了敲窗户:“干嘛?没办成功是正常的,拿自己面孔出气戆伐?斯江人呢?” “图书馆复习,她今天没去。” “嗳?你怎么没去接她?”顾东文把煎豆腐装了盘,捞起肩膀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抽出根烟踱了出来:“正好,还有一个榨菜肉丝蛋汤,留给你来弄,我去洗个澡,新鲜马桶三日香,这新的淋浴间我要第一个洗。” 景生这才注意到门边上的涂料瓷砖什么的都清理干净了。 没了冯阿姨家的灶台,灶披间被一分为二,虽然没有排污建不了厕所,但砌出了一间不小的淋浴房,没有明窗,隔墙只砌了两米,上面离天花还有三四十公分正好透光,墙壁刷得雪雪白,整个灶披间也顺便粉过,灶台靠着的墙上贴了一整面白方块瓷砖,清清爽爽。贴着淋浴间的隔墙,放了一张长长的旧木桌,理菜装盘做点面食十分便当,不冷不热的时候,还能直接就在这上头吃饭,省得端上搬下的,顾阿婆最最满意这个改动。 景生炒好了肉丝,等锅里水开,顾东文在旁边哗啦啦洗冷水澡,一边洗一边唱着云南家喻户晓的老民歌。 “哎,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啊妹啊妹啊,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妹啊妹啊妹啊,你可听见阿哥叫阿妹——哎哎唉。” 顾东文有一副好嗓子,和他那张娃娃脸完全不搭,也不像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是那种清澈干净的声音,的确像亮汪汪的月亮,也像深山里的溪水。水声停了,最后那缠绵悱恻的哎,转着音转着转着慢慢地低成了一声叹息。 锅子里的水咕咕咕地滚了,景生木着一张脸揭开锅盖,撒了一点盐,蛋液缓缓绕了一圈,在水里卷成了嫩黄的云朵,舒展开来。他突然想起阅览室里看到斯江和唐泽年头靠头说悄悄话的样子,那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笑得也像一朵云,堵得他胸闷。骑去图书馆一路上所有的欢欣雀跃,像一只只肥皂泡,折射出五光十色的世界美得很,但瞬间化为乌有。景生心里乱乱的,自己到底气什么,气斯江呢还是气那个唐泽年还是气他自己,他说不上来。呵,阿哥叫阿妹又什么用?阿妹跟别人跑了,还骗他是同学,哦,也不算骗,她也没说错,唐泽年也是同学,呵呵。 景生手里的筷子“噗”地戳进了蓬起来的软绵绵蛋花里。 第177章 “哎呀,终于不用再短裤湿哒哒地上楼了。”顾东文打着赤膊擦着背后的水珠,笑着说:“你脏衣服也丢这边盆里,夜里我一起搓掉,哎,什么时候水龙头一开就有热水就好了。”棚户区不比新公房新里弄和老洋房,没有排污系统不说,管道煤气和液化气也没有,家家户户炒菜用煤饼炉子,烧水用煤球炉子。他倒是去了第一百货看过玉环牌热水器,但也就只能看看,热水器要接管道煤气,万春街里没办法装。 “想得美。”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顾东文一脚蹬在他屁股上,留下一个湿乎乎的拖鞋印子:“老子还不是为了你这小赤佬?省得总有女流氓跑来偷看你洗澡。唉,夏天到了,万春街的女流氓们又要出动了,顾家有子初长成——” 景生气得差点舀起一勺开水泼他:“瞎七搭八啥?谁没事看人洗澡!” 顾东文哈哈笑着提起水壶出去烧水:“以前北武到了夏天总要熬到夜里十一点以后才出来冲澡,这弄堂里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流氓多着呢,摸不到看两眼也不吃亏。” 景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再理他,把蛋花汤倒进大碗里,滴了几滴麻油,舀出一小碗来留给斯江,才把葱花撒进去。 “就你惯坏了你阿妹,小时候明明吃葱花的,现在反而不吃了,真是麻烦。”顾东文端起还温热的茶缸喝了一口茶,才套上汗背心。他胳膊还没抻直,就听见门外传来笑声。 “阿舅你又偷偷说我坏话!又被我当场抓住!”斯江调皮地戳了戳舅舅胳膊上硬邦邦的肌肉:“你完蛋了!” 顾东文啼笑皆非,拉好了背心朝景生的背影抬了抬下巴:“这人不高兴了,你去哄哄他。啧啧啧,一回来就打脸打得啪啪响。” 他吸溜着拖鞋上楼去了。 “老娘——老娘,楼上吃饭还是灶披间吃饭?” 顾阿婆在楼上应道:“就在灶披间吃。” “格么侬下来,帮我电视报拿下来,电视机关掉啊,斯好看了一个钟头电视喽,眼睛看坏掉,变成四眼鬼,难看死了。” 木楼梯被风凉拖鞋拍得啪啪响。顾东文回到灶披间,却见斯江缩头缩脑指了指景生的背对自己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无声地说:“哄不好。” 舅甥两个打着眉眼官司,景生收拾完灶台转身冷冷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戆伐?(傻不傻?)” 斯江眨眨眼,拉了拉景生的衣角:“阿哥,下个礼拜四我一定跟你去。” “不用了。” “别生气了,我带了酒心巧克力给你吃,北京的,你不是也喜欢踢足球吗?”斯江掏出两个酒心巧克力讨好地送到景生面前:“好白相伐?足球巧克力——” 景生身子一侧,拎起台子上的书包就走。 “谁也喜欢踢足球了,呵。” 斯江手里的巧克力被景生撞落在地,滚了几滚。 “肯定是你闯祸了。”顾东文捅了捅斯江一脸幸灾乐祸地笑:“伊夜壶面孔都出来了,还故意把巧克力撞掉,快点捡起来,他不吃我吃。酒心的?” 斯江有点心虚地摇摇头,想不出为什么放学时阿哥还好好的,现在就这么生气。 “会不会是服装公司的领导出什么幺蛾子了?”斯江紧张起来。 顾东文差点被足球噎住,含着巧克力高声喊道:“顾景生——顾景生!” —— 景生下楼的时候斯江她们已经吃完了饭,顾东文和顾阿婆牵着斯好出去消食了,斯江扭扭捏捏地蹭在边上试探虚实。 “阿哥,既然张经理答应写材料了,你干嘛这么不高兴?” 景生埋头扒饭:“没不高兴。” “那你怎么不看我?”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 斯江气结,踢了他屁股下的凳子一脚:“你就是在生气,我惹你了?” “没。”景生脚一勾,把自己的凳子挪远了点,不咸不淡地看了斯江一眼:“看你了,行了吧?你不是还要去图书馆?还不走?” “谁说我还要去图书馆的——”斯江心虚地嘟囔。 “书包都没拿回来,怎么,你书包会飞?还是你同学会帮你送回来?”景生把剩下的汤端到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喝起来,“同学”两个字却咬得重了一点。 “嗯,那个——李南帮我看着呢。”斯江站起来收拾碗筷,突然咳了两声:“就那个唐泽年,阿哥你知道的嘛,我们初二永远的年级第一,今天也和我们一起的,他帮我补一下数理化。” 景生不响。 斯江紧张地看了看他:“我跟他真的没什么的,阿哥,你别跟我姆妈说呀。” 景生捏着调羹的手紧了一紧,不想搭理她却还是开了口:“你有没有什么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什么,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的事我不想管,也不会跟嬢嬢说,你又不是三岁小孩,自己应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斯江面红耳赤,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景生抢过她手里的碗筷朝外走,到了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提醒她:“你自己拎拎清,别仗着别人喜欢你就打马虎眼,不是谁都心甘情愿被你利用的,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说清楚,要是人家知道你不喜欢他还愿意帮你补习,又是另一回事。” 斯江被他说中了顾虑,不禁有点恼羞成怒,低声回了一句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人家没这么说过,我没喜欢也没不喜欢——这怎么说得出口呀……”喜欢?不喜欢?好像都不算,她不知道怎么辨别,作为一个不迟钝的小姑娘,能接受到异性释放的不隐晦的好感。被唐泽年那样的男生喜欢,斯江承认自己其实是有一丝丝高兴的,好像至少也证明了她是个不错的女生。 “上大学前不能早恋。”景生愣了愣,丢下硬梆梆的一句话走了。外头水龙头哗哗地响,碗盘筷子乒乒乓乓的,比斯江的心还乱糟糟。 斯江心乱如麻,听到唐泽年那句“在我心里你很完美”后,她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总有点不真实的感觉,脚像踩在云上,很感动、很开心,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还有点心跳加速。世界上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其实她很特别很宝贵,那种被人珍视的感觉很奇妙,和家里人的珍视完全不同。这就算早恋吗?斯江很茫然。 —— 张经理的材料是六月初寄到的,很简单,就一张电话公司的通话单,打入电话的地点明确,通话时间也不短。顾东文拿了单子去公安局,算不上很有力的证据,但服装公司的领导们又开始逐一被谈话,之前南红没打电话请示过这一条肯定不成立了。五千块以下可以不算贪污罪,五千块以上是大案。“就算人死了,也要清清白白的,这罪我家南红没犯过,不能扛。”顾东文说得斩钉截铁。 日子一晃,到了六月底,期末考试考完,男生们迫不及待地在各个球场上挥洒汗水,人最多的当然是足球场。九月份国家队要冲击亚洲杯,去年奥运会预选赛中男足折戟曼谷惨遭淘汰,实在令人憋屈,全国人民的热情和希望都放在了亚洲杯上。 景生是初三下半年才喜欢上足球的。他先是被校田径队的两个学长拉去救场守门,因为眼明手快身手敏捷,保持全场一球不失,结果替补变成了首发,守了一个月门后他觉得无聊不想干了,碰上对面的队长直接来撬墙角,说顾景生你人高腿长又擅长跑步和跳高,应该来踢前锋,射门才是足球的灵魂,守门多憋屈,来呀,跑起来!抢球断球!带球过人!你试一下就知道有多爽。景生就试了一下,结果试上了瘾,在绿油油的草皮上飞跑的感觉让景生想起小时候在丛林里的奔跑,大汗淋漓全力以赴,无论怎么大吼大叫,都没人觉得奇怪,足球场上大家都这样。 踢足球带来的体验是全新的,这是景生第一次真正喜欢一项运动,之前游泳、跑步、跳高、包括计算机,他都难免带了一点功利心去练去学,一旦发现自己不具备那个天赋或者没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奖,他就会放弃,竞技本身非常残酷,不进则退,而训练是极其枯燥的甚至是痛苦的,这种枯燥足以抹杀运动本身带给人的乐趣。景生曾经问过赵佑宁,他是怎么能够在无尽的题海中获得乐趣的。佑宁说沉迷在题目中的时候他会忘记一切,包括他自己,只有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向有亮光的出口,奔向那个出口也许会遇到很多困难,但专注使人宁静,忘我使人快乐。 在第一次带球过人并且成功射门后,景生体会到了赵佑宁说的“忘我的境界”,那种快乐无以言表,没有秒表没有刻度,只有进球这个最简单最直接的目标,让他热血沸腾。比赵佑宁的宁静更有意思的是,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队友们传球抢球铲球,大声呼喊打着手势说着暗号,甚至不惜自己受伤保护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这样的尖刀能给整个队伍带来胜利。 景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团队的力量,那是他曾经不屑参与的,游离在外的,跟着就加倍地乐在其中。进球后男儿胸膛对胸膛的碰撞,声嘶力竭的吼叫,全场奔跑的欢笑,还有第一次被队友们扛起来抛上天空的时候,他完全没考虑过万一没人接住摔地上他会有多惨,他们当然稳稳地接住了他,他们不叫他老顾也不叫他景生,而是叫他兄弟,包括他进攻的对手们,输了会拍拍他,说一声兄弟踢得蛮好,赢了也会抱抱他说一声兄弟下一场再来。这些“兄弟们”没人在意他长得好看不好看,会不会烧一手好菜,打过架没有,父母是做什么的,住在哪里成绩怎么样,只在意他有没有全力以赴地踢球有没有受伤今天球感怎么样要不要下场休息一下。 所以,当高中部的一个“兄弟”喊他去踢放假前最后一场球赛时,景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上场前却看到场边多了一大群初中的女同学,斯江她们一帮人也在里面。他眯起眼看向场内,果然看到套着黄色背心的唐泽年正在热身,笑得特别灿烂。 “你哥也来踢了!”张乐怡眼尖,撞了斯江一把就双手合成了小喇叭:“红队必胜!顾景生进球!红队必胜!” 斯江:“???阿哥?!红队必胜,阿哥进球!” 刚刚还在给黄队和唐泽年加油的女生们愤然看向她们这两个叛徒。景生套上队友发的红背心,面无表情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和守门员击了掌,跟几个熟悉的兄弟开始一起热身。 斯江吐了吐舌头,溜出人群,跑到景生身后的栏杆外:“阿哥,你来踢比赛怎么不告诉我啊,今天也打算来个帽子戏法?” 景生扭过头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对面的啦啦队队员?” “阿哥在哪个队,我就是哪个队的啦啦队。”斯江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水壶:“阿哥要喝水找我啊。” 景生却不理她,跟着几个男生跑远了。 斯江抱着水壶发愁,这都一个多月了,阿哥怎么还总是阴阳怪气的呢。 “怎么办?”张乐怡也发愁:“我能脚踩两条船吗?算了,谁落后我给谁加油,这叫体育精神和国际人道主义。” 斯江被她逗乐了,乐不过三秒,又皱起眉撞回了她一下:“都怪你们又骗人,什么我们班的荣誉最重要啊?我们班的男生才来了一个!这下我哥又要摆夜壶面孔给我看了,他肯定以为我是来给唐泽年加油的。” “知道知道,大学以前不许早恋。”李南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哈哈笑:“我们这叫社会主义同学情好吗?多高尚纯洁的友谊啊,快看,郁平上场了,我们是来给他加油的,这可是郁平的处女赛。” 转移了战场的女生们笑得前俯后仰,斯江也忍俊不禁:“郁平说你不该叫南瓜该叫喇叭花真没错。” 李南气得高喊:“郁处加油——!郁处加油!黄色必胜!” 斯江笑着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点点头,身边所有的女生们齐声大喊:“顾景生进球!顾景生进球——!红队必胜!”斯江看着李南:“啧啧啧,看,就你一个人黄色。”女生们顿时哈哈哈笑成一团。 场内的唐泽年和郁平面面相觑,就知道这帮见色忘义的女生,没有一个好东西。 裁判把两队队长叫道一起,准备掷币。景生溜了一眼全场,却在对面发现了一个根本不是自己学校的人。 李强拎了拎自己身上的黄背心,朝景生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第178章 景生是前锋,李强是后卫,有摩擦碰撞是正常的,但一直摩擦碰撞肯定不正常。上半场李强像个牛皮糖一样盯着景生,经常在裁判看不见的地方挤他撞他顶他踢他,连场边的斯江都不能忍了。 万春街 第109节 斯江跑到他们边上高声喊:“黄队2号不要脸!故意推人打人,裁判,裁判看这边!” 张乐怡她们也跟着喊:“红队,保护我方9号啊,唐泽年,让你们的2号要点脸!他是踢球还是踢人呐?” 李强阴笑着飞起一脚,钉鞋挟裹着飞起的草屑和泥土狠狠踹了出去。 “怎么,你来了上海要靠小姑娘帮忙了?打架都不会了?” 斯江的尖叫声中,景生及时偏开身子,钉鞋和他大腿上的伤疤擦皮而过,火辣辣的一阵痛。 高二的学生裁判经验不足,吹了哨做了口头警告,在掏牌和不掏牌之间犹豫。 “裁判!红牌红牌,为什么不罚他下场?他是故意的!”斯江喊劈了嗓子,气得满脸通红,捏着栏杆的手簌簌发抖,刚才那一秒实在太吓人,被钉鞋踢中旧伤会有多痛,这个吴筱丽认识的小流氓绝对是坏得不能再坏的赤佬。 中场的唐泽年和边锋郁平飞奔到自家球门这边来,他们也都不认识李强,只知道高二的一个右后卫临时踢不了,介绍了一个邻居来救场,这个李强是向群中学的高中生,离学校特别近,也踢后卫,队长点了头大家也都没意见,但是这种野路子是绝对不行的。顾景生不只是红队的前锋,下学期还会是校队的前锋,一个外来的敢下这种狠手,当他们市西人是什么? 李强面对唐泽年几个人的斥责,嬉皮笑脸地去勾景生的肩膀:“兄弟之间闹着玩的,我和顾景生从小就认识,就这么打打闹闹长大的,顾景生你说是不是?你妈你爸和我妈都是云南建设兵团一师四团的,我妈和你妈不是好姊妹嘛。”他把“你爸”这个词说得特别重,生怕景生听不懂。 景生默然了一刹,任由他汗唧唧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黏糊糊凉飕飕,像被一条蛇缠着。 唐泽年看了看场外拼命跺脚生气的斯江,板着脸警告李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你要是再这么踢,就别上了,我们学校不欢迎也不允许有这种踢法。” “嗐,你这小同学太天真了,前锋就得通过这种考验懂吗?贾秀全一场下来得被弄多少回?我这是帮着锻炼锻炼顾景生。” 李强到底还是吃了一张黄牌。 中场休息的时候,景生坐在草地边不动声色地喝水,长睫掩住了他幽深的眸子。李强远远地和黄队几个高中生搭讪着,不时扭头朝景生笑笑,摸一摸自己的右颈,完全不掩饰他的恶意。 李强的妈妈曾经和他姆妈是一间宿舍的,后来姆妈出了事搬了出去再没私下往来过。景生有记忆起就和李强不对付,李强对他有种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六七岁的孩童恶毒地到处散播“景生姆妈是破鞋”的谣言,纠集农场里的小孩四处寻找景生,把五岁的他按在泥水里打,一边打一边笑一边拍手,骂他是□□犯的野种,直到有一天他把一根硬竹削尖了藏在他经常去的大榕树边,再故意把李强几个引了过去。那天他头破血流几乎断了气,但李强他们七八个人身上全都多了好几个血洞,李强差点被捅穿了脖子上的大动脉。顾东文直接把农场办公室给砸了个稀巴烂,李强和那几个孩子的父母都吓得躲去了版纳。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找景生的麻烦了。 景生拧紧了水壶的盖子,低下了头,他以为自己和这些人那些过往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看来是他太天真了。命运就是个狗娘养的贱人。 下半场开始了,双方换边。景生跑得几乎飞了起来,李强追着他跑却连挨着他球衣的机会都没,眼睁睁看着他带着球轻松晃过了自己,十分钟三射两中。李强扶着膝盖喘气,朝着草地恶狠狠地吐了好几口痰,抹了把汗慢慢朝着景生的背影追去,他不信一个人的体力能好到这种程度。 十分钟后,景生果然慢了下来,李强被黄队的同学们再三警告过,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踢他了,只死拽着他的球衣,不时用胳膊肘隐秘地撞他的肋骨。 又一个球从空而降,景生胸部停球,膝盖稳稳地接了一下,带着球直冲向黄队球门。李强迎面而上,发现他受伤的大腿似乎崴了两下,速度明显变慢,他心中一动,看着景生身后飞奔而来的裁判和其他人,立刻整个人向前滑出,右脚正面铲向球,左脚却抬了起来踢向景生的要害部位。 唐泽年他们只看见景生猛然前栽倒在了李强的身上,随后痛苦地捂着□□往草地上了滚了两滚,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李强的脸正好被景生倒下时的胳膊肘击中,鼻梁剧痛一脸的血,他有点懵,他有点吃不准自己到底有没有踢到顾景生,足球从他脚边慢慢滚了开来。 比赛中断了。 斯江顾不上规矩,爬过栏杆飞奔进球场里。 “阿哥!阿哥!”斯江抱住景生的头,慌乱无比,愤怒地看向李强:“卑鄙!下流!无耻!你是故意的!” 李南和张乐怡也跑了过来作证:“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他左腿故意抬得很高去踢顾景生那里!” 李强心虚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铲球不当心撞——” 唐泽年一个愤怒的拳头轰地砸在了他脸上,李强脸上顿时开了酱油铺。 —— 球赛没再继续,满脸血的李强被愤怒至极的同学们赶出了校门,景生被送去了医务室。 “阿哥,让祝老师帮你检查一下吧,要不然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斯江急得不行:“我给卢阿姨打电话去。” 足球队的一帮兄弟们义愤填膺,一边骂李强和那个临阵缺席的臭东西,一边劝景生给祝老师先检查一下,七嘴八舌嘈杂不已。 祝老师气得把他们全部赶了出去,唐泽年不放心地叮嘱斯江:“有事叫我们,我们能把你哥抬去华山医院,叫救护车还要等,太慢了。” 景生面无表情地背对着他们缩成一个球。 祝老师是一位二十六岁的未婚女老师,护理专业毕业就进了学校做校医,并没有医院里做医生不分性别的自觉,听斯江说了经过后也很为难,劝景生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景生慢慢躺平了身子,侧过头对祝老师说:“谢谢老师,我已经好多了,能不能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头有点疼,想静一静。” 祝老师体贴地拉上帘子,把医务室让给了景生:“你要还有什么不舒服的要跟我说,我去找你们老师说一下情况。” 景生听着医务室的门开了有关,外面一帮兄弟们的声音也跟着祝老师渐渐远去了,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斯江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无语凝噎的模样。 “哭什么。我没——” 斯江猛地抱住了景生的胳膊,把脸埋在了他手里,哭得稀里哗啦,好几声阿哥喊得破破碎碎的。 景生一手的眼泪鼻涕,无语看向天花板。 “我要真有的什么,救命的机会全被你哭没了。”景生抽了抽手,这家伙还抱得死紧死紧的,抽不出来。 斯江抬起脸:“???” “好了,我故意的,为了整治那个流氓装的,别哭了。”景生嫌弃地摊开手:“陈斯江你怎么这么多鼻涕?腻惺死了。” 斯江怀疑地瞄了一眼他不可描述的部位:“阿哥你真、真的没事?不疼?有种疼是一下子感觉不到,但很快会超级疼超级疼,就像内伤那种,你要不要仔细——” 景生黑着脸从床上翻身下来:“你才内伤!我没事我没事,说了没事。” 斯江吸溜了一下鼻子,发现景生汗淋淋的脸上有点可疑的红,耳朵尖也是红的,好吧,男生也有男生的难处,阿哥也会害羞难为情的,她懂,她理解。 景生把背心和球衣拉起来,他的确是硬生生挨了李强一脚,腹部上钉鞋踹出来的几点紫红色淤痕迹很显眼,可惜没把李强的鼻梁撞断,算他走运。 斯江惊呼了一声,要出去找祝老师来给他擦红药水。 “不用,我自己擦,你别跟其他人说。”景生拉开橱柜的玻璃门,翻出了红药水和碘酒长棉签。 “那我来,你放着让我来!”斯江抢过棉签和红药水,又把景生扶到护理床上坐下。 入了梅的天气变化多端,先前还多云闷热,这时几声炸雷,突然就下起雨来,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溅湿了窗台,风夹着雨把床尾氤氲了一层湿气。斯江没理会,专心致志地蹲在景生腿边给他涂红药水。景生看着她挺秀的鼻头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册那,真疼。 斯江眼看着面前的腹部肌肉突然凹下去又绷得紧紧的,抬起头皱着眉问:“是不是我弄疼了你?对不起,我再轻一点,你放松点啊。” 景生拧着眉别过头看向窗外,鼻子里嗯了一声:“快点。”才多大一块地方她怎么涂来涂去没完没了的,真是。 斯江见他神情不像是被疼的,松了一口气,认真地涂匀了第三遍,鬼使神差地朝淤痕吹了一口气:“呼呼就不疼了。” 风雨声里,景生低头看着一脸戆呵呵尬笑的斯江,两人大眼瞪大眼,空气凝固了好几秒。 “哈哈,斯好撞上了呼呼两下就不疼了。”斯江赶紧站起来把药水放进橱柜里:“肯定有用的”。 景生盯着她的后脑勺,视线慢慢下移。 “你怎么流血了……” “啊?”斯江一愣,转过头问:“谁?你?我?” 景生揉了揉眉心,低声地说出了真相:“你裤子上——红了。”说完他脸也红了。 斯江抻着脖子往自己身后看了两秒,突然传来一阵从未有过的奇特感受,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阿爹啦娘咧,要命哦,要西忒快哉!(要死了)真的想死。 景生站了起来:“赶紧回家吧。” 斯江哭丧着脸拼命摇头:“我不能走,走不了!”她刚才一转身都觉得血如潮涌,偏偏因为马上放假,她昨天考完试随手把带了一年多的那个小布袋子拿出了书包,她也太倒霉了吧,明明有心理准备的,真的身临其境的时候,完全崩溃,根本不敢迈腿,哪儿都动不了,所有的关节肌肉全散了似的没知觉。她低下头夹紧了腿,生怕自己一动,血就流到地板上。不知怎么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词“血溅五步”。 第179章 得益于《大众医学》的生理知识普及,景生对此有一点基本概念。他佯作镇定地用尽量接近赵忠祥老师温和亲切的声音说:“你别怕,女生都会来这个,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流血——你放心,不会死的。” 斯江窘得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催他:“我知道。求求你先走吧,你快走。” “你不走?那你干嘛?站在这里等着石化?你不动血就不流了?”景生顿了一顿:“你先别动啊——” “你别说了!你别管,”斯江尽量幅度小地蹲下了身,完全不敢往下看:“要不你去我们教室帮我叫一下李南她们,或者请祝老师回来。” 景生却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啊——你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斯江把头埋进膝盖里,她真的宁可当场死亡。 背后的橱柜门被打开了。 景生拆了一包卫生纸,蹲在斯江身边,不声不响地在地上擦了擦。 斯江透过膝盖缝隙一看,哭了,怪不得刚才觉得脚脖子上凉凉的,她怎么这么倒霉这么惨呢。 “这里有纸,我扶你去女厕所,然后我们就赶紧回家。别哭了。”景生额头上全是汗,感觉比踢球还费劲。 斯江勉强扶着他站了起来,走两步停一停看一看,面红耳赤眼泪水直打转。幸好医务室离教工厕所不远,走了两分钟就到了。景生把整包卫生纸塞给她,守在了门外。雨越来越大了,天阴沉沉的像要坠下来。 做女人也太难了。景生拧着眉,想到斯江特别怕疼,磕碰一下都要疼三天,这要连续流一个星期的血,没法想象有多难熬。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记忆里姆妈似乎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常,但也可能因为她是那种再疼再苦也不吭声的人。景生没再想下去,他在廊下来回踱了几步,有点烦躁。 “我、我还没好。”斯江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抽噎着喊了一声,一喊,血又冲了出来,完了,刚刚铺好的那叠卫生纸得再换一下。 “你别急,”景生想了想还是敲了敲女厕的门,“你先别出来吧,我还是去找一下李南她们——你们叫这个叫什么?能告诉她们这个事吗?” “姨妈,你就说我大姨妈来了。”斯江希望他听得见自己这么轻的声音。 景生无法理解这个东西和顾南红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还是哦了一声准备去教室找人。迎面却遇到了祝老师,他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 一九九零年,h大学女生宿舍深夜悄悄话节目中,说起第一次来潮,八个女生各有各的惨,半夜流血弄脏了被褥被亲妈骂了个半死的,教室里姨妈突然降临一下午都不敢离开座位的,体育课上裤子脏了被全班男生看到的,几乎是“宁可现场立即死亡”全集,使用得最频繁的词是“想死”。斯江忍不住笑着说起自家彪悍的阿妹。 “我妹妹最好玩,她早上起来,发现床单脏了,摸了摸还奇怪流鼻血怎么会流到床中央,然后发现自己一直在流血,就开始狂喊狂叫,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真的流鼻血了。” 舍友们爆笑不已,但更好笑的还在后面。 “我妹真的一整天没去上学,一直捏着鼻子床上躺着狂嚎:‘嗷嗷嗷嗷,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活不过今天了,我一直在流血,上面下面一起流,根本止不住。’我们说了好多遍,大家都这样以后每个月都会这样,可以下来吃饭走路上学,没问题的,绝对保证她不会死,结果她叫得更厉害了——” 宿舍里床板在笑声中被拍得乓乓响。 而陈斯南觉得自己的女权意识就是从那黑暗无比的一天开始的,她的怒吼绝对振聋发聩。 “为什么!不公平!你们男人为什么不流血只有我们女人要流血?还每个月要流这么多血!我们绝对会死的,老天哪,上帝啊,求求你睁开眼看看,我们为什么要吃这种苦!我恨男人——我要做男人!” 对此,顾阿婆说乖囡应该高兴才好,从此你就是个真正的女人了,在古时候就能嫁人生儿育女了,这是上帝的恩赐,上帝与你同在,快点滚下来吃饭,不然就被你弟全吃光了。 大舅舅叹气说男人有男人的苦你不懂,如果你爬下来吃饭上学,就发你五十块钱失血补助费。 于是富贵能淫的陈斯南同学,麻溜地捂着屁股从床上滚了下来从陈斯好碗里扒拉回一块排骨,问以后是不是每个月都有失血补助,回答她的是一屋子“你想得美!”还有景生鄙夷地反问:“死了没?怎么还没死?看来死不了。” 死是当然不会死的。斯江只是一直很好奇并羡慕斯南的大无畏精神,她提都羞于提起的“月经”两个字在斯南这里完全不存在任何障碍,每个月还没来大姨妈,她就喊得震天响:“完了,我刚才看见蟑螂了,这两天绝对要来月经,我就知道我要倒霉!我的血啊补都补不回来,一只鸡没了,两只鸡没了,六天不见了六只鸡!”等姨妈真的来了,她也毫无忌惮地随时可以对着舅舅以及景生斯好这三个男性播报新闻:“血真的太多了,太讨厌了,我今天已经跑了六次厕所!六次你们知道吗?恐怖哦。”或者喜形于色地宣布:“告诉你们,明天我就解放了,今天已经没什么血了。”憨憨的陈斯好会认真地听二姐的“经期快讯”,偶尔还提出一些科学疑问,大舅舅也不以为怪,还在日历上替她圈出日期总结规律,还让斯江也把日期圈出来,方便他买猪肝和菠菜。就连景生都不觉得难为情,还总是讽刺斯南大惊小怪故意卖惨全是为了失血补助费。 斯江的舍友们对此也啧啧称奇,说斯南简直像外星来的,话题再回到斯江身上时,有个贴心的“阿哥”还碰上医务室老师的斯江,简直是全宿舍里的幸运儿了。 其实也不算幸运儿,因为斯江没提起后来发生的事,她从未提起过,包括对斯南,对舅舅们,如果可以,她希望世界上永远不存在那一天。 —— 唐泽年跑到医务室送伞的时候,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一转身遇到刚洗完脸的祝老师。 “祝老师,顾景生和陈斯江他们走了?” 祝老师看了看他:“陈斯江有点不舒服,她哥背着她刚走,应该是往停车棚去了。你别担心,我借了一把大伞给他们。顾景生已经没事了,你也早点回去吧,你们暑假在外面踢球可要千万当心啊。足球运动是项很危险的——” 万春街 第110节 看着雨中唐泽年匆匆远去的身影,祝老师笑着摇摇头,身为过来人,这点少年人的小心思,她懂,再想到陈斯江刚才的狼狈模样,幸亏陪着她的是她表哥,要是其他同学特别是唐泽年在场,估计小姑娘肯定要哭出来了。 唐泽年追到停车棚里,见斯江正小心翼翼地往脚踏车后座上挪,腰间绑了顾景生的球队红背心,脸上很难受的样子。 “斯江,陈斯江——你没事吧?顾景生你呢?”唐泽年关心地问:“刚才我听祝老师说你肚子疼。” 景生把两个书包挂到车龙头上,想到先前唐泽年给李强的那一拳头,倒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之外,便替斯江温声答了:“我们都没什么事,先回家了,你要不要一起走?” 唐泽年很是受宠若惊,刚要说话就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声喊得特别急切。 “顾景生!顾景生——” 景生回过头,却见李强带着两个男生和吴筱丽从后门那边跑了过来。门卫老伯伯举着学生证在后面喊:“同学——同学——你们的证件!” 第180章 李强被赶出去后,不一会儿就回过神来。他小时候在橄榄坝差点死在顾景生手里后,就认定了顾景生极其狡诈阴险,一直想报仇但又不敢,顾景生疯起来是真的不要命,死亡的阴影太可怕,他也怕顾东文,还有自己姆妈怨怼嫌恶的脸。 “你就是个废物,连个比你小两岁的野种都打不过,你怎么不死了算了。” “你死了我倒省心了,早死早超生。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顾景生就能长那么好看,你为什么这么丑?像只老鼠一样,我看见你就恶心,滚!” 他明明比顾景生强很多,顾景生的爸是坐牢的强奸犯,他爸爸是连队食堂的大师傅。但顾东文对顾景生特别好,不说根本看不出他们不是亲父子。而他爸呢,一开始对他也很好,他被姆妈打骂的时候他都会护着他,直到知青回城政策出来后不久,有一天他突然冲回来轮起椅子把家里的东西全砸烂了,发疯似的揪着姆妈的头发往墙上撞,撞得她满脸是血,说她是骗子是破鞋背地里偷人,骂她是条毒蛇害人精,还说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她这个该死的贱人婊子怎么不死。他扑上去拦着问到底怎么了,却被一脚踹开。 “谁是你爸!”他满身酒气两眼通红一边哭一边骂,骂尽了最肮脏最恶毒的话。 经常打他骂他的姆妈却躲在墙角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瑟瑟发抖。 他们全疯了。 他还记得,那年四月,姆妈带他回上海前去了趟景洪监狱,说杀死顾景生姆妈的凶手被顾东文抓到了,判了死刑。他们没看见枪毙犯人的经过,只看见了那个瞎了一只眼的杀人犯被绑在卡车上游街,像一只濒死的老鼠偶尔会抽搐几下,大喇叭一直在反复宣读他的罪行。 那天太阳特别晒,晒得他头晕脑胀,他告诉姆妈他看见顾东文了,姆妈的脸变得惨白,像个女鬼飘了几圈后领他去吃了一碗很难吃的米线,然后没上去昆明的车,又带着他回到了橄榄坝。夜里他没忍住把白天吃的那碗米线吐了,姆妈突然发疯似的打他骂他。他当时已经十三岁了,比她高一个头,虽然人难受,被打了几下后就忍不住把她推倒在地跑了出去。 第二天就是泼水节,宿舍区仅剩下的一些知青也都去了版纳,李强记得很清楚,他冲出去的时候撞上过顾东文,他吓得腿发软差点摔了一跤。等他昏昏然跟着本地人去版纳混完泼水节回来时已经是三天后,吊在屋里的尸体上全是苍蝇和壁虎。 最后早死早超生的是他姆妈,不是他。 顾东文是来找过她姆妈,但不是他一个人,还有个公安局的凌队长。领导说他姆妈是因为受不了良心谴责才自杀的,至于到底她良心为什么会被谴责,大人们却遮遮掩掩不肯说清楚。最后他带着姆妈的骨灰盒被送回了上海的舅舅家。 直到今年春节走亲戚的时候,他遇到了吴筱丽,才知道顾景生一直过得挺好,上了重点中学,顾东文开饭店挣了很多钱还上过电视报纸。凭什么呢,顾景生明明是个强奸杀人犯的儿子,却过得这么好,而他却被亲生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当成了拖油瓶,在地板上睡了五年,饭桌上偶尔有道荤菜他连筷子都不敢多伸一下。上海这么大,却没有他能容身的地方。没有钱,他可以抢;没人在乎他,他就拉拢上一帮和他差不多处境的兄弟做“大哥”,但他就是不服气不甘心。 —— 李强上来对着脚踏车就是一脚,脚上还穿着踢球的钉鞋,手上拎着一双尖头皮鞋大力朝景生脸上甩去。 脚踏车倒在地上,景生把斯江推给唐泽年,闪过皮鞋,不退不让,飞身跃过脚踏车,膝盖直接顶在了李强的肚子上。 “别打,别打,别打了。”吴筱丽手忙脚乱地来拉架,另外两个男生却对着景生动上了拳头。唐泽年也立刻冲了上去。 斯江轮起伞对着李强又戳又顶又拍:“流氓冲进学校打人了!快来人!” 门卫老伯伯晚了两分钟赶到现场,架已经打完了。 李强的脸被景生的膝盖牢牢压在脚踏车的链条上,他的两个兄弟一个被景生反腿踢出去撞倒了十几辆脚踏车还没爬起来,另一个矮个子被唐泽年绞住了胳膊两腿在空中乱蹬嘴里脏话乱喷。吴筱丽看着斯江挥着伞还在狠狠地打李强的腿,又弱弱地喊了几声“别打了。” 景生把李强的脸又往下压了压:“离我远点。” “册那,迭个(这个)赤佬还敢进来打人?!打!打了再说!”球队的几个男生飞奔而来,把人团团围住,准备群殴闹事者。 李强艰难地扭过脸,笑得很扭曲又很快意,声音嘶哑却高亢:“顾景生!你同学知道不知道你亲爸不只是个强奸犯,还是个杀人犯?他杀了你妈,把她碎尸后扔在猪圈里!哈哈哈。” 景生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手背青筋爆凸。 “你说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又似乎没有声音,他甚至听不清自己说的话,耳中传来尖啸声,一下,又一下,像针一样刺进脑子里,半边脸是麻的。 “你妈就是个破鞋,你爸是杀人犯,顾东文把你亲爸送进监牢枪毙了,你跟着杀父仇人过得还挺开心?哈哈哈,顾景生你就是个天生的野种!杂碎!你凭什么——咳咳咳。”李强的话断了,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像一个破风箱。 景生耳中的啸叫声越来越响,周围嘈杂的人声似乎被隔了一道屏障,遥远又不真实。 “放手,放手!阿哥,他要死了——!”斯江哭着死命掰着景生的手。 “顾景生,松手!” 有人抱住了景生的腰,好几个人拽他的胳膊,李强的头依然一下下重重撞在链条和车杠上,血从他额角眼角流了下来,他像被割了喉咙的鸡一样嘶声笑着。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景生无意识地一遍遍问,一遍遍抬起手,再压下去。 顾东文不会骗他的,他说过是本地的一个养猪兵因为偷东西被姆妈发现才错手杀害了她。李强在胡说,他就是个见不得人好的过街老鼠。 —— 晚上八点多,雨早停了,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顾东文和顾阿婆正坐在文化站门口的石阶上,看陈斯好和一帮小孩踩水玩。 “怎么这么晚?饭吃过了伐?”顾东文捻熄了烟笑着站了起来。 景生定定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灶披间亮起了灯,煤饼炉子呛人的味道和菜香混合着飘散出来。斯江洗了澡换了衣服把祝老师给她的月经带藏在脏衣服下面端出洗澡间,外头水池边景生在洗自己的球衣。 “阿哥,我来洗,你先去洗澡吧,还有一热水瓶开水留给你的。”斯江把他往屋里推。 景生不声不响地进去了。 斯江把景生的球队红背心朝着窗展开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洗干净了。 “喂,”顾东文的脸出现在栏杆后面:“他跟人打架了?” 斯江吓了一跳。 “他背心和球裤上有血。”顾东文指了指洗衣盆里,眉头拧在一起:“别人的血?” 斯江嗯了一声,不知所谓地解释了一通,手里胡乱搓着脏衣服,不敢抬头看舅舅的眼睛,说了半天却发现舅舅早回到炉子边炒菜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答应过景生什么也不说的,贺老师和成主任也跟在场的所有同学说了,顾景生就是顾景生,他是谁的儿子不重要,时代不同了,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他现在是学校的初三学生,是校田径队的运动员,是足球队的前锋,是他们的同学。身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有义务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不给别人的生活添乱。唐泽年和他们分开时只说了两个字:放心。她相信唐泽年肯定不会和任何人说。可是别人会不会说出去,斯江不知道。还有那个恶心的李强,被学校送去医院后还会不会跑来学校闹事,她也不知道。 景生洗好澡出来,见一群蚊虫围着砖墙上裸露的灯泡嗡嗡打转,有一只停在斯江额头上,她还只顾着埋头吭哧吭哧洗着什么,他伸手弹走蚊子,见她额头上立刻肿起一个大红包,不禁轻笑了一声:“蚊子咬你你自己都不知道?” 斯江见他竟然笑了,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眼睛酸酸的。 “阿哥?”你怎么样?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要不要和舅舅去说说话?你在想什么?要不你跟我说说吧。 景生抬手一巴掌拍下去,一只花脚蚊子变成模糊的一点黑和鲜红的一点血沾在斯江胳膊上。斯江“呀”了一声,赶紧把胳膊伸到水龙头下冲洗,水声哗啦啦,耳边传来景生很轻的一句话。 “我没事。” 斯江眼一热,抬起湿漉漉的手指压了压眼角,轻轻点了点头。 “吃饭了——!”顾东文在里面喊。 “来了。”景生把洗衣盆里的衣服一把捞了起来准备拧干,斯江赶紧拽住不放:“别别别,我来我来,你放着我来。” 突然两人看着手里被拉直的月经带,空气突然安静。 —— 暑假刚开始没几天,景生跟初三毕业班的一帮同学去了杭州。七月中上海刚出梅,顾北武飞回了北京,一落地就听善让说景生原来根本没去杭州,家里好多天没他的音讯了。 第181章 北武在机场打电话回万春街,来接电话的是斯江。 “早上收到阿哥的挂号信,他说他要回景洪。他一个人去的,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没说回不回来。”斯江一早上接了好几个电话,又急又气又委屈又激动,听到顾北武的声音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阿舅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囡囡别急,他的信从哪儿寄来的?你看过邮票上盖的邮戳了吗?” 斯江赶紧从裤袋里摸出信来看。 “上海——静安?”她怎么没注意到这个,看来阿哥出发前就把这封信寄出来了,他早就打算好了却没告诉她,斯江更委屈了。 “他带了多少钱走?” “两百块。”斯江赶紧说明:“是阿哥自己的压岁钱,他信里说了。”他要不说家里也没人知道。 顾北武沉吟了一下:“他说他其他的压岁钱放哪里了吗?” 斯江匆匆又把信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没——”她一直以为景生的压岁钱和她们一样都交给大舅舅存银行了,难道??? “那就不用担心,他很快会回来的。”夏洛克北武福尔摩斯松了一口气,笃定地说分析给她听:“他提前写了挂号信给你们,肯定早就计划好了,如果计划好了却只带了两百块钱,你想想,上海到昆明的硬卧票五年前是二十九块六,往返六十块,他最多还剩一百四十块钱,住招待所一般两三块钱一天,还要吃饭,所以他最多只会在外面待一个月。” “真的吗?”斯江捏着话筒将信将疑。 “嗯,你们别担心,他肯定会赶回来参加高一军训,虽然没考试是直升的,但他能成为国家二级运动员,付出的汗水不会少。”北武笑着安慰斯江:“景生是你们几个心里最有成算的,他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囡囡你把我的话告诉你大舅舅——他可能关心则乱会急。” “舅舅去买火车票了,他要去景洪找阿哥。”斯江急道:“我也想去。南南都说她要去景洪找阿哥——”想到斯南早上在电话里对着自己吼的那番话,斯江眼泪又止不住地掉。斯南说得对,什么这个那个如果可能的,他可是她们的景生大表哥啊,他回景洪肯定是想他姆妈了,他一个人多孤单,一定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他才会离开万春街。“陈斯江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你真没劲没义气!随便你去不去,反正我要去!我要去找大表哥,我肯定找得到他,我肯定能把他带回家。”连斯南都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地要去找景生,而她是唯一知道他回景洪原因的人,却没斯南那么勇敢决断。 “斯南那是瞎胡闹。”顾北武耐心地劝慰好了斯江,挂了电话后想了想,又翻出通讯录给陈东来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陈斯南这家伙真干得出脑子一热跳上火车的事,她是惯犯,得盯着。 知道景生回了景洪,善让十分担忧:“大哥好像一直没告诉景生害死舒苏的凶手就是那个姓蒋的吧?”她作为一个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不太敢想像如果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人间惨剧会有多痛苦,毕竟没有人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 顾北武提起行李牵着她往外走:“他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可他还是个孩子。” “景生从来没做过真正的孩子。”顾北武想起加州那些在公共场所肆无忌惮地抽烟酗酒热吻的少男少女,都有着很稚嫩的脸,那些自以为模仿大人的行为就也变成大人的孩子,才更让人担心。比俄狄浦斯更可悲的,是认为命运不可抗拒的人,是甘愿承担所谓的“原罪”的人,北武认定了景生不是认命的人,这个过程会很艰难很辛苦,但是他必须得走过去,他肯定走得过去。 —— 机场外头七月的太阳暴晒着,空气都是滚烫的,重逢的人们喜形于色,在国际出口这里,停了好几辆出租车,拉达、拉契亚都有。北武见善让朝出租车后头招手,忍不住笑了:“别浪费钱,我们做公交车去,一路上看看首都的大变化说说话多好。我又没什么行李。” 一辆挂着武警车牌的敞篷吉普车慢慢开了过来,停在了出租车的外道,周善礼摘下太阳眼镜笑着朝他们招手:“哟,挤不进了,麻烦两位领导请动动腿挪个两步。” “你怎么换车了?”顾北武抬了抬手边的顶篷:“这么晒的天还把蓬敞着,真是清新脱俗啊你,看来下放到武警系统后锤炼出钢筋铁骨了?” 周善礼哈哈大笑:“呸呸呸,什么下放!我这叫翻开事业新篇章好吗?等你回上海了来我们总队看看,法国英国式样的大别墅,大草坪,不要太赞。这车就得敞着蓬开,风一吹,美得很,感觉到没?小风儿呼呼的吹,太阳美美地——” 话音刚落,前面不远处明明阳光灿烂,头顶上却袭来一大片乌云,转瞬哗啦啦下起了大雨。善让抹了把脸上的水,气笑着喊:“哥,停车停车,先把蓬支好!” 顾北武刚想跳出车帮忙,周善礼却猛踩了一脚油门:“坐稳了别动,这蓬坏了,只能敞着!”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 追赶太阳的男人终于在五分钟后开出了乌云区。 万春街 第111节 “看,彩虹!”善让指着天空笑弯了腰:“北京欢迎你,顾北武,用当头浇水的方式。” “放心,开到你们北大,连车带人绝对晒干了。”周善礼一边保证一边指挥他们:“手套箱里有几条毛巾,你们拿出来擦一擦。”看得出他淋雨经验很丰富了。 一九八四年的北京,比起两年前变化并不大,至少不如顾北武想像中的变化大。二八自行车依然是老百姓的交通主力,人们的服装颜色和款式和七十年代没有多大差别。 “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是三百多年开始的,美国独立也两百多年了,我们就算是飞毛腿,也不可能改革开放个五六年就赶上世界发达水平。”善让握着北武的手笑:“何况两年前我国人口就已经破十亿了。子不嫌母丑,老顾同学你别这么一脸沉重啊,忧国忧民得我都有压力了。” 顾北武不禁笑道:“周书记的思想觉悟怎么退步了?” 善让掐了他一把:“我早就不在团委工作了,当时还写信告诉过你,你是不是忘了?” 北武拿起她的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这里的时间一直停留在两年前,现在需要周教授上发条调一下。”其实对他而言,周书记三个字带着一丝特别的温情和旖旎,几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称呼。 善让笑着纠正:“副教授。”顺手捶了他一拳,仔细端详着他,男人经得住时间造,两年多顾北武几乎没什么变化,在机场那么多出来的人,她一眼就找到了鹤立鸡群的他。两人四目相对,善让发现自己还像以前一样会心如鹿群乱撞,而且真的成了恋人夫妻后,反而很难继续以前的假装平静。 前排周司机干呕了几声:“你们行了啊,至于吗?当我是空气?还是在拍美国爱情片?” 善让毫不客气地拍了拍驾驶座:“空气就要有当空气的自觉,我可没要你来接北武啊,你非要来,还保证不干扰我们说话的,现在阴阳怪气地说这些什么意思?” 周善礼气得高声唱起了“起来,起来,起来——” 马路边索尼的大广告牌上热情洋溢地保证要通过各项产品为中国朋友们提供方便。自行车道上一辆三轮车和他们同向而行,上面绑着一个大红色的三人沙发,沙发上坐着一对笑语晏晏的青年男女,两人之间留了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女孩有点害羞地低着头笑。 这一抹亮色让北武为之一振,握紧了善让的手:“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你可别不耐烦听。”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听上个五六十年吧,再多,怕我耳朵不管用了。” 北武笑弯了眼,真好,他的善让还是那个善让,一点也没变。前方又传来司机同志不满的抗议声,抗议无效。 —— 顾北武重回母校校园,昔日的不少同窗都已经成了副教授,还有人边教边读,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77、78级的学生由于是同一年入学的,先后只相差半年,听说顾北武从美国学成归来,一下子呼啦啦来了十几号人,把善让的小宿舍记得水泄不通。说完校园的变化首都的变化国家的变化,少不了谈论起还在国外求学的同学们,他们熟悉的大多数人都选择留美攻读博士学位,顾北武却放弃了博士学位回来,只有夫妻团聚生儿育女这一个原因了。 “老顾回来准备在哪里安顿?回上海还是妇唱夫随留京发展?” “单位联系好了没?当年我们都觉得你肯定会去外经贸部,经济学的考试你不是第一名,但论挣钱,老顾你说自己第二,全系没人敢自称第一,王府井大街处处都有你的传说啊。” “前些时碰上清华和人大的那几位,还提起你了。” “老毕昨天还打电话来打听你,他九月份要升价格司副处了,估计要来请你去他们物价局。” “不妥不妥,物价局没有搞头,老丘他们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不错,将来往□□走。我觉得老顾八面玲珑挺合适。” “老顾,我们体改委也不错,你考虑一下。”说话的是顾北武的舍友老石:“去年国家刚成立了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正是需要智囊的时候,说实话,要照顾到老婆孩子,还是研究会里这种工作才抽得出点时间。” “老石你这话不对,要这么说,老顾就该回来学校任教才对,天天和善让抬头不见低头见,寒暑假双双把家还啊。” 善让笑得不行,催大家赶紧吃西瓜,可惜人民群众就算嘴上吃着瓜,也没忘记关心顾北武的去向。 北武笑着丢下西瓜皮:“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想先做好老公的本分工作,有机会的话尝试一下为人父的滋味。” 宿舍里一片口哨声和掌声。 “善让加油啊。你们可不用等春天到了万物复苏才努力啊。哈哈哈哈。” 善让脸红了,北武却大大方方地笑着反击了回去:“看来老石你等春天等得很有经验,怪不得以前你床头一直贴着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大家哄堂大笑,周善礼摸了摸鼻子摇头,真是流氓不可怕,最怕流氓有文化。 —— 北京下了太阳雨的时候,景洪也在下雨。泼水节后就是雨季,五月到十月的景洪,少有上海黄梅天那样连绵不绝的雨天,一场瓢泼大雨后往往紧跟着艳阳高照,本地人从来不用雨伞,随便找个地方躲一躲就过去了。 景生站在澜沧江边,紧抿着唇看着奔腾浑浊的江水,雨水从他头上不停淋下,整个人都在滴水,把他模糊成了雨景的一部分,他却一动也不动。 一块岸边的大石头不知道被冲刷了多少年,突然和地面崩析分离,噗通坠入江水中,被挟裹着跌跌撞撞冲向下游。 “姆妈你回来——别去上厕所!” 景生突然对着那块远去的石头嘶声喊了出来。 “你别去!” “你等等我!” “你说一声,我陪你去——!” “姆妈你回来——回来!” 在雨中像一根标枪般挺立的少年突然跌坐在地上抱住了头,不停颤抖着,声音却越来越小,被雨声全然淹没了。 “姆妈,你是不是很疼——” “对不起,姆妈。” “我回来看你了。” 第182章 风雨骤来骤去,青山上悬了双彩虹。被雨水洗涤过的青草树木香盖过了江水的泥腥气。景生躺在滩边,静静地看着那两条彩虹越来越淡,最后消失无痕。 “景生,快出来看,有彩虹!” “景生,快出来看,双彩虹,两条彩虹!” 他那时候为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跟着她出去看呢,彩虹这么美。脸上有未干的雨水往下淌,景生抹了一把,手掌落下来掩住了脸。从踏上火车始,那些琐碎的零星的淡漠了的细节一一回归到原有的位置,好像物归原主似的理所当然,完全不用他去费力回忆。 “雨季了,肯定会下雨,你戴个斗笠再出门,万一下雨别站在树下啊。” “别去林子里,会被蛇咬,万一被咬了别怕,记得把蛇打死带回来才知道有毒没毒是什么毒。” “菌子不要乱挖,上次吃了毒蘑菇你硬说自己是个蘑菇,忘了?” 她就算说这样的话,声音里总带着笑意,轻柔得像天上的云。他以前最不耐烦听这些,他想要一个露天电影战争片里那种英姿飒爽雷厉风行手持双枪的姆妈,遇到坏蛋抬手两枪,面对死亡毫不畏惧慷慨就义。无知者无畏,他那时候不懂贪生怕死并不可耻还很可贵。在江水里差点淹死一回后他才知道死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能向死而生才难,还要背着他这样一个根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孽债活着,难上加难。 所以再难,他也要活下去,好好地活,带着姆妈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明明白白地活下去。 —— 景生上了苗寨,刚找到吴婆家,天又阴沉了下来。 他以前在橄榄坝每年生日的时候,吴婆都会下来农场给他送一袋鸡蛋,袋子是用稻草扎的,里头有时是两个鸡蛋,有时宽裕了能装六七个。姆妈让他喊吴婆外婆,他从来没喊过。景生是吴婆接生的,那天情况凶险,偏偏连队的医生在外头喝醉了酒,爬都不爬起来,顾东文找遍了橄榄坝,最后上苗寨背着吴婆下山接生。吴婆把他拽了出来,拍了几巴掌他还没声音,就拎着他两条腿叽里咕噜唱着苗语歌,满屋子乱转,把景生给唱回了魂。 这些当然是姆妈和顾东文说给他听的,景生从来不信,他见到吴婆不免就想到自己的出生,毫无庆幸或高兴的感觉,只有愤慨和不甘,他为什么不能选?他根本不想也不该被生下来。 景生刚说出自己是谁,吴婆就认出了他,喊着苏苏拉着他哭,才哭了两声,外头噼里啪啦倒下了面筋粗的大雨。景生被吴婆推到竹楼后头去洗澡,等他换上苗家的土布衣裤,一进屋就闻到了熟悉的浓烈的酸辣味。他生在立冬,离苗年只差几天,所以每年吴婆送了生日鸡蛋后,没过几天姆妈和顾东文就会带他来陪吴婆过苗年,寨子里处处都是这个酸辣味,他吃一口就辣得鼻涕直流。 “这么大了还不能吃辣?都呛出眼泪了。”吴婆塞给他一个杯子:“快喝点油茶,放心,加了糖的。不苦。” 吴婆的汉话说得像唱歌似的,调子忽上忽下,景生听着却觉得很安心。他接过杯子轻声说:“谢谢外婆”。他有点难为情,只低着头专心喝油茶,一口又一口,是很甜,加了好多糖,甜得都发齁了。 一只干瘦的手覆上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下摸了摸,吴婆叹了口气:“回来看你妈妈?” “嗯”。 “是个孝顺的孩子呢。” 吴婆赤着脚去看锅子上的汤,身上的手镯脚镯叮铃铃作响。大雨白花花地一片,楼里湿了一大片。景生看着跪在炉子边上的老人,她尝了一口汤,笑着转头对他笑了笑,突然哼起了苗语歌,飘忽不定的声音忽上忽下忽重忽轻,拖长的尾音又有点像万春街夏日夜晚里此起彼伏叫孩子回家吃饭的腔调。景生静静听着,不知道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听的同一首歌。他的魂被她招来了,姆妈的魂会不会也被她召来? “你妈为什么要生你下来?”吴婆坐在景生对面咕噜噜抽起了水烟,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怎么能不要呢?那不就是杀人了嘛。两个月就有头有手有脚了,你妈知道你在肚子里的时候你都四个半月大了。”她点点头:“我记得你爸是这么说的。” 景生看向竹楼外的大雨,莫名有点失望,就这样吗?不是因为女人天性就会爱自己的孩子吗。如果是这样才生他,他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答案是没有。 酸辣无比的汤里有两块咸鱼,景生吃了四勺子蒸饭,吴婆一直絮叨着你妈你爸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不知道,至于她的话里有多少是她看见听见的或是道听途说的,景生也不在意,那些话好像一页一页的纸,把他过去的空白给填上了。夜里雨依然没停,或许是饭吃多了,或许是油茶太齁甜了,他一躺到毯子里就有无边的困倦罩住了他,他蜷成了一个胚胎原始的形状,感觉很安全,雨声像子宫里羊水的涛声,吴婆的哼唱远远地传进他脑中,像姆妈哄他睡觉哼的扬州小调。 他现在能选了,他还要不要来这个世上? 景生知道他要的,他要选她做自己的姆妈,要选顾东文做自己的爸爸,还要选斯江斯南斯好做他的妹妹弟弟,还有阿大阿二阿三,还有奶奶和嬢嬢。 谢谢你啊,姆妈,谢谢你没杀了我,把我生了下来。 —— 顾东文在火车上的时候,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了舒苏,那个为了讨半斤米红着脸说不清楚话的小姑娘,那个一整夜没睡绣了五条帕子的小姑娘。景生现在已经比他高了,但他的姆妈,在他心里永远还是那个小姑娘。他第一眼就惦记上她了,图她好看,图她会脸红,图她低着头说话时乱颤的睫毛,图她藏起有针眼的手指头,图她突然撩起眼帘瞟他的那一眼,像直接撩开了他的心。他不是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他谈过不少女朋友,但一看到她,顾东文就知道是她了。 他后来还去扬州送过两次米,第二次去的时候,舒家没人,小舅妈说她带着弟弟去苏州看病了。 “看什么看哦,腹肿水早晚是个死。唉。”小舅妈想起了自家老七又哭了起来。顾东文把米全留给了舅家。他跑去苏州人民医院,舒苏见到他的时候吓了一跳,软软地喊了声顾大表哥。她是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又是干女儿,按着徐家的辈分这么叫也没错。他说:“跟我走吧。”她却会错了意,红着脸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实在对不住大表哥,她没法跟他走,他以后肯定能找着一个特别好的姑娘过日子。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妈扶着她弟弟站在走廊那头,两个人都眼泪成河特别凄惨的模样,好像他要把他们家唯一的希望勾走了。 他笑道:“那你就带上你妈和你弟一起跟我走——我带你弟去上海的医院看病。” 她臊得不行,眼睛却亮晶晶的瞟了他好几眼,带着点笑意,像看清楚了他那点心思,他的心思当然也没藏着掖着。那时候他才发现小姑娘其实胆子并不小。 在上海看了两家医院,都说她弟弟不只是吃观音土引起的腹肿水,还有肝硬化晚期的原因。他说只要还有希望就得治,她说好。第二天她们一家却悄悄回了扬州。他追去扬州才知道她之前报了名去云南支边,家里奖励了三十块,看了几天病就全用完了。 “那你在云南等我,我去找你。” 她低下头不响,忽地抬起头来问:“你真的来?”瘦西湖的湖水和烟绿的嫩柳映在她眼里,波光粼粼。 “真的,你等我。到了就给我写信。” “我等你。” 可他被分去了昆明,好不容易往返沪昆两地折腾了好几回,终于转到橄榄坝的那天,他马不停蹄地去找她,她同宿舍的罗美珍和班组里另外两个男知青都在宿舍里,只她一个人不在。他当时就眼皮跳个不停。他去得太晚了,他没赶上。 再后来,他又没赶上。这大概是老天对一个不认命的男人最大的惩罚。 顾东文在火车上喝了一整夜的酒,越喝越苦,越喝眼睛越亮,心越疼。 —— 到了昆明,顾东文先去公安局找当年专案组的凌队长,却得知他被调到版纳州公安局担任了缉毒大队的队长了,主要任务是缉毒,常年战斗在一线,他把景生的照片拿出来说了孩子孤身在外的事,警察却笑了,说见过景生,好几天前也是来找凌队长的,应该已经去了版纳。 第183章 西双版纳州公安局缉毒大队的凌队回到局里的时候,听说有个中学生连续两天来找自己还觉得奇怪,等见到景生时立刻喊出了他的名字,当年为了寻找舒苏,专案组印了无数寻人启事发,任何人对那张好看得无法描述的脸实在没办法不印象深刻。而酷似母亲的景生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成天跟着专案组上山下水也不哭,凌队还担心他憋出事来。 “怎么了?顾东文人呢?”凌队皱起眉,当年顾东文为了把这个孩子过到自己名下带回上海,可没和老丁那帮知青少折腾,连着他也只能出了不少力。但这几年被遗忘在版纳景洪昆明的知青子女太多了,来公安局找爸爸找妈妈的孩子不是一个两个,他这两年就见过二三十个,对那些一时热血沸腾一时冷血无情的城里人他实在没什么好感,说是遗忘,实为遗弃,没良心没人性。 知道顾东文并没有没人性后,凌队的眉头松了一点,但仍然一口拒绝了景生想了解舒苏两桩案子的要求。一则案情真相对于顾景生这个孩子来说太过残忍,二来他已经调任,不方便去调旧档。 景生也不急躁,把李强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了。 “你说李强的爸妈特别很你妈?”凌队刚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但是他爸爸李祥德宣称李强不是他亲生儿子坚决要求离婚,他妈罗美珍在返城前上吊自杀了。” 景生一怔。 “你爸和我正好在她死前去找过她,我们还因为这个被调查了两个礼拜。你爸没跟你说起过?”凌队说完自己苦笑了起来,顾东文这个狗东西,护崽子倒护得挺好。 万春街 第112节 “她自杀?”景生第一反应也怀疑李强的姆妈害了姆妈所以被顾东文杀了,这倒能解释李强为什么这么恨他这么恶毒地报复他。 “嗯。”凌队看出他在想什么,两口抽完了手里的烟,又点了一根新的:“不是顾东文干的,他那天一直和我在一起调查些旧事。也不是李祥德,李祥德闹离婚,罗美珍死也不肯,他就丢下她们母子俩自己回了上海,在罗美珍死前一个半月就走了。”他顿了顿又说道:“你爸当时怀疑罗美珍和你妈的死有关系,那个伏击你妈的人叫罗红星,和罗美珍的老公李祥德曾经是同事,都是连队食堂的炊事员,他还是罗美珍的干哥哥。罗美珍到了橄榄坝没多久就因为同姓认了这个干哥哥,她和李祥德结婚就是罗红星做的媒。你爸说罗红星能连续一年到农场宿舍里来踩点,可能就躲在罗红珍家里。” “罗美珍以前和你妈妈是一个宿舍的。她很了解你妈起夜不用痰盂要去厕所的习惯。”凌队捻熄了烟仰头灌了半缸子冷茶:“你怎么一个人来的?顾东文知不知道?住在哪里?带介绍信了没?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多想了,凶手被枪毙了,罗红星判了死缓,罗美珍自杀了。” 景生垂眸转了转手里的玻璃杯,抬起头看着凌队长的眼睛:“那个李强,会不会其实是罗美珍和蒋宏斌的儿子?” 凌队差点被茶呛到,咳了好几声:“什么?谁说的?”他确信自己从来没提过蒋宏斌三个字,顾东文更加不会提起,突然从这个少年嘴里听到这么冷漠的三个字,好像不是在说他的生父也不是杀母凶手而是一个陌生人。 “蒋宏斌坐牢后,农场里不是都说有三个女人和他一直有关系?其中一个就是罗美珍,不是吗?”景生又垂下了眸子,看着玻璃杯里的水,水里有微尘在浮动。那个姓柳的阿姨被骂了好几年破鞋后突然跳江自杀,他当时大概四岁,已经记事了,孩童有孩童的信息网,更不加遮掩更残忍冷酷。他姆妈也是一直被辱骂的一个,另一个是吴筱丽的妈妈,她们一家在他三岁的时候搬去了版纳,后来在集市上还遇到过,他被李强他们追着打,但已经没人再追着吴筱丽欺负她了。 凌队揉了揉眉心:“罗美珍一直不承认。你妈出事的时候她已经结婚生下李强了——” “她有,她每个月都能拿到额外的五斤大米和一斤猪肉,和吴筱丽的妈妈还有那个柳阿姨一样。”景生看着他,语气还是淡淡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凌队怀疑自己又看见了一个顾东文。 “我妈以前说过一次。”景生眯起了眼:“李强他们第一次欺负我的时候,我妈气得去找了罗美珍,她们吵架的时候我妈说的。” 凌队别开脸叹了口气:“这些我们都调查过,罗美珍坚持说米和肉是她拿钱和粮票从她干哥哥手里内部买的。”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她有儿子,而且已经要返城了。”景生追问道。 这个问题,凌队也无解。如果是因为受了李祥德要离婚的刺激,也不至于在李祥德走了一个半月自杀,何况她们也没离成婚。当时一片混乱,橡胶林里只剩三四千人割胶,又在和越南打仗,一个已经办了户口转移手续的女知青,连队医生确认是自杀后谁也不想再惹事。案子不是他负责的,就那么草草地结了案。他跟着就被调任,顾东文回了上海,这件事似乎就真的结束了。 —— 两天过去后,凌队实在拿景生没法子,答应带他回景洪去查旧档,却接到了顾东文从昆明打来的电话。 景生接了电话,平静地说了几句就挂了,只拿一双眼静静看着凌队。凌队举起手投降:“去去去,明天就去,嗐,你这小家伙,将来考警校算了,特别适合审讯犯人,被你这么看上半天,什么都招了。” 一行三人在景洪碰上了头。凌队看着顾东文和顾景生,莫名有点羡慕。父子俩埋头嗦粉的姿势都一样,而且嗦了辣粉都会流鼻涕,都会掏出手帕来背过身去擦鼻涕,擦完鼻涕后还会跟他打个招呼说不好意思。凌队看着又心酸又想笑。 “生我气吗?”顾东文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吸了口气,云南的小米辣真是过瘾。 景生点点头又摇摇头,接过水壶在汗衫上擦了擦,也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吸了几口气,薄薄的嘴唇辣得肿了不少,通红发亮。 “想通了没?” 景生摇头:“还有点事要弄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万一我多出来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该怎么办?” 顾东文眯起眼,脸颊上酒窝现了一霎:“罗美珍的儿子李强?” 景生一怔:“你知道?” “不是。李强是罗美珍和罗红星生的。”顾东文坐直了身子,掏出一根烟来:“你把李强捅了几个洞那次,最后是罗红星赶到医院给李强输血的。李强的血型有点怪,医院里没有。他爸还对这个便宜大舅子感恩戴德呢,罗美珍自己恐怕都吃不准这个儿子到底是谁的。” 凌队瞪圆了眼:“这个线索你怎么从来没提起过?” 顾东文沉默了片刻:“那时候我也不懂。”那次他和苏苏只顾着守着景生,走廊里看到过罗红星一眼听护士提过一句,根本没放在心上。血型这个事,还是景生住院后,偶尔听小卢提起遗传和血型的关系才想起来的。但罗美珍那时候已经死了,他还不至于再找她儿子寻仇。 多出了李强和罗美珍罗红星的这条线索,再看了大半天档案后,凌队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许多曾经被忽视甚至无视的线索都浮现了出来。 顾东文心如刀绞,捏着旧档案的的手一直在颤抖。 为什么蒋宏斌对苏苏下手正好在他调来橄榄坝农场的那天早上,只能是因为苏苏把这件事告诉了罗美珍。他为了从插队知青变成兵团知青来橄榄坝,几度往返沪滇线,大闹昆明知青办和上海知青办,文斗武斗都上演过,不怕死的刺头名声传遍全滇。别人都以为他是为了把农村公社集体户口变成兵团部队编制,为了多点工资和津贴,为了探亲假。但罗美珍绝对知道他和苏苏的关系。所以蒋宏斌再不下手就再也没有机会下手。一想到罗美珍可能是苏苏受害的罪魁祸首,顾东文耳朵里嗡嗡响,听见自己咬后槽牙的声音。 为什么那天早上苏苏她们班组刚进了橡胶林罗美珍就肚子疼,说可能是阑尾炎催着另外两个男知青抬她去农场卫生所,而苏苏提出一起陪她去却被她拒绝了,当时罗美珍的理由是考虑到苏苏身体不好,割胶速度本来就慢,她不想因为自己耽搁苏苏又完不成定量。她知道苏苏出事后还懊恼得痛哭流涕,说要不是她,苏苏就不会落单出事。 为什么罗美珍坚决不承认被蒋宏斌奸污后一直暗中保持着米肉关系,因为她怕被警察和顾东文怀疑到她身上,更怕李强被当成蒋宏斌的儿子。她没嫁给罗红星反而通过罗红星嫁给了李祥德,只因为罗红星是景洪本地人,而李祥德是上海知青,还是干部家庭。 凌队狠狠地捶了自己的头几下,舒苏的两次案子他都参与了,第一次他还是个刚从警校毕业的愣头青,他记得罗美珍不愿指证蒋宏斌奸污她,哭着问他们是不是要逼死她,他还和队长吵了一架,他理解那些不愿作证的受害者,何况是已经有了家庭的受害者。队长却要求他多问几次。第二次他是专案组的组长,却没有找到罗红星这条线索,最后还是顾东文从景洪监狱从蒋宏斌减刑的原因查到了罗红星身上。 “罗美珍有动机。”凌队长嗓子哑了:“她被蒋宏斌奸污后,为了那点大米和肉,自愿和蒋宏斌保持着不正当的关系。但是她很聪明,为了摆脱蒋宏斌,或者是怕暴露怀孕的事实,迅速由罗红星介绍,嫁给了李祥德,给李强找了个爸爸。她和蒋宏斌罗红星之间的龌龊事能瞒过其他人,却不太可能瞒得过同宿舍的舒苏。舒苏是被她卖给了蒋宏斌。蒋宏斌被抓获后没有供出她来,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罪名变成预谋□□杀人——” 顾东文突然猛地一拳捶在办公桌上,几个杯子跳了起来,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烟,想要抽一根出来,半晌也没抽出来,整包烟最后在掌心里被揉成了一团。凌队低头又抬头,抬头又低头,一声对不起太过轻飘飘,无路如何说不出口。顾东文慢慢站了起来,深深吸了几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了出去。 景生垂下了头,凌队看不清他的神色,但看着少年的肩膀和胸膛不停地颤动,他自责不已。如果他们当时没有把注意力全放在蒋宏斌身上,如果怀疑一下所谓的巧合,如果在询问罗美珍和蒋宏斌关系的时候,像队长要求的那样再多问几次再多了解些细节,如果不是轻易被罗美珍的哭诉和眼泪迷惑,是不是舒苏后来就不会惨遭蒋宏斌和罗红星的毒手…… 正因为舒苏遭遇到那样的不幸都没有被打倒,她有顾东文,哪怕是生下了景生,顾东文依然对她非常好。同样的遭遇不同的结局,罗美珍对舒苏和景生的嫉恨通过她儿子李强表现了出来。所以在知道蒋宏斌狱中变成“太监”和获得减刑后,她故意把景生的身世通过罗红星告诉了蒋宏斌,为的就是刺激蒋宏斌,好让他出狱后继续对舒苏纠缠不休。罗红星被蒋宏斌胁迫后要对舒苏下手,罗美珍很有可能是知情者,并把自己家提供给罗红星藏身,曾经是舍友的她很清楚舒苏宁可半夜打电筒上厕所也不愿意用痰盂的习惯。 顾东文说得没错,罗美珍是做贼心虚畏罪自杀。那天见了罗美珍后,顾东文的确打算再回到景洪监狱去见罗红星的。他跟罗美珍说了,害舒苏的畜生,一只也不会漏网,法律惩罚不了的,他有的是法子让人生不如死。 “顾景生,对不起。”凌队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三个字。对不起没有用,他这个警察也没有用。 景生汗衫胸口的那一片已经被泅湿了。 “凌队,来了两个女同志,说是找您和顾景生的,好像是局里给的消息。” 景生抬起头,胡乱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大表哥!大表哥你在哪儿?我来找你了——!舅舅,大舅舅!” 走廊里传来陈斯南九十分贝的嚷嚷。 景生走出去,就见斯南吊在了顾东文身上,两条细腿直扑腾,旁边风尘仆仆拎着个黑色皮革行李包的人,却是顾西美。 “景生!”顾西美终于松了一口气。祖宗,家里这一个个的,全是祖宗啊。 第184章 被龙卷风一样卷过来的斯南一把抱住大腿的时候,景生心头一热,眼底的酸涩直往外涌,他强忍着泪意揉了揉斯南灰扑扑的卷毛:“你怎么回事!” “你看我真的找到你了!我厉害不厉害!”陈斯南果不其然如景生所料先喊了这一句,没等到被夸就哭了起来,很不陈斯南地哭得压压的。 “你说话不算数!你说要带我来云南玩的,要带我看蓝孔雀懒猴野象的,你怎么自己跑了都不跟我说一声?” “你不是说小孩子不许一个人坐火车一个人出门的吗?你怎么自己一个人跑了?你也是小孩子呀。” “你要是不开心,你跟我说呀——”斯南把满脸鼻涕眼泪蹭在景生裤腿上,抽抽着哭得委屈之至:“你不是说有我大家就很开心吗?你不也是大家吗?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这一哭,倒显得小霸王长大了,顾东文摇摇头露出了一丝笑意,再多的苦痛被这个小东西一闹,似乎都淡了许多。顾西美企图把斯南从景生的腿上撕下来:“陈斯南,你干什么呢,这是公安局,你像话吗?难看伐啊?你看看警察叔叔们都在笑话你。” 陈斯南却没像往常那般犟驴子脾气,任由姆妈把她扒拉了下来,转头又扑进了她怀里哭:“姆妈,姆妈你真好,你肯带我来找大表哥,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你再怎么打我都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我下学期肯定考第一名,差一分你打我一巴掌,我保证不躲。” 顾西美揪着她的耳朵刚要转圈,瞥见走廊里的警察叔叔们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异,忍了又忍,把斯南抱着哄了哄:“好了啊,你话怎么这么多。谁打你了,真是的,你都几百年没吃过桑活了(挨过揍)。” 凌队把顾西美母女也安顿到景生他们住的公安局招待所,刚落下脚,斯南眼巴巴地问景生能不能带她去雨林里转转,看不见蓝孔雀也没关系。景生心一软牵上她出了门。 顾西美搁下行李,凌队拎着两个热水瓶上来,交待了早上开门夜里锁门的时间,给顾家兄妹泡茶。 “你们可真厉害,怎么找到这里的?乌鲁木齐离景洪得八千里路吧?有直达的火车?我好像没听说过啊。”凌队出于职业习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 顾西美吹开茶叶喝了口茶定下神来:“是没想到这么折腾,我带着南南先到的西安,再到成都,昨天才到的昆明,走了六天五夜,好在市公安局的同志一看到景生和我哥的照片就说他们去版纳找您了,替我们先打了个电话,不然我们今天还碰不上。” 凌队深表钦佩:“你们还真是目标明确啊,老顾和景生是认识我,你们怎么知道一来就去局里找我的?” 顾西美脸一热:“是南南说有困难找警察。我们先去的火车站派出所,那边一位副所长认出了大哥,送我们去的公安局。” 凌队:“???”明白,理解,他懂,顾东文在云南不是一般的出名,当年进京请愿,知青们在铁轨上静坐,整条铁路线断了三天,昆明火车站方圆十里没哪个干部不认识他那两个大酒窝。加上舒苏案的侦破,任谁提起顾东文,都会竖起大拇指称一声好汉。 “斯南从小运气好,”顾东文笑了笑,提起热水瓶给西美加了茶,他着实没想到会在景洪见到西美和斯南,尤其西美这么个冷情自私的性子,不远万里为了景生奔波而来,实在难得,“真是辛苦你了。” 西美怀着一肚子不乐意和怨气上的火车,在斯南的絮叨下,越走心气越平,还没到兰州就跟着斯南的话回忆起景生以前帮了她多少忙让她省了多少心,想起大哥在云南那么困难还给她寄火腿菌子和月饼,还有多年如一日从万春街寄往沙井子的包裹,倒反过来对斯南进行了一番感恩教育,为的当然是提醒她将来该怎么照顾斯好。 抵达昆明时,顾西美已经一肚子深明大义兄妹情深急着往外倒,又带上了点当年慷慨激昂毅然奔赴边疆的悲壮和自我感动,这时听到从来不说好话的大哥这么一谢,眼圈顿时红了:“你是我亲大哥,景生也跟了我一年,一家人应当的。”想到他们三个从小抱团唯独她格格不入,她却不计前嫌付出了这许多,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心潮澎湃,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 顾西美会带着斯南万里寻亲,实在是被斯南的歪招逼得没了法子。 这次斯南很识相,挂了电话就哭,求她带自己去云南找景生,说得板上钉钉,景生肯定受委屈了,说不定是卢阿姨有小孩了,大舅舅不要他了,巴啦巴啦一堆,哭得肝肠寸断。西美说你舅舅不是这种人,你想多了,让她别烦。斯南倒好,跟着她去学钢琴的学生家,一进门就对着学生家长一顿哭,求求叔叔求求阿姨了,求你们放我姆妈带我去找我大表哥吧,我大表哥怎么惨怎么可怜……她不嚎也不闹,就这么一边轻声说一边无声地流眼泪,悲痛欲绝,把学生家长都哭蒙了,赶紧把西美往外送,还问顾老师需不需要帮忙。 被斯南一上午哭飞了两家后,西美在学生家楼下气急败坏地揍了她几巴掌,斯南含着两包泪仰着头看她,小心翼翼地扯着她的衣角哽咽着说:“姆妈,大姨娘家三个表哥已经见不着了,我就剩大表哥一个表哥了,你想想大表哥对我们多好啊……” 西美被她哭化了,她真是从没见过斯南这样哭,不是往日那种装模作样的假哭,从小她再怎么被打被骂,就算有眼泪也是疼出来的,还带着十二分的不服气,像这种委屈难过急切低声下气的眼泪,却是从来没有的。西美怀疑自己死了斯南都不会这么哭,她心软归心软,但还是没松口,暑假里六个学生的钢琴课至少要耽搁大半个月,这趟远门一出,光火车住宿吃饭,也得一大笔钱,她去年一时硬气凑了一千块钱给南红,这半年来好不容易存下了几百块,一松口又要泡汤。 结果斯南下午跑去石油管理局办公室,折腾了一下午后,喜滋滋地告诉西美她干爹给她们搞了两张硬席临时定期乘车证,可以不要钱坐火车。转头又把陈东来以前给她的压岁大礼“一分钱菠萝”全拆了,加上她小老虎储钱罐里所有的硬币,一共三块八毛钱上缴给西美。 “姆妈,我的压岁钱你都拿出来用,等我以后挣钱了,我还你十倍,不,一百倍好不好?爸爸也同意了的,不信你给他打电话。”斯南吧嗒着一双大眼满怀期待。 西美心里清楚,因为钱桂华惹出来的一摊子事,陈东来对顾东文和景生满怀内疚无以为报,在解决了火车票的前提下,他不可能不同意。就连她对着这样的斯南也没法子说不,她被斯南惊到了,又隐隐有些自得,这是她教出来的女儿啊,才十一岁怎么就这么能干,这么看自己比带斯江长大的北武还要厉害些。想不出这么个小脑袋瓜是怎么转的,大人都犹豫犯愁的事,到了她手里,怎么毫不费劲地就解决了呢,她明明提也没提过钱的事,可斯南偏偏就这么轻松给解决了。 —— 斯南故态复萌地把自己狠狠夸了一顿后,拽着景生进了邮电局。 “大表哥,你给我姐打个电话吧,告诉她我们找到你了。” 见景生有点犹豫,斯南心虚地低下头:“我之前骂她没义气,怪她不出来找你,她肯定生我气了。她其实很想很想很想也来找你的,你帮我跟她说两句好话好不好?” 景生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没大没小,等下你自己跟她说对不起。” “说就说。”斯南撇嘴:“谁怕谁。”好吧,是她怕阿姐,怕她哭。她和姆妈在火车站拿了乘车证后给万春街打电话,阿姐在电话里哭得啊,求姆妈先回上海把她也带上。阿姐肯定也想来找大表哥的,唉。 电话里斯江倒真的又哭了,不过是喜极而泣,千言万语汇成一句:“阿哥你真的没事吗?真的没事?” “我没事,”景生顿了顿,“其实有不少事,等回来了跟你说。” 斯南抬起头一脸疑问。 “不管是什么事,你和舅舅都要好好地回来,好不好?”斯江心一抽,急急地叮嘱。 “嗯,过几天我们就回了。你帮我跟阿奶打个招呼,让她老人家担心了。” “嗯嗯嗯,好的好的,南南呢?转了那么多次火车她怎么样?” “她好得很,就在我边上,你等等。”景生把话筒塞给斯南,横了她一眼:“我可不给你擦屁股,自己说。” 斯南嘟起嘴,又抖了两下屁股,不情不愿地咳了两声:“阿姐?” “南南你真棒!你怎么这么厉害!”斯江含着泪热情洋溢地对妹妹来了一番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大夸奖,把斯南给捧晕了,她厉害吗?她聪明吗?好像有点,好像不止一点。好吧,她就是这么厉害这么聪明这么好运气呢,嘻嘻。 “阿姐,你别生气啊,我上次骂你没义气,你可义气了,是我没义气!应该你骂我才对。” 斯江倒愣了愣,在电话那头笑了:“你怎么没义气了?” “我应该让我干爹给你也弄一张乘车证,你就可以从上海直接坐火车来昆明了。我没想着你,也没先回上海接你一起来,所以是我没义气,不是你没义气。阿姐——”斯南有点别扭地背过身轻轻说了句:“对不起啊阿姐。” 斯江哽咽着说自己没生气,“要是我也去的话,外婆一个人带斯好会很辛苦的。” 挂电话前,斯江跟景生说起了陈家的事。“严打”即将收尾,钱桂华上个月被判了三年徒刑,这个月月初陈东海向法院提请了离婚诉讼书。 为了庆祝恶有恶报,一出邮电局,景生就请斯南吃了一顿炸昆虫,斯南兴致勃勃地吃了满嘴油,回到招待所把油纸包展开,展示出死相不怎么好看的炸蚂蚱炸知了炸竹虫炸蜘蛛炸蜈蚣,吓得顾西美打翻了茶杯直接逃到了大门口,抱着门框瑟瑟发抖。 斯南乐呵呵地拎起一根炸蜈蚣,嘎嘣嘎嘣地嚼着:“三妈那样的坏人,就该像秦桧那样下油锅炸一炸,活该。” 第185章 顾西美和陈斯南一来,倒把顾东文和景生从悲愤自责中硬拉了出来。顾东文没跟西美提苏苏的事,知道斯南把他想象成“后爸”后,气得请她屁股吃了好一顿“桑活”(揍)。 万春街 第113节 西美也没多问,毕竟有陈斯南从沙井子离家出走回上海的例子放着,景生因为想念死去的母亲突然跑这么一趟也不奇怪。她其实也疑心大哥有结婚生子的念头了,反倒觉得景生这么做有逼宫的嫌疑不太上路,私下便劝顾东文:“女人呢,都是这样子的,你一个大男人不想结婚她怎么好意思上赶着要嫁?卢护士肯这么跟着你,也是真心实意对你好的,珍惜眼前人呐。” 顾东文挥手:“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说这个。” 西美一听这话,火了:“从小到大,你们三个凑在一起咕叽咕叽,但凡我说你们几句,你们就回我一句这个。什么说了我也不明白啊?你们一个个追求特立独行,只想着自己快活自己自在,随大流有什么不好?安安分分过日子有什么不好?非要像南红这样,折腾到一大家子背井离乡回不来才好?是,我不像你们这么厉害这么有出息,但我也没过得比你们差多少。” 顾东文听她又扯歪了,皱着眉叹了口气:“西美,你这辈子做过的所有的决定,家里人,爷娘,我、北武、南红,有没有谁拦过你?你想学弹钢琴,爷娘厚着脸皮去求方太太,欠了人家一辈子的情,你丢下钢琴要去新疆,去了,你要嫁陈东来,嫁了,你要生孩子,要把孩子放在哪里养,要换工作,要留在新疆,是不是都是你说了算?” 西美一怔,细细回想的确如此,便低头不响。 “你怎么过你的日子,是你的事,小时候家里人能圆你的心愿,都会帮,长大了各过各的,能帮的帮一把,帮不了的也没法子,你自己的人生大事全是你自己定的,为什么我们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日子就不行了?你就看不惯了?”顾东文摇头:“你从小就好为人师,就喜欢证明你才是对的,你懂得多,有意思吗?你能替我替南红替北武过日子?这世上不是只有你过的日子才叫对的日子好的日子。” 这话西美不爱听,但她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嘟囔道:“反正你要卢护士没名没分地跟你一辈子,太不像话太不上路了,将来她什么都没有,房子、钞票、小囡,老了怎么办?啥依靠都没。” 顾东文笑了笑,点了根烟站了起来:“西美啊,不是所有的女人找男人都是为了找依靠找饭票的。至少小卢不是,善让也不是。你找了陈东来,依靠到他多少?” 西美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 景生一行四人从昆明坐80次特快列车回上海,斯南这次倒没认干爹干妈,靠霍元甲的迷踪拳认了两个干哥哥三个干姐姐,约了回上海后一起去看电影。当然她在铁道线上认的干亲太多,不到派用场的时候还真想不起来。斯南趴在卧铺上晃荡着两条小细腿,哼着“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认真地抄写干哥干姐们留给她的地址电话。景生对着她这幅混不吝吊儿郎当的模样很是无语,斯南却笑嘻嘻地表示:行走江湖多个干爹多条路,幸亏那时候干爹这词纯粹就是过房爷的意思,要不然顾西美能气得拔光她一头卷毛。 上海已经出了梅,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得马路滚滚烫,一下车斯南就跟个小炮弹一样弹了出去。 “小舅妈——!” 善让被她撞得退了两步倒在北武怀里,笑着把她往上托了托:“怎么一点也没长肉?还是这么轻?” “我下火车前刚拉了屎,好大一坨,差点潽出来了!”斯南骄傲地比了个形状:“我一拉完火车就准备进站锁厕所了。”她转向顾北武科普铁路常识:“阿舅,你知道吗?原来我们的粑粑是直接拉在轨道上的,因为火车速度太快,那个气流唰地一下就把它们分解了,所以千万不要追开得很快的火车,一边追一边喊就一边吃屎,哈哈哈哈哈。” 景生不由得看向延伸向远方的铁路,陷入了沉思,斯江和斯南果然是亲生的两姊妹,体重永远和粑粑密切联系,连量词都用得一模一样,这就叫血缘的力量? “啪”的一巴掌,顾西美把斯南扯了下来,笑着和善让北武打招呼,说北武去了美国两年怎么一点也没变,走到站外忍不住问善让是不是怀上了,一问就想到顾北武才刚回来,立刻懊恼地描补道:“你看我这脑子糊涂掉了,就看着你比前年好像胖了点”。善让一愣:“嗯,大概在北京吃面食多,是胖了好几斤。” 斯南回过头来做了鬼脸:“我姆妈坐再多次火车也认不到干爹干妈干哥干姐,她专挑别人不爱听的说。小舅妈你一点也不胖,小舅舅就喜欢你这样的。” “谁像你啊,一天到晚嘴上抹了蜜。”西美倒不生气被斯南拆台,因为这两年被拆惯了。 斯江没来接站,因为斯好昨天吃了两根奶油雪糕后开始拉稀,变得特别娇气黏糊,几分钟看不到阿姐就哭着满屋子找,不肯坐马桶来不及奔公厕,裤子脏了好几回,地板上也弄得一塌糊涂,夜里发起高烧来,把一家人折腾得疲于奔命。今天早上小胖子躲在窗帘后头不肯出来,被斯江抱出来时好一顿哭,一看,窗帘下头又是一滩,好在退了点烧,额头摸着没那么烫了。北武和善让把窗帘拆下来洗干净后赶来车站接人,顾阿婆和斯江在家拾掇斯好。 景生再多的心事,都忍俊不禁扯了扯嘴角,好了,这三姐弟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和粑粑干上了。 一听斯好病了,顾西美恨不得肋插双翅。 “两根雪糕,一根是我买给他吃的,一根是去他阿娘家,阿娘给他吃的。”北武扭头道:“跟斯江没关系。” 西美一怔,讪讪地道:“我怪斯江做什么。” 东文、景生、斯南和北武四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都落在了她身上。 西美拎着行李快速走到了最前头。 —— 一众人回到万春街,卢护士前脚带了几包药刚到,正在给陈斯好量体温。 陈斯好换了身干净衣裳垫了块旧尿布,刚吃完一小碗糯米粥,半只咸鸭蛋,正含着体温计坐在顾阿婆的躺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看重播的《霍元甲》,顾西美喊了好几声他才转过头,平时靠照片认爷娘的面孔,一时没把眼前的真妈和照片上的妈对应上,愣了好一会儿,被斯江斯南戳着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姆妈,体温计在他嘴里一上一下,卢护士赶紧抽了出来甩了甩:“还烧着呢,38.3。”西美坐在斯好脚边问她要不要去医院看,斯好却嫌她挡住了屏幕,左探右晃着大脑袋,一脸不乐意地喊:“挡到我了,你挡到我了,让让啊。” 卢护士说再观察一天,能退烧止泻应该没问题,暑假里医院小儿科人山人海,就算她打了招呼也得折腾大半天,小孩子太辛苦。斯好喊了几声不耐烦了,一脚蹬在了顾西美腰眼上,顾西美疼得不行,气得起身就把电视机咔嗒关了:“陈斯好你生病了不好好休息还看电视,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这么长时间没见到妈妈,见到了不叫妈妈,也不好好跟妈妈说话,老师怎么教你的?有礼貌没有?才说了你几句就哭?哭给谁看?你是男孩子,哭什么哭,男孩子不许哭。生病了了不起了?谁允许你这么娇气的!” 斯江和斯南对视了一眼,缩进里间说话去了,很好,一代更比一代惨,被骂总有接班人。斯江急着问景生在云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斯南只顾着说景洪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两人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刚搞清楚斯南压根不知道景生姆妈的事,外头的陈斯好已经哭得额冒青筋满头大汗堪比宇宙大爆炸了。 “好了,你趟趟回来,除了训小囡,还有没有别的事?”顾阿婆没好气地把声嘶力竭乱扑腾的陈斯好抱进怀里,拉下他的汗背心遮住白花花的小圆肚皮:“宝宝乖,宝宝不哭,妈妈是坏人,我们不睬她啊,不哭不哭了,哭得这么用力等下要吐的。” 话音未落,陈斯好嘴一张,吐了一地,整个人翻起白眼抽搐起来。顾阿婆半个胳膊上还挂着黏糊糊的苹果泥。顾西美傻眼了。 好在大家被陈斯好拉稀发烧磨炼了两天,顾东文和景生是遇事不慌的人,卢护士更是急诊到病房什么都见过,当下她一把接过斯好,先拿手帕替他清理了一下,再用力掐他的人中,景生听她指挥扶住了斯好后仰的大头,顾东文打了温水来给斯好擦身体,顾阿婆起身去擦洗,北武拿了昨天的晚报来收拾地板,善让拎了簸箕进来。斯江被卢护士派去楼下拿了根筷子上来横在斯好牙间免得他咬到自己的舌头。 只剩斯南一个人没事干,她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斯好,再走回眼泪直流的西美身边,轻轻抱了抱她:“你看,我和阿姐多不容易啊,你运气也挺好的。” 西美怔怔地看着斯南的头顶心,是吗?她运气好? 斯南见她没明白,同情地解释了一句:“你真不是个当好妈妈的料。” 第186章 顾西美当个好妈妈的美好愿景在陈斯好身上沉沙折戟溃不成军。小胖子是个举一反三得陇望蜀的家伙,这点明显传承自二姐陈斯南。但凡顾西美板下脸要给他做点规矩,他就头疼肚子疼犯恶心翻白眼,演技生动自然,把顾西美唬得不知真假开不了口下不了手。 知道宝贝孙子生了病,陈阿娘颠着小脚从七十四弄跑过来,抱着小胖子心肝肉啊地哭了一回,抹了泪后便跟西美念叨。 “现在老三家自打钱桂华出了事全搬回去了,老二家呢,斯军住上了单位宿舍,斯民九月升高三,万春街离伊学堂太远,等开学了跟他妈搬回虹桥住,就剩东方一个人在家,不如让斯江斯好搬回来,好歹也是陈家的小囡,长年住在你娘家总不是个道理,吾要被戳脊梁骨的,老头子勒地下头也不安心。再说你家东文北武总要养小囡格(生小孩的),总不好占了顾家孙子孙女的地方对伐?” 西美倒是有点动心,转念一想,阿娘比自家老娘还要宠斯好,两岁还要追着喂饭吃,好歹在这边都是自己穿衣服吃饭上厕所。推托倒不用找借口,她扭头问斯好要不要回阿娘家住,先头还缩在阿娘怀里抽噎着说姆妈不好姆妈凶吾的陈斯好,一颗大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自己骨碌碌滚下地去找阿姐们白相。 阿娘又哭起来,哭自己命苦,哭自己孤伶伶。顾阿婆劝了几句,斯江过来抱住阿娘安慰,保证自己会天天回去陪阿娘吃晚饭,她想得简单,二妈三妈表哥表妹都跑了,给阿娘洗头洗脚倒洗澡水剪指甲的活理当由她继续担起来。 “还是阿拉囡囡孝顺哟。”阿娘老泪纵横抱住斯江不放。 斯江笑着拍拍阿娘的背柔声道:“我小时候阿娘不就是这样照顾我的嘛,这叫什么孝顺,是我应该做的呀。” 斯南剥了一颗糖塞斯好嘴里,看了看她们祖孙情深撇了撇嘴道:“二妈三妈还有爷叔她们的良心——大大的没有!” “就你有!”西美被那句不是个做好妈妈的料子还戳得肺疼呢,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你孝顺过我没有?你的良心呢?给狗吃了?” 那边顾阿婆问起钱桂华的事,阿娘眼泪水不流了,一腔愤慨地开始数落这个气死人的丧门星,害死了老头子,坑死了陈东海,在外头不三不四作风败坏,累得两个小囡抬不起头来。这要放在她们宁波乡下,就算不浸猪笼也是要送进尼姑庵里去的。至于陈东海在她被判刑后提出离婚,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是仁尽义至忍无可忍没办法再忍。顾阿婆因钱桂华害了南红一家,一口气至今都闷在胸口,骂起钱桂华比阿娘还要刻薄三分,但体谅陈东海的话她可接不下去,在顾阿婆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陈东海也不比钱桂华强到哪里去,便转而对阿娘讲起圣经来,两个老太太说不到一块去,慢慢歇了话头,阿娘问了西美和斯江三姐弟夜里过来想吃什么,拎了一只西瓜依依不舍地下楼去。 中午吃好中饭,顾阿婆睏中觉,东文送卢护士回去,斯南拎着斯好去文化站蹭大电风扇看小人书,西美去陈家收拾行李,景生洗好澡上楼,见斯江正和北武善让在说话。 “弄出这么多事,三妈她算是个不好的人吧,”斯江叹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到她被判刑被离婚,没觉得开心。”她瞄了一眼门帘压低了声音:“舅舅舅妈,你们别告诉外婆啊,我当然是很气她举报姨娘的,很气很气。” “你觉得她被判得太轻了?”景生插了一句,撩起毛巾擦了擦头:“她这种害人精,判个十年八年也不多。” 斯江苦恼地低下头,想了想才摇头:“我其实觉得她也可能是被冤枉的,她和姨娘遇到的,其实很像同一件事……”说完这句她已经眼眶红了,赶紧又解释了几句:“我不是把姨娘和她放在一起!姨娘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就是就是——”就是什么呢?模模糊糊的那个念头若隐若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北武却拍了拍斯江的手笑了起来:“这说明斯江你更成熟了。你有了区分主观意识和客观意识的能力。你讨厌你三妈,喜欢姨娘,认为你三妈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不会和她交往,这是你的主观意识,判断的来源是你自身的经历。但你对她被判刑这个事高兴不起来,是因为你觉得她实际上遭到了你姨娘同样的遭遇,这是法律不严谨的后果,甚至你怀疑这条流氓罪是否合理,这个是当下社会上客观存在的事,你做出的判断是基于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你姨娘。” 斯江怔怔地回味着舅舅的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景生皱了皱眉,坐了下来:“不对,大嬢嬢是好人,她被冤枉,是因为坏人陷害了她。斯江三妈是坏人,她就算被人冤枉,也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有什么不对的?严打流氓罪当然是好的,要不然现在满街还都是流氓阿飞呢,不严打,这些人觉得反正关几天就出来了,只会更猖狂。” 北武笑道:“我有个朋友是学法律的,他告诉我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法律,应该保护普通人不遇到最坏的事。” “不遇到最坏的事?” “如果南红被判了刑,你还会说这条法律好吗?” 景生沉默了。 “会让一个无辜的人轻易被冤枉的法律条文,就一定有问题。哪怕只有一个人因为这条法律的漏洞被冤枉,也应该要去完善修正它。正因为只凭一封信几个群众举报就能把一个人定性为流氓关进监狱,才会出现钱桂华这种泄私愤的事,这不是人的问题,是法的问题。”北武看着两个少年人笑着说:“至于个人作风,从来都不应该属于法律管辖,那是私人领域,是私德,如果人人都要管别人的私事私德,这个社会就倒退回很多年前了,你们的奶奶外婆因为裹小脚就要被揪出来去剪阴阳头去扫厕所,电影厂的女演员被逼得跳楼,那些被骂成‘破鞋’的妇女,人人都能朝她们身上扔石头吐口水。南红不就是因为参加舞会多才被举报的吗?参加舞会就不是好女人了?谁定义的坏女人?坏女人怎么了?人人都有权利去辱骂伤害甚至杀死坏女人吗?” 北武站起来拍拍景生的肩膀,招呼善让下楼去拿西瓜。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脑子里仿佛刮过了一阵龙卷风,很多东西被粉碎了,但又产生了很多新的内容。 “阿哥?”斯江敏感地觉得刚才小舅舅最后一段话若有所指。那个词在李强嘴里也被提过好几遍。 景生低下头,半晌后才呼出一口气:“他说得有道理。” 斯江一怔。 “但是钱桂华还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三年判得太轻了。”景生看着斯江抿了抿唇:“她害了我家里人,我是同情不起来的。”他沉默了一瞬,垂下眼帘道:“如果法律不能给她公道,总有一天我会还她个公道。” “来,吃西瓜吧。”善让笑着掀开门帘。 第187章 这么连着闹腾了好几天,家里人多,斯江一直没机会和景生好好说上话。 顾北武刚回来,光是美国的文化教育艺术体育经济军事外交等大家感兴趣的内容,就说了好几天。赵佑宁来了两次后舍不得走,天天来报到。北武说得深入简出,绝大部分不作结论,留待少年人发表自己的看法,有时连东文和善让他们都忍不住参与到讨论之中。 “小学生上课没有书本?也没有作业?”斯南不可思议地惊叹,羡慕嫉妒叹气。 赵佑宁点头:“我妈妈还说过德国的小学只上半天,但是有些家长很不乐意。” 顾阿婆瞠目结舌:“这双职工家庭怎么办,太不合理了。” 善让笑了:“我听系里老教授说起北京六十年代因为孩子太多,小学上二部制,半天半天轮流用教室。这和德国那种半天肯定不同。” 景生却觉得没所谓:“还好吧,我在景洪几乎没上过小学,就爸爸弄了几套书给我看,后来去沙井子读书也不吃力。” 斯江问北武:“阿舅,如果说他们的教育方法不对,国家却很发达,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对和不对的评价标准是什么?”北武笑着反问。 景生斯江和佑宁的眼睛都一亮。 “阿舅,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古代科举路十年寒窗苦读,千年王朝更替,最后被炮火打开的国门是古代教育的错吗?”斯江又问。 顾阿婆敲了敲放馄饨的筛子边:“读书人有什么错哩?是皇帝的错呀!” “也不对,应该是乾隆闭关锁国政策的错。我们国家原来一直领先的。唐宋时代很辉煌。”作为数学竞赛小能手,赵佑宁没忘记纵向比较。 景生却问斯江:“为什么国家发达就是对的好的?不发达就是错的差的?那富人就是对的好的,穷人就是错的差的?” 没有大人参与,三个少年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渐渐从个体命运探讨到国家趋势到价值判断,有争执有补遗,越来越热火。 善让笑着捅了北武一记:“我好像又学到了新知识,这也是美国教育方式的优点吗?你真的不愿意回来做老师?很可惜啊。” 北武笑叹:“是他们三个后生可畏,上海的教育已经很领先了。” 旁边一脸懵的斯南和斯好继续讨论起霍元甲来。 中午吃完冷馄饨,北武倒是做了个小结:“德国我不了解,但他们二战后大力发展职业学校是很有作用的。关于美国教育方式呢,有几点是客观存在的。” 斯江他们兴致勃勃地问是哪两点。 “富有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获得更好的教育,比如他们小学有公立也有私立的,一个家庭有足够的钱和精力,哪怕学校没有课本,孩子也会学习到很多知识,类似我们中福会各种兴趣班。那么到了初中高中大学,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越好的学生就越容易取得成功,会形成更不容易被普通人跨越的精英阶层。”北武笑着补充:“这不是我觉得,是美国人自己调研的数据结果。” “那我们国家也一样的!”斯江举起手:“我升初中后发现我们班已经有人在学新概念了,她们准备高一就考托福呢。” 前面一直插不上话的斯南这下有了用武之地:“还有宁宁哥哥,从小学好多东西还参加各种竞赛!我们新疆的小学都不学英语的。” 赵佑宁:“???” 景生若有所思:“那么美国是不是还会领先我们国家很多年?” 北武称赞景生由国推人由人推国的思维方式很好,又说:“要知道美国的文盲并不少,而且大多数人两位数甚至一位数的加减法都没办法心算出答案,他们得靠计算机。” “啊?”这下连顾阿婆和斯好都吃惊了。 万春街 第114节 “1+1=2!”陈斯好来不及炫耀自己的数学知识。 众人哈哈大笑。 —— 北武带回来的英文杂志画报书籍也让景生和斯江耳目一新,两人对着辞典慢慢翻,比起电视电台上所看到的,第一次对大洋彼岸的发达国家有了更真切的感受。 有一天北武一本正经地说起有个中国留学生开车摔下了山,随后美国警察来了,大声问:“how are you?”留学生条件反射地回答:“i‘m fine.thank you,and you”于是警察一听他很好挥挥手说:“i am fine too.byebye.”就走了。 斯江以为这是真事,气得指责美国警察太不负责,笑得北武和善让东倒西歪。景生看着她摇头:“你要是去了美国,一天就被人骗了,还能帮着数钱。” 北武又让景生和斯江试着一整天只使用英语进行对话,两人才过了半小时就狼狈不堪,好歹也是学了七八年的学生了,一开口就结巴,别说完整的句子了,连不少常用物品的单词都得去翻字典。斯南笑得肚子疼,得意洋洋地宣布:“嗐,我们新疆的小学没英语课真好,我看你们学了也白学。” 斯江红着脸问舅舅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考试时英语作文都写得很流畅。 “我现在感觉语言的唯一作用是沟通。”北武笑道:“任何时候学都可以都不晚,最重要的是要有那个语境。一种语言,如果你不经常在日常生活里使用,就永远是哑巴语言,如果你不使用这种语言进行大量的阅读,你也无法理解这种语言背后的文化和历史。” 善让点头道:“你舅舅出国前那半年简直疯魔了,一天到晚去大饭店和旅游景点里找老外练习英语,回到宿舍也对着我说英语——”甚至在床上也要练习英语,笑得她完全投入不了。 顾东文在一旁插了一句:“他肯定自告奋勇去做人家导游了吧?说不定还挣了不少外币。” “大哥你怎么知道!”善让一怔后哈哈大笑:“知弟者莫若兄啊,他都说清楚是为了练习英语免费为人家做导游,可每次那些外国游客都会塞给他很多钱,说是小费。” “靠脸呗。”顾东文一刀咔嚓下去,熟透了的西瓜一分为二:“顾北武这张脸,好看得洋气,应该全世界通吃,孙道临唐国强周里京这种,就我们中国女人喜欢。” 善让把斯江拉到北武身边仔细打量:“外甥肖舅,斯江和北武越来越像了,斯江的美也是很国际化的。” 北武叹了口气:“斯江啊,就我们俩最吃亏,明明很有才华,灵魂闪闪发亮,偏偏大家只看得见我们的外表。”斯江深有同感使劲点头。 众人哈哈大笑。斯南不服气了:“谁说的!大表哥比阿舅阿姐好看!我不服气。”她把景生推倒斯江边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是不是大表哥更好看?” 大家纷纷赞同。 景生给了斯南一个毛栗子,嫌她烦。斯南不乐意了:“我对你这么好,大表哥你对我温柔一点,要不然我以后可不要嫁给你了。” “求之不得,谢天谢地,阿弥陀佛。”景生无奈地送她个白眼。 “嗷嗷嗷,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斯南揪住他不放:“谁跑去景洪找你的呀?你不都感动得哭了吗?你要再这么说我就真的不理你了,宁宁哥哥比你好多了!” 外头传来笃笃两声,赵佑宁笑着敲了敲开着的大门:“斯南,我怎么了?” “宁宁哥哥!”斯南得意地瞟一眼景生:“哈,我现在觉得宁宁哥哥长得才洋气呢,穿得也洋气,舅舅舅妈,你们说是不是?” 赵佑宁被一屋子人盯着打量,突然有点紧张:“啊?”他今天的确换了好几身衣服才出门的,最后穿的是姆妈前几天带给他的浅蓝色牛仔短袖衬衫和卡其色渔夫短裤,一双白色球鞋太新他还故意擦了擦显得不那么赤刮辣新。 善让笑了起来:“是,小赵同学这一身特别好看。” 斯江也点头:“好看,洋气。” 赵佑宁有点局促,脸上热热的:“这——是我姆妈给我买的。” 斯南围着他转了一圈,送上许多夸张的溢美之词,无论她怎么瞟景生,景生都只当没看见。 “好了,人到齐了,能去国泰看电影了。”北武站起来举起手:“走吧,今天我请客,看完《雷雨》,再去老大昌吃冰淇淋咖啡。” “好呀!” 陈斯好跟着姆妈从阿娘家回到外婆家,一看人去楼空,顿时嚎啕大哭起来,“阿姐!阿姐!阿姐!”响遍万春街,四周邻里震耳欲聋。 —— 孙道临和秦怡主演的《雷雨》对于小孩子来说过于沉闷压抑,斯南是第一个溜出去上厕所的,还非要拉着斯江陪她,懊恼怎么没去看黄梅戏电影《龙女》。洗完手她不执意要出去压马路,斯江只好折回放映厅和善让耳语了两句,约好等下直接在老大昌门口碰头,她带着斯南出了电影院大门,两姊妹沿着茂名路往北走,没走两步景生和佑宁也追了出来。 “你们怎么不看了?”赵佑宁一脸关心地问斯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斯江无奈地举起斯南的手:“这个小朋友看不下去了,嫌闷。” 景生抬头看看墙上一整排顶天立地的电影宣传画,点点头:“她也就配看看《新方世玉》这种。” 斯南撅起嘴抱怨:“大表哥你最没劲了,方世玉怎么得罪你了?可好看了,南方北霍你都不懂的,哼,再说《智斗美女蛇》这种我也喜欢的!” 四个人穿过马路,隔着黑色欧式铁栏杆,里面的大草坪修剪得特别整齐的大草坪。赵佑宁对这些如数家珍:“这里原来是法国总会,现在是锦江饭店的58号俱乐部,明年要开始造一个日本人管理的酒店,叫花园饭店。我姆妈说,全世界最事情最顶真的就是德国人和日本人——” 斯南扒着铁栏杆往里张了张打断了他:“德国鬼子和日本鬼子都是坏蛋。八国联军也都是坏蛋,他们要敢再来,看我迷踪拳无影腿,打趴他们,哼。” 赵佑宁:“……”和小朋友聊天太难了。 景生倒不以为怪:“别理她,你看她平时好像什么都懂,其实还是个小把戏。” 斯南一听又不服气,斯江赶紧解围:“打仗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世界和平,全世界人民都是一家人,我们何老师也说过德国人和日本人做事情很认真,不过最勤劳最能吃苦的一定是我们中国人。” 这点其他三个人没有异议。 老大昌重新装修过了,一楼没了位置,只有很洋气的一排售货柜台,大厅里站满了人,立脚的地方都没有。四个人问了服务员,捧着四杯冰淇淋冒尖的冰咖啡出了大门,到对面花坛边上坐定。 斯南啧啧称奇:“这么大个玻璃杯都能拿出来,要是我偷走了不还给他们,他们不亏死了?” 景生幽幽地说:“也只有你想要偷只玻璃杯回家,吐口痰在马路上都送去劳改了,你偷个玻璃杯——” 斯南呀了一声,两只眼乌子(眼珠)凸了出来:“会哪能?!” 景生同情地看看她,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少则坐个三五年牢,多则八年十年。再会了南南。” 斯江笑着安抚即将炸毛的斯南:“阿哥跟你开玩笑呢。” 斯南却突然觉得很委屈,闷着头谁也不理,把塑料勺子搅得冰淇淋咖啡一片狼藉,喝得砸吧砸吧响。 景生忍不住笑了笑,转头和斯江讨论起《雷雨》的剧情来,约了改天再重新来看。 赵佑宁侧耳听着,突然视线所及,见斯南长长翘翘的卷睫毛上挂了一颗泪珠,随着一抖,泪珠儿消失在杯沿冰淇淋的白色泡沫里。 “对了,南南,你不是说想吃老大昌的掼奶油吗,我请你吃好不好?”赵佑宁柔声问道。 斯南咬了咬玻璃杯的边缘,扭头见阿姐阿哥还在说话,犹豫了一下,用力点点头:“谢谢宁宁哥哥。” 赵佑宁捧着三个空玻璃杯带斯南回老大昌还杯子买掼奶油。 蝉声不断,马路上车水马龙。斯江探了探头:“南南刚才好像有点不开心。” “谁也没办法一辈子开心。”景生倒不太在意,他和斯南说话向来随心,斯南皮糙肉厚,逗得厉害了或许会恼羞成怒耍赖发嗲,但是不开心这个词,在陈斯南的字典里应该是没有的。 斯江轻轻喟叹了一声:“是啊,像斯好这样就好了,小孩子特别容易开心,一粒糖一块肉一杯桔子水,他能开心一整天。我有时候特别羡慕他。” 两人沉默了片刻,景生突然道:“李强有件事没说错,是那个人,杀了我姆妈。” 斯江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过了一秒,又好像过了好几分钟,她才慢慢扭过头看向景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景生一直盯着老大昌的玻璃橱窗,看不出神情有什么异样,用很平稳的声调简单说了说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括李强姆妈自杀的事。很奇怪,说出来后似乎好了很多。 “阿哥——”斯江觉得自己应该会哭的,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里空荡荡的。 李强的妈妈是魔鬼,那个人也是魔鬼,他们都是魔鬼,可为什么是最好的大舅妈呢,为什么是这么好的阿哥会遇到这样的魔鬼呢。斯江想起大舅舅尝尝挂在嘴边骂的那句口头禅。 册那,不长眼的老天*&%¥#。 景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转过头看了看斯江:“我将来想当个警察,刑警,能救人能破大案的那种。” 斯江还没来得及反应,对面老大昌店里突然有人喊了起来:“打相打(打架)了,打相打了,喊警察来,快点喊警察——”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是斯南和佑宁!”他拉起斯江就朝马路对面狂奔,一路上的脚踏车东倒西歪地避让不及,汽车急刹车,车轮和柏油路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汽车喇叭狂按,司机探出头来怒喊:“册那,小赤佬,覅命了啊侬!”路□□通岗亭上面的交警吹着口哨跑了下来。 斯江一路点头鞠躬说着对勿起对勿起,身不由己地被景生拉进了老大昌的玻璃大门里。 “南南!” 第188章 景生以为是斯南又跟人干架了,没想到竟然是赵佑宁先动的手。交警也是警,哨子吹了几声后,经理下来了,服务员们按照指挥把大厅里清出来一块地方。 对方是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个不停。赵佑宁一脸愤慨告诉斯江自己没事,斯南却拿着他的手看一看吹一吹,一脸感动。 “小新疆奶油蹭了吾衣裳浪厢!(蹭在我衣服上)” “吾轻轻交推了伊一记,伊私噶掼辣地浪厢。(我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她自己摔地上了。)” “迭格小巨有毛病哦,冲上来就打了吾一拳头!(这个小鬼有毛病,冲上来就打了我一拳头)” “乡窝宁就是乡窝宁,对勿起都勿会港一声。(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对不起都不会说一声。)” “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你这什么素质啊。”斯江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欺负小孩不要脸!” 景生的脸阴沉了下来:“你骂谁是乡下人谁是小新疆?”围观人群里一阵嗡嗡嗡的议论声。 “迭格女宁素质差头斯哦。(这个女人素质差得来。)” “恶人先告状,欺负小旁友。警察同志覅听伊拉瞎三话四(警察同志不要听他们瞎三话四)。” 景生朝前走了两步,被警察伸手拦住。 “同学别激动啊,别激动。” 女青年见景生一脸凶煞,色厉内荏地骂了两声,人却往后退了两步。 男青年急得抬起下巴,尖细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哦呦,淮海路来勒一帮子乡窝宁,哪能(怎么)?警察勒海,侬想哪能?(警察在,你想干嘛?)” 交警指了指他们俩:“你们两个大人跟两个小孩子打架,难为情伐?你们这算是城里人上海人的风貌?帮帮忙,上海人的面子被你坍光了!来,小姑娘,你来说事情经过,不要怕,跟警察叔叔慢慢说。” 斯江走过去:“南南别怕,你跟警察叔叔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斯南头一抬,怯生生地瞄了那两个人一眼,软软地靠在了斯江身上:“警察叔叔!叔叔——呜呜呜,囡囡哈色了(吓死了)。”极地道的上海闲话出来这么一句,然后就哭上了,眼泪跟宽面条似的不要钱地往下流。 交警心立刻化了,想起自己的女儿,立刻蹲下来摘下白手套,又不敢去擦她粉嫩的小脸,只好柔声哄道:“覅哭了啊,侬慢慢交港(不要哭了啊,你慢慢说),警察叔叔勒海(在),勿怕啊。” 旁边的群众们一看,小姑娘个头娇小,一头卷发乱糟糟,上头沾了不少奶油,长得比洋娃娃还可爱,她这么一哭,大厅里民愤沸腾,十几个顾客指着那两个人骂,骂得那两个人恨不得躲进柜台后头去。 斯南抽噎着开始案件重演:“宁宁哥哥给我买了一份掼奶油,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自己转身的时候奶油蹭到了那个阿姨,她在后面喊小赤佬站住,我又不是小赤佬喽就没站住,她就狠狠揪住我的头发——嘶嘶,疼死我了。宁宁哥哥拉开她的手,她就把我推在地上,还说我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头钻出来的小赤佬坏胚子。”她哭得更委屈了:“我不是小赤佬,不是哪个角落头钻出来的坏胚子,我爸爸是同济大学毕业的工程师,是克拉玛依的石油英雄,我妈妈是老师,他们都是从上海去新疆建设祖国的,她为什么要骂我是小新疆乡下人?新疆很好的呀——” “宁宁哥哥看到她打我才来保护我的,他们两个打他一个,我哥哥手上都破了。警察叔叔,他们都是坏人。” 旁边不少人纷纷站出来都给斯南作证。 贴在柜台边上的两个人气得要死,女青年扯着嗓子喊:“明明她先踢了我一脚!还掐我——”册那,到底是谁恶人先告状?到底谁是恶人?谁家的小孩这么恶,她是骂她乡下人了,可这小东西骂她癞蛤蟆骂自己男朋友矮冬瓜呢,她脸上的痘怎么了?又不是她要生的。 男青年的个头其实比赵佑宁还矮一点,刚才动手一点便宜也没占到,现在千夫所指下,心虚理亏委屈难过,再看看一脸杀气腾腾的景生,感觉需要找警察叔叔的其实是他和女朋友,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怎么比流氓阿飞还要恐怖了…… 顾北武和善让到老大昌的时候,交警正一边严厉训斥,一边押着那两个倒霉鬼给斯南和佑宁鞠躬道歉,还要他们赔给斯南一份掼奶油,看到家长来了,顺嘴把北武和善让也训了一顿,你们怎么做家长的,不好好保护孩子,让孩子被欺负了,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哭得这么凄惨,塞古(可怜)!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结束。斯南亲热地牵住了赵佑宁的手:“宁宁哥哥,你又为我打架了!你就是我心中的霍元甲和方世玉。你在我心里想着是第一名!” “别了吧。”景生叹了口气:“这两位好像都是英年早逝。”至于他刚才拉着斯江飞越淮海路,好像是多此一举了,也是,这世上有什么是陈斯南搞不定的事呢?他暂时想不出。 斯南脖子一梗,不理景生:“宁宁哥哥,我们走,有些人和我妈一样不会说话,根本不是做好哥哥的料子,哼。” 万春街 第115节 景生:“???” 善让听了斯江的复述,笑得不行,揉了揉斯南的卷毛:“南南真是拳打南山脚踢北海打遍天下无敌手啊。那你刚才到底是真哭还是假哭?眼泪能说来就来?” 斯南不想承认自己为了装哭特地回想大表哥不见了的心情,故意笑着说:“真的!因为宁宁哥哥太好了,他从来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宁可自己被打也把我保护得好好的,可惜今天没有西瓜刀,要不然我肯定还是要抢来吓唬他们的。不像有些人,对我一点也不好,老是和我作对不给我面子,哼。” 北武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可以的,南南也长大了,开始要面子了,里子藏好了没有?” “我早就长大了。”斯南昂首挺胸。 斯江觉出了点端倪来,笑着搂住斯南:“那某些人是谁啊?阿姐对你好不好?阿哥对你好不好?” “阿姐当然对我好的了,阿舅和小舅妈也对我好的——”斯南看着景生若无其事迈开长腿走在最前头,恼得快跑着对着他的背影吼了起来:“某人!就是某人没良心,我对他好死了,他还说我会被抓去坐牢!”大表哥现一回来只顾着和阿姐说话不理她,还总说些她听不懂的话,把她当成三岁小孩子看,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景生一停,斯南一头撞在他身上,捂着鼻子喊疼,人已经被腾空扛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头发散成一团像个电风扇转得快,还带着一股掼奶油的香味,斯江和赵佑宁不禁哈哈大笑。 “你人大了脾气也大了,开不起玩笑了?”景生笑着把人搁地上,蹲下身扶住晕乎乎双目呆滞的斯南:“还生气吗?” “气的!” 景生作势又要扛她:“看来两圈转不够得再转十圈。” 还在往右倒的斯南赶紧喊道:“不气了不气了不气了!”人却立刻得寸进尺地扒住了景生的胳膊耍横:“你害得我晕死了,大表哥你背我!” 景生爽快地一转身,把背给了斯南。一大家子说说笑笑走到延安路等红灯,善让突然一拍脑袋乐了:“嗐,北武,我们俩还没吃上冰淇淋咖啡呢!” “都怪南南——”景生说了一半头一扭,见小阿妹正横眉立目瞪着自己呢,笑着换了下半句:“忘了靠她一张嘴骗人,不然你们保管能吃上免费的。” 斯南心满意足地搂紧了他的脖子,闻到景生头发上的香皂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下次专门骗你,骗你的钱!哼。”说完不忘转头对赵佑宁喊:“宁宁哥哥,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骗你的。” 赵佑宁笑道:“好,我记记牢。” —— 夜里景生最后一个洗完澡,上了阁楼却见斯南趴在他凉席上百无聊赖地把一本《故事会》翻得哗哗响。 “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热死了,睡不着。大舅舅今天不回来吗?” “嗯。” 斯南脚丫子敲得床板啪啪啪响,突然很生气地转了个身,又一骨碌爬起来对景生招手:“大表哥你过来。” 景生警惕地问:“干嘛?” “过来呀,过来呀。” 景生在床沿坐了。 斯南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一条胳膊蹭了蹭脸,满足了:“啊——凉快!” 景生又好气又好笑,刚要用力甩开这块牛皮糖,却觉得胳膊上有些异样,抬起胳膊,一怔:“怎么又哭了?你妈骂你了?” 斯南含着泪说:“我心里难受。” “为什么?” 斯南半晌没出声。景生也不催她,心里却有点感慨,女孩子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千人千样,斯南好像突然就长大了,但又千真万确还是个小孩,她和斯江看似截然不同,但某些地方却又极为相似。 “大表哥你是不是喜欢别的女生了?”斯南蓦地抬起头,晶晶亮一双眼睛盯着景生问。 景生吓了一跳,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胡说八道什么呢?” “有没有?” “当然没有。”景生手里半湿的毛巾盖在斯南头上:“你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切,小脑袋瓜子里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记住了没?” “那就好。”斯南松了一口气,扯下毛巾:“你要等我的啊。” “等你干嘛?” “等我长大啊,我现在听不大懂你和阿姐、宁宁哥哥说什么,明年回来我就能听懂了。” “这么厉害?”景生笑了。 “当然啦,我上初中了就听得懂了,而且我也要像阿姐和小舅舅一样看很多很多书。”斯南举了举手里的《故事会》:“不是这种,是阿姐那种很厚的。” “好,我们等你。去吧,下去睡觉去。” 斯南磨磨蹭蹭下了床,走了两步又回头把《故事会》拿了:“不过这个也很好看,我先看完这本再看别的。” 下阁楼前,她一个脑袋露在洞口,突然又安慰景生道:“大表哥你放心,我最最最喜欢你了,永远喜欢,第一名,你永远排第一。” 景生有点懵:“啥?” 斯南轻声说:“我不会像大舅舅那样的,他喜欢大舅妈又喜欢卢阿姨。你别难过啊,我现在已经不怎么喜欢大舅舅了,他排去第五了。” 景生心头被轻轻撞了一记,酸酸胀胀的。 楼下传来斯南和斯江的说笑声。 —— “某人不是说我这个大表哥永远排第一的?啧啧啧。”某年景生笑着问斯南。 斯南理直气壮:“双黄蛋懂吗?冠军可以有两个,影后可以有两个,我这第一也有两个。谁让我是一个这么博爱的人呢?” 第189章 七月下旬,西美为了八月份的钢琴课,准备带斯南早点回新疆。北武和善让月底去南京探亲再回北京,说要带景生和斯江一路北上。 “要去那么多地方?会不会太麻烦你舅舅舅妈了。”西美看着斯江期盼的眼神,不忍拒绝,但有点不大情愿。为什么不情愿呢,她自己又不明白。 “不麻烦。”北武笑道:“十几岁的时候该出门看看了,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善让说:“景生和斯江都是这么懂事的孩子,平时就总照顾我们呢。有他们在,我们一路上更舒服了。” “对,有苦力扛行李。”北武拍拍在门框上练引体向上的景生:“行了啊,你天天这么练,善让都对我有意见了。” 景生跳下来擦了把汗:“为什么?” 善让捏了捏北武的胳膊又拍拍北武的肚皮:“看,你爷叔肉都松了软了,读书读的。” 北武拎着汗衫领子直接从头上脱下来,穿着汗背心摩拳擦掌了两下,也就着门框做起了引体向上。 “一、二、三、四,加油,阿舅加油。”斯江和善让笑着给他加油。 楼梯咚咚响,斯南带着斯好满头大汗捧着一堆战利品回来。 “嗨!这个我也会,我也会的。” 北武做了六个,实在不行了,顺势一松手:“哟,斯南你这万春街小霸王还能做引体向上?” “舅舅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做?”斯南笑嘻嘻地反问。 北武笑道:“这个对女生来说特别难,如果你能做一个,我就——” “带我去北京!”斯南眼睛熠熠发光:“好不好?!” “做一个就要带你去北京?那你做两个舅舅是不是得带你去美国了?”北武大笑。昨晚小丫头就缠上他说也想去看天安门,看来有目标就有动力,动力还不小,什么机会都不放过。 “我和你做一样多,六个。”斯南叉着腰凸着肚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说:“我做六个,舅舅带我去北京,我才不要去美国,美国有什么稀奇的。” 善让自问试过无数次连半个都做不到,笑着伸出小指头:“南南要能做一个,舅妈带你去北京,来,说话算数。” 斯南飞快地伸出手和她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她一脸认真地纠正:“说六个就六个!来,大表哥,你抱我上去。” 景生笑着把她抱了举起来,斯南朝手心里噗噗吐了两口口水,拽住了门框,扭头对北武和善让喊:“你们给我数数啊。” 斯好捧着一堆玩具车玩具坦克高声给阿姐加油。顾西美急了:“陈斯南你又瞎折腾什么?你去什么北京啊,给我下来,下来,还吐涎唾水,腻惺色了!” “不,我要和大表哥阿姐一起去北京。”斯南示意景生松手。景生放开她,虚虚张开手臂在下头等着。 斯南像只瘦猴子吊在门框上,踢了踢腿,整个人晃了两下。 “做不了也没关系的。”斯江急得也凑过来伸开手:“下来吧,别拉伤了手臂,这个特别难,我们班女生谁也没完成一个!南南,乖,快下来。我帮你求舅舅舅妈,我们一起去。” “不对,舅舅你还没答应呢。”斯南扭头看北武:“你也答应了我就做!” 北武拉住要发火的西美:“好,我答应你。”他算看出来了,这几个孩子斯南是最冲得出的,这点像顾东文,胆大,敢作敢为,心还细,她这是怕善让改变不了西美的主意,一定要拿份双重保障呢。 话音刚落,小猴子唰地上去了,蹭蹭蹭。 “一、二、三……六,七、八、九、十。”景生都惊了:“好啦,不是说做六个就行吗?下来吧。” “我高兴!白送你们四个!”斯南手一松,落在景生怀里,笑弯了眼:“大表哥你看,我说我肯定有办法跟你一起的吧。哈哈哈。我厉害不厉害?” 所有的人异口同声道:“结棍!侬最结棍!” 顾西美看看北武和善让,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她这也不是第一会被斯南做了她的主了,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 斯江夜里在亭子间里和善让聊天,说起斯南靠引体向上争取到了南京北京游,很是羡慕,又有点难过:“舅妈,其实我特别羡慕斯南,我比起她真是差太多了。她从小就比我独立能干,胆子也大,这次她和姆妈去云南找大表哥也是,我就算是二十岁恐怕也想不出该怎么办,可她才十一岁就什么都想到了还做到了。昨晚上她说她不回新疆,要和我们一起走。我还觉得不可能呢——” “嗯。”善让笑着点头:“你舅舅先头也在说,斯南将来会比你过得轻松。” “欸?”斯江一愣,什么叫过得轻松? “斯南呢,是个想要什么就会全力去争取的孩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她不会去考虑身边人的感受,她一个人敢从沙井子跑回上海,多少人担心她找她,这些她都不会管,你会吗?” “不会。”斯江轻叹。 “因为你是个把身边人的感受看得比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孩子啊。”善让笑道:“你舅舅说斯南其实更像美国长大的小孩,一心只为自己。大概因为她从小没被好好照顾过,只能靠自己,而景生照顾过她还照顾得很好,她对景生就有点雏鸟情结,特别依靠信赖景生。你呢,就是标准的我们中国孩子,一心为大家,宁可委屈自己也要让别人舒服。我们斯江其实有点吃亏呢。” 斯江想了想,才发现善让是在表扬她,脸一热:“舅妈你真会安慰我。” “不是安慰,是心疼。”善让伸手拍了拍她:“斯江,你胆子要再大一点,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像斯南这样,像我这样。” 斯江疑惑:“舅妈?” “如果我不争取,我就做不成这么好的斯江的舅妈啦。”善让笑弯了眼。 “啊?你和舅舅,是你追舅舅的?”斯江睁圆了眼,回忆起当年和善让刚见面的时候:“你请我们吃饭给舅舅过生日就是追舅舅了吗?” “不是吗?”善让吃惊了:“你们都没看出来?我又花钱又花时间,要不是为了你舅舅这个大美人,还会是为了什么?” 门帘一动,北武笑着进了门:“第一封情书明明是我写给你的,你请吃饭难道不是为了友谊地久天长的纯洁同学情?” 斯江撑着脸,笑眯眯地看着舅舅和舅妈斗嘴,真好,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吧。 说笑了一阵子,景生带着斯南拎了一热水瓶冰水也下来了亭子间。 万春街 第116节 善让小声问斯江:“刚才你说的话,能告诉斯南吗?” “能呀。”斯江其实早就当面羡慕过斯南好几次了,在景生面前也没什么要遮掩的,姐姐难道就一定要比妹妹强,她不这么觉得。 “南南,你跟舅妈说说,如果没有今天的引体向上,你还有什么法子让我们带你去南京和北京不回新疆呢?”善让好奇地问:“我都想不到什么好方法。” 斯南双手托住下巴:“舅妈,你说我可不可爱?” “可爱。”善让忍俊不禁。 “那你们为什么不带我?”斯南撅着嘴,眼眶说红就红:“阿姐从小就和小舅舅在一起,你们带阿姐和大表哥却不带我,难道不是偏心吗?我也想和你们亲啊,我也想去看看北京大学,我将来也想上北京大学,是不是因为我一个人是在新疆长大的,是小新疆是乡下人,就没资格去?” 善让被她几句话说得眼睛发涩,深深自责起她和北武想得不周到,忽略了斯南的感受:“对不起,南南,舅舅舅妈也喜欢你的,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北武看着小外甥女摇头:“得了,我们输给你了。” 景生伸手在斯南眼前挥了挥:“喂,别演了。”这台词听着就耳熟,被她现学现用,用在了刀口上,谁吃得消。 斯南狡黠地笑了,亲热地搂住善让的肩膀:“我逗你的小舅妈,你别哭啊。” 斯江抹去眼泪,狠狠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臭南南!你真讨厌,你要是真的这么想的话,我就生气了!” 斯南吐了吐舌头:“本来想晚上跟姆妈说的,我有乘车证坐火车不花钱,姆妈肯定能同意。嘻嘻。” “斯南这招呢,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抢占道德高地。”北武笑着分析给斯江和景生听:“她的说这些,出自她朴素的本能,是为了谋取她的最大利益。但是你们仔细想想,她利用了那些客观条件,又调动了听者的那些主观情绪?用了哪些逻辑推理的技巧?如果我们要拒绝她还不能伤她的心又该怎么说?” “当然,你姆妈是绝对抵抗不了的。”北武揉了揉斯南的头:“你这是把你妈妈当成练兵对象练了好多年了啊。舅妈一着不慎都被你带进去了。” 斯南睁大眼一脸无辜:“阿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啊,你一年给阿姐写几封信,给我写几封?你本来就偏心啊。” 北武:“……” 斯南又笑了:“阿姐是你带大的呀,你要是不偏心她你就不是人了!” 一屋人:“???” “你是神!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阿弥陀佛上帝保佑。”斯南双手合十背起外婆的口头禅来。 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纠正她:“不许阿弥陀佛!” —— 九十年代,获得国际大专辩论赛最佳辩手的陈斯南回到上海,斯江和赵佑宁为她庆功,说起这段往事,斯江感叹三岁看到老果然不错。斯南不以为然地挥着一块羊肉也没了的铁签子指指赵佑宁:“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最终,是数学的。逻辑,逻辑最重要,对吧?赵佑宁。” 赵佑宁笑着往手里新的一把羊肉串上洒满孜然:“你的,都是你的。给,敞开吃啊,今天我请客。” “两毛一串,我吃一百串才二十块好吗!你以前一次宝钢奖学金就一万块,你就请我吃羊肉串,赵佑宁你的良心呢?”斯南狠狠地拽过羊肉串,又拿眼睨阿姐:“还有你,总经理秘书,至少请我去吃趟保罗的椒盐大王蛇再钱柜去唱个卡拉ok才是亲生的姐妹吧?” “好,等吃完羊肉串就去,不是你自己说想吃新疆羊肉串的?”斯江笑着问:“今天还帮老板卖羊肉串吗你?” 斯南风卷残云消灭掉手里的羊肉串,把铁签子还给沙木沙克,用维语和他说笑了两句,挽起一头长卷发随手用发绳扎了扎,大声吆喝起来:“羊肉串羊肉串,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正宗新疆羊肉串,走过路过别错过啊——” 第190章 顾西美同意是同意了,私下狠狠训了斯南一顿,想着两姐妹路上要吃要用,又硬塞了一百块钱给善让,善让大大方方收了,笑说让斯江记账多退少补。西美心里好受了一些,转头再去药房抓了几根人参,称了两斤灵芝,老介福买了几块真丝尺头给周老将军夫妇和善让的几个嫂子作见面礼。 斯南嫌弃药材放在包里气味大,顾西美说她:“做人要知恩图报,你小舅舅小舅妈对你们多好,给你们买了多少东西,怎么好空手上门呢。” 顾阿婆连连点头:“感谢上帝,就是这个道理,叫花子上门还带个空碗呢,要不是我这个身子不争气,也该去看看亲家亲家母,唉。不知道你大哥在瞎忙什么,人影都不见一个,真是的。” “不回来是好事。”西美笑道:“早点给你生个大胖孙子。” “上帝保佑哦。”顾阿婆划了个十字:“我倒是想呢,光我想有什么用。人家连婚都不肯结,酒席也不肯摆,还肯给我生孙子?我想得美哟。” 斯南嘻嘻笑,搂住外婆撒娇:“大表哥就是你最好的孙子啊,大舅舅有大表哥一个就好了,现在很多地方生二胎要被拆房子罚钱呢,可吓人了,听说还会把大肚皮抓到医院去,刺啦一刀,把小孩挖出来丢进粪坑里。啧啧啧。” 顾西美一巴掌甩在她头上:“你又满嘴胡说八道什么!这种造谣的话不许说,等下警察来抓你。” 斯南看着外婆一脸被吓坏的样子,赶紧给她揉胸顺气:“我瞎说的我瞎说的,外婆你没事吧?” 顾阿婆却颤巍巍地去五斗橱抽屉里翻出一本小本子来,匆匆下楼去亭子间里找顾北武:“老四,你打个电话去你扬州小舅舅家问问,他家老二媳妇生了没有。” 北武接过本子下楼:“徐老六不是有两个孩子了?” “那两个都是女儿,去年怀的这个你小舅妈说肯定是个大孙子。这都过去九、十,不对,快一年了,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顾阿婆想着斯南说的话,越想越害怕,催着北武赶紧去公用电话亭。 —— 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顾北武扶着顾阿婆进了家门,两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顾阿婆定定地坐了会儿,忽然拍着腿破口大骂起来,一边骂一边嚎。骂的都是扬州话,斯江他们谁也听不懂。 西美倒是听懂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北武小声跟善让说了经过,善让失声问道:“真的?!天呐。”景生和斯江也听到了,斯江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七月天里浑身发冷。景生拉起斯南拎上小胖子就往外走:“走吧,去买绿豆棒冰,冰箱里没货了。” 徐家小舅舅运道不好,之前生的和苏苏定亲的那个老七,先是脑子烧坏了,后来腹肿水死了,家里就只剩下老六一根独苗。老六娶的也是自家的远房表妹,八年只得了两个女儿,去年怀了第三胎后东躲西藏,还打过电话来问能不能躲到上海来生,顾阿婆略一打听就回说万万不能,如今街道居委计划生育是死任务,每家每户都责任到人,谁家来了大肚皮人客,保管不过一夜街道就会上门登记。徐家小舅妈也只好算了。顾阿婆便让东文汇了一百块钱给舅家略表心意。 不料怕什么来什么,徐老六带着老婆在外头躲到肚子八个月大,想着外地人生地不熟,怕生孩子的时候出事,偷偷摸摸地回了家。第三天老婆就被送进了卫生所,一夜后直接报了个死胎,再罚了老六家三千块,说是乡里乡亲的,就不拆老六家前年刚造的七间梁青砖瓦房了。 老六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家超生第三胎是违法的,周遭这样的事多得很,不拆房子已经很好,只能哭着抽自己耳刮子,骂自己猪油蒙了心,好好的非要把儿子带回来送死。徐家小舅妈也哭着说这是命,一家子准备东拼西凑借钱缴罚款,不想老六媳妇在卫生所里上厕所,听说自家儿子的紫河车被卖了五十块,给什么官太太吃了补身子,顿时疯了,追着卫生所的人不要命的打,打伤了三个后被抓了起来,说是至少得判个两年。徐老六豁了出去,一桶菜籽油浇在自己身上,冲到乡政府门口要和买他儿子紫河车的官员同归于尽,自然也被抓了起来。 徐家在扬州算是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大户人家,虽然经历了战乱逃难,沾亲带故的着实不少,老六两口子遭了难,各方亲戚来援,最后一两百人跑去闹事,又被抓了七八个领头的。上面说了得严惩,以免引人效尤,另一方面妇联、村委都送了慰问金上门,表示倒卖紫河车这种行为政府绝不容忍,已经严惩了相关涉事人员,那个官员也已经被停职,但是生三胎和聚众闹事肯定是违法的,希望老六一家认清自身错误主动检讨,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儿子已经没了,还有两个女儿难道也不养了?父母要是都进了监牢,孩子将来怎么做人? 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六家缴了一千块罚金,两口子被释放回家,那些领头闹事的也都被罚了钱关了七天作数。乡里各村开始新一轮的宣传。 顾阿婆哭骂了半天老天爷,最后又跪在床踏板上读了一个钟头的《圣经》才平静下来,说等秋天无论如何也要回趟扬州劝弟弟弟媳一家信上帝,要是早点信上帝,这孙子说不定就没事了。 —— 这件事带给斯江的震撼是巨大的,甚至是颠覆性的,甚至上了火车后,她还是怀疑自己所在的世界和扬州的六表舅一家所在的世界不是同一个世界。 究竟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不控制生育,作为全球人口最多的国家,养得活这么多人吗?” 善让给了斯江一个数据:从53年到64年,十二年我国增加了一亿人口,但是64年到82年的十九年里,人口增加了三亿。 斯江沉默不语,就算是一个合理的政策,就必须得这么做吗?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做呢,不这么做会发生什么呢?她很茫然,在上海她从来没留意过这些事,曾经听李南说起她姆妈每个月为了领五块钱的独生子女费要穿越三个区,大家都只当做笑话。 “要是没有我和斯好,姆妈只有阿姐一个女儿,家里是不是会过得更好啊?”斯南含着盐津梅子问。 不等北武和善让回答,斯南自己摇了摇头:“不过阿爷阿娘肯定要姆妈生儿子的。为什么大家都要生儿子?女儿不好吗?我和阿姐比斯好强多了,我看斯好有点不大聪明的样子。” 景生失笑:“哪有你这么说自己弟弟的?” “真的,阿姐三岁多就认识好多字还会加减法,斯好都五岁了,我问他七加八等于多少,他说九!” 被斯南这么一岔,斯江沉重的心情略轻松了一些。斯南说起斯好被她们“抛弃”后的惨状,哈哈大笑:“小胖子哭着说要把一冰箱的绿豆棒冰全吃光。” 斯江对弟弟满怀歉疚:“要不是他太小了,真想把他也带上啊。其实他很乖很听话的。” “算了吧,他一转头就又开心了,等明天姆妈一走,家里没人管他了,不要太快活啊。”斯南不以为然地塞给斯江一把香瓜子:“阿姐,你别想那么多了,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的,你一不开心,舅舅舅妈也不开心,大表哥也不开心,我一个人都不好意思开心了。” 斯江看看大家:“对不起。” 北武笑道:“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谁要是完全不在意,不就是冷血动物了?” “不好。”景生看着窗外说了一句。 斯南凑过去问:“什么不好?” 斯江却接着景生的话点了点头:“我也觉得很不好,今天是徐家表舅妈,明天就有可能是我姆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是想想就觉得很糟糕,很难受。” 这个斯南听懂了,她手一摊:“那也没办法啊,要不是有孟阿姨,姆妈也不能生阿弟啊,她也是躲到乌鲁木齐才生的。要是自己没办法,就只能不生,如果没办法还要生,那不就是明明知道老虎要吃自己还要送上门?而且如果这个也生那个也生,生了也没事,那么乖乖听话只生一个的人家不就吃大亏了?反正只要儿子我就看不惯,如果他们先有了儿子,还会为了生女儿这么躲吗?我可不信。” 斯江皱起了眉,想说斯南这样说很不对,但哪里不对,她一时反驳不了。北武和善让对视了一眼,岔开了话题。 斯南却挽住了斯江的胳膊真诚地说:“阿姐,你跟我说这些我还蛮开心的。” “嗯?” “说明你把我当大人了啊,你以前都只跟大表哥、舅舅舅妈他们说。你们说的话听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斯南有些得意:“现在我也是一个有思想的大人了对不对?” 斯江被她逗笑了:“那我问你,如果是我结了婚要生小孩,如果我特别喜欢小孩,我生了一个女儿后还想生一个,男女都可以,我保证对女儿非常好非常好,像对你一样好,然后生了一个男宝宝,这算不算重男轻女?”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不算。你对我比对阿弟好呢。你要生就生呗,肚子是你的呀。” “那如果我已经要生下这个孩子了,别人不允许我生,把这个宝宝杀死了,你会觉得是我活该吗?” 斯南眉毛竖了起来,愤然大吼:“屁!我杀了她们!” 斯江看着她微微笑:“那为什么换成徐家表舅妈,你就觉得是她活该呢?” 斯南张着嘴,半晌后嗫嚅道:“我、我没说她活该呀。她是可怜的,可是、可是——” 斯江叹了口气:“无论她是不是一心想生个儿子,都不该遇到这么坏的事。无论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不该生,也都不该遇到那么坏的事。哪怕罚很多钱也行,可那是个活的宝宝啊,你想想斯好的脸——” 斯南捂着耳朵哇哇叫起来:“不不不,不能想,谁敢杀了斯好,嗷嗷嗷嗷——” 景生淡淡地插了一句:“你当时不是说你姆妈要是敢生下他,你就掐死他吗?” 斯南:“啊?”完了,她这个刚刚很有思想的“大人”混乱了,但是谁敢动她阿姐阿弟,她肯定是要挥起西瓜刀的! “前方即将抵达苏州站,请要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景生和斯江起身把行李架上的行李一一取下。 斯南突然仰头问:“阿姐,你要和谁生宝宝?!” 斯江:“欸???” 景生:“欸???”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起来,既为斯江的推己及人高兴,也为斯南毫无顾忌的直爽高兴。吾家有女初长成,老怀欣慰。 第191章 姑苏古城和上海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貌,斯江上学后第一回 长途旅行,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运河里如梭的货船,码头上不停装卸的货物,狭窄的青青石板路上叮铃铃的三轮车,路边阿婆吴侬软语吆喝着卖糕点,就连一条条别致的巷名也能引发一阵惊呼。 引起斯南大呼小叫的通常是“下里巴人”风格:“太监弄!哈哈哈,这里肯定住过太监。” “醋库巷?阿姐你住这里吧,你最喜欢吃醋了。” “鸭蛋头?哈哈哈,住这里的小孩会不会都考鸭蛋回家?” 让斯江驻足诵读的是往往是“阳春白雪”型:“幽兰巷、菉葭巷、桐芳巷、蒲林巷、瓣莲巷……”姐妹两人性格之迥异处也可见一斑。 北武带着众人去了好几个邮电局,买了不同的园林明信片寄去万春街和乌鲁木齐,还有一张寄往香港。 “这是哪里啊?”斯南看着上面的英文地址和人名十分纳闷:“阿舅你的外国朋友?” 万春街 第117节 “不是外国,是香港,我们中国的香港。”北武走出邮局,笑着告诉她们:“刚刚明信片上那个miss nan就是你们大姨娘。她全家现在都很好,阿大阿二阿三也都上了学,正在学说广东话和英语。” 这个意外的惊喜,让斯江和斯南愣了几秒,立刻抱在一起跳了起来,两个人顾不得路上行人如织,嗷嗷尖叫。斯南松开斯江,又搂住景生蹦跶了好几下。景生扶稳她,和斯江相视而笑,都感到了拨云见日的轻松。上帝关上一扇门,总会给你留扇窗。顾阿婆朴素的口头禅果然没错。 北武笑着拍了拍景生:“你和斯江很了不起,说再多的话也不如做成一件事。你大嬢嬢那个贪污的罪名,调查报告已经出来了,等严打结束后结案,九月份应该可以还她清白。” “那大姨娘就能回来了!”斯江雀跃万分,喜极而泣。 北武却摇了摇头:“她不打算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北武也没办法几句话说清楚。 “为什么呀?”斯南很郁闷:“她的家在上海,外婆也在上海,她都不要了吗?哥哥妹妹弟弟也不要了?我们她也不要了?那个香什么港很香吗?阿大阿二阿三肯定想回来的呀,说上海话不好吗?干嘛要说广东话和英语呢……” 一行五人听着斯南的絮叨走到定慧寺巷的双塔下,找个棵大树下的石凳坐了下来,这里游客不多,几位苏州老头在树荫下执棋,一个阿婆坐在小矮凳上卖糖粥,摆糖粥的钢宗镬子边上铺了一张小草席,上面蜷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睡得正香,一个七彩小风车横在她脸边,风一吹动一动。阿婆一边扇着扇子,一边轻声哼唱:“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切子侬格肉,还子侬格壳,张家老婆婆,明朝还来哦。” 蝉声大鸣大放,斯江抬头看那巍峨高塔,惆怅不已。 景生走到阿婆身边买了五碗糖粥回来。 “阿婆用棉花胎包住的,还有点凉丝丝,吃吃看?” 善让接过小碗笑道:“啊呀,将来谁做我们景生的女朋友,可太幸福了。顾北武同志,你这方面可要向景生学习啊。” 斯南探身指指自己:“我。可幸福了。” 众人一怔,随后憋不住都大笑起来。只有景生气笑了,赏她一个毛栗子。 斯南又对着北武认真地摇摇头:“阿舅,别学,学不来,天生的,没办法。” 北武差点被糖粥里的小圆子呛到,也抬手赏了她一个毛栗子。 善让笑完,却另起了一个话头:“斯江你知道吗?其实从我二十一二岁开始,就总是很多人会问,善让你有对象了吗?什么时候结婚?怎么还不找对象?是不是要求太高了?部队里这么多好同志,随便挑挑一大把。善让你怎么还不结婚?这把年纪怎么还去读大学?” 斯江抿了抿唇:“好像不管我们多大,都逃不过别人的‘关心’。” 从她记事起,“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你一个人在上海孤单伐?外婆对你好还是阿娘对你好?舅舅给你买什么了?你怎么穿布拉吉(连衣裙)呀?不要跟你舅舅学啊……”长大了一些后,那些人又开始关心“你爸你妈是不是不回上海了?有了阿妹带在身边,斯江真可怜。你不去新疆找爷娘?怎么住在外婆家呢你又不姓顾,将来要孝顺你阿爷阿娘啊,少年宫怎么报名的?……”再然后,是“合唱队好进伐?怎么才能上电视?斯江你教教我们家囡囡唱歌跳舞好不好?新皮鞋嫌小了不要丢掉,给阿拉妹妹穿好伐?斯江还回新疆去伐?你阿妹回上海伐?侬爷娘呢……” “是啊,就算我和你舅舅结婚了,还是会有好多人来‘关心’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美国呢?去了的肯定会散伙,至少有个小孩啊,你都三十多了怎么还不生小孩?那个谁谁谁总来找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你要注意影响啊,人家有老婆孩子的——” 北武一愣:“欸?谁谁谁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善让哈哈笑:“你宿舍里的老实头老石啊,他小弟也考进了北大,在我班上,所以常来我们系办公室走动。” 斯南摇头:“好烦,关他们屁事!” 斯江叹了口气,看来就算到了舅舅舅妈那个高级知识分子的圈子里,还是逃不出这些家长里短的嘴碎。 景生却轻声问善让:“那你会受他们影响吗?会不会很不开心很难过很烦?” 善让想了想:“还好,烦是肯定有点烦的,不过别人怎么看我,我也没办法,我总不能为了他们一两句话去过自己不想要的日子吧。” 斯江和景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斯江想起自己放弃合唱放弃跳舞放弃上电视后的快乐,不禁翘起了嘴角。 善让笑道:“所以呢,人最重要的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随波逐流,这个波,通常是大环境、别人,甚至是你身边的很多亲近的人造成的。要保持住自己的意愿不变,很不容易。景生想做警察,斯江想做律师,斯南——斯南,你将来想做什么?” 斯南捧着空碗想了想:“我想做什么没想过,不过爸爸单位里的伯伯阿姨们都说我适合做总书记,他们说总书记都没我忙没我管的事多。” 斯江笑弯了眼,点头道:“那你可以努力一下,当我们新中国第一个女总书记。” 斯南:“我想得美哟,我要当了总书记,哼,我就——” 景生见她美得眉开眼笑,都忍不住好奇地问:“就怎么?” “天天吃蹄髈汤烤羊肉串!”斯南得意地笑了:“沙井子的沙木沙克哥给我写信说,他家在阿克苏县城里摆了个卖羊肉串的摊,生意可好了,一天能卖两千串羊肉串!他手上全是红柳枝插出来的眼,啧啧啧。其实我要卖羊肉串肯定能一天卖三千串!飞流直下三千串,全是羊肉在九天!” 景生微笑道:“是,你一个人能吃一千串。” “一千很难,一百吧,一百就够了。”斯南伸了个懒腰收了大家的空碗去还,不知道和阿婆说了什么,直接躺平在那小姑娘的脚头,跟着阿婆唱起《卖糖粥》来了,手里举着人家的风车挥舞着,很是自在快活。 善让柔声道:“香港是个很时髦很先进的城市,你姨娘去了那里,一定找到了更合适她做的事,如果她觉得留在香港过得比回到上海更好,有什么不可以呢?” 斯江一怔,低下了头:“舅妈你说得对。大舅舅一直说人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穷一点苦一点都不要紧。姨娘就算不回来,还是我们的好姨娘——”她突然抬头问北武:“阿舅,那个地址你能给我抄一下吗?我有好多话要和姨娘说,我想给她写信,写信可以吗?九月份以后我再写。” “当然可以。”北武笑着点头:“你姨娘肯定也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谢谢你啊,斯江,谢谢你,景生,谢谢你们这么好。 景生默然了片刻,轻声感慨道:“能选总比没得选好。” “大舅妈一定会选生下你的!”斯江脱口而出,被自己吓了一跳后很尴尬:“对不起———阿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扬州表舅妈的事。” 景生凝视着她微微笑了起来:“我知道。” 斯江的心被猛地撞了一记,酸痛酸痛的。 北武拍了拍景生的肩膀:“任何时候,能选择才好,结不结婚、想不想生孩子,住在哪个城市,做什么工作,都不该由别人说了算,每个人应该自己选。当然这个很难很难,比如就算是在美国,也有很多保守的州不允许女性堕胎,哪怕是被强奸、乱伦导致的怀孕也不允许被中止,这才是对女人最大的伤害。” 斯江抱住善让:“舅妈,我以后再也不说想要你和舅舅生的弟弟妹妹这种话了,对不起。” 善让笑道:“现在可以说了,我们正努力呢,你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哈哈哈,对不起,我也不该问你这种话。” 景生也笑了:“弟弟,我想要个弟弟。” “那我也想要个弟弟!” 北武笑着摇头:“我想要妹妹,像我们斯江这么好的小姑娘,来个篮球队都行。” 笑声中,斯南突然朝这边挥手喊道:“舅舅舅妈,大表哥,阿姐,你们说大姨娘的miss nan,她这个南到底是我的南,还是困难太难了的难啊?” 北武:“???” 这个他没法答。 远在香港旺角通菜街内衣睡衣摊前的顾南红打了个喷嚏,又打了一个喷嚏,三个喷嚏后,对面的大金链子哈哈笑:“呀,miss nan,打乞嗤,冷亲?(打喷嚏,冻到了?)” “少少唔舒服,唔紧要。(一点点不舒服,不要紧。)”南红笑着摆手,忙着用英语招呼几个大模子的老外。 miss nan,当然是很难的难,但是再难她顾南红也不怕。她当然想回家,但是必须衣锦还乡。 —— 夜里,招待所宽敞的阳台上,斯江拿了账本出来问景生:“阿哥,你买糖粥花了多少钱,我记一下。” “不用,说了我请客。”景生笑道:“爸给了我两百块钱呢。” “这么多!”斯江咋舌:“好吧,早知道我今天多吃一碗了,里面的小圆子真好吃啊。” “就你会吃,出来才两天就胖了三斤了吧?” “哪有!你又瞎说。”斯江气得挥起账本胡乱一顿拍。 两人说笑了一阵子,见到北武牵着斯南的手从大街上蹓跶了回来。斯江叹了口气:“啊,幸好我有这么了不起的小舅舅小舅妈,他们是我人生的指路明灯,我真是太幸福了。” 景生扭头看着她,笑而不语。 “真的,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幸福。”斯江急了。 “你的灯是你自己。”景生看向楼下:“陈斯江,你就是那盏灯,会发光。” “大表哥,快下来洗西瓜!舅舅说我们就在下面吃。” 景生笑着挥手:“来了。” 斯江呆呆地看着景生的背影。 “阿姐,下来下来,带一盘蚊香!” 斯江如梦初醒:“来了!”她飞快地跑了起来,心跳得极快,耳朵里嗡嗡作响。 陈斯江,你就是那盏灯,会发光。 是吗? 第192章 旅行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用善让的话来说:“会看到不一样的自己。”用北武的话来说:“会看到不一样的你。” 说得真好,可惜景生、斯江和斯南每顿饭还没吃就已经觉得很饱了。 “我只看到了不一样的小舅舅和小舅妈。”斯南煞有其事地叹气:“你们是天底下最奇怪的夫妻,好怪,很不正常。” “欸?我们哪里怪?”善让对斯南这一路上的奇言妙语已经见怪不怪,甚至颇为期待了。 斯南的筷子在空碗上敲了敲,板着小脸严肃地打起了“电话”:“喂,工作怎么吗?身体怎么样?缺钱吗?家里有没有事?南南成绩退步了没?好,没事挂了啊。”她挂了“电话”,挑了挑眉:“我爸我妈、叔叔阿姨们都是这样啊。不过如果在一起住呢,那会有点不一样。” 北武给大家的醋碟里分别倒上醋,笑着问:“哪里不一样?” 斯南捏起嗓子挤眉弄眼地学样:“跟你说了多少遍干嘛干嘛,你怎么又忘了?昨天才拿了五块钱,怎么又没了?抽抽抽,一天要抽一包烟,省下来都能买四只轮子了。啊?你怎么又塞了一只臭袜子在床底下?痰盂又没倒?臭死了——” 她手一摊:“天天吵架,老公骂老婆,老婆骂老公。吃饭上班小孩什么事都要吵,睡觉也吵,打呼噜被骂,脚臭被骂,不洗屁股的也被骂。反正结了婚的人都很啰嗦。” 景生和斯江倒听得津津有味,顾家四兄弟姐妹既平常又都不平常。结了婚的顾南红跟没结婚一样,顾东文和苏苏、卢护士都没结婚,顾北武和善让结婚后分居两国,西美和东来在新疆也不在一个城市,加上他们和陈家的两对夫妻也不熟,所以真不知道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夫妻相处会是个什么样。万春街里多是三世同堂,双职工家庭也不少,除非像陈东海钱桂华这种吵架打架弄得人尽皆知的,一家子通常都是关起门来吵,外人只看见邻里之间为了水电煤和公用占地吵相骂,听斯南这么一描述,他们颇觉得新鲜好奇。 “而且结了婚的人都会变得邋里邋遢的,啧啧啧。”斯南凑过去在善让身上闻了闻,一脸陶醉:“哇,小舅妈你怎么还这么香香的呢,还这么漂亮!根本不像结了婚的呢。还有小舅舅,还是这么帅!要是没有大表哥,我将来一定要和你结婚!” 北武和善让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这小东西能从小这么顺,除了运气好,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斯江笑得揪过斯南狠狠捏了几把:“呸,小舅舅是我的,不许抢!” “那大表哥是我的,你也别跟我抢!”斯南眯起眼:“哼,现在大表哥对你最好,我有意见!” 景生手臂一伸,一筷子敲在她脑门上:“有你个头的意见。快吃面,面都要糊掉了。” 斯江一愣:“南南你人小,心眼怎么也变小了?阿哥对我们明明一样好。” 斯南瞪圆了眼,义愤填膺地盯着景生和斯江两个人:“你俩是一伙的,合着欺负我。昨天经过那个什么路,我要吃海棠糕,大表哥就说马上要吃午饭了,吃了糕吃不下饭,亏死了。你说那个赤豆猪油糕闻着好香,他就屁颠屁颠去买了一袋子,一大袋子哦,说当做饭后点心挺好的。” 景生若无其事地说:“海棠糕就一个名字好听,糕太丑了,黄哈哈糊哒哒的,像呕出来拉出来的撒么子(什么东西)。” 斯江看着自己的面碗,停下了筷子:“阿哥——”你不至于吧?这让人还怎么吃。 善让打了一个笑嗝,她刚发现景生居然很有黑色幽默的潜力。 “那条松鼠鳜鱼呢?”斯南不服气,继续举出案例:“鱼眼睛边上的肉你全给了阿姐!连鱼仙人都先给她许愿,哼。” 景生其实是平时习惯了,压根没细想过存在区别待遇的问题,陈斯好看不上鱼眼边上的那么丁点儿肉,只爱吃大块大块的鱼肚子,被斯南这么胡搅蛮缠一顿,他没好气地反问:“陈斯南,你觉得什么最好吃?” “肉!” 万春街 第118节 “什么肉?” “蹄髈!羊肉串!撒很多孜然和辣椒粉的那种!” “你爱吃鱼吗?” “不——还好吧,鱼肉也是肉嘛。”斯南的气焰立刻矮了三分,瞄了舅舅舅妈一眼,低头吃面。 “你学过什么叫暴殄天物吗?” 斯南抬起头眨眨眼:“豹子喜欢舔舔啥?”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起来。斯江忍俊不禁,从自己碗里的大肉上挑了一块皮下来给斯南:“你喜欢吃猪皮,来,多舔舔。” 景生抬手把一碟子醋倒进斯南的面里,斯南捂住碗嗷嗷叫:“我不要我不要醋!讨厌!大表哥你真讨厌!” “那你乱吃什么鱼啊糕的醋?你爱吃糕?糕你个屁,你明明不爱吃甜的,最爱的是实心大馒头,夹咸菜和双椒,前些天我还特地给你炒了一大罐子双椒让嬢嬢带回乌鲁木齐。你爱吃鱼?昨天桌上四块那么大的红方肉是狗吃掉的?”景生一句接着一句地问,手里的筷子一下接一下敲在斯南头上。 斯南抱头逃到斯江身后,对着景生做了个鬼脸:“那鱼又酸又甜,难吃死了!” 景生侧腿一勾,直接踹在她屁股上:“那你还瞎三话四?我们怎么一伙了怎么欺负你了?” 斯南眼珠子一转,指着景生喊:“你看你看,你看阿姐就两眼发光,你现在看我,看我!嗷!一脸嫌弃!你还不欺负我?舅舅舅妈,你们看,大表哥就是嫌弃我了。” “人家是七岁八岁狗都嫌,陈斯南你都十二了,还是狗都嫌。”景生没好气地摇头,继续吃自己的面。 斯江看看景生,再看看斯南,又看看舅舅舅妈,觉得脸上热热的,心跳得有点快,来不及细想,把斯南按回了座位上:“快吃吧,面条里加点香醋可好吃了,你试试,真的。” 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姐你真没劲,你是大表哥的跟屁虫,他什么都对什么都好。欸?我怎么变十二岁了?!我才十一!” 斯江一脸认真:“你四月过了生日就是十一岁了,虚岁加一岁,阿哥说你十二岁也没说错。” 斯南愤愤然地瞪着亲姐姐:“还说你们不是一伙的?” 好气哦!早知道不跟着他们出来玩了。 —— 一路吵吵闹闹笑笑谈谈,八月初抵达南京。 周老将军身体不好,打仗留下的旧伤太多,去年紫金山中山陵内的钟山干部疗养院落成后,组织安排老将军住进去休养。善让她们到的时候,老爷子刚被送去做针灸理疗,老太太又高兴又生气。 “你回来怎么也不早点说一声,好让你哥去接一下,三个孩子跟着你跑这么远,大热天的,多辛苦。” 斯江斯南都说不苦,路上开心得很。景生把包里带的礼物拿了出来。 “唉,你们能来玩就好了,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客气见外。”周老太太叹气:“老周的身体实在不好,好几次想着去上海看看亲家母,都动不了。” 北武笑道:“爸爸身体最要紧,以后我和善让会常来看你们的。对了,妈,你牙龈总是上火,这个花旗参我已经切好片,你直接放两三片在开水里泡一泡,当茶喝,下火很管用。” 老太太当宝贝似的收了起来,笑着睨善让:“看看,还是女婿想得着我,你呢?电话里就会让我多喝点热水,我还真以为管用,结果喝得我这腿都肿了,吓了小白医生一跳。” 善让吐了吐舌头:“我从小到大有什么不舒服,您不都让我多喝点热水嘛。” 老太太当年参加革命也是扛过枪骑过马打过鬼子的,闻言爽朗地大笑道:“就你娇气!我们当年打仗的时候一口热开水包治百病呢。” 哇,斯南顿时来了劲,缠着老太太要听战斗女英雄的故事,景生看老太太的眼神也多出不少孺慕之情,他从小就钦佩这样的女战士女英雄。 老人家年纪一大就话多,尤其喜欢回忆往事,如果有点当年勇,恨不得自己出本回忆录,从出生写到老年,几百万字不在话下,偏偏儿孙们各有各忙,这一腔澎湃无处诉的难受啊,普通人还真无法体会。周老太太看着斯南闪闪发亮一脸崇拜的小脸,真是久旱逢甘霖,立刻顾不上女儿女婿了,腰板笔直地站在客厅里,在巨大的中国地图上指来划去,讲述当年万里长征两过草地的历史,说起四渡赤水,老太太突然对斯江斯南眨了眨眼小声说:“我们这些老头老太私下还开过玩笑,说为什么会要四渡,其实是因为主席不认路——” “你又胡说八道什么?”门一开,坐在轮椅上的周老将军板着脸喝道:“主席也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 斯江斯南和景生正瞠目结舌,被这么一喝都不由自主地站了军姿,等着被训话。 老太太笑眯眯地拍拍她们:“嗐,主席也是人,怎么就开不得玩笑,不要理他,来,我们接着说——” 善让和北武接过护士手里的轮椅,笑着问候老将军。 周老将军仔细看了看北武,问了几句话,招手让景生三个过来,点头道:“北武,你家这三个孩子一看就是好苗子,将来都应该参军,到部队里来磨砺心志。你们三个想不想?” 景生笑着说:“谢谢爷爷,我想考警校当警察。” “警军不分家,也行也行,都是为人民服务,很好的。”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 斯江说:“爷爷,我将来想当律师。” 老爷子一愣,扭头看看善让,笑了:“当律师可不如当检察官啊,对付坏蛋还是要依靠组织嘛。不过你还小,不着急,先好好读书。”他刚看向斯南,斯南就“啪”行了个军礼,放声高喊:“爷爷,我想当奶奶那样的女英雄。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为人民服务,不辛苦——!!!”长在新疆建设兵团连队宿舍的陈斯南同学,各种军营口号张嘴就来,毫不费力。 老将军和老太太都张大了嘴,好家伙,没想到女婿家藏龙卧虎埋伏了一个小英雄呐。 斯江和景生默契地对视一眼,侧过身子憋住笑。北武伸手揉乱了小英雄的卷毛:“得了,别装了哦,当兵可没有吃不完的羊肉串和蹄髈汤啊。” “舅舅!我是认真的!我刚刚听奶奶说起过去的故事才有了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理想,你怎么不支持我?太不义气了,绝交!”斯南泄了气,揪住舅舅的手直晃。 老将军和老太太都哈哈大笑起来,高兴,这疗养院里有了孩子,还是这么好玩的孩子,挺好,生机勃勃,人都舒服了许多。 第193章 “小舅妈,你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上小舅舅?”斯江对于善让十六岁开始的初恋特别好奇:“他是打架打伤了才来你家的,这样也看得出长得好看吗?” 善让噎了一下:“谁说我只看他脸了?” 斯江嘻嘻笑,上次在亭子间明明是她自己说过为了舅舅这个大美人花钱花时间花力气的呢。 “我是看中他有一个也不爱吃鸭血粉丝汤的胃。”善让眯起眼笑:“自从搬来南京,我家里天天都吃鸭血粉丝汤,最可怕的时候早上吃晚上还吃!我最讨厌吃粉丝,滑溜溜的,像很多虫子一起滑下喉咙——”她一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简直是往事不堪回首。 斯江一呆:“这……”她以后很难正视鸭血粉丝汤这个菜了。 “粉丝汤里一股胡椒粉的味道,还搁很多香菜,简直把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全凑一起了。难得有个人也不爱吃这个,而且因为他不爱吃,我妈整一个月都没让炊事员烧鸭血粉丝汤!简直救了我的命!当然你舅舅虽然是打架打输了和我哥一起跑回来的,但脸上只青了破了几块,五官还是看得出样子的。”善让往客厅里张了张,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笑道:“而且他脾气特别好,我给他们擦药油擦得特别用力,我哥嗷嗷叫着骂我,他还跟我笑着说谢谢。他一笑,我的心就跳得飞快,人发晕,连呼气吸气都不会了,只好板着脸装作没事赶紧逃开。现在想想好傻啊,不过也很美好。” 斯江看着她瞬间绯红的双颊,羡慕极了,太浪漫了,十六岁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这么奇妙这么美好,小舅妈隔了十几年还记得这么清楚,提起来还会脸红——咦,心跳得飞快,人发晕,连呼吸都不会了,听着怎么有莫名的熟悉感。 景生敲了敲门:“吃饭了,今天有盐水鸭,还有南京特色小吃鸭血粉丝汤。” 善让抚额哀叹:“不会吧——” 说粉丝,粉丝到。斯江看到景生,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大年夜他在雪中抬起头喊她名字的那张笑颜,她当时好像也有过心也跳得极快、人发晕、呼吸都忘了…… 斯江猛地低下头,紧张得绞着手,完了,她要死了,她怎么会对阿哥这样?这么一想,她的心怦怦怦地乱跳,简直要跳出胸腔,从腿上到背上到手臂上,一片鸡皮疙瘩泛了上来。斯江慌得死命掐了自己好几下,疼。好了,别瞎想,她没有,不是她,不可能,不可以。要是给阿哥知道了,完了,再死一次,要是给斯南知道,会死第三次,要是给姆妈知道—— “我、我要吃鸭血粉丝汤!”斯江霍地站了起来顽强地宣布,跟着却打了好几个寒颤。 —— 特地坐到景生斜对面的斯江,看着汤碗里越吃越多的粉丝发愁,鸭血鸭胗鸭肠鸭肝她倒是蛮喜欢的,但这粉丝进了嘴真的很像小舅妈说的……,越想越像,要全部吃掉真的太难了。 景生突然拿筷子指向她那碗汤:“斯江你粉丝汤吃不下了?” 斯江一怔,刚点了点头,碗已经被挪到了景生面前。 斯南立刻双手护住自己的碗,盯着景生喊:“我吃得下!我不要你帮!” “阿哥,那、那个是我吃剩的——”斯江心惊胆颤地提醒景生,完蛋了,她的心脏怎么又开始跳得快了,稳住,她不是,她没有,别瞎想。遗传,一定是遗传了阿爷心律不齐的毛病。 “不能浪费。”景生若无其事地淋上两大勺油辣椒,又起身给她另舀了一碗青菜汤。 澄清的菜汤映出了看上去很平静很正常的半张脸,斯江松了口气,偷眼瞄了瞄身边的斯南,陈斯南正乐呵呵地啃着夹着盐水鸭胗的大白馒头,看上去很正常,她再偷偷溜了景生一眼,景生正在和粉丝苦战,看起来也很正常。 好了,现在她也正常了,什么都没发生过。 周老太太见斯江斯文秀气地喝起了青菜汤,忍不住虎着脸说善让:“就你啊,这么好的鸭血粉丝汤不吃,非要吃寡淡寡淡的青菜汤,害得北武和斯江也跟着你吃素。要想生小孩,自己营养得跟上,来,这几块鸭肉你得全吃了。” “妈,我不爱吃鸭肉,肥死了,腻得慌。” 斯南头一抬:“那明天吃□□。” 景生和斯江一愣,互相看了看,都没开口纠正斯南。斯江莫名心虚,心律不齐的病好像又犯了,她赶紧闷头喝青菜汤,青菜汤好喝,阿娘说得对,青菜豆腐保平安。 周老将军却对老太太也虎起了脸:“吃鸡好,鸡汤多香,善让爱吃什么你就安排什么,明知她和北武都不爱这个你还弄,真是的,越老越没记性。” “欸,你这老糊涂,昨晚上小林来问你今天想吃什么,你自己说想吃盐水鸭和鸭血汤的,怎么赖上我了呢。这一家老小就你一个人爱吃这个,恨不得一天吃三顿,我们谁也不爱吃这汤,陪你吃了十几年你还怨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善让叫了起来:“妈!你们不是吧?以前就我一个说不想吃这个,你们一个个地都来教训我,什么不知足不会吃不懂事,原来你们都是在拍爸爸的马屁啊?” 周老爷子瞪起眼:“周善让,你造反啊?谁是马?谁要他们拍我马屁了?” “您是千里马,主席的千里马。”北武双手端起酒杯:“爸,我敬您一杯,谢谢您和妈给了这么好的善让。” “好什么好呀。”周老将军把酒杯一压,杯口比北武的还低了三分:“谢谢你才是,总算有人收了她去,你把她娶走了我血压都正常了。” “有你这么说自家姑娘的吗?真是!”老太太又不乐意了,突然想起一事:“不对,明天也吃不成鸡,老大说明天请大伙去金陵饭店的旋转餐厅吃好的呢,不知道善礼明天赶不赶得上吃晚饭。唉,这家里就只剩下他这老光棍让我们操心了,善让啊,你要有什么姑娘,不论家庭条件,也不论是农村还是城镇户口,只要人品好,你想着你哥一点。” 善让摆手:“别,我可不能坑女同胞。” “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这下老爷子老太太齐声喝道。 善让对他们做了个鬼脸,伸手在嘴上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斯江笑弯了眼,啊,这么可爱的小舅妈,小舅舅不喜欢才怪呢。 景生看了斯江一眼,心想这个人怎么一顿饭吃到现在才回神,不知道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古里古怪。 —— 夜里善让怕自己营养不够,躺下去又爬了起来,吃了一个苹果喝了一杯牛奶,刚准备才回房休息,冰牛奶威力猛,还没走几步肚子就沉甸甸地往下坠,隐隐作痛。她在厕所里折腾了半天,回到房里见北武还在给顾东文写信。 “大哥愿意景生将来考警校吗?”善让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轻声问。 北武想了想,慢慢把信纸叠了起来:“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过大哥心里有数,这种事逼也逼不来。当年你要考大学你爸妈不也很反对?” “景生是因为他妈妈的事才会想要考警校的吧?”善让搂住北武的脖子,下巴蹭了蹭他的头顶:“唉,这孩子心里肯定觉得很内疚,才会想要用这种方式去弥补。” 北武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总要有个出口才好,景生有心事不会说出来,一直放在心里也不好。” “爸爸特地跟我提了提,现在全国没什么好的警校,都是中专职高学历,沈阳那个刑警学院也不是本科院校,只有人民公安大学今年刚升成本科,但是底子不厚。警校的待遇远不如军校,像国防大学、国防科技大学都是顶尖的大学,进去三个月就是军人待遇,国家补助,出来就是副连级,像我大哥家的致远毕业才两年已经是营级干部了。警校出来要考单位,考进去也得从基层干起,他这三年高中等于白读了,实在太可惜。”善让又叹了口气,少年人意气用事,哪里想得到那么远,就算知道要吃苦恐怕也甘之如饴,可做长辈的,心疼他是排在第一位的,又怎么忍心看他走弯路。 北武转过头,在她下巴上啄了一下:“放心,我会找机会和他好好谈谈的,景生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他这点随大哥,很务实。倒是斯江和斯南——” “斯江现在好得多了,她虽然敏感,其实是个外柔内刚心里有主意的孩子。”善让提起斯江语气都温柔了许多:“我们要是生个女儿,可千万别像斯南。” 北武笑出声来:“你不是一直说斯南是个宝?” 善让也笑了:“我可真佩服二姐,这么多年怎么过来的,要我心脏病都要发作无数次了。这孩子胆子太大,又太顺,过刚易折,其实她比斯江还要敏感,幸好特别会保护自己。” 北武捏了捏她的手,笑容淡了许多:“知斯南者,善让也。斯江好歹是她阿娘和我们照顾大的,真没吃过斯南那些苦。斯南小时候常被西美锁在宿舍里,一关就是大半天,给她一盒子饼干——” 善让想起斯南笑哈哈地说西美回宿舍看到她在一堆屎尿里抓着粑粑吃差点气疯了,还不是一次两次,眼泪突然就直往外涌,外人只知道南南嘴甜闹腾爱闯祸,谁知道她是怎么像野草一样拼命求生的,只有景生无微不至地照顾过她一年,她才会拼命想办法去云南找景生。在她心里,也许只有景生才是她真正最亲的人。 “斯南是个很讲义气的小姑娘。”善让收回了自己刚才的玩笑话:“要是我们的孩子像她,也很好。”接受到一点点温暖,就会掏出整颗心的小孩,怎么会不好呢。 两人头靠着头沉默了片刻。无论如何,这三个孩子都长大了,还都是这么好的孩子。 “那我们抓紧时间努力造人?”北武站起身把善让拥进怀里。 万春街 第119节 善让无奈地亲了亲他的下巴:“时不我与——对不起。” 北武笑了起来:“那就抓紧时间休养生息,来日再战。” 善让咬了咬唇:“万一我生不出孩子怎么办?我真有点担心了。这次回北京咱们去体检吧。” “我才回来多少天?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北武挑了挑眉,在她眼皮上轻吻了一下:“你怎么压力这么大?没孩子就没孩子,这不有景生斯江和斯南斯好吗?和我们不亲吗?” 善让笑着摇头。 “怕别人说闲话?卢护士都不怕我们周教授怕?” 善让噗嗤笑出声来,捶了他两下:“你就知道哄我开心。” “别担心,我的工作会有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有的。篮球队就算了,生孩子太辛苦,咱们就响应国家号召,生一个就好,生完了我去结扎。”北武柔声道。 善让睁圆了眼:“什么?你去什么?” “结扎。男女平等,你生孩子付出那么多,结扎就我来。”北武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这种小事听我的。” 夏夜虫鸣啾啾,微风习习,这是一个平静又美好的夜晚。 第194章 事实证明,人生理想这东西实在太遥远太难坚定不移,还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好。 白天电视里在播香港连续剧《武则天》,斯南第一次知道我国历史上还有过这么一位女皇帝。彼时从尼姑庵睡回后宫再黑化成满级王者还没成为宫斗必备大杀招,但不影响她对尼姑庵和皇宫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我想当女皇帝。”斯南的理想直接跳去了阶级对立面,在得知全世界为数不多几位女王都在欧洲后,她很失望,又自我安慰说女总书记和女皇帝也差不多。 “阿舅,那我们到了北京会去看皇宫吗?” “改叫故宫博物馆了?那没有皇帝皇后妃子了,哦——我知道慈禧太后,她垂帘听政,国家没钱造军舰,她只想着造什么园子过她的生日,是个坏女人。” “咦?南京也当过很多皇朝的首都?有皇宫吗?好吧,那尼姑庵有吗?” “武则天真的杀了自己的女儿?她真有电视里这么好看吗?不过我看她比阿姐和大表哥差那么一点点,阿姐你去唐朝也可以捞个女皇帝当当吧。” “算了阿姐,你还是别去了,武媚娘她嫁了老子又嫁儿子,不大好。什么?唐朝还有皇帝娶了自己的儿媳妇?啊——唐朝怎么这么乱!”斯南惊叹了一番后又乐了:“我想回唐朝玩,没人管肯定好玩。” 顾北武深刻体会到要应付一个把历史和戏说混为一体并且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小姑娘,比拿个研究生学位难多了。 斯江却很高兴,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都是她感兴趣的内容,几乎过目不忘,赶紧拿出纸笔,从春秋战国画到清朝,把上下五千年画成一条历史长河坐标,哪怕是用古代美女的服饰发髻来区别不同朝代,刚画到魏晋南北朝,斯南已经打了好几个哈欠。 “阿姐,我们家呀,你一个人负责有学问就够了。我还是负责玩儿吧。”斯南的确长大了,以前肯定屁股一扭直接走人,现在对着斯江也愿意说几句好听来的哄哄她。景生见斯江一脸壮志未酬恨铁不成钢,倒认真地看了好一会儿。 “画给斯南真是对牛弹琴,你要是自己喜欢,还是画完吧,特别好。” “真的吗?”斯江自己倒有点不自信。 “真的好。”景生喊北武和善让来看,他们也都说好。善让笑言斯江将来不当律师当个历史老师也绰绰有余。老爷子和老太太踱过来,听斯江讲解了几句,便拍板晚上得带这个去金陵饭店,让还在上学的孙子孙女们也学习学习。 斯南一看大家都围着斯江夸,又钻进了人群,趴在纸上喊:“这是阿姐画给我的,不许别人学!我的我的我的!” 斯江气得把她一头卷毛揉成了鸡窝:“你就会占着茅坑不拉屎,走开!” 斯南回头喊:“阿姐你才不是茅坑,你不是茅坑我也要占着你。” 周老将军都差点笑岔了气。 不过当女皇帝的理想没超过八小时,在金陵饭店顶楼的旋转餐厅里,陈斯南火速又把理想改回了当兵,因为她见到了周致远。 —— 周善礼没能赶上这顿饭,但周家其他人全到了,善让的大哥周善勇、三哥善智四哥善信都带上了妻儿,热热闹闹二十来号人,满眼军装绿,好一顿寒暄后按辈分坐了两桌。周致远是周家的长子长孙,刚从军校毕业两年,六月份因为立功刚升成空军大尉,正营级。他没遗传到周家人的浓眉大眼,五官清秀腰短腿长,穿一身74式的确良空军军官制服,跟谁说话都柔声细语,看起来十分斯文可亲。 “原来解放军也有你这么好看的呀。”陈斯南的嘴巴偶尔说一句老实话的时候,很容易打倒一船人。周家的五六个小孩便不服气地反驳:“解放军都好看!我爸爸也看!”“我妈也好看的。”“爷爷奶奶也好看。” 斯南嘻嘻笑:“对对对!你们全家都好看!不像我们家,我们家就是普普通通一般好看。” 大人们都乐得不行,周老太太笑弯眼:“南南这张小嘴哦,忒不饶人。”要是顾北武和这三个孩子都只能算普通一般,谁还有脸说自己好看。 周家两个上中学的孙女都是实诚人,认真地表示:“不不不,小姑父最好看,你们家的人都好看,比我们家的好看多了。”有两个小男孩是周致远的忠实跟班,立刻气囔囔地表示不服气,自家大哥最帅,空军最最帅,飞行员最最最帅。 斯江笑着说:“没错,帅不帅还是要看本领,看脸可没有用,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要不然我舅舅就不用考北京大学了。” 一桌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都满意了,纷纷点头称是,和斯江也熟稔起来。 斯南心里嘀咕:好看当然能骗到饭吃骗得到火车坐啊,长得好看就是厉害。但是阿姐的面子她肯定要给的,所以算了,反正“长得好看没什么用”只有长得好看的人才有资格说。她朝身边的景生做了个鬼脸,景生不理她,帮斯江把那张历史长河画卷展开来,一桌孩子惊叹不已,纷纷站起身挤了过来。斯南索性离了座蹓跶开来,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周致远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堵咕咕。”斯南笑着喊。她这声大哥哥用的是上海话,听起来是“堵咕咕”,特别软糯可爱。周致远愣了三秒才明白过来。 “你跟着我干嘛?” “怕你走丢了,你是要上厕所吗?”周致远笑着问。 “不是,我随便走走。”斯南骄傲地昂首挺胸道:“我一个人能从阿克苏的沙井子跑回了上海呢,这么小一个餐厅怎么可能走丢!我都十二岁了,马上是初中生了。” 周致远问她是怎么一个人跑回上海的,间或提问总问在点子上,把斯南的观察力和把握时机的能力狠狠地称赞了一通。斯南开心得小脸红扑扑,每次说到这些,大表哥都是严肃警告,和姆妈一样说出一百样“万一”,而这个军官大哥哥和他们完全不一样。 两人转完第三圈,回到座位上。历史长河的教育洗礼已经完成,斯江他们几个初中生在讨论为什么元朝和清朝都是外族殖民统治,但后者却存在了近三百年。 斯南好奇地问周致远:“那边有好多人坐了半天,只喝一杯东西,别的什么也不吃,他们在喝什么那么好喝?” “咖啡。三块钱一张参观门票,附送桔子汁或者咖啡。”周致远笑道:“斯南你想尝尝吗?我们也可以点来喝。斯江、景生,你们呢?你们有谁想咖啡?举个手。” 一桌孩子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咖啡不好喝,苦的。” 斯江促狭地低声揶揄景生:“咳咳,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阿哥要侬切咖啡伐?” 景生笑着对周致远摇头道谢,说自己不喜欢咖啡的味道。 斯江却举手说想试试,被景生飞了一眼刀。 斯南摇头:“堵咕咕,我想喝桔子汁。”周致远忍不住伸手想顺一顺她额头上的一撮反翘着的小卷毛,斯南警惕地躲开,板着小脸严肃警告:“谁也不许摸我的头,堵咕咕啊唔来噻(大哥哥也不行)。” 周善信的幼子周致旻还在上幼儿园,闻言抗议道:“大哥当然可以摸,他是大尉呢!” 周致旻说一口南京话,斯南差不多听得懂,立刻对着小萝卜头瞪了回去:“大胃又怎么样?我们全家都是大胃,我大表哥我姐我和我弟,胃口可大了。但是再大的胃也不能摸我头发!胃在这儿,管不着头发。”她得意洋洋地捋了捋自己的卷毛:“我这是天然卷,可宝贵了,比我们新疆细毛羊的细羊毛还宝贵呢,只有我们家的人才能摸,要是人人都来摸,我就秃头了,谁赔我啊?” 一桌大大小小的孩子听她说得有趣,都哄堂大笑,周致旻涨红了脸,跑到周致远身边指着他的军装喊:“大尉是营长,少尉中尉上尉大尉的大尉!爷爷是将军,少将,爸爸是大校。你连军衔都不懂,二糊(笨)!” “致旻,道歉。不可以说斯南姐姐二糊。”周致远脸上还带着笑,语气却是标准的军人冷厉口气。一桌孩子们立刻噤声,挺直了腰板准备受训。周致旻年纪最小,立刻红了眼,却还是站了个军姿朝斯南行了个军礼:“对不起,姐姐,我错了,我不该说你二糊,我才是二糊。” 斯江赶紧出来打圆场:“没事没事,我们知道你是开玩笑的。其实南南姐姐也在跟你开玩笑呢,她是四国大战的高手,营长团长旅长这些她可熟悉了。” 斯南眨眨眼,把头凑到周致远手边:“堵咕咕,就许你摸一下啊。你别骂这个弟弟了,他都被你骂哭了。” “男子汉大丈夫,掉皮掉肉不掉队,流汗流血不流泪!我没哭!”周致旻气得小胸膛一起一伏的,大声喊起了口号,引得周围的人纷纷瞩目。他喊完还不敢走,挺胸凸肚地极力瞪大眼看着自己的偶像,生怕打转的眼泪掉下来。 周致远笑着替斯南压了压翘着的那撮毛,又摸了摸周致旻的头,放缓了语气:“很好,回自己座位上去吧,你喝桔子汁是不是?” 周致旻用力点头,转身却跑去了北武和善让那桌,紧紧抱住了善让。 斯南看了周致旻几眼:“这小东西是不是故意的?这样就可以抱住香喷喷的小舅妈了……” 一顿团圆饭吃完,大人们还在喝酒,斯南拉着斯江在旋转餐厅里又开始转圈。周致远和景生跟在她们身后。因为善让的嘱咐,周致远说起了军校的生活,景生果然听得格外仔细。 善让笑着喊斯南:“南南,你们不用一直转来转去地看风景,餐厅自己会转。” “可是餐厅转得太慢了。”斯南站到她身边,把脸压上玻璃:“堵咕咕说这个餐厅一小时转一圈,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它在转。那个高速电梯还蛮过瘾,耳朵嗡嗡的,一下子就到了三十六层”。她扭头问周致远:“堵咕咕,那个电梯上到顶楼用了多长时间?” 周致远笑道:“好像是半分钟,你耳朵疼不疼?”他伸手摸了摸斯南的头发,斯南这次没躲开。 “不疼,好玩,像坐火箭似的,上海有这样的电梯吗?” “现在还没有。金陵饭店现在是全国最高的楼,那个高速电梯也是全国第一个,对了,这里还有全国第一个楼顶直升机停机坪,你想不想去看?我带你去。”周致远伸出手。 斯南犹豫了一下:“想看。”她跑过去牵起景生和斯江的手,要拉他们一起去看停机坪。 最后两大桌子人全上了楼顶。 停机坪其实没什么可看的,光溜溜一块地有点像篮球场,一个大圆圈里画着个大大的h,斯南走了两步,听到周致远和老爷子说起开战斗机的事。 “那堵咕咕你会开直升机吗?”斯南忍不住插嘴。 “会的,直升机最简单,你长大了也可以学。” “我将来还是想当解放军。”斯南围着周致远转:“堵咕咕你开的什么战斗机?” “开得比较多的是歼6。”周致远笑着说起歼6的光辉史来,又告诉老爷子六月中歼8ii已经首飞成功,估计四五年后就能设计定型。 “哇哦!”斯南崇拜地看着他,两眼闪闪发光。 —— 等一行人冒着倾盆大雨回到周善勇家的时候,周致远在斯南心中已经排在了赵佑宁前面,至少和景生并列第一了。 第195章 一棵手臂粗细的树在台风暴雨肆虐下咔嚓断了,树干砸在路边的几辆车上,水花四溅。 “哇,这次天气预报竟然准了!”斯南的脸把玻璃窗上压出了毛玻璃的效果。她回头问善让:“舅妈,我们还回山上睡吗?” “今晚不回。”善让见楼下一群士兵正冒雨挪开车顶折断的树,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本就计划今夜留宿在几个哥哥家里的,团圆饭吃得太高兴,拖到了台风来,老爷子和老太太进楼才几步路,好几把大伞撑着全身还是淋湿了,她现在担忧的是善礼的安全。 周致远挂了电话:“可巧是二叔打来的,他今天出来得晚,一个钟头前歇在徐州了,说等台风过了再回来,先前联系不到我们正着急呢。”他拿出一叠毛巾给大家擦脸,见斯南团着毛巾胡乱一通乱撸,笑着展开毛巾替她轻轻擦起头发来:“小姑娘呢,对自己下手要轻一点,像你姐姐那样就对了。” 斯南笑嘻嘻转身靠到他怀里:“堵咕咕(大哥哥)侬真好。”说完冲着景生吐了吐舌头一脸嘚瑟:“大表哥你看堵咕咕多好啊。” 斯江笑着揶揄景生:“阿哥,侬地位勿保喽(你地位不保喽)。” 景生却安然若素:“习惯了。” 周老爷子和老太太自去洗澡收拾,周善勇和善让商量了一下,老爷子老太太睡主卧,北武和善让睡了周致远两个妹妹的房间,其他人就只能睡沙发打地铺了。 “这张席子给妹妹们打个地铺挤一挤,景生睡沙发。我宿舍就在隔壁楼,斯江和斯南可以过去睡我房间,我睡书房的沙发床就行。”周致远笑着问斯南:“就是要走个三五分钟,肯定被淋成落汤鸡,你们怕不怕?” 斯江赶紧道:“还是我和南南在这边打地铺吧,致真姐和致岚姐去致远哥那边睡。” 周致真和周致岚一个上大二,一个上高二,哪里肯让客人睡地,抢先抱了席子不放,笑着让斯江别客气。 斯南却跳了起来:“我要去堵咕咕那边睡,去吧去吧,阿姐,求你了,堵咕咕说过他有好多好多飞机模型,我想去看!” 斯江有点为难,她和斯南两个女孩子过去,又不是周致远嫡亲的妹妹,当然很不方便,但当着这么多人她不好意思说。北武刚要开口婉拒,景生却道:“我和斯江斯南一起过去吧。南南夜里说梦话哇啦哇啦的,她晚饭喝了四杯桔子汁,夜里肯定要起来好几次,吵到爷爷奶奶不好。” “那也行。”有景生在,北武和善让都觉得妥当。 万春街 第120节 周致远摸了摸鼻子,有点腼腆地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到,还把她们当小孩子看。”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长大了!”斯南急急声明。 周致远这么一说开,斯江倒难为情起来,偷眼看了看善让,见她笑着对自己点点头,才安心了。 “要不这样,我送你们三个过去,跟你们交待一下,然后我再回来这边睡沙发,这样大家都方便。”话刚说完,周致远就扭过头打了两个喷嚏,一屋子人都笑开了。 “不行不行,堵咕咕你答应了要给我讲飞机模型的呢,”斯南扯住周致远的衣角不放,“而且你再跑回来肯定会感冒生病的,那怎么行。” 善让笑道:“好了好了,致远你就别跑来跑去了,你要不在,斯南能把你的模型全拆光了。” 斯江接过周致岚递过来的换洗衣服笑着说:“南南不会的,她是大人了嘛,对吧?” 斯南眨巴着大眼睛对了对手指:“这——我就看看摸摸,我不拆。”万春街和乌鲁木齐两箱子被她拆开的各种玩具如果会说话,肯定都会跳起来骂她放屁。 景生拿毛巾包住她的头:“鬼才信你,走吧。” —— 周致远的书房里有一整排书橱,玻璃柜里放着几十台各国战斗机模型,有好些是周致远自己做的,书桌上摊着一架没完工的歼8模型,斯南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渍就嗷嗷喊着让周致远教她做模型。 斯江借了本历史传记,看到半夜十一点多,眼睛实在睁不开,看两行字头就往下掉。景生把她赶去隔壁睡觉,自己也躺到了客厅沙发上,看着对面书房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制作模型,周致远很耐心细致地在讲解,斯南不时咯咯地笑,他看了大半个钟头实在扛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突然“嘭”地一声响,景生睁开眼跳了起来,书房门口的地上飞出来一段机翼和不少零件。 斯南赤着脚咚咚咚地跑了出来,见到景生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人看上去有点呆滞。周致远跟着走了出来,一脸懊恼和歉意:“斯南太累了,刚才趴在桌上就睡着了,我想抱她去房间睡,结果吓到她了。” 他伸出手柔声问:“南南你没事吧?撞到了是吗?” 斯南低头跑到景生身边,想搂住他的腰,手臂伸出去又垂了下来,往后退了一步才低声说:“我、我要上厕所。” “走,我陪你去。”景生疑惑地看了看周致远。 斯江听见动静也起身走了出来:“南南怎么了?” 斯南飞奔过去紧紧搂住斯江,突然哭了起来。 景生把周致远的话复述了一遍。 “真是对不起啊周大哥,飞机模型摔坏了吗?”斯江拍了拍斯南:“好了,你委屈什么哭什么呀,把堵咕咕模型摔了一地也不道个歉。” 斯南扭头瞥了书房门口捡零件的周致远一眼,又转回了头:“阿姐,吾肚皮痛,肚皮痛色了。(我肚子疼,肚子疼死了)” 周致远抬起头笑道:“没事,斯南刚才就说要去上厕所,赶紧去吧。” 斯南扯着斯江一起进了卫生间。周致远无奈地看着卫生间的门“嘭”地关上,对景生笑着摇了摇头。 景生弯腰捡起角落里的几个零件,走进书房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圈,里面沙发床上还是他和斯江出去时的样子,平平整整,没有任何坐过睡过的痕迹。 “零件搁这里就行,明天我再收拾。”周致远把零件搁下,拍了拍桌沿:“斯南刚才膝盖大概撞到这里了,如果淤青了要拿红花油好好擦透。” 景生抬起眼,周致远一脸坦荡,还是那么温和可亲耐心细致。 “好的。谢谢。” “不客气。” 景生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 —— 卫生间里斯江无奈地看着斯南。斯南坐在马桶上,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头埋在膝盖里蹭来蹭去,鼻子里直哼哼。 “还尿不出来?”斯江失笑道:“有人看着怎么尿啊,我还是到外面等你吧。” 斯南猛地抬起头:“不要不要,阿姐你别走,我害怕。” “傻瓜,你蹲个马桶怕什么啊,”斯江弯腰摸了摸她的头:“这世上还有我家南南怕的事?” 斯南抽了抽鼻子,泪眼涟涟地点头:“嗯。” “好好好,那我等你。尿不出就算了,先去睡觉。”斯江说完打了个哈欠。 外头传来敲门声。 “怎么还不出来?陈斯南,你没事吧?” 斯江刚要说话,却见斯南紧张地飞快地提起裤子站了起来。 两人出了卫生间,景生揪住斯南,蹲下检查她撞到了哪里,斯南却一把推开他闷头跑进了房间。景生险些被她推倒在地,幸亏一手撑在了地上。斯江赶紧把他扶了起来,苦笑道:“大概犯了起床气,阿哥你别管她了,我进去看看。” 不一会儿斯江出来告诉景生:“左边膝盖撞肿了,怪不得发这么大脾气。” 景生问周致远要了红花油,斯南捂着膝盖不让他揉,手背上吃了景生一巴掌,缩成一团抽抽搭搭地又哭了起来,被景生一搓揉,一边哭一边嘟囔。 “疼,疼,疼死了。” “走开走开,别理我,你们都别理我,我要睡觉了。” 景生让斯江压住她的腿:“现在不揉开,明天疼死你。路都走不了,北京也去不成了。” “乖啊南南,阿哥说得对,你现在忍一忍疼,过几天很快就好了。”斯江柔声劝慰。 “不行,忍不了,不去北京了,我不去了!”斯南扑腾了两下挣不开,抱着头发脾气:“我要回家!” “小戆徒,我们都去北京,你一个人跑回上海?外婆肯定以为你又调皮捣蛋了。”斯江腾出一只手去摸斯南的脸:“呀,起床气还没走?你怎么被斯好传染了,快醒醒,你看阿哥都满头大汗了,你怎么还蹬他啊。” “我不舒服,我不开心,我不回上海,我要一个人回乌鲁木齐,我要找姆妈!”斯南露出脸来吼了几句,即刻又蔫吧了。 “行,明天就送你上火车,你自己走吧。”景生气得手下又重了三分,斯南嗷嗷喊疼,斯江边撸她边叹气:“你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的,好不容易我们才能一起出门玩儿,你一不高兴就要丢下我们自己走,多没意思啊。我会伤心的,阿哥也会难过的。” “我不管。” “你不是和阿哥最亲的?不是和我最要好的?怎么不管了?” “不管大表哥,跟你还是要好的。” “为啥?” “不为啥,反正我不喜欢大表哥了,以后也不要跟他结婚了。” 这下斯江是真的吃惊了:“欸?周大哥就这么好吗?一个飞机模型你连阿哥都不要了?” 斯南几乎把自己缩成一个球:“不是的,我也不喜欢他了,他不好。” 斯江想起景生说斯南狗都嫌,好不容易忍住了笑:“哦?周大哥又怎么不好了?不好你还吵着要来他家,我怎么说你也不肯来睡觉,非要缠着周大哥学做模型?” 斯南不响。 景生收了手:“好了,早点睡吧。” 斯南却一骨碌坐了起来,瞪着景生恶狠狠地说:“大表哥,我不喜欢你了,不喜欢了,将来不跟你结婚了!”一边说一边掉眼泪,吓了斯江一跳。 景生慢慢蹲下,眉头拧了起来:“陈斯南。” 斯南咬住下唇,眨了眨眼,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落。 “阿哥你轻点,你弄疼南南了。”斯江莫名其妙地心慌起来,她伸手去拉景生,景生却一动也不动。她搂住斯南,斯南也一动不动。 “刚才你趴书桌上睡着了,”景生突然觉得心脏剧烈收缩,呼吸十分困难,他深呼吸了一下,盯着斯南的眼睛问:“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 第196章 斯南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自己的膝盖,疼得低头“嘶”了一声。 斯江赶紧捉住她的手:“南南——”她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头皮一阵阵发麻,景生到底在问什么,他想到什么了还是看到什么了……斯江不敢再想,她盯着斯南的膝盖,好像要看穿那块红肿起来的皮肉,看到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南南,发生什么事了?”斯江听见自己重复了一遍景生问的话,声音很轻很胆怯。 斯南摇了摇头,斯江只看得见她的头顶心,惊觉斯南原来和小舅舅一样,头顶有两个旋。 “南南,你别怕,谁欺负了你我都不会放过他,万春街那个杨光还记得吗?被我一把胶刀吓尿了对不对?那个不穿衣服的老流氓,脸上开花了。还有打赵佑宁和你的那几个小流氓,有我在,你的西瓜刀派用场了没?”景生柔声细语,勉强扯出了一点笑容。 斯江越听心越慌,把斯南搂得更紧。 “派用场的,”斯南嘀咕了一句,“他们吓死了。” “这倒是真的,侬真结棍(你真厉害)。对了,你说过老天爷派谁下来专门保护你的?”景生弯了弯眼:“有人说了五百二十遍,说了好几年,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斯南红着眼圈嗫嚅出一个字:“是你呀——” “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你是不是也不小心累到睡着了?” 斯南扭头看了看门口,才低下头别扭地“嗯”了一声。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斯江默默点了点头。景生吸了口气刚要接着问下去,斯南却猛地抱紧了斯江,把半晌才不太肯定地轻声说了一句:“他好像摸我了。”说完她苦恼地把头躲进斯江怀里摇了摇:“我不知道……” 斯江头皮一炸,好几秒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能反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呆呆地看向景生,想确认斯南说的是不是那个意思,可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更响:不会的,你想多了,想错了,不可能的,斯南说了只是好像,她也不清楚,肯定是他要送斯南过来睡觉,抱她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哪里了,才吓到她的。周致远是小舅妈夸过好多遍的优秀军官,刚刚还给立了功,他看上去那么正气凛然坦荡磊落和蔼可亲,而斯南只是个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懂,还没开始发育,大大咧咧的甚至不像个小女孩……她的斯南绝不会遇到那种恶心的人恶心的事,绝对不会。如果周致远是那种人,她肯定会感觉得到,但他看她的眼神和她说话的语气绝对没有别的意思,她分辨得出来。斯江再三确认了这一点,心里刚刚断掉的弦又勉强续上了。 “没事的没事的,南南,”斯江的下巴在斯南头顶蹭了蹭,刚才只那么一想她的心都碎了,“有时候大人抱小孩子是会碰到背啊胸啊腿啊屁股的,你想想,斯好在躺椅上睡着了我们抱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有时候一下子没抱起来,还得换个姿势抱对不对?” 斯南身体又绷紧了不少,她轻轻“嗯”了一声,挣开了斯江的怀抱,抱着膝盖躺了下去,扯起毛巾被盖住了自己:“我肚子还疼,我要睡觉了。” 景生皱着眉看着斯江轻轻拍着斯南的背,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和人声。斯南“嗖”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三个人面面相觑。 门一开,却是湿淋淋的北武和善让,身后跟着周致远。 “阿舅!舅妈?”斯江赶紧下了床,不由自主第一时间看向了周致远。周致远微笑着朝她点点头,没有心虚,没有惭愧,没有任何异样,只有歉意和关切。他要是坏人怎么会特地半夜去叫舅舅舅妈过来呢,是的,刚才肯定是阿哥因为大舅妈的事太敏感了,才让她也差点想歪了。 斯南叫了人,又背过身朝着墙蒙住了头。 “斯江,致远说斯南肚子疼,好点没?我拿了肠胃药过来。”善让掀开毛巾被一看,气得扭头责备周致远:“你看你怎么照顾妹妹的,膝盖撞得这么厉害。” “都怪我不好。”周致远一脸歉疚:“对不起啊南南。” 北武笑道:“小孩子都是磕磕碰碰长大的,有什么关系,过两天就又活蹦乱跳了。” 周致远站在门口没有进来:“我刚顺路叫醒了小林,要不还是去军区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中山路离得不远,都是大路,开慢点,二十分钟就到了。” 斯江又松了一口气,要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可能主动提出送南南去医院检查呢。景生的视线落在周致远脸上,一言不发。 “我不去我不去!”斯南在被子底下叫:“我肚子不疼了,我不要吃药不要去医院,我要睡觉!” 北武见她像条大虫子似的蠕动,两条小细腿还十分有力地乱蹬,笑道:“看出来了,精神还不错。” 善让把药给了斯江,仔细交待了吃法。 “对不起舅妈,害得你和舅舅特地跑过来。”斯江内疚地说:“你们回去再洗个热水澡吧,千万别淋感冒了。” “没事,几步路的事。那你们早点休息,明天早上要是雨停了,我们去夫子庙吃南京早点。”善让拍了周致远一巴掌:“都怪你,让斯南喝了那么多冰的桔子汁。” 周致远取了干毛巾过来。 万春街 第121节 善让笑道:“别光顾着我们,致远你也赶紧去冲个澡,喝点热水。难得斯南没折腾你个通宵,算你运气好。” 景生看了看北武,又看了一眼周致远,坐到了沙发床边上垂眸不语,大拇指慢慢摩挲着食指和中指,又慢慢握成了拳头。 周致远给善让倒了杯热水:“姑姑,姑父,麻烦你们到书房来,我有件事跟你们说一下。斯江,景生,你们也一起吧。” —— 周致远的解释简单明了,语气平缓,带着少许自嘲和无奈。 斯江低头盯着自己紧紧绞在一起的手,不敢看善让,如坐针毡。她和景生怎么会怀疑周致远呢,简直太对不起善让舅妈了,也对不起善礼叔叔。他们一家都是那么好的人。还有周致远,有大姨娘的前例在,她明明知道被冤枉成流氓是件多么糟糕的事,可她和景生却因为斯南乱发脾气而怀疑他耍流氓,真是疑邻盗斧不可理喻。 周致远歉然道:“斯南再小也是个小姑娘,是我不对,不该那么直接抱她起来,她看起来有点吓坏了——她小时候一个人从阿克苏跑回上海,路上真的没出过什么事吗?” 斯江猛地抬起头:“她会出什么事?!你什么意思?” 北武拧起了眉,看向景生。景生却在看善让。 善让犹豫了一下:“你是说斯南对成年男性的肢体接触有点反应过度?” “她今天跟我提过,说在火车上认了一个干爹,对她特别好,给她睡工作人员的卧铺,”周致远皱了皱眉,“姑姑你们学校应该也有内参,今年铁路系统抓了好几个惯犯——” 北武打断了他:“火车上不会有事,我有个乘务员朋友一直照应着她,斯南是跟她睡在一起的。” 善让一怔,北武站了起来,淡淡地扫视了一下桌面上七零八落的模型部件:“太晚了,我们先过去了,你们也都别多想,早点睡吧。” 斯江一肚子的话说不出口,恹恹地应了。 景生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北武轻轻推开卧室的门,里头斯南的呼吸清浅平缓,竟已经睡着了。 “要再有什么事,让致远过来叫我们。”北武拍了拍景生的背,对斯江笑了笑:“别怕麻烦。” —— “你到底怎么了?”善让翻了两次身,终于忍不住问北武。 顾北武双手枕在头下,不声不响地看蚊帐顶已经看了好一会儿。 “周致远这个人你了解他吗?”北武伸手把善让揽进怀里。 善让一愣,坐了起来:“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因为斯南的事?他说了是一下子没抱起来,托住了她屁股,膝盖才撞到桌子,把斯南吓醒的——你怀疑他什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顾北武,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致远只比我小八岁,我看着他长大的,从一年级开始他就特别优秀。我爸妈从来没夸过我们五个,但对致远真的夸过好多回,七个孙子孙女,也只夸过他。”善让有点急了:“欸,你说话啊,你这么问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快说啊。” 北武也坐了起来,握住善让的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是啊,他怀疑什么呢?也许因为家里出过一个苏苏,他有点过于敏感。 “因为他有点——”北武想了想,斟酌了下词句:“过于表现得没问题。”还有斯南干爹的那一句,引导性过强。 “可是斯南不是没事吗?我们走的时候她都睡着了。要是有什么事她肯定会跟我们说的对不对?还有斯江和景生——”善让一怔,“景生跟你说什么了吗?他好像一直没出声。” “就因为景生一句话都没说,我才觉得不对劲。”北武拍了拍善让的手背柔声道:“斯南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她说起小时候吃屎都笑哈哈的,要真有什么也不一定会说,可能她还不懂这些,就算懂了恐怕只会跟景生说。我只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万一周致远——” 善让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我们家致远绝对不是这种人!” “我只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善让压低了声音:“我相信致远的为人,和当初相信你的为人一样。他绝对不是那种人,以前大院里受伤的猫猫狗狗他都会去照顾,别看他下面弟弟妹妹们都怕他,实际上他对他们可好了,你看致旻说话就知道了。” 北武凝视着她:“我知道,因为他不只是你熟悉的人,还是你大哥的儿子,是周家第三代的荣耀,是下一个将军,甚至是更高的位置。你说的没有万一,是没有还是不允许有?” 善让默然了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我有偏见,你放心,真要有万一,我只站在对的一边。” 第197章 第二天,台风停暴雨歇,天高气爽万里无云。周家的原班人马浩浩荡荡移师夫子庙的永和园。二楼永和厅里满当当地坐了百来号人,各种菜香茶香交汇,人声鼎沸,完全看不出昨夜台风过境,一派繁荣景象。 周老太太特别喜欢这家的蟹壳黄烧饼和烫干丝,知道亲家是扬州人,兴致颇高,把永和园得以扬名的扬州大师傅一顿猛夸,又将朱自清梅兰芳侯宝林莅临此地的逸事说给小辈们听。周老爷子难得没嫌老伴啰嗦,还问了问侯宝林当年被认出来后说了段什么相声。周致远笑道:“说了《武松打虎》。” “哦,这个我听过。”周老爷子也笑了起来:“开始老虎怎么打也不死,最后没打,老虎就自己死了。” 老太太笑弯了眼:“那是演武松的急了,跟演老虎的说,你怎么回事?你死了,你知道吗?”一桌人都笑得不行。 善让耳朵听着脸上笑着偶尔接话给老太太捧个场,眼睛却不时瞟过邻桌的周致远和斯南。周致远笑着给长辈们泡茶,替弟妹们点菜,和往日没什么两样。斯南低头坐着,偶尔咬咬自己的大拇指,间或对身边景生斯江的问话点头摇头,却看也不看周致远一眼。善让心里渐渐压了块石头,孩子是不会说谎的,即便狡黠如斯南,真没事的话绝不至于这么判若两人。 茶过一巡,北武和景生相继起身出了大厅,隔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善让见北武脸色不大好,捏了捏他的手:“没事吧?” 顾北武没作声,视线却落在了周致远的身上。周致远若有所感,转过身来笑着对他们点了点头。善让不由得看向景生,景生和斯江似乎低声争执着什么,斯南拧着眉头盯着自己的拇指看,指甲应该是被咬破了。 早茶吃了一个钟头,周善礼兴冲冲地赶上了个尾巴,台风似的卷过两桌,老的捏过肩,小的摸过头,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顾北武的身边。 “嗐,幸好昨天致远说了今天你们要吃永和园,不枉我五点钟就上了路,终于赶上了。” “别加菜了,我看孩子们那桌还剩了不少,致远,你们不吃就端过来给我。” “咦,陈斯南,你怎么不认识我了?今天都没叫我,小卷毛也不给摸,我可给你们带了不少好吃的呢。” 斯南呶了呶嘴,挤出一句:“伯伯好。”说完就趴在了自己胳膊上,看了看斯江后紧紧闭上了眼,睫毛乱颤,细密的头发丝被汗打湿了黏在半张面孔上,像一张网,继而又复印在她纤细的胳膊上。 “妹妹肚子不大舒服。”斯江勉强笑着解释了一句,伸手替斯南把压在脸下的头发捞出来,理到耳后压了压。 “呀,这台风天还挺凉的,会不会着凉了?给她多喝点热水。”周善礼关心完斯南转头忙着应付老太太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桌上热闹非凡,笑声不断。 吃完早茶,众人分几辆车去了莫愁湖,跟着又去玄武湖。中午太阳一出,路面很快干透,湖面倒是风平浪静,可惜半湖的荷花被肆虐得七零八落垂头丧气,只有零星几条小船飘在湖面上。 因善礼到了,北武善让一行自然跟了他的车。周致远负责服侍兴致颇高的老爷子老太太,不时过来关心几句,要不要水,要不要吃冷饮,游完湖再吃中饭会不会饿,晕不晕船。斯南一见他来就往斯江身后躲,问什么都摇头。景生一脸不虞沉默不语。只有斯江礼貌又尴尬地应上几句。周致远被他们冷待了几回,无奈地朝善让耸耸肩摇摇头笑笑,意思是自己不会和小孩子计较让她放心。 善让见北武的脸色越来越差,又不知道景生到底和他说了什么,干着急,连周善礼都察觉出不对劲来,插科打诨了好几句后提议回周善勇家睡个午觉再去餐厅会合大部队。 “不去!我不去——!”斯南被针扎了似地跳了起来,抱住斯江喊:“阿姐,我想外婆了,我要回上海。” 斯江没法子,抱紧她向阿舅求救。 北武喊来周致远:“你二叔刚回来,让他好好陪陪老人家,麻烦你送我们回疗养院,正好给斯南检查一下。” 周致远爽快地应了,自去安排。 斯南这下倒不吭气了,只埋头赖在斯江身上扭来扭去,依然没看周致远一眼。善让手里捏了把汗。 —— 回钟山疗养院的路上,善让坐了副驾,和周致远说了一路话,才知道周致远这次休假回来为了准备订婚,女方是他军校同学,父亲是空军大校,彼此也算知根知底,过两天女方家人会来南京拜会老爷子老太太,双方家长见面吃个饭就算敲定了,等明年国庆再完婚。 后座四个人寂然无声。斯江看向窗外不断掠过的绿色光影,有点迷茫又松了一口气。他都有女朋友要结婚了,没道理会做出那种事。她轻轻摸了摸怀里的斯南,没事的,南南,没事的。 斯南也听到了周致远说的话,她太多事想不明白,但心里的害怕没有变少,反而更多了。在汽车这个逼仄的小空间里,她连呼吸都放轻了,想变成空气,谁也看不见她才好。 这是陈斯南第一次明明确确地知道什么是“恐惧”。 人人都说她和普通小孩不一样,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事实上,她依然是一个普通小孩。刚开始她脑子是懵的,真被吓到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但看到周致远的笑容后,陈斯南打了个寒颤,意识到那只手不是她臆想出来的。 恶心,真恶心。讨厌,真讨厌。她想去抱景生,又不敢。怪谁呢?怪你自己。斯南完全想像得出姆妈气急败坏的怒容。 “说了成千上万遍,让你不要狗胆包天骨头轻,碰上坏人怎么办?!有得你吃苦头!” 她以前总是各种嘴硬和不服气,来一句要回三句:“我不怕坏人,我一眼就分得出好人坏人,我跑得快,我会打人踢人咬人还会拿刀子剪子,我会找警察叔叔……” 分得出吗?分不出。坏人脸上没写字,写也写着好人两个字。姆妈肯定会骂她活该。谁让她喜欢上这个才见了一天的“大哥哥”了,谁让她吵着闹着要到这里来睡的?谁让她非要玩飞机模型不肯和阿姐一起去睡觉的?谁让她自己打瞌睡了?比起被恶心的坏人摸了两下,来自姆妈和大人们的“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偏不听”、“让你不听大人的话”、“谁让你自己凑上去的”、“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吧吃苦头了吧”等等这些话更让她难受。 为什么偏偏是你?还不是你自找的。就连斯南自己心里也这么想。再想到如果不是她,是阿姐遇到这么恶心的事呢?那就是她害了阿姐,于是她又庆幸阿姐没遇上,因这些千转百回的念头,斯南努力地想假装什么没发生过,被摸了两下,就当被沙井子的狗拱了两下,没事,眼睛一睁,她陈斯南来日又是一条好汉。总有一天她能报仇雪恨,至于怎么报仇,她暂时想不出来。 可景生那些话让她的心塌下去一大块,又酸又苦又甜又疼。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怎么有这么好的大表哥呢,他是不是发现不对劲了,他总是能发现她的不对劲,小时候被姆妈说丑,只有他和阿姐会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她好看,数学错一题扣两分,他会替她挡住姆妈甩过来的巴掌,她想养小鸡他就给她买小鸡崽还照顾得那么好,她想吃什么他都会做给她吃,她拿他卖门票,他也不生气,还赢了更多的玩具回来给她玩。 老天爷派谁下来专门保护我的?是你啊,我最最亲爱的景生大表哥。你不会说是我自找的不会说是我活该,对不对? 斯南好不容易撑起来的“来日又是一条好汉”瞬间跨了,她忍不住说了句实话,话一出口又后悔,大表哥会去打架,阿姐会很伤心难过,毕竟她那么喜欢小舅妈,于是她又缩了回去。她不想让大表哥闯祸,她知道大表哥会做什么,但打架不一定打得过那人,万一动刀子,遭殃的肯定是大表哥,那人家里全是很大的官。可阿姐的话她听着就生气,生自己的气,也生阿姐的气,她不是小孩子了,她知道那不是无意抱她碰到的,阿姐不信她,还替他说话,别人更不会信她了,姆妈肯定也不信她。 后来长大的她无数次回忆过这件事,鄙视自己的懦弱,愤怒于自己的恐惧,懊悔自己的退缩。她当时怎么这么差劲?完全不像她。她设想过许多“正确”的反应:应该第一时间吼出来,抓破他的脸,咬下他的肉,或者在永和园的大厅里,当着上百人喊出“你是坏人,你偷偷摸我了!”再把滚烫的干丝和热茶泼到他脸上,然后大表哥会冲上去打破他的狗头。又或者哭着告诉舅舅舅妈……可惜,时不再来,万事并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 到了疗养院,北武留周致远喝杯茶再走。周致远犹豫了一下,熄火锁车跟着上了楼。 善让带斯江斯南进卧室换下周致岚的衣服。斯南不肯穿裙子和老头裤,把自己包里的几件衣服翻得一团乱,重手重脚地拿衣服撒闷气,转头又去斯江包里翻长裤穿,套上一看,太松太长,她卷起裤脚管拎着裤腰到处找皮带。斯江跟在她后头收拾个不停,好声好气劝她改主意,斯南犟得很,哪里肯听。 “没事,我有条皮带,拿钉子戳几个眼就能用。”善让安抚好两姊妹,去自己房间拿皮带。 她刚带上门,就听见北武在说:“斯南说,你摸她了。”善让的手停在了门把手上,整个人扭成了一个古怪的姿势,胳膊肘似乎撞到了麻筋,又麻又疼,麻到了头顶。 周致远手里的茶杯停在嘴边,他抬起眼,顾北武正淡淡地看着他。 第198章 “她说的?” 周致远有点诧异地问:“怎么会这样……姑姑,你信吗?”他交叠起双腿,靠在沙发扶手上微微侧过身看向善让,眉头微皱,手里的茶杯依然稳稳的。 有什么哽住了善让,她没法开口,也没法点头或是摇头。她信吗?她内心深处是信的,可是她不敢信,也不愿信。 “我信。”景生突然开了口。 顾北武眯起了眼:“我也信。” 房门悄无声息地完全合拢了,善让感觉到有人从里面推上了门,不知道是斯江还是斯南,那分量压得她太阳穴直跳。她松开门把手,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周致远,越走越近。 周致远松开交叠的二郎腿,苦笑道:“小姑,你说我可能是那种人吗?” “你是吗?”善让轻声问:“致远,你说实话,你做过没有?” “没有。”周致远微微抬起下巴皱起了眉:“我说过了,只是不小心碰到一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严重,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都懂。”景生打断了他,眉宇间戾气又重了点。 周致远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摇摇头:“算了,既然你们已经给我定了罪,我说什么也没用,然后呢?” “自首。”顾北武平静地说:“你这是流氓罪,去自首。”语气不容置疑。 周致远失笑,似乎这话太过荒诞,他看向善让,善让却抿唇不语。于是他站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的飞来横祸。我没做过,我不会去。你们不信我就去找警察,让警察来抓我来审我。” 顾北武看向善让:“周致远,你为什么知道斯南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斯南是说你摸她了,可能是说你摸她头了,可能是说你摸她胳膊了,你从昨夜开始就一直在解释你碰到她隐私部位。刚才你又为什么说我们已经给你定了罪?我们没给你定过任何罪,是你自己知道那是罪,你知道那是什么罪。” 周致远僵在了原地,脑海里迅速回忆着顾北武说过的每一句话。 善让看到他骤然绷紧的脖颈和肩背,心里那块吊着的石头重重砸了下去,一把火从心底腾地烧了起来,烧得她泪眼模糊。怎么会,为什么,致远他怎么可能……这时再回想到斯南所有的反常,一切呼之欲出,只是连她都不愿意去深想而已。斯南是一个多么可爱活泼古灵精怪的小姑娘! “所以你很明白,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不是什么都不懂,”顾北武站了起来,“你怕从你手下逃走的她说出真相,所以你先让你的行为变得合理化。你吃准了我们会相信你,而不会相信一个小孩的话。” 顾北武声音哑了下去:“我猜你有过不少成功的‘经验’,有勇气从你手里逃开的女孩应该很少,甚至没有。你完全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很清楚你就是那种人。”一个正常的“大哥”,不会刻意解释无意的碰触,只有做贼才会心虚。 万春街 第122节 房门背后,斯江紧紧抱住怀里的斯南,浑身发抖,哭不出来。她只恨自己怎么会这么蠢!阿妹明明已经说了她都不信,她还替周致远说话,当时阿妹会多难过。她这个阿姐没能保护好阿妹,她为什么要自己去睡留下南南一个人,她应该一直陪着的,她们两个人在一起,坏人就没有机会下手。 “对不起,南南,对不起——” 斯南的手死命拽着裤腰,用力用到全身也在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大表哥知道了,阿舅知道了,舅妈也知道了,阿姐也知道了,姆妈呢,姆妈会不会知道…… —— 周致远脑中一片混乱,他设想过无数次万一,哪怕是设想都会带来万分的刺激,他有把握只有一万,没有万一,也的确从来没有过万一。现在的这个万一到底是陈斯南,还是顾景生,还是顾北武,他来不及分辨,脸已经被善让一巴掌打得歪向了一边。 “周致远!你怎么会变成这种人的?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那是孩子!你懂不懂?是小孩子啊,是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小孩!你在想什么?你怎么敢——”善让的巴掌暴风骤雨地砸在周致远的身上。 周致远紧紧握住她的胳膊,嘴角慢慢翘了起来,脸上又浮现出温和可亲的笑容,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你想多了,小姑。”周致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憾:“要是我哪里招待不周,惹姑父和弟弟妹妹们生气了,你打我骂我是应该的。不过没做过的事我不会认。” 他转身看向顾北武:“姑父,你别忘了我是现役军官,我姓周,我背负的是全家的希望,我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所以我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我没做过。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损伤我的名誉。今天的事就当是一场误会,我不跟你们计较,也不会和我爸和爷爷说,你们还是早点去北京吧。” 景生倏地冲了上来,拳头带着风直奔周致远的鼻子。 周致远轻松闪过,肩膀一侧,一记肘拳正中景生的肋下。 顾北武伸手拉过景生:“善让,你过来。” “我不想和你们动手。”周致远松开善让,举起双手叹了口气:“小姑,我不怕动手,只是不想他们受伤。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小孩子随口瞎说的谎话。” 卧室门猛地被打开,“嘭”地撞在墙上。 “我妹妹不会瞎说!” “我没瞎说!我没说谎——!” 下午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斜斜落在两个神情迥异的少女脸上。斯江小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坚持直视着周致远,毫不退缩。 “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斯江尖锐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去自首的话,我们今天就去报案,警察一样会抓你,法院会判你刑!” 斯南吼完,见周致远看向自己,不由得往斯江身上靠了靠,又鼓起勇气站直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她好像没那么怕了。警察会来抓他吗?摸了她两下就会坐牢吗?舅舅说那是流氓罪,好像很严重,但以前那个露jj的老流氓被大表哥揪去派出所好像也没坐牢。舅妈已经打了他好几下,舅妈和舅妈家里肯定不会让他坐牢。斯南脑子里转得飞快,有点茫然地看向善让又看向景生和北武。 善让抹了把泪,对斯江斯南点点头:“好,他不自首,我们就去报案,我们一起前去。放心,南南你别怕,我们都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舅妈相信你!” 顾北武一怔,握住了善让的手,他早上听景生说了后勃然大怒,但没法掀桌动手就只能衡量怎么解决。只凭斯南的一句话指控,想要通过法律惩罚周致远显然机会渺茫近乎于零。因为南红的事,他仔细研究过流氓罪,能对应上只有侮辱妇女,这也完全取决于司法机关如何界定。就算在美国,性侵儿童和妇女的罪名往往都难以被成功定罪,熟人做案的猥亵儿童罪更难被定罪,电视和报纸上常有相关的报道。虽然中美法系不同,但可想而知公了的难度极大。他还顾虑到善让和周老爷子老太太,为了善让的处境,他也宁可在套出周致远的话确认无误后,直接打断他的手或腿,再私下通告周家,想法子把周致远拘在眼皮底下以免荼毒其他孩子。但是善让主动提出来要报案又不一样,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太不容易了。 景生却突然开口:“找警察没用,还是打断他一只手算了。”景洪和版纳各大农场里最后被判刑的都是证据凿凿的□□犯,他从来没听说过摸两下女人有被抓起来坐牢的。 周致远走向斯南两步,斯江警惕地挡在了斯南前面:“你想干什么?!” “周致远!”善让厉声怒吼,嗓子险些吼劈了。 周致远看着面前骤然出现的一堵人墙,仅有的一点慌乱也彻底消失了。 “那你们去找警察试试吧。” 他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斯江拖住景生:“不要打架,打了他反而会告你。” 斯南也抬起头:“大表哥别去,他爸爸是大官,他爷爷是更大的官,你打伤他你就要去坐牢。” 景生牙咬得格格响,嗔目裂眦:“爷叔!先打了再说,我们两个打他一个稳的!” 善让蹲下身搂住斯南:“南南,别担心,他做了错事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爸爸是我哥哥,他爷爷是我爸爸,还有我、你善礼伯伯,无论是官不是官,我们都不会包庇他。我保证。”毕竟,受害的绝不止斯南一个女孩,她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一个女孩受害,她坚信她父母这样的老革命家也不会允许,她的哥哥们也不会允许。 斯南将信将疑地问:“那真的找警察?” “对。找警察。”斯江愤慨地握紧斯南的手:“现在就去!” 第199章 陈斯江当律师的梦想是这天破灭的,破灭得轻而易举。 夜里九点多,她们一行五人从第四个派出所出来时都沉默不语,依然没能立案,更别说抓人了。怒吗?怒。气吗?气。但更多的是无力,无能为力。顾北武之所以坚持要周致远送他们回疗养院,是为了用上录音笔。他不打无准备的仗,也的确让周致远露出了马脚,然而并无多大用处。 有一个派出所尽力了,因牵涉到军人,当事人又都是周老将军的家属,所长出面请示了区局,还特地打电话去检察院和法院咨询,等了两个钟头,法院那边的结论是未经对方当事人同意私自录音取得的资料不能作为证据使用,必须以违法证据排除规则排除使用。检察院那边听了录音表示对话里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当事人有流氓行为。逻辑推理只是推理,法律讲究证据。 善让和人争论了五六个小时,比给学生上课累得多,嗓子已经哑到完全说不出话。顾北武这么个遇到多大事都不急不乱的人,眉宇间也掩不住躁怒。景生默默走在队伍的最后,他早知道会这样,但真的这样后他更难受。 斯江依然紧紧攥着斯南的手,手心里的汗干了湿湿了干,黏糊糊的,但她不能放开阿妹。她昨夜犯了错,今天似乎又犯了更大的错,她坚持的明明是对的,善让舅妈也这么说。她们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舅舅那么明智地准备了录音,让周致远露出了马脚,可为什么周致远能毫发无伤,遭罪的竟然还是斯南。斯江想不通,证人不算证人,证据不算证据,都没用,那些推诿之词苍白荒谬,却有用。 “现役军官?我们管不了。你们找部队去。” “在哪里耍流氓的?哦——那地方不归我们管,你得去那儿的派出所。” “证人有吗?就是她?她是小孩,她说了没用。” “什么?你的侄子对你爱人的外甥女耍流氓?你家里人知道这个事吗?你哥哥嫂子知道你来报案吗?你们商量过没?” 在大人们发过火找过领导唇枪舌剑争论过后,终于有警察找斯南问话。 “他怎么你了?” “摸哪里了?” “怎么摸的?” “摸了多久?摸了几下?” “你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的?为什么当时没叫人?” “有其他人看见了吗?” “你受伤了没?去医院检查过吗?有验伤报告吗?” “你为什么不跟舅舅舅妈睡要去他家里?” “你姐姐哥哥都去睡觉了,你为什么不去睡,要和他单独在一起?” “你再仔细想一想,会不会是做梦?小孩子有时候会搞不清楚,把梦里的事当成真的。” 警察一边问一边抽着烟,烟圈氤氲开,雾气里斯南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只剩下点头摇头。斯江光是守在旁边听都心如刀绞,为什么不能来一个女警察,为什么要这样问,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刀,把斯南割了一遍又一遍,可她答了他们又不信,也不做任何记录,连案都不立,更不会去抓人,到最后她怀疑这些问题就是为了让她们放弃。 最后事情依然回到大人那里。 “不好办,没证据没证人。” “现在办流氓罪很谨慎,要上报,不能凭一封举报信一句小孩的话就去抓人,那是瞎胡搞。” “我们最多去调查走访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出来作证。你家小孩什么伤都没有,不好搞。” “小周同志,这种事情千万要慎重,不要冲动,你侄子条件这么好,没有理由做这种事,你一时冲动跑来报警,很容易毁了一个年轻人的一辈子,国家培养一个军官容易吗?军营生活你了解吗?哪里来的侮辱女孩的机会? “你想过你爸妈和你哥哥嫂子的心情吗?不能因为你们夫妻感情好,你就全向着婆家啊。” 说这话的人甚至自以为给出了金玉良言。斯江实在不明白,这么大的事,这么坏的一个流氓,为什么他们说得像家长里短拌嘴打架的小事,好像居委会民警上门调解几句就完结了。究竟是谁摧毁了谁的一辈子?谁能保证一个人学习优异工作杰出家庭和美就不会犯罪?权力还是财富还是地位?这些和人性有什么关系?照这么说,贵族少爷亚历克不可能□□苔丝?副主教克罗德不可能迫害埃斯梅拉达?斯江无法理解守护法律的人只用他们日常生活里的经验去理解法律。 直到斯江二十八九岁的时候,还有人笑着说她:“你不要这么愤世嫉俗嘛,凡事要往好的方面看。” 陈斯江的回答是:“我,有充分的理由愤怒。”还能愤怒是一种宝贵的能力,总比麻木好。 —— 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斯南扭头问:“舅舅,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吗?” 善让挫败无比,红着眼眶摇头。 顾北武揽住她的肩膀轻声说:“这条路行不通,我们再试试其他的。” 斯南挣脱斯江的手,小跑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转身说:“算了吧,反正我也没事。”她绝对不想再去一次派出所了。大表哥说得对,没用。她这事搁人家嘴里比芝麻绿豆还小,也没人信她。 被问太多次,隐秘的羞耻感像万年历一样,一层层被撕下来,最后剩下一叠子无足轻重的白边儿,只有对周致远的厌憎和鄙视没变少。要不是最后被善让舅妈吵架吵来给她检查身体的女警阿姨提醒,她还不知道尿尿的地方和生孩子的地方居然是分开的,生孩子的地方以后还会每个月流血。不如回到最初她想的那样,她就当被狗蹭了两下,不用等来日了,现在她甩甩头就又是一条好汉。以前学校里的看门狗曾经搂住她的腿蹭,踢也踢不开,大人们笑得哈哈的,只有姆妈竖着眉毛轮着扫帚打狗。她总有法子总有一天把周致远当狗一样收拾一顿的,越怕狗就越容易被狗咬,她不怕,现在不怕了,至少不那么怕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对不起,南南。”善让哽咽着伸出手。 斯南温顺地靠进善让怀里:“我没事,舅妈,真的。我不疼。”她心里一块那块大石头没了,舅舅舅妈就没怪她不听老人言,没说她活该。一样是亲戚,他们毫不犹豫都站在她这边了。 善让却觉得疼,疼到她几乎没有正视北武的勇气。 斯南又主动去抱斯江:“阿姐,覅哭了,我真的没事,真的不疼。那个阿姨说我运气好没出大事呢。” 什么是大事?死才是大事,流血受伤才是大事?斯江出离愤怒了,那许多“不正常”的盘问把斯南硬生生逼回了“正常”状态,让她被迫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她当然不是真的没事,她只是不想让大家为了她的事再白跑,不想让舅妈更难过。她太懂事了。 斯江最无法接受的是几封举报信可以逼得大姨娘举家背井离乡,而斯南这样真正的受害人站出来的时候却状告无门。她将来做了律师又有什么用?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那些警察?他们也只是根据条款文件指示办事,有人推诿也有人好心出力。是那些文件吗?可那些规定也的确有许多人拍手称好。是那些有漏洞的法律条款吗?谁来修正什么时候能修正怎么才能有人去修正。但斯江知道,无论是斯南还是大姨娘,她们都没有说话的权利,说了也不被采信,荒谬又魔幻。 —— 回到疗养院里,周善礼正蹲在楼下抽烟,一见到他们就霍地站了起来,烟头一丢随意碾了一脚,奔了过来。 跑到面前了,周善礼发现自己竟然心虚到不敢看三个小孩子。 “怎么弄到这么晚才回来?爸妈等着你呢——”周善礼看向善让:“大哥大嫂也在。” 善让疲惫地点了点头,已经惊动过区法院和区检察院了,不可能没人通知老爷子。顾北武朝周善礼点了点头,牵住了善让的手。善让别过脸拭去眼角的泪。 他们三个并肩往楼里走。斯南跟了两步叫了声“舅舅”。 “我想去老干部活动室看电视,我都落下好几集《武则天了》。” 周善礼忍不住回头看看斯南,这孩子真会看眼色,但看上去不太像有事的样子,倒是斯江看上去不太对劲。 “你们三个一起去吧,晚点我来找你们。”顾北武点头道。 看着斯江她们远去,顾北武朝善礼伸出手:“来根烟。” 两个男人坐在台阶上抽起了烟,善让把录音给周善礼听了一遍。 周善礼骂了一句脏话,手指间烟头的红点猛然飞上天又落在他膝盖上。 “你们上去,我先去揍死这个小王八羔子!” 善让拉住他:“爸是不是骂我了?” “骂了。”周善礼瞟了瞟顾北武:“我爸一辈子没这么丢过脸,致远的事,好像已经传开了。大哥大嫂急死了——”不只是老爷子老太太丢脸,周家上上下下的脸丢大了,他都觉得善让不先回家说清楚事就闹到派出所去实在是瞎胡搞。但听了录音,他百分百肯定周致远那王八蛋干的不是人事,他说的都什么话?还威胁人家,就他是周家的希望?军官就没人能管?屁,亲侄子也不顶用,他管得着,他就是要动手,最起码扒下他一身军装,他tm不配! 顾北武却朝周善礼鞠了一躬,吓了善礼善让一跳。 “老顾你干嘛!”周善礼托住顾北武的胳膊急道。 “一根大拇指。”顾北武沉声道:“善礼,你要是信我,就帮我切了周致远右手大拇指,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会给老爷子请罪。” 第200章 万春街 第123节 见善礼和善让怔住了,顾北武笑道:“我大哥要在的话,周致远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我们家男人都特别护短特别记仇,能动手的绝不动口,还特别有耐心,周致远总不能分分钟待在部队里吧?凭我大哥的能耐,就算为民除害了也能全身而退。现在只要他一根大拇指是给善让面子。” 善让抹了一把泪,她说不出个“不”字。从文明骤然退回野蛮,她恍惚看到十八岁的顾北武和二十岁出头的周善礼,他们靠拳头靠棍棒靠流血去维护自己的信仰证明自己的热情。将近二十年过去,北武却还是要用血来解决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可除了这样,她能怎么还给斯南一个公道,怎么让周致远不再犯? 周善礼没听说过这还有打折优惠的,苦笑着问:“打断他一只手行不行?”断了能接好,也算是大惩,总比残废了强。他明白顾北武要的是周致远因残退役,仕途了结,还要周家自己出手。 顾北武摇头:“我和善让已经做了该做的,我家斯南比我们想的要勇敢一万倍,派出所也有尽力而为的好警察,但没用。既然法律给不了公道,我只能自己讨回来。” 周善礼瞪着顾北武,半晌后吐出一口气:“好你个老顾,你这是硬赶我上架呢。我这就跟你一起上去,大拇指我给不了你,但无论如何,我保证周致远都会退役,行了吗?” “行。”顾北武得了这句应承,朝善让点点头:“走吧。” 善让一愣,看向善礼:“对不起二哥,这是我们的事——”她是真没想过要把善礼扯进来。 周善礼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算了,都是咱们老周家的事,你别怪我想躲着老头子就好了,要不是爸出面,那时候我们真捞不出南红。”他也难呐,去年顾南红出事,老头子从来没问过她究竟是不是女流氓,他和善让求着要帮忙,老头子最后豁出老脸找老领导打招呼,最后人跑了,也从没问过他和善让一句,转头把他调去武警,明里是罚,暗里还是给他铺了另一条大路。现在老父亲雷霆震怒,大哥大嫂和他又一直亲厚,他要在场,无论周致远是人是鬼,只会让大家更难堪。老太太特地把他和老三老四赶走,为的也是老大和善让的面子。 —— 周致远被叫到疗养院的时候,在楼下抽了三根烟,看看表已经凌晨一点才上了楼。楼梯上两个勤务兵正往下扛纸箱子和一堆木条木板,见到没穿军装的周致远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大门敞开着,屋里灯火通明,烟味还未全部散去。周善礼脸上印着三根手指印,正在给大家添茶。沙发前的玻璃茶几不见了,换了张不伦不类的方凳替代。善让两眼红肿,靠在顾北武肩上假寐。周善勇两口子脸色惨白地看着轮椅上的老爷子。秘书小林和医生刚给周老将军量好血压,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告辞。 “爷爷,爸,妈,我来了。”周致远走过去在轮椅边蹲下。 老爷子吸了口气,没睁开眼,眉头间的“川”字紧了又紧,摆了摆手。善礼把小林和医生送了出去,关上了门。 刚扫完玻璃的老太太见周致远来了,张了张嘴,回身又上了阳台,举着扫帚三步并两步冲到他身前劈头盖脸地抽下去。 周致远没作声也没躲闪,低着头任由老太太抽了十几下。 善礼赶紧扶住踉踉跄跄满脸泪水的老母亲:“妈,您别气坏了身子!” 周老将军突然挥起拐杖,“嘭”的一声闷响,周致远背上吃了这一下,整个人歪在了地板上。 周善勇双膝着地跪在了老爷子跟前,握住了拐杖:“爸,我来吧。”他妻子泪如雨下,死死揪住周致远的胳膊:“致远,你这为的是什么呀,为什么呀——” 周致远大声喊道:“爷爷,我没有!你信小姑不信我,不公平。” 周善勇接过拐杖,扯开妻子,劈头就给了周致远胳膊上一下狠的,周致远捧着胳膊不敢置信地爬了起来:“爸,你疯了?你们都疯了吗?小姑被顾北武蒙骗了,你们也跟着上当!” 周善勇气得浑身发抖,嘴唇翕了翕,又是一拐杖横扫在周致远腿上,毫不留情。 周致远单腿跪地,疼得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几下,额头上全是汗,他喘了几口气看向顾北武和善让。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屋里倏地静了下来。 周致远松了一口气,嘴角抑不住地扬了起来。没有万一,他不允许有万一。 —— 斯江斯南半夜是被善让摇醒的。 “什么?阿舅被抓走了?为什么?!”斯江懵了。 善让拿过衬衫给斯南穿上,用力抱了抱她们:“周致远诬陷你舅舅是美国间谍,你们信吗?” “他胡说!”斯南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吼道。 “等会儿外面的两个叔叔要带你们去问很多话,关于你舅舅的,你们怕不怕?” “不怕!” “南南,你可能还要被问到那件事,你难过的话你就哭——”善让的眼泪开始扑簌簌往下掉。 “我不哭!”斯南一骨碌跳下床:“随便他们怎么问我都不哭!舅妈,你也别哭,你别怕,我去给舅舅作证。” “好,你们只要说实话就可以了,”善让摸了摸斯南的头:“我不哭,我不怕,你舅舅是最最爱国的人,没人能诬陷他。走吧。” 那夜,顾北武、善让、景生、斯江和斯南全部被国安的人带走了,被带走的还有顾北武的照相机、速写本、录音笔。 斯江斯南和景生后来讨论过很多次,一直不明白这个“间谍风波”到底是周致远处心积虑的后手呢,还是狗逼跳墙后的临时决定。巧合看起来无处不在:顾北武“高攀”上部队领导的女儿,高龄毕业后坚持去美国留学,这一路带着照相机速写本和普通人听也没听说过的录音笔,见到周致远后,由斯南出面询问周致远开的什么战斗机,引出了歼8新型战斗机话题,又让斯南主动要去看周致远的战斗机模型,企图探听新型战斗机的机密,被周致远“识破”后反咬一口,企图用流氓罪破坏优秀军官的仕途,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而善让的表现也很反常,出事后没有和家人商量过一字半句,直接找派出所并且找了连续不停地四个,很有已被丈夫策反的可能。至于斯南,过分热情主动接近周致远,明显是被大人安排好的。 景生和斯江是被分开询问的,问的主要是顾北武在美国的经历以及和家人通信的内容。斯南被询问了两天,她对这次经历颇为得意,宣称自己是小□□。说真话并不难,孩子的言语和肢体行为、激烈的情感爆发,对于专业人士来说十分容易辨别,也幸好顾北武的照相机速写本录音笔里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斯江再见到斯南是两天后,然后善礼带他们见了景生,又过了两天,终于见到瘦了一圈的善让和满脸胡茬的顾北武。 大家能平安无事地出来,是因为周致远被老太太举报了。 老太太那夜之所以气成那样,是因为善让说的斯南所有的反常她都似曾相识,前后一对,明白了侄孙女当年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炸了。 那夜老将军发完脾气最后拍板,要打断周致远一条腿给顾家一个交代,再把人调到善礼眼皮子底下看着。周致远却来了这么一出。孙子已经废了,两老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看着女儿女婿被他害得出事。衡量再三后把老太太侄孙女接到南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有了一个证人。 很快,顾北武和景生带着斯江斯南回了上海。斯江才知道短短几天里,舅舅以前寄回来的所有信件、照片、物品包括给景生康复训练的那本画册,全部被人带走了。 顾东文八月下旬亲自把斯南送回了乌鲁木齐。跟着的三个月里,顾北武依然经常被“请”走,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天一夜。直到1985年元旦前,三箱信件物品被退还了回来,看上去一切终于都过去了。几个月前惊心动魄的暑假,好像已经远去了许多年。 牛年春节,周善让没有来万春街,后续调查也刚刚结束的她从北京寄来一封信。 周致远去年十月因伤退役,一月因流氓罪被判五年徒刑。 证人有两位,一个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八岁时随母亲到上海探望老太太,被同样到上海过暑假的周致远猥亵,□□撕裂出血。那年周致远十五岁。小姑娘的伤是老太太亲自带去医务室敷药的,当时周致远很紧张,说小姑娘玩单杠不巧撞伤了,自责没有保护好妹妹。小姑娘的妈妈气得打了她两巴掌,骂她贪玩活该,小姑娘哭着说再也不敢了。本来一个很活泼的小姑娘,那天以后就一直坐在家里,躲在老太太身边,哪儿也不肯去,也不跟周致远说话,很快就缠着她妈妈回了乡下。谁也没有多想,毕竟那里受伤是真疼,而周致远特别关心她,给她买了不少冰棍和玩具说了好多对不起。老太太特意叮嘱了他好几次,照顾小孩子一定要仔细周到,万一出了大事,没法对亲戚交待,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心安。周致远也的确越来越有“大哥哥”的风范,家里的弟妹们没有不喜欢他不服气他的。 另一个证人是根据北武的思路善让找到的,孩子是周致远姨表姐的小女儿,出事的时候才五岁。 这个姨表姐比善让还大两岁,特别喜欢善让,一口一个小表姑叫得善让很难为情,七十年代初她常跑上海,每次都会找善让玩,和周家上下关系都很亲近。后来她结婚生孩子,周家也都去人送礼。善让考上北大后,她还给善让寄自己厂里的毛巾被,两人一直有通信。 前年善让回南京探亲,春节时没见到她,才想起来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一问,周致远的妈妈很生气,说她先前要送小女儿读军区幼儿园,打了招呼插了进去,每逢她夜班,还帮她接小姑娘到家里吃饭睡觉。读了一年好好的,突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转园了,还去幼儿园大闹一大场,说老师没照顾好她女儿,摔了一跤不巧摔在女孩子要紧的地方,老师们却说肯定不是在学校摔的,最后还是赔了五百块医药费,但园长没少跟周致远妈妈抱怨她家这个亲戚麻烦。两家因此渐渐少了来往。 善让因为老太太说起第一个小姑娘受伤的事联想起这件旧事,亲自跑了好几趟,证实了小姑娘出事那天是周致远去幼儿园接的人,说孩子在幼儿园摔跤的也是他。姨表姐听善让说了斯南和那个姑娘的事后,再仔细问女儿,差点气疯了,无论如何都要周致远坐牢。 周致远的确罪有应得坐牢了,周老将军却病危了。 第201章 二月,牛年春节如期而至。上海还是上海,万春街还是万春街。 年夜饭不会因为少了谁就不吃,春联喜楹福字照旧喜庆闹忙,回娘家走亲眷的人来人往。陈斯好这般大的孩子又起来新的一茬,不少小囡是独生子女,家里老人宝贝得很,轻易不让捡摔炮,放炮仗更是不可能的。翻过年就六虚岁的陈斯好染了点顾家人的派头,倒有了领头羊的腔势,一帮幼儿园的赤屁股小旁友们跟着他大呼小叫,在弄堂里蹿来蹿去找电光鞭炮,碰上阿娘喊他,哪里肯停,风一般的卷过去了。陈阿娘心里不好受啊,又一个自己抱大的囡囡变成顾家的了,怪谁呢。 斯南的事虽然没人说,但顾阿婆去年连续经历了景生南下,北武被查两件大事,心慌慌的,入冬后病了两场。卢护士拎着盐水瓶来给她挂水,温言细语陪着说话,老太太总算在年前好透了,念叨着南红,牵记着善让西美和斯南,悄悄叮嘱北武年初一去玉佛寺上个香去去晦气,全忘了自己信上帝不该再信菩萨。 北武因丈人公病危,年初二就赶往南京和善让会合,临走前顾阿婆塞给他两百块钱:“女婿就是半子,周家只有你一个女婿,要有个什么事,没有只让舅子们出钱出力的道理。”北武便爽快收了,因这次去南京后要去北京,便又花上大半天功夫和东文把服装摊的事情理了理,景生和斯江也在边上旁听,斯江还认真记了不少笔记。 去年九月,徐汇区工商局把肇嘉浜路五原路上七十几个服装摊位都迁进了华亭路,成立了华亭服装市场,招牌下头的大钟两边还有英文名:huatingroadclothesmarket,一看就是邪气(很)时髦洋气。新闻出来后,顾北武让东文赶紧去占个坑,想法子把南红当年那批货出手。南红走得急,但几家工厂收了钱都很守信,七八万的货给她存仓库里没动,那些款式都是她从欧美日本名牌里精挑细选出的,再过十年也不会过时。 顾东文是上海第一批和工商税务打交道的个体户,人头熟得很,跑起来事半功倍,十月底拿到一个小摊位,三米深一米宽,摊位费一个月九十块,差不多顶工厂职工一个月工资,实在不便宜。在南红的安排下,广东和浙江的工厂把当季的货先发到了上海。顾东文三轮车进进出出几十趟,搬回来上千件秋冬装,塞满了顾家的亭子间。 景生和斯江一放学就回来帮着理货,全家老小都不懂经,南红又远在香港,只好由顾北武和顾东文兄弟俩自己琢磨。顾东文收了不少旧木条木板回来,咣啷咣啷打货架,弄堂里肖为民带着几个小兄弟自告奋勇来打下手。 肖为民心思活络,觉得天天守公用电话实在没花头,他亲眼看着东生食堂起来的,便缠着东文要跟他干。顾东文笑说开不起他工资,他说没工资也肯干,包顿饭做学徒。顾东文倒也知道他的难处,肖为民初中没读完,娘□□的时候跑了,再无音讯,爷老头子夜班下班,十字路口被汽车撞出去十几米,肇事车辆逃逸,哪里找得到。家里还剩一个老阿爹,小中风了两趟,勉强能自理,要不是这样的家庭情况,守公用电话这么个好事也轮不上肖为民,一大堆老头老太排着队呢。去年老阿爹没了,肖为民没文凭没工作经验,年龄也超过了青工范围,只好厚着脸皮跟两台公用电话继续耗着。 最后顾东文给他开六十块一个月的工资,奖金另算,让他负责开档收档卖衣裳,做六休一。肖为民屁颠屁颠地去居委会让贤,宣布自己跟东东哥去干个体了,收获了不少恭喜羡慕。万春街的居民噻晓得(都知道)顾家人结棍,现在顾南红在香港的事也有人听说了,两年前提起南红都是唉唉唉,可惜哟,女人还是要本分,否则迟早要出事,现在变成了啧啧啧,香港人一个月赚两千块,顶上海人挣两年,有本事的人到哪里都是模子。顾东文的东生食堂更是大名鼎鼎,换了老板一年半载生意就冷清了许多,市口还是那个市口,装修都没变过,说明还是人的问题。一时间不少邻居上门来问顾老板还要不要请小工,一听摊头只有三个平方,又都笑眯眯掉头回去了,留下两句祝东文生意兴隆。肖为民少不得在他们身后笑着啐上几口。 北武出入自由,他也不管身后跟着的“尾巴”,自顾自把几大百货公司和南京路淮海路的服装店兜了一圈,又去小商品市场摊位转了几天,从福州路买了一堆东西回来,跟顾东文和肖为民开始登入库出库账本,衣服的款式颜色数量尺码成本都得登记齐全,好在南红当初都定好了售价,毛衣风衣大衣尺码也只有小中大三种,颜色也不繁杂,理了五六天就清清爽爽。 跟着是搭配出样,这个也不难,打版出样的时候厚厚一本文件夹,里头剪下来的杂志图片满当当,斯江负责从中选出比较接近的,贴在几个小黑板上,再用花体字在空白处写了中英文的时髦宣传语,比百货公司的橱窗还吸引人。顾北武又让斯江当模特,把几款大衣都穿去西宫的湖边,拍了一卷胶卷,洗出来后选了六七张放大,裱了简简单单的松木框,用麻绳串成一串,挂在档口,配上两束干花一把麦穗。顾阿婆看了直摇头。 市场开业,六七十个小摊位挤满半条马路,塑料衣架竖十件横十件,颜色和花色多得潽出来,弹簧床木板上头堆积如小山,下头存货如小山堆,各家老板坐在小方凳上举着喇叭拉客:“香港货,香港女人街同步出样,全上海寻勿着格(找不到的)……” 顾家的摊位最简单,统共就出了二十几件样品,还都是搭配好的,衬衫外头套风衣,大衣里头有毛衣,每套旁边都有杂志样版对照,能烫的都烫过了,一看与众不同档次高。一个木质模特像真人一样穿了衬衫毛衣大衣站在摊位外,头上戴了斯江的呢绒贝雷帽,手上挂着南红的一只黑色真皮金链菱纹格坤包,包是东文从复兴岛搬回来的一箱子包里随便选的。北武夸他有眼光,特意画了张“非卖品”的图挂在包上,叮嘱肖为民衣服被偷没关系,这个包千万要看好。肖为民好奇问了声这个包要不要几百块,北武笑弯了眼,说后头再加一个零,吓了大家一跳。东文要换,北武说不要紧,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小摊子也算是南红的面子,就靠包包装一装。 开张一个礼拜,看的人多,问的人多,统共只卖出去三件毛衣,收进九十块。看到人家收钱收到手软,肖为民急得不行,抓耳挠腮的分析了一堆:人家都是卖便宜货,阿拉好像价钱巨着点(贵了点)。人家款式多,阿拉款式好像少着点。人家嗓门大,容易起蓬头轧闹忙,上海人最喜欢轧闹忙,生意越好越多人轧,咱们这样搞好看是好看,但是不合适华亭路,越冷清越没人来。还有现在全国都流行红裙子,咱们是不是也去批一点红裙子红大衣回来。东文却摆摆手说不着急,笃笃定定地让北武和斯江把明天模特出样的一身选出来。 进了十一月,一场秋雨一场寒,华亭路市场突然冲进来一大帮时髦小青年,从头扫到尾,从尾扫到头,顾东文隔壁卖苹果牛仔裤的老板笑得嘴巴合不拢,给顾东文递了两根烟,巴掌翻来覆去比了比,有数,三十块一条卖出去十条,半个钟头的开张就能吃一个月。肖为民心里酸得冒泡,站在摊位门口把模特儿从头摸到脚,心里骂这帮人册那都是假时髦,假冒名牌牛仔裤人手一条,阿拉正宗国际品牌的版子没人看得懂,呸。不过骂归骂,他脖子抻长了盯着那帮小青年的身影不放,只要人家一个眼神过来,他就毫无尊严地朝人家热情招手微笑,巴望人家看一看他手下的洋气衣裳,可惜人家面无表情地又转开了脸,他便也假装认错了人,自己和自己嘟哝几句。顾东文坐在摊子里的小藤椅上看着他直笑。 临近收摊时,肖为民刚搬起模特,那帮小青年却拎着大包小包呼喇喇涌了过来。 “东东哥,上个礼拜看中格大衣,再便宜十块洋钿好伐?(上个礼拜看中的大衣,再便宜十块钱好不好?)” “阿哥,吾今朝买了太多么子,只剩下来格点钞票,模特身上一套吾噻要了,一百五十块好伐啦。(我今天买了太多东西,只剩这点钱,模特身上一套我都要了,一百五十块好伐?)” “老板,包包卖伐?帮帮忙卖把吾好伐啦,开只价钿呀。(帮帮忙卖给我吧,开个价呀。)” 你一句我一句的,把肖为民硬给挤了出去。这下轮到隔壁苹果牛仔裤的老板下巴落下来了。 就这么最后一刻钟,顾东文卖出去六件大衣五件风衣八件毛衣,模特头上的贝雷帽也被一个小姑娘二十块钱抢了去,统共收了一千两百三十块。肖为民这才回过味来,怪不得东东阿哥一直笃笃定定,这帮小青年差不多每个人都来问过好几回价,还被他嫌弃过光问不买。 服装生意有时候让人看不懂,这个头一开,好像全上海的时髦小青年全都认准了华亭路服装市场才是上海顶顶时髦的地方,一到礼拜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少摊位老板茶杯里都泡了胖大海润嗓子。春节前工商局开会表彰了,八百平方米的市场,一百多个摊位,月平均成交额七十多万元。排队申请进市场的商户上百,市里也下了指导意见,扩大市场,把到长乐路的另外半段早日开发出来,争取形成一个小商圈。 顾东文也没想到南红前年的货今年还能卖得这么火,小小的南红时装俨然已是时髦的代言人。腊八粥还没吃,大衣就全部出清了,回笼了将近四万块钱货款,毛衣也只剩下四五十件,来年开春照样能卖,风衣还有二十来件也不愁春秋天出不了手。上门偷师的人也多,市场里原来叠成山一样的货物现在大多都用上了半身的塑料模特架子,挂成一排颇为壮观,搭配着出样也很普遍,一大半摊主都学着剪下欧美和日本的杂志图片,给顾客看样子吹嘘自己是出口的尾单。也有考究一点的,手上面料和生产线都熟,直接照着杂志打版下单,腊月里还赶着上了大衣新款,赚得眉开眼笑。肖为民大年夜拿到三百块奖金的时候,差点哭出来,阿哥啊阿哥啊阿哥啊,喊了十几声,转头买了一大堆年节礼送来顾家。万春街的个别人不免又懊恼没跟上趟。 景生和斯江也高兴,东生食堂开了几年,他们就数钱换钱跟着忙活了好几年,这两年看不到钱进来,心里也不踏实,吃的用的都有心节约着,斯江连书都不舍得买了,图书馆的借书卡烂了几张。景生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给顾东文说是贴补家用,被顾东文狠狠敲了好几个毛栗子,说这点小钱就想还养育之恩?想得美,至少一百倍才行,景生气得好几天没给顾东文洗衣服。服装摊生意火起来了后,两人每个礼拜天又开始一早结伴去银行换零钱,顺路去华山饭店吃两笼笋肉蒸饺两碗虾肉馄饨,再给大人们拎三笼生的蒸饺回来。 “男人嘛,不管忙什么,赚不赚钱倒不要紧,做得开心就好了。”卢护士和斯江闲聊的时候笑着说。 斯江怕她误会,赶紧解释舅舅这是在帮大姨娘卖积压的库存,而且肯定赚钱了。 卢护士哈哈笑:“放心,我都晓得的,就是说男人不能闲的意思,闲则生非,不是打麻将就是打落袋(台球),香烟老酒切切(吃吃),都对身体不好。你舅舅闲着倒不碰麻将什么的,但他自己也觉得没劲,饭都比以前吃得少,忙惯了的人都闲不下来。” “女人也不能闲,也得做事情才好,自己挣钱自己花。”斯江道。 “这倒也是。”卢护士连连点头。 作为模特儿的斯江,大年夜除了压岁钱还拿到一百块辛苦费。景生想了想,问爷老头子:“大嬢嬢在香港也开服装摊,要不你让她想办法发点男装回来?牛仔裤夹克衫t恤衫那种,我也能帮忙拍照片卖货,肯定好卖。”跟着屁股上就吃了顾东文一脚。 “好好学习考大学去!” —— 北武和善让两人阔别半年,执手相看都有隔世之感,一开口却说的是同一句话。 “对不起。” 第202章 “我没事。” 两人同时应了一句,不由得相视而笑,笑着笑着,善让伏在北武肩头痛快地哭了一场。 怎么会没事?有些事情终究是回不去的。周致远出事后,老爷子就倒下了,老太太亲手把孙子送进牢里,一夜白头。周善勇夫妻被病中的老爷子逼着主动打了转业报告,为的是让周致远出狱后再无凭仗。周致真和周致岚两姊妹留在南京上学,和父母分离不说,因周致远的恶名,处境实在艰难,两个温软可爱的女孩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少有欢颜。周善智和周善信两家的日子也不好过,部队不是方外净土,是一个更复杂的小社会,功勋之家出了这么个专对小女孩下手的败类,不由得别人不议论周家的家教。像周致旻这样的小孩在幼儿园里都受到了排挤,下学期就要转去另一个机关幼儿园就读。 正师级的周善勇转业后,虽然到湖北地方上担任对应的副厅级职务,好歹能享受正厅待遇,但周家就再无正师级军官,只剩周善礼在武警总队挂一个正旅级,可惜武警总队只是正师级单位,除非做到司令员、政委才能上正师,以善礼的资历,不回陆军的话最多也只能上到副师。周善智周善信都还在副旅升正旅的关键时候,被周致远一拖累,又没了周善勇照拂,日后的升迁可想而知会有多难。他俩虽然没对善让说过什么,但爱人却不免对善让生出了龃龉,脸上自然也带了出来,孩子们也跟着对小姑避而远之,周致旻甚至还哭喊过大哥哥不可能是坏人。 善让太过通透,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她不后悔当初破釜沉舟先斩后奏的举动,只懊恼自己对父母不够信任,倘若先交给老爷子老太太处理,也绝不会任周致远法外逍遥,却不至于伤了全家的体面和兄嫂们的前途。作为这个将军之家的直接受益者,善让理解兄嫂侄子侄女们永远都不能释怀她掀起的这场风暴。 周老将军见到北武,招手让他过去。 “爸。”北武握住他的手,哽咽着红了眼眶。老将军南征北战,九个孩子活了五个,只有善让一个女儿,不只是偏疼她,更难得地尊重她的意愿,考大学、结婚、工作,唠叨没少唠叨,最后都还是由着善让自己做主,也从没对他这个棚户区出来的穷小子有过任何嫌弃,更没有任何安排他人生的意图。他要去美国留学,老将军和老太太心里不乐意,却只和他姆妈一样问他钱够不够用,不够尽管开口借,叮嘱他早日学成归国为国家做贡献。 “你们都过来。”老将军抬眼看看病床前的儿子媳妇们。 万春街 第124节 “致远这个事,我知道你们心里怨我,怨善让——” “爸——”周善勇最为惭愧自责,想解释几句,却被老爷子挥挥手打断了。 “老大,你和你媳妇肯定不会包庇他,这我心里有数,”老爷子笑了笑:“我是你老子,我知道你,但你是致远的老子,你却不知道他。致远十四岁就被送去寄宿,一有什么你就抽他皮带,跟我抽你一个样。我记得七六年四五运动那会儿,他爬火车去北京悼念总理,回来也被你抽得半死,他还喊着哪怕打死他也要去——” 周善勇的妻子捂着脸抽泣起来。 “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啊,明明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老将军看着天花板,胸口急剧起伏了几下,合上眼平复了片刻再睁开:“怎么会变成鬼的,我想不明白,你妈也想不明白。” “怪我,都怪我。”周善勇挺直了背脊。 “我和你们老娘干了一辈子革命,为的是翻身做主人。”老将军咳了两声,老太太和善让赶紧把他扶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北武递上一杯温水,他低头喝了两口,精神却亢奋了不少:“什么叫主人?人民就是主人,我们是,你们是,孩子们也是,无论是将军还是师长旅长士兵,无论是军人工人还是农民学生,都是国家的主人,是平等的。” “善勇去了地方上也要记住这个,你不是去当官的,是去为人民服务的,不能人民不听话你就抽他们,什么叫服务?别让老百姓饿着,别让他们冻着,孩子老人都有人养,农民有困难要帮他们解决。当年在延安在长征路上,和老蒋打仗,我们党就是这样得民心得天下的。不能现在条件好了,倒真把自己当皇帝当大臣了,知道吗?” “知道。”一屋子人齐声应答。 “周致远这么肆无忌惮,连亲戚家的孩子都敢下手,凭仗的是什么?”老爷子口气严厉起来。 “他仗着我这个老不死的是将军,他爸是师长,他一家子都在部队里当官,仗着我们周家丢不起这个脸,会帮他捂着瞒着,仗着是你们都不想丢掉现在的好日子。你们一个个都以为现在的好日子是凭你们自己挣回来的?!你们上过战场杀过敌吗?立过几次功?为人民做过多少贡献?” 屋内落针可闻,周善勇的妻子抹了泪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我是很生善让的气,但我气的是她怎么就这么不相信老子娘了,我们会包庇周致远吗?!所以善礼替她挨了一巴掌也不冤。想想那几个小孩,你妈就恨不得一枪毙了他,五年牢便宜他了。” 老将军叹了口气:“你们能有今天,靠的是娘老子,叫做一荣俱荣,因为致远没了好日子,叫一损皆损,都不是靠你们自己,又有什么好怨的?” 周善智周善信站了起来行了军礼:“儿子没怨!” 老将军点点头,视线落在三个媳妇身上。三个媳妇也立刻站了起来行军礼,高喊:“不怨!” “致远的事,不只是老大要负责,全家都要担责,你们认不认?” “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善礼继续留在武警总队,善智善信你们也准备转业吧。”老爷子挥挥手。 “爸?!” “靠你们自己重新开始去,”老爷子看着他们,不容置疑地说,“你们两个向来看不清大局,现在也走不上去了,不如转业去地方上打拼。” “爸——”善让握住父亲的手:“致远的事和三哥四哥真的没任何关系,这样太不公平了。” “老三,你说我们国家现在有多少军人?军费多少?官兵比例是多少?”老将军拍了拍善让,抬头问周善智。 周善智想了想:“军队有四百万人,今年军费预算一百九十一亿人民币,相当于美军军费的2%,官兵比——1:2.45。”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军队也要改革啊,联邦德国军官比1:10,法国军官比1:17,就是苏联,军官比也不过1:4.65,可我们的军费连苏联一个零头也比不上。”老将军叹了口气:“这些年各大军区都有几十名领导,什么团级保密员、营级打字员比比皆是,军委早就有精简的计划,裁军是大势,已经刻不容缓。” 周家四子都默然无语。 “按小平同志的魄力,要裁的不是兵,而是官。”老将军慢慢躺了回去:“一旦真的裁军,国家就有更多的困难,这么多军官怎么安置?都转业去地方上当官?把军队的臃肿转去政府?也不行啊。” “你们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看北武的大哥就很好,在云南当了那么多年知青,回来后没家势没学历没钱,靠自己一双手开起小饭店,现在又去开服装摊,生意都做得不错。可见人只要想干,肯干,肯学肯下功夫肯动脑子,哪有过不好日子的?” 这也是周老将军给周家下一代留下的最后的教诲。 三月初,老爷子病逝,遗嘱一切从简,不开追悼会,火化后骨灰送回湖北撒入汉江。周智勇周智信也相继打了转业报告得到了不错的转业安置。南京军区的老人们都感慨万分,谁想到周家因为周致远一个人就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当然也少不了更加严格地约束家中小辈。不想到了这年六月,军委扩大会议宣布百万大裁军,各大军区立刻人心惶惶,不少人又感叹周老将军的先见之明抑或无心插柳。周家现在一个地厅级待遇,一个武警系统的不用担心被裁,还有两个因为老将军的逝世一个安置在市政府一个去了事业单位,都是正处级干部。就连周善智和周善信兄弟也暗自庆幸不已。 —— 北武和善让是三月下旬回到北京的。校园里春意盎然姹紫嫣红,年轻人朝气蓬勃。旧日同窗们多不知晓周家发生的事,都诧异于北武竟然白白浪费了半年时光,所幸橄榄枝依然很多,登门游说者众多。北武应邀去了好几个单位,都收到了领导的接见。劳动节后,因他英语出色,熟悉欧美经济现况,正式进入新成立第三年的对外xx部国际局,参与明年六月即将开始的复关申请准备工作。1948年国民党签署了世界贸易组织的关税与贸易总协定,中国成为缔约国之一,但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国家从五年前开始酝酿筹备复关申请,如今正是各部级协调的要紧关头。 善让见北武早出晚归甚至经常不归,忙得脚不沾地,有一天好不容易在家休息,睡到将近中午人才醒,终于忍不住问他:“来得及吗?有把握吗?”她对复关申请有所听闻,经济系里也讨论过很多次,但是大家对复关谈判的难度也都不乐观。当下美苏冷战,第三世界国家也各自选边,贸易大多跟着政治风向走,进出口是机遇和风险并存。 “死任务,必须完成,完不成大家都要挨板子。”北武笑着伸了个懒腰:“不只我们挨,外交部、海关总署都逃不了。去年中英《联合声明》签署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为什么?”善让用力把被子从北武身下抽出来,顺手拍了他一巴掌:“你就这么神?信里都没见你提过。”一想到去年十二月他的处境,自己答了自己一句:“好吧,那时候估计你也不能提。” “我从英语电台里听到的讲解,说香港回归后,特别行政区可以成为关贸总协定缔约方,但应由中英双方共同保荐。你想想,英国是缔约方,我们只有观察员地位,如果hk单独成为缔约方,这和我国的主权地位就极不相称了。”北武侧身去扯善让手里的被子:“撒切尔三年前在大会堂外摔了那么一跤,估计记仇呢,这次可没少给我们下绊子啊。” “嗐,你还偷听敌台呢?”善让被他闹得叠不成被子,索性笑着把被子丢在北武脸上,却被北武捉住双手,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 “现在还有敌吗?”北武笑道:“就连苏联都有贸易合作了,全世界都是我们的朋友。这位北大的漂亮朋友,今天有空吗?” “哟,老顾同志您终于想起我了啊?”善让抬头顶了顶他下巴,却被胡茬刺得痒痒的,赶紧笑着躲开:“怎么?是要跟我建立贸易关系?” 北武一手托住她的后脑不让她逃,凝视着她认真地说:“不错,我有点出口业务,正好你可以考虑一下进口业务——” “那你先打个复关申请吧。”善让板起脸:“就你这么个三五天都见不着人影的丈夫,也只配当当观察员了。喂,顾北武,你的手在干嘛呢?我还没批准呐——” “按照规定,提出复关申请就有资格参加新一轮多边贸易谈判,”北武笑着低声道,“不好意思,这只能算单边,还有这里,这里,咱们得形成多元化和全方位进出口市场格局,来,欢迎周老师到我方进行一下深入考察。” “喂,我门都没锁呢。”善让晕头转向地呢喃道。 “闭关锁国没有好结果,开放,再开放点,胆子再大一点——”北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失笑道:“你,你这胆子不小,力气却太大了些。” “实践才能出真知,我手生,得多练练。”善让笑得趴在他身上发抖。 “那还是得先锁门关窗。”北武嗖地下了地,赤着脚去锁门。 “喂,你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啊?” “我怕你力道控制不好,万一我声音太响,干扰到邻居就不礼貌了。” “呸——不要脸。” “在床上要脸干什么,来,给你继续练。” 最后善让也没机会练上几把,两人忙活了一下午的进出口业务,直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想起来一整天还没吃过饭。 “我们可真是为寝忘食啊。”北武搂着善让感叹。 善让累得连笑都没力气了,还是忍不住应了一句:“要命,这就叫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吗?” 北武笑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谁也没想到一语成谶,两个月后,善让怀孕了,顾北武同志的出口业务真的停足了三年。 生命,有逝去,也会有新的传承。 第203章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是喜,是悲,浪里分不清欢笑悲忧……” 香港人用广东话煞有其事地唱着黄浦江,上海人民一点意见都没有,还为之心潮澎湃激动不已。1985年的夏天是属于许文强和冯程程的,全国人民都爱上了周润发,各大理发店门口都贴着他油光水亮的大背头照片,奈何摩丝发胶少见,从理发店出来的“许文强”们洗过一回头就变成了一只只蓬头狮子。学堂里的小姑娘们重新梳起了麻花辫,蝴蝶结要扎在辫子中间,要是麻花打到发尾那就像村姑了,当然齐刘海也要有,还必须用夹煤球的钳子烧热了朝里烫成微卷,要不也土,上海小姑娘绝不允许发生这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情。 刚顺利通过直升考的斯江不太能理解这种热情和潮流,下课间隙,李南她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她如饥似渴地读着舅舅从北京寄来的《读书》杂志。舅舅一直说要多读书读杂书,从古到今要读,从中到外要读,更要读各个领域不同的书,可哪里读得完呢,斯江喜爱小说,但究竟哪些杂书是值得读的,对此她两眼一抹黑,经历过去年夏天的黑暗后,她更期冀从文字中获取力量,曾有的信念一夕之间崩塌了,她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无数次想起如果没有证人会是什么结果,如果舅舅的相机里不只有她们几个的照片而是拍了哪个工厂又会是什么结果。舅舅苦笑着说是自己运气好,可人一辈子能有多少好运气?斯江不敢想。 上个月,舅舅寄来了这本杂志,还附了一张期刊订阅的发票。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和小说打开的新世界完全不同,里面有不少斯江完全不懂的内容,什么“从ism到dim——读《比较经济体制》”,《教育经济学的启示》,还有《新技术革命挑战下的探索》所说的国民经济结构学。读书杂志说这么多经济内容,合适吗?可舅舅让她看她就看,不懂的就记下来去图书馆查去问何老师周老师,再不行就写信问阿舅。也因为这本杂志,她才惊觉自己的知识面如此狭隘,对世界的认知太过浅薄,费孝通、乔冠华、曼侬莱斯戈、希罗多德,这许多她都没有听说过的名字,还有黄育馥的“塞尔比、谢克特《老龄化的二○○○年》”,看,已经有人在研究下个世纪的世界了。 “我知道为什么阿舅做什么都能做成了。”斯江对景生感慨。 “???”景生从赵佑宁给的物理试卷里抬起头,还没回过神。 斯江一把扯过他的草稿本,在上面画了一个类似地球的经纬线条立体图,有点激动地说:“阿哥你看,我们现在学的呢,语文是这个点,数学是这个点,物理化学生物,都是点,从小学学到大学,就是从这个点延伸出去变成线,但是一条条经线各归各。但是阿舅呢,他不只学这些文化知识——” 斯江沿着纬线一条条比下来:“经济、国际关系、法律、新闻,好多好多我们生活里用得着的,电视报纸上看得见的,他都学,然后你看,阿舅脑子里就有这么一大张网,立体的网,我们只有长度,他却还有深度、广度,我们应该像阿舅学习,也要做——” “一个球?”景生眨了眨眼。 斯江差点被噎住,怔了几秒挥起草稿本甩在他手臂上:“什么球啊,是网,网!” “所以他做什么都能一网打尽?”景生恍然,拿起草稿本又仔细看了看。 “这么说倒也不错。”斯江失笑,为自己的新发现雀跃不已。 顾东文捧着新买的紫砂茶壶踱了过来:“什么网啊球的啊,给我看看,囡囡好像是在拍我这个老阿舅的马屁?” 景生纳闷了:“那我爸没读过什么书,平时也不怎么看新闻看报纸光看电视剧听邓丽君,怎么好像做什么也都行呢?” 顾东文一愣:“顾景生,你这是在夸老子呢?是夸吧?” “不然呢?”景生眉头一挑,想一想刚才自己说的话,摒不牢也笑出声来:“怎么不是夸?” 斯江托腮沉思起来,看着大舅舅和阿哥两人大眼瞪大眼,忽然得出了新的论点:“不一样,大舅舅是行过万里路的人,他经历得多,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嘛,要不然为啥为民爷叔卖不出的衣裳,阿舅总能卖出去呢。” 顾东文笑嘻嘻啜了一口茶:“戆囡囡,这叫社会大学,社大,晓得伐?” 顾阿婆端着一缸子盐渍过的新鲜杨梅上来,笑道:“什么大学不大学的,会做人就会做事,天生的。你们兄弟两个随了你们老子,做事顶真,要不然他一个踩三轮车的穷鬼,怎么能被方老板看中了送去学开车,还养活了你们四个小赤佬送你们去上学。唉——” 眼看外婆又开始忆苦思甜,跟着就要念叨顾家后继无人,斯江赶紧搂住外婆的脖子撒娇:“我看阿舅姨娘是因为长得像外婆才好的,长得好看就讨人喜欢,在哪儿干什么都顺顺当当。哎呀对了,阿舅,大姨娘不是说要从广东发一批新货回来的吗?到了吗?” 景生抽出入库的账册:“对了,早上为民爷叔来说上个月两款数目不对的衬衫是因为记错了货号,长袖和短袖的他写反了。爸你来看一下,是这两个。” 顾阿婆心思立刻移到了儿子女儿的新生意上,虽然不识字,也凑过去盯着账册看得很投入。 “赵彦鸿老板那个服装厂靠谱不靠谱啊?那个衬衫我看做工一般般,线头老多的,件件还要花那么大功夫剪线头。店里的棉布才卖七角八分一米,一件衬衫最多一块洋钿的布钱,他们工厂怎么做一件衬衫要四块五?广东人心眼多,最会杀熟,老大你要跟南红说,不要不好意思,货比三家不吃亏,之前杭州那个服装厂做的大衣我看就蛮好,离上海还近,运费也能便宜点吧。” “现在七毛八哪里买得到?”顾东文笑起来:“老太太你那是前年的价格了,现在一米布就要一块三,人家厂房要付租金工人要开工资,生产线也是钱买的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水费电费食堂那样不费钱?何况这棉布按照南红的要求还先下过一潽水。” “哎!下什么水呀,这不又要多缩掉好多布头?” 顾阿婆拍起台子来,好像水洗过损失的布料都是她身上掉的肉,肉麻得(心疼得)连杨梅都顾不上吃了。 为了证明姨娘的决策不会错,斯江笑道:“外婆,今年样样都涨价了,我二妈昨天买了双新皮鞋,上个月标价二十五块六,这个月涨到三十块八毛,营业员说原材料一直在涨,要是再不买,过几个月说不定要卖三十五块,我二妈一想,现在买还赚五块,就买了,回来又懊悔得要命。” “唉,样样都在涨价,猪肉现在要一块五毛五了,想想囡囡刚搬来的时候,七角洋钿一斤肋排骨,还不用肉票。回过头想想,那个时候乱归乱,也有好处的。等等,老大,这个月的副食品补贴领了伐?”顾阿婆又想起这件大事来:“一个人八块钱可不是小数目,马上月底了,千万别忘了,嗳?不对,这个月到底领过伐?领了?没领?我怎么稀里糊涂的了。” “老早领了,最后一点拿去买了五斤蛋三斤肉,前天跟你提了一句,你还说知道了。”顾东文把老太太按回座位上,塞了一个杨梅给她,又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大团结出来,数了六张交给景生:“你不是说斯江凉鞋小了?明天礼拜天你们去买,给你自己也买一双。” 斯江一愣,脚趾头尴尬地在拖鞋里动了动,十六年了,爷娘寄回来的生活费还是三十块一个月,现在肉价涨了一倍,衣服鞋子什么的更贵,一直是阿舅和外婆在贴补。她进了初中后就背着所有人暗地里记了一本账,想着等将来自己工作挣钱了,无论如何至少要十倍地返还。 当家才知柴米贵,斯江记账后才学会节约。大舅舅小舅舅每个月各给她五块钱零花钱,她能省下三四块,加上四处投稿得来的稿费,去年一年好不容易存了七十几块,关键时刻派派用场,一眨眼钱就没了。先是阿舅阿哥外婆斯南斯好的生日礼物都从“小金库”里出,这个钱斯江出得心甘情愿还特别舒坦自豪,其次同学之间过生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送贺卡还总会送点小礼品,说是小礼品,她收到的也都是四五块钱的成套书籍或进口文具,有进就有出,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要还的人情一年算下来也要四十几块,这笔大钱真让她烦恼又无奈,总算明白景生为什么从来不收同学们的礼物了。再有平时给斯好买点零食小玩具,给斯南寄点新款文具,一两毛钱随手出去不觉得,一年下来竟然也都要一二十块。 去年斯江就没舍得买新凉鞋,因为脚背薄,大脚趾稍微伸出去一点没啥关系,今年她球鞋穿三十七码,三十五码的凉鞋穿倒还塞得进,就是两只大脚趾头一路抠地太难为情,原本是想再熬一熬的,反正暑假不出远门,平时出门就穿拖鞋或球鞋,省下一双凉鞋的钱,能给斯南准备明年本命年要穿的六条红短裤,最主要还想给她买点李南用的那种特别卫生方便的卫生巾,七毛钱一包十六片,来一次用两包,一年就得十七块。但是她自己不舍得用,想给斯南用,想想她那个脾气,球鞋带子都是打成死结后直接套进去的,她要用月经带的话,天天肯定得跟四根带子打好几回架,最后动剪子都有可能。那个卫生巾李南给她用过一片,她第一次不会用,一紧张贴反了,差点在厕所间里哭出来,但方便是真的方便,就是每片只能用一回就丢实在太可惜。 景生接过钱,数出一半还给顾东文:“我跟六十三号摊头的阿毛哥说好了,去他那里买,十块一双。” 顾东文拍拍他肩膀:“头脑蛮灵活的嘛,怪不得上个月那三条李什么的牛仔裤,你按进价给了阿毛一条,我还奇怪你怎么突然这么会做人了。” 斯江来不及抿唇边溢出来的杨梅汁,立刻瞪圆了眼:“是不是姨娘上个月寄回来的?l当头的英文牌子,李、李维斯,有红旗标的?那三条牛仔裤哪有什么进价呀。” 顾东文乐了:“哟,我家这是又要出一个时髦人呢,斯江还懂什么红旗标啊,阿毛也说到这个,怎么了?” 斯江气得用力捶了景生一拳头:“姨娘信里说了,那是送给你和舅舅们的呀,你怎么卖给别人了?” 顾东文哈哈笑:“我们穿就亏了。猜猜你阿哥卖了多少钱?” 斯江气囔囔地问:“在华亭路上能卖多少?三十?四十?那个隔壁的苹果牛仔裤说是名牌不也就卖三十块嘛。” 景生手一抬,把她嘴边的杨梅汁撩在了指头上:“涎唾水都滴下来了,看看!你现在成天钻钱眼里了,像个读书文化人?” 万春街 第125节 “我哪有钻钱眼!”斯江反手抹了一嘴紫,赶紧起身去刷牙。 刚拎起毛巾,就听见景生在后面轻描淡写地说:“九十块给的阿毛哥,他三条都想要,实在没了。另外两条一共卖了两百四十块。” “啥?!!!”斯江傻眼了。 “神经病哦,谁会花一两个月的工资买条裤子!”顾阿婆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揪住景生:“你可不能瞎坑人家,大家都是认识的多难为情,快点把钱退给人家去。老大你也瞎来,这种事可要不得。” “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怎么要不得。”顾东文把藤椅上打呼噜的陈斯好抱进房里,拿了账本下去亭子间理货去了。 1993年初,南京西路鸿翔百货开业。李维斯专卖柜上卖出去的第一条男式牛仔裤,价格998元。斯江实在不能理解景生为什么要花三个月的工资买一条牛仔裤,看上去和姨娘以前寄回来的没什么两样。景生幽幽地叹了口气没吭声。这年年底港胞顾南红带着阿大阿二阿三风风光光地回到万春街,阿二拍着景生的屁股说:“阿拉到底是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呀,侬格条李维斯501哪能赤刮里新哦。(你这条李维斯501怎么这么新哦)”斯江暗地里一打听,1985年夏天那三条牛仔裤都是顾南红在香港专柜上买的,当时便宜一点,一条折合人民币四百块,三条一千二。被景生卖了三百三,还得意了好几年。 又若干年后,顾北武听到这个典故笑道:顾南红哪怕买根棒槌回来,也肯定是棒槌里的爱马仕,留着传家就对了。斯江叹气说景生偶尔也蛮像根棒槌的。陈斯南立刻斜着眼睛睨她:啧啧啧,你可真污! 在场的斯江/景生/佑宁:???陈斯南你可真是浪奔又浪流…… 第204章 今年是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中央代表团要来考察。乌鲁木齐的友好路已经完成了拓宽工程,原先的反修路改名为友好路后,依然是全市最繁华的一条马路,二路公共汽车勤勤恳恳地在友好路上往返奔跑,完全没想到自己以后会被一个叫刀郎的男人唱到举世闻名。 陈斯南以前最喜欢在友好路上蹓跶,原来马路两边种满高大的白杨树,一到夏天遮天蔽日,但是春天扬花太讨厌,这次拓宽被砍掉许多,斯南觉得很可惜。一夜之间友好路上高楼拔地起,“八楼”已经不再是全市第一高楼,人民会堂、工会大厦、经委大楼都比八楼高,还有好多二十几层高的大楼,看起来陌生了许多。 潜意识里有着对金陵饭店的厌恶,斯南对高楼没什么好感,时不时会去自己透熟的地盘巡视一番,石油地质有色三大局算是兄弟单位,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从小混在一处,斯南也算小有名气的石油一霸,钻哪里都不缺兄弟姐妹,二十几个人沿着二路公交车的路线把友好商场、展览馆、地质矿产陈列馆一路逛,一毛不拔地饱了眼福解决了手痒,照旧跑去“八楼”对面的北艺公园里厮混。传说公园要改造成儿童乐园,斯南也觉得可惜,这里的小树林和荒地有点沙井子的味道,至少和外头大城市的模样不同,还有好几个大沙坑,对她们这帮江湖少侠侠女们练轻功很有帮助。 上海人民沉迷于浪奔浪流的时候,陈斯南同学正全身心投入在铁血丹心的《射雕英雄传》里,上海滩有什么好看,枪来枪去的,没劲。当然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黄蓉的打狗棒法厉害,还有轻功、点穴、分水峨嵋刺,啧啧啧,哪怕在马路上蹓跶,斯南也期望能遇上丐帮子弟呢。这其中当然也寄托了她的一点小遗憾,如果早点学会黄药师的什么落英神剑掌兰花拂穴手弹指神通,周致远绝对当场就死定了,小舅舅根本不会被调查。 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陈斯南想到就干,火速在三大局子弟间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桃花帮,自认陈西邪,收了五男两女做徒弟,其中只有两个小姑娘是心甘情愿跟随陈帮主的,其他五个都是跳沙坑打赌输了不得不卖身为徒。不久陈西邪觉得桃花帮太女气,不够威武,便加上了降龙两个字,于是变成了桃花降龙帮,但是光降龙不行,狗也得打,于是又变成了桃花降龙打狗帮。不知哪一天大弟子突然脱口而出了简略版本的“我们桃狗帮”……从此三大局的少年们就再也不改口了,都叫陈斯南为逃狗帮帮主。好气! 练轻功是要真吃苦的。每人带两个小麻袋,自己灌满三五斤沙子,绑在小腿上,从沙坑里开始往上爬,不爬不行,陈帮主手持打狗棍,在坑底一个一个屁股敲过去,爬得慢更惨,很容易被戳出痔疮来,因有前股之痔警醒众弟子,逃狗帮们的徒众们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但帮主就是帮主,陈斯南自有让大家服气的实力,她绑的沙袋比谁都重,爬得比谁都快,解了沙袋凌空跳起来飞起一腿,真能在空中停留一秒半秒,很是唬人,打起拳来虎虎生风,轮起打狗棒也是一片棒影,当然戳到自己的次数比戳到别人的次数多得多,可陈帮主从来不喊疼,满身乌青地回到家,深藏功与名,早上带着红花油去学校厕所偷偷搽,只可惜练了半年还只能在梦里飞檐走壁,倒被体育老师揪去专门参加各级八百米比赛,跑了几回后,老师摇头叹息:可惜你个子矮了点,腿短了点,人家跑两步你要跑三步,不然还是有希望拿个奖牌的。斯南气得直嚷嚷:你怎么不说我比别人小两岁!我该去小学组比赛啊…… 逃狗帮也不光有虚名,行侠仗义的事没少做。陈斯南苦思冥想立下一大张纸的帮规,不许欺负小孩儿摆在第一条,摸头摸屁股的都得打,至少得挨三十下打狗棍。抢小学生明星贴纸也要不得,不止要打,还要罚钱,抢两毛钱贴纸的罚四毛,两毛还给小学生,两毛充公,充公的钱也有去处,红柳河无核白葡萄酒一块零八分一瓶,陈帮主逢年过节买上两瓶,配上从家里碗橱里偷出来的几听梅林牌午餐肉和几包花生米蜜饯,和众徒弟徒孙们在北艺公园里大碗吃肉(并没有),一人一口,大口喝酒(也没有),还是一人一口,生出万丈豪情,指点江湖,友好路上,谁与争锋? 自从当上这么个帮主后,陈斯南心里踏实了很多,去年暑假的阴影也渐渐淡了许多,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侠女”。小时候她顶着冬瓜头,又丑又黑又瘦,顾西美没空也不乐意好好照管她,全靠她自己折腾,爱哭的孩子有奶吃,闹得越大越安全,从不淹死不烫死不摔死折腾到吃得饱穿得暖有得玩,慢慢折腾出了一套短平快的有效策略。大人喜欢听什么喜欢看什么,她压根不用琢磨,一上手一开口就十拿九稳,总能说到人心坎上,用顾西美的话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老天爷赏饭吃,大约摸来自于舅舅姨娘们的选择性遗传,在沙井子那样穷乡僻壤里,被知青和维族人不同背景的生存智慧淬炼过后,形成了独特的“陈斯南”无赖哲学。 得益于这个天赋,陈斯南以前委实也没吃过多大亏。别人看她成天浑不吝瞎闹腾运气好,实则各种细微末节的利益关系在她眼里飒辣斯清爽(特别清楚),例如考了第一才能不被姆妈拿来和优秀漂亮的阿姐比,例如被打时得装哭乱跑到处求救才能让姆妈碍于面子收手,又譬如爷娘吵相骂的时候是她该浇油还是浇水,斯南心里自有一本账。她就这么横冲直撞长大了,一切讨好卖乖都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便对着斯江,也有漫不经心敷衍打发的时候,无非仗着阿姐对她掏心掏肺,骨子里又清楚阿姐虽好奈何离自己太远,帮不上她什么。得亏她还继承了顾东文的侠骨,有了这股子侠义之气,才撑住了陈斯南十年没长歪,她天生分辨得出黑白对错,不肯偏移少许,当然她自己她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现在这股子侠气被射雕英雄们激励过了,陈斯南从一个现实功利的小无赖华丽转身,成为了豪爽大气的乌市侠女,眼里揉不下一粒沙,世间事非黑即白,恨不得管尽天下不平事。 就这点看来,即将十二岁的陈斯南倒和以前梦想成为律师的陈斯江殊途同归了。 —— 临近暑假,顾西美算了算手头的钱,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赶在七月前要先回一趟沙井子找各级教育部门落实教龄问题。 今年教师工资改革,教龄津贴规定五至十年每个月补贴三块,十至十五年补贴五块,十五年到二十年补贴七块,她是生了斯江后调去团部幼儿园当老师的,到今年刚好十五年,但兵团幼儿园的老师编制不在教育系统里,所以市里只从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算,教龄一下子从十五年缩短成了九年,一年少四十八块。但这可不是一年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以后退休工资也要差这些呢。 按陈东来的意思,四块钱一个月,哪里省不出来,犯不着和国家较真,较真也往往是白费力气。偏偏顾西美是个惯钻牛角的性子,要她占国家占单位的便宜,打死她也不干,但要她吃哑巴亏,别说是四十八块一年,四块八她也要去争一个说法。不为钱为一口气,教幼儿园怎么就不是老师了?人人都喊她顾老师,所有班的音乐都是她教,还要照顾二十几个小萝卜头,辛苦不说,逢年过节还要排节目参加师部汇演。这不是少她四块钱,是抹杀了她为兵团奉献的六年。六年,小学生都变成大学生,怎么能变成一片空白? 西美想着斯南坐火车免费,便问她想不想回上海,斯南却摇头说不回。她忙着整顿帮务呢,最近地质大院里出了一个假冒伪劣“全真教”,教主是个友好路上另一所中学的高一男生,也是个武侠迷,自称“中神通”,还吹牛说自己会一阳指,提起她们帮就竖起小拇指,说她们不值一提。这帮一个道士都没有的“全假教”经常霸占北艺公园的沙坑不说,还专抢锄奸扶弱的好事,连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不放过,搞得她帮里出了好几个叛徒。当然斯南最近才得到消息,那个“中神经”能让大家真的放开肚皮吃羊肉串,葡萄酒每次至少三瓶。卑鄙!斯南想了好几天,决定先把道义放两旁,把挣零花钱放中间,谁让现在的这帮小赤佬这么好骗呢,等她也买得起一百串羊肉串十瓶葡萄酒,她就把那个“中神经”变成光杆司令,哼。 陈斯南的零花钱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靠打弹子赢了,这两年主要收入考卖试卷。赵佑宁寄来的竞赛卷卖得最好,一套物理数学卷子能卖三块钱。当然不可能卖给同学,斯南的销售主战场在老师办公室和石油局办公室。 “啊呀,王老师,这个物理卷子是全国竞赛题,我看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别提了,刘阿姨,我家宁宁哥哥是华师大二附中的全国竞赛种子选手,他非要逼着我提高数学水平,我才初一啊,真是太苦了,你家丽丽阿姐能不能教教我?” “不行不行,这些试卷都是保密的呢,上海好多学校想办法都拿不到。上次毛伯伯拿了三块钱找我姆妈印了一整套,我都急死了,万一丽丽阿姐变厉害了也去参加竞赛,她就变成我宁宁哥哥的对手了,竞赛得奖考大学会加好多分呢。” 斯江的初中试卷卖得便宜点,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六科考卷,两块钱。景生的高中试卷也是这个价。但斯南一个星期能卖掉十来套。赵佑宁的竞赛卷价格高,只能出手四五套。 但是斯南今年一出手,壮志未酬就折戟沉沙了,办公室里的家长们一看都笑呵呵地说:“可惜哦,你这些上海的卷子我们都用不到了。” “为撒???!!!”斯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今年你们上海考大学是自己出卷子,和我们全国其他地方的考卷都不一样。你也别做了,没用,书都不一样啦。” 要西忒快哉!(要死了)陈斯南气得打电话回万春街,对着景生发脾气:“你们上海怎么回事?这么爱搞特殊?非要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同意了吗?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不像话!” 还有两年不仅要考上海高考卷还增加了九门会考的顾景生无语望苍天,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总之,没了这一大笔横财,陈斯南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破了,怎么挣点钱就这么难呢! 第205章 人人都在为钱头疼为钱忙的时候,陈东来没空操心这些。 三月份克拉玛依油田九区开始建设,这是石油管理局第一个稠油(重油)热采试验区。稠油沥青含量高,粘度高对温度还很敏感,加上油层埋藏深,边底水活跃,单一的热采技术效果很差。作为石油局的技术骨干,一下油田就没日没夜,他连老婆孩子都经常想不起来,更别提钱了,油田里也没地方用钱。 七月份陈东来得了几天休假,回到乌鲁木齐才发现只有斯南一个人在家,顾西美去了阿克苏还没回来。 “你妈怎么不带你一起去?就这么放你一个人在家,她怎么放心的,真是!”陈东来有点恼火。 “我忙都忙死了,才没空去阿克苏!”陈斯南忙着贴自己新的赚钱秘籍《黄蓉画报》,头也不抬地指了指碗橱:“饭票和钱姆妈放在钢宗饭盒里,爸爸你快去食堂打饭吧,我要三两饭一个肉菜,再看看有没有西瓜,有的话买一个,记得挑熟透了的呀。” 二中的教工宿舍比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的宿舍气派很多,不再是一眼到底的开间,而是正规的一室户格局,入门有个四平方米的隔间,朝南两扇窗,采光不错,被西美当作了厨房加饭厅,里头碗橱、灶台、洗脸架,加上新添的衣帽架、杂志报纸栏摆得满当当的。陈东来看看女儿摊了一桌子的香港女明星贴纸,摇摇头,再一转身,就看见洗衣盆里的脏衣服堆得跟小山似的,估计进门闻到的那股隐隐的酸臭味就来源于此,他叹了口气拎着包进了里间。 西美不在家,家里自然是乱七八糟的,大床上的毛巾被没叠,大衣柜的门半开着,里头的衣服也胡乱堆成了小山,他的一条裤管吊在半空,被落地电风扇吹得来来回回地晃。 “陈斯南!你怎么回事啊,被子也不叠?”陈东来一边叠被子一边吼。 “干嘛要叠?我晚上还要接着睡的啊。”陈斯南吼得比他还响。 “你电风扇怎么不关?浪费用电,回头告诉你姆妈!”陈东来气得抬出顾西美来。 “我不小心忘了呀,你就帮我关一下呗,怎么这么小心眼,动不动就打小报告。”斯南也不乐意了:“我一个人在家蛮好的,你回来干嘛啊?你又不照顾我,饭都不给我吃,就知道挑刺骂我。祖国油田才需要你!” 陈东来叠了几件衣服,绝望地把那堆小山压了压,砰地关上了大衣柜门:“你看看你一个人在家把家搞成什么样了,整个垃圾场,你自己的脏衣服也不洗?扫过地拖过地没?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外婆家楼上楼下都是她收拾的。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这么不要干净?一点家务活都不干,像话吗?” “怎么不像话?凭什么就要我做家务?你怎么不做啊?外婆家里大表哥比阿姐做的家务多得多了,他还买菜烧饭洗衣服换灯泡呢。”斯南理直气壮地反驳:“再说我天天洗头洗澡怎么不要干净了?我就喜欢一次洗一大盆衣服不行吗?” “不行,夏天的衣服有汗味,放两天就臭了,你过来闻闻。”陈东来没忘给自己解释几句:“爸爸宿舍里的活也是自己做的,你想想你去油田的时候,我宿舍是不是很干净很整洁?要知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我不想扫天下,就用不着扫一屋呗。”斯南翻了个白眼:“我很忙的!” “你忙什么?成天忙着玩,你说你上学期考了第几名?” “我这不是玩,是在挣钱,一本能挣两块钱呢,两块!” “家里哪用得着你挣钱?问你考了第几名你怎么不回答?”陈东来拉开椅子坐下,拍了拍玻璃台面:“嗯?” “姆妈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班级第六,年级三十,你干嘛明知故问?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你们大人烦不烦啊?”斯南皱起眉不耐烦地说。 “我什么时候打你骂你了?爸爸是要和你好好谈谈心,讲道理。”陈东来拿起几张翁美玲的贴纸看了看:“你说,这种东西对你学习会有帮助吗?你姐和景生就不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你该学学他们。你现在是中学生了,学习是最重要的事,要排在第一位,懂不懂?光靠你以前那点小聪明是不行的,县里和市里能一样吗?普通中学和重点中学能一样吗?得下苦功,踏踏实实地学习,课余有时间,像你姐那样多读书也是可以的,但你怎么回事情?我在克拉玛依都听说了,你学着电视剧搞什么帮什么派,成天异想天开绑什么沙袋跳什么沙坑,简直不像话。你姆妈说了你多少次了,你为什么不改正?” “我喜欢,我高兴,就不改,我就要练,我还要报名武术班呢。”陈斯南把俏黄蓉从他手里抢回来,小心翼翼地贴在《铁血丹心》歌词边上:“我自己挣学费,不花你们的钱,反正你们不懂我,你们不要管我就行了。” “爸爸妈妈不管你,谁管你?” “我自己管我自己。” “你自己管得好?你看看家里给你管得一塌糊涂,成绩都没进前三,你要是转回上海,进得了市重点吗?我看区重点都危险。”陈东来气笑了。 “我干嘛要回上海?我就待在乌鲁木齐,二中就是市重点,挺好的。” “乌鲁木齐的市重点能和上海的比吗?你又不是维族小孩。将来考不上大学怎么办?进工厂当工人三班倒?一个月辛辛苦苦挣六七十块钱,你愿意吗?你大表哥你姐都是名牌大学大学生,家里就你一个在车间上班,你难为情吗?” 斯南哗啦啦把手里的本子贴纸彩笔全收了起来:“爸,你怎么和姆妈说的话一模一样?你们有问题。” “什么?”陈东来一怔。 斯南走到报纸杂志栏翻了翻,把一张剪下来的新疆日报放到他面前,挑了挑眉:“这就是你们的问题,认真学习学习吧。哼。我去打饭了。” 碗橱门咣啷咣啷,跟着房门也咣啷一声。走廊里斯南的拖鞋踢踏踢踏着跑远了。陈东来低头一看,上面一篇巴掌大的社评:《读不上大学就只能当工人?职业歧视要不得!》,文章痛斥了当下社会的某些不良风气,建国以来,工人农民为国家做了多少贡献,改革开放了,人们反而开始看不起工人和农民,这种歧视要不得…… 陈东来差点疑心这是陈斯南投稿的了,一目十行看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个家,只能靠他看得远一点。上海开始自主命题高考卷,明显是为了保证更多上海户籍的学生能考进大学。斯江的户籍却还跟着西美落在二中的集体户口里,将来高考怎么办,还有斯南和斯好也会面临这个问题。这时候就该赶紧回上海,去跑知青办教育局市政府。要不是小何提醒说油田里七八个同事为了孩子高考的事都请探亲假回沪了,他还想不到这茬,但顾西美自己明明就是中学老师,却不想着解决这些要紧的问题,只盯着一个月四块钱的教龄津贴差价,真是令他无语。 顾西美当然知道这个事情。乌市有两千多上海知青,一大半人家的孩子都早就送回了上海读书,现在非上海户籍的孩子不能参加上海高考,要返回原籍参加高考,两边教科书不同考卷也不同,那就出大事情了。不少知青联合起来回上海闹,二中有一个老师也是上海知青,两个儿子都在上海上学,一个九月升高三,一个升高一,她来找西美寻求同盟军,却被西美婉言拒绝了。 顾北武六月份给西美写了一封长信,说的就是这件事。各种迹象动态表明,知青遗留问题的解决方案已经被纳入日程,明后年估计就会有政策出台,应该会允许知青子女户口迁回上海,至于迁回去的细节目前还没公开,但最悲观地看也至少会有一个名额。如果只有一个名额,就迁斯江的户口。如果政策公布的时间赶不上她高考,与其半途返回乌鲁木齐参加全国卷考试,不如直接报考美国的大学本科,还能申请奖学金,全奖当然最好,半奖也不错,实在没有奖学金,学费就由他先赞助,日后等斯江工作了再还。当务之急是斯江从九月开始就要准备考托福,无论是参加上海高考还是留学,英语都不会白学。 西美从来没想过送斯江留学,但被北武这么一提,好像打开了一扇窗。为什么不呢?她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赶上这一波出国潮?想一想她都无比激动,北武从美国留学回来后进了那么好的单位,一进去工资就是她的三倍还多。如果斯江连本科都能在美国读,她当然也可以进这么好的单位。留学生的姐姐远不如留学生的妈妈这个称号来得激动人心,相比较之下,大学生的妈妈就更逊色了。重点大学也不如留学生光彩,毕竟只有留学才能镀金,镀出来的都是真金。她顾西美能有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女儿,这辈子再辛苦也值了。 第206章 顾西美也就比陈东来晚了六七个小时到家。陈东来已经被陈斯南折磨得快崩溃了。他心说小囡应该是六岁七岁狗都嫌,为什么年纪翻了个倍还是狗都嫌,简直是“汤司令到,热水瓶爆,机关枪扫,癞蛤巴跳”那种级别的讨嫌。说什么都是“我不要”,问什么都是“干嘛啦”说一句回三句,还老斜着眼睛看人,不,就只斜着看他这个爷老头子(爸爸),一出门人模狗样的,见谁都笑眯眯嘴巴抹了蜜似的甜,气死人。 见到西美回来,陈斯南还野在外头不见人影,陈东来忍不住抱怨:“你到底怎么管斯南的,她怎么变得这样了?” 顾西美天不亮就从阿克苏往回赶,一进家门又累又饿,一身臭汗黏糊糊,听到这话就火冒了:“她变什么变了?她从小就这个样!” “哪里从小就这样……”西美嗓门一大,陈东来的气势就弱下去三分:“你不知道,我今天一回来,她被子不叠地不扫衣服不洗,电风扇也一直开着,大衣柜里乱七八糟,我说了她几句,她还给我脸色看。我拖个地让她抬个脚,她竟然就跑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那衣服你帮她洗了没?”西美没好气地从包里把自己昨天的脏衣服也丢进盆里:“你就不能顺手帮她洗了?都发臭了!” “我这不想着晚上洗好澡再一起洗嘛。”陈东来觉得冤枉,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做家务是一个事,她那个态度问题很大,对我这个爸爸一点尊敬都没有。这个你真的得好好管管她。十二岁了不小了,搞什么帮派练什么武术挣什么钱,你怎么不当回事呢?该严厉的时候得严厉起来,万一闯了大祸,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西美手里的肥皂咚地砸在空盆里,返身进了里间拿干净衣服,手上不停嘴上也没停:“我怎么管的?管她吃饭管她上学管她有地方睡觉,还要怎么管?我有这个空吗?三个年级十二个班,我一天要上四堂课,晚上还要跑两家教钢琴。三十周年大庆,光排节目就排了四个月。哦,就你们油田英雄忙是不是?呵呵,我也宁可下油田呢,下了油田什么都不用管,家里人是死是活是饱是饿关我屁事,反正有老婆负责,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我就批评,嗐,覅太轻松(不要太轻松)!” 陈东来脸上发烫:“你,你这是干什么,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你好好地扯到我们身上干什么。我下了油田就实在没办法顾到家,十几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女儿怎么尊敬你?尊敬是我说两句就有的?那我省事了,我还指望她也尊敬尊敬我呢。”顾西美唰地扯下毛巾白了他一眼:“你人下了油田,工资也下了油田?今年过年后就是我一个人养三个孩子,斯江都升高中了,你电话打过一个没有?我一个月七十八块的工资,光寄回上海就要六十块,你怎么不想想我和南南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回来就怨这个怨那个,我要是斯南我也没好脸色给你看!” “我这不是特地回来送钱了嘛。”陈东来叹了口气去翻自己的黑色公文包,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我想着你还有钢琴课的钱应该不急的——” 顾西美手里的脸盆又砸回了洗脸架上,咣啷咣啷抖了好几下。 “你姆妈哪里呢?一个月二十块养老的钱也等你回来再给?陈东方陈东海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顾得上儿子女儿就顾不上老娘?陈东来你当我是金母鸡是不是?你妈,三个孩子,都跟我姓顾,我就一个人养她们!再不行我去卖血!” 陈东来头皮直发麻,赶紧把工资条和信封塞到她手里:“好好好,全是我不对,全是我不好。别吵了行吗?我其实是怕汇款单太打眼被人知道了不太好……”这两年日子明明比以前好了很多,西美却越来越暴躁,每次回来小吵七八次大吵两三趟,夫妻生活更是想都别想,这也是他宁可主动下油田的原因之一。 顾西美对着工资条一项项仔仔细细地看完,松了一口气。下井有下井的好处,这五个月陈东来就拿回来了将近一千五百块,赶得上北武的工资了。 “原来呢,我是想存点钱买一架钢琴的。”西美口气也缓了下来:“跑来跑去教,实在费时间,要我在家里让学生上门,省力气省时间还能省下公交车的钱,而且斯南学琴还能收收性子。唉,斯江的手指条件那么好,我们没条件让她学琴——”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买钢琴是巨款,聂耳牌钢琴凭票将近两千块,他肯定是不情愿的,但西美做的决定,反对也没用,吵上几架最后还得听她的。近二十年的夫妻,只有生斯好这一件事是听了他的。 “不过现在斯江要出国留学,钢琴就不买了。”顾西美点好钱,十张一叠包好,最后用工资条一捆放回信封里:“北武跟我商量好了,无论政策让不让孩子户口回去,斯江都应该去美国上大学。她要是考上美国的大学,我们就把斯好的户口迁回去落在你家里,到时候无论陈东方陈东海说什么我都不管的,你心里有个数,早点跟你姆妈打个招呼。” 陈东来懵了:“啥?斯江出国?留学?为什么?什么政策,迁户口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姆妈已经回来,蹑手蹑脚想悄无声息进门的斯南在窗下眨巴眨巴眼,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操场边上的路灯伶仃地亮着,斯南在篮球框下往上看,夜空被网在网兜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猛然跳了起来,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捞到。 整个人倒挂在单杠上时,血会朝脑袋里冲,斯南一直喜欢这种感觉,乱糟糟的头发一晃一晃,只差一点就会扫地,她双手叠在胸口,像荡秋千那样用力荡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帮之主了,七个大徒弟,十几个徒孙呢,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嗯,她的桃花降龙打狗帮才是友好路最结棍的侠义帮派,个个亲如兄弟姊妹,为了酒肉叛逃的当然不算,其他人才不会丢下她这个最仗义最厉害的帮主呢。 万春街 第126节 可斯南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就一点点而已。 —— 夜里电风扇呼呼地吹,开一档风太小,开两档风太大,盖上毛巾被嫌热,不盖又有点凉,总差那么点意思不能尽如人意。陈东来翻来覆去十几趟,被西美嫌弃了好几次,坐起来看看睡在沙发上的斯南,又躺了下去。 “你看,你一回来她就太平了,自己洗澡还直接把脏衣服搓了,你让她别弄贴纸她也都听。这小囡真是!”陈东来愤愤不平地低声控诉:“她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嘛,仗着我对她好。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狗东西,唉。” “你对她好什么好了?去年国庆节你不是以为她还在读小学呢。”西美睏得不行,不耐烦地踢了踢他:“你睡那头去,电风扇那点风全被你挡住了,热。” 陈东来一只手搭上她的腰:“你别说,让斯江出国这事,还真的蛮好。北武见多识广,在美国又有不少同学,斯江去了至少不会洗盘子吧?我看报纸上说那个陈冲去了美国在饭店里打工洗盘子苦得很——” 顾西美拎起他的手甩了回去:“能一样吗?斯江是正儿八经去读书的大学生,演员半路出家去混文凭挣美金那种能和我们一样吗?” “张瑜好像也去美国读大学了,现在出国的明星真多。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对了,你记得我办公室的小何伐?” 顾西美睁开眼:“嗯?怎么了?” “她嫂子是飞机上的乘务员,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老公儿子也不要了。她哥去年离婚后天天去那个前进业余进修学校读夜校学英语,准备去美国一鸣惊人。”陈东来有点感慨:“唉,你说吧,改革开放也有一点不好,很多人的小心思藏不住了,为了钱,为了国外的资产阶级生活,家里人都能丢下,听说现在上海离婚的人多得很,真是世风日下。” “呵。”顾西美冷笑道:“侬有空哦,那是老早不允许离婚好伐?再说,你爷娘不是为了你们三个儿子把东兰东梅东珠全丢下了?怪得上改革开放?” 陈东来歇觉(消停)了。 顾西美却来了精神:“咦,你跟小何关系这么好?她家里这种事也跟你说?怎么?共患难共出革命感情来了?” 陈东来吓得一哆嗦:“你、你别瞎三话四啊,她是在办公室里对着大家说的,我顺大便(顺便)听了一耳朵。” “嗳,我就随口一说,你慌什么慌啊。”西美翻过身盯着陈东来的眼睛看:“你不是做贼心虚吧?” “我做什么贼了!”陈东来伸手去搂她:“你来查一下公粮心里就有数了。” 顾西美被他一顶,红着脸拧了他一把:“放侬只屁,小囡就在旁边,你不要瞎胡搞。” 陈东来正当壮年,在油田又素了小半年,摸上手哪里肯放。顾西美收了笔巨款,不给好像有点过不去,便半推半就,幸好有一层帐子隔着,两人掩耳盗铃速战速决。做完了陈东来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今天用的这个过期了没?” 西美吓出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确定这盒计生用品是刚搬来乌市的时候领的,应该搞不出人命来,再想想,又狠狠拧了陈东来一把:“好啊,你倒是早有预谋啊,也不管我累死累活的。” “这不也是一种放松运动嘛,你躺着,我去打水。”陈东来殷勤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子,一下床,头一抬,吓得又跌回了床上。斜对面沙发上的斯南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还不睡?!”陈东来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把手里的用品往背后藏。 顾西美一声不吭,一伸腿给了他一脚。 “热死了!”陈斯南霍地起身下了地,咚咚咚地冲过来,把电风扇转了三十度,又面无表情地冲回沙发上躺下。 陈东来脚趾头紧紧夹住拖鞋贴着大衣柜走出去,走得小心翼翼的。刚摸黑拿起脸盆,里面传来陈斯南一声大吼:“你们别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的啊!” 顾西美撩起毛巾被遮住头,陈东来你好去死了。 陈东来的确也很想去死。 第207章 斯江也收到了北武的信,仔细读完三遍,豁然开朗,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有目标有动力有憧憬,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舅舅一样去留学。 顾东文说:“学英语好,现在人人都在学英语。” 斯江看向景生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没等她开口,景生立刻举起双手:“你别找我练英语,吃力死了,光顾着想单词语法,一天什么事也干不成。” 斯江退而求其次:“那你陪我去英语角好不好?阿舅说了,最好找外国人练口语,得开口说流利了才行。” 顾东文哈哈笑:“那你得找准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就算了,阿毛说日本人的英语比我们中国人还差。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也不行,他们不说英语的。” 斯江朝舅舅竖起大拇指:“老法师。” 上海的英语角有两只,一个在人民公园七号门荷花池,一个在复兴公园,复兴公园里还有个新闻角,是准备出国的人群聚集地,各种小内幕消息,自身经验,官方新闻,领馆信息层出不穷,而公派的、涉外婚姻的、留学的,又各有一个小圈子,笑容和泪水并存,豪气和沮丧皆有。 斯江和景生在英语角里初初转了一圈,大开眼界,英语角里外国人没几个,全是热情洋溢的“hello,how are you”“what's your name”对斯江来说用处不大。新闻角里就更复杂了,申请表格怎么填,哪个签证官好,涉外婚姻登记要什么材料,跟斯江没多大关系。倒有黄牛凑上来问:“小旁友,是要留学伐?英语班上伐?一个钟头十块,包会。” “老师是哪里的?”斯江接过小卡片,将信将疑地问。 “外国语大学的英语老师,水平顶呱呱,正宗英国口音,看过中央电视台《follow me》伐?就是那种牛津剑桥口音,牛津剑桥晓得伐?放心,爷叔勿会坑侬格,侬去试试看就晓得了。” “怎么试?”景生跟斯江换了个位置,把黄牛爷叔顶远了一点:“十块钱先上一趟试试看?” “嗐,十块一堂,是一枪头(一次性)买三十堂课的价钿,试课费总归要巨一眼眼(贵一点),但侬要是三百块买了课,试听课免费,不满意马上退钞票把侬(给你)。” “如果先不买课的话,试课费多少?”斯江探头问。 “三十,三十块一个钟头。” “抢钞票啊侬。”景生白了他一眼,拉起斯江往外走。 “哎哎哎,侬港多少?(你说多少?)”黄牛爷叔追上来,盯住斯江问。 突然两个年轻小伙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揪住黄牛不放要他退钱。原来这个英语补习班,只有试课请的老师是外国语大学的老师,的确口音标准水平顶呱呱,但是三百块三十堂的课呢,就是野路子野豁豁了。 “还好你们没上当。”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女性告诉斯江:“前进夜校里一堂课只要五块,老师都很正规,这个黄牛坏得很,三百块学费他抽一百,每个月都有人上当。” 斯江咋舌:“这人怎么这么坏。”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景生倒很淡然:“看他长相就知道不是好人。” 这句话不免让人想起周致远,两人沉默了许久。 “冰咖啡切伐?”景生指指前面的老大昌,“庆祝你有了新目标,我请客。” 斯江笑着点头:“好长时间没来过了,记得上次赵佑宁和斯南在这里打架吗?小舅妈走到延安路才想起来没买冰咖啡。” 景生也笑了:“好久没见赵佑宁了,他今年升高三,不知道会选哪个大学。” “他成绩那么好,哪个大学都随便进。真好,不是大学挑他,是他挑大学。”斯江由衷地服气:“以前小学里我还觉得自己和他只差一点点,是运气不好才万年老二,现在才知道天才就是天才,我们这种普通人跟他不好比。” “佑宁说过他还羡慕我们呢。”景生瞄了斯江一眼。 赵佑宁家的事斯江也知道。康家桥弄的小道消息,一个早上就能被一起买菜的老太太们传到万春街。不知道什么原因,去年秋天赵衍突然提出来要和贾青青离婚,贾青青坐在窗台上说死也不离,再逼她就跳楼。跟着贾家七大姑八大姨地都冲进康家桥弄,先是对着赵衍哭,说他家姑娘年轻不懂事,下乡的时候吃了多少苦上了多少当,不是存心不告诉他,是不愿意揭伤疤,请他多包涵,后来不知怎么又说是赵衍在外头出花头才想甩了他家姑娘,一帮人撒泼打滚,抓得赵衍满脸血丝,闹得弄堂里人尽皆知。这还不算,贾家人转头又去大学里举报赵衍个人作风问题,还攀扯了他带的两个女研究生。一出一出的,比《上海滩》还曲折离奇。最后搞得赵衍被停了带研究生的资格,手上一个课题研究也暂停了,但到底没能离成婚,贾青青说了,生是赵家人死是赵家鬼,宁死不离。居委干部天天去赵家调解,赵衍就这么被拖住了。 赵佑宁差不多快一整年没回康家桥。顾阿婆都拍腿骂过无数趟:“这么体面这么好的一个小囡,就因为爷老头子贪色,家没了,体面也没了。他爸活该一辈子糟心,但宁宁真可怜啊,将来谁家姑娘肯要这样的公婆?哎呦呦!那种女人就让她跳楼好了,你看她跳不跳,她敢跳个屁!”顾东文为了宽慰老太太还开过玩笑:“放心,阿拉斯南吃点亏收下来好了,正好宁宁喜欢吃你做的狮子头。” 人不回康家桥,赵佑宁的信倒是常来万春街。每个星期他都寄卷子给景生,还给乌鲁木齐的斯南寄,逢年节除了卷子和笔记,还寄贺卡。今年斯南四月一号生日,他送了一套德国的名牌二十四色彩笔,因为这个是先寄来万春街的,斯江看到他的信才知道斯南迷上了做明星剪贴画。这也让斯江惭愧了一阵子,觉得自己忙着复习直升考不够关心斯南。倒是景生一语道破天机:“估计是能卖钱才做的。她连佑宁的卷子都拿去卖钱了……” 七月炎炎夏日,老大昌里照旧人山人海,景生捧着两个玻璃杯挤出来,上面的奶油厚得纹丝不颤。两人和以前一样,穿过马路坐在花坛边看淮海路上车辆行人如潮水般往来不休。身后是花园饭店的工地,各种大型挖掘机正忙得如火如荼。 斯江伸了伸腿,突然叹了口气:“南南要能回上海就好了。”这一年斯南很少打电话回来,也很少写信回来,她不知道那件事到底过去了没,一想到这个斯江就很难过,因为在她这里都永远过不去。而姆妈那么忙,难得的几次电话,她问起斯南,姆妈不是抱怨斯南没考好,就是生气斯南瞎胡搞弄了个什么帮成天练轻功挥棍子。 “阿哥,”斯江抿了一大口奶油,看向景生:“你想好考哪个大学了吗?还考警校军校吗?” 景生盯着马路对面老大昌的玻璃橱窗,手里的搅拌棒用力搅了好几圈:“不考了。” 斯江知道为什么,那件事在景生心里大概也永远过不去。斯南去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好像和往常没任何区别,依然笑得没心没肺。只当她发现弄堂外的南货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五金店时突然大哭了一场。景生特地去三阳南货店买了七八种夏糕蜜饯回来,她尝一尝都不肯,非说味道不一样没意思。店都没了,哪里找得到味道一样的绿豆糕茯苓糕盐津梅子蜜枣橄榄呢。斯江一直记得那个八月的黄昏,邮递员的脚踏车铃铛叮铃铃响,“夜报夜报——”的喊声绵远悠长。隔壁门洞的大妈妈在给她女儿洗头,水声哗啦啦,小姑娘一会儿哭着喊肥皂水进眼睛了,一会儿哭着喊头皮被拉痛了。斯南的哭声夹杂在里面,就是普普通通一个不讲道理的小姑娘的哭赤无赖。外婆被她哭得头晕,抹了一把清凉油拖着斯好去文化站,斯好哭着不肯去,扭捏了半天才说要吃绿豆糕和蜜枣,手里拿了袋袋里也装好,哼唧哼唧地出门去。大舅舅在楼下把刀砧板剁得乓乓响,小舅舅耐心地一样样尝过去夸过去,劝斯南试试新味道。但她到底一口也没吃,哭累了蜷在躺椅上盯着电视机,盯着盯着就睡着了。 她不记得自己和景生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经常回想起那个黄昏,像电影里慢镜头一样,她逐帧逐帧地去琢磨,像拼图一样慢慢地拼起每一幅背景每一个表情每一点声音。有什么裂开了,远离了,但她不知道怎么去修补,她好像漂浮在空中,只能看,无法参与。那是斯南和童年的一场告别,是属于一个少女无可言述的孤独和伤痛,但对于成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羞耻的。 这样的告别她也有过。所以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倍感到愈加羞愧。 1994年,大街小巷里都听到张楚在唱:“他们并不寻找并不依靠,非常地骄傲,孤独的人,他们想像鲜花一样美丽……可耻的人,他们反对生命,反对无聊……”二十五岁的陈斯江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每个人,生来孤独。她无所谓一直孤独,但会尽量一直骄傲。无论命运给青眼还是白眼,给胡萝卜还是大棒,她要一直站得笔挺,骄傲得漂漂亮亮。 喝完这杯冰咖啡,回到万春街的斯江和景生收到了善让怀孕的好消息。 未来可期。 第208章 (捉虫) 最高兴的当然是顾阿婆,先忙着感谢了几十遍上帝,又去给顾爹爹上香,骂他没得名堂。 “你个混账东西,要钱要房要车子早点托梦给我啊,你说,是不是今年老大给你烧了一辆什么桑——桑什么来着,哎,老大,你清明节给你爸扎的那汽车叫什么桑的?” 顾东文从亭子间里一堆货里探出头来喊:“桑塔纳!” 顾阿婆一边笑一边给顾爹爹的遗像前的小酒盅里满上一盅白酒:“你个死鬼,还想着开汽车当司机呢?非要给你烧辆汽车才肯保佑北武生儿子?呸!”笑着笑着又抹了一脸泪:“车子你开上了,记得一定要让北武媳妇生个儿子,你给我记住啊,要带把儿的。女儿太苦了,你看看我们南红西美,苦透苦透的,还有斯江也苦,十几年了没见过爷娘几天,斯南也苦,走还不会走就差点掉进粪坑里淹死。你要是敢让北武生个姑娘,明年就别想有汽车了啊。” 景生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阿奶,我爸也苦的。” 陈斯好也不乐意了:“外婆,我也苦的!”怎么不苦,幼儿园老师说下学期开始不能午睡了,还要开始学拼音学写字。 顾阿婆把酒盅里的酒洒了个半圆,扯过跪垫,拉景生和斯江斯好过来磕头,念叨着:“他那叫什么苦,还不是自己作出来的。你们男的再苦都不算苦,跟我们女的不好比,等你长大了就懂了,光是生孩子,你们苦十辈子也抵不上我们一趟。” 说完她自己也笑了:“呸呸呸,比什么苦啊,看,现在你爹爹(爷爷,读diadia)开上二十几万的小汽车了,不要太适意。将来你们记得给我多烧点金元宝知道吧?我不要车子房子,就要金子。”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斯江磕完九个头起身,板起脸收拾供桌:“外婆,我生气了啊!” 斯好赶紧鹦鹉学舌加自我发挥:“我也生气了!我就要给阿婆烧大汽车大楼房!” 景生捂住陈斯好的嘴把他拎起来放到电视机前面:“看你的电视吧。” 顾阿婆陪着笑脸哄斯江:“好好好,乖囡囡,是外婆胡说八道,知道知道,我可是要活一百岁的。老头子,不好意思啊,辛苦你再等我二十来年哦。”转头又急着叮嘱他们:“你们不要跟人说啊,等你小舅妈怀满了三个月,不,满了七个月,算了,还是等你们小表弟生下来再跟别人说吧,最好是过了满月、双满月一百天再说,唉……” 顾东文洗了手上楼来正好听到这段,噗嗤笑出声来:“那怎么行!最好等他读书上班结婚生子再跟人说你顾家添了个金孙。人家问几岁了?哦,二十七八了,刚当了爸爸。” 景生和斯江都忍俊不禁。陈斯好慢了两拍,在电视机前哈哈哈假笑了三声。 顾阿婆瞪了儿子一眼:“你懂个屁,好事情不能张扬,越压得久才越好,富贵才越重。斯南刚怀上就拍电报回来,结果呢?生在了火车上!差点大人小孩两条命都没了。看看斯好,快生的时候才跟我们说,多顺利。” 顾东文瞥了一眼陈斯好:“富贵重不重不知道,胖肉倒是越来越重。妈,我跟你说,你真的不能再给斯好吃那么多肉那么多饭了,这才六岁的人就快六十斤了,真太胖了。” 斯江把斯好手里的绿豆糕拿下来:“阿弟听到了伐?不能再吃了,你太胖了。” 陈斯好眼睁睁地盯着绿豆糕,三秒后头一扬眼一闭嘴一咧,眼泪从眼角吧嗒吧嗒往下掉,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斯江不为所动,把绿豆糕一掰为二,分给景生一半,两个人对着电视慢悠悠地一口一口吃完。景生起来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递给斯江一杯:“下次还是别买这个了,甜得发腻。” “嗯,晚上吃什么?” “厨房间有青椒和绿豆芽,要不吃三丝冷面?再香莴笋炒上四个蛋,切两根广东香肠蒸一下。”景生瞟了一眼还在努力大哭的斯好:“切一根就够了,有个小朋友反正要一直哭下去的,肯定顾不上吃晚饭。” 陈斯好立刻不哭了,抽噎着跟景生讨价还价:“两根香肠!阿哥蒸两根!吾勿哭了。(我不哭了)” “陈斯好,你已经六岁了,你跟姐姐说说你的嘴巴是用来做什么的?”斯江蹲到他身前,拿手帕给他擦脸。 “吃饭。” “还有呢?” “说话。” “是用来哭赤无赖的伐?” “……” 万春街 第127节 “你今天吃了几块绿豆糕了?” “五、六、六块。” “我们说好一天只能吃几块的?” “两块。” “那你是不是偷偷吃多了?” “……” “阿姐再问你,你不开心了生气了应该怎么办?” “告诉阿姐阿哥阿舅阿婆。” “哭有用伐?” “没用。” “还哭伐?” “不哭了。” “斯好是讲道理的小朋友吗?” “讲的。讲道理的。” “那就对了,你吃那么多甜的那么多肉那么多饭,是不是胖了一点?” “不是。” 斯江挑了挑眉。 陈斯好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对了对肥嘟嘟的手指头:“是很胖,小毛他们都喊我胖子——”争玩具的时候他还被骂过猪猡,不过他没回家告状打小报告。斯好委屈地抬起眼看了看阿姐。斯江见他卷翘的长睫毛上还挂着眼泪,又好气又好笑,捏了捏他脸上滑腻腻的胖肉:“你知道就好了,胖了就走不动路跳不起来跑不起来,你看你今年过年捡小鞭炮都没捡到二十个,好多小鞭炮明明是你先看到的,却被别人跑过去先捡走了对不对?” “嗯。”斯好委屈,斯好不哭。 “那你就要管住小嘴巴,少吃点,还要不许偷懒,跟着阿哥做运动,广播操必须一天做三次,喊你去西宫跑步不许躲在外婆身后偷懒,好不好?” “好。” 顾阿婆走过来搂住斯好:“你们一个个自己瘦得跟猴子似的,还不许我们宝宝胖一点?这叫福气!人人看了都知道家里照顾得好,再说,我们也不叫胖,我们这叫结实。大夏天的去西宫跑什么跑?中暑了怎么办?不去啊乖乖,我们不去。等蹿个子了一下子就瘦下来了,你阿姐不懂,我们不管她啊。” 斯江严肃地看着斯好。 “我听阿姐的。”斯好识相地表态。 —— 斯江写了封长长的信给北武和善让,怎么写都觉得表达不出她有多高兴。完美的爱情,她在小说里电影里也不看不太到,她最尊敬最喜欢的两个人,不但拥有最好的爱情,还将拥有爱情的结晶,不能再美好了。最后,她摘录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里的一段献给他们: “since sweets and beauties do themselves forsake, and die as fast as they see others grow; and nothing‘gainst time’s scythe can make defence save breed,to brave him when he takes thee hence.” 北武很快回了信,还寄来几本外文书店的英文原版小说。信里说了善让的近况,他们也还沉浸在巨大的欣喜之中,也很高兴斯江开始读莎士比亚的原著,读和说始终是学语言最有效的途径。在信末他也引用了一段英文: “for everything there is a season,and a time to every matter under heaven.and a time for every thing under the heavens.a time to be born,and a time to die;a time to plant,and a time to uproot the plant……a time to love,and a time to hate;a time of war,and a time of peace.” 斯江很喜欢这首诗,虽然能意会,却很难言传,她读了好几遍,试着译成中文,几次都觉得词不达意,和景生也讨论了好几回。偶尔一次顾阿婆听见了,开心极了:“囡囡!外婆早说了上帝在你身边陪着你的。” 斯江和景生:“嗳?” 原来北武引用的是传道书第 三 章一至八节的诗,顾阿婆虽然不识字,背起来却极流利:“凡事都有定期,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收获也有时……爱有时,恨有时,战争有时,和平有时。”她骨碌碌背完还不忘传道:“就是说上帝都安排好了一切,当发生什么就会发生什么,该你舅妈怀上了就怀上了——都是命。” 这是斯江第一次意识到宗教的艺术魅力,也让她体会到英文和中文的某种奇妙的互通。从这首诗开始,她终于捧起了舅舅留给她的英文诗歌和小说,以往看两页就头疼的毛病再也没有了。 夏日在蝉唱和斯江的英文朗读声中缓缓流过。八月中旬,景生拎着行军床把斯江送到学校。高一军训开始了。 常年日夜苦读不幸近视一百五十度的陈斯江,穿着华亭路南红时装今夏热销的小圆领白色短袖衬衫和藏青底白色波点百褶裙,踩着回力白球鞋,回到熟悉的校园。近视使得她原来波光潋滟的双眸添加了一层雾气,偶尔眯起眼微张着嘴仔细辨认前方的人或物时,在男生女生们的眼里就成了电影电视里女明星的特写柔光镜头,美到令人发指。 第209章 巧的是,斯江按班级学号分到的军训寝室,就是她原来初三(2)班的教室,上学期她画的黑板报还在。教室里靠墙保留了两排课桌,上面放满了网兜,里面是统一发放的盥洗用品。另一边堆着统一的枕头和被子。有七八张行军床已经搭好,两个家长正在门口说话,见到景生和斯江朝他们客气地笑着点点头让出路来。 斯江看了看前面的黑板就笑了,十二个女生睡一间教室,李南张乐怡的名字刚好在陈斯江的一前一后,看板书的笔迹就像是李南亲手写的。 拿出军训通知书上的必带物品清单最后仔细对照了一遍,景生点点头:“都齐了,缺什么明天再跟我说。要是实在不舒服,记得举手打报告,教官会让你出列休息的。”见刚才两个家长已经走了,他别开脸压低了声音又加了一句:“特别是那个的时候,覅死撑知道吗?” “喂!阿哥侬真戳气!晓得喽晓得喽,侬好回去了呀……”斯江脸上发烫,嘀咕了两句扭头飞奔下楼去找老朋友们了。景生纠结了一晚上,话说出口倒坦然了,自顾自把斯江的拖鞋从包里取出来摆在床前,才双手插袋慢悠悠下了教学楼。 食堂边的空地上,高一年级四个班正在集结,有不少斯江熟悉的脸孔,更多陌生的面容。从小就习惯了被大家瞩目的斯江眯起眼踮起脚朝着最前方的班级名牌那边挤,喇叭里在说军训报到注意事项,声音听着很耳熟,像是唐泽年。 “还没看到?左边第二列是你们班。”景生叹了口气:“明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帮你把眼镜送过来,睁眼瞎不行吧?” “看到了看到了,我们二班在那边。”斯江无奈地把他往外推:“好了好了,谢谢侬谢谢侬,侬先回去,走了走了。” “仙女仙女——我的斯江啊!我想死你了!”李南仗着自身体积和重量,势不可挡地从队伍前头冲了过来,嗷嗷叫着一把抱住斯江:“你竟然一点没晒黑也没胖还更漂亮了,老天爷真没眼,是不是把你该长的肉全放我身上了!幸好我们还是同班,哈哈哈,气死唐泽年了,他照旧在四班,我们二班。老天爷可真有眼。快来快来,我们就等你会师了。” 放下喇叭的唐泽年笑着挤过来和景生打了个招呼,转头笑道:“李南,老天爷有眼没眼怎么都是你说了算?小心头顶三尺有神明。欸?陈斯江——你是不是近视了?” 斯江一愣:“这也看得出吗?”她睁大双眼凑近了李南的脸:“你看出来了没?” 李南捂住胸口蹬蹬瞪倒退了几步,跌在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的张乐怡身上唱道:“这陷阱,这陷阱这陷阱!偏我遇上!”张乐怡默契地摆了个姿势接了一句:“爱慕!”两人同时朝着斯江抛了个媚眼。 斯江无奈地看着着耍宝二人组重出江湖,周围一片哄笑声。谭咏麟这首《爱情陷阱》真的被很多人听成“这眼睛这眼睛这眼睛”…… “斯江阿哥,军训是不是真的很吓人啊?听说去年你们有女生晒晕了?” “打靶用的是真枪吗?靶子隔了多远啊?阿哥侬打了多少环?” “阿哥国家一级运动员称号下来了伐?” 张乐怡盯着景生两眼放光,一句接着一句,貌似做足了功课。 唐泽年笑着帮景生拦住嘻嘻哈哈拥上来的女生们:“教官来了,老师来了,排队排队!” 尖叫声脚步声喇叭声哨声笑声交织成熟悉的军训交响曲,景生退出人群,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走到校门口才想起来陈斯江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一声再会都没跟他讲。 这时的斯江正在队伍里东张西望,发现郁平在后头只和自己隔了两三个人,便笑着朝他点点头挥了挥手。郁平却像没看见她似的径自和旁边的徐昊说话,倒是徐昊有点难为情地朝斯江点了点头,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镜架。斯江早就把狷狂两个字和郁平划上了等号,特别有才气的人是有资格脾气古怪,她也不在意,继续在四条长龙里寻找熟面孔,发现林卓宇和程璎分在三班,郭乘奕和殷盈却分去了一班。林卓宇依然和唐泽年一样,到哪个班就是那个班的领军人物,正忙着点名对学号。郭乘奕和程璎也都在寻找老友,隔着人山人海兴奋地朝着斯江李南她们挥手。同窗三年,虽然还在同一个学校,但斯江依然不免有些怅然。聚有时,散有时,大概就是这样吧。 队伍的最前面,十几位教官和老师们正在商议着什么。斯江无意间瞥见程璎给了林卓宇一个暗搓搓的肘拳,林卓宇却笑得很开心,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各自笑着别开脸,眉眼官司和初中同班的时候有着明显的不同。 “晓得伐?林卓宇和程璎谈朋友了。”李南挽住斯江的胳膊有点酸溜溜地摇头:“呵,男人,不行。” 斯江骇笑:“为什么?” “林卓宇三年托我给你送过三封情书吧,去年国庆节看灯的时候,他还追着我们一起吃豆腐花呢,看,一个暑假就移情别恋了,啧啧啧。”李南隔空朝林卓宇扬了扬下巴,低声问:“不过我们也没想到程璎会和他好,明知道他喜欢你的嘛,至少问你一声吧,大家这么要好,反正怪怪的,就有点兔子吃窝边草的意思。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啊,张乐怡也这么想的。” 斯江想起直升考后程璎似乎曾经开玩笑似地问过她到底考不考虑林卓宇,她当时应该是说没想过。她的确没想和任何人谈朋友,要是给阿哥知道了,她就完了,那个男生肯定死得更惨。但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怎么,斯江心里还是有点酸酸的。 “进了高中,唐泽年肯定不会放过你的。”李南斜睨着斯江,露出了奸诈的笑容,颇有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意思:“我感觉你逃不脱他的魔爪了。还是老唐对你坚贞不渝,怎么样?动个心吧。” 斯江摇摇头:“没想过。对了,你那个英语班还能进吗?我也要考托福。” 李南一愣,刚要追问,前面传来了教官宏亮的声音:“全体——立正!” 斯江没想到自己班级的排长竟然是任新友,大概因为他是部队子弟,又人高马大,自然而然被班主任高老师和林教官一眼看中委以重任。李南向来是学校的重大活动积极分子,被指定成了副排长。 高老师在高中部向来以严厉著称,定下来的班级口号也十分板正:“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团结互助,扬我班威。”军训尚未正式开始,目标已经有了:两周后的军训汇报评选要拿年级第一。 李南的南瓜脸变成了苦瓜脸,默默看向不远处的唐泽年和林卓宇,还有一班那位雄赳赳气昂昂看起来抬腿就能跨过黄浦江的领头羊。 斯江忍住笑站得笔笔挺,汗水流到眼睛里她使劲眨了几下,硬是没伸手去擦,跟着全班放声高喊:“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团结互助,扬我班威!” —— “啊?整理内务还要写心得体会?!”斯江作文小能手都被惊呆了。 李南一边发放被子枕头一边哭丧着脸喊:“惨!很惨!非常惨!” 张乐怡和另一个女同学扯直了绳子:“喂,来个人搭把手!5号的牙刷头得再往外一点。” 斯江赶紧过去帮忙调整,牙刷头、漱口杯的杯沿把手、脸盆边缘和毛巾都得在一条线上。三个人差点对成了斗鸡眼。搞完盥洗用品,两个小教官和高老师走了进来。 “很好。”高老师相当满意她们已经自觉地整理好了盥洗用品,比起乱成一堆的男生宿舍,女同学们就是让人省心放心呐。 小教官的年龄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在十二个女生面前略有点紧张,豆腐干式样的被子叠了三遍,脸越来越红,也越来越严肃。女生们却嘻嘻哈哈,还使劲逗他们说话,被子不像豆腐干,倒像豆腐花。 高老师看了十分钟,收回了刚才的想法,男女平等,各有各的麻烦,看看时间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好了好了,你们别光顾着跟教官瞎三话四,豆腐干豆腐干!快点,五点钟全连要内务评分的,不要拖我们二排的后腿!你们男生女生四个宿舍,谁评分最低谁负责打扫食堂啊。” 教室内立刻安静了,只剩下窸窸窣窣叠被子的声音。两个教官巡视了一圈,一大半人的豆腐干又重叠了一次。 五点半,教室喇叭里宣布结果,四班内务评分第一,二班不幸垫底,40分的总分只相差2.5分。 “完了——”李南把豆腐干直接压成了豆皮,她瘫在床上蹬了蹬腿:“高老师,我对不起你,请允许我引咎辞职吧!” “老高估计要你切腹谢罪。”张乐怡捧着脸盆毛巾踢了她一脚:“走了,洗澡去吧,吃好晚饭再洗肯定很多人,抢莲蓬头都抢不过来,仙女,一道去伐?” “你们先去。我先把心得写了。”斯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前天才去配的眼镜,明天阿哥才送来,夜里写字太吃力。” 教室里渐渐空了,斯江盘膝坐在床上唰唰地写,怎么满怀期待地来,怎么被一条条细到不能再细的规则惊呆,再怎么认真学习严格执行,豆腐干们如何成形的,不料却以微弱的劣势输给了其他班,当然必须不服气要进步,最后赞美一下当代最可爱的人。 “陈?陈斯江?”一把甜美的声音在隔壁响起。 斯江头一抬,觉得莫名有点眼熟。 她邻床的女同学笑盈盈地挥挥手:“我是曾昕,和吴茗兰在七一初中的时候做过两年同桌,前年国庆节静安公园门口我们见过的。你大概不记得我了。” “啊——”斯江不好意思地拿笔戳了戳自己的鬓角笑了笑:“是见过的,不好意思,没认出来。” 曾昕笑得更甜了:“你变化也蛮大的,变得更漂亮了,我一开始没敢认,问了周嘉明才确定是你。真巧啊,我们俩的床竟然就在贴隔壁。” 她挪到斯江的床上,探头看了看斯江写的小作文:“你真厉害,这么快就写好了!怪不得周嘉明一直说起你。” 斯江这才回过神来:“周嘉明?他也在我们学校?他在哪个班?” 曾昕讶然:“我们二班啊!他排队的时候就站在你后面的后面,你没看到他?” 斯江:“啊???!!!”她明明还往后看了看啊,真没看见周嘉明…… “咦,他明明说你还特地转身朝他打招呼的,”曾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哦——你放心,我肯定不说穿!” “我,我,”斯江莫名心虚惭愧起来,“我近视了,配的眼镜还没拿到,所以不大认得出人——” 可她明明认出了郁平徐昊他们了。斯江垂下眼帘,努力重新整理结句的思路。 万春街 第128节 第210章 斯江待人一贯慢热,她是进了初中后才发现自己属于“少数派”的,甚至是“极少数派”。大多数同学都像李南张乐怡林卓宇这样热情开朗,或者至少像郭乘奕程璎那样很乐意合群。这也是她对郁平有种莫名的认同感的原因。 小时候在合唱队和舞蹈队的时候,斯江总是很紧张,生怕哪里唱得不对或跳得不对成为被点名的个别小朋友。被老师指名去机场献花的时候她好几晚都睡不着,怕自己摔了或是把花摔了,怕敬礼敬得不对,怕笑得不好看。幸好只献了一次花没出什么差错。后来从群舞跳到领舞,动作不同她反而更自在一些。小学里她虽然是班长领操员大队干部,却也不算合群,只专心致志一板一眼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要不是兰兰和楚楚主动叫她一起上下学,她恐怕会和景生一样总独来独往。 和人相处远比和书相处难,其实是女生之间的相处更难。初中三年,类似李南和张乐怡那样的互不理睬并不少见,小矛盾更是天天有,像殷盈那种在厕所里说几句闲话的几乎不算什么。好在校风正学习任务重,吵相骂打相打是从来没有的,最多就是搞搞小团体互不理睬。不过少女们的情绪像六月的天,说不睬就不睬,转眼又手挽手亲亲热热地一起上厕所去了。斯江算是二班的核心小团体中的一员,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乍雨还晴忽冷忽热,但见得多了,不免就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寒暑假里很少和同学们联系,打公用电话来找她一起逛街看电影的很多,但她几乎不出门,也的确没空出门。复习预习,帮舅舅理货看摊,照看斯好,陪外婆去教堂,每晚还要去陪阿娘一两个钟头,加上自己喜欢的读书写信画画,天天忙到深更半夜。 斯江反省过自己这种慢热,她很羡慕李南张乐怡那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如鱼得水的能力。所以当曾昕也表现出这种特质的时候,斯江又羡慕了一把。 “你长得有点像我妹妹。”斯江仔细端详着曾昕的五官,明白为什么刚才觉得她眼熟了。但仔细看又不太像,曾昕虽然也有微卷的长发和一双浅浅的梨涡,却还是典型的汉族女孩的长相,而斯南五官立体眼窝凹陷,显得眼睛特别深邃明亮,所以从小被认成维族小姑娘。 曾昕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生日哪天?” 斯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七零年二月的。你呢?” “哈哈,我比你还大呢,我六九年十一月七号的生日,就是苏联十月革命那天。”曾昕笑道:“你每年生日都碰上过年吧?吃大亏了,很容易被忘记的。” 斯江睁圆了眼:“啊!你和我阿哥同一天生日!好巧啊,我第一次遇到,他也是十一月七号生日,立冬对不对?” 曾昕也很吃惊:“呀,真的这么巧!你阿哥就是顾景生对吧?” “你也知道我哥?” “当然知道啊,吴茗兰喜欢你哥喜欢了四年呢,她中考也填了我们学校,但是差三分没进,去了市一。”曾昕惋惜地说:“她每年圣诞节都给你哥寄贺卡的,可惜从来没收到过回信。你哥也太残忍了。” 斯江咋舌:“你说兰兰喜欢我哥?不可能!”她怎么从来没看出来?兰兰和楚楚明明很怕阿哥的,每次一起出门都离他远远的。万春街的小囡们都记得阿哥当年一把胶刀吓尿了杨光的恶形恶状呢。 曾昕笑着摇头:“你居然一点也没发现?我记得她还说过小学里就是因为喜欢你哥才主动喊你一起上下学的呢。” 斯江戆忒了(傻掉了)。 “周嘉明也喜欢了你四五年啊,这个你总知道吧?”曾昕压低声音靠近她眨眨眼:“你是不是不喜欢他?所以你看见他也故意当做没看见是不是?” “撒?”(什么?)斯江的下巴差点落下来。 “他初一初二都给你写过信的,不是贺卡,是那种很正式的‘情书’。你也没给他回过信。然后前年国庆节看灯好像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你就没去过他家买东西也没再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对吧?你和你哥真是——” “啊???”斯江脑子里乱哄哄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信,她从来没收到过。 “不过我很钦佩他,他竟然没放弃,还考进来和你同校了呢!”曾昕做了个鬼脸:“我肯定支持周嘉明!” 斯江一天内第n次声明:“不不不,我真没想过——” 为什么高中生活好像会很艰难的感觉。 —— 斯江被冠上“负心人”的称号,是因为李南和张乐怡洗了个澡回来就发现她有了新欢。去食堂的三人行突然变成了四人行,真是不能忍。 “没想到啊没想到,哼。”张乐怡充满敌意地瞪着曾昕。 “三年的感情不如人家三十分钟。”李南幽怨地看着斯江:“仙女,侬终于暴露出始乱终弃的本性了啊。” 斯江啼笑皆非,指了指她餐盘里的大排:“弃侬只头!快点切侬格大排(吃你的大排)。” 曾昕急着替斯江解释,三五句就把吴茗兰喜欢顾景生周嘉明追求陈斯江的来龙去脉交待完了。李南和张乐怡两眼放光,立刻把林卓宇程璎卖了,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共同话题来。 斯江作为话题的当事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三个人激动兴奋遗憾鄙视了然偷笑得意各种七情上脸,深深感觉到自己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人。她闷头迅速吃完,敲了敲餐盘:“我先走啦,你们别忘了七点钟大阶梯教室集合啊。” “嗳!你个死没良心的,怎么就抛下我们了?”李南哇哇叫,夹起大排就啃,没夹稳,咣当一声,肉汁四溅。张乐怡和曾昕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 斯江叹了口气,起身去送空餐盘。 “陈斯江,好久不见。” 斯江一转身,就见周嘉明有点腼腆地站在自己身边,戴着红袖章拿着抹布。这次认出来了,周嘉明长高了许多,戴了副黑框眼镜,很斯文很秀气。 “啊——”斯江猝不及防,想到刚才曾昕的话,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这么巧,咦,是你们宿舍内务评分最低?” 周嘉明举了举抹布:“是的,我们的拖鞋没对齐,还有个同学忘记把漱口杯放出来了,大家都没发现少了一个。” “哦,”斯江左顾右盼,“打扫食堂蛮吃力的,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你吃好了?”周嘉明脸也红了,他这问的是什么废话。 “嗯,刚刚吃好,你呢?”斯江也问起了废话。 “我也刚刚吃好。对了,你哥今天送你来的吧。”周嘉明随意抹了抹打菜窗口的窗台,尽量不经意地说:“上星期我去你家找你,想问问你要不要三轮车一起车行军床来学校,你哥说他会踩三轮车——” “你来过我家?”斯江又吃了一惊,阿哥阿舅和外婆可都没跟她说过啊。 “你好像去你阿娘家了。”周嘉明笑着挠了挠头,想起自己手上不干净,又赶紧放了下来,偷偷看了斯江两眼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哥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什么?”斯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好像把我写给你的信都没收了。”周嘉明有点难为情地解释道:“我其实真没写什么,就是说点学习上的事,还有我爸有时候进到日本好玩的文具我就跟你说一声,看看你要不要给你妹妹拿一点……” 斯江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刚想说点什么,一个人突然挤到他们中间大声喊了起来:“周嘉明,大家都在忙,你干嘛呢?两个窗口你擦了十分钟还没擦完?” “对不起。”斯江和周嘉明同时对任新友任排长道歉。 任新友白了周嘉明一眼,把斯江旁边放脏餐盘的筐子轻松拎了起来:“斯江,你要当心一点,别听这种认也不认识的人瞎三话四。真是的,外校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烦。” 周嘉明无奈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我们是小学同学。”斯江皱起眉:“排长你才不要瞎三话四呢,对同学和战友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什么外校来的?现在大家都是同班同学!” “二排排长,你们林教官在外面找你呢。”唐泽年快步走了过来,接过任新友手里的塑料筐:“我来吧,你快去。” 任新友脸涨得通红,小跑着出去了。 “对不起啊,斯江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是市西人,不分本校和外校,你别放在心上。”唐泽年笑着朝周嘉明点点头:“我们是老熟人了,一起吃过豆腐花的。” 周嘉明伸手去拿筐子:“谢谢了。不过打扫食堂是我们二排的任务,不能让你动手,还是我来吧。” “对,我来帮忙。”斯江拎住另一边,偏偏唐泽年笑着不放手,说怎么也不可能看着女生干活。三个人一个筐在原地扯来扯去。 “哟,老唐你又开始身在四班心在二班了?”林卓宇和几个男生过来送餐盘,顺手拍了唐泽年一巴掌,朝他眨眨眼:“这就开始行动了?” 唐泽年踹了他一脚,笑道:“是兄弟就别废话,过来帮忙。” “嗐,你说我就听,我不要面子的?除非是我们仙女一声令下。”林卓宇朝斯江喊:“仙女,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搭把手?” 斯江连连摇头谦让,程璎却插了进来笑道:“就你屁闲话多,帮就帮,不帮拉倒,三年同班你还端起架子了啊?斯江,别理他!”她搂住斯江朝唐泽年林卓宇挥了挥拳头:“是男人的就赶紧帮忙!” 最后三班四班的不少男生都自觉帮着二班打扫起食堂来。 —— “啧啧啧,林卓宇真是……”李南表示不屑:“他刚才是故意的吧?和程璎谈了还要来引我们仙女的注意。” “他不一直都这个口气嘛,”张乐怡摇头,“程璎那话才怪怪的。” 斯江端起脸盆往外冲:“你们想太多了,还有十五分钟我抓紧时间去冲个澡,阶梯教室帮我占个位置啊。” 曾昕看着她的背影总结:“当班花也蛮累的。” “校花,我们斯江是校花。”李南纠正她。 “区花,全静安也是我斯江最美。”张乐怡补充道。 “市花吧,全上海最美。” “国花也行吧?” “你怎么不说是球花呢?” “球花是撒么子(什么?)”曾昕和张乐怡同时问道。 “地球之花!” “……” 服气。 斯江小跑着冲进女浴室,一进门却和唐泽年以及另外两个男生撞了个正着,吓得她尖叫一声扭头就跑,以为自己近视眼没看清标志进错了男浴室。 “你没走错。女浴室灯泡坏了,陈斯江你等一下——”唐泽年把梯子架好,大笑着喊住斯江,又转头跟同学交待:“老朱,你去看看刚刚挂的那个修理中的牌子是不是掉地上了?” 第211章 出师不利洗澡未遂,斯江抱着脸盆气咻咻地跑回二楼教室,迅速换上白衬衫和运动裤套上解放鞋。 “你这么快就洗好了?三分钟有没有?比上厕所还快!”李南赶紧也跟着换鞋。 “女浴室灯泡坏了,唐泽年他们在修,”斯江头一抬,气囔囔地嘀咕道,“学校怎么让男生去修女浴室的灯泡!万一里面有人在洗澡呢?” “戆伐?进去之前当然会喊的呀,要不然清洁阿姨怎么打扫男厕所的呀?有宁伐?有宁伐?要进来了哦——”李南还绘声绘色喊了两声,笑得直打跌。 斯江莫名其妙地看看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李南赶紧一本正经地拿起笔和本子:“没什么没什么,走吧。” 十二个女生鱼贯出门,融入走廊里的人流中,整层楼都充斥着女生们的嬉笑尖叫声。下了一楼更热闹,男生们已经有人在练军歌,有人在喊一二三四,还有一群男生在大骂国足,当然也少不了骂香港足球队的,还没出教学楼的大门,两拨人已经争执到对骂起来,册那不绝于耳。 “十三点,格帮子男格有毛病哦。(神经病,这些男的有毛病哦。)”张乐怡不屑地撇撇嘴,拉着斯江加快了步伐。斯江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郁平正在人群中跳着脚激动地大骂国足,骂得特别响亮,她不由得就笑了。 今年的五一九事件闹得很大,中国足球第三次冲击世界杯因为1:2的比赛结果而折戟沉沙,不只是北京的球迷们愤怒失望到失控,搞出了恐怖的恶性打砸事件,就连大舅舅、为民爷叔和景生都气得砸了一筐啤酒瓶,当然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自己去扫干净了。斯江记得那夜整条万春街到处是掼瓶头的乒铃乓啷声,还有男人们掺杂着嚎啕大哭的怒吼和沪骂,从球员骂到曾雪麟骂到足协领导,从香港人骂到老外,无一幸免。学校里也是哀鸿之声绵延了一两个星期,甚至有不少男生因为这个影响了直升考的发挥。她不太能理解男性为什么会集体对一项运动投入这么多的喜怒哀乐,肯定比他们关心爷娘老婆小孩学习工作要投入得多得多,女排三连冠也没见他们庆祝一整夜。现在看到身边的同学们也这样,甚至不合群的大才子郁平也是这个样,斯江实在忍不住想笑。 出了教学楼,迎面就遇到了唐泽年。 “陈斯江——!”唐泽年逆向而行,大大方方地朝斯江走了过来。 “嗷嗷嗷嗷。”李南怪叫了一声,和张乐怡拖着曾昕就甩下了斯江。 “嗳,阿拉等等斯江啊。”曾昕还没回过神。 “干嘛,想等人家来修理侬只电灯泡啊?”李南揪住她,“你是嘉明党,我们是泽年党的,你不许搞破坏。” 唐泽年只当没看见李南几个人的挤眉弄眼,坦荡荡地和斯江并肩而行:“灯泡修好了,等下开大会大概要九点钟结束,你要是去浴室的话叫个人一起,记得九点半就没热水了。” 斯江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脚下也加快了步子,眼角见唐泽年笑盈盈地在看自己,心跳就突然加速了。 “听说你准备考托福?我和李南现在读的那个托福班挺好的,你也来吧。”唐泽年笑着问。 听说?还能听谁说?斯江瞪了前面李南的背影一眼:“你们已经读了好几年了,我怕跟不上你们的进度。” “不会,初中我们读的是新概念,托福也是这学期才开始。对了,我们还有个三个人的小班,一个同学的爸爸请了美领馆的翻译来教口语和英文写作,教得特别好。来吧,机会难得,而且学费也不贵。”唐泽年殷切地邀请。 这个机会斯江还真没法拒绝。 “你们在哪里上课?礼拜几几点钟?学费多少?” 万春街 第129节 —— 大会开得很顺利,九点钟准时结束。九点半就要熄灯睡觉,斯江无比后悔之前没有跟李南她们一起去洗澡,见大家都忙着写内务心得,便独自抱着脸盆再次冲向女浴室。 “斯江!等等我——” 程璎笑着追上斯江,两人相视而笑,疾步下楼。 “太好了,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呢。”斯江松了口气。 前方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十几个男生哗地冲了过来,看见斯江和程璎,集体紧急刹车,靠着墙两边站定让出通道,脸盆和漱口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女士优先,请。” “谢谢。”斯江和程璎笑着朝他们点点头,飞奔出大门。身后传来几声怪叫和谁踩到谁的抱怨声,跟着一片笑声。 “刚刚都是我们班的和四班的。”程璎笑道:“七一和民立考进来的人蛮多,你们班也有不少吧?” “嗯,我们宿舍就有两个七一的,”斯江眯起眼,前方女浴室门口似乎人影幢幢:“咦,不会吧,这么晚还这么多人来洗澡,几班的女生这么高啊……” 程璎笑出声来:“肯定是老唐,之前他带着三个排长找陈老师符营长提议男生轮流晚执勤呢。” “为什么呀?”斯江有点疑惑。 “去年高一军训的时候,不是有男生闯到女浴室去了吗?事情闹得挺大的,幸好不在我们区,”程璎叹了口气,“说是说没看清楚,谁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反正里面洗澡的两个女生最惨,一开学就都转走了。” 走近了一看,的确是唐泽年和另外两个男生,戴着执勤的红袖章,正隔着墙和男浴室里的男生们笑骂着什么,斯江隐约听见了狼嚎的声音。 见到斯江,唐泽年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大声喊道:“李老师好,张老师好!” 斯江和程璎一怔,却听见唐泽年转头大声警告男浴室里的同学:“喂,你们注意点形象啊,女浴室有老师进去了。” 另外两个执勤的男生笑得扶住了墙。 男浴室里静了一瞬,突然传来怪叫:“一排的这位男同学,请不要再唱□□了啊。你是一匹好色的狼我们都知道!” “册那,刚刚明明是你们四排的在唱,还嚎了!” “我们四排在练排歌呢,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隔着一道墙,男浴室里斗起了革命歌曲。斯江和程璎笑得不行。 程璎撞了撞斯江:“喂,唐泽年这么有心,感动伐?” 斯江打开更衣柜的门,佯装自然地说:“嗯,慢点派你代表全连女生感谢他们。” “啧啧啧,装,你继续装。”程璎笑着把马尾绑紧了:“高一嘛,最合适放松一年,大家白相相,侬就覅噶一本正经了。明年高二再开始抓学习照样来得及。错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将来上班了碰不到老唐这儿么好的男生,后悔就来勿及了。” 斯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你和林卓宇就只打算白相一年?” 程璎拧开水龙头,笑着说了句什么,斯江没听清楚也没想再问,她反正肯定不会自作多情到认为唐泽年做这个事是为了她,更不会在高一放松学习,当然也绝不会随便和哪个男生白相相。莲蓬头洒出一蓬冷水,激得斯江打了个寒颤,好在水温马上就升高了。 隔墙又传来了“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突然又有人唱:“摆摆头,摇摇你的手,所有烦恼都在你的脚下溜走。跳跳探戈,跳跳哈嗦不如来跳disco……” “dddddddisco——” “走了走了!快点,你还d!” “我一见你就笑,你那迪迪迪斯科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不用脑——” 水声盖不住笑声,男生的快乐好像更简单些。斯江抹了一脸的水,又有点羡慕了。 —— 斯江和程璎出来的时候,外面却只有唐泽年一个人。 “我先走了,老唐,你加油啊!”程璎溜得比兔子还快。 校园里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路灯一团团晕在地上,在斯江眼里和月亮一样也是模糊的。斯江突然有点紧张,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站定在一圈光晕里,低下头捏了捏脸盆里的毛巾,摆正了漱口杯,飞快地设想了两三种可能,万一他说了什么,她该怎么回答?没答案,一片空白。 唐泽年见斯江耳尖发红,长睫乱颤,局促得脚趾头都在拖鞋外头扭来扭去,一腔心思刹那间千转百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一句友情提醒:“夜里大概会有紧急集合,睡觉前记得把衣服鞋子放放好。” 斯江一怔,抬起头下意识地反应道:“啊?那我干脆穿着军训服睡觉!” 唐泽年笑弯了眼,挥了挥手电筒:“是个好办法。我还要去食堂车棚那里转一圈,再会,明朝会。” 斯江目送着他远去,手电筒的光圈以他修长挺拔的背影为中心上下左右飘忽不定,和她刚才的心一样。深深吸了口气后,斯江迅速向教学楼走去,幸好,幸好自己刚才没说出什么高中三年只想好好读书不想其他的话,十三点兮兮哦。 跨入教学楼大门,斯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唐泽年就自己身后七八步不远处,看到她回头,手电筒又左右上下照了照,似乎还朝她挥了挥手。 斯江快步跑上楼,心跳又快了很多。 凌晨一点半,尖锐的紧急集合口哨声响彻校园。斯江模模糊糊地被李南一把拽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不用换衣服!” “快快快,超过五分钟要扣分的。” 三分钟后,斯江站在队伍里,才发现自己还穿着拖鞋,左右脚还穿反了。 这项评分,二排再次垫底,四排再次夺魁。 稍息后,偷偷金鸡独立企图换正拖鞋的斯江听见前方教官严肃地宣布:“经过商讨,这次评分不计入总成绩,因为四排有一半同学穿着军训运动服睡觉,投机取巧,明天晚上就寝前的内务检查要特别检查这点。” 斯江:“???” 没想到唐泽年你是这种人…… 第212章 景生五点钟起来生火,烧了一锅泡饭,雪里蕻炒了毛豆子,三根细青椒切碎了加三个蛋摊了三张饼。斯江吃不得辣,这个青椒鸡蛋饼她倒爱吃,有时候碰上青椒特别辣也要硬着头皮吃,一口饼配三口水,鼻头嘴唇皮辣得通通红,眼泪鼻涕都下来也不肯放。景生咬着饼伸手翻夜报的时候想到这个,不禁对着报纸角上晕开的一圈油渍笑着摇摇头。陈斯江好吃,陈斯南贪玩,陈斯好合二为一,还真是嫡嫡亲的一家人。 顾东文打着哈欠下楼时,就见景生正打着赤膊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他转头看看大钟,才早上六点半,伸腿一脚踹在景生屁股上:“做撒?斯江军训,侬啊军训?(干什么?斯江军训,你也军训?)” 景生跳下来,矫健地躲开第二脚,顺手扯过旁边毛巾架上的毛巾胡乱撸了两下,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着沾在了额前,他一把捋了上去:“七点钟要踢球,先热热身。” “噶早踢球?(这么早踢球?)” “嗯,早上风凉。”景生套上汗背心问:“为民爷叔今天去伐?他要没空我可以去看摊头,中午给斯江送个眼镜就行,华亭路到学堂,踏脚踏车快得很。” “覅。侬归侬忙。(不用,你归你忙。)”顾东文端了脸盆踢踏着拖鞋下楼,又回上来交待:“你去茂昌拿眼镜,顺便到银行换一百块洋钿零散送来华亭路,再去趟华山医院,找小卢拿两管膏药,她说了好几天,我忘了。” “啥膏药?” “去年你军训不是晒蜕皮了嘛,她给斯江拿了两管药,说是治晒伤的。你让斯江记得用。”拖鞋踢踏着又下了楼,声音倒一句句清清爽爽传了上来。 “男小囡晒蜕皮有什么关系,还非说什么我不上心,没当好爷(爸爸,读音:牙),真是——册那,烦透斯(烦死了)。” “女人就是麻烦,成天婆婆妈妈的。” 景生知道他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也不理会他,径直上楼换球衣球裤。年纪大的人就变得跟小孩似的,非要暗搓搓提醒他卢护士是很关心他的。谁对他好,真好假好,他又不傻,怎么会心里没数。 —— 昌平路胶州路路口的静安区工人体育场,早上六点钟就开放了。足球场是最闹忙的,中学生大学生青年工人还有单位里上班的年轻人中年人,校队厂队单位组织的球队,各种比赛不断。好像只要是男人,没有不喜欢踢足球的。要是说起足球你都搭不上话,大约摸是会被反问一句“侬还是个男宁伐!” 景生到的时候队友们已经差不多到齐了,球场边不少人在压腿高抬腿冲刺来回跑,球门边有人在颠球顶球练习射门。景生和队友们打过招呼,刚拎出钉鞋,面前就笼了一片阴影。 王璐笑着朝他挥挥手:“我表哥他们队里有三个是区少体校的,踢球很厉害,你们今天恐怕要输。” 景生哦了一声,蹲下专心穿鞋。 “对了,顾景生,你那个华师大二附中的朋友的竞赛卷还有吗?方便借给我复印一套吗?” 景生抬起头:“你能复印?” “我拿去我爸单位里复印。你要吗?”王璐笑盈盈地说:“我爸的秘书说她能帮我把卷子上的答案先贴上白纸,这样复印出来的卷子就能直接答题。” “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啊,反正秘书平时也没事的,泡泡茶拿拿报纸记个会议记录,不要太空闲哦。” “那你方便帮我多复印两套吗?纸我自己买。” 王璐的脚尖轻轻踢了景生的钉鞋一下:“喂!干嘛呀,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我缺你几张纸吗?你也不用分得这么清楚吧,是不是还要给我复印费?” 景生有点为难:“复印费多少钱一张?” “戳气色了(讨厌死了),”王璐站起身,“那我也要付给借资料的钱?不理你了,走了。” 走了两步她回过身笑道:“这样吧,踢完球你请我吃冷饮,不许再提钱啊纸的了行不行?” 景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啧啧啧,老顾啊,你真是个木头!”球队队长一屁股坐到景生身边拧开水壶:“王璐这么主动追你,你也不请她去看个电影压个马路什么的?” 景生笑着摇摇头。 “王璐条件这么好你都不喜欢?”队长捶了景生一拳:“册那,那你就赶紧回绝啊,兄弟们才有机会。” “她来借竞赛卷的,你想多了。” “装,你就装,我看你是故意吊着她的,太狡猾了,你不是个好货色啊,流氓!”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过认真地说,你阿妹现在高一了,真的需要多个阿哥保护她。放心啊,你老顾的阿妹,也是我的亲妹妹,等她军训结束,我们叫上王璐和你阿妹一起去看电影,对了,《青春祭》怎么样?是说女知青去云南插队的故事,听说蛮感人的。你不正好就是从云南回来的吗?——喂喂喂,顾景生!老顾!等等我啊——” 球赛果然输了,6:1。景生进了自己队唯一的一个进球,代价是被铲了一脚,右小腿上鲜血淋淋。队友们被压着打了打半场,本来就一肚子郁闷,见景生受伤便爆发了,两边推搡不断差点打了起来,最后答应王璐的冷饮自然也没了。景生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没伤到筋骨,破点皮流点血不是大事,水一冲毛巾一擦就换了鞋和队友们一起去车棚拿脚踏车。 王璐追了上来:“顾景生,你没事吧?要不要去静中心(医院)看看?” “没事。”景生跨上车:“后天早上七点还有一场球,我把卷子带过来给你——踢好球请你吃冷饮。” 王璐一怔,笑开了颜:“嗯,你请我喝冷饮,我请看电影把!请球队所有人一起去,不好意思,今天真是难为情,我表哥他们真不是故意的——” “听者有份啊。”队长带头笑着起哄:“一起一起!老顾,你可不许说不,兄弟们好不容易轮上有人请看电影!” 哄笑声中,景生无奈地点了点头。王璐笑着和大家说再会,她走出车棚转上昌平路,上了一辆黑色皇冠轿车。轿车缓缓开动,车窗被摇了下来,王璐朝大家笑着挥挥手。 车棚里的男生们吹起口哨,揶揄起景生来,又有人说起王璐的家庭背景对景生表示各种羡慕嫉妒哈哈哈。 景生迅速上了车往南京路方向骑去。 —— 华山医院里照旧人山人海,护士休息室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新来的几个实习护士哭丧着脸进来,刚抱怨了两句见到景生,立刻停了下来涨红了脸飞快地跑了出去,很快又故作镇定地跑了回来,喝水的喝水,拿饭盒子的拿饭盒子,不停拿眼瞟景生,也有胆大的小护士笑着问景生来找谁,是不是还在上学在哪个学校上学。景生不自在地应了几句,拿起办公桌上一本医学期刊翻了起来。 好在护士长匆匆进来喝了一声,小姑娘们就撒着娇笑着散开了。不久,卢护士端着饭盒子进来:“来啦?不好意思哦,今天食堂排队的人多。你吃过了吗?” “在华亭路跟爸爸一起吃的面。”景生接过药膏道了谢:“他问你晚上要不要去家里吃饭,夜里吃鳝丝冷面。” 卢护士拉过椅子搁下饭盒:“不了,同事家里有事,我得帮忙顶个夜班。”她又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皮盒子:“我给你爸拿了点维生素,你让他记得吃。” 万春街 第130节 景生伸手接了:“治溃疡的?” “嗯。让他少抽点烟少喝点酒夜里早点睡觉。”卢护士笑道:“我说他不听,你多说说他。” “哦。” 景生站起身:“那我走了。” “路上当心点,脚踏车踏慢点。”卢护士送他出去,一路小护士们对着她挤眉弄眼,她无奈地笑笑。 送走景生,护士长叹了口气:“小顾长得真是害人。” “阿姐阿姐,他是你什么人啊?阿弟?侄子?十七岁还是十八岁啊?哪能噶好看格哟!(怎么这么好看的呀)”小护士们簇拥上来围着卢护士七嘴八舌地问。 卢护士搁下筷子上的油面筋塞肉,大大方方地说:“是我儿子!要叫你们阿姨的,你们别想了啊,好好上班去。一个一个的成天就想着谈朋友,才几岁啊你们,好好专心工作。小吴,今天2号床病人用口咽通气道的,你怎么把吸氧管还放在鼻腔??小朱,17号床病人的留置针是不是你忘记封管了?” 小护士们纷纷认错求饶往外逃。 返身回来的景生尴尬地敲了敲门:“不好意思,我东西忘记拿了。” 卢护士一怔,脸烧了起来,不知道景生有没有听见那句“我儿子”。 景生目不斜视地拿起装眼镜盒的袋子:“我走了。” 卢护士盯着放盒子里油面筋塞肉上的一个洞,片刻后起身追了出去。 “景生——!景生!” 在医院大门口,卢护士追上了景生。 “景生,刚刚,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卢护士很羞愧,几乎无地自容。她并没有要占那个位置的意思,也明白永远占不了,她只是偶尔会奢望一下自己能有一个景生这样的孩子。 “没事。”景生犹豫了一下:“你还是和爸去领个证吧。” 太阳很大,晒得人发晕。卢护士站在原地半晌,才脚下发软地往回走,她应该说声谢谢的。 —— 被太阳晒得七荤八素的斯江中饭都不想吃,一遍遍重复枯燥的站军姿走正步对她来说还好,但真的太晒太热了,短短一上午嘴唇就脱了皮,脸上红得像发高烧似的,喝蒸馏水的时候任由冷水喷到脸上,能感觉到所有的细胞一激灵后拼命开始吸水,完了更疼。 景生把眼镜盒和膏药递给斯江:“你流了汗别用手去擦,记得用手帕,稍息休整的时候压掉汗就行。你是不是拿手擦了?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难看死了。” “嗯。”斯江接过药膏,却没像往常一样回嘴,只盯着他看,带着探究和犹疑的神情。 “干嘛?我脸上有东西?”景生摸了摸自己的脸。 斯江低头挤出点药膏直接往脸上抹:“没——就我那个小学同学周嘉明,阿哥记得伐?现在和我同班,真巧。” “哦。”景生挑了挑眉,已经跨上脚踏车的一条长腿踮了踮地面。 “他前几天来家里找我,你怎么没跟我说啊?”斯江佯装不在意地看向校门外的悬铃木,树叶郁郁葱葱,蝉唱声声,唱得她心里有点不上不下。 景生拎着车龙头把脚踏车调了个头:“忘了。” 斯江拽住车后座:“那他以前还给我写过几封信,我怎么一封也没收到?家里的信、报纸和牛奶一直是你去拿的——” 景生回过头:“第一封信我放台子上,你姆妈直接拆了。” “啊?!”斯江一懵,吓得额头上冒出一层汗。 “后来嬢嬢说了,要是他再写信来就让我收起来别拿给你。”景生直接略去了当时顾西美气得要冲去周家骂周嘉明那一段。毕竟日记本事件后,斯江对她明显疏远了很多。顾东文当时笑着说一家有女百家求是正常的事,不要弄得太难看,大人越管得紧,小孩子越是不服气要对着干,本来没有的事反而容易变成有。 斯江镇定下来,后怕没了,只剩下愤怒和难以置信:“凭什么啊?阿哥你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那是写给我的信,谁也没权利拆,更没权利没收!” 景生索性下了车:“没有没收,先放着,你妈说等你考上大学了再给你。” “这还不叫没收?不管是谁的信写了什么,都是我的呀,你们有什么资格做这种决定?” 景生默然了片刻:“你姆妈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为了我好!我用不着这种好。你们简直、简直是克格勃,特务!无耻!你当我是犯人吗?!”斯江涨红了脸吼道:“都两三年了,你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跟你这么要好,你就知道听我姆妈的话,你想过我会怎么想吗?我不是三岁小孩子,用不着你们替我着想!那是我的信,我的信!你真是——” 景生抬起眼,静静地看着斯江。除了第一封信,他一共截下两封,都是周嘉明的,他没拆开过,前年国庆节他明确跟周嘉明说了,斯江姆妈不喜欢他写信给斯江,有什么事当面说。后来这件事他几乎没想起来过。 斯江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很耻辱,不被姆妈信任这件事她已经遭遇过无数次了,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原来没有,她还是会难过。每次考完试,考得好会被问最高分多少感叹差距还很大,考得不好被问到底在想什么脑子要拎拎清爽,直升考通过了被说成侥幸运气好,每次电话里都会旁敲侧击不许看闲书少跟同学们出去玩。但让斯江更难受的却是被景生背叛的感觉,她一直觉得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就是景生,他们不只是兄妹是同学还是最亲密无间的朋友、战友。她连想过自杀这种事都跟他说过,他们有很多只有彼此才知道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在姆妈和她之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姆妈那边,把她留在了世界的另一端,这一端,只有她一个人。 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滑过刚刚涂过药膏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疼。斯江一言不发地松开脚踏车,扭头跑向远处的女厕所。 她再也没有说:“阿哥真戳气(讨厌)。”也没有说:“勿睬侬了(不理你了)”。 景生目送着她的背影。午后的蝉声大鸣大放,他却什么都没听见。 第213章 两周军训一晃而过,最后一天打靶考试在天马山军营,不巧下起了毛毛雨,考试在室外,草地的尽头竖着一整排靶子,二十个人一排,十枪打完,退下来换人。 “嗷嗷嗷,这么远哪里看得清啊!”李南盘膝坐在地上低声惨叫。 曾昕也哀叹着:“要命,我估计会打到别人靶子上,救命,及格就行及格就行啊。” 平时咋咋呼呼的张乐怡倒很镇定地在闭目养神,斯江眯起眼仔细看前方,右肩上打靶练习被后坐力弄出来的淤青隐隐作痛。 “喂,你们两个怎么这么胸有成竹啊?” 张乐怡睁开眼:“我有保底,所以心里不慌。” 斯江都不禁侧目:“保底?” “0。”张乐怡坚定不移地挺起胸膛看向前方:“我的保底就是0环,所以打出一环就赚到。哈哈哈。” 周围响起一片轻笑声,可以,开心果你不愧是开心果。 “这世界上分为两种人。”斯江叹了口气。 “哪两种?”曾昕好奇地问。 “男人,女人。”张乐怡抢答。 “你这个不对,还有不男不女的人呢。”李南诡笑道。 “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斯江笑着朝张乐怡抬了抬下巴:“你们说她这到底算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 李南和曾昕都笑得不行。林教官吹响口哨:“二排一班准备!起立——” 斯江赶紧托着步枪爬起来。 “各就位——” 绿油油的草地偏偏在前面二十公分处戛然而止,听到一声令下,斯江毫不犹豫地扑倒在泥地里,先掏出眼镜戴上,祈求速战速决赶紧打完十发子弹,免得眼镜被雨水糊得啥也看不到,再从另一边口袋里掏出手帕叠好垫在肩窝里,这才架好步枪,认真瞄准前方。 晕!哪个才是她的靶子?看起来起码有三个都和她一条直线。 头皮发麻的斯江瞄了瞄左右两边,更晕了,好像只有她遇到这个辨识靶子的困难?刚才叫得很凶的曾昕和李南现在都很老神在在似的。阿哥到底怎么打出一百环满分成绩的,简直不是人。哼,一百环了不起吗……斯江甩了甩头,把景生甩出自己脑海,惨,眼镜这么快就开始模糊了。 三点一线,有意识瞄准无意识射击,管他呢,上吧,英雄特耐尔一定要实现! 打靶结束,一百八十个泥人坐在军用卡车后斗里,唱着名副其实的《打靶归来》回到学校,准备晚上的军训汇报。 斯江对打靶成绩已经不抱期望了,反正及格不及格都不影响她上高一。在这方面,她觉得自己是当乐观时就乐观。但是明天回到家该怎么面对景生,是当做什么也发生过呢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再也不理睬他,斯江一直没想过甚至一直避免去想这个问题,在这方面,她又变成了悲观主义者。 第二天军训汇报成绩公布,二排竟然没有垫底,拿了全连第二名,高老师的白板面孔上难得流露出一丝笑意,点名表扬了写总结报告的郁平和斯江。同学们拿着通讯录到处找教官签名留通信地址,斯江早早地回教室把盥洗用品衣服鞋子全部收拾好,行军床也叠好了。家长们陆陆续续进来,教室里闹哄哄的,半个钟头后才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还没回来的李南的行军床孤零零地横在教室当中。斯江到窗口张望了好几次,觉得景生肯定不会来接自己了。 “陈斯江。” “周嘉明?”斯江有点诧异。 “我家的黄鱼车很空的,”周嘉明有点紧张地捏紧了手里的网袋,“要不要我爸顺路把你的行李车回去?” 顺路?他家沿着愚园路一路向西,万春街要沿着万航渡路一路向北,怎么会顺路。斯江笑着摇摇头:“我哥要来接我的,不用了,谢谢你。” “哦,那好吧,开学见。”周嘉明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架,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我爸这次进了一点日本的涂改液,特别好用,开学了我带两瓶给你试试,改错字什么都很方便。” “你收钱我就要。”斯江笑道。 “好的,给你打折。” “斯江——斯江。”肖为民三步并两步地冲进教室,喘着气喊道:“对勿起对勿起,今朝等老杨只黄鱼车等了交关辰光——格是侬同学?(对不起对不起,今天等老杨的三轮车等了很长时间,这是你同学?)” 周嘉明在肖为民警惕的眼神下和斯江说了再会。 “景生去杭州工厂里跟单了。”肖为民跨上黄鱼车,挥了挥肩膀上的毛巾,乐呵呵地看着斯江跨进斗里坐定:“你舅舅让我骑他的脚踏车来接你,要命了,噶许多么子,脚踏车哪能来噻啊(这么多东西,脚踏车怎么行啊)!坐稳了伐?” 愚园路上悬铃木的树叶在马路当中交接,遮天蔽日,黄鱼车平稳缓慢地前行,微风拂来,斯江若有所失。 “这次你姨娘寄来的新款风衣绝对卖爆的,”肖为民兴致勃勃地回头看了看斯江:“侬身上格条点点裙,一夏天卖出去七百条!嗨,南红姐的眼光,真是没闲话港!(真是没话说)到底是香港新款。” “这是日本的款式,不叫点点裙,叫百褶裙。”斯江提到这个也很骄傲:“我们学校就七八个女同学都有这条裙子呢,好像都是在我们家买的。” “嗐,你八月份没来摊头上,你不知道,看到我们这条裙子卖得好,前头做衬衫的老黄,太覅面皮(不要脸)!特为叫他老婆来买了一条去剥样,卖十二块一条,比我们便宜六块洋钿,料作根本不一样,一看就是便宜货色,呸!要不然阿拉好卖一千多条!”肖为民愤愤然地揪响了黄鱼车的铃铛,转上了万航渡路。 “就晓得抄阿拉!册那xxxx——”肖为民一连串沪骂后才想起来后头坐的是斯文秀气的小姑娘,不是景生,尴尬地住了嘴。 斯江倒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大姨娘一点也不在意还说反正这些款式也是她从杂志上抄下来的。小舅舅信里说过跟风模仿的人越多越好,市场就认定了你才是标准,创造标准的人就永远能得到最多的利润,并且因为被模仿不得不继续创新。 “爷叔辛苦了呀,你瘦了好多。”斯江留意到肖为民弯腰蹬车时老头衫下头突出来的背骨:“相亲这么辛苦吗?”她听舅舅说起过,上两个月为民爷叔忙着相亲请了七八天的假。 肖为民尴尬地笑了笑:“嗯嗯,唉,相亲——是不容易。” 斯江思绪却渐渐飘远了。 回到万春街,顾阿婆正在厨房里忙碌,斯好不知道去谁家白相(玩)了。斯江刚把行李安顿好,就见外婆跟了上来,从席子下掏出三封信来:“喏,景生说这是你的信,让我记得给你。” 斯江接过信,信封正中端端正正地写着“陈斯江收”,下面老老实实写着寄件人的详细地址和周嘉明寄的字样。一封已经被撕开了,斯江对着撕开的口子看了良久,摸了摸那粗暴的截面,想像着姆妈当时的心情,她轻轻地拿出信,里面薄薄两张信纸果然也跟着信封被撕掉了一小条,那被撕裂的一小条从空信封里悄声无息地掉了出来,飘到了地板上,像被折断的翅膀。 斯江弯腰捡起来,把信纸拼好看了一遍,的确如周嘉明所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暧昧的话,如果硬要挑错,可能是末尾那句:“请推荐几本你平时在读的小说给我,谢谢。”如果她当时收到信,应该会回信。 “顾景生——阿婆侬好,请问顾景生在家吗?” 斯江刚要拆开另两封信,却听见楼下有人在喊景生的名字,声音听起来还很熟悉,从窗口探头出去一看,楼下穿蓝底白点百褶裙的女生正好也抬起头来。 王璐笑着朝斯江挥手:“阿妹侬好呀,长久勿见。(妹妹你好,好久不见)” 斯江只好也勉强笑了笑。 —— 景生是第一次来杭州,工厂的车间主任举着大牌子在火车站门口接他,见到他了连问了三遍:“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 “你好,我是顾景生,我爸是顾东文,我嬢嬢是顾南红,之前和你们汪厂长通过电话。我家电话是2xxxxx,地址是上海市静安区万春街六十三弄xx支弄xx号。”景生掏出居委会开具的介绍信证明自己的身份。 车间主任小汪是厂长老汪的亲侄子,核实过景生身份无误,心里埋怨自家大伯肯定没把这批货出的问题提前说清楚,现在来了个高中生,哪里派得上用场,只能好吃好喝供上几天打发他回去,另行再和顾小姐拍电报打电话想办法了。 厂里特地派了新买的丰田小霸王面包车来接景生。景生上了车就留意到小汪主任心不在焉愁眉不展,心里就有种隐隐的不好的预感,到了工厂,果然好事不准坏事准。 万春街 第131节 第214章 南红这批秋装里有一款茶色卡其布风衣,下了五千件的单,预备三千件出口回香港,两千件放在华亭路卖。 这是南红第一次下这么大数量的订单,胆大有官做,凭借的底气一来是华亭路摊位开了十个月,回笼的资金很可观;二来她在香港女人街采取了先看照片再下订单的方式,像卖楼花似的卖“衣花”。 一件风衣到香港的成本是十六块人民币,相当于四十块港币,她按六十块港币批发,先收一半定金。客户如果不相信样衣,非要等货到了再批发也行,两件起批,八十港币一件。这款风衣呢,和五月新开业的铜锣湾崇光百货里的日本进口货几乎一模一样,橱窗里模特穿着的标价一千六百多港币,就算是中环上班的香港女郎,月入五六千也未必都舍得买,她们又不屑于光顾女人街,因而小小精品店里两三百块钱的同款不愁卖不出去。一个月不到,南红竟然七七八八收了两千件的定金,足足六万块港币落袋。 赵彦鸿把这笔货款跟着方家的大头从香港带回汕头,按惯例在方老板面前走个明路。方老板照旧看一看样衣和账单,挥挥手随他们折腾,少不得夸上南红几句。 方老板早几年就在香港盘下了两家成衣厂,为的是把见不得光的钱走一遍帐好见光,但正经生意才长久,他当然也是想好好做的,只可惜请的香港厂长和经理一直没能把生意做起来,半死不活地每年还要往里贴不少钱。 南红一家去了香港后,方老板让南红去管工厂,南红坚决不肯,只愿意接手女人街的档口帮工厂出点货。她做了半年后画了一批图纸给方老板,又过了半年,两家成衣厂把设计师辞了,专盯着南红剥削。方老板也不提工资奖金,把档口租给南红,让她用现成的渠道自负盈亏,只象征性地收了几百块租金。南红去年忙到档口也没时间管,又另外请了个上海新到香港的小姑娘看摊。 年终方老板一看报表,乐了,人和人才差别太大,直接给南红包了个五万块港币的大红包。南红这次倒没客气,大大方方收了,算一算一家工厂一个月也不过才付她两千块港币的工资,和车间工人一个价,她还要给来帮忙的上海小姑娘开工资呢。 后来顾东文要开摊,南红把以前国内几家工厂和老单位的关系重新联系上,没想到华亭路卖得那么好,于是又燃起了做自己牌子服装的心思,她也没瞒着方老板,图纸样衣统统给工厂一套,至于工厂做不做她不管。方老板只要她人不走就行,交待下去又给了南红不少方便,也算宾主尽欢。 方老板夸完南红,见赵彦鸿抱着微不足道的六万块港币一脸警惕地往外走,觉得实在好笑,随口问了句他要干什么去,听他说准备去找人换钱再汇款到上海,招招手让自己的保镖刚仔替赵彦鸿去换钱。赵彦鸿多坐了半个钟头,接过钱袋子一数,吓了一跳,赶紧跟方老板说不对,时下一块钱港币能换四毛钱人民币,手里六万港币却换回了四万八千块人民币回来,足足多了一倍。方老板伸出手指点点他摇头笑说老赵就是老实。方家有自家经营的外汇黑市,一块钱港币坐着船回来,就能变成八毛钱人民币,有的是人要。每年光这么来去倒腾,多养十家工厂都是毛毛雨。 赵彦鸿被刚哥推出去,心惊肉跳地到邮局给南红打国际长途,又怕被人听到举报,语焉不详地用上海话嘀咕了半天。南红早就心里有数,只让他别声张,只管给顾东文汇两万四的货款,另外一半去存张定期,万一出了事,该退的还得退。方家的浑水他们已经淌了,想要清清白白走也要看方老板点不点头,至少赵彦鸿是怎么也走不脱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风衣的面料是南红托以前棉纺厂的领导内部搞定的,按库存积压品极便宜地出厂,但是得整批拿,算下来足足能做五千件,有了香港这两千件的定金打底,南红心一横,索性下了五千件的订单。七月底下的单,签合同的时候考虑到这款风衣配片复杂,便约定了九月五号交货,时间十分宽裕。 光八月上旬,肖为民就跑了三次杭州,毕竟这是南红时装最大的一单,送面料验面料盯版,按加工流程分批结账,全是要紧的事,他每次回来也都说很顺利。上星期顾东文接到老汪厂长的三四通电话,一定要请他去杭州玩,热情得很。东文疑心是不是这批货出了问题,两头一问,肖为民和王厂长都笑呵呵说一切正常。最后景生自动请缨跑一趟,想着眼见为实,也看看这单到底顺利与否。 景生进了厂,才知道这批面料洗涤后发生了比较严重的色差问题,而这个款式配片要求比较高,硬上机,每件都会出现好几处色差。肖为民其实八月头就知道了这个岔子,偏偏小汪主任是事故负责人,他和亲大伯老汪厂长一合计,私下塞给肖为民两百块钱,请他帮帮忙先别说,工厂赶紧重新采购面料,赶一赶绝对来得及,最多是这笔活不挣钱。肖为民拿人的手短,又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应了下来。不想南红这个面料市面上还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拖了又拖,越拖越急越抱着“明天肯定能找到”的期望,眼看合同约定的交货期怎么也交不出货了,老汪厂长这才想着先把顾东文“请”过来,面当面喝着酒总能好商量,却想不到来的是景生。 “其实月初我们厂里的人就在到处找这个棉涤维弹卡其布,唉,没想到实在弄不到一样的,七八个人到处找,连广东都去了,真的。”老汪厂长因为侄子一念之差搞成这样,面对景生是真羞愧真焦急:“前天我总算找到一家厂愿意帮忙定做一批,但是小顾啊——你大概不懂,我跟你解释一下啊,这个面料呢,经线用的是棉纱,纬线要用涤纶包沙,织造好了还要烧毛预缩定型染色,最快最快也要二十天出来,等我拿到再怎么赶工,裁剪两天,缝制六天,后整理两天,至少要到十月头上才能发货,比原来要晚二十多天——” “所以想跟你爸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通融通融,面料钱肯定是我们厂里出,这个合同上的违约金能不能——”老汪厂长五十多岁了,对着十七岁的小年轻低声下气,老脸通通红。 景生的确不懂面料和工艺的事,该怎么处理他也没数,但他立刻觉得不对劲的却是另一件事,张口就问:“现在厂里一共结了多少货款了?” 老汪厂长连连摆手:“面料一出事就停了,我们只收了第一批百分之二十的款,一万二。” 景生心里又有了个不好的预感,钱的事他倒是常听上几耳朵,从下单开始肖为民陆续领了四万八,只要验品检验货结束就付最后一笔尾款。工厂如果只收到一万二,那么肖为民手里就捏着三万六。景生一贯认为人性本恶,经不起考验,看完财务送来的收据底单马上给万春街打电话。 ——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斯江吓了一跳,东看西看才发现沙发边上多了一门电话。 “你家电话装好啦?”王璐搁下玻璃杯笑吟吟跟了过来:“太好了,今天回去我要表扬我爸。你家电话号码是多少?” 斯江疑惑地拎起听筒,把电话机上拨号圆盘上方贴着的六位数指给王璐看。 “喂?” 景生不意是斯江接的电话:“——你回家了?谁去接你的?” “为民爷叔。” “我爸在家吗?” “不在。” 景生想了想,却听斯江略带嘲讽地说:“不过你的好朋友王璐班长在,你等一下。” 好朋友这三个字当然是重音,还略停顿了一下。 “顾景生,”王璐接过话筒,笑着对斯江点点头表示谢谢,手指绕着崭新的电话线身体不经意地侧了侧,“我跟你说有条子好办事吧?电话这不就放号装上了吗?嗳,那你今天不去踢球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告诉我———” 不等景生回答,她自己笑得摇了两摇又转向了另一边:“啊呀我戆忒了,我家电话号码换过后还没给过你。啊,你找阿妹听电话?好的好的。” 斯江抱着手臂坐在沙发上正一肚子冷笑,呵呵,担心她早恋?他自己和“好朋友”分享赵佑宁的卷子,一起吃冷饮看电影逛福州路,连外滩情人墙都去过了,还好意思没收她的信,完全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卑鄙无耻! 王璐的笑容戳得斯江眼睛疼,她不情不愿地接回话筒:“有什么事吗?没事挂了。” 不但有事,还是大事,十万火急。斯江挂了电话急匆匆下楼去拿脚踏车。王璐追了下来,硬拉着斯江去弄堂口坐她爸单位的小汽车。斯江毫不犹豫地对顾阿婆编了个理由,跟着王璐往外跑。 景生挂了电话,再直接给香港的南红打电话问这批货该怎么办。 南红在棉纺厂几十年不是白干的,几分钟心里就盘了一笔账,让景生别急,隔半个钟头她再打电话回去。转头她立刻去找成衣厂的经理。 这款风衣的样衣就是在方氏制衣厂里做的,面料商也是她找的本埠厂家,只是工厂出口订单太满挤不进这单,销售部把设计图照片和报价传真给日本和意大利美国的几个大客户,顺利地签了三万件的单子,交货期是明年二月。偏巧厂长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一收到客户订金就早早把面料采购了进来以防万一。当下最好能借厂里的面料给杭州应急,要是方老板肯点头,一船面料运回汕头走不走海关都是一两天的事,汽车一天能到杭州,工厂赶一赶十号就能交货。晚个四五天交货她有信心搞得定熟客,要晚一个月,不只是退钱的问题,顾南红的招牌会垮。 景生心急如焚地等了好一会儿,半个钟头后,却是顾东文的电话先来了。 “肖为民把货款丢了。”顾东文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痛哭流涕的肖为民,强忍着怒火告诉景生。 斯江脑子里还嗡嗡的,为民爷叔吸毒了?展览会上看过的宣传资料猛然变成身边的现实,实在令人无法接受。 第215章 “阿哥!东东哥!”肖为民咚咚咚地磕头,额头红肿了一片:“对勿起,对勿起,我该死,我怎么还不死——” 转而又涕泪交加地哭道:“我也没办法啊,我也是被骗的,上了瘾头实在熬不住,我知道要出事的,管不住,我管不住手脚,阿哥,你剁掉我手指头好伐?左手右手,随便侬,阿哥啊,求求侬帮帮我!给我一条活路吧。” 顾东文让景生先听南红的安排,搁下电话盯着肖为民沉默了良久。他是看着他长大的,是个可怜孩子,人不坏,怎么会突然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他想不出来。赌和毒这两样只要沾上,人就算完了。 去年在景洪,凌队说起不少版纳缉毒大队的事,这个82年才成立的全国首个专业禁毒队伍,全是年轻小伙子,天天和亡命之徒们打交道,第一个牺牲的战友只有25岁,被毒贩用铜炮枪打伤了肚子,没跑出去被乱棍打死了。缉毒警拿的工资还不如农场割胶工人,队里没有国外那种先进的试纸,只能靠观嗅尝以身试毒。队里配备上长江750三轮摩托时,毒贩们开上了吉普车。缉毒警装备上79式冲锋枪时,毒贩们已经用上□□和凯夫拉避弹衣,就是拿命在博,也没人觉得自己多高尚多了不起,就是得干下去,干了就丢不下手。当时景生听得热血澎湃热泪盈眶,凌队还拍着景生的肩膀让他将来回云南干缉毒警,被顾东文捶了好几拳。 “咦,为民你这是干什么?!”顾阿婆端着菜进来,吓了一跳。斯江赶紧上前接过碗盘。 “起来起来,你先起来说话,老大,你怎么回事,你跑回来,摊头上没人了怎么办?算了算了,关半天也不要紧的,”顾阿婆让斯江下楼端汤,伸手把肖为民拉了起来,“好了,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要这幅样子,头上怎么回事?嗐!真是不像话。来来来,既然人都在,就先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为民啊,来,帮我把筷子调羹摆上。你最近实在太瘦了,是不是太辛苦了?一天到晚地跑来跑去,钱是赚不光的,还是要歇一歇。你那个新处的对象好伐?打算结婚了伐?身体要养好晓得伐,不然你阿爹要不放心的哦。”顾阿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跑到窗口探出头去喊:“陈斯好——斯好——宝宝,回来切中饭了啊。” 话音刚落,陈斯好的大头就出现在弄堂口。 “外婆——吾回来了!”再怎么玩从不耽误饭点,陈斯好在这上面比斯南优秀。 一顿饭亏得有顾阿婆和陈斯好祖孙俩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肖为民扒完一碗饭,丢下筷子,跑出去蹲在楼道里又嚎了起来,楼梯木栏杆被他撞得嘭嘭响。 “怎么回事了?”顾阿婆咋舌:“女朋友不要他了?” 斯好想出去偷看几眼,被斯江拉进房间里逼着他午睡。他哪里肯睡,叽叽歪歪地和斯江闹。 —— 外头渐渐安静下来。斯好不情不愿地趴在凉席上玩小汽车,斯江站在大衣柜边上侧耳倾听。 “怎么沾上的?” “我跟小孙去舞厅跳舞,她认的一个阿哥送了包香烟给我,没想到——” “啪”的一记耳光声吓了斯江一跳。 顾东文压着嗓子问:“上次你给了景生一根烟?!有没有?” “没,没!阿哥,我怎么敢!我要那么干了我还是个人吗。当时是景生问我香烟到底啥味道你一天要抽一包,我才给了他一根硬牡丹,他就闻了闻——”肖为民红着眼辩解:“阿哥,我要是个黑心的,肯定也先拉你下水是不是?”他这句话一出口,就见顾东文眼神要杀人,赶紧反手抽了自己两耳光。 斯江捂住怦怦乱跳的心,越想越后怕。 “多久了?” “半年。” “其他的货款呢?” “都给厂里了,阿哥你信我,真的,我也不想的!”肖为民哽咽着说道:“我用的都是自己的钱,实在没钱找阿毛他们借了点,我怎么敢动货款!那三笔钱是被他们抢走的,我打不过他们,我没用。小孙说等他们进了货出了手,会连本带利还我五万,她保证了,她说等这笔钱到手就跟我结婚,跟我一起戒毒然后好好过日子,真的,阿哥,她说好月底还的,就差两天了,两天!阿哥——.” 他撩起汗衫给顾东文看,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大片的淤青,背上还有棍棒的痕迹。 “走,先去派出所找警察。” “不不不,阿哥,不能去,我求求你,警察会把我捉进去的,他们说我现在和他们一样也是出货的人了,抓着就是死,阿哥,我不想死,你帮帮我,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一分钱工资不要,他们要是不还钱,我赔,我赔给你。三万六,你给我三十年,三十年我肯定还得上,三十年不行五十年——阿哥,你给条活路我。” 顾东文揪住他的衣领晃了晃:“册那,你活得到三十年吗?你这幅鬼样子自己照照镜子!三年你都活不到!” “我想活的,阿哥,你把我绑在亭子间里,我肯定能戒掉。我真的想重新做个人,不然我早跑了,阿哥,求求你,你相信我啊。”肖为民抱住顾东文的大腿。 斯江默默算了算,她一年省吃俭用能存下七十几块,三万六千块是个什么概念,无法想象,但这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要是景生在,肯定会动手的吧。想到景生在工厂里焦头烂额的情形,周嘉明的信和王璐的炫耀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了,她吸了口气,从大床下头拖出黑色旧皮箱。 “阿姐,你干嘛啊?”陈斯好跳下床来。 “没事,你睡你的觉去。” “阿姐,我肚皮痛!痛色了。”陈斯好抱着肚子趴在床沿上哼唧,拿眼觑斯江:“阿姐,你过来。” 斯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这次不说眉毛痛了?” “真的真的痛!”斯好滚下脚踏,扑在打开的箱子里头。 “你干嘛啊陈斯好!走开。”斯江掰开他这坨胖肉,把下面的杏花楼月饼盒子拿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她今年也只存下来五十几块钱,都交给阿舅才对。 斯好麻利地滚去一旁,怯生生地瞄着斯江。 盒子里空荡荡的,一毛钱都没有。 斯江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愤然扭头看向阿弟:“陈斯好?你偷了我的钱?!” 陈斯好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拿的。我没偷。” “那是我的钱,你不跟我说就拿,就是偷,你竟然敢偷钱?!”斯江丢下月饼盒子,恶向胆边生,揪住斯好啪啪啪三巴掌甩在他屁股上。 陈斯好“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我没偷没偷,我不是小偷,阿姐的就是我的,你不也吃我的绿豆糕嘛?你也没跟我说!” 斯江丢下他,抱着空的月饼盒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斯好竟然会偷钱,天塌了,她这个阿姐怎么当的呀! 在顾东文的审问下,陈斯好抽抽哒哒地招供,弄堂里小旁友们起哄轮流请客,大白兔奶糖盐津枣饼干糕点之类的不稀奇,能拿出钱来去烟纸店请客棒冰雪糕水果糖的才算模子(老大)。有人说斯好爷娘都不在身边,肯定没钱,只能厚脸皮吃白食,他一气之下夸了海口,说要请大家吃生煎馒头小馄饨。他的压岁钱都交给了斯江,那斯江的钱当然也是他的钱,所以他就偷偷拿去请客了,当时急匆匆地一把抓进口袋里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钱,十几个小朋友吃好馄饨生煎居然还剩下很多钱,于是他很大方地连请了三天,现在万春街的萝卜头们都改口叫他老大了。 顾阿婆气得呀,高高举起鸡毛掸子,看着小胖子泪涟涟的委屈模样,硬是抽不下去。顾东文抢过来,压下陈斯好,唰唰唰抽了五六下。 陈斯好在他腿上哭得声嘶力竭,陈斯江在屋里抱着月饼盒哭得伤心欲绝,门外头的肖为民还在撞墙明志。总之是一塌糊涂。 —— 顾东文先去找了周善礼,再由周善礼出面联系了市局,第二天就把肖为民和他女朋友小孙都控制了起来,一条从金三角到版纳再进入内陆的毒品贩卖路线露出了端倪,为了不打草惊蛇,肖为民还是继续往返在万春街和华亭路之间,小孙九月初拿了局里给的五千块人民币去找她阿哥,问还能不能入伙出货。虾勾出蟹,小鱼引出大鱼,顺藤摸瓜,九月中,版纳缉毒大队连同民警缴获了大量鸦片和海洛因,全自动步枪冲锋枪和子弹若干,抓获了十多名毒贩。 香港的面料是赵彦鸿九月初亲自押车送去杭州的,收验面料的时候顾东文在工厂和他见了一面。顾东文抽完半包烟劝他们回上海,赵彦鸿笑着摇摇头。 “南红说了,挣到一百万才有脸回来。” “放屁,钞票是挣不完的。”顾东文啐了他一口:“她现在一年也顶十个万元户了,还不够风光?上海是自家的窝,兄弟姊妹爷娘亲眷,再穷再不发达,也好过在香港当黑户,还有十二年,香港就回归了,你们干什么?让阿大他们三个一直当黑户?” 赵彦鸿低头沉默了片刻:“阿哥,我们老板想得周到,落脚的时候就搞了证明,把我们算成80年9月到香港的,按抵垒政策能拿香港身份,已经排了半年队。现在阿大他们在学堂里也蛮好的——” 此一时,彼一时。顾东文抬头看看青天白日,太阳太大,刺得他眼睛发胀。 万春街 第132节 赵彦鸿平平稳稳的声音还在解释,香港最多的就是广东人潮州人和上海人,上海话在香港还挺管用。阿大他们在学堂里称王称霸,因为香港的小孩大多很瘦小,广东人嘛,个子都不高。老板把他和南红当自己人,南红做自家的私活老板还肯给方便,逢年过节发大红包,还请他们去山上大别墅里吃饭。 当然,他们没去老板的大别墅吃饭,他们一家五口挤在靠近学堂附近的鸽子笼里,十二个平方米放了两套高低床,窗都没有一扇,阿大他们刚进学堂时什么都听不懂,三个胖大小子夜里回到笼子里就哭着说游都要游回黄浦江,这些已经熬过去了的艰辛不值一提。赵彦鸿又笑着说今年他们搬了新家,住在二十几层高楼上面,邻居都是体面人,等挣到大钱了,南红说要在香港买自己的房子,买私房,买下来就永远是自己的了,能留给儿子孙子重孙子,一千年都不变,谁也不能来占他们的房,英国女王都不行。 “香港楼房前几年跌得亲娘都不认识了,好多人跳楼呢,方老板说今年开始又要涨了,让我们趁着房价低赶紧买。”赵彦鸿呵呵笑。方老板还说能借钱给他们,他们那里敢借。 “香港一套房子要几钿?”顾东文问。 这个南红不知道算过多少次了,赵彦鸿怕吓到顾东文,思忖了一下才说:“家里有三个光榔头,将来要结婚的话,不好买得太小,一百个平方米呢有四间房,就够用了,今年买的话八千块港币一个平方米,就是八十万港币,三十几万人民币就够了,等我们拿到身份,还可以找银行贷款买,慢慢还钱给银行就行。” 顾东文把烟掐了:“现在一台桑塔纳也要二十几万,不如买房子。你们自己的日子自己定,不回来就不回来,日子过好就行,不要硬撑知道吗?但是跟银行借钱不好,北武说过,银行贷款利息高。你们还差多少钱我和北武支援一把,以后你们慢慢还给我们一样的。” 赵彦鸿挠挠头,顾东文开饭店挣的那点钱当初也全都给南红了,要再敢拿大舅子的钱,他回去能被南红一剪子阉了。两个大男人推来让去,差点吵了起来。最后老汪厂长小汪经历急吼吼地来拉架,保证工厂日夜加班赶工,尽快交货。 顾东文目送赵彦鸿上了大卡车轰轰轰地远去,轻轻喟叹了一声。 第216章 高中生活的第一个月,斯江有点心不在焉,上课的时候经常走神,笔记都记不全。物理第一次测验,红彤彤的56分挂在名字边上时,她还庆幸比自己预料的分数多了不少,毕竟看到卷子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脑子出问题了,除了填空题里的一部分,其他全不会,字认识她,她也认识字,但就是不会,完全不懂。 “老王上课到底在讲些什么呀?”曾昕哭丧着脸抄周嘉明的物理笔记:“我完全听不懂!” 斯江托腮看向窗外,沉沉地叹了口气:“你也不懂?我也听不懂。预习真的一点用也没有。”其实物理书她已经预习了一大半了,只是没做赵佑宁给的卷子,现在的卷子都是王璐帮忙复印的,每周日的下午,景生都会把卷子整整齐齐放在餐桌上,第一次他还很生气地问她为什么不做卷子,斯江冷言冷语地回了一句不想做,他就不吭声了,下一次照旧整整齐齐放好,再原封不动收走。斯江默默数了数,她和景生已经三天没说话了。不过他肯定无所谓,反正现在星期天早上有人会去看他踢足球,替他印卷子,他会请人吃冷饮吃小吃。学校里都传开了,高二(3)班的顾景生和王璐在谈朋友。他们一个是班长兼团委书记,一个是校队运动员干将国家一级运动员,没人管。 考了62分的老同桌李南推了斯江一把,幽幽地回头看了看后座上的物理课代表周嘉明:“全班会不会只有课代表一个人听得懂?这个卷子他都考91分,他绝对不是人!” 比斯江还少三分的张乐怡拍拍物理书,在太阳下头伸了个懒腰:“烦死了,一句都不讲书本里的东西,发书给我们干什么呢,考的也全都不是书上的,我复习到半夜一点钟屁用都没有。” 班里的同学们基本上都如丧考妣,一小群一小群地聚在一起抱怨物理老师。班级平均分只有47分,年级垫底,虽然年级平均分也只有52分,但老王摸着头顶的地中海一副全在他意料之中的模样,想想就让人很气很冤。 最后一堂课是金工课,又要去做小铁锤,斯江恹恹地收拾好书包,刚要起身却被身后周嘉明戳了戳。 “陈斯江,你那个兴趣课选了哪两个?” “越剧和烹饪。” “这么巧,我也是选的这两门。”周嘉明脸上露出抑不住的笑意。 斯江眨了眨眼:“哦,真巧。”巧什么,选课表是从前往后传的,他难道没看她选了什么? “走了走了,再不走,迟到了当心被锤。”李南瞪了周嘉明一眼,拖着斯江往外跑。 张乐怡一路哈哈地笑,下了楼梯才挽住斯江的手嘀咕道:“周嘉明是越剧班里唯一的男生!” 斯江忍住笑:“越剧也不都是女演员好吗?我外婆就很迷越剧王子赵志刚。” “你是为了外婆学越剧的?彩衣娱亲啊,可以当第二十五孝了。”李南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去去去。”斯江拍下她的手:“那你呢?你选越剧班干嘛?”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李南一本正经地引吭高歌。 身后传来男生怪里怪气地和声:“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哈哈哈哈哈。” 几个男生直接从斯江她们身边的栏杆飞身跃下,稳稳落在地面上,大笑着呼啸而过。 “锤子,锤子,我们来啦——” 斯江的小铁锤才只有个雏形,家里倒是放着景生去年做的那个,打磨得特别好看,长柄上还用红线绑了一段,防止手滑,之前一直搁在斯江书包里,以防再遇到脱衣狂魔。景生当时很严肃地说:“别捶头,容易出人命,捶肋骨,捶露出来的——咳咳,恶心地方。”为了让斯江来得及反应,他还披上军大衣,走近她时突然撩开大衣:“小姑娘?看这里——”可惜斯江每次都笑趴在边上的沙发上,没能有效练习上几回。 嗐,她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事都会想到臭景生呢,明明下定决心再也不跟他和好的。斯江恶狠狠地下死力折腾手里的锤头。 —— 星期四是第一堂烹饪兴趣课,全年级竟然有四十几个同学报名。斯江一进去发现全是熟人,唐泽年林卓宇程璎郭乘奕都在。 “你家也没人做饭?不会吧。”程璎一脸诧异:“你舅舅不是开过饭店?”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斯江笑着走到自己的炉灶前面,挺起了胸膛。等她学好烹饪了,就能自己做给自己吃,想吃什么做什么,不要太灵哦,省得看某人的戳气(讨厌)面孔,呵呵,会做饭了不起? 唐泽年和斯江后面的一个男生换了位置,笑道:“斯江你耳濡目染手艺肯定不差,听说烹饪课是每个菜都要考的,你记得念在三年同窗的情分上,到时候帮帮我啊。” 这个斯江可真不敢应承,她实话实说:“我只会烧泡饭煮白石蛋(煮鸡蛋),还会——吃。” “我比你多会一个:水潽蛋(水波蛋)。”唐泽年笑弯了眼,举了举锅子。 “那你比我厉害,水潽蛋要做得好很难的呀。”斯江转回身也颠了颠锅子的份量,还好,不是铁锅,挺轻的。水潽蛋她也会,水烧开了蛋往里一打就行,就是每次会被景生嫌弃,一锅子的蛋白沫沫潽得到处都是,捞出来的蛋难看得很。 “哎,学校还真下了血本啊。这是怕我们考不上大学没饭吃吧?又做锤子又拿铲子还要练嗓子,太好了,高考没考好直接进车间下厨房去剧团,啧啧啧。”李南举着铲子摆了一个向前进的姿势唱起了军歌:“向前向前向前——仙女,来,快点接上歌词啊。” 斯江无奈地轮起铲子和她的铲子交叉:“我们的队伍向厨房!” “这两个女同学铲子拿得很稳,很有前途。”戴着厨师帽的师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声音洪亮满面红光,一看就在灶上吃得很好。 同学们哄堂大笑,斯江红着脸迅速立正站好,没忘记白了李南一眼。 李南脸皮厚,大声回答:“谢谢师傅,我们在吃的上面肯定很有前途!” “好,同学们,谢谢你们选了烹饪课。这学期我会教大家十道菜,今天第一道菜我们学做茄汁鹌鹑蛋,因为是第一堂课,我做,你们看,回去后你们自己练习,下周四上课先实操,每人做一份,打完分我们接着学第二道菜。” 斯江第一次知道鹌鹑蛋还能做成甜的,很是好奇,心念一动赶紧举起了手。 “欸,第二排那个拿铲子很稳的女同学,有什么问题?你说。”师傅乐呵呵地道。 斯江脆生生地提问:“请问师傅,您今天做的菜会给我们尝吗?要不然我们回去瞎做不知道味道对不对,考不及格怎么办呀。” 教室里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师傅笑着抬抬手让大家安静:“这是必须的,放心,今天我这里准备了六十个鹌鹑蛋,确保你们至少一人一个,运气好的可以吃两个。” “陆老师,学校太小气了,至少给我们一人十只!一个两个吃不出味道,还不够塞牙缝的。”林卓宇朝着师傅边上的带班老师高喊。 “好像十只鹌鹑蛋就够你塞牙缝似的!”陆老师一脸不屑:“林卓宇你可是一顿要吃十只茶叶蛋的蛋桶啊,整个静安区有人没听说过吗?看见你,鹌鹑都吓得不敢下蛋了。” 笑声震天中,林蛋桶挠了挠头,下意识地瞄了一眼斯江,却被程璎一个白眼吓得赶紧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师傅的操作如行云流水,滑锅,炸鹌鹑蛋,裹茄汁,烫青菜,摆出三盘成品,橙红配碧绿,色香味俱全。 放了学,斯江直接进了万航渡路小菜场去找鹌鹑蛋,不找则已,一找一身汗。鸡蛋有鸭蛋有,就是没有鹌鹑蛋。问卖蛋柜台的阿姨,阿姨摇摇头:“没哦,阿拉勿卖鹌鹑蛋格。(我们不卖鹌鹑蛋的。)” 暮色四合,斯江回到万春街,顾阿婆从厨房间里追出来:“对了囡囡,景生帮侬买了鹌鹑蛋,说你上课要用?你们上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课,怎么要用鹌鹑蛋啊?” 斯江一愣,奔进厨房,台子上不但放着一小袋鹌鹑蛋,还有一瓶茄汁一袋青菜。 “哦,我选了那个烹饪课,下个礼拜要考茄汁鹌鹑蛋这个菜。所以要在家里先烧一遍,很好吃的外婆,等我做好你一定要尝尝啊。”斯江抱住外婆的胳膊:“我还学了滑锅和勾芡呢,我们那个师傅可厉害了,是一级厨师呢。我现在是一级厨师的徒弟了哦。” 顾阿婆笑着摇头:“你好好读书就行了,学什么烧菜啊,家里这么多人会烧还不够啊。你阿哥什么不会,你还要浪费这个时间,切,不灵不灵。” “谁说的啊,我以后肯定比他烧得好,外婆!我灵的我灵的。”斯江不依了。 旁边淋浴间的门开了,景生端着脸盆走了出来,淡淡地看了斯江一眼,出去了,外头水龙头哗哗响了起来。 斯江无端气馁,撅了撅嘴,哼,死样怪气的,偷听她和外婆说话。她背起书包咚咚咚上了楼。 “陈斯好!怎么还在看电视?去抹桌子,准备吃晚饭。你今天掸灰掸了没?十样家务做完没有?” “做完了做完了!阿哥已经帮我划掉两毛钱了!”陈斯好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把电话机旁边的小本子现给斯江看:“我还欠你四十九块六毛。” “嗯。”斯江拍拍他的肉屁股:“下次必须等我回来算账啊,我是你的债主,不是别人,懂不懂?” 陈斯好慢悠悠下楼梯:“你们女生真烦,一会儿跟人好,一会儿不跟人好,什么别人别人啊。阿哥又不是别人。” 他走到厨房门口,又多迈了两步出了大门,走到正低头洗衣服的景生身边,拍了拍他湿漉漉的手臂,叹了口气:“阿哥,侬覅难过啊(你不要难过),侬是顶顶好格阿哥,阿拉两噶头勿睬伊了好伐?(你是最最好的哥哥,我们两个人不理她了好不好?)” 景生手一抬,水连着肥皂泡飞了斯好一脸。 “拿碗筷去,听侬阿姐格闲话,记牢了(听你姐的话,记住了)。”景生曲起腿,在斯好屁股上轻轻顶了一下。 陈斯好摸摸脸摸摸屁股,愤愤然进了厨房找外婆告状结盟去了。 夜里十一点钟,蚊虫围着路灯嗡嗡嗡打转,和鹌鹑蛋的蛋壳战斗了十分钟的斯江崩溃了。三十只鹌鹑蛋,完好无损剥出来的不到五个,剩下的不是蛋白破了就是蛋黄漏了,和师傅盘子里好像不属于同一品种。为什么呢?她煮完蛋明明也移到冷水里了啊,怎么就是这么难剥!师傅太坏了,他根本没说这道菜最难的地方原来是剥蛋壳…… 第217章 坐在灶披间的小矮凳上,吃了五个破破烂烂的鹌鹑蛋后,斯江已经一嘴的鹌鹑味,难以想象林卓宇是怎么吃得下十只茶叶蛋的,不知道会不会吃出鸡屎味。 听到楼梯咚咚响,斯江赶紧喝了一大口水咽下蛋黄,把盘子里的蛋壳蛋白蛋黄混合体倒掉,迅速拿过纱罩盖住面前的碗,转身端起灶台上的钢宗镬子往外走,来的果然是景生。 “烧好了伐?”景生看看灶台上,不像起过油锅的样子。 “没。”斯江也不看他,径直出门拧开水龙头。 景生一眼就看见垃圾桶里惨不忍睹的鹌鹑蛋尸体,挑了挑眉,扭头看向窗外。这人墙上的灯也不开,不知道洗不洗得干净,她的脸背着路灯,隐在昏暗里,模糊中也看得出抿紧了唇。三封信导致的嫌隙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偏她还像小时候那样,生起气来就当他是空气,跟她说话偶尔也应一两个字,眼睛是绝不看你一眼的,再低声下气讨好也没用。明明看上去是个大人,其实还是小孩子,哄都哄不好,不哄更糟糕。景生掀开纱罩,轻轻叹了口气,他特地跑去长寿路菜场买的,先前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帮她煮好剥好,果然…… “礼拜天我就还你三十只鹌鹑蛋,”斯江板着脸进来,“谢谢侬。”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斯江心想自己虽然不打算原谅景生,但不能白欠他人情,一桩归一桩,对人不对事。 景生随手拈起一只蛋放进嘴里:“那这些怎么办?” “明天当早饭,我吃。”钢宗镬子和搪瓷缸子嗙嗙香亲了两记。 “起油锅吧,试试茄汁鹌鹑蛋,再晚两天你肯定会忘了怎么做。”景生把炒锅架起,生火。 斯江一怔:“蛋都剥坏了。” “反正是你自己吃有什么关系。”景生推开来,把灶前大厨的位置让给她:“第一步是什么?” “啊?!”斯江手忙脚乱看着烧热的锅里已经开始冒烟:“滑、滑锅!油,油呢?” “这里。” 斯江倒了油,返身去案板台上找自己的烹饪笔记小本本。 “油温好了,还要滑一次锅,只需要刚才的一半油。等等,我这锅油要倒到——” “这里。”景生已经拿了一个大茶缸出来放在了锅子边上:“记得缸子不能有水,会炸。” 离缸子五十公分远,斯江双手持锅,小心翼翼地把热油倒了进去,没炸,刚松了一口气,眼前一黑,一条围裙从天而降。 景生顺手替她系了个蝴蝶结:“别动。” 斯江僵在原地,手里的炒锅跟着心跳毫无规律地抖了好几下,两滴油落在灶台上,灯泡下面油汪汪的。 “倒油。” 斯江默默地看着锅里,油面很快漾开了波纹。 “好了。” 万春街 第133节 小半锅油颤巍巍地又进了刚才的缸子里。沥水用的大漏勺被轻轻放到了灶台边的大碗上,卖相难看的鹌鹑蛋一个挤着一个很是塞古(可怜)。 “要不再等十分钟,蛋上好像还有点水。” “没事,可以的。”斯江抖了抖漏勺,没看见哪儿有水,再起油锅,鹌鹑蛋顺着锅边滑下去,她碗还没搁稳,锅里噼里啪啦一连串跟放鞭炮似的,顿时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嗷嗷嗷嗷!”斯江丢下漏勺捂住脸猛地一转身,撞在景生肩膀上,她啊呜一声蹲了下去,嘶嘶吸气。 景生眼明手快地盖上锅盖,关了火,一把拉起斯江:“快用冷水多冲冲,起泡了疼死你,让你再等十分钟,非不听,吃苦头了吧?” “你凶什么凶啊,我已经疼死了!”斯江呜呜地叫,甩开他的手:“疼死了也不关你的事。” 景生无语地看着她一摇一摇的马尾辫。 锅里乒铃乓啷的声音终于歇了,斯江抱着膝盖坐在小矮凳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帮你看一下。” “覅。” “擦点牙膏吧。” “覅。” “还疼得厉害吗?” “不用你管。” 景生斜睨了她一眼:“信已经给你了,气也生了一个月了,好了吧?” 斯江冷笑了两声,索性站起身准备上楼睡觉。 “喂——陈斯江!” 斯江停在灶披间门口,头也不回:“干嘛?” “是你到底要干嘛?为了一个小学同学,为了几封信,就要跟家里人闹成这幅样子,有意思吗?”景生还想问这个叫周嘉明的就这么重要吗? 斯江霍地转过身,眼里燃着两团火:“顾景生,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什么?你说。”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忽然嗤笑道:“你连我气你什么都不懂,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你不过是我表哥而已,你不过只当我是你嬢嬢的女儿而已。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有什么事都跟你说,是我自己戆。我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我也不会管的!你放心,你请女朋友吃冷饮压马路看电影,我可不会跟舅舅告状,学校里传来传去的那些话,也跟我没一点关系。呵。” 楼梯愤怒地咚咚一阵响。景生静静地看着门口的一团光晕。 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人,什么事都跟他说。他不也是这样对她的吗,什么女朋友,什么压马路看电影,他就请过王璐一根奶油雪糕,中冰砖都没舍得买,每次踢完球王璐要请球队去看电影,请三次他撇不过队长他们的面子去过一次而已。又有什么话在学校传来传去了…… 第二天早上,橙红碧绿的茄汁鹌鹑蛋出现在餐桌上,鹌鹑蛋被茄汁包裹着,酸甜之下,是虎皮的脆香,再是蛋黄的浓香,和茄汁合为一体。陈斯好一口气吃了十几个才想起“别人”来:“阿姐,你怎么不吃啊?阿哥呢?阿哥怎么还不来?” 斯江搁下筷子:“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顾东文和顾阿婆对视一眼,看向阁楼。 景生拎着书包下楼,客堂间里已经没了斯江的身影。 “哎哟,真是冤家。”顾阿婆叹了口气:“景生啊,你是阿哥,又是男小伟(男孩),要让让斯江的呀。” 陈斯好一嘴茄汁,不服气地抬起头来:“男女平等!” “喂,顾景生,你怎么早饭也不吃啊?” “我灶台上吃过了。” 景生的脚踏车在弹格路上一跳一跳的,飞快地冲出万春街,却只看见斯江上了公交车的背影。 —— “国庆节高二他们组织去大观园玩,我们也去吧?”李南身在团委,得到的都是一手消息。 斯江摇头,她刚开始上托福班,觉得自己比起唐泽年李南他们差得太远了,趁着假期想好好补一补,另外赵佑宁也说好要回康家桥,约好来帮她补物理。 “四班也去的,老唐等会儿肯定要来邀请你。”李南伸了个懒腰:“要命哦,我剥鹌鹑蛋剥得来手都抖了,师傅太坏了,说什么第一堂课教个最简单的菜,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吧。” “你也剥不好?”斯江叹了口气,想到景生,又叹了口气。 后边传来周嘉明的声音:“咳咳,其实剥蛋壳很简单的——” 前面一排的四个女生霍然回头瞪着他。 周嘉明往后缩了缩,坐坐正:“煮蛋的时候水里放点盐,水的浮力会变大,蛋浮在水里不会沉在水底,受热更均匀,也能避免碰撞,还能去腥。” 瞪着他的四双眼睛立刻流露出了钦佩之色。 “不愧是物理课代表啊,学以致用,佩服佩服。”斯江立刻掏出烹饪小笔记认真记录。 周嘉明松了一口气,脸上火辣辣地发烫:“等水开了,煮上五分钟,再把蛋移到冰水里,直接端着锅子剧烈摇晃,蛋壳大部分会自动脱落,不脱落的也很容易剥,放心,蛋不会破的。就是——就是——” “什么?”斯江好奇地问。 “就是家里最好要有冰箱,能先冰上一大碗冰水。” “你们在开什么小会呢?”唐泽年笑着敲了敲斯江的课桌。 斯江转回身,摊开笔记本:“要不要抄作业?周嘉明的煮蛋秘诀。” “哈哈哈哈。”唐泽年大笑起来:“周嘉明很厉害啊。我再提供一个方法要不要?” 斯江和李南面面相觑,不会吧,她们女生在烹饪上还输给男生?耻辱! “还是个受热均匀的问题,其实隔水蒸就可以了,不用冰水,普通冷水一激就很容易剥。你们回去试试。剥不好我请你们吃牛肉煎包或者静安寺的素面。” “说话算数啊老唐。”李南纳闷了:“你们男生太没意思了,好好的学烧菜,被你们搞成了数理化题目,没劲没劲。” “烹饪说到底应该算是化学科目吧。”唐泽年笑着问斯江:“国庆节你们班有活动吗?今年还看灯?” 李南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招招手。唐泽年撑在斯江课桌上侧耳倾听。 “别提了,我们班那个任新友当了班长后拽得二五八万的,我们不想跟他一路,就我们几个熟人自己去外滩,你来不来?” 唐泽年头一偏,看着斯江笑:“你去吗?” 斯江往椅背上不自然地靠了靠,垂眸点点头:“嗯。”这人的脸怎么突然就离得这么近,吓了她一跳。好吧,唐泽年的确挺帅的。 李南得意地笑着朝唐泽年做了个鬼脸:“那老地方老辰光集合啊。对了,你别叫林卓宇,你要叫他我们就各走各路。” 唐泽年直起身,从校裤口袋里掏出一叠子门票给李南:“团委发的大观园门票,这是分给你们班的十张,没事就一起去吧,听说差不多全部造完了。《红楼梦》电视电影都要在那边拍呢。” 斯江刚抬起眼,就见唐泽年对着她笑道:“你一定要来,这次我们团委负责接待美国华盛顿的一个中学生访问团,没有专业翻译,需要我们自己上,是个特别好的口语锻炼机会。” 斯江:“???!!!好的。” 真没法拒绝啊,真是特别好的锻炼机会。 高二(3)班教室外的走廊里,景生毫不犹豫地回绝了王璐的邀请,理由很简单,家里要有人做饭,摊位要有人帮手。前几天他就听到斯江电话里和赵佑宁约了补习物理,最主要的他要再和王璐一起去大观园,还不知道要被她说成什么样。 第218章 一年一度的国庆节看灯活动,因为斯江这届升高中,初中同学小学同学兴起了浓浓的怀旧情,重新组合的新同学也热情满满,静安公园门口人满为患,放眼望去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年,灯影倒映在她们眼里,璀璨绚丽。 少年们脸上的稚气将脱未脱,配上强行老成的表情,若是一个两个在公交车或是街上,很明显地格格不入,但聚集在一起时就成了“青春”的代名词。他们高谈阔论着戈尔巴乔夫上台对世界格局的影响,百万大裁军是否会导致我国国防力度的削弱,女足的成立是不是代表国家已经放弃了男足,日本首相首次参拜靖国神社是否意味着中日关系转冷。每个人都投入其中,或慷慨激昂,或讽刺抨击,好像他们一毕业就能成为决定地球怎么转的一员,世界兴亡匹夫有责。 少女们的世界没有那么广阔,她们关心翁美玲的自杀远远多过华罗庚的去世,不久以前高一(2)班第一个教师节引发的风波,再次被拿出来讨论咀嚼回味。 “老高当时那个夜壶面孔哦——”李南哈哈哈笑得直打跌:“可惜没照相机拍下来。不过何宏伟也真是的,他尴尬啥啊,还对老高道歉。而且老高肯定不觉得他是道歉,反而会认为他在炫耀。毕竟他身为我们班主任竟然没收到礼物哈哈哈哈。” 斯江摇头:“是有点不巧,肯定会尴尬吧。高老师心眼本来就很小,但何宏伟只不过来拿一下教师节礼物,他给我们看了半个月脸色真的没必要。” 郭乘奕有点歉然:“其实应该请何宏伟来我们班上拿礼物的,我们班也有六个老(2)班的。而且我们常胖胖人特别好,肯定不介意。我们也就送了她一张贺卡。” “一边是三年的师生情,一边才刚认识了一个月,有什么好比较的嘛。”斯江对现任班主任高老师实在喜欢不起来。 曾昕没参加老初三(2)班的教师节活动,作为旁观者,客观地评价:“我能理解老高的心情,先别骂我,你们想想,这可是第一个教师节,而且你们凑份子去买洋酒搞得轰轰烈烈的,老高肯定以为你们是送给他的,所以才会兴致勃勃地赶过来。结果只收到一张贺卡,你们初三(2)班所有直升高中的同学全都跑到他班上,隆重地请来何宏伟,送了那么贵的一瓶洋酒,老高面子真的被踩在地上了,绝对要犯毛腔(发脾气)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大家哄堂大笑,转而笑骂都是林卓宇出的鬼点子。 虽然李南警告了唐泽年,唐泽年也的确没叫林卓宇,但林卓宇自己和一帮要好的弟兄如约而至,面当面,谁也不好意思板面孔,依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笑骂自如。 林卓宇从男生堆里回过头来:“你们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我,我骂你了,哪能?”李南指桑骂槐:“人家都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你们这帮老(2)班的狗东西,竟然只想着旧爱,简直不识相!” 程璎笑着拍手:“骂得好骂得妙,骨头轻的人就得多骂骂。” 林卓宇潇洒地掏掏耳朵,嬉笑道:“没听见啊,咦,南瓜,你人胖了一圈,怎么声音反而小了好多?体虚无力?怪不得你肺活量测试没通过,来来来,阿哥帮你练练,再骂,骂大声点。” 斯江笑着踢了李南一脚,李南也被林卓宇的厚脸皮逗得没法子,不再理他,勾着斯江去买大气球。 “陈斯江,别买了,我正好家里多拿了一个,这个给你。”周嘉明递给斯江一个硕大无比的粉红色气球。 任新友挤了过来:“陈斯江,李南,周嘉明,我们大家一起走吧,肯定不会走散,我们每人发一个大红色的气球,高一(2)班红色兵团,到时候在外滩走个正步,帅!” 李南瞠目结舌:“你知道今晚外滩会有多挤吗?脚都不一定能着地,你还走正步?老任,你老是说,你是不是第一次去外滩看灯啊?” 任新友涨红了脸,嗫嚅道:“嗯,以前忙着学习打球——” 斯江无意让他难堪,看见任新友她就会想起周善礼,还挺有亲切感的:“谢谢班长,不过不用啦,我还要等几个小学同学一起走的。你们归你们玩吧。兰兰——楚楚!这边,快过来挑气球!” 旧友重见,斯江、周嘉明曾昕等人和吴茗兰她们一番亲热说笑打闹。任新友默默在旁边站了片刻,转身走了。 张乐怡戳了戳斯江的腰:“啧啧啧,你背了多少桃花债啊,不过都是烂桃花。请好好看看我们老唐啊,千帆过尽方知世间始终他好,老唐来了来了,哇——!” 女生们一片尖叫声响起。 唐泽年手里拽着一串气球,里面黄色一圈,外面红色一圈,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型立体气球。 “当心当心,别戳,会爆!”唐泽年把手举高,避开李南和张乐怡的魔爪:“下午内圈爆了三个,重新粘很难。” “啊呀,broke your heart!太残忍了。”李南把斯江推向前:“这是对祖国妈妈最深沉的爱,必须我们校花来拿。仙女,我们都跟着你走,这下太显眼了,绝对丢不了。” 斯江第一次看见这么特别的气球,有点忐忑:“万一爆掉了怎么办?” 张乐怡哈哈笑:“死在美女手里,死得其所,气球肯定含笑九泉,啊,呸呸呸,童言无忌,我怎么被李南传染了啊。” 唐泽年把气球绳在斯江手腕上打了个结,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堆气球:“没事,后备队时刻准备着,你只管举牌领队就行。这届运动会,你们班肯定还是你举牌吧?” “我们老高希望班级充满阳刚之气,应该会让班长举牌。”斯江笑着动了动手腕,心型气球组合在空中荡了荡。 不远处的景生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气球,和往年一样普普通通的红色气球,突然觉得这么一大群人花一整夜的时间在十几万人中来回挤几十里路,一点意义都没有。 高二(3)班的不少同学朝他招手,王璐笑着跑了过来。 景生手一松,气球随风飘去,半空中碰到电线炸开来,出师未捷球先死。 万春街 第134节 吴茗兰碰了碰斯江:“你阿哥,他好像要走了欸?” 斯江转身看去,景生正推着自行车往人潮外而去,身边跟着一个女生,看背影应该是王璐。 “嗯。”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声,回过头来换上了灿烂的笑脸:“同学们,走!向外滩前进——!” “欸?那个是你阿哥的女朋友吗?”吴茗兰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曾昕笑着扯着她往前拉:“对对对,你死心吧,那是我们高中部的金童玉女,他女朋友和他同班,还是团委书记,而且家庭条件特别好,爸爸妈妈爷爷伯伯好像都是当官的。” 吴茗兰红着脸啐了她一口:“呸,什么死心不死心的,你瞎三话四什么呢,我就是觉得男生好像都是有了女朋友就不理自家妹妹了,挺没意思的。” 是啊,是挺没意思的。斯江低头失落了一秒钟,继续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当心。”唐泽年一把搂住她肩膀往边上带了一步,让过两个横冲直撞的小孩子。 身后一片嬉笑。 “哇,英雄救美。” “似曾相识的画面,让我想一想那本小说里出现过的啊——” 斯江赧然道谢。 唐泽年笑着和她并肩前行:“保护爱国‘心’,人人有责。” 很可惜,走到四川中路,心型气球组合难以抵挡人潮拥挤,高的心无恙,低的心破了一半,唐泽年被挤得连手都拿不出来,更别说吹气球补充了。大家笑得东倒西歪,人潮汹涌中声嘶力竭地高唱:“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心中一样亲……我的中国心!” “保护我们的中国心啊!” “等等我,等等我,你们慢点——” “我的鞋子掉了——” “老唐,你这见色忘义的狗东西——” —— 比起市中心的人山人海灯火辉煌,万春街的夜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初秋的夜风微凉,马路两边乘风凉的人少了许多,蚊虫也少了,连着路灯的光晕都少了苦夏的烦躁,柔和了许多。 景生无奈地停下脚:“王璐,你回去吧,以后也别来看我们踢球请我们看电影了。” 王璐笑着看向他:“你干嘛老是赶我走?”她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么走走,都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景生沉吟了片刻,拎了拎车龙头,看向远处弄堂里昏黄的人影:“对不起,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王璐呆了呆:“什么?”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头:“我有喜欢的女生了。” “谁?!你喜欢谁了?什么时候?”王璐完全反应不过来,她几乎每天的视线都跟随着顾景生,顾景生说他有喜欢的女生?不可能啊。他和女生都不来往的。 景生唇角扯了扯:“我先回去了。” “顾景生!”王璐一把扯住他的衬衫,眼圈红了:“你得告诉我你喜欢谁了——她喜欢你吗?”怎么可能有女生不喜欢顾景生呢,他是任谁看一眼就会掉进去的男生啊,可谁都没有她喜欢他喜欢得那么深,明明他们已经是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他为了她连腿都不要了。他只是比较内向比较敏感比较不善言辞,他缺的她都有…… 王璐对着沉默不语的景生,终于委屈的眼泪决堤而出:“你必须说!必须告诉我!” 景生轻轻拉出自己的衣角,平静地看着王璐:“她和你不熟,你不用知道她是谁。她不喜欢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脱口而出话是假的,苦涩却是真的,比景生自己想像中的苦还要苦很多倍。 王璐试图透过泪水读懂景生眼里的惆怅和失落,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他们都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她不喜欢你,那你就不要喜欢她呀,”王璐哽咽着摇头,却没有疏忽关键的信息:“和我不熟?是我们学校的,不是我们班的对不对?” 景生跨上自行车:“对不起,再见。” “顾景生!” “顾景生——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喜欢她? 人和车消失在弄堂深处,只剩下一个无望而伤心的十七岁少女静静站在路灯下,无法理解自己喜欢的少年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却去喜欢另一个不喜欢他的女孩。她流过的眼泪,祈祷过的愿望,欣喜若狂过的细微细节,疯狂跳动过的心脏,原来毫无意义。 第219章 弄堂里的人大多出门看灯了,两边乘风凉的竹躺椅小矮凳寥寥无几。路灯不规律地坏掉了一小半,狭长的支弄里忽明忽暗。 脚踏车的轮胎在弹格路上急速颤动着,却不及景生的心跳频率快。有一股陌生的情绪从他胸腔往外涌动,迫不及待地要喷薄而出,甚至近似于恐惧,以至于皮肤在温和的夜风里颤栗,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甚至接近生死一线的那个感觉。景生忍不住揪响了铃铛,清脆的叮铃铃声散发到两侧的砖墙上,被无声地吸收了。他一路不停地按,直到终于逃离了刚才差点窒息的紧张。 他有了喜欢的女生。 这是一句假话,礼貌的不失体面的推托之词。 她不喜欢我,她已经有喜欢的男生了。 这却是一句真话。说出这句话时,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斯江和唐泽年并肩而立笑看抬头看那颗“心”的样子,酸涩苦楚像缝衣针立刻把心脏戳穿。 景生被自己吓到了。一个假的借口为什么会结出真实的果子,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以为的假,其实也是真的。但这是所有人都不允许的真,包括他自己,他根本不敢想像这个假设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不敢想,还是会去想,只是想一想,就有喘不上气的感觉。又痛苦又带着沉重的犯罪感,然而还裹挟着隐秘的快活。 他深呼吸了几下,低头把脚踏车锁好,默默拧开水龙头。冷水扑在脸上,景生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想要把自己打醒。 “喂——撒宁勒用水?关忒关忒!吾没水了!(谁在用水?关掉关掉,我没水了)”洗澡间里传来顾东文的哇哇大叫。 景生默默地又撩了几把水,连头发都浇湿了,才拧上水龙头应了一声:“是我。” 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了他的回答。 —— 楼上电视机屏幕上咿咿呀呀唱着越剧《追鱼》,顾阿婆睡在躺椅上,身上搭了一件白褂子,轻轻打着呼噜。 “嘘,外婆看电视看了睡着了。”陈斯好轻轻放下手里的纱罩,擦擦油嘴企图消灭自己刚偷吃了两个鸡腿的证据,胖肉一堆顺溜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他朝景生身后看了两看:“咦?阿姐呢?” “去外滩看灯了。” “阿哥你怎么不一道啊?”陈斯好跟着景生蹑手蹑脚地爬上阁楼,喘了两口气:“你们还没好啊?” 景生摸了摸他的大头,斯好一头软卷毛很服帖,比斯南炸开的乱毛好摸很多。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乱问。你不懂。” “我懂的,我不要太懂哦!”陈斯好不服气,大眼睛乌溜溜转了两圈,神秘兮兮地告诉景生:“上次你女朋友来找你,跟阿姐穿了一样的裙子,是你带她去买的对伐?阿姐气死了,所以才不睬你了。” “她气嘛要气的,不过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还是要坐的。啧啧啧。”斯好拨弄着景生书桌下的足球叹气:“我也想坐你女朋友家的小汽车,她都不带我坐,小气鬼!” “我女朋友?”景生一怔,蹲下身问:“什么时候来的?” “你去杭州的时候啊。她还带了进口的巧克力来,说是友谊商店才有得卖,要用什么桥买。” 景生猛地站起身,吓了斯好一跳。 “阿哥?” 景生回过神来,捏住小胖子的脸:“我怎么没看见巧克力?” 陈斯好苦着脸招供:“热、热死了,化了——我就吃掉了——” “就你流大鼻血那次?阿奶说你是吃巧克力吃出来的?” “嗯嗯嗯。”陈斯好揉了揉自己的腮肉,龇牙咧嘴地喊疼:“阿哥,到底要什么桥才能去买?真的好吃,等我下次生日你买给我好不好?” “不是桥,是侨汇券。小戆徒,你不能吃甜的,忘了?”景生三步并两步跳下阁楼。 “阿哥,阿哥,你扶扶我,我下不去了。”陈斯好趴在楼梯口,不敢往下伸脚。 顾阿婆被他们吵醒了,慢悠悠地扶着躺椅站了起来:“吵吵吵,吵死了。宝宝你怎么又爬阁楼上头去?又忘记你小时候滚下来哭半天了?你别动别动,阿婆来扶你。” “景生?景生?斯江呢?欸,怎么又跑了真是。” 顾东文一边擦头发一边回头喊,喊了个空气。他嘀咕了两句,去拿紫砂茶壶,忽地抬头问:“陈斯好,你是不是偷吃鸡腿了?” “没呀。”斯好又抹了抹嘴,不油。 顾东文又好气又好笑地掀开网罩,把两根鸡骨头拿起来敲了敲陈斯好的头:“你就知道吃肉!骨头呢?骨头自己跑出来啦?” 斯好抱着头嘤嘤嘤:“伊私噶跑出来,关吾啥事体呀?(它自己跑出来,关我什么事?)” —— 脚踏车飞快地掠过万航渡路南京西路,景生从西藏路右拐,到了金陵路慢了下来,停在了路口。斯江她们会从金陵路往回走,还是延安路或是北京路? 景生有点吃不准,他喘了几口气,撩起衬衫下摆擦了擦满脸的汗,绷紧的大腿肌肉骤然松懈下来,脑子里绷紧的弦也跟着突然松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发生过,莫名很熟悉,包括他现在的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包括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似乎都发生过,但结果是怎样的,他完全想不起来。 他这么戆呵呵地冲出来,当然是要找斯江。找到了以后呢?他要干嘛? 告诉她王璐不是自己的女朋友?说他没有带她去买那条裙子?说谁穿也没有她穿着好看?还是说她也没告诉他王璐来家里找他,两人扯平了?又或者让她丢下唐泽年他们,跟他回家? 哪一样都很蠢很可笑。被六岁的小东西说了那两句话,他怎么就以为…… 十七岁的少年,静静停在红绿灯下,绿灯变红灯,红灯又变成绿灯,绿灯又变成红灯,公交车的喇叭声时大时小,云层低低的映着霓虹的颜色,再上方的天色原来不是黑的,是那种苍茫茫的灰蓝。 顾景生的眼睛酸胀得发疼,突然想起姆妈曾经说过的话: “反正我想对他好,他也想对我好,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能好几天,哪怕只能好一天,也好,够本了。” 难的原来不是人家背后说什么,也不是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也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喜欢你,你正好也喜欢我。 景生掉了个头,沿着长乐路往西骑,最后索性下了车,在上街沿推着慢慢走。他努力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门洞,每一扇窗户,那后面的每一个人,谁没有一个故事?与人说,或者无法与人说,几年,几十年,一本本故事书叠在了一寸寸的楼板上,悄无声息,没人记录,很快被人忘记。也许他今夜这无法言表的心情,也会一分分渗入万春街的弹格路里,很快连他自己都不再记得。 一家烟纸店门口,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路灯下趴在小矮凳上做功课,一边做一边哭,哭诉爷娘不许她去看灯。里头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喝骂声:“看看看,看侬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侬是猪猡伐?噶简单格题目都做勿来,跟拿娘一式一样是只戆徒!册拿娘格咚菜……(看你个头,数学考了三十二分,你是猪吗?这么简单的题目都做不来,跟你妈一模一样是个笨蛋,沪骂略)” 景生看了看小姑娘,见她头都快掉在本子上,把路灯那点子光挡得严严实实,黑漆漆的纸面上不知道她分不分得清加减乘除。 烟纸店的楼上传来乒铃乓啷的声响,掺杂着女人的哭喊声。景生停下脚,烟纸店左边是一家门框发黑的小饭店,大门紧闭。右边是一户门洞,红色木头门上挂着七八只破破烂烂的信箱,明显是“七十二家房客”的格式。三五个老头老太坐在上街沿轧山河(聊天),对隔壁人家的哭声骂声响声视若无睹。 “砰”地一声巨响,咚咚咚,似乎有人从楼梯上滚落袭来。老头老太抬起头看看,摇摇头继续轧山河。 景生把脚踏车锁了,敲了敲烟纸店的玻璃柜台:“有宁伐?(有人吗?)老板?有宁伐?” 路灯下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犹豫着是继续做功课呢还是招呼客人。 “阿拉爷勒打阿拉娘——(我爸在打我妈)” 景生留意到小姑娘面孔上一个未消的巴掌印,不由得拧起了眉头抿紧了唇。 柜台里头的一道窄门吱呀开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拢了拢头发,低头走了出来:“有宁格,要买啥?(有人的,要买什么?)” 透过她身后那道门,景生只看见一双细瘦的男人腿,趿拉着拖鞋上了楼梯。 “要撒?(要什么?)”女人不自在地翻了翻玻璃柜台上半旧的账本。 景生看到她额角慢慢流下一道血。 万春街 第135节 “侬头浪破了。”(你头上破了) “哦。没事没事。”女人迅速弯腰从下面捞出一块布头,捂在头上。 “姆妈?”小姑娘跑了过来,仰头看着姆妈:“你拿的是揩布!” “快点去做题目,当心拿爷请侬切桑活。(当心你爸打你)” 小姑娘嗫嚅了两句,看了眼景生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了。 楼梯咚咚响,门后又出现了男人的腿,还有他骂骂咧咧的声音。女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回头看了看,把捂着额头的揩布塞进柜台,朝景生勉强笑了笑:“买点啥?” 景生看了看乱七八糟的货架:“谢谢,一包软牡丹。” “五角洋钿一包。” “再拿一盒火柴。” “一角。” 景生拆出一根烟,靠着柜台点着了,吸了一口,直接从嘴里吐出一口烟气。 女人看了看景生,默不作声地转身进了窄门。 烟静静地在景生手指间燃尽了,他又抽出一根点上。 一包烟点完,没再听见男人打女人的声音。景生把最后一个烟头丢进垃圾桶里,掏出脚踏车钥匙去开锁。 长乐路上已经有不少从外滩走回来的人,很是闹忙。脚踏车踏不快。景生转上瑞金路后加快了速度,今晚他做了两件戆事,花了六角钱,换成顾东文,他会不会冲进去把那个瘦不拉几的男人拎出来打一顿?应该也不会。景生心想六角洋钿花得不冤。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狠劲,他咬咬牙,心想反正做了两件戆事,再多做一件也没什么大不了。 —— 斯江她们是十一点半才走回静安公园的,照着旧例一群老同学结伴去吃豆腐花,没见到卖豆腐花的摊头,却见到坐在脚踏车后座上的景生。 “这里现在不允许摆摊了。”景生站了起来。 周嘉明挠挠头:“啊?我很久没来了,都不知道——” 斯江看看景生周围,没见到王璐。 李南笑嘻嘻地问:“阿哥,侬女朋友呢?” “我没女朋友,不要瞎说。” 斯江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踩了好多脚印的球鞋,没作声。 嘻嘻哈哈中,众人挥手道别。 夜风拂过,斯江捋了捋松散的鬓发,不自在的看向景生。 “上车。”景生跨上车,朝她点点头。 脚踏车穿过胶州路,路灯下两个车轮的车条影子在马路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转,不知疲倦,上面两个人影隔着一段距离微微起伏。 “对不起。”红绿灯路口,景生捏下刹车,伸出腿撑住地面。 第220章 “什么?” 斯江回过神来,疑心刚才自己听错了。 “对不起,周嘉明那个信的事,是我不对。”景生侧过身,低头看向后座山的斯江。 路灯在夜色里把他的侧脸分成明暗两半,犹如山峦起伏,明处温柔,闪着光,暗处宁静,极沉厚,眼里还有一个星空,浩瀚,璀璨。 斯江怔怔地看着景生。 “对不起。” 景生又说了一遍,似乎要确认她这次真的听清楚了,才回过头去。 “绿灯了,坐稳了。” 他的背微弓,白色衬衫在路灯下那种很温柔的淡金色,细密的发脚因为出汗微湿,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反射出星星点点的碎光。 脚踏车猛然加速,斯江一个后仰,伸手拽紧了景生的衬衫。从来没人对她这么认真地说过对不起。小时候爸妈每年都说他们很快就回上海,一家人很快会在一起,每年都成空,没人跟她说对不起,姆妈偷看她的日记还打了她,没说过对不起,爸爸记错了她读几年级,也没说过对不起。她最猛烈的对抗也只是跟自己说没关系。 “为什么?”斯江低下头轻声问,怀疑景生根本听不见她问什么。 脚踏车慢了下来,悠悠荡荡的,甚至好像故意扭了两下。 一辆夜班车从他们身后呼啸而过,司机大概被这突然歪歪扭扭的脚踏车吓了一跳,喇叭按得震天响。 “什么?”景生头也不回地大声问。 斯江习惯性地抱紧景生的腰,把刚刚掉出来的眼泪狠狠蹭在他背上。 景生僵了一下,胸腹之间又连续震动了几下。 还笑!斯江很凶很凶地大声问: “你为什么说对不起?顾景生你哪里错了?!你说!老实交待!” 景生笑道:“陈斯江,我错了,我应该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不管嬢嬢说什么,都该先跟你通个气,不该把你当小孩子,不该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该服从嬢嬢的指令,不该不尊重你,不该这么长时间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就是就是就是!”斯江狠狠地捶了他两下:“你竟然跟我姆妈站一边!你真讨厌,太讨厌了,你这个叛徒你这个汉奸你根本不配跟我要好!枉费我还对你这么好,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才不想原谅你。” 景生哈哈笑了起来:“你有权不原谅我。” “就不原谅!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趴在景生背上哭得抽抽哒哒的。 “嗯,我应该相信组织相信党,相信伟大英明的陈斯江同志绝不会走上早恋的绝路。我不该配合三座大山压迫无产阶级。以后我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如果你要我卧底,我就去卧底,如果你要我反抗,我就帮你反抗。” 斯江破涕为笑,又觉得这么轻易就被他一句“对不起”给收买了很没面子:“呸,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现在还很气呢,想打人!” “如果你要打人,我帮你递擀面杖,如果你要杀人,我帮你埋尸。” “我要打你。” “随便你打。” 斯江的两只手啪啪啪拍在他背上。 “打你打你!我就打你!” 景生微微笑,这个场景似乎也发生过很多次,无比熟悉。 “你别不舍得下手啊,你这到底是打我还是给我挠痒?”景生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是顾东文以前常常笑着对姆妈说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一股热气涌上头,从脖子烧到耳尖,头皮都微微发麻。他赶紧站起来猛蹬了几下:“坐好,进弄堂了。” 斯江被弹格路颠得屁股疼。 “慢点慢点,颠死人了!阿哥!你是不是故意在报复我?你根本不是诚心说对不起的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景生笑着放慢了速度:“是有意的。” 脚踏车停了下来,斯江头晕脑胀地下了车,踢了景生一脚:“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是有意的,哼。” 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洗完手,甩了景生一脸水:“这也是有意的!”转头就笑着咚咚咚往楼上跑。 “斯江!” “干嘛?” 景生一脸认真地举着灶披间里的擀面杖:“还打不打?” 斯江笑得不行,故作正经地回答:“今天累死了,没力气打你,先欠着,你以后要是再敢叛变,一起打!” 景生手里的擀面杖飞到空中,转了三百六十度,稳稳落在他手里。 “豆腐花没吃成,要么擀上一碗面算了,冰箱里还有点雪菜肉丝……”景生想了想。 “我还要卧一只荷包蛋!流心的那种。”斯江笑弯了眼。 “哎,一碗面吃好嘛——” “不原谅!你想得美!”斯江趾高气昂地上去了,楼梯踩得咚咚响,宛如战斗得胜的女将军班师回朝。 景生笑盈盈地又把擀面杖往空中一丢。 亭子间里探出一个头来。 顾东文:“我也要一碗雪菜肉丝面,覅葱,两只荷包蛋,谢谢。” 擀面杖从景生手里歪出去,咣啷敲在灶披间的门上,差点掉在地上。 “你想得美!”景生不自在地瞪了他一眼。 顾东文笑得酒窝深深眼儿弯弯。 —— 三个人围着吃饭台子吃夜宵。 斯江说完外滩的新鲜灯景,瞄了好几眼景生后,故作轻松地宣布:“今天晚上还有个事。” “就我们四班那个男生,叫唐泽年的,”斯江涨红了脸坦白:“他今天看灯的时候,突然说——” 想要证明自己很心无杂念光明正大话无不可对人说的陈斯江话到嘴边却坦荡不起来了。 景生筷子一停。 顾东文哈哈笑:“说他喜欢你?想做你男朋友?” 斯江狼狈地摇头:“没没没,没说后面那个——” “不想做你男朋友的喜欢都是假喜欢。不要睬他。”顾东文故意板起脸。 斯江更狼狈了:“不是的,阿舅,那倒也不是……”唐泽年说的时候很认真,而且斯江知道他的喜欢肯定不是假的。 景生闷头喝汤,喝得唏哩呼噜响。 顾东文筷子敲在景生碗上:“轻点,当心小胖子听到阿拉偷偷切(吃)夜宵,眼泪水要漫掉金山了。” 他转过头叹了口气:“唉,囡囡你比你大姨娘差远了啊,怎么都十六岁了才有人港欢喜侬呢(才有人说喜欢你)?你大姨娘小学五年级就有小赤佬等在弄堂门口了。欸,这个小唐,是第一个开口的吧?” “阿舅?!”斯江涨红了脸,不过刚才的局促和狼狈害臊倒是全没了,莫名还有点轻松。 顾东文似笑非笑地撑着下巴打量斯江。 斯江检查自己,面汤没漏出来,嘴上没油,她忍不住在台子下面偷偷踢了踢身边的景生。景生抬起头看看她,斯江莫名心虚地眨了眨眼。 “囡囡啊,你以后至少还会遇到一百个喜欢你的男小伟。但是你只会喜欢其中的几个或者十几——” 万春街 第136节 斯江赶紧打断他:“不不不,就一个!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像无数爱情小说里那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顾东文笑出声来,摇摇头:“要命了,这种想法最要不得。舅舅跟你说,千万不要这么想。这种从一而终的想法害死人。你这么多书怎么都白读了?脑子僵得来。” “这不叫僵,这叫严要求高标准始终如一!”斯江不服气地反驳。 “戆小囡,人怎么可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你小时候爱吃白灼蛋,现在呢?” “这和吃东西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哈哈哈。算了,你这倒像你姆妈,不开窍。”顾东文站起来去倒茶。 景生搁下筷子:“不一样,”他顿了顿:“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顾东文手里的茶壶抖了抖。 斯江得到了景生无条件的支持,用力点点头:“我也觉得真正的爱情就应该是这样的。” 顾东文看着灯下两个面容坚定的孩子,不禁哂笑起来。 大人总忍不住想要把自己那点子微不足道的经验统统灌输给孩子,可十几岁的少年人,哪里会听呢,不撞到南墙,不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谁的人生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他自己就是这样,被老子威胁敢去云南就打断他的腿,他还是去了,再没能见着老头子一面。西美也是,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再也回不来了。 吾欢喜侬,侬欢喜吾,也蛮好。上海闲话里就没有爱这个字,太过沉重,沉重到没有言语可以表达,所以不如没有。 顾东文回到台子边坐下。 “格么,囡囡,侬欢喜伊伐?(你喜欢他吗?)”顾东文笑着问斯江。 斯江一怔,红着脸想了想:“吾勿晓得呀——(我不知道呀。)我就说自己没想过那个事,只想好好读书,考好托福,拿到奖学金出国留学……”声音越来越小。 “哦——”顾东文拖长了尾音,笑着看向景生:“对了,顾景生,那个王璐噶欢喜侬,侬呢?” “瞎三话四!我跟王璐都说清楚了。” “说什么了?”斯江吃了一惊,忘记了自己今晚第一次被表白的大事。 景生慌乱地转开脸:“没说什么。反正她不是我女朋友。” 他转回脸看向斯江:“学校里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都是谣言,你别相信。” 斯江松了一口气,嘟了嘟嘴:“我又没信过——不过你是请她吃过冷饮的呀。” “请大家。大家。一共十七个人,吃掉我十二块三毛呢!”景生想起来还心疼不已。 “活该!”斯江迅速心算一遍后瞪圆了眼:“你们吃什么了要这么多钱?!平均七毛二?中冰砖也只要六角洋钿!” “现在出了一种新的奶油双色雪糕,要八毛。”景生郁闷地叹了口气。十二块三!可以买一盘英语磁带了。 “有一半巧克力的那种?” “你吃过了?” 斯江眨眨眼,唐泽年请她们大家吃过好几回。她都不知道原来这么贵。 “同学请你吃的?” “嗯呐。那王璐怎么也有我们家那条裙子?” …… 顾东文在阁楼楼梯口回头看着两小你一句我一句的没完没了,笑着摇了摇头。还是老太太说得好,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还没上到阁楼,下面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嚎哭。 “你们躲着我偷吃!我闻到了!雪菜肉丝的香米道(味道)!你们偷吃!”陈斯好揉着眼睛哭着控诉没良心的阿哥阿姐。 顾东文飞速关了阁楼的灯。 冤家,全是冤家。 第221章 国庆节一过,一阵秋雨一阵凉。斯江和景生都换上了长袖,学校里各个兴趣班也开展得有声有色。茄汁鹌鹑蛋考过后,学红烧大排。男生们最最开心,有肉吃。考试这天一个个把大排骨敲得震天响。斯江得了景生的指点,先把排骨边缘有皮带筋的地方切开几个切口。师傅看到了,夸她很用心。 “我上堂课示范的时候做过这个动作,特意没讲解,今天一圈看下来,只有阿拉迭位(我们这位)漂亮女同学注意到了。” 师傅拎起斯江案板上的排骨示意:“看到伐?此地,此地,有筋的地方都要开口,不然大排进了油里,热胀冷缩大家都知道的,但是肉要胀开来,被筋箍牢了,怎么办?只好翘起来卷起来,卖相就难看了,受热还不均匀。大家记牢了啊,学烹饪,一定要用眼用手还要用心。将来不管做什么工作,没哪个师傅会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手把手地教你们的,全靠自己用心去看,懂了伐?” 教室里一片掌声。斯江红着脸把大排用刀背敲到薄纸一片足以透光,才裹上面包糠。炸透的大排香味诱人,林卓宇等不及红烧就偷偷摸摸啃下一大块。 “师傅,其实阿拉(我们)学学油炸大排就够了,炸大排更加好切(吃)”。被师傅捉了个正着的他企图负隅顽抗。 “阿拉上海小菜,红烧是精髓,浓赤酱油,酱油、黄酒、盐、糖、水,勾芡,配比相当重要。现在条件是比老早好交关(许多),但是也不可能顿顿有肉吃,侬炸大排三口五口吃下去,没哉,红烧大排勿一样,一碗汤汁,侬好再切三碗饭,拎得清点哦蛋桶同学!” 同学们哄堂大笑。李南笑得手软,刚刚出油锅的大排飞过盘子砸在地上,她目瞪口呆中师傅迅速一把捡起来,甩了甩丢回油锅里。 “高温杀毒,没关系,反正我不尝了,侬私噶切,覅要紧格(反正是你自己吃,不要紧的)。”师傅眯眯笑。 教室里尖叫声拍台子声哈哈大笑声交织在一起。 师傅举起手来示意大家安静:“我友情提醒大家一件事啊,出去吃饭千万不要嫌便人家菜做得不好要求重做。阿拉正规饭店里当然会得规规矩矩重做,但是大部分饭店里,菜端回去,说不定就会经过这趟磨难,还有种恶劣的小工,吐口涎唾水抖点香烟灰都有的,报纸上都登过。” 这下教室里更加炸开来了。斯江笑得肚子疼,她把师傅的话当成笑话听,反正大舅舅的东生食堂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 出锅的成品大排切出一小块,浇上汤汁给师傅评分,剩下的自用。斯江带了饭盒子,小心翼翼连汤汁一道装好,准备带回家给外婆、景生和斯好尝尝自己的手艺。男生的几口就当场吃完了。 唐泽年笑着问斯江:“我实在吃不下,没带饭盒子,我这块大排你带回去算了,放心,我这块就比你少三分,肯定不难吃。” 斯江忍俊不禁,想到斯好的谗样,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 步出教室,一个女生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 “斯江!等等。” 王璐急步走了过来。斯江头皮一麻,她一点也不想做知心妹妹,尤其在景生已经和王璐说清楚后,她更不想变成王璐曲线救国的那条线。 唐泽年十分善解人意,立刻笑着叮嘱:“那我和李南在停车棚等你,记得今天托福课要测验,你快点。” 今天并没有托福课的斯江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李南做了个鬼脸,和唐泽年嘻嘻哈哈走远了。 王璐勉强笑了笑,低下头:“对不起,斯江,我知道我这样子不大好,不过我实在忍不住——” 斯江背后对王璐颇多腹谤,但真对上她这么愁肠百结的模样,却又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你找我做什么?” 王璐沉默了片刻,突然伸出手压了压眼角。 斯江有点慌:“王璐,你?” 王璐带着泪抬起头笑了笑:“老难为情格,对不起,我就是想问问顾景生喜欢的那个女生,到底是谁?斯江你肯定认识的对吗?你放心,我不会去找她的,我——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谁?想知道我哪里不如她……” 斯江傻了。 “我哥喜欢的女生?!” 王璐咬住下唇点点头,吸了吸鼻子:“他亲口告诉我的,还说那个女生有喜欢的男生,不喜欢他,我不相信,除非我看到那个女生。斯江,请你告诉我吧。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死心。” 斯江怔怔地看着王璐,脑子里嗡嗡嗡地响。刚才对王璐的同情和同为女性产生出的“物伤其类”全没了,铺天盖地冲入她心里的是巨大的酸楚和难受。戏剧化的场景无需构造就自动浮现在她脑海里。和大舅舅一样深情专一的阿哥,爱而不得,远远注视着“那个女生”,而那个女生却和她喜欢也喜欢她的男生笑语嫣然。阿哥在夕阳下落寞离去。 “我妈一辈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人。” 所以,阿哥说的其实也是他自己吗?他一辈子就只会喜欢那一个女生,偏偏那个女生还不喜欢他!这个世界上,阿哥有他喜欢的女生了,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女生不喜欢阿哥?! “斯江?”王璐被斯江脸上的泪水吓了一跳,她其实一直感觉得到自己不被斯江喜欢,但她把这个当做棚户区和老洋房间的天然疏离与敌视,并不放在心上,她实在没想到自己“失恋”的狼狈姿态裸露出来后,没有被斯江嘲笑,反而得到了她的理解。这种理解太过宝贵,这一刹那,王璐把斯江引为了毕生知己,全然不知道这泪水并不是因她而流。 “斯江?” 景生踢完球,教室里没找到斯江,车棚里遇到唐泽年和李南才赶紧跑了过来。 两个少女泪水盈盈地看向他。 那个长手长腿的十七岁少年,风一样地飞奔而来,鲜衣怒马的感觉。 斯江心都碎了。 景生有点紧张地看看王璐:“没事吧你们?” 王璐匆匆拭去泪水,她并不想在景生面前流露出脆弱和嫉妒的情绪。 “我先走了,谢谢你,斯江。我明天给你带一些托福的参考资料和磁带,对你肯定有帮助。”王璐还记得对着景生微笑道别,不忘叮嘱他一句:“下乡学农的清单记得认真看,东西带带全,你们炊事班要提前两天去的,别忘了。” “嗯。再见。”景生颔首。 看着王璐离去,景生接过斯江手里的书包和饭盒。 “大排成功伐?考了多少分?” “九十五。”斯江擦了泪,闷闷地跟着他走向车棚。 “阿哥。” “嗯?” 斯江问不出口,这么痛苦的事,大概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揭开伤口吧。 “阿哥,你们下乡学农去哪里啊?” “南汇。” “去多久?” “两个礼拜。” “你报名了炊事班?” “嗯,听说伙食条件不大好,炊事班至少能吃饱。” “哦,那我明年也报炊事班。” “你别报。” “为啥?” “辛苦,要提前去打扫食堂备料。听说洗带鱼就要洗一整天,我们球队一个师兄说他去年洗菜洗得手上全裂了,苦得要命。” “我不怕苦。” “屁闲话。你剥个鹌鹑蛋都不会剥。” “我后来不是剥得很好的嘛。” “你又不会吃不饱。你们炊事班的同学肯定会保证你吃饱。”景生鼻子里哼了一声,喜欢斯江的男生不要太多,她不说还以为他不知道。 万春街 第137节 斯江突然幽幽叹了口气。阿哥跑去炊事班吃苦,会不会是为了给他喜欢的女生多舀一勺肉呢,不过万一那个女生把这勺肉转送给她喜欢的男生怎么办?万一那个女生很冷漠地拒绝说她爱吃鱼不爱吃肉又怎么办?拿着勺子一脸隐忍孤寂无助的阿哥哟—— 斯江的心又酸又疼,眼泪扑簌簌又往下掉,忍也忍不住。 景生吓了一跳:“王璐跟你说什么?你干嘛?” 斯江看到前面车棚里的绰绰人影,停下里揪住景生的球衣。 “阿哥。” 景生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紧张得不行:“怎么了?” 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斯江最后抽噎着说:“阿哥,你要对自己好一点知道吗?” 景生一愣,翻了个白眼,呼出一口没脾气的气。 “废话,我都在炊事班了,能饿着自己嘛。” “不是的。我是说——” “什么?” “你,你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了——” 景生差点摔一跤。 “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那个女生瞎了眼连你都不喜欢,你就也不要喜欢她了。我觉得舅舅说得对,谁能一辈子只喜欢一个人呢?像大舅妈这样的是凤毛麟角,是大舅舅走了狗屎运,是瞎猫碰上——呸呸呸。我不是,哎,我就是说你别太死心眼知道吗?”斯江越说越乱,几乎语无伦次了。她怕景生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赶紧撒腿往车棚里跑。 “南瓜!唐泽年——” 景生深深吸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是啊,他就没有顾东文这么好运气,猫明明不瞎,老鼠也往别处撞。 “怎么这么久啊,她好烦啊,快点,双色雪糕都要化了。”李南大大咧咧地坐在唐泽年脚踏车后座上,塞给斯江一根雪糕:“老唐请客,不吃白不吃。” 斯江拿着雪糕,转头看看一脸木然的景生,眨眨眼,拆开来讨好地递给景生:“阿哥,侬切伐?(你吃吗?)” 景生不客气地接了过来。 四个人并肩往学校后门走。 李南乐呵呵地低声问景生:“阿哥,我们老唐和仙女还是蛮配的吧?你放心,绝对不影响学习。老唐心里有数的,还会帮仙女数理化上去一个台阶,互相促进共同奔向美好未来。” 景生侧目:“???” “啧啧啧,一起考托福,一起出国,读同一个大学,异国他乡开始美好的爱情,啊,我相信小说相信电影了,六年苦追,终成正果,伟大的爱情啊——”李南两眼直冒星星。 景生咯嘣咬断了雪糕棒子,最后一大块雪糕掉进喉咙里,囫囵下肚,火烧火燎的。 李南突然想起一事,从书包里掏出三封粉蓝粉红的信来,鬼鬼祟祟塞进景生外套口袋里,双手合十:“阿哥,帮帮忙,至少拆开来看一看,不要丢进学校的垃圾桶就行。我就完成任务了啊。下个礼拜三块大排搞定了。放心,不是情书啊,是笔友,单方面的笔友。嘘——别让斯江知道啊。” 景生看向前面有说有笑的两个人,看起来貌似是很顺眼。 貌似而已,其实很扎眼,还扎心。 第222章 斯江从来没遇到过唐泽年这样的男生,她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舅舅们及景生以外的异性相处,她没有可学习的对象,也没有可练习的机会。 像赵佑宁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男生,自然而然大家就很熟稔,于是也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男生只是一个名词。而其他“喜欢她”的男生,她能感觉得到他们的喜欢,例如周嘉明、林卓宇,现在的班长任新友,甚至说什么都很呛的郁平看见她会脸红的徐昊,他们看她的眼神对她说话的神情态度是和对别的女生是不一样的,但她和他们都保持在一个安全距离以外,认识的;同学;比同学更亲近一点的老同学;可以随便开开玩笑也不要紧的老同学;他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待在她划出来的一个个人际交往定义圈里,这个距离保持得并不费力。 但唐泽年似乎从教她打球开始就跨越了那条安全线,而她并不反感。唐泽年身上有种和赵佑宁相似的气质,那是先天环境加后天培养出来的,很难模仿。优秀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习惯,似乎唾手可得,而他们的优秀并没有让他们变得怪异甚至难以相处,反而因为他们格外平易近人善解人意显得更具吸引力。很少有女生能抵抗这种吸引力。 斯江也承认在自己心里,唐泽年和其他男生的确是不一样的。和他相处毫不尴尬还很适宜,他总能让她如沐春风,而且这个春风是独一无二的,在细致处很明显,却又不至于明显到让她有压力的地步。她需求的任何事,他总能以很自然的方式提前帮到她,看似不着痕迹,实际却花了许多心里。正因为斯江自己是一个敏感细腻的性格,在事后回头去看,就对唐泽年更增添了好感。点点滴滴累积起来,好感里慢慢掺进了甜意。 斯江在国庆节被表白的时候,是慌张无措的,因为没想到那层纸会被突然捅开。她脱口而出的话,心口如一,觉得也算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所以做好了失去这个比朋友更亲近的“良师益友”的心理准备,但回到学校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变化。“保唐派”的头领李南甚至更兴奋了,动辄宣扬她已经给了唐泽年承诺。 承诺是个什么鬼东西?斯江自己也一头雾水。直到唐泽年撑在操场栏杆上笑盈盈地说他会和她申请同一所大学的时候,斯江才明白过来,心里真是五味杂陈,惭愧、吃惊、感动、高兴,庆幸,还有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愉悦。第一次有男生这么重视她珍惜她,甚至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前途的前面,这份感情太过真挚太过宝贵。斯江觉得不会再有任何人对她比唐泽年对她更好了。 再回味唐泽年那句“吾欢喜侬,欢喜勒蛮长辰光了。(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了。)”斯江突然明白阿哥为什么要对王璐那样“说清楚”了。 原来如果有人说“吾欢喜侬。”标准的拒绝答案并不是她那种“我现在没想过,只想好好读书……”,因为对男生来说就是“等读好书就可以想了,就可以欢喜侬了。”甚至还多了隐晦的考验反问句:“那你能等我读好书考好试吗?你的喜欢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吗?” 标准答案是:“对勿起,吾勿欢喜侬。” 当然,这还不够,因为欢喜侬格宁人(喜欢你的人)如果就这么轻易退缩怎么配得上“欢喜”两个字呢,必然还要追问“为什么?”“我哪里做得不好?”“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然后他们还会自问自答“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现在不喜欢,或者过一段时间就喜欢了。”“那我对你更好一点,你就喜欢我了。”等等。至于你的不喜欢其实就是简单又真是的不喜欢,他们是绝不肯承认的。这也是“暗恋者”的通病。 所以景生直接告诉王璐他有喜欢的女生了。 但是斯江没有喜欢别的男生,她没法用这个做借口去骗唐泽年,骗人当然是不对的,唐泽年对她这么好,用欺骗去敷衍他,斯江认为这是对他真挚宝贵感情的侮辱。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唐泽年呀?”曾昕听完斯江一大堆的分析,眨眨眼好奇地问。 窗外秋雨飘摇,斯江手里的黑板擦停在半空中。 “我就是不知道,真正的喜欢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斯江幽幽叹了口气,当局者迷大概就是这样,她自诩阅书万卷,也算是精通各类爱情小说了,没想到还是纸上谈兵,轮到自己,完全雾中看花,什么也理不清。 曾昕也长长叹了口气,扫帚挥舞得恨天高:“只有你这种美人才有这种烦恼吧,毕竟喜欢你的男生太多了,是得分一分真假轻重。我就从来不想这么深奥的问题,看不见就会想到,看见了就会笑,唉,反正人家不喜欢我,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斯江回过神来:“啊?你有喜欢的男生了?” 曾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真好,我有点羡慕你。”斯江说的是真心话。 一块揩布丢了过来,重重跌落在讲台上。 “陈斯江,侬戳气色了!(讨厌死了)”曾昕哇啦哇啦起来声音比李南还清脆:“你摸摸你的良心!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我喜欢的男生不喜欢我,你还羡慕我?那我也祝你喜欢的男生不喜欢你!” 没等斯江回应,她又哀嚎道:“问题就是天底下又不喜欢你这个仙女的男生吗?除非他瞎了!” 这句话戳中了斯江,斯江拿起揩布有气无力地抹讲台:“你别说,真有这样瞎了的。” 无论曾昕怎么追问,斯江只说有个男生特别帅特别优秀什么都好,但是他喜欢的女生偏偏喜欢别人。 曾昕怀疑斯江在说唐泽年和她自己。 斯江:“真不是!我又不瞎!我知道唐泽年很好的。” “哦哦哦哦哦。”曾昕怪叫,为周嘉明默哀了三秒钟。 “你误会我了,我说的羡慕,就是羡慕你们很清楚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那个人。”斯江又叹气:“我就真的不清楚。” “那你看到唐泽年开心伐?” 斯江认真回忆后点头:“开心的。” “那他跟你说话,你觉得烦伐?” “当然不烦。” “他跟你说过喜欢你了没有?” 斯江脸一红:“秘密。” 曾昕啧啧了两声:“那你有没有心跳加快小鹿乱撞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看他?” 斯江脸色怪异起来。 曾昕拍板:“那你就是喜欢他,但是你不敢承认。因为你胆小,你在害怕。” “???”斯江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十分好奇。 “这个很正常,一旦承认喜欢一个男生,我们就会产生患得患失的感觉,还会觉得自己很卑微,其实就是害怕对方突然移情别恋喜新厌旧。如果你不承认呢,好处就很多。”曾昕俨然一个恋爱大师很笃定地分析道。 “什么好处?” “对男生来说,越难得到的就会越宝贵,懂吗?如果他说我喜欢你,你就也回答我也喜欢你,我保证不到三个月,不不不,一个月,男生就觉得没意思了。你别不相信,真的。”曾昕拉住翻了个白眼的斯江:“我初中有个男生,一学期喜欢了四个女生,真的,每次都是他喜新厌旧,你不信的话去问周嘉明,真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 斯江表示匪夷所思。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又是另一回事,可曾昕说的这是什么破事? “嗐,反正你得信我。”曾昕斩钉截铁地判定:“你是喜欢唐泽年的,但是你内心深处想保护自己,不想被这种喜欢拖累,毕竟你是要考托福出国的嘛,你也不想对他不负责任,随便谈谈就分手对吧?像林卓宇程璎那样大家白相相(往往),所以你就说服自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喜欢’,这样至少你自己不会受伤。” 斯江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听上去很有道理。 “老唐长得很帅对吧?带出去也有面子,每次你们俩走一起,谁都要多看你们两眼。当然,他那个帅和你哥那种不一样,你哥是妖精级别那种好看,老唐就是人间帅哥,但是你哥不好相处啊。要我选,我也肯定选唐泽年,喜欢这种东西比较肤浅,在一起要舒服才行。真的,你相信我,我看得太多了。”曾昕越说越来劲。 “你这个比较有点怪。”斯江疑惑:“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唐泽年?” “我不喜欢唐泽年啊。”曾昕乐了:“欸?也喜欢?陈斯江你承认你喜欢他了?” “没,没啊。”斯江这下真的面红耳赤不好意思看她了。 “哈哈哈,你放心,我帮你保密,绝不让李南高兴,更不让唐泽年翘尾巴。” “你别瞎说,我真没有,还没想清楚!”斯江急了。女生如果说自己会保密,那就相当于把五个喇叭减成四个喇叭。 “你真的放心!”曾昕笑弯了眼:“我也告诉你我的秘密,我喜欢的男生叫——顾景生。” 斯江看看她,无奈地翻了第二个白眼。得,她身边的女生,她就知道谁也逃不脱阿哥的石榴裤,所以,那个被阿哥喜欢却不喜欢他的蠢女人,到底是有多瞎! —— 景生是在十一月下乡学农的时候听说了斯江和唐泽年的“绯闻”。 炊事班说辛苦很辛苦,说幸福也很幸福,包子馒头排骨带鱼,只要出锅,炊事班自己的不锈钢大盆里总归装得满满的,男生们借此讨好自己喜欢的女生,方便又有面子。忙完备菜,自然有食堂大师傅炒菜,他们就闲着打打扑克轧轧山河。其他同学去田里学种地,说是学种地,农民伯伯可不傻,之前真信他们能种,种子下地全白费了,损失不小。现在大家就是全一个里外的面子,给你们点没用的种子随便撒撒,老师们拍好照片,收工,田里重新犁一遍,等学生们走了再种粮种菜,皆大欢喜。忙上两三个钟头,学生们聚集到农民家里,也是打牌喝茶吃瓜子轧山河,嘻嘻哈哈快活得很。一起下地的革命友谊到底非同寻常,原本不大来往的男生女生两个革命集团没几天就打成了一片。 夜里更开心,男生一排宿舍没电视机,九点钟熄灯睡觉,唱歌的,弹吉他的,点着蜡烛打牌的,少不了也有说悄悄话的。白天体育政治考试大事说得差不多了,难免就也开始吐露少年心事。有那喜欢王璐的男生酸不拉几地对景生表示羡慕,也有人好奇地打听顾景生喜欢的女生到底是谁,本校的?本级的?本班还是其他班的?甚至景生早饭分包子的细微动作也被拿出来过度解读。 景生对这些不置一词。他默默听,最多回答一句“没有”或者“不是”。 突然有人提起了斯江。 “喂,老顾,你妹妹是和唐泽年谈朋友了吧?” 没等景生回过神来,宿舍里已经讨论得热火朝天。 “老顾,你太不够意思了,初中的时候我就想追你妹妹,你把我打了一顿。现在好了,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老张,你和唐泽年比,我也宁可选唐泽年好吧?你照照镜子去。” “老唐还是可以的,我们篮球队的主力,听说家里条件也好。配老顾的阿妹,不坍台。” “他们好像都在读托福,有一次我在福州路外文书店看到他们两个了,头靠头肩并肩,老顾阿妹笑得那个甜啊,啧啧啧。你们别说,真的满配的。能被老顾点头的,肯定不是老张你这种歪瓜裂枣。” “托福是啥?” “老王,你连托福都不知道啊?哈哈哈哈哈,那你知道美国吗?” “去死!” 乒铃乓啷声不断。 万春街 第138节 景生翻了个身,默默看了会墙,闭上眼。 “对了,这个礼拜天,高一各班的学生代表要来参观学习。王璐手上的名单我看见了,唐泽年和陈斯江都在上面。” 景生睁开眼,定定地看了会墙,又闭上了眼。 第223章 高一师生代表团来了八个学生四个老师,从市区到南汇,两个钟头开下来,精力都耗在了路上,下车的时候人都有点蔫。 八个学生里,斯江去过南京,在火车上看到过广袤的田野,矮小的平房,其他人连杨浦区和浦东都没去过,全是地地道道的市区小朋友。他们往东最远到过外滩,往西最远到过动物园,往南,肇嘉浜路到顶,往北,在建的新客站也只是远远望一眼。上海这个城市对于他们来说,不外乎是北京路南京路延安路淮海路这四条东西向的大马路和无数南北向的小马路构成的棋盘。十年后以循环播放《宝贝对不起》的太平洋百货为中心的徐家汇商业中心,现在只是荒凉的乡下地方。军训时去天马山打靶,上车下车,下车上车,谁也没留意真正的乡下是什么样子,一下车全惊叹不已。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有人快乐地唱起歌来。 等进了营区大门,集体傻眼了。大食堂就是废弃工厂的一个空厂房,挑高五米多,空荡荡破烂烂,窗玻璃一大半是残缺的,别说桌子了,连张凳子也没有,墙角散落着几张《光明日报》和《新民晚报》。 “食堂没桌子也没椅子?” 学农代表团委书记王璐面不改色地点点头,还朝斯江笑了笑:“我们就坐地上吃饭,男同学们挺好的,报纸都让给我们女生垫,就是下雨天比较烦,上星期下了三天雨,屋顶漏水漏得厉害,村里说明年你们来应该会修好的。” 她指了指有几处颜色比较深的水泥地。大家才发现自己偶尔踩到的明亮光线,就是太阳从屋顶的缝隙里投下来的。高一的学生代表们沉默了,传说中学农很快活很轻松还可以打牌吃得上农民伯伯家的老母鸡的呢? 参观学生宿舍的时候,顾景生正在男生宿舍外晾衣服。 斯江笑着偷偷朝他挥挥手,和她并肩而行的唐泽年也大大方方地朝景生打了个招呼。 景生对他们点点头,把手里的毛巾绞干,泼掉脸盆里的水,拎着脸盆和小木凳回宿舍。 “这边是女生宿舍,十个人一间。”王璐笑盈盈地指了指大门:“这间的门坏了,没法锁,没法修,估计得换门,不过等你们明年来应该换好了。” 四班的女生代表惊呼了一声:“锁不了门你们晚上怎么睡啊?” “团干部班干部顶上啊。”王璐瞥了她一眼:“这是我的床,夜里用我的床顶住门,其他同学就能安心睡觉了。” 众人心悦诚服,团委书记就是团委书记,靠得住,优秀! “王书记侬真结棍(你真厉害)!阿拉勿来噻格(我们不行的),肯定会吓死的,嗷嗷嗷嗷。”两个女生由衷地称赞。 斯江看到王璐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不由得也面露敬佩之色,顺便反省了一下自己对她的偏见。 唐泽年握拳抵唇无声地笑了,趁着两人落在队伍后面的时候低声说:“营房门口就是老师宿舍,前面一排和后面一排都是男生宿舍,女生宿舍被团团包围,很安全的。” 斯江白了他一眼:“那她也很了不起。这么苦的条件,你看她一点都不嫌弃抱怨。” 队伍前面传来王璐的一声尖叫,人群一阵骚乱。 “老鼠!老鼠!啊啊啊啊啊——” 斯江一愣,人已经被唐泽年一把拉到他身侧,连眼睛都被挡了一挡,温热的手掌心触到她的睫毛,斯江吓得赶紧闭上眼,跟着鼻子似乎撞到了谁身上,幸好不疼。 前面三个女生尖叫着跳个不停,指着斯江喊:“陈斯江,刚刚老鼠就从你脚下窜过去了!” 斯江顺着她们指的方向看去,一只硕大无比的毛茸茸灰黑色老鼠拖着长尾巴正迅速跑远,这么看过去,竟比一只小猫都小不了多少。斯江猛地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万春街弄堂里也常见到老鼠,但都是夜里,远远地看见一个小黑点窜过去,事后才想起来肯定是老鼠。原来乡下连老鼠都比市里的大好几倍! “谢谢侬!”斯江现在由衷地感激唐泽年的及时援手,一想到老鼠可能会碰到她,她简直要不行了。 老鼠其实也吓得半死,吱吱吱呈不规则曲线一路狂奔,在墙边突然调了个头,又往人群那边冲,走道里的尖叫声立刻又高了几十分贝。 突然一把铁锹从天而降,“啪”地一声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老师们。 在女生们更尖锐惨烈的尖叫声中,顾景生也停了停。 “对不起——没想到打得这么准。” 景生扬了扬眉,看着斯江:“转过去。别看,腻惺。” 斯江立刻转过身捂住眼睛。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景生淡淡地手一翻,铲起血肉模糊还在抖动的硕鼠尸体,一脸若无其事地往右边的大厨房那边去了,还解释了一句:“整个营地只有大厨房才有两个大垃圾桶。那边老鼠更多,你们过去的时候当心点。” 王璐扶着墙吐了起来。 高一的女生代表们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几乎是哭着问老师:“我们、我们明年还是来这里吗?” 高二的宋老师扶了扶眼镜,咳了两声:“是的,不过放心,学校会提前来进行灭鼠灭虫工作的。”灭了也没用,这就不用告诉这群可怜的孩子了。 斯江心里一抽一抽的,吓的,勉强还能维持住脸上的镇定,对王璐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唐泽年吁出一口气:“你哥打死的就叫rat。” “啊?” “我们弄堂里经常出没的老鼠,叫mouse,这种乡下很大的老鼠,叫rat。”唐泽年声音不大,刚好所有人都听得见,大家顿时都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刚才的血腥恶心场面一下子淡了下去。 “mouse是城中鼠,喜欢吃奶酪,rat是乡下鼠,什么都啃,所以mouse很看不起rat。”唐泽年笑着解释:“所以米老鼠,只可能是mickey mouse,不可能是mickey rat.现在大家想一想,mouse可爱得多了吧?” “老唐!你简直不是人,你这个时候还在学英语!” 唐泽年笑着看向斯江:“好一点没有?” 斯江深呼吸几口,奇怪,被他这么一说,脑子里只有米老鼠唐老鸭的可爱形象了,但也有可能,最恶心的场面她没看见。 陪王璐坐下来喝杯水休息的时候,出于对她的同情和理解,斯江忍不住想让她减少一点对自家阿哥的浪漫印象。 “其实我哥——不是你们班级里平时看到的那样。”斯江斟酌了一下词句:“他,他蛮狠的,就是打老鼠那种,不太会顾女生怎么想。” 王璐强忍住才没再吐,对斯江摆摆手:“别,别说那个了,我最怕的就是——” 但顾景生打老鼠,老鼠再恶心,也不能削弱顾景生在她心里的美好,王璐也没忽略斯江前半句话的意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你哥哥在学校外是什么样子,我都觉得他挺好。” 斯江想了想又换了种说法:“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对我阿哥的感情不一定是喜欢?” 王璐一怔,摇摇头笑了:“谢谢你斯江,你真善良,你不用开导我。我自己怎么想的我自己最清楚。我就是喜欢顾景生,只喜欢他。”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不见得了解真正的他。”斯江叹了口气:“你看到的都是他优秀的吸引人的一面。可他戳气的那一面,讨人嫌的那一面,你都没见过。就像别人眼里的陈斯江其实也不是真正的我。我这个人吧,其实特别小心眼,想得又多,可难相处了,还特别小气,计较钱。” 王璐再次被斯江深深感动了,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哪有你这样拼命贬低自己的?你又漂亮又温柔,作文一直上榜,又有集体意识,班级比赛找你顶上,你从来不推三阻四,老师们可喜欢你了。而且你还这么善良,总想着让我别难过,我竟然还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怪不得大家都叫你仙女陈斯江。” 斯江红了脸,她的确一直不喜欢王璐,还以为她不知道:“不不不,你们都不了解我的真面目。真的。我缺点一大堆,从小到大我姆妈都没表扬过我。我还老跟我哥发脾气,还打我弟弟,真的,很凶地打。” 王璐看着她一本正经抹黑自己的模样,笑得不行。 “那你哥呢?他在家里是什么样子的?你跟我说说,说不定你说出了他的一些真面目,我就不喜欢他了。”王璐下意识地用上了做思想工作的技巧。 斯江对此虽然表示怀疑,但为了帮助阿哥减少感情债,还是义不容辞的“出卖”了顾景生。 “他喜欢抠脚皮!” “啊?”王璐一脸不敢置信。 “我哥从小在云南那边的雨林里打赤脚,脚后跟不知道烂了多少回,擦多少蚌油百雀羚都没用,一到秋冬天就蜕皮,还痒得厉害。”斯江学着景生摆了个大大咧咧的姿势:“呐,他看电视的时候喜欢翘着二郎腿,这么抠啊抠啊,一集电视看完,地板上白花花一摊碎屑屑,啧啧啧,可恶心了,真的,。我不骗你。我都受不了,你受得了吗?” 斯江满怀期待地看向王璐。 王璐两眼晶晶发亮:“以前我还觉得他有点高高在上不好接近,原来他这么随意这么好玩的啊,对了,我家里有种像猪油一样的膏,美国人叫凡士林,抹脚底板特别好,回去了我拿给他用。斯江,你再说点其他的。” 看到斯江失望的小眼神,王璐抿嘴笑了:“你不觉得他这样子还蛮可爱的吗?” 可爱个屁! 斯江转了转眼珠,绞尽脑汁地又想了好几条,比如大夏天的,阿哥早晚都喜欢打赤膊吊在门框上做引体向上,害得她进出门刷牙洗脸都很不方便;比如他们在一起做作业的时候,他会突然脱下拖鞋,啪地一声把一只大蚊子打死在天花板上,天花板就一直有一滩血;又比如,他看报纸从来不按版面一页一页看,总是把体育版单独拿走,害得她老是找不到体育版背面的文娱版。 “还有,他在弄堂里踏脚踏车,他自己不开心了,就吭吭吭骑得飞快,你知道我们弄堂里弹格路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石头,颠得我屁股疼死了!” 斯江一抬头,看见王璐脸上两行泪。 “啊啊,你别哭你别哭。”斯江松了一大口气,好人好事终于达成了:“没事的,你现在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就好了,你以后肯定能遇到一个特别好的男生,你这么好看,这么优秀,还是团委书记,对大家都这么负责,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危险,品德高尚,哪个男生不喜欢你,简直瞎了。” 王璐难为情地拭去眼泪,泪中带笑地看着斯江说:“不是的,我就是特别羡慕你。” “啊?” “谢谢你斯江,你说得对,我其实没了解过真正的顾景生。” “就是就是!” “我现在觉得他更好了。”王璐简直被自己感动了:“难怪他不喜欢我,因为我以前根本没有喜欢他的资格,现在不一样了,谢谢你斯江!” 王璐激动地抱住了斯江:“你说得对,我了解的只是别人都看到的那个顾景生,我应该像你一样,去了解最真实的他,我也应该让他了解最真实的我——” 斯江傻眼了:“啊?王璐,不是的,不是的,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王璐紧紧握着她的肩膀,轻声地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是你们以为的‘王璐’,我特别挑食,上大号要上二十分钟,而且我的皮肤特别不好,你看这里。” 她捞起自己的运动裤裤腿。 “我是蛇皮肤,到了秋冬天也蜕皮蜕得很厉害,和你哥哥一样!是不是很巧?”王璐有点抑不住自己的兴奋,顾景生关上了一扇门,可斯江打开了一扇窗! “我本来是很颓废了,现在我明白了原因,你放心,我不难过了,也不会再去问他喜欢的女生是谁。”王璐笑道:“我知道该怎么正确地喜欢他了。” 斯江努力回忆自己究竟从哪里开始说错了话,为什么会让王璐有了这种错觉。 “如果这次他还不喜欢我,没关系。”王璐站了起来,看向旧工厂围墙上零乱的爬山虎:“我会帮他去追他喜欢的女生。如果他追到了,我会努力说服自己为他感到高兴。如果他追不到,我就一直陪着他,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我也陪着他。” 斯江深深地被王璐这伟大高尚光明的情操震撼了:“你,王璐你真了不起,我,我肯定勿来噻格。(我肯定不行的)” 门外听了好几耳朵的顾景生和唐泽年面面相觑。 顾景生双手插进裤袋里,默默转身往回走。 唐泽年靠在墙上,看到王璐和斯江出来,笑着举了举手里的小矮凳:“开饭了,走吧,我给你拿了小矮凳。” “谢谢!” 王璐握了握斯江的手,对她眨了眨眼:“你们俩真好,注意别影响学习啊。唐泽年,你要是敢对斯江不好,我可不会放过你。” 斯江:???…… 目送王璐轻快飞奔而去的身影,斯江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喜欢上一个人简直像催眠术,可怕。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 “啊?你听到了?”斯江丧气:“唉,你听上去觉得我是在鼓励她吗?我明明没那个意思啊。” “我倒没觉得你在鼓励他,只觉得你在拆你哥的台。” “对啊!我说了那么多我哥的坏话,王璐怎么一句也听不进呢?” “不过你哥全听见了,应该也听进去了。”唐泽年怜悯地看向自己喜欢的女孩:“他好像生气了。” 斯江觉得这下换自己完蛋了,道歉有多少种方式,她得好好琢磨一下。 万春街 第139节 第224章 上午参观营房,下午参观农地。 中午一百来号人聚集在厂房食堂里吃饭,沸反盈天,斯江怀疑那几处漏雨的屋顶是被前几届学农的师兄师姐们吼破的。经历过一个星期学农的同辛共苦后,学校里某些看不见的壁垒统统被打破。没有了评分竞争,班级和班级之间也没了界限,男生女生们吵起来像一家人,好起来也像一家人,为了一块肉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眉来眼去含情脉脉的,嘲来嘲去毫无顾忌的,老师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好在餐盘都是学校食堂提供的,算是营地里最奢华的物资。斯江拖着不锈钢汤碗和托盘,眼巴巴地看着大门口。 两个男生提着汤桶挥舞着汤勺进来。 “覅抢!覅抢啊!去去去,侬只猪头三,让开些。排队排好队——” “老张,今朝切啥?洋山芋有伐?早浪厢看到拿勒还刨洋山芋了。(今天吃什么?土豆有吗?早上看你们在刨土豆皮了)” “咖喱牛肉汤!有牛肉格咖喱牛肉汤!”老张的汤勺嗙嗙嗙敲在汤桶上:“高一的小阿妹小阿弟先过来。你们是客人,优待。” 唐泽年拿过斯江的汤碗:“我去帮你盛。” 斯江赶紧站起来,抻长脖子看后面抱着菜盆进来的炊事班师兄师姐,就是没看见景生。 老张不高兴地瞪了唐泽年一样:“哪个碗是我们斯江阿妹的?” 唐泽年举起右手,里面立刻多了三篇薄薄的牛肉片。 旁边簇拥着的男生们发出狼嚎声,拳头雨点般落在了老张头上身上。 “老唐你端好汤碗别洒了,跟你没关系,我们就教训教训这个见色忘义的小人。” 老张挥起汤勺气吞山河地吼:“阿妹是我们炊事班家属,你们懂个屁啊,大师傅早就算好的,十个人三片肉,我们代表顾景生集体省下来的三片肉,就愿意给阿妹,关你们屁事!滚滚滚。” 大家住了手,突然有男生吼了起来:“你骗人!” 老张脸红脖子粗地吼得更响:“谁骗人了?!” 炊事班的几个男生刚要挤过去作证,这位男生夸张地举起汤碗:“昨天榨菜肉丝蛋花汤,一根肉丝也没,只有三根宝贵的榨菜!今天十个人居然能有三片牛肉???!!!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苍天啊,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食堂里顿时笑声震天。斯江笑得赶紧把唐泽年手上一直抖个不停的汤碗接过来放在地上。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肉,是捞不到的肉——” 老师们也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看来学校为了接待高一师生代表团,真是下血本了。 最后,斯江碗里满载着炊事班大爱的三片宝贵的灯影牛肉,被她小心翼翼地分成了十二份,师生代表团一人一片,皆大欢喜。不知道是不是大锅饭的原因,斯江觉得饭菜味道比学校食堂好,三两饭不费力气下了肚,吃完去送餐盘,她忍不住问老张自家阿哥怎么不来。 得了老张的指引,斯江找到厨房背后的那条小河。 —— 小河当然不是诗歌里的小桥流水人家那种很有意境的小河,而是脏兮兮的小河。厨房这一片的河面上,肉眼可见的一片片油污、肮脏的水草。斯江沿着河堤下坡,看到远处有人在涮马桶,还有两三个人站在河里,看动作像是在捞鱼。 “阿哥!” 景生一回头。斯江看见他嘴上叼着一根烟,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抽烟了?!” 斯江快步跑过去,觉得自己应该劈手抢过他嘴里的烟,恶狠狠地踩上两脚,事实上却心虚地放慢了脚步,在他身边蹲了下去。 “啊?菜原来是在河里洗?”斯江看着浮在河面上的大红塑料澡盆和里面的青菜,吓了一跳:“这河这么脏,上面有人在涮马桶呢!” 景生把烟捻进脚边的泥地里,斯江这才注意到这一片泥地里密密麻麻有不少烟头。 “你?你们都抽烟的吗?” “抽着玩。无聊。” 景生抓起一把脚边箩筐里的大青菜,放进河里,用力甩掉根部的泥块,丢进红色塑料盆里,头也不抬地说:“河水只要还是活水,再脏也脏不到哪里去。要是直接在水龙头那边洗,泥太多,下水会堵死。”他们刚来的时候不懂,光清理洗菜池的下水就忙活了大半天。 “哦。”斯江偷眼觑他,没看出景生有生气的模样,胆子壮了点,把自己的裤脚管卷了两道边后,挪了挪,离他又近了点,讨好地伸出手:“阿哥,你袖管掉下来了,我帮你卷上去。” 景生一让,没让开,手臂僵在半空中,斜眼看着小姑娘认认真真地把袖管舒展开,再一道道卷上去,卷好了还拍了拍表示满意。 斯江佯装无意地说:“对了,你是不是听到我跟王璐说你的坏话了?阿哥,你生我气了伐?” “呵。”景生嘴角扯了扯:“有什么好气的,你说的不都是实话心里话嘛。” “不不不。”斯江赶紧声明:“我就是看她老塞古(很可怜)的,想让不要再喜欢你了,起码少喜欢你一点,就不会那么难过。没想到她好像更喜欢你了,不过阿哥,王璐真的蛮好的。我以前对她有偏见不大好,现在我说了你这么坏话,她还说比以前更喜欢你了,我都被她感动的。你——” 斯江不敢说自己已经知道他有喜欢的女生的事,迂回了一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她?” 七八棵大青菜咣啷砸进盆里,塑料盆在水里摇摇晃晃,斯江探身去扶,没想到塑料盆还挺沉,她往前一个趔趄,幸好景生及时一伸手,直接扑在了景生的手臂上,两只手按在了泥里。 刚才卷袖子的时候,斯江就奇怪男生的手臂怎么死硬死硬的,现在体会到鸡蛋撞在石头上是什么感觉了,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水差点落下来,还不好意思揉。 “盆!盆!” 景生把她扶稳了,拿起旁边的长耙子,把塑料盆轻松勾了回来。 “多事。” 斯江不知道他说的只是扶盆呢,还是也包括了王璐的事。 “对不起,我不该多事的。”她的确多事了,还搞砸了。 她这么爽快地认错,景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生气吗?其实也没有,她说得绘声绘色声情并茂,他明白她的意思,听到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窃喜,平时她那些小表情似乎都有了生动的注脚,而且只属于他们两个人。但这种窃喜只是他一个人的,就有点悲凉。她希望别人不要喜欢他,和她喜欢唐泽年,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件事。 景生想到唐泽年微微笑的神情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就觉得很烦躁。 “我帮你洗。”斯江拎起一把青菜,学着景生浸入河里用力甩来甩去。 景生冷眼看了看,确认这次她不会再栽进河里,自顾自地继续干活。 “阿哥,我给你带了一块栗子蛋糕。”斯江笑眯眯地说:“凯司令的,你礼拜四生日,你同学有没有帮你过生日?” “嗯。” 有王璐在,不会漏掉班上任何一个同学的生日。那天男女生宿舍联谊了,没有蛋糕,炊事班的人请大师傅下了一碗长寿面,卧了两只荷包蛋。老张弹吉他,老李吹口琴,女生们点着蜡烛,男生们举着打火机,唱生日快乐歌。每个人都很投入,除了他。他总走神,总想起住院的那年,斯江那盒子“生日愿望”,一件件要为他做的事。她还真的都做到了。 联谊到后来,等老师们走了,男生们从床底下摸出香烟和白酒啤酒来,村里小卖部买的,不是什么好牌子,立刻引起了轰动,不少女生也喝了几杯。对酒当歌,一首首歌唱过去,最后玩转酒瓶,转到谁谁得回答一个问题,说假话的人会一辈子喝没有肉丝也没有蛋花的榨菜肉丝蛋花汤。 “顾景生,你喜欢哪个女生?” 景生没想到除了王璐,还有女生执着于这个问题。大家纷纷起哄,猜他怎么打擦边球。 那夜他已经喝了半瓶二锅头两瓶啤酒,心和脑子一样烧得滚烫,这句问话像一勺沸油浇了上去,突然他就什么也不管地回答: “陈斯江。” 话一出口,他的心和脑子同时停工了一秒,然后炸得粉粉碎,还没来得及骂自己戆徒猪头三,周围已经响起震天的哄笑声。 女生红着脸举手问:“等等,我能不能重新问,除了你两个妹妹,你喜欢哪个女生?” 有男生笑得前俯后仰说她戆徒,居然忘记设定前提,错过了这样的大好机会。 景生的心从半空中落下去,劫后余生很庆幸,又有点失落。 —— 洗菜池里的青菜淹没在哗啦啦的自来水里,斯江从书包里拿出来栗子蛋糕。 “阿哥,祝侬生日快乐!” 斯江笑盈盈地把扁塌塌的蛋糕递给景生。景生把蛋糕掰成两半,一脸嫌弃:“难看死了。” “味道好就好了呀。”斯江调皮地凑近了他:“阿哥,真的不生我气?” “嗯。”景生两口把蛋糕下了肚,摇摇头。 “我们班本来是李南当学生代表的,我特地找老高换的,费了好大劲。”斯江松了口气:“现在好了,终于帮你过上生日了。” “陈斯江,走了。要去田里参观了。”唐泽年大步走了过来,接过斯江的书包,笑道:“你也太没良心了吧?你哥他们炊事班给你省下三片牛肉,你却躲在这里一个人偷偷吃蛋糕?” 斯江也忍不住笑了:“见者有份,这是我阿哥的生日蛋糕,来,分你一半。” 她把自己那一半蛋糕又掰成两半,比了比,把小的那块递给唐泽年。唐泽年举了举两只手上的书包,弯腰张开嘴。 斯江脸一红,大大方方地把蛋糕塞进他嘴里:“好啦,现在我可没吃独食了。” 唐泽年笑弯了眼,朝顾景生点点头:“祝你生日快乐,我沾光了。” “谢谢。” 远处有人挥手:“老唐,仙女,走了,要开车了。” “阿哥,我走啦。等你们学农结束,我们一起去华山饭店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我请你!”斯江笑着挥手道别。 唐泽年和斯江的身影融入一群人之中,转弯之前,她似乎还回头对景生挥了挥手。 洗菜池里的青菜陷入了一个漩涡中,越转越快。 喜欢一个人,怎么会不难过呢。 —— 学农结束后,十一月下旬期中考试。斯江的物理竟然考了78分,开心得在淋浴间唱了五遍《苏三起解》,一向捧场的顾阿婆都忍不住问景生:“好叫她别唱了吗?”景生看向捂着耳朵的陈斯好:“你下去跟你姐说一声。” 陈斯好同学立刻原地躺平在沙发上打起了小呼噜。 于是,斯江唱起了第六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哪一位……” “啥地方有这么喜滋滋乐呵呵的苏三啊,真是!”顾阿婆摇头叹气。 进入十二月后,日子更加过得飞快,墙上的挂历换成了1986年的,《日出》里陈白露小姐的扮演者方舒战胜了多年霸历的刘晓庆,飞入了千家万户。 斯江终于等来了好消息:陈东来顾西美会带着斯南回上海过年,顾北武和大肚皮的周善让也会回上海过年。阖家团圆指日可待。 第225章 高一上学期的兴趣班在元旦前全部结束,斯江的烹饪课成绩优异,最后一堂京剧课,学校请老法师们来给学生讲解示范京剧化妆勒头。铜锤花脸选了任新友扮张飞,青衣选了斯江扮苏三。斯江勒头时被勒得直犯恶心,周嘉明不知道哪里借来的胆子,突然冲上台喊“她要吐了!快放开她!”旋即被老师揪着衣领扔回台下,引得全场人哈哈大笑,斯江苦于整张脸皮被吊得笑不出,疼。 最后拍照留念的时候,斯江觉得自己一张脸是麻的,笑还是哭,她都傻傻分不清楚。但跟着老师一开口,嗐,的确“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心惨脸更惨。教室里和前后门全挤满了来看热闹的同学,赞叹声不绝。 京剧团的老法师和蔼可亲,一再夸斯江是好苗子,长得好身段好,最重要一双眼睛太灵了,天生的旦角。卸妆前她拿起一只笔左右上下毫无规律地换位置,让斯江头不动,只用眼睛追着笔尖看。 “看见没你们,她这双眼多灵啊?看谁勾谁,勾谁谁死,不死也没了魂。” 老法师得意地扫视周围一圈看呆了的呆头鹅们:“哎哎哎,回魂了,回魂了啊。” 斯江眨眨眼:“老师,求求你先松开我的头,疼。” 同学们集体笑翻了。听上去古老陈旧腐朽的京剧,原来有这么好玩的老师们在努力,在斯江眼波流转的刹那,所有人真的体会到惊心动魄的美,不只是戏曲扮相的美,大家发现自己和京剧的距离一点也不遥远。 万春街 第140节 留念的两张照片贴在学校宣传栏里,下一届京剧班靠这个就能吸引更多的高一新生。结果一年半后斯江那张照片莫名不见了,只剩下任“张飞”在上面吹胡子瞪眼睛,斯江觉得特别可惜。李南她们拍桌子断定是喜欢她的某个狗男生偷走的,李福尔摩斯把目标锁定在景生他们那届高三毕业生里。好在教务处很快找出了底片,又洗了一张贴上去,还给宣传栏加了锁。 —— 一月底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斯江年级中等偏上,生物、化学和政治地理拉低了不少分数,最担心的代数几何物理倒都考进了班级前十,托托福的福,英语首次迈入年级前十名。 “你怎么语文分数掉了这么多?”景生惊讶不已,语文一直是斯江的强项,初中三年从来没下过年级前十,这次她居然只考了79分。 “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语文课。”斯江也很烦,高老师和周老师的教法完全不同,刻板又无趣,对作文的要求也特别规范化,同样的写法,周老师会很欣赏,红圈圈一段段地圈,但到了高老师眼里,全是太自由散漫,不紧扣主题,中心思想不积极向上,一堆问题。原来大作文满分40分,斯江总能拿到36分以上,这学期一下子变成了28分以下,天上地下的差别。 “郁平比我还惨。”斯江把语文书丢到一旁,又好笑又烦恼。郁平比她知识面更广,见解更特别,特别擅长讽刺类的杂文风格,散文也别具一格,文字精炼,带着明显的“郁平式”风格的黑色幽默。斯江一直很钦佩他对生活里点点滴滴观察得那么细致入微,他的黑色幽默通常是自嘲,却总能精准地打击到他要讽刺的“群体”,令人会心一笑又回味无穷。由于他学绘画多年,连他文字的词句和分段,都带有特别的韵律美。 “下学期周老师让我和郁平去参加市作文大赛。”斯江提起周老师就两眼放光:“要是我能得奖,高考就能加分,而且也能让老高看看清楚,不是我和郁平有问题,是他太老套太死板了。” “你不是要考托福出国?”景生侧目:“唐泽年不是也要和你一起出国?”现在唐泽年和斯江已经是全校公认的“一对”了,他们也不避嫌,经常同进同出,虽然总有李南张乐怡一班同学同行,但大家心里都有数,那两位就是幌子。 斯江红了脸:“不一定考得好,考得好也不一定申请得到奖学金,而且听说现在签证很难的。去年高三年级第一名的卢莹托福考得蛮好,申请到了半奖,结果还是被拒签了。” 景生沉默不语。 斯江甩甩头,很快丢开了语文考试失利的阴影,至于顾西美看到语文分数会怎么说,她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 二月一号,顾北武夫妻回到上海,善让离预产期还有四周。善让的母亲周老太太和善礼当天就来了万春街,母女兄妹大半年不见,看见善让高高凸起的肚皮,又哭又笑又稀奇,说不完的家常话。周老太太和顾阿婆一见如故,两个命运完全不同的老人家格外亲热,一个生怕亲家母看不到自家怎么疼媳妇,一个随时随地都说“听北武的没错”。斯江看着都觉得有趣。 周老太太打算正月初二跟女儿女婿一起回北京,陪善让坐月子,再帮她带上一年外孙。现在北武和善让搬离了北大宿舍,两人在使馆区附近租了一个三室一厅的小公寓。请老太太来□□忙是北武的主意,一来他特别忙,还有几个月就要递交关茂总协定的复关申请,跟着明年要进行复关的多边谈判,肯定会经常出差,他能照顾孩子和善让的时间实在有限。等善让休完产假,孩子就没人照顾。另外也是想让老太太有个事忙,能振奋起来。自从老将军去了以后,老太太很萎靡,在乡下住了三个月,瘦了十五斤,吓得善礼把老太太“绑架”到了上海,逼着老太太“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老太太才慢慢缓过劲来。 顾阿婆对这个深以为然:“亲家母,带宝宝好,真的,我家老头子走了后,来找过我好多次,我病得七荤八素的,真以为也要被他喊走了。但是没办法啊,东文在云南,西美去了新疆,我身边就只有北武一个,他当时连个单位都没有,成天游手好闲,我要跟着老头子去了,他们兄弟姊妹几个怎么办?谁给我家西美寄东西呢。唉,我只好跟老头子说对不住他,劳烦他在下面多耍子几年,等等我。后来有了斯江,亲家母,我真不骗你,斯江跟我睡过一夜,老头子再也没来过。他心里有数的,小囡丢不下啊,得有人照顾。” 周老太太作为一名坚定的马列主义无神论者,眼泪水淌淌地点头:“是的是的,我家老周哦,来喊过我好多回!说过草地苦啊,脚烂掉了,让我去陪他,给他编草鞋。” 好在两位老太太记得这是快过年了,追忆一下往事,又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北武和善让的孩子该怎么带,善让万一没有奶怎么办,有奶要吃上多长时间。 隔了一天,陈东来顾西美带着斯南也回来了。陈东来和顾西美先去了陈家,斯南叫了一声阿奶好,就撒丫子跑来了外婆家。 “阿姐!黄蓉死了!死了!” 一家人被她吼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斯江定定神:“她不是去年就自杀了吗?” 顾阿婆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要打斯南:“大过年的,你个小把戏,一上门就死啊死的不吉利,讨嫌!” 斯南是在火车上和干姐姐们闲聊才得知这个惊天噩耗的,被顾阿婆抽了两下后,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看一屋子的人,很明显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 “你们太无情了!” 她转身咚咚咚下了楼往弄堂外跑。 斯江和景生赶紧追了出去:“南南!南南!” 陈斯好回过神来了:“谁死了呀?无情是什么?” “呸呸呸!”顾阿婆捂住他的嘴,对着墙上十字架喊了好几声上帝保佑,上帝不要怪小囡嘴巴没遮挡。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半晌后北武感叹:“斯南好像变化蛮大。” “小姑娘有喜欢的人挺好的,”善让看着北武微笑:“心里会满当当的,等她长大后回忆起来也是一份很宝贵的记忆。” 斯南跑进康家桥,对着赵家的窗户喊了好几声,隔壁阿婆说赵佑宁还是国庆节回来过两天,不到年三十肯定不会回来。她垂头丧气地往外走,遇到来找她的斯江和景生,被拉回了万春街。她坐在吃饭台子边,手边是斯江给她倒的红枣茶,景生拿来的蛋卷,陈斯好一边吃蛋卷一边好奇地偷偷问她:“啥宁西忒了?(谁死掉了?)” 斯江摸着善让的肚皮对斯南笑:“快来摸摸,动得可厉害了,你猜猜是弟弟还是妹妹?” 顾阿婆把一碗狮子头重重放在她面前:“好了啊,过年,不作兴说不吉利的事,你不是最爱吃肉的吗?来,你阿姐阿哥特意省下四只狮子头给你。” 斯南抄起筷子叉起一只狮子头,啊呜咬了一大口。陈斯好咽了一下口水:“阿姐,你吃得下吗?吃不下我帮你。” 斯南狠狠地又咬了一大口,嚼得苦大仇深腮帮子直颤,瞪着陈斯好片刻,筷子一扔,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啊?侬覅哭啊!”小胖子吓得跑出去三尺远:“我不帮你,我不要帮你了,全是你的,我昨天吃过两个了……阿哥!阿姐?” 斯江扶着斯南的肩膀,听着她呜咽地喊着模糊不清的黄蓉,鼻子也发酸。喜欢人真的很伟大,王璐喜欢阿哥,那么难过,连南南喜欢翁美玲,也会因为失去她这么伤心。 好在斯南大哭了一场后,化悲痛为食欲,把四只狮子头全吃下去了,到了晚上就基本痊愈了。捧着小小的电话本对着话筒里和赵佑宁说她有多难过。说了十分钟后,顾阿婆不停地提醒她,打电话要钱的呀,要钱的啊小祖宗。 三十分钟后,陈斯南挂上电话,横了景生和斯江两眼,一抬下巴:“你们都不理解我!只有宁宁哥哥懂我。” 景生摸了摸鼻子:“赵佑宁——真是太有礼貌了。”也太惨了。 —— 为了让舅舅舅妈阿妹看到自己的烹饪新技能,第二天一大早,斯江兴致勃勃地拉上景生去了武宁路菜场,捏着副食品票和买菜钱精打细算了好一番,买了两斤肋排,准备烧糖醋小排,一斤鹌鹑蛋做斯好最喜欢的茄汁虎皮吃法,,一只童子鸡清炒,三颗塌菜炒一根冬笋,最后在红烧大排和清炒河虾仁之间犹豫不决。 “虾仁吧。”景生拍板:“你那个虾仁炒得比我们都好,特别好吃,再说已经有小排了。” 斯江笑弯了眼:“真的吗?真的吗?我炒得比你和舅舅还好?” “真的,今年年夜饭这道菜让你来弄。”景生也笑了:“再买四条乌鲫鱼,烧个鲫鱼豆腐汤。” “对对对,虾仁蘸了醋,就是大闸蟹的味道,一菜两吃,不要太划算。舅舅最喜欢吃大闸蟹了。”斯江喜不自胜,去年秋天大闸蟹涨价,要五块钱一只,顾东文买了十只,被顾阿婆念叨了好几天。说起大闸蟹,斯江和景生想起老太太那些话,不由得相视而笑。 “阿奶说得有道理,五十块洋钿吃下去,拉出来还是——” “不许说!腻惺!”斯江轮起冬笋去戳景生的脸。景生笑着躲开,先去豆制品柜台买豆腐。 卖活鱼活虾的菜场服务员是个十八九岁左右的年轻小伙子,利索地嘭嘭嘭几棍子敲晕了鲫鱼,鱼鳞和水四溅,吓了斯江一跳。小伙子把鲫鱼冲干净,拿报纸一包,放进斯江的菜篮子里,问她河虾打算怎么吃买多少。 “我想炒一盆虾仁,您看应该买多少活虾合适?”斯江心里没数,虚心求教。 小伙子被她看红了脸,闷头抄起一网兜的活虾:“一斤够了。” “哦哦哦,要这么多啊。”斯江蹲下身:“麻烦师傅帮我把水沥干一点好伐?” 网篓大力抖了几抖,小伙子把几个泛白的虾挑出来扔到台面上一堆死虾里。 “谢谢侬!侬真好!”斯江根本没注意里面还有半死不活的虾,立刻被感动得不行:“师傅你的工号牌是多少啊?我要给你们菜场写表扬信。” 小伙子抬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下次买虾,记得自己看一看。” “哦哦哦。”斯江很惭愧,看来会烧还不够,还要会买。 小伙子把活虾称好重量:“要帮你剥好虾仁吗?” 斯江这下傻眼了:“啊?还能帮我剥好的吗?” 小伙子脸上带笑,手下不停,已经十几只虾仁进了不锈钢盆子里。 “现在提倡服务到位,片鱼片拆鱼骨做鱼丸剥虾仁,我们都做的。” 斯江注意到摊位上方的流动红旗,“优秀服务员”的字样闪着金光。 没几分钟,一斤河虾已经变成六两虾仁。 斯江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小伙子又拿出一根牙签,唰唰地挑起了虾线,下签如有神。 景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斯江戆呵呵地看着菜场服务员,一脸崇拜孺慕感激涕零。 离开河鲜摊位,斯江犹自一步三回头。 “阿哥,太不好意思了,他们连服务费都不收,怎么这么好啊!” “因为你长得好看?”景生斜睨了她一眼,啧啧啧叹气:“你有点出息好不好?剥个虾仁挑个虾线你就感动成这样,怪不得——”唐泽年对你好一点,你就屁颠屁颠把我的生日蛋糕塞他嘴里跟他跑了。 斯江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跟好看有什么关系,你也好看啊。对了,豆制品柜台有什么特别服务?” 景生举起手:“服务?没,大概因为我长得还行,卖菜的服务员阿姨送了我一把小葱。” 斯江看着水灵灵的小葱陷入了沉思,再看看一本正经的阿哥,他这是炫耀自己呢,还是在讽刺她呢? 回到家,斯江又把卖鱼虾的卖菜服务员盛赞了一通,顾阿婆横眉立目丢下手里纳了一半的棉鞋底。 “这个小赤佬!上次我要他帮忙做点鱼丸,收了我两角洋钿服务费!” “还有,我去找朱阿婆一道去,她上次买了三两河虾,回来里头十几只白塌塌半死不活的!欺负我们年纪大了看不清楚。” 景生拦住顾阿婆:“算了阿奶,服务费是明码标价的,有个小牌子挂在边上。” 顾阿婆、斯江:“啊?” “去鱼骨片鱼片是一角洋钿,打鱼丸两毛,剥虾仁挑虾线也是两毛。”景生朝斯江挑了挑眉:“阿妹太漂亮了,服务员忘记收服务费了。” 斯江臊红了脸:“那、那他会不会要赔给单位啊?要么,我去补钱给他吧?” “人家自愿免费服务,你回去给他钱不是让他难堪?”景生不以为然:“两角洋钿可以买四块肋排呢。” 顾阿婆嘀咕道:“欺负我们老太婆不识字呗,早晓得要钱,我才不要他弄,弄又没弄清爽,还有鱼刺在里头,切。囡囡下趟不要去他手上买鱼,晓得伐?” “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买。”斯江犹豫了一下,看看斯好,四块肋排的吸引力占了上风。 “小市民!”景生笑话斯江:“没想到你变成这种人了。” 斯江不服气:“那你还拿人家送的小葱???” 景生瘪忒。最后顾阿婆仔细算了笔帐,如果每个礼拜天节假日都派景生和斯江去买菜,一年至少能省下六七块钱,一只大闸蟹有了。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同病相怜。 夜里斯江忙活出一大桌子菜,景生再三声明:“我就给斯江打了打下手,菜都是她烧的,虾仁上浆也是她的独门秘籍,都不肯给我看呢。” 北武和善让赞不绝口,顾东文也笑着感叹:“这手艺不开店浪费了,看来我们东生食堂可以再出江湖了。” 斯南啃着糖醋小排提意见:“那不能叫东生食堂,得叫生江食堂!” 一桌人哈哈大笑。顾阿婆也笑弯了眼:“什么生姜食堂!还小葱大蒜呢你。” 吃到半当中,陈东来和顾西美从陈家过来了,东文和北武拉着他们坐下来尝几口。 陈东来笑着说景生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顾东文哈哈大笑:“好了,生姜食堂可以搞起来了。” 顾西美知道这桌菜都是斯江做的以后,眉头一拧沉下脸来:“斯江你有空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不好好琢磨写作文?写作文一直是你的优点,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弱点,七十几分的语文分数能看吗?你到底好好想过没有?考托福要出国是一回事,不能因为要出国读书就丢下语文,一码归一码,学习、做事不能总这么顾头失尾的。” 一桌人都没了声音。陈斯好迅速溜下桌,躲去电视机面前继续啃排骨。 斯江低下头塌这肩膀不说话,她早有准备,这些话她都跟景生模拟过,但真的一切被她意料到了,难受只有一点点,大部分是觉得可笑。 北武和东文对视一眼,刚要开口。陈斯南突然站了起来,筷子一摔。 “姆妈侬烦色了!(妈妈你烦死了)” “黄蓉都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什么语文数学英语的,分数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我跟你说半天我最喜欢的人死了,你就知道说我英语不好,现在又开始说姐姐语文不好。谁能什么都好啊?黄蓉什么都好,自杀了!你是不是也要我们自杀就满意了?” 顾西美目瞪口呆,完全反应不过来她话里的关联关系。 “啊?我羊水破了!北武!北武——”善让喊了起来。 万春街 第141节 第226章 “幸好家里装了电话!”斯江事后感叹,没忘记替出力的王璐敲一下边鼓:“还好有王璐爸爸批的条子,现在装电话要排大半年队呢。” 顾东文一个电话打给华山医院里值班的卢护士,卢护士马上找了护士长,护士长再两个电话分别打去一妇婴和国妇婴,半个钟头以后,国妇婴的救护车就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还好善让状态还不错,坚持在家里换了干净的棉裤,垫了斯江给斯南买的卫生巾,扶着顾北武自己走上了救护车。 生孩子顾西美很有发言权,三下五除二把善让和宝宝要用的东西全理好了。 “能剖就剖吧。”西美跟北武说:“善让羊水肯定不多了,对宝宝不好,再说顺产实在太疼,她又是头胎,打个麻药拉一刀,省事。” 顾阿婆不乐意地瞪了她一眼:“听说剖出来的霞子(孩子)不聪明!脑袋瓜子不灵。你看看景生斯江斯南几个,多好。” 顾西美对自己老娘的耐心比对自己孩子的还少,立刻不耐烦地驳了回去:“北武和善让都这么聪明,孩子再笨能笨到哪里去啊?再说善让从小没吃过苦,跟我们能一样吗?你生我们跟摘瓜似的容易,就以为别人生小孩也容易?我生斯江斯南,鬼门关走了两回,只有我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好伐?真是的!” 顾阿婆嘀咕着拿出一包红糖和一包新疆大枣塞进善让的住院行李里。 “听医生的。”北武拍板。 善让的户口在北大,产妇档案在协和医院,进了产科急诊后,做好b超,医生建议马上剖腹产,没有阵痛,宫口未开,羊水只剩下两百毫升左右,胎儿脐带绕颈三周,有窒息的危险。这时周老太太和善礼也赶来了医院,北武签字同意手术。 善让被推进手术室,北武和西美陪着老太太们坐在外头等,西美正好装作轻描淡写地再叙述一遍自己在火车上惊心动魄的生产历险记,得了周老太太一句“你真了不起”的夸奖,心里舒坦了。 景生、斯江斯南和斯好四个人在医院走廊里蹓跶。 “看,是大舅舅。”斯南趴在窗台上往下看:“他在那里干嘛?” “吃香烟。”景生的角度刚好看得见他指尖的一个红点。 “我饿了。”斯好摸了摸肚皮,怀念起被丢在躺椅扶手上还没啃完的半块小排骨。 顾东文不知什么时候出去的,正蹲在医院外的马路牙子上吃香烟,路灯居高临下,照得他从头顶到整个背上都是一汪惨淡的亮白。华山路上脚踏车公交车还很多,显得他的静止莫名有点苍凉。 斯江默默看着大舅舅的背影,景生阿哥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可大舅妈和大舅舅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不知道他们心里会不会难过。现在卢护士和大舅舅在一起,他们不生孩子,究竟是他们真的不想生,还是因为阿哥才不生呢。大人也好难啊。斯江忍不住看向景生,见景生垂眸看着外头一动不动,唇角朝下绷得紧紧的,斯江知道他肯定也在想这个。 “阿哥?” “嗯?”景生抬起头,看见斯江微红的眼圈,吸了口气转开眼。 “卢阿姨来了!”斯南不愧是一帮帮主,眼力过人。 三个人又趴在窗户上往外看,陈斯好在下面挤来挤去:“我好饿啊,我好饿啊。” 斯江看见卢护士走到大舅舅面前,两个人一个抬着头一个低着头,隔着两步远互相看了一会儿,好像什么也没说。随后卢护士转身靠到了路灯杆子上。 “卢阿姨也吃香烟!”斯南讶然地喊了一声,扭头看向景生和斯江。 顾东文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烟给了卢护士,卢护士低头吸了两口,又还给了他。 “她笑了呢。”斯南眯起眼:“大舅舅和卢阿姨怪里怪气的。看不懂。” “他们就这样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一门心思为景生着想:“那卢阿姨还是个蛮好的后妈,大舅舅以后的房子和钱都是大表哥一个人的,我就放心了。” 景生侧目,抬手给了斯南一个毛栗子:“瞎三话四啥么子!(瞎说什么)” 经历过陈家争产风波的斯江没作声。她深信卢护士不是她二妈三妈那样的女人。 斯南捂着头说起赵佑宁来:“你不知道宁宁哥哥的‘假’后妈多坏,偷了他爸的存折,到银行领走了八千块钱,还差点把他姆妈的钢琴也偷偷卖掉了,幸好隔壁阿婆给他爸爸打了电话,啧啧啧。” “啊?”景生和斯江还真不知道。 斯南得意地瞥了他们一眼:“我就说你们都太无情了吧?根本不关心宁宁哥哥。只有我才是他的知己!” 斯江真心很惭愧,去年国庆节赵佑宁还上门来替她补过两天物理和代数几何,她受益匪浅,却没好好关心过他的近况。 “他爸爸活该!谁让他见色忘义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哼,没义气,活该碰到这种坏女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可惜钱要不回来,那都是宁宁哥的钱啊,将来他要是结婚了,他老婆知道了肯定会很生气,说不定转头就会把‘假’后妈打一顿,哈哈哈。”斯南现在说话,自带武侠世情小说里来的一套类江湖切口,掺杂了因果报应后,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加上时间跨度太大,思维太跳跃,听起来十分玄乎。陈斯好暂时忘记了肚子饿,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二姐。 “总之,我们桃花降龙打狗帮里绝对不允许有这种无情无义之徒存在,见一个我杀一个。”斯南举起手刀一劈,对着陈斯好灌输自己的江湖道德:“除暴安良懂吗?” “阿姐,那你真的敢杀坏蛋吗?”陈斯好问:“用刀?用枪?还是用手?” 景生和斯江默默地走远了,把空间和时间留给初中生和幼儿园小朋友。 “你是不是对‘江湖’有兴趣了?”斯南两眼放光:“来吧,看在你是我亲弟弟的份上,我封你做一个四袋长老。” “啥叫四袋长老?” “你棉袄上有两个袋子,裤袋也有两个,加在一起正好四个,长老就是不用长就很老嘎(厉害、什么都行)的意思。最厉害的是九袋长老。” “阿姐,我有六只袋袋呢。”斯好掀起棉袄,里面的棒针开衫真的还有两只口袋。 斯南戳了戳,不是假口袋,是真口袋,只好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那你就当六袋长老吧。不过我跟你说,超过五袋要给帮里做贡献,五袋一个月缴五毛钱帮费,六袋缴六毛七袋缴七毛。今年你拿了压岁钱别忘记给我七块二,我会发做贡献的大红奖状给你。” “那、那我老嘎了,有啥好处?” “为人民服务,是种光荣啊,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懂吗?你怎么想着要好处呢?来,我们好好谈谈,你这个思想很危险。” “那有肉吃吗?” “没。” “有巧克力吗?进口的那种有吗?” “没!你想得美。” 斯好捂住两个口袋:“那算了,我就还是当四袋吧,四袋不用给你钱。” 陈斯南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这个胸无大志的弟弟:“哼,像你这样好吃懒做斤斤计较的小人,根本不配加入我们英雄的帮会。” 陈斯好眨巴眨巴眼,学着米老鼠耸耸肩膀:“哦,那好吧。”幸好,他小短裤上还有个口袋没告诉阿姐,要不然变成七袋老嘎,一个月要给她七毛钱,她才想得美哦,七角洋钿可以吃一碗小馄饨一笼小笼包呢。 —— 手术室上面的灯熄灭了。 护士推着小车子出来,婴儿哇哇地哭着,声音极其响亮,颇有斯江斯南和斯好的风范。 “顾北武?顾北武在吗?” 顾北武腿一软,被大哥拉了一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跑了过去。 “恭喜,你妻子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孩子3.3公斤,很健康。” 顾北武看向小箱子里哇哇大哭红彤彤的一小坨,碰都不敢碰:“请问他手指头脚趾头都正常吗?我妻子什么时候能出来?” 护士笑了:“你妻子很快出来。你们当爸爸的怎么第一个问题都一模一样的啊,放心,宝宝十根手指,十根脚趾很正常。你们家属再认真看一看,核对一下手环上的名字,我要把宝宝送到育婴室去了。” 斯江斯南斯好挤进去。 “弟弟真丑。”斯南戳了戳婴儿的脸蛋,发现他哭得更厉害了,颇得意地判定:“比我小时候还丑。” 顾西美“啪”地一巴掌拍在她手上:“你洗手了没?就上手乱摸弟弟?这世界上就没人比你生下来的时候还难看。” 斯南也不生气:“小时候越丑,长大了才越好看,唉,那弟弟以后只能跟陈斯好差不多好看了。比起大表哥就要差得远啦。” 陈斯好疑惑地摸了摸自己脸:“???”他怀疑自己是因为不肯当六袋七袋长老才被二姐这么说的。 景生拎着她的衣领给护士让路:“就你话多,我生出来可不难看。” “那你说不定本来比现在还要好看十倍呢。”斯南一脸理所当然。 婴儿推车进了电梯。周老太太和顾阿婆连连顿足,她们只顾着看,竟然连抱也没抱一下! 顾阿婆对着电梯门连连划十字:“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赐给我们顾家一个大孙子!我的心哪,你要称颂耶和华,凡在我里面的,也要称颂他的圣名!” 周老太太不信上帝,看着亲家母如此虔诚,被感动得也双手合十道:“老周啊,谢谢你保佑了善让,保佑了外孙,母子平安呢。你这次干得不错,我明天给你烧双皮靴,草鞋不顶用的,你以后想要什么尽管说,知道吗?去了下面就不要太节俭了……” —— 善让被转到产科八人间病房,护士给她压肚子排出淤血。斯江斯南几个在外面,听见善让惨叫连连,被吓到了。卢护士安慰她们,剖腹产才会这样,顺产就没事。 “我可不要生小孩。”斯南问卢护士:“卢阿姨,你不生小孩开心吗?” 卢护士笑着摸了摸她的卷毛:“开心啊,工资我一个人用,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过生小孩也有生小孩的开心,慢点你问问你小舅舅小舅妈。” 景生突然插了一句:“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 顾东文和卢护士不禁都扭头看向他。 景生站起来,双手往裤袋里一插,往病房区外头走。 斯南立刻追了上去。 陈斯好有样学样跟着往外走,一双小胖手往裤袋里插了半天,两坨胖肉塞不进去,卡出两条红印子来。 斯江笑着对顾东文眨眨眼:“大舅舅,加油!” 顾东文看着景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小赤佬。” —— 顾念,小名是顾阿婆取的,叫虎头,其实他出生的时间离丙寅虎年还差三天。大年初四被父母从医院抱回了万春街。顾阿婆抱着虎头坐在顾阿爹的遗像前说了大半个钟头的话,又哭又笑。全家人坐在客堂间里静静陪着,五十年的光阴白驹过隙,毫无预兆的生死离别,战争、运动,一切好的坏的,在老太太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抱怨或是一句庆幸。 “好了,不说啦,家里会越来越好的。你一个人在下面也要好好的,要什么就跟我说一声。” 顾阿婆轻轻摇了摇被自己念叨得睡着的孙子,最后又感谢了一下上帝,心满意足地把顾念还给了顾北武。 斯江这夜在日记本上写道:“活到最后,原来人会成为化石,喜怒哀乐变成了岁月的肌理。” 第227章 顾家添丁,大喜,做了六百只红蛋大肆派发,连华亭路各家摊贩和华山医院卢护士科室里都吃上了。 上门贺喜看顾虎头的人交交关关(许许多多),不少阿娘阿婆大妈妈出了支弄就开始感慨,儿子像娘,可惜了,小朋友将来长大了没顾北武好看,当然,男人长得好看没啥大用场,女人长得太好看又容易出事体,转头大家又羡慕顾虎头会投胎,爷娘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国家单位金饭碗,还是顾家独苗一根。 陈阿娘带着三个儿子上门贺喜,送了一只三两重的纯金长命锁。 “寻芳啊,侬覅客气,一定要收下来,”陈阿娘握住顾阿婆的手感叹:“斯江是北武带大的,现在斯好也是侬帮东文勒还照顾(你和东文在照顾),阿拉老陈家欠倷(你们)顾家太多了。” 周老太太听善让说过陈家三姐妹的不幸还有争产的事情,她是老革命家,对陈家人就没什么好印象,但冲着这块长命锁,也不好意思下脸子,于是三个老太太念起家常来貌似还挺和谐。 陈东来看见老娘送了这么重的礼,转身偷偷往红包里多塞了三十块钱,五十变八十。他们赶不上顾念的满月礼,红包先给。陈东方陈东海还是给的二十块,作为姻亲也不失礼。 顾东文转头拎了三瓶铁盖的飞天茅台酒出来,给他们一人一瓶当回礼。陈东海受宠若惊,连连推辞,这一瓶酒他们蔬菜公司内部买也要十八块五,顾东文出手太大方了。 在灶披间里,斯江气囔囔地埋怨大舅舅不该对她二叔三叔那么大方。景生心里门清,解释给她听:“你二叔三叔结婚生小孩,我爸和爷叔都没出过人情,现在小表弟的人情,爷叔他们回了北京也不可能还,所以爸爸索性当场结清,不拖不欠干干净净的。”怕斯江还不明白,他又加了一句:“爸爸不想欠着陈家什么人情债。” 斯江用力把油面筋戳了个洞,朝里塞肉酱,想起当年斯好周岁摆酒,姆妈也在小本子上记下一笔笔红包帐。人情总是逃不掉要还的。 “你和斯南斯好其实不算真正的陈家人。”景生以为自己最后那句惹她多想了。 万春街 第142节 斯江一愣,笑了:“没事,我也没把自己当成陈家的人啊,要是能跟着姆妈改姓顾也蛮好的,顾斯江顾斯南顾斯好,好听伐?” “那可不行。”景生抢过她手里的油面筋:“你想什么呢?肉塞太多了。” “我要是将来生了小孩,肯定不让她姓陈。”斯江拿起一个油面筋颠了颠:“虽然男女平等,跟爸爸跟妈妈姓都一样,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跟爸爸姓,或者就姓顾也蛮好。我阿娘还是蛮好的,就是阿爷,太重男轻女了,想起来我就很生气,唉,不知道三个嬢嬢现在过得好不好。” “过得好日子的人,在哪里都过得好。过不好日子的人,抱着金山银山也过不好。”景生手下不停,做好了一大盆油面筋塞肉,指挥斯江把地上的一捆小葱拿出去洗。 “咦?这捆葱也是你买菜人家送的?” 景生转身拿锅子:“买的。” “啧啧啧,看来服务员换成男的了。”斯江嘀咕着出了门。 隔着窗,景生声音大了一点:“每次陈斯南回来,你就会被她传染,说话阴阳怪气的,注意点啊你,别被她带坏了。” 斯南从楼梯上咚咚咚跑下来:“喂,我怎么阴阳怪气的了?怎么带坏陈斯江了?顾景生你才阴阳怪气的,背后说我坏话,你算什么英雄好汉?” 斯江和景生都跑到楼梯口瞪着斯南。 “干嘛?”斯南梗起脖子:“想打架?” “你刚刚叫我们什么?”景生眉头拧出个“川”字。斯江也想问这句话。 “叫你们名字啊。”斯南眉头一挑:“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干嘛,我叫错了吗?” 斯江读了大半年托福,对外国人兄弟姊妹之间互相叫名字的习俗颇能接受,想想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她手一抬,笑着甩了斯南一脸水:“陈斯南,你好样的啊,没事,你就叫我名字好了,不叫姐姐也没关系。”她这么一表态,景生倒也不好说斯南什么,就是一下子从大表哥变成连名带姓的叫法,的确心理上有点落差。 斯南嫌弃地抹了把脸,从他们两个人之间挤了过去:“我去康家桥看宁宁哥哥,不回来吃中饭。” “赵佑宁回来了?” “嗯。” “你怎么没跟我们说啊?” “我干嘛要跟你们说啊,你们两个一天到晚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动不动就躲到亭子间里说,躲到灶披间里说,怎么都不跟我说呢?”斯南回过头来,两手叉腰吼道:“顾景生你再也不是我最最亲爱的大表哥了,你现在是普普通通的表哥。还有陈斯江,你也不是我最最亲爱的阿姐了——哼,再见!” 斯江和景生面面相觑。 “不要管她。成天莫名其妙的。”景生摇摇头:“狗都嫌。” 斯江倒笑了:“我去找她,顺便把赵佑宁叫来我们家吃红蛋玩虎头,斯南肯定只好跟着回来了。” 景生弯腰生火:“陈斯江,平时没看出来你这么阴险。” “哈哈哈哈。”斯江笑着追了出去:“阿哥,你说话阴阳怪气的,看来也被斯南传染了,注意点哦。” —— 赵佑宁是回来搬钢琴的,正好陈斯南给他打电话,就约了一起去陕西路的美新点心店吃汤团。 斯南很豪爽:“我请你吃,我有钱。”她今年压岁钱收获颇丰,顾西美忙着往返于陈家顾家和医院之间,完全没注意斯南少上交了顾北武发的一个大红包,还另外发了她十块钱零花钱,叮嘱她不许闯祸。 看见斯南,赵佑宁吓了一跳。 “呀,南南侬长大了。” 斯南压低了声音,警惕地看向卧室门口:“那个——在吗?” 赵佑宁乐了,小姑娘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 “不在。我爸等下带搬钢琴的师傅回来。” 斯南皱起眉毛:“算她识相,要不然我不但要骂她,哼哼,说不定还会——” “我的打狗棍法你还没看到过吧?”斯南左右张望,看看有没有趁手的家伙能将就一下,鸡毛掸子也行的。 赵佑宁从她进门就笑得没停过。 琴凳、琴谱和钢琴上原来的相框花瓶都收拾好了,玄关这里空出了一大片。斯南在客厅餐厅转悠了一圈,没发现什么贾青青的痕迹。 “她偷了钱以后就没回来过,现在我爸一个人住这里。”赵佑宁又笑了:“你想喝什么?不过这里现在只有白开水或者可口可乐。” “可乐,冰的有吗?”斯南大马金刀地在沙发上坐下来。 赵佑宁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可乐来,倒了一杯给她。楼下门铃响了。斯南如临大敌地蹭地站了起来:“是不是你后妈来了?她会不会还想霸占你姆妈的钢琴?” 结果上来的是斯江。 赵佑宁问斯南:“先去你外婆家看小弟弟,再去美新好不好?” “你就留在我们家吃吧。”斯江带着歉意热忱邀请:“我阿哥烧了一大台子菜,还有我也会炒一个虾仁,烧一个红烧大排。是我上学期烹饪课学的,来吧,来尝尝我的手艺?” 赵佑宁耳尖发烫,不敢看斯江,转头征求斯南的意见。 斯南看到阿姐主动追过来,心里已经很捂心(开心),再不用自己花钱请客,何乐而不为之?立刻连连点头:“她那个虾仁炒得真好吃,有螃蟹肉的味道。” 赵佑宁给赵衍留了张纸条,跟着斯江斯南去了万春街。 做了好几天参观道具的顾念小朋友正被陈斯好玩弄得不厌其烦。赵佑宁还没敢伸手,他就哇哇大哭起来,震得大家耳朵嗡嗡响。 “嗐呀,我孙子这中气真足!随他阿爹(dia爷爷)。”顾阿婆喜滋滋地颠着小脚跑过来,把顾念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摇啊摇:“当年你阿爹在静安寺路上看到前头要招黄包车的客人,隔着一条马路他都一嗓子喊住。客人都喜欢坐他的车,嗓门大力气就大,拉车拉得飞快。” 老太太笑眯眯摇上几下,顾念不哭了,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顾阿婆看。 “来,宁宁,你摸摸弟弟。”顾阿婆把孙子凑到赵佑宁面前,一脸期冀地笑:“宁宁你是神童,多摸几下弟弟,让小弟弟沾沾你的文曲星光。” 陈斯好个头矮,伸手一拽,只拽到顾念的小脚,被他一拉,顾念皱皱眉,蹬了蹬腿儿,又大哭起来。吓得赵佑宁才摸了一把小手就缩了回去。 顾阿婆气得转头给了斯好一巴掌:“不好拉弟弟的脚,拉成长短脚怎么办?” 陈斯好不乐意了:“外婆你坏,有了小弟弟就不要我了,我回阿娘家去了啊。” “你个小没良心的狗东西,你回你回你回去,给你点颜色你还开起染坊来啦?”话虽然硬气得很,顾阿婆人却弯下腰来,把顾念送到陈斯好手边:“你不好老是偷偷摸摸戳弟弟小面孔,他会流口水的,摸一摸,轻轻的,对,这样他就不哭了,你弄得他疼了不舒服了哭了,外婆不说你说谁呢?” 客堂间里的一众人看着祖孙三个笑。周老太太走上去跃跃欲试要抱顾念。顾阿婆依依不舍地把孙子交给她:“托好头颈,托好腰。好好好,亲家母抱得真好。” “啊哟,真是讲究。”周老太太也感慨:“当年生善让大哥的时候,我们被国民党追着屁股打,我呢,双手只顾着拿枪,她大哥是在篓子里长大的,哪里被抱过哦。后来善礼生下来,换我们追着国民党的屁股跑,手里拿的还是枪,善礼被丢在乡下养到四岁才接到我们身边,见了面根本不认识我们。也就只有善让运气好,生在和平年代,可惜我也没抱过,都是我家阿姨抱的——唉,小宝宝怎么这么小这么软这么轻。”老太太想到了周致远,一声叹息。孙辈她倒都抱过,但也没带过,都是媳妇们自己带的,抱也就是象征性地抱一下,想到以后能天天抱着顾念,老太太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弯了上去。 “哟,砸吧嘴了。哈哈哈。”顾阿婆轻轻碰了碰顾念的小嘴巴:“找奶呢这是,怎么这么聪明,这才几天的小人儿啊,就知道找奶吃了,看看,他眼乌子来回地转,善让,善让,你儿子找你呢。” 善让接过顾念,到里间去喂奶,两个老太太如影随形跟了进去,交待陈斯好守在门帘外头,谁也不许进去。 陈斯好搬了个小矮凳,坐到门帘前,盯着赵佑宁看。 “不认识我了?”赵佑宁笑着问他。 “认识。” “国庆节才见过的,怎么会不认识。”斯江笑着剥了一只红蛋给赵佑宁:“喝什么?” “白开水就好了。” 斯南从点心盒子里扒拉出来一把瓜子,塞到赵佑宁手里,再分给陈斯好一点,好奇地轻轻把门帘拉开一条缝朝里张望。 陈斯好接过瓜子,熟练地磕上后,揪了揪斯南的裤脚管:“喂,二姐姐。” “嗯?” “你不要抢大姐姐的男朋友哦。” “啥?” 斯南一屁股蹲了下来,瞪圆了眼:“谁?谁是陈斯江的男朋友?” 陈斯好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手里的瓜子壳朝赵佑宁一指:“他啊。” 小胖子最后被两个姐姐一个大表哥狠狠教训了一顿,交待自己的小脑袋瓜在幼儿园到底进了什么水,瓜子也被没收了,对着一脸无奈面红耳赤的赵佑宁,陈斯好识相地放弃了自己的原则,说了对不起。 但被吓到的,其实是赵佑宁。 第228章 赵佑宁的心怦怦乱跳,装作没听见陈斯南和陈斯好的话。 “南南,你下手真挺疼的。”一片混乱中他替小胖子吃了斯南两拳,又把小胖子的耳朵从景生的手下拯救出来。 斯南搓着自己的拳头很是骄傲:“我这是铁砂拳呢。” 长大后的陈斯好一直念着赵佑宁这份情,更为自己独具的“慧眼”而骄傲。 “五百年前我就发现了你们的‘奸情’!”这句话在他内心里呐喊过千百回,从来没敢说出口,怕话出口人也被灭口。 探视小宝宝这项重大社交活动,在顾念小朋友吃饱了奶睡着后告一段落。赵佑宁被斯南拖着坐到她和斯江中间,屁股刚落座,顾西美回来了。他赶紧站起来让位:“斯江妈妈好。过年好。” 顾西美一愣:“小赵?哦,过年好。你坐吧。”她狐疑地看看斯江又看看景生,就是没想到赵佑宁因为斯南才被拉来。 顾北武把浓白醇香的黄豆猪脚汤端上桌:“咦,你怎么回来了?” 顾西美在顾阿婆身边加了副碗筷,叹了口气:“钱桂华又来了,让他们自己烦去,我回来躲个清净。” 斯南一愣:“三妈坐好牢啦?” “嗯。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嘴。吃你的饭。”顾西美皱了皱眉,瞪了斯南一眼:“让你回来跟着你姐学英语,你学了没啊?”钱桂华提前获释,三天两头上门来哭赤无赖,骂陈东海没良心骂陈家没良心,要钱要房子还要儿子。元宵节还没过,阿娘已经进了两趟地段医院,陈东来息事宁人,给了钱桂华两百块钱,哪里搪得住,反被陈东海抱怨了一番,里外不是人。 “学了啊,”斯南眼睛瞪得更大:“我今天还给虎头唱abc歌了呢。你不信问问小舅舅小舅妈。” 善让刚安顿好儿子,和周老太太落了座,笑着替斯南作证:“是的,我们南南唱了五六遍呢。” “好了好了,开饭了啊。”顾阿婆白了西美一眼:“吃饭不教子。” “谁有空教她啊。”西美白了斯南一眼,把斯好碗里的两只大虾拎到自己面前:“来,姆妈帮你剥虾。对了小赵,听说你跳级了?” 陈斯好赶紧站起来又往自己碗里夹了两只大虾,乐呵呵地等着吃现成的。 斯南赶紧也往赵佑宁碗里夹了两只大虾:“陈斯好,你已经这么胖了,怎么有脸吃这么多虾?宁宁哥哥,在我家吃饭你可千万不能客气,手快有,手慢就只能吃个——空气了。” “二姐姐你本来想说吃个屁!哈哈哈。” “放你的屁!我本来就是要说空气的。” “吃饭吃饭,你们两个不许再说什么恶心巴拉的词了啊。”斯江见姆妈脸色难看,赶紧出来打圆场。 “小舅舅说了,吃虾不发胖!高蛋白有营养。”陈斯好落筷如飞,又给善让也夹了两只:“小舅妈,你也吃。” 赵佑宁这才回答了顾西美的问话:“是的,斯江妈妈,今年九月份升大学。” “啊?这么快?你和斯江不是一届的吗?”顾西美作为老师,对于优秀的学生有着天然的好感:“你拿了那么多奖,肯定不用参加高考就能直升,想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还没定。”赵佑宁认真细致地剥好虾壳,却放回了斯南的饭碗里。 “我给你吃的!不是要你剥给我吃!”斯南不领情,筷子一伸把虾又还给他:“北京大学好,宁宁哥哥你去北京吧,我小舅妈肯定能罩着你,她是北大的老师。大学也是江湖,很大的江湖,得好好捣糨糊才行的。” 万春街 第143节 一桌人包括西美都被斯南的江湖论逗笑了。 北武笑着说:“热烈欢迎小赵来读北大,不过数学系、物理系可能会打起来。” 善让也笑了:“听斯南说你一月份去南开大学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了?” “是的,去了六天。”赵佑宁有点赧然,他不太愿意在斯江和景生面前说这些,怕有炫耀的嫌疑,和斯南因为年龄差和年级差,反而没这个顾忌。他也没什么人可以分享这些事情,说给爸爸听,爸爸已经听了很多年,现在也没有心思辅导他,听完说一声蛮好你好好努力。倒是斯南会特别起劲地问他是怎么被选拔去的,一起去的又有哪些厉害的神童,他们平时都吃什么玩什么看不看电视知不知道射雕英雄传,竞赛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尿急了能不能半当中跑去上厕所。她似乎对任何琐碎的事都充满了热情和好奇,不厌其烦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倒让他从题海世界落到了实地,被人关心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什么全国数学冬令营?”西美疑惑地问:“我们乌鲁木齐怎么听也没听说过。” 善让放寒假前还在学校上班,便解释道:“是为了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准备的一个营,去年国家选拔了两个孩子去参赛,成绩不太理想,所以今年北大、南开、复旦和中科大联合办了个冬令营,给佑宁他们这样的学生集训,再进行选拔。” “是的。”赵佑宁点点头,侧头看向斯南,想让她对选拔结果保密。 斯南会错了意,自以为接到了赵佑宁划过去的翎子,立刻兴奋地嚷了起来:“姆妈,我告诉你啊,这次冬令营全国一共去了八十一个数学高手,只选了二十一个人,三月份去北京再集训两个月,最后再选六个人去国外比赛。宁宁哥哥这次就被选中了,结棍!他下次肯定也会被选中,模子!出国去了!” 顾西美看赵佑宁的目光又不一样了些,转头没好气地说斯南:“小赵出国比赛,你咋呼咋呼的干什么?再说现在出国已经不稀奇了,过两年等你姐姐考上美国的大学,随你怎么咋呼。” 斯南嘴一撅:“你就不愿意说点好听的让人高兴。” “我祝小赵成功通过选拔,出国比赛,为国争光。好听吗?那你倒也学学小赵哥哥啊,他给你寄了那么多卷子,你只知道卖钱,不知道自己做做看,不求上进。小学里每年都第一名的,现在拿个第一怎么那么难啊?”顾西美想不通,两个女儿明明小学都是出类拔萃的孩子,进了中学怎么就泯然于众人了,她管吧,她们不乐意,不管吧,她自己心里不适意。 斯南声音比西美还响:“那你怎么没评到市优秀教师啊?拿个第一难吗?优秀教师还有两百块奖金呢,我拿第一又没奖金的喽。” 顾西美气白了脸,当着周老太太和赵佑宁两个外人的面,不能骂也不能打,加上这事的确戳疼了她的肺管子,只好轻拿轻放地说了一句:“你懂什么,评这个又不是靠考试。” 北武和善让夫妻俩忍着笑对视一眼,想的都是一物降一物这句话。好在斯南一击命中见好就收,转头就开始谈论今年奥林匹克比赛的地点华沙是哪个国家的首都,为什么以前的冠军不是苏联人就是美国人,中国队什么时候能拿冠军…… 一顿饭,赵佑宁吃得提心吊胆。好在筷子一搁,北武打发他们四个孩子去南京路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景生和斯江赶紧叫上斯南和赵佑宁溜号,丢下陈斯好在门口拍大腿仰着脖子嚎啕大哭。 “阿哥阿姐又勿带吾!吾啊要去!(哥哥姐姐又不带我,我也要去!)” 顾西美蹲下身要把儿子抱起来,陈斯好太胖,她差点摔了一跤,幸好一只手撑在了地上,但也擦破了点皮。 “你看看,姆妈为了你手都破了。” 陈斯好眼泪水淌淌地搂住姆妈的脖子,对着她的手掌心吹了吹,想想自己被抛下的悲惨,又委屈巴拉地哭了起来。 —— 四个人从静安寺坐20路公共汽车,准备到南京西路黄河路下车。过年的氛围还在,南京西路上红灯笼挂满了树梢,亨达利钟表店往西,到石门路转弯角子上的儿童图书馆一带坐满了晒太阳的老太太,新衣裳已经舍不得上身,仍旧穿着藏青色的棉袄,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线。时髦的年轻人在她们的视线下昂首阔步压马路,时不时扫过去嫌弃的眼风,就是这些老头老太,拖累了大上海重返世界时尚中心地位的脚步,毕竟modern现在已经不摩登了,必须fashion才足够洋气。 “没什么两样嘛,南京路就是我们的友好路。” “还是不一样,这里马路牙子上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不时髦,穿得灰不拉叽的,我们乌市的老太太们都戴花头巾,可好看了。” “电冰箱我们友好商场的橱窗里也摆了一个,里面还放着可乐,我去摸过,是真的,但是苹果香蕉都是假的。” 一路上斯南叽里呱啦比较着上海和乌市。 景生忍不住问她:“你到底是乌鲁木齐人还是上海人哪?” 斯南想了想:“我是自己人。” 斯江和佑宁哈哈大笑。 斯南把脸压扁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行,玻璃上立刻一团白汽氤氲开来。 “我在乌鲁木齐,就是上海人,回到上海我又变成了乌鲁木齐人。其实我是阿克苏人吧?”斯南退开两公分,对着玻璃哈了一口长气:“反正我是我自己,所以我是自己人。” 斯江挽住斯南的胳膊:“那我也是自己人,是南南的自己人。” 斯南笑弯了眼,两个小梨涡忽隐忽现,得意地看向景生和佑宁。 “那我也是。”赵佑宁表态得很坚决。 景生笑着扯了扯斯南蓬松的大辫子:“行,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自己人。” “那你们要不要入我的帮?九袋长老,左右护法都可以给你们当!”斯南瞪圆了眼发出江湖邀请函。 景生和斯江同时摇头,还阻止住了犹豫中的赵佑宁。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加入帮会,不缴帮会费。自己人谈钱干什么,伤感情。”景生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给你们优惠!一个月给我五毛钱就行,我还给你们发长老证护法证。” “对了,舅舅说蝴蝶酥要买几斤?我忘记了。”斯江皱起眉问斯南。 斯南愣了愣:“我忘了。大表哥,买几斤?” “两斤蝴蝶酥。对了,回来路上还要去江宁路绿杨邨买十只菜包,陕西北路点心店买二十只糍毛团,再去美新买五十只鲜肉汤团。”景生如数家珍。 赵佑宁一愣,刚要纠正,斯南已经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菜包是二十只,糍毛团是十只!” 三兄妹讨论了五分钟,赵佑宁憋着笑提醒她们:“到站啦。”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笑着拉斯南下车。 走了两步,斯南回头挽住景生和赵佑宁的胳膊:“大表哥你是我的左护法,宁宁哥哥你是右护法,阿姐,看,我们三个在南京路上横着走,结棍伐?气派伐?赞伐?” 看到景生和赵佑宁刹那石化的表情,斯江顿时笑弯了腰。 斯南笑眯眯地扯着自己的左右护法踏上了征服南京路的旅途。 —— 元宵节一过,陈东来和顾西美要带着斯南回新疆。顾北武和善让要带着顾念和周老太太回北京。顾阿婆不免有点愀然不乐故作欢笑。 北武私下问老娘:“舍不得虎头了吧?” “还好。”顾阿婆赶着给孙子再多做二十条棉尿布,用的是教友们家里的旧床单,最是软和不过。 “善让说,怕她妈妈忙不过来,要是你愿意的话,不如也去北京跟我们住个一年半载的。”北武低头去看老娘的神情。 顾阿婆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是个没用的人,这小脚走起路来自己都急死,又不识字,去了外地水土不服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尽给你们添麻烦,我不去。亲家母右手臂中过弹,使不上力,你们别老让她抱虎头。” 北武吃了一惊:“我们怎么不知道?” 顾阿婆横了他一眼:“你们晓得个屁咧,你老娘大半辈子都没有胆,逃难时被日本人吓破的,你晓得不?” 北武沉默了。 “老四你可别去问啊。前天虎头从沙发上滑下来,你丈母娘没接住,懊悔得打了自己两耳光子,就是因为手使不上力。唉。”顾阿婆把二十块尿布叠叠整齐:“我看着不对劲,问了半天她才肯说,她生怕你们知道了不让她去带虎头。你心里有数就行,也别跟善让说,善让肯定会哭,她剖了一刀,至少要坐满双月子,月子里不好哭的,哭了眼睛坏掉,跟我一眼,现在穿个针都要喊景生帮忙。” 北武接过尿布,又一块块展开,手缝的针脚细细密密,一点毛边都没有。 “姆妈。” “嗯?” 北武默然了片刻,把尿布重新又一块块叠了起来:“那我们每个月给你寄虎头的照片。” “好,多拍点,你自己拍,别去照相馆拍,善让不是说北京春天杨花厉害,虎头还小呢,少出门。对了,多拍点你们一家人的合影,带上你丈母娘。”顾阿婆压低了声音叮嘱儿子:“一辈子连打仗都没分开过,一下子人没了,三五年都缓不过来。你们多看着她一点,宁可让她围着虎头团团转,别给她一个人歇着,一个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正月十六,顾北武拖着顾东文,把全家老小拉到静安公园里,拍完了两卷胶卷。 回到北京洗好照片,北武眼睛湿了。有一张是顾阿婆独自站在草地上,站得笔笔挺,两只手垂在裤腿侧面,她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宝相花暗纹的中式立领棉袄,袄子掐了点腰,黑色长裤下是顾东文给她定做的绣花小棉靴,对着镜头笑得有点腼腆有点拘谨。 顾北武记得,拍这张的时候有点逆光,他换了个角度,又不停地赶走她身后追逐打闹的斯南和斯好,害她站了好一会儿。那天特别冷,风还大,可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着看着他。 “逃难的时候,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谁想到还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抱上虎头呢。老头子,你没享到福啊,你亏了,亏大了。” 第229章 用小学生作文必备词库里的词语来形容,1986年是新年新气象,是欣欣向荣的,在国际上是扬眉吐气的。 在顾北武和周善让的眼里,祖国的崛起势不可挡。一月份,小平同志作为全球年度风云人物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二月份,运载火箭技术进入实用阶段;三月,863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实施。三月底,“七五”计划面世,“六五”计划成果可喜,进出口贸易总额达2300亿美元。一切既有的僵化规定都被打碎或者进入了模糊地带,除了粮和油还需要票,其他的票证都基本取消了,住旅馆有没有《介绍信》也变成可商量的,友谊商店里没有外汇券也能用人民币直接买进出口商品。用北武的话说:市场化是不可阻挡的。 在陈斯好小胖子的眼里,这是他快活自在逍遥的最后半年。九月就要上小学,开始有作业有考试有排名,被姆妈念叨了无数遍的这些词语成了斯好的噩梦之源。不想长大,想永远做一个宝宝,就算总是被阿哥阿姐无情抛弃也好的。 “你也太无情了!”从斯南这里学来的新词成了小胖子的口头禅,伴着《西游记》里唐僧同款痛心疾首的表情,喜剧效果十足。 斯江觉得斯好这种早上发愁晚上快活的状态很好玩,大抵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愁也愁不上一整天,开心也开心不了多久。景生说:“三岁看到老,陈斯好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得过且过,将来不拖你和斯南的后腿就很好了。”斯江为此还和景生争论了很久,在姐姐眼里,弟弟当然是聪明的可爱的调皮的将来会很有出息的人,虽然他曾经把她存了很久的零花钱偷出去挥霍一空。 当然,大表哥和大姐姐的口舌之争对于陈斯好来说毫无意义,他忙得不得了,又要看《西游记》,又要看《葫芦兄弟》,要是少看了一集,就插不进幼儿园小朋友们的讨论。作为大(3)班著名的“胖胖”,他必须时刻防备其他人把他和二师兄猪八戒关联在一起,否则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绝对勿来噻(不行)。所有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他都要演唐僧,拿着小扫帚当禅杖,对着扮演孙悟空的小朋友一脸无奈:“悟空!你太无情了。”扮悟空的小朋友不干了,说他自己瞎编,应该说“悟空,为师的错怪你了。”陈斯好也不干,一定要追着问“你懂无情是什么意思吗?不懂吧?”最后小朋友们推选出别的唐僧不带他玩,他又要凑进去主动要求玩“真假唐僧”,即便是做假唐僧真妖怪,陈斯好也满足的。 结果电话里说给二姐斯南一听,斯南火冒三丈:“你!不许跟人说你是我陈斯南的弟弟,什么不做你要做唐僧?!唐僧最没用最愚蠢最讨厌,哪怕做妖怪也比做唐僧强一百倍,不,一万倍。陈斯好,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你也太无情了。”斯好捧着话筒嘤嘤嘤,委屈。 “你明天必须做孙悟空,谁跟你抢,你就用我教的降龙十八掌打狗棍法收拾他。”斯南严厉要求:“孙悟空的金箍棒也是棍子,正正好!” 被二姐威逼过的陈斯好,并没有服从命令听指挥去争取孙悟空一角,就是再也不肯接听斯南打来的电话了。 “没出息!”斯南恨恨地对斯江说:“阿姐你太温柔了,对阿弟太好了,他被你和外婆宠坏了。” 斯江叹气:“你看你,现在说话怎么和姆妈一样了。以前姆妈就总是说我被阿舅和外婆宠坏了。” 斯南瘪忒,嘟囔了几句岔开话题,说起赵佑宁去北京集训的事。 —— 赵佑宁三月五号提前抵达北京,要在北京101中学集训两个月。主教练是中科大的裘宗沪老师。去年选出来的两个选手,一位是北大附中的,另一位是上海向明中学的吴同学,吴同学在赫尔辛基拿到了铜牌,实现了中国imo的零突破,但对万事求冠军拿第一必须赶苏超美的中国队来说,当然不够,所以今年的准备工作可谓竭尽全力,中科院数学所出了几大箱的题,美国数学邀请赛aime的考题也是重点,目标是六名参赛选手今年去华沙能取得金牌的零突破,团体分数保五争三,这样才能争取把imo引入中国。 八号开营,赵佑宁来过几次北京,没打算再去长城故宫参观,便给周善让打了个电话问候一声,想要把顾阿婆和斯江托他带的礼物送上门。善让热情邀请他去北大见面。 佑宁在善让的带领下参观了北大,也去了数学系和物理系。让他吃惊的是,好几位老师听到了他的名字后都格外热情。 “加油,小赵,记得来我们数学系。物理系就别考虑了,物理的尽头是数学,物理学家都是数学家,但数学家就是数学家。” “小赵,虽然你参加的数学竞赛多,但千万不要浪费自己在物理学上的天赋。好好想一想,诺贝尔为什么没有数学奖?只有来我们物理系,才能和霍金、爱因斯坦成为同行。卢瑟福说过,除了物理学,其他学科都只是集邮。” 十七岁的赵佑宁同学第一次体会到学科鄙视链,和善让在未名湖畔笑得前俯后仰。 善让到长征食堂买了六个菜,带佑宁回家吃晚饭。周老太太和虎头已经回来了,北武打电话说要晚些回。 “妈,李阿姨身体还好吗?”善让一边热菜一边大声问。 “不好。”老太太让佑宁帮忙拎起虎头的两条小胖腿,给他擦屁股换尿布:“今天还说趁着她人还在,要把虎头安排进总政治部幼儿园呢,什么话啊,真是的,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了,还尽操心我们这些老部下。我们虎头这才两个月大,再过两年才能入托呢。” 周老太太说的李老太太是开国唯一的女将军,以前是八路军妇女学校的校长,也是她的老领导,和周老将军也十分熟稔。原来周老太太现在忙碌的程度竟然堪与顾北武媲美,无他,老战友老领导太热情了。开国将军总计不过一千六百多人,每年都有人离世,周老将军的丧事从简,简得不能再简,难免让还健在的老将军们很是唏嘘。自从善让进京读书,就一直被老将军们各种关怀,想把她变成儿媳妇的大有人在,连着顾北武也收到不少关注。得知善让生子周老太太进京,老将军们坐不住了,三天两头派车来接。顾虎头小朋友刚满月就跟着外婆满北京城蹓跶,今天就是去探望李老将军的。 善让热好菜,北武刚好进门,他特地从单位食堂带了一只烤鸭回来。赵佑宁体会到了斯江一直说的“全世界最好的小舅舅小舅妈”是什么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吃饭的时候听善让绘声绘色地复述物理系和数学系的互相贬低,北武也笑得不行:“他们开惯了玩笑的,宁宁你别当真,其实我们经济系才是一直被他们看不起的。数学系和物理系高高在上睥睨群系,在鄙视我们其他学科上,他们向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赵佑宁差点被烤鸭噎住。 善让眨了眨眼:“不不不,还有文史学科垫底的呢。” 北武笑道:“文史的不都说至少还有体育艺术系的垫底嘛。” 佑宁呛咳了好几声,这是他第一次和成年人平等地交谈,他们完全不把他当成“中学生”当成孩子,也不把他当成外人,一顿饭的时间里,上至军国大事,下至市民怪谈,他们无话不谈,对于老太太和他不理解的地方,耐心解释。 万春街 第144节 “为什么你们要集训两个月再去比赛呢,”北武笑着告诉佑宁:“因为比赛还牵涉到我国在联合国的地位。” 赵佑宁一呆,虽然还不懂,但立刻热血澎湃起来。 “我们作为联合国安理会的常任理事国,一直没参加imo,就失去了这个宝贵的舞台,不参加就更加谈不上引入这个国际赛事。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去年在巴黎就质疑了这个问题。现在几乎所有的大国都会参加imo,这个比赛更像一个世界青年联欢会,是展现自身国家水平和魅力的一个平台,”顾北武把最后一块烤鸭卷好放到佑宁的盘子里:“要融入国际社会,要展示我们国家,方方面面都不能放过。所以你们如果获得了金牌,不比女排那世界冠军的金牌份量轻,都是在为国争光,当然,对于你们年轻人自己,也是极有好处的,可以增长见识结交各国的朋友。” 佑宁真心羡慕斯江,也理解了为什么斯江一直对这个世界有着不一样的认知和理解,她的世界那么丰富广阔。还有顾念小朋友,有这样的爸爸妈妈,真是太幸福了。 话题再回到数学系和物理系的战争,赵佑宁挠挠头表示自己的确还没想好,这几年来他对数学、物理还有计算机的兴趣几乎不相上下,实在拿不定到底怎么决定。 “热情,”北武诚恳地给出了建议:“最重要的是热情,宁宁你是有天赋的人,关键在于你最想把天赋用在哪里。哪一门学科能激发起你最深层的热情,你就选那个。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以后需要更多的时间去修正。” 看到赵佑宁若有所思,善让笑道:“我们那届有位天才,叫冯奚乔。那时候我们还不是先填志愿再考试,都是眼前一抹黑考完被录取了再选专业。他是因为中学里物理一直满分就随手选了物理系,没想到是位了不起的物理天才。要知道我们77级几乎没几个应届生,像你顾叔叔都不算年龄最大的,很多人都已经结婚生孩子了,冯奚乔当年才十八岁,读了两年,在李政道先生的帮助下去了哈佛,今年他应该可以拿到哈佛物理系的博士学位。” 听着传奇人物的传奇经历,赵佑宁不由得为之神往,却连打了三个饱嗝。 他尴尬地捂住嘴,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老太太赶紧给他倒了杯温水来。 “幸好你不是打三个喷嚏。”善让眨眨眼。 “为什么?”赵佑宁趁着打嗝间隙好奇地问。 “斯南经常说,一个喷嚏有人想,两个喷嚏有人念,三个喷嚏,对不起,你感冒了,赶紧吃药去。哈哈哈哈。” 赵佑宁一边打嗝一边忍不住笑,他突然想到,即便没有顾北武和周善让的谆谆教导,斯南依然长成了现在古灵精怪的模样,还那么善良体贴,也挺不容易的。 远在乌鲁木齐的陈斯南连打了三个喷嚏,茫然四顾,她这是感冒了?要吃药吗? —— 五月中,赵佑宁没能成为六人参赛团队中的一员,失望肯定是失望的,但强中更有强中手,主教练的选择必然有他的道理。两个月的集训收获也很大,至少他想清楚了自己更喜欢要考哪所大学选择什么专业。集训营里所有的学员基本都收到了各大名校的邀请,虽然清华和上海交大等学校没有参与这次集训营,也都递出了橄榄枝。 五月底赵佑宁回到上海,十七岁的他被保送北大物理系。 九月,赵佑宁成为了北大物理系的新学子。 第230章 (增补280字) 到斯江下乡学农的时候,在其他人眼里,她和唐泽年已经是公开的一对。斯江从频频否认到懒得理会,最后好像连解释都显得很矫情做作。因为不可否认,唐泽年是除了阿哥以外和她关系最亲密的异性。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唐泽年和李南总是先坐公交车到万春街弄堂口等斯江,再一起步行去学校,顺路是当然不顺路的,但理由又很充分,三个人一路上只许使用英语对话,提升听力、语感,谁要是答错五次或是讲中文了,课间点心谁请客。放学也是三人同行,每周三次的托福课结束后,经常在外国语学院附近解决晚饭。晚饭都是唐泽年请,李南嘻嘻哈哈摆明要吃白食,斯江抢了几次都抢不过唐泽年。 “我们各付各的吧,不能总是你请客,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斯江坚持道。 “如果你托福考到580,你不想请我们都不行。”唐泽年:“平时都我来,要不然我就变成吃‘软饭’的了,请允许我在这方面坚持这一点点大男子主义。” “你放心,”李南被斯江踢了一脚,依然坚定地站在唐泽年一边:“他有的是钱,绝对没有打肿脸充胖子。老唐啊,哪天你穷得叮当响,念在我们是幼儿园赤屁股旁友的份上,只要我有一口吃的肯定也不会少你一口。” 唐泽年无奈地笑:“最好不要有这么一天,要不然我只能拿着牙签和吸管等在你家门外头了。” 李南哇啦哇啦叫着去捶他:“吃饭的时候说这么恶心的东西!找死,仙女,快点揍扁他。” 斯江一脸懵,问牙签和吸管是什么典故。 唐泽年迅速喝完自己碗里的面汤,搁下筷子和汤勺,一本正经地说:“有两个乞丐,饿了好几天,实在找不到吃的,就等在上海滩有名的大富豪李老板家门外头——” 斯江笑着看向李南:“哦,原来是李老板呀。” 李南翻了个白眼,闷头吃面,不理他们俩个。 唐泽年继续一本正经地讲下去:“因为李老板天天请客吃饭,他们指望夜里佣人能倒点剩菜剩饭出来,让他们填饱肚子。” 李南憋着笑捂了一下脸,三口并两口吃完:“我饱了。” 斯江疑惑地看了看她和唐泽年,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辣酱面和半个荷包蛋,突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佣人没等到,到了半夜天,终于出来一位客人。两个乞丐赶紧冲上去,没想到这个客人扶着墙就一顿狂呕。啊呀,呕出来交关好么子(许多好东西),乞丐甲眼明手快,赶紧掏出两根牙签,把地上能戳起来的好么子全吃进了自己肚皮里,乞丐乙没办法,只好拿出一根吸管——”一本正经的唐泽年实在正经不下去了:“对勿起哦,斯江,侬还是快点切伐。(对不起,斯江,你还是快点吃吧。)侬吸管要伐?” 李南笑得整张台子都在抖,还转身喊:“爷叔,请问侬牙签有伐?” 斯江一边笑一边踢了唐泽年好几脚:“讨厌!你们俩太讨厌了,我还没吃好呢!” “那两个乞丐呀,一个姓唐,一个姓陈。”李南抱住斯江的胳膊喊肚子疼:“没事,斯江,老唐问你要不要吸管,所以他就是那个用牙签的,哈哈哈哈哈。” 唐泽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但看到斯江笑容中带着薄薄的嗔恼,就算被李南损一百句也值得。 回万春街的路上,过了新闸路,李南总是借故落在后面,好让唐泽年和斯江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话题总是唐泽年提起的,学校的事,社会上的事,出国的事,美国的大学,断断续续,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是唐泽年在说斯江微笑着听,她偶尔回头,总会看见李南对着他们做鬼脸,手里永远有吃不完的零食。 虽然李南也是她最要好的女性朋友,但斯江常常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唐泽年,有一个李南这样的好朋友,就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 斯江哈哈哈笑,托福她做了三次模拟卷,都在550-560分,如果能考到580,申请奖学金的把握更大。 —— 这届学农的情形并没有比去年好多少,门还是坏的,老鼠还是有的,食堂的天花板还是漏的。这个废弃工厂一年才派这一次用,一次才用半个月,村里觉得实在没必要花力气花钱修缮。 张乐怡被分到了炊事班,干了一整天的脏活累活,哭得一塌糊涂,说累得要死,她又不敢跟老高说换人。斯江主动提出和她换,她倒不怕苦也不怕累,反而觉得景生去年在炊事班,她今年也去炊事班,就和阿哥做了班友,还挺有意思的。结果她去了食堂,才发现唐泽年是炊事班班长,不免引来一阵口哨声和起哄,解释就是掩饰,斯江索性大大方方地跟大家打招呼,成了炊事班唯二的女生之一。 结果正如景生所言,就头两天辛苦,后面两个礼拜都挺舒服。长得好看的确占很大便宜,她拿起扫帚,任新友就冲过来抢过去:“我来我来。你去帮忙称一下青菜的重量对不对。”她准备洗带鱼,唐泽年指挥她戴上手套把他们洗刷好的带鱼放进桶里。男生们在河边冲洗菜根上的污泥,她和另外一个女生负责试吃菜肉馄饨的咸淡。 斯江第一次发现原来男生们对女生们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仙女,你们女同学为什么上厕所都要一起上?” “因为——上课没时间聊天?”斯江其实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推断。 “你们女生下课叽叽喳喳地都在说什么啊?” “作业、题目说得多,然后电影电视音乐什么的,乱七八糟瞎聊。”当然还有背后抱怨老高,但这个不能透露。 “那你喜欢谭咏麟还是张国荣?” “我?这两个都还可以,我特别喜欢崔健。” “崔健是谁?香港的还是台湾的?” “北京人,今年世界和平年演唱会上他唱了《一无所有》。”斯江笑着解释:“他是摇滚歌手,自己作曲自己作词,弹吉他很厉害,还会吹小号,以前是北京交响乐团的小号乐手。我小舅妈特别喜欢他,所以推荐给我的。” 摇滚、交响乐团对男生们而言过于陌生和遥远,只有任新友笑着点头:“其实我也会吹小号,这个崔健听起来很厉害啊。” 唐泽年把腰里别着的随身听拿出来:“斯江推荐给我后,我去中唱边上买了一盘磁带,你们要不要听听看?挺有意思的。” 一圈人听完,都沉默了。 任新友挠了挠头:“有点吵,不过——有点意思,是吧?” “这个好听吗?”也有人笑着调侃:“没想到斯江你原来喜欢这种歌啊,你要跟谁走?” “老唐,你可以啊,你和仙女还是知音啊。” 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妇唱夫随”,大家哄笑起来。 唐泽年收回随身听,笑笑没说话。 斯江涨红了脸:“其实老唐推荐给我的乐队也很灵的,the rolling stones、the beatles,还有u2——”看到大家的表情,斯江尴尬地停了下来,心想还有阿哥最喜欢的queen、bon jovi……算了,还是不说的好。 “懂懂懂,虽然这些乐队我们都不懂,不过仙女你和老唐——我们懂的,你们一起读托福要一起出国留学的嘛,你们的世界和我们真的不太一样。”三班的女生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喜欢我们中文歌,中文歌词太美了,我喜欢顾嘉辉的作品,词曲特别古典优美。去年徐小凤那首得奖的《顺流逆流》我也喜欢,每一串泪水伴随每一个梦想,你们听过没?” “还是谭咏麟赞,他去年《雨夜的浪漫》和《爱情陷阱》两首歌都得奖了。” 一时的冷场翻了篇,讨论又火热了起来。 夜里,唐泽年送斯江回女生宿舍。 “其实我提到滚石、甲壳虫乐队没有那个意思。”斯江还是解释了一句,没有“夫唱妇随”,更没有炫耀她们英文好的意思,虽然每次说起她喜欢的英语歌曲,其他同学都会露出了然于胸的笑容。 “我知道。不用管别人怎么想,管也管不了。”唐泽年明白她有点介意先前的尴尬:“我们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看法就不喜欢自己喜欢的乐队和歌手对吗?” “这倒也是。” “其实我也会弹吉他。”唐泽年笑着说。 斯江一愣,噗嗤笑出了声。 “去年学校举办第一届艺术节,我特地报了个吉他班,想着自弹自唱可以拿个名次,学会了一首《童年》。没想到大家觉得太安静,直接把我给毙了。”唐泽年表示无奈:“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天你有空,让我露一手。” “你们班后来是跳的集体健美操吧?得了第二名。”斯江实话实说:“单人唱歌肯定没有集体节目得分高,除非你唱得像谭咏麟张国荣那么好。” “健美操还不是输给了你们班的时装表演?我记得你是大功臣。” “才不是。”斯江赶紧声明:“节目是李南和曾昕想出来的,音乐是张乐怡配的,李南是总指挥,我就帮忙穿几身衣服走几步而已,而且我们班女生和男生都很积极,一共上了二十四个人,参与分数最高。” “不是说服装都是你们家提供的?特别时髦,方老师都去问了在哪里买。”唐泽年笑着揶揄斯江:“陈老板?” 斯江又想到牙签和吸管的故事,不由得嗔了他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起来。 —— 学农最后一夜,团委组织了篝火活动。秋夜风寒,女生们亲热地挤在一起,分享最后幸存下来的几包零食点心,唐泽年和任新友拎了两桶山芋来,丢进几个篝火堆里,大家摩拳擦掌等着吃烘山芋,有吃的就容易让人产生幸福感,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四班的班主任小郭老师是学校著名的时髦人,他拿出一台夏普gf-777收录机,磁带放进去,音乐响起来,第一首就是谭咏麟的快歌《爱情陷阱》,尖叫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学生们兴致高昂。林卓宇揪着小郭老师在篝火边扭起了迪斯科。 “林卓宇,派你去邀请几个女同学来一起跳。”小郭老师嫌弃地一扭胯,把林卓宇差点顶了个跟头,女生们笑得前俯后仰。 “郭老师你比我有魅力啊,你一声号召,连陈斯江都能下来跳,”林卓宇高声喊:“老二班的阿姐阿妹们,给我点面子啊,下来下来下来,阿拉高二(三)班的姊妹们,让大家看看你们的风采!迪斯科,必须阿拉最风骚!” “去掉那个‘风’字!”暗处有人大喊。 篝火边的哄笑声更甚,斯江还没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点名,正在和曾昕说着悄悄话,突然被张乐怡捅了一胳膊肘。 头一抬,小郭老师真的风度翩翩地来了二班女生堆的前面,引起一片尖叫。 “陈斯江,来跳舞,来吧!” 高老师赶紧跑上去和小郭老师拉拉扯扯:“你疯归你疯,不要带坏我们班的啊。”结果高老师阻止未遂,反而被小郭老师拉着手左两步右两步跳起了伦巴。 小郭老师声情并茂地高唱:“我一见你就笑,你就是顶顶严肃的老高——嗐,同学们发现没?还挺押韵!非得是高老师不可啊。” 全场人笑疯了。 林卓宇和程璎联袂向斯江伸出手:“来吧,斯江,放下你的仙女架子,跳一回呗。” 斯江狼狈地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会,我真的不会跳迪斯科,你们跳,我给你们鼓掌加油。” 架不住身边叛徒多,斯江最后还是被李南曾昕拱进了场里,她左右看看,幸好已经有一大半同学下了场,正随着音乐自在地扭动着。收录机放着张国荣的《不羁的风》,林卓宇一边扭一边甩他的张国荣发型,引来阵阵尖叫。 “停住这风baby!长夜抱拥darling!”全场来了个集体大合唱。 斯江看见被高老师拧着眉踉踉跄跄却挣脱不掉郭老师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和曾昕几个哈哈笑,不一会儿就被大家带动着扭了起来,很奇怪,明明已经很多年不跳舞了,可跳起来竟然也不别扭,好像身体会自动随着节奏摇摆,嘴唇不由自主会上翘,越跳越欢乐。女生们面对面背对背,不停变换阵型,男生们各种撞胯比拼,甚至有人开始斗鸡。忽然林卓宇起了个头,程璎搭着他的腰,一个接一个开起了迪斯科火车,一条长长的人龙围绕着篝火堆,实在不好意思跳舞的同学们围着“火车”鼓掌。 “山芋焦忒哉——!”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的呼喊声。瞬间迪斯科火车四分五裂,男生们抄起树枝去拨火堆里的烘山芋。 篝火渐熄,人群渐散,有人拿来一把吉他,对着烘山芋皮边弹边唱。 万春街 第145节 “唐泽年,给你个机会,要不要露一手?”斯江笑着问身边的少年。 唐泽年眼睛一亮,另一侧的李南立刻睁圆了快合上的双眼。 “唐泽年,来一个!唐泽年,来一个!唐泽年,来一个!” 斯江忍俊不禁,抱着膝盖笑弯了眼。 唐泽年从斯江前面跨出去,手指轻轻拂过她耳边,斯江愣了愣,赶紧低下头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几根发丝。 “李南吼三吼,上海滩抖三抖。”唐泽年手指也火辣辣地发烫,顺手给了李南一个毛栗子,一声叹息,多浪漫的事啊,被这家伙一吼,全变味了。 第231章 “现在我们已经是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盼望着毕业盼望着明天,期待和你相恋的那天……” 唐泽年浅吟慢唱,改过的歌词太过大胆直白,瞬间掀起了今夜的第二个高潮。虽然只剩下三五十个人,尖叫声却不亚于刚才迪斯科火车接龙的时候。 斯江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只敢盯着面前的星星之火看,胸中一片燎原。她抬起眼,看见隔壁篝火堆边,抱着吉他对自己微微笑的少年,眼睛闪闪亮,手指舒展,弹出歌曲最后一串音符。 琴弦轻动,唐泽年接着弹了下去,乐曲温柔缠绵。 “《爱的罗曼史》,”李南凑过来靠住斯江,叹了口气:“仙女,你这还不动心,你真的成仙了,你不是人。” 斯江嘴角轻轻上扬。 曲终人散,宿舍的灯早就熄了,唐泽年带着炊事班把现场打扫干净,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其他人纷纷识相地相继离去,只剩斯江还在慢腾腾整理水井边的几个吊桶的绳子。 李南打了好几个哈欠:“我先回去了啊,今天电灯泡没电了。老唐,我先走啦。” 她哼着小曲走远了。斯江听出来她哼的就是刚才唐泽年弹的《爱的罗曼史》,有意思的事这首乐曲是法国电影《被禁忌的游戏》的配乐。李南说到这个的时候还做了好几个鬼脸,一再强调被禁忌三个字。 想到这三个字,斯江的心开始扑通乱跳,有点懊恼自己这么磨磨蹭蹭的,好像在等着和唐泽年单独相处似的。这就是动心就是喜欢吗?斯江突然害怕起来,又有点羞耻于自己内心隐隐的期待。有什么不一样了吗?会发生什么?她正胡思乱想着,唐泽年笑着走了过来。 “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手电筒的光小小一团,照在斯江脚底下。 前面是旧厂区的一片林荫小道,两边种满了松树长满了野草,白天看还不觉得有什么,夜里黑咕隆咚地却十分吓人。 “喵——”地一声凄厉惨叫,黑乎乎一团从路边窜了出来。 斯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往唐泽年身边躲了躲。 “没事,是那只黑猫,估计你前几天一直喂它,被它记住你的味道了。”唐泽年很自然地揽住了斯江的肩膀。 斯江回过神来,轻轻挣了挣,肩膀上的那只手温暖坚定,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她低下头跟着面前那团光缓缓前行,心乱如麻,夜里没有戴眼镜,那团光温柔晕开,边缘模糊到和黑夜失去了界限。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的夜里,除了脚步声就剩下两颗心急速跳动的声音。 咬了咬唇,斯江红着脸“喂”了一声。 唐泽年“嗯”了一声。斯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笑意,不禁有点羞恼又有点甜蜜。她从来没设想过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但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她只是普普通通的女生而已,没有成仙,当然会动心,会喜欢上一个很好很好的男生,她的运气的确很好。 出了这条小路,前面就是宿舍区。 唐泽年轻轻松开手,斯江松了一口气,左手却又被轻轻牵住了。 “当心,这里有个台阶。”唐泽年的声音有点颤抖,头两个字还破了音,他有点狼狈地笑了出来。 “侬笑撒?(你笑什么?)”斯江真忘记了这里有个台阶,还好被他拉了一把,不然可能在这么浪漫的夜里摔个狗吃屎。 “特别开心,”唐泽年把她的手指捏紧了点:“特别紧张,闲话都港勿来了(话都不会说了)。” “骗宁(骗人。)”斯江随口应了一句,她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左手上了,的确特别紧张,也有点开心。 “勿骗侬。”唐泽年轻轻喟叹了一声:“吾现在心跳大概160都有了。” 斯江噗嗤笑了:“超过100就是心动过速,要去医院检查。喂,侬放开手呀,被宁看到了勿好。(你放开手,被人看见了不好。)” 唐泽年一怔,依言放开了斯江的手,才觉得自己掌心汗涔涔的,难为情。 “那我以后估计要经常去医院检查了。”他说的是真心话。 斯江接不下去了,走快了几步,转身笑道:“吾进去啦,谢谢侬送吾回来,再会。” “陈斯江——” 斯江刚转身就听见背后唐泽年在喊自己名字,声音还不小,吓得她赶紧回头竖起手指放在嘴上:“嘘——轻点!”想到这根手指几秒前还被他捏着,斯江像被火灼了一下赶紧放下手指,不自在地在身上蹭了蹭。 唐泽年跨了两大步,停在她面前。斯江赶紧退后一步,贴在了冰冷的青砖方柱上,心如鹿群乱撞,脑海里第一时间想的是万一他要亲自己她该怎么办…… “阿拉就格能一道好好交。(我们就这样一起好好的。)”唐泽年完全猜到斯江在想什么,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别乱来”,他强忍着笑意低下头,贴着斯江的耳边轻声说:“对勿起,吾实在太欢喜侬了。(对不起,我实在太喜欢你了。)”所以未经她允许,就揽了她的肩膀,就牵了她的手,就离她这么近,近到不会超过一公分的距离。 斯江手脚发麻,呆呆地看着唐泽年大步走远,依稀看得出他还回身朝自己挥了挥手,应该是让她赶紧进去。 欸?她并没有要依依不舍目送他离去的意思,但没法解释了,已经既成事实。 斯江悄悄推开宿舍门,停住脚摒住呼吸,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松了口气进了门,轻轻把门提了提再关上,以免发出咯吱声。 “唰”地三四道手电筒光照在了她身上,一片哄笑声响起。 “亲了亲了!我们看见了!嗷嗷嗷嗷嗷——” “哇哇哇哇,太浪漫了!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小说和电视原来是真的!” “妈呀,我刚才心都快跳出来了!” 混乱中斯江红着脸跳上床,把自己藏到被子里:“别瞎说!没有!没有亲!” “哈哈哈,我们全是证人,亲眼所见啊。亲脸也是亲嘛。” 张乐怡蹦上斯江的床,把她往外拖,拿手电筒照她:“过来,老实交代,你们还干什么了?那片黑乎乎的小树林,啧啧啧。” 斯江抢过手电筒去打她的屁股:“就你瞎起哄,真没有!” 最后斯江不得不交待两人就只是搭了个肩膀,牵了个小手,还有最后不是什么亲脸,就是说以后要这样一起好好的。 张乐怡压在斯江身上死死抱住她:“老唐,你真没用!要学我这样啊——” 好在大家早已默认了他们俩是一对,倒也没有更过分的嘲笑。 斯江面红耳赤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会更好还是会更糟? 月色透过毛玻璃窗,也是模糊的一片,晕染在隔壁李南的床头。斯江突然留意到李南的被子在轻微地一抖一抖着。 “喂,怎么了你?”斯江爬过去,拍了拍李南。 李南掀开被子,紧紧搂住斯江,低声抽泣道:“我太感动了,真的,觉得特别开心。仙女你不会懂的。” “南瓜,谢谢侬。”斯江诚意致谢,如果没有李南这么多年一直锲而不舍地拉郎配,她应该也没机会体验被一个优秀的男生喜欢是多么美好的事。 “不是的,是谢谢侬!”李南让开了些,拉斯江钻进她被窝里:“你放心,老唐要是敢对你不好,我阉了他!” 斯江不禁骇笑。 “但你也要对他好,不一定要像他对你那么好,但是起码比对其他男生好一点,好伐?” “嗯。” “老唐真的很好的。你选他不会错的。我替他打包票。”李南抹了抹不停往外冒的眼泪水:“我真的太开心了,以后我终于再也不用当电灯泡了。阿爹啦娘咧,电灯泡也不是好当的,吃力死我了。我以后早上可以多睡半个钟头了。” 两个女生在被窝里笑成一团。 —— 十一月底,高二年级被全校通报批评,喇叭里宣布的是高二四个班这次学农不积极,缺乏组织纪律性。 李南从团委得来的情报,起源是篝火晚会的那次迪斯科舞会。老高很生气,认为高二年级的男生女生没有分寸,过于亲密,近于轻浮,还指出不少同学忘记了学习是第一任务,被港台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开始早恋,对校风产生了极其不利的负面影响。小郭老师被党委严厉批评后不再担任四班的班主任,林卓宇、程璎等人被叫到了校长室接受思想教育,唐泽年和斯江是第二批被传唤的,由于传言他们俩那夜接吻了,事态相当严重,学校格外重视,不只是班主任、团委辅导员和副校长都出面了,还叫来了他们的家长。 少年人和成年人不同,在面对强大外力的逼迫时,他们并不会懊悔不会自责,他们还没有学会圆滑学会将就学会委曲求全,他们只会生出无穷的勇气和愤怒,宛如唐吉坷德一般冲上战场。 “我们没有接过吻。”斯江坦坦荡荡地告诉一办公室的成年人:“没有。” “对,我是从学农结束开始对唐泽年有了特殊的好感。”斯江镇定自若地宣布:“比同学和朋友更多一点的好感,但我们有共识,在进大学前不会谈朋友。我们没有早恋。” “就算是早恋,我们也没有违法。喜欢一个人,是人类的本能,我们无法控制这个感情发生的时间地点,但我们会努力采用恰当的方式,不影响我们的学习不影响其他同学的学习。” “高老师,也许您无法理解我们,但希望您能尊重我们,尊重我们作为‘人’的基本权利。” 唐泽年一霎不霎地看着自己身边的陈斯江。她比他想象的更美好更勇敢更宝贵,能遇到并喜欢上陈斯江,是他一辈子最幸运的事。 办公室外,被顾东文抓来当“家长”的顾景生沉默了片刻,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第232章 看到景生的一刹那,刚刚还有理有据直言无忌的斯江一下子心虚了。 “阿哥?!”继而她越发愤怒地看向高老师,太可耻了,学校竟然为了这个事请家长来,如果姆妈在上海,斯江不难想象她的反应。 “嗯。”景生淡淡应了一声,对几个老师点了点头:“高三(3)班顾景生,我是陈斯江的表哥,家里让我来看看是什么事。”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家的大人竟然一个都不来?”高老师难以置信:“表哥?表哥算什么家长?” “我嬢嬢和姑父都在新疆工作,”景生站在斯江身边,像杆标枪一般寸步不让咄咄逼人:“我爸说,除了生和死,其他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来就行了。” 办公室里的瞬间安静下来,只听见高老师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唐泽年不禁看向顾景生,他的侧脸线条流畅鲜活,完全看不出任何生气或紧张的情绪。 副校长无奈地笑了,示意被斯江刚才那番话激怒的高老师冷静一点:“也行,那你坐下来,听高老师说一下具体情况。” 高老师按捺住火气大概说了一下情况,看看景生的脸,觉得他大有可能也早恋了,借机敲打道:“长得好看,是一种优势,但随时可能变成劣势。我不管你们家里是打算让陈斯江出过留学还是要考国内的大学,只要在我班上一天,就要遵守规定,把不该有的心思全给我收起来。早恋是绝对不允许的,什么拉拉小手,抱一抱,亲一亲更加不行,你们家里必须重视重视再重视,年轻人头脑一热,万一真出了事怎么办?谁来负责?学校不可能分分钟盯住他们。你回去告诉陈斯江的父母,必须及早防范,免得将来后悔。” “还有陈斯江,你刚才那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接受学校和老师的批评和教育的吗?到底是我们教育你还是你教育我们?不违法就可以干了?你们没影响其他同学?那为什么有同学反映你们接吻了?你不要拿书本上看到的那些虚无的理论来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还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呢,你唯一的权利就是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好好学习考上理想的大学,老师和学校都是为了你们好!” 高老师现在回过神来,一鼓作气地反驳斯江,越说越感慨,我欲将心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真是让人痛心疾首,难道班主任的尊严就不需要被尊重吗? 唐泽年咳了一声:“高老师,我和陈斯江的确没有早恋,更没有接吻。哪位同学举报的,请让她出来和我们对一下质,时间地点什么的,我们也好找出证据来反驳,证人我们也有不少。” “你们要好的同学之间相互打掩护打惯了!不要把老师当成瞎子!”高老师瞪了瞪身边的(4)班的新班主任小刘老师,恨铁不成钢。小刘是个凶不起来的年轻女老师,一看唐泽年常年排名年级前三,就从头到尾不吭声。 不等斯江开口,景生眉头皱了皱,上前一步:“那麻烦高老师给个关于早恋的具体说明文件吧,我带回去给家里人看看,到底哪些行为叫做早恋,要是斯江真做了让人误会的事,我爸肯定会跟她好好说的。” 办公室里又是一静。斯江抿着唇低下头忍住笑意,心里却酸酸的发胀,阿哥说过的,无论任何情况下无论面对任何人,他都会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 唐泽年也是一怔,赶紧绷住表情扭头看向窗外,希望自家爷娘别那么快过来影响顾景生的发挥。 景生又看向团委的老师,一脸严肃地侃侃而谈:“这个文件最好贴到宣传栏里,让全校师生都了解得清清楚楚,男生女生能不能说话,一天最多说几句话,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食堂里是不是应该把分成男生区和女生区,平时走路男生和女生要相隔多少公分以上才不算早恋。还有初中游泳课也太危险了,男生打赤膊和女生在一个池子里游泳,有时候还互相泼水,这个是不是早恋的苗头?我作为被影响过的学生,建议学校取消游泳课。还有艺术节也不大好,男生女生排在一起跳健美操,穿得那么紧身,时不时拉一拉小手,还有托举动作也不雅观。对了,校运会也有些问题,总有男同学动不动脱掉运动背心,混合接力赛,女生摔倒了,男生背着女生去医务室,这些是不是也属于早恋行为?” 高老师几次想打断都没能打断,脸涨得通通红。 “顾景生你胡搅蛮缠些什么!”高老师乱了,偏偏一句像样的反驳都憋不出来。 万春街 第146节 小刘老师背过身去装作喝茶,和团委的老师相视而笑,这种事情大惊小怪的弄成这样太没意思,高老师实在是太古板了,还活在二十年前呢,小郭是她大学师兄,他把小郭弄下去,说不定是因为师兄被提名了优秀教师的评选,把她拱上来,搞得她里外不是人,真是讨厌。 景生却又转头看向唐泽年:“你老实说,到底亲过我妹妹没有?” “哥!”斯江扯了扯景生的袖子。 “没。”唐泽年一脸坦荡,想当然是想的,有贼心没贼胆,还没来得及下嘴。 “她十八岁以前你要是敢碰她一下,我就敢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景生阴测测的眯起眼:“我从小干得最多的是在橡胶林里割胶,懂吗?” “阿哥!”斯江气得差点踢他一脚。 唐泽年忍着笑点了点头。 景生不为之动,转头又看向高老师,蹙眉道:“我还有个建议,高老师您都结婚很多年了,孩子也在我们初中部,您怎么能坐得离女老师这么近呢?早恋固然可怕,但——唉,结了婚的人再恋一下更可怕,万一出了事,谁来负责?学校不可能分分钟盯着啊。刘老师对不起,我知道您绝对不会——但我是真心为高老师着想为了高老师好。” 小刘老师一口茶喷了出去,呛得连连咳嗽。高老师气急败坏,霍地站了起来,却发现自己比顾景生矮半个头。 “好了好了,顾景生你少说几句,你的意思学校明白了,你们年轻人不要愤世嫉俗,你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能理解,但学校和老师的出发点的确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这点也要明白。”副校长站了起来打圆场。不像话,太不像话了,学校也是第一次遇到顾景生陈斯江这样的刺头,头疼,现在的学生,打不得骂不得,难弄啊。 顾景生点点头:“明白的,真的明白。谢谢学校,谢谢老师们。不过高老师,幸好今天是我来——” “如果是我爸来的话,知道我妹被这么冤枉,他会打你。”景生一脸同情:“他最多去派出所蹲七天,你可能要疼七个礼拜,他还赚了。” 高老师气得直发抖,简直开始怀疑人生,长得这么好的顾景生和陈斯江两兄妹,说的都是什么话,他们家是什么流氓阿飞世家吗?竟然敢对老师公然发出这种威胁! “我爸□□时曾经举着西瓜刀从静安寺冲到白渡桥,在云南当知青的时候拦断过昆明火车站的火车,七几年他为了知青回城在天安门广场绝过食举过牌子,还面当面骂过王震副总理。他就是个没文化的直肠子,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高老师,我说这些也都是为了你好,真的,是真心为了你好,再有什么事千万别打电话找我爸,真的,不值得。” 景生一脸诚恳地表示这不是威胁,是最诚挚的忠告。 唐泽年姆妈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小刘老师和唐泽年在。小刘老师艰难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不过他们已经澄清了,学校也找了其他一些同学求证,是冤枉他们了,唐泽年的确没有早恋。不好意思还麻烦你特地跑来学校一趟。” 顾景生虽然已经带着陈斯江走了,但他留下的阴影还在。 —— 夜里,斯江做完功课,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景生。 “阿哥?” “嗯。”景生不疾不徐地翻着《世界知识》杂志,上面竟然出现了军火广告,有点稀奇。 “谢谢侬!” 景生撩起眼皮,半晌才问了一句:“格么伊到底亲过侬伐?放心,吾勿会放伊格血格。(那么他到底亲过你吗?放心,我不会放他的血的。)”景生垂下眼帘,因为后面一句他无法保证。 “没呀!”斯江红着脸争辩:“真的没,就是夜里太黑,有个台阶我没看见差点摔一跤,他拉了我一下而已!后来在宿舍门口他凑近了说了句悄悄话,不知道是谁去打小报告说那个了,怎么可能!真是的。” 景生翻了一页杂志,抬起眼看了看斯江的嘴唇,没作声。 “阿哥侬相信吾呀。(你相信我呀。)” “嗯。”景生不置可否。 “我第一次发现阿哥你原来这么厉害!你叭叭叭一通讲,老高的脸都变成猪肝了!哈哈哈哈。你平时怎么都不大说话的呢?你口才也太好了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像大舅舅,我怎么没想到这么反驳呢……” 景生嘴角扯了扯,接受了她的吹捧。其实这些话有不少的确是顾东文几年前在派出所替顾南红争辩男女关系时候说过的话,他改了改,自己也有点得意改得十分得当,在气死人不赔命方面尤其得当。 斯江用完水,把热水瓶灌满,周到地放进淋浴间里,叫景生下楼洗脚。 “你干嘛?” “为了慰劳阿哥为我打了这么一场艰苦的战役,我包点小馄饨给你吃宵夜。嘘,别给斯好知道——他又胖了两斤,怎么会的呢,明明已经不给他吃糖了,今晚也只给他吃了一小碗米饭。” “那你不要摊蛋皮,直接煎两只荷包蛋。”景生坐在凳子上泡脚,手上杂志还没丢下。 “好咧!让你看看我的手艺。”斯江到现在血还在沸腾,脚下轻飘飘,脑子里闹哄哄的静不下来,兴高采烈地起油锅煎鸡蛋。阿哥怎么这么灵光呢,整个人闪闪发光,他说的那些话斯江忍不住在心里从翻来覆去地复习,越想越觉得好笑觉得过瘾觉得妙极了。小舅舅说得对,她和斯南是小聪明,可是景生阿哥是大智慧。服气! 鸡蛋在油里滋滋响,蛋白凝结成白云,颤巍巍地抖动着。斯江微微笑,完全没留意自己从出了办公室开始就没想起过唐泽年。 第233章 早恋风波表面上无声无息地过去了,高二(2)班的师生矛盾却日益激化,连何宏伟和方树人都听说了,还特地找斯江谈心。 “你哥太厉害了。”何老师笑着摇头:“这次老高真的太惨了。” “你哥没事吧?”方树人倒是知道高老师事后找过校长和顾景生的班主任。顾景生那几段话被初中部的老师们当做笑谈,“我是真心为你好”甚至成为了年轻老师们新的口头禅,流传开来。 “没事。”斯江笑得促狭:“原来高老师在学校人缘不好的……反正比起何老师方老师你们来差得远了。我们真倒霉,撞在他手里,现在我们班没一个同学喜欢语文课的。” 何宏伟失笑道:“应该说他倒霉才是,撞在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学生手里。老高人不坏,就是古板了点,教学水平其实还是可以的。” “时代在进步呀,”斯江摇头:“老师更需要进步对吧?他尊重我们,我们当然也会尊重他,何老师我们为啥这么喜欢你?不就因为你尊重我们,平等地对待我们嘛。还有方老师,你从来不骂我们也不罚我们不侮辱我们的人格。我们都十六七岁了,老高还动不动罚站罚打扫教室各种骂,一点意思都没有。” “只有完全承认自己已经无能为力的失败者才会企图利用权势地位和体力去打倒对手。” “老高现在就像灭亡前的清王朝,每天对我们进行疯狂的压迫,”斯江瞪圆了眼:“何老师,你能想像吗?因为郁平的事,他前天竟然搜了全班的书包和课桌!简直疯了。” 何宏伟和方树人面面相觑。 “郁平在语文课上看小说是不太对,但是高老师真的吓人哦,他突然从讲台上冲下来,一把掀翻了郁平的课桌,用上海话狂骂郁平,骂得可难听了,什么崇明小赤佬之类的,还把他的小说书丢出窗外。我们全班都傻掉了。郁平直接拎起书包回家了,还说‘你有本事让学校开除我,骂人罚站太低级了’”斯江憋住笑,郁平还骂了好几句沪骂呢,声音比高老师还响。 “后来他就开始搜所有人的书包和课桌,简直是法西斯纳粹!女生的卫生用品就被他扔在课桌上,好几个女同学都哭了。”斯江吸了口气,坚定地小声告诉两位老师:“我们昨天全班联名给校长写抗议信了,要求更换语文老师和班主任!” 方树人吓了一跳:“谁出的主意?” 斯江眨了眨眼,坦承道:“是我的主意,是我带的头,我写的抗议书,我第一个签的名。” 何宏伟“嘶”的倒吸了口凉气:“陈斯江,你可以啊,你胆子真够大的。” 方树人紧张起来:“老何,斯江会不会有事?” 何宏伟沉思了片刻,看着一脸红星照我去战斗表情的斯江,摇了摇头:“全班都签了名的话,学校肯定会偏向学生,老高这次恐怕会栽。但是——” 斯江听见何老师这么分析,高兴得不行。 “但是,陈斯江,”何宏伟语重心长地说,“我以前就说过你是一个很特别很优秀的女生,外柔内刚,骨子里有侠义之风,但是你以后千万要慎重行事,尤其要避免做领头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非黑即白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学生,尤其是热血沸腾的学生,是非常容易被煽动被利用的,最后牺牲的往往是冲在最前面的。” “可每个人都这么想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进步不会改变,总要有人第一个站起来。”斯江并不认同何老师的观点。 “老高这样是有点太过分了。”方树人叹了口气:“斯江,何老师是政治学专业,他的话你现在不一定听得进去,但很多事当你经历过了,你会明白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笑出了声,这句话被顾景生用得已经没法正常使用了。 “对了,你有没有被高老师针对?”方树人担忧地问,毕竟学校就算换老师,也要等下学期甚至下学年,而班主任要给一个学生穿小鞋,真是分分钟的事,最容易不过了。 “我倒还行,上周测验他给我大作文批了个18分。我气死了,就去找了周老师。”斯江笑弯了眼:“后来语文教研组开会,给我重新改成了38分,哈哈哈哈哈。老高鼻子快气歪了。” “你这反抗意识还挺强啊,”何宏伟笑着摇头,“初中三年倒没看出来,看来我运气挺好。” “因为何老师你是最好的班主任!”斯江笑弯了眼:“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嘛。” —— 学校的确很重视高二(2)班全体学生的联名抗议信,党委书记和校长先找了班干部们了解情况,又随机抽了将近十位同学去座谈,斯江和郁平都不在其中。 (2)班的学生像打了鸡血似的,天天下课后就在讨论这件事,不把高老师拉下马誓不罢休。唯一不起劲的却是整个事件的当事人:郁平。 “无聊,有毛病。”郁平对着斯江翻白眼。 斯江以为他说的是高老师:“年纪大了,把脾气朝你朝我们学生发,是像有毛病。” “我说你,多管闲事。”郁平把手里的小说书拍在课桌上,嫌弃地看了斯江一眼。 斯江懵了。 “有空哦侬,切饱了,(有空哦你,吃饱了,)”郁平不耐烦地撸了把一头桀骜不驯的乱发,“跟老高那种人有什么好斗的,老师绝大多数都是他这样子的,不睬他就好了。你们实在看不惯就自己搞,干嘛说是因为我?” “郁平!”周嘉明第一个跳了起来:“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我们在为你打抱不平,你居然说出这种话来,真是——奴性十足!” “滚!”郁平腿一伸,踢在周嘉明的椅子腿上:“你就是陈斯江的一只狗,就晓得跟在她屁股后转,别挡着老子看书。” 李南气得把课桌拍得啪啪响:“郁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被骂的被掀桌子的是你,你要当缩头乌龟王八蛋你自己当,我们还就看不顺眼了怎么样?我们就是要抗议,我们就不想要这样的老师,怎么样?你去学校说好了,你去当老高的狗跟着他屁股后面转好了,别挡着老子替天行道伸张正义!” 女生们纷纷鼓起掌来。 “你懂个屁!”郁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又睥睨了斯江一眼,“你们懂个屁!” 任新友突然冲了过来,“嘭”地一脚踹在了郁平的课桌上,一桌子的书本撒得满地都是。 徐昊愤怒地推了任新友一把:“你干嘛!” “道歉!郁平你他妈的给陈斯江道歉!”任新友轻轻松松把徐昊推了个趔趄,揪住郁平的领子把他拎了起来。 郁平也不反抗,只冷笑着看向斯江:“看,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连一两句真话都听不懂也听不得,你们就是一帮屁。” “还有你,初三生毛病休了一年学把脑子休坏掉了是不是?还班长呢,嘁!”郁平慢腾腾地把任新友手掰开:“草包。” 上课铃响了,郁平若无其事地把地上的课本都捡了起来。斯江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坐好,眼保健操的前奏音乐响起了。 放学后,斯江在足球场边上看景生他们校队踢球,李南匆匆跑了过来。 “郁平真的去校长室了,叛徒!懦夫!!可耻!!!” “算了。”斯江站起身:“我也去找校长,这件事是我发起的,责任我来担。” “我跟你一起去!”李南紧紧握住她的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校长室的门紧闭,斯江和李南放轻了脚步,对视一眼互相鼓了鼓劲儿。 “请进。” “杨校长您好。我是高二(2)班的陈斯江。”斯江突然想起何老师说的那些话,她挺起胸膛:“我们班的那封联名抗议信——” “不关陈斯江的事。”李南大声说,却听到郁平也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斯江和李南诧异地看向郁平。 杨校长对斯江是有印象的,初中的时候她数学成绩突飞猛进,还被方树人推荐进学校的数学竞赛班过,可惜后来没能坚持下去。他给竞赛班上过好几节课,长得特别好看的孩子很难不被记住。他笑了笑:“你们不用担心,学校没有要追究谁是领头人的意思。” 郁平看也不看斯江一眼:“杨校长,真的是我违反了上课纪律,跟其他同学没关系。我想转班。” 李南完全不懂郁平啥想法,脱口而出一声:“啊?” 斯江却若有所悟,立刻上前一步:“杨校长,学校已经找过我们班的班干部和同学开过会了,应该清楚抗议信上写的都是事实。抗议信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如果要承担什么责任,应该是我来承担而不是郁平。” “谁要你多管闲事?谁要你负责?!”郁平有点气急败坏地把斯江往后拉了拉。 斯江挣开他的手,直视着校长的脸:“我们全班、全年级都特别热爱我们的学校,以我们学校为荣。我初一考进来的时候,好几天都高兴得睡不着,在学校里,我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学到了做人的道理。我们初中的班主任何老师、语文周老师数学方老师,每个老师都和蔼可亲,传道、授业、解惑,让我们受益匪浅。我一直认为好老师就是像他们那样。我能理解高老师和其他老师性格上不同,观念也不同,但高老师把我们学生当成了被他统治的一群羊,这个不对。” “你继续。”杨校长微笑着看着斯江。 “国家领导人都能走进校园和学生们平等对话,高老师这种高高在上的霸权教育方式,我们真的很难接受。他几乎磨灭了我们所有人对语文这门课的兴趣,他搜查我们的书包和课桌,侮辱我们的人格。他利用的并不是他这个班主任的权威,而是学校的权威。我们反抗的不是学校不是纪律,而是高老师这种个人行为。如果他传的是这种‘道’,那和学校包容发展的大方向是相悖的。”斯江停了停,见杨校长依然笑眯眯地在听自己说话,胆子更大了。 万春街 第147节 “高一的时候,我记得校长您说过,我们学校会坚持‘为了每一个学生全面而富有个性的发展’。” “是的,我说过。”杨校长点点头,笑意更深。 “所以,为了每一个同学都能有全面而富有个性的发展,”斯江努力镇定自若地下结语:“我们班希望学校能更换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这个和郁平同学个人的遭遇关系并不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的意见不是因为这一件事引发的,郁平他最多只是一根导火索。” 杨校长的目光在三个学生脸上转了几遍,笑道:“学校会慎重考虑你们的意见,你们高二(2)班的集体意识很强,同学友谊很深厚,我已经见识到了。你们先回去安心上学。我代表学校感谢你们对学校的信任,学校很高兴能培养出你们这样敢于提意见的学生。” 出了校长室,李南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喂,有戏是不是?校长的口气好像我们能赢啊。” 郁平白了她一眼,三步并两步地跳下了楼梯,迅速消失在转角口。 “有毛病!十三点!呸!”李南气得不行。 “他只是不愿意女生替他出头而已。”斯江笑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无论如何,今天她也不比阿哥差呢。就是回头一想,有很多更好的词句没能用上,还有应该把高老师和其他任课老师作个比较的,懊恼! —— 1987年的挂历上墙了。元旦过后,学校宣布:原高二(2)班的班主任高老师由于心脏疾病问题需要休假一年,校语文教研组组长周老师调任(2)班语文老师,英语孟老师接任班主任。 公告一发,全校轰动。高二(2)班沸腾了。斯江被全班当成了英雄。只有郁平依然一脸嫌弃地看了斯江一眼:“这人就喜欢多管闲事。” 李南转头白了他一眼:“口是心非!你就偷着乐吧,十三点!” 第234章 为了庆祝“老高下台”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取得的胜利,在唐泽年和李南的策划下,高二年级决定在新学期的第一个周六晚上举办集体生日舞会,还邀请了七八位老师,都是何宏伟方树人小郭老师这些和学生关系一直比较密切的年轻老师。 各班统计下来,二月份生日的同学共计十二人,七男五女,在二月十四号舞会这天生日的有两位,恰好就是郁平和陈斯江,这次战斗的当事人和号召人。 “无巧不成书啊,没想到我们的男主角和女主角竟然这么有缘分!”班上少不了有人起哄打趣。 “可惜不是英雄救美,是美救英雄,哈哈哈。” 李南拍着桌子喊:“瞎三话四啥呀?你们当心再被喇叭点名批评啊。” “怕什么!谁敢批评我们就叫谁下台!” “学校是你家开的?” “南瓜你没劲得来,干嘛?我们班仙女盖了唐泽年的章了?你成天跟个哮天犬似的护主心切,肥水不流外人田懂吗?我们班的仙女凭什么给他们四班追走了啊?” “滚侬只头!你才哮天犬,你侮辱我人格,舞会你可以不用来了。”李南手上一叠作业本砸向对方。 “救命救命,我错了我错了——” 教室里闹成一团,男女主角却都缺席,斯江和郁平去语文教研组拿作文比赛的资料了。 看到郁平和陈斯江,周老师的大脑门闪闪发亮,笑着把比赛通知书和注意事项发给他们。 “郁平你要收着点,不要太恣意狂放。” “陈斯江要再放开一点,感情抒发上不要太内敛,你们两个最好互补一下。” 针对各种体裁,周老师又细加指导了一番后才放他们离开。 —— 斯江去了趟厕所,刚走近教室后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的哄堂大笑声,还有她的名字。 李南正语带讽刺地问郁平:“哟,郁大才子,看不出你原来那么在意我们陈斯江长得好不好看啊。” 郁平眼皮抬了抬:“你又发什么毛病?” 李南和张乐怡对视一眼,开始案件重演:“别瞎说,什么班花校花,郁平才看不上。他以前说过,陈斯江越长越丑了。” 丑吗?斯江的手停在了教室后门的的门把手上,透过小小一块玻璃窗愕然看向郁平。 郁平低头看着作文比赛的资料,几张薄薄的纸出现了皱褶。 “啊?我们陈斯江还丑?你是眼睛有毛病还是语文水平有毛病?” 郁平的老同桌徐昊趴在了课桌上面壁思过。 郁平抬起头,声音却很稳:“干嘛?这话我当着陈斯江的面也这么说。她最好看的时候本来就不是现在。” 一语即出,嘘声四起。 “我是从素描角度评价的,没什么别的意思。陈斯江最好看的时候,是她五六岁在中福会给领导献花的那两年,换牙了以后门牙有点大,近视了以后眼神有点失焦,还有——她大概习惯用右边的牙齿咀嚼,咬肌两侧不均衡,左右脸有点不对称。这叫客观事实,不能说吗?” 斯江呆了呆,很想找个镜子仔细看看哪里不对称,但她吃东西好像的确是用右边的大牙多。 嘘声变成了议论声惊叹声混杂着笑声。 李南一脸疑惑:“脸还分对称不对称?” 郁平冷笑了两声:“说了你也不懂,戆度。”反正全校只有他见过陈斯江最好看的样子。 女生们纷纷找同桌探索左右脸不对称这一新的难题。 郁平突然大声说:“你们看什么看?陈斯江再丑也比普通人好看一百倍,你们懂个屁。这个地球上永远都有那么一千来号人在美人金字塔的最顶端,她们就不是按地球人外貌水准长的,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美人,算了,跟你们这种人有什么可说的……” 他“嘭”地推开课桌,高昂着头,双手插袋,倨傲地打开教室后门,却和避让不及的斯江撞了个正着。两人面面相觑了几秒钟。 教室里一片哈哈哈哈和嗷嗷嗷。 郁平两眼上翻面不改色地往男厕所方向走去。 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座位上。李南几个立刻扑上,七嘴八舌把郁平骂了个半死。 “他是要当画家的人,这么说很正常。”斯江笑着打开铅笔盒,对着盒盖上的小镜子照了照,“奇怪,我怎么看不出不对称呀?” 教室里的地球人们默默地回味着郁大才子的话。 “他是在夸你吧?” “是夸吧?十三点夸人也很十三点的。” 斯江突然回过神来:“咦?难道幼儿园的时候郁平就认识我了?” 徐昊这才抬起头幽幽地补充了一句:“他就是和你一起去献花的那个男小伟(男孩)。” “哇——哦!” 李南跳了起来,膝馒头(膝盖)撞在了课桌角上,嘶嘶喊疼。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郁平太不要脸了吧?竟然惦记我们仙女十几年了。” “别瞎说。”斯江赶紧扯她坐下。 不管大家怎么嘲,郁平最后还是在参加集体生日舞会的表格上签了字,话嘛,照样说得不好听。 “不要弄那种丑里吧唧的生日蛋糕啊,人造奶油裱一团红的绿的花,难看得像花圈一样。” 李南气得抢回表格:“谢谢侬一家门!有本事你自己做一个你觉得好看的蛋糕来,我警告你啊,舞会这天嘴巴闭闭劳,要不然我用花圈——不,奶油蛋糕糊你一脸!” 斯江第一次遇到和自己同一天生日的人,还是幼儿园期间就认识的,又是六年中学同学,听了郁平的话,就回头说:“我舅舅有个朋友在红宝石上班,可以帮忙定做蛋糕,要是郁平你有觉得好看的样子,要不画一张图,让他看看能不能做出来?” “不画。”郁平一边翻围棋棋谱,一边懒洋洋地回了两个字。 斯江没作声,笑了笑转过身去了。 郁平抬起眼,看着斜前方斯江还在晃动的马尾辫,抿了抿唇,棋谱嘛,啥也没看进去。 —— 夜里收拾完书包,倒完洗脚水,斯江经过墙上的大挂钟时忍不住对着钟面转了转脖子,她晚上吃饭的时候特地注意了用两边牙咀嚼,腮帮子都嚼酸了。 “看什么呢?”景生站在她身后也看向挂钟。 斯江回过头,左右转了转面孔:“阿哥,你看得出我左右脸不对称吗,哪边大哪边小?” 景生眯起眼,人往后仰了仰。 “看得出伐?” “看不出。谁说的?” “没事,”斯江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认真观察起景生的脸来,“阿哥你别动,让我看看你的脸。” 她一凑近,景生差点变成斗鸡眼,仰无可仰,退了一步:“看好了没?” “没!你别动!”斯江又看了三秒钟,啧啧啧叹道:“阿哥,你知道吗?地球上只有一千来个人不是按地球人外貌水准长的,是那种最顶级的美人,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个真正的美人。我也太走运了,眼睛一睁,一屋子顶级美人,哈哈哈。嗳,阿哥,你别皱眉呀——” 斯江手指按上景生眉头中间用力压了压:“唉,算了,你皱着也好看。可我怎么会大小脸了呢!喂喂喂,陈斯好!你在干嘛?!放下!过个年你又胖了三斤你知道不知道?” 斯江一个箭步蹿向餐桌背后要阻止小胖子的“犯罪”行径,陈斯好当机立断塞了满嘴的桃酥,含糊不清地表示自己还长高了三公分。姐弟两个围着餐桌一个逃一个追,引来顾阿婆的帮腔:“能吃是福,饿坏了怎么办?”阁楼上传来顾东文的笑声:“小胖子饿上七天七夜还是万春街最胖的,侬放心。” 景生揉了揉被斯江按过的眉心,挂钟的印花玻璃钟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他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的五官,还有,大小脸是怎么回事? —— 周六晚上,高二年级一百多个同学齐聚曹杨路上的某单位食堂。 食堂里的春节红灯笼、剪纸还在,平添了不少喜气,正中间悬挂着的一颗迪斯科旋转球灯很是炫目。最顶端有一个蛮像样的舞台,上面铺着红地毯,两个麦克风,一套功放,还放置着一套西洋鼓,看得出这家单位平时没少举办舞会。 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花了不少力气,每张圆桌中间都吊着一串红气球和黄气球,英文的“happy birthday”彩色装饰带环绕全场。写菜单的大黑板上是斯江她们各班的板报精英们的合作成品,黑板正中心是花体字的中英文生日快乐和十二位寿星的名字,周围是高二年级军训、学农、春秋游、运动会的各种照片。斯江闭着眼睛举着双拳没接到球反被排球砸倒头,李南四仰八叉躺在铅球赛场边的,林卓宇脸部变形赛道上狂奔,唐泽年一脸麻木洗着带鱼,动物园春游男生们和猩猩欲比高,也有庄严的升旗仪式、打靶的认真瞄准等等严肃题材。几位老师都看得津津有味欢笑不断。 高一年级和高三年级也受邀来了十多位学生干部,拍照的拍照,记录的记录,当然更多是赞叹集体生日舞会这好点子。 景生是被斯江硬拖来的,转了一圈就看不见斯江的人影了,倒被张乐怡和曾昕跟在了身后,问他等一下会请谁跳舞,能不能给个面子也和她们跳一个。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不跳舞。” 两个小女生叽叽喳喳喊着可惜。 曾昕嘀咕道:“老唐肯定会请斯江跳舞。感天动地唐泽年,我现在也是老唐派的了,为了给仙女过生日他真是费尽心机啊。” 张乐怡看着景生脸色不大好,赶紧解释:“是给二月份生日的同学们集体过生日,不是单给我们仙女过。不过斯江阿哥,我们老唐真不错吧?这个场地是他妈妈单位的,还请食堂大师傅准备了西式自助餐,洋气得一塌糊涂!” 曾昕表示羡慕:“斯江和郁平也太会挑生日了吧,李南说今天在欧美国家是很特别的节日,叫valentine's day!” 她和张乐怡神秘兮兮地头靠头压低声音笑:“情人节!” 一转头,顾景生不见了。 第235章 五点多钟,唐泽年的姆妈和几个看着像单位领导的人走了进来。唐泽年和李南几个迎了上去,带她们去和老师们寒暄,唐泽年目光四处游弋寻找斯江,斯江低下头转身避开了他的视线。 万春街 第148节 程璎笑着揶揄斯江:“啊哟喂,这是要提前见婆婆啊。” “仙女!老唐正在找你呢,走吧,和他姆妈去打个招呼。”李南笑着跑了过来,鼻尖上满是热情的汗珠。 “我不去,你在就好了。”斯江微微蹙了蹙眉。 “走吧走吧,刚刚他姆妈还问到你了呢。这么多人,打个招呼有什么关系。”李南轻轻撞了撞斯江的胳膊。 “斯江,过来。” 斯江一抬头,见到景生在备餐区那边朝自己招手,赶紧借故溜了。李南气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 程璎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南瓜你何必呢?拼命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太高尚了吧。” 李南笑了笑:“反正我学不来你这么潇洒。” 晚餐准备得很丰富,土豆沙拉、水果沙拉;罗宋汤、蘑菇汤;炸猪排,炸鸡排;吐司、三明治,饮料除了橘子汁和可乐,还有咖啡和咖啡伴侣,十分洋气。不少男生已经围着餐台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斯江站在餐台后面的阴影里,正好把全场尽收眼底。 “阿哥,侬想好切撒了伐?(你想好吃什么了吗?)”斯江一边问,一边留意着唐泽年他们那边人群的动静。 李南跑回去对唐泽年耳语了几句,唐泽年有点失落,抬头找到她和景生的位置,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唐泽年的姆妈转过头看向这边,斯江一下子认出她来,是电视机和报纸上经常出现的一位女领导,分管教育和卫生。唐泽年低头跟他姆妈说了什么,他姆妈笑着点了点头。 斯江迅速把眼镜拿下来放进口袋里,心跳得有点快,早知道就不该戴眼镜的,看不清楚也就云里雾里对付过去了,现在真有点尴尬。但到底为什么尴尬,她也说不上来。 “你眼镜不戴,分得出洋山芋和苹果伐?”景生瞥了她一眼。 “我现在才三百度近视,这么近怎么分不出?”斯江笑着指了指:“不有牌子吗?牌子还是我写的呢,这边的是土豆沙拉。” 很快,那群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斯江一慌:“我去找找曾昕她们。” 景生一把拉住她:“又不是你凑上去的,怕什么,站着,别动。” 餐台边的同学们纷纷让开通道,唐泽年姆妈视察了一下,笑着感谢旁边的沈总。沈总豪爽地笑着说“再苦不能苦孩子嘛”,惹得众人纷纷大笑起来。 没了眼镜,斯江心里反而踏实多了,她静静地站在阴影里,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敏感如她,有件事刹那间呼之欲出。 高老师的下台,并不是他们(2)班全体学生的胜利,更不是她陈斯江的胜利,否则就不会有之前的全校通报批评。 —— 领导们很快就走了,音乐响了起来,却是大家从小学开始春秋游必唱的《让我们荡起双桨》,全场哄然大笑。 乐声渐轻,唐泽年和李南上台。 “哟,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校草唐泽年吗?老唐你好。”李南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和唐泽年相握。 “校花老李你好。”唐泽年一本正经地回答。 台下口哨声四起。 李南笑着双手撑腰:“林卓宇你不要吹口哨,不服气是吗?我们每个女生都是学校宝贵的花朵,简称校花。我这样的呢——就是南瓜花,南瓜花你们见过没有?” “没见过?怪不得学农不认真要被通报批评!” 哄堂大笑中,唐泽年和李南一个逗哏一个捧哏很快把话题引到了十七岁生日上。 “老唐,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我算算啊,从幼儿园小班开始——十四年了。” “啊?完结哦,我这辈子竟然只有过三年的幸福时光?” “喂,老李,话不能这么说,应该说阿拉是十四年格赤屁股旁友,交情邪气好。(我们是十四年的赤屁股朋友,交情特别好。)” 李南翻了个白眼:“吾真要谢谢侬哦!”(沪语里这句话是讽刺的语气。) 台下一片笑声。 “大家都知道,幼儿园认识的呢,叫做赤屁股旁友,请不要只想着赤屁股啊,大家注意文明,要想就在脑子里压压交偷偷交(偷偷摸摸地)想,像我这样——”李南的台词还没说完就又被笑声打断了。 斯江第一次发现,台上那个会说笑话的唐泽年和她所认识的唐泽年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而李南,也和她熟悉的李南不一样,她那么鲜活那么耀眼,看着唐泽年的眼神闪闪发亮。这样的眼神她并不陌生,王璐看阿哥的时候就是这种眼神,唐泽年看她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小舅妈看小舅舅,卢护士看大舅舅,都是这种眼神。 这是喜欢一个人的眼神。 她最好的朋友,把自己最喜欢的男生推给了她,还给了她最真心的祝福,可她竟然到现在才发现。究竟是因为距离太近,还是因为她实际上就是个极其自私的人,所以从来就避免去设想这个可能性? 台上的人默契无双,台下的人热情欢腾。斯江庆幸自己躲在了这不显眼的暗处,这一盆滚油豁地泼下来的时候,除了最亲近的阿哥,没有人知道。她很混乱,混乱中又保持着极端的冷静,重新审视着自己和唐泽年以及李南。 斯江很清楚她做不到李南这样,她甚至无法想象到底要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什么程度,才能做到这样,她觉得很惭愧,因为她发现自己对唐泽年的“喜欢”毫无疑问抵不上李南的十分之一。而唐泽年呢,他是否也一无所知?还是说他心知肚明却利用了李南的“喜欢”?斯江因为自己的这份小人之心更加惭愧。短短几分钟,她的心思千转百回,最后却有点庆幸她一直坚持考上大学再说。这样想,她还不算太对不起李南吧。 “看出来了吗?李南喜欢唐泽年。”景生淡淡地下了结论。 斯江沉默了两秒,轻轻“嗯”了一声,人一动才发现腿竟然麻了。 景生稳稳地扶住她,让她歪着靠在自己身上。 “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不要觉得对不起李南。”景生说完就紧抿住唇,后悔自己话太多了。 斯江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口气。景生的心跟着提了起来又坠了下去。 “不知道,”斯江老老实实地说,“就觉得很对不起李南——” 景生垂眸瞥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松快起来。在斯江脸上,找不到任何发现“好朋友喜欢男朋友”的正常反应,所以…… 斯江想的却是:喜欢一个人太难了,人和人的关系那么简单,又那么复杂。也许艺术并不来源于生活,而是生活一直在模仿艺术。 很快,十二位寿星被请到了台上,斯江和郁平被推到了正中间,闪光灯闪了好几下。这几张照片在(2)班一直被传为笑谈。郁平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脸“老子不耐烦了”的表情,斯江精准地在每次闪光的时候闭上了眼。 —— 八点钟,迪斯科球闪着七彩光,张蔷的声音响了起来:“让我牵着你的手,随着热热的节奏,快快乐乐地跳上一曲disco……” 郁平因为死也不肯下场跳舞,反而成为了全场的中心人物,他不停地笑骂着册那,人却被林卓宇牢牢箍在背上,双脚离地甩来甩去。 寿星们被簇拥在中间,拉炮嘭嘭嘭响,撒了斯江一头的彩纸屑。李南张乐怡和曾昕拥上来欢呼:“仙女!生日快乐!” 斯江被挤得撞进了唐泽年怀里。 唐泽年看到对面景生一脸严肃,笑着张开双臂,礼貌又绅士地退到一旁。 “生日快乐,陈斯江。” 老师们也陆陆续续被拉下了场,青春的热情极富感染力,哪怕是谨慎内敛如方树人,也忍不住微笑着随着节奏在场外轻轻点头,这一代年轻人实在太幸福了。 迪斯科球停止了旋转,昏暗的灯光中,响起了威猛乐队的《careless whisper》,舞会即将曲终人散,经过了两个小时的摇摆后,氛围壮人胆,有些互有好感的男生女生跳起了三步,牵手搭肩勾腰,虽然彼此还保持着二三十公分的距离,已经把方树人看得心惊胆颤,她低声问何宏伟:“这样真的没事吗?” 何宏伟笑了:“方老师,疏远胜于堵,年少慕艾是最正常的事,我们越紧张越反对,他们越是要去尝试,还不如放在眼皮底下大大方方地正常交谊。放心吧,他们都是好孩子,心里都清楚着呢,去年期末五校联考,他们高二好像是唯一拿到第二名的年级。我们年级能拿到第三,还多亏了你的数学把总平均分拉上去了。” 方树人笑着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斯江。 唐泽年的手虚搭在斯江的腰上,两个人都跳错了好几次步子。 “你晚上有点不开心的样子,”唐泽年柔声解释:“对不起,我姆妈本来说好不过来的,要是知道她要来,我肯定——” “高老师那个事情,其实是你姆妈安排的吧?”斯江抬起头问。 唐泽年一怔,有点狼狈。 “所以我们学生真实的诉求,并不如领导的一句话。”斯江苦笑道:“郁平说得对,是我们太天真了,是我太天真了。” “不全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斯江垂下眸子:“虽然我并不想感谢你。” “我不是要你感谢我——” “我们不希望你帮忙,”斯江又踩了唐泽年一脚,“对不起,又踩到你了。” “没关系。” “至少我不希望你帮忙,该承担的后果应该由我、我们自己来承担。现在这就是走后门对吧?”斯江抬起眼:“我们借用你姆妈的权势去打击高老师,和高老师用老师的权势打击郁平,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我们甚至更糟糕,至少高老师没有权力让郁平休学。”斯江沮丧之极,连着踩了唐泽年两下。 “我们寻求是师生平等、互相尊重、公开公平公正地对事不对人,所以我们站出来说出我们的所想。”斯江正色道:“唐泽年,你这样做很不好,真的。” “对不起。”唐泽年低声道歉:“我有解释几句的权利吗?” “当然有。” “我是知道高老师故意打低你作文分数后才跟我姆妈抱怨了两句,因为她正好分管教育,所以引起了她的重视。之前学校通报批评那个事,她知道,学校找我们说早恋的事她也知道,她觉得学校处理得挺好的。”唐泽年无奈地握紧了斯江的手:“如果你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就把我归到官员子弟狐假虎威的那一边,说真的我有点委屈,对我姆妈也不公平,她也是职责所在,对事不对人。如果高老师对自己看不顺眼的学生随心所欲地压低分数,打击报复,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强大会找语文教研组反击回去的,那其他受害的学生找谁要公平呢?” 斯江不得不承认,唐泽年说的也很有道理。 乐曲终结,灯光全灭,每个蛋糕上的十七根生日蜡烛逐次被点亮。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许愿啊,寿星们,大声点,让我们都听到你们许了什么愿望!” 斯江他们刚准备吹蜡烛,就听见不知哪位老师洪亮的嗓门:“下周一摸底考试别忘记啊——” 寿星们都笑得不行,烛火摇摇晃晃明明灭灭,一大半都还顽强地亮着。 林卓宇从牛仔裤袋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张纸挥得哗啦啦响:“朱老师,看!阿拉都带着错题集来跳舞的,放心,这次我们(3)班绝对要干掉他们(4)班。” 张乐怡笑着喊:“还有曾昕,刚才跳三步的时候还在背英语课文!害得我全跳错了。” —— 二月春寒料峭。斯江坐上脚踏车的后座,挥手大家道别,一张口就是一层薄薄的雾气。 “再会!再会!谢谢大家!” 唐泽年追了上去:“斯江!等一下。” 景生长腿撑地,斯江从后座上跳了下来。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唐泽年掏出一个包装得很精致的小盒子,笑着说:“生日快乐,托福加油。” “谢谢。”斯江道了谢,却没有收礼物:“你已经送给我们一份特别特别难忘的生日礼物了,这个我不能收。” 唐泽年一怔,笑着解释:“你放心,不是戒指项链什么的,是我自己雕的一个纪念品,不值钱的,雕得不好,你别嫌弃。” 他这么说了,斯江不好意思再拒绝,便收了下来。 不远处,李南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斯江呆了呆,也朝李南用力挥了挥手,心里酸酸胀胀的,她赶紧说了声谢谢,上了脚踏车。 “阿哥,我们走吧。” 一路上不少同学骑车同行,快乐的热闹氛围还在,有人双脱把边唱边骑,有人呼喝着做s形超车。斯江捏着小盒子回过头,看到那个单位门口明亮的路灯下,李南大笑着对唐泽年挥出一拳,唐泽年夸张地东倒西歪了几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大门。 万春街 第149节 斯江抱住景生的腰,埋头把眼泪压在了他软软的棉大衣上头。 脚踏车飞快地转了个弯,远离了同学们的笑声和喧嚣。 十七岁的生日,有欢笑,也有泪水。喜欢一个人,无论这份喜欢有多少,最后都变成了粉红色的回忆。 第236章 对于十几岁的少年人来说,世界很大,胸怀壮阔,放眼望去是万里江山宇宙星辰,但世界也很小,日常往返的不过家校两处,身边的人和事多年不会有变故,如果一旦钻进牛角尖,那世界就只剩下针尖那么大的一点儿,来回咀嚼反刍自己那点子欢喜悲伤强说愁。 斯江一直提醒自己遇事不能钻牛角尖,所以难过了一晚,落了一碗眼泪水后,第二天一早起来继续背牛津英汉词典,这也得益于身边家人的影响,像顾东文的“除却生死无大事”,顾阿婆常常挂在嘴边的“凡事都有定时”,还有景生一贯泰山崩于眼前不为之动的沉着冷静,潜移默化这许多年,斯江觉得自己虽然没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但进步还是有一点的。 景生下楼做早饭,看到煤球炉子上泡饭已经烧好了,往窗外张了一眼,斯江正在外头走来走去。 “vagabond:a person who has no home or job and who travels from place to place.vagabond.” “vagabond……” 景生往大碗里打了六只鸡蛋,翻出一把韭菜准备做韭菜鸡蛋饼。 “阿哥,早呀,泡饭烧好了。”斯江凑过来笑眯眯打招呼。 “看到了。我听你已经背到v了?”景生见她眼睛还肿着,把泡饭挪开,架上斯好的奶锅,放水另煮一只白灼蛋。 “嗯,今天才开始v的,我背得太慢了,唐——唐泽年李南他们已经开始背第二遍了。” “不急,你用英文解释背,肯定比中文解释背得慢。” “唉,小舅舅说必须这么背才有用,真的太难了。那我去背单词啦。” “嗯,韭菜饼好了我叫你吃饭。” 外面是斯江清脆的背单词声,里面是韭菜鸡蛋面糊下到油锅里滋滋的响声,奶锅里的水笃笃笃开了。景生莫名觉得安心,好像一切终于恢复了正常。 楼上传来顾阿婆的几声咳嗽清痰的声音,跟着是小胖子陈斯好哇啦哇啦委屈的哭喊声。 “礼拜天礼拜天!今朝休息呀——外婆!!!” “啊哟哟,对不起对不起哦乖乖,阿婆忘记忒了。你睡你睡,随便你睡到几点。” “睡什么睡,胖子快点起来,跟我去西宫跑步。”顾东文笑嘻嘻地喊。 跟着是一通惨烈无比的杀猪声响彻整条支弄。 好在韭菜蛋饼的香味拯救了小胖子。 “切早饭了切早饭了,阿哥!阿姐!救命啊,吾要西特快哉(我要死了)——” “正月还没过,你胡说八道什么啊,小霞子不懂乱说话,上帝你不要怪他。”顾阿婆急得去拧斯好的嘴,楼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和往常所有的礼拜天没什么区别。 景生和斯江隔着窗相视而笑。 “阿哥,外婆昨天夜里咳嗽得有点厉害,我炖了一碗冰糖梨,温在蒸锅里,你记得拿出来。”斯江收了词典,准备把泡饭和蛋饼端上楼。 “等下,”景生把剥好的白灼蛋给她,“趁热,在眼睛周围滚一滚,消肿。” 斯江一怔,难为情地接了过去,跑到淋浴间里对着镜子滚眼圈。 一家子吃好早饭各有各忙。顾东文先送顾阿婆去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做礼拜,再去华亭路开档。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去南京西路石门路的工商银行换零散钞票,顺便把斯好放在少年儿童图书馆做作业,随后斯江到电视台门口坐37路公交车去上托福课,景生送好零钱去乌鲁木齐菜场买小菜,买好小菜接上顾阿婆回家烧中饭。 斯江托福课下课后到图书馆接上斯好回家吃饭,通常会接回来一串小萝卜头。弄堂里的街坊们都觉得顾家教子有方,喜欢盯着顾阿婆打听,知道陈斯好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儿童图书馆做作业借书后,就也把小宁(小孩)往那里赶,叮嘱他们千万跟牢陈斯好。倒让斯江变成了幼儿园老师,指挥七八个小朋友过马路上公交车拉稳把手下车,比上十堂托福课还费劲。顾阿婆气得在弄堂里喊了几十趟:你们家的霞子(孩子)去归去,不要跟着我家斯江斯好回来,路上万一出点什么事,我家可不管!邻居们笑着打哈哈,但跟还是照跟,毕竟小鬼头们都是自己走路上下学,有个大孩子带着总归放心一点,何况斯江是出了名的好小囡最是尊老爱幼的。 吃好中饭,顾阿婆通常要睡个午觉。斯江去阿娘家里送点水果点心和小菜,顺便帮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这几年陈东珠姊妹三个都没回上海过年,陈东方陈东海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歇了看住金条的心,春节来挤两夜,年初二就各回各家了。阿娘一个人太冷清,被顾阿婆带着也信了基督,家里观音菩萨像对面墙上挂了十字架,圣经和金刚经并排放。顾阿婆说了她几回:信了上帝就不能信别的神。陈阿娘阳奉阴违,跟斯江说多个神仙多条路,多拜拜总没错。顾阿婆就不带她一道去做礼拜了,斯江还居中调和了好几次。不想神有神路,佛有佛路,脚踩两条船的也有船路,阿娘在万春街和康家桥觅着十几位同道知己。最厉害的一位孤寡老太太,家里耶稣圣母观音太上老君排排坐,跟开神仙大会似的,圣诞、佛诞都庆祝,教堂寺庙都不放过,连静安寺这样的密宗禅院也一样诚心诚意去烧香,要不是清真寺不给她进,她家里还要多挂一副星月旗。拜得多,心得也多,老太太去社区遇到免费量血压,过年志愿者上门帮忙剪头发,菜场送菜上门,统统都成了各路神仙显灵。 顾阿婆对这些不屑一顾,在弄堂里晒太阳的时候直言不讳:“放屁!这些明明都是党好政府好政策好,做事情的年轻人好,跟神仙没一点关系。” 人家老太太声音比她响三倍:“你才放屁,就是菩萨神仙显灵,才有这些好事的,要不这些好事怎么没轮到你头上啊?” 顾阿婆心想,废话,老娘是五好,又是不孤寡。但这话不好说,只好掉头宣传信上帝的好处,不是这些琐琐碎碎的小事,是关系到前途的人生大事。顾阿婆祭出顾东文开饭店开服装摊,顾北武上北大留学美国,斯江坚决要考市重点,一件件一桩桩,上帝最终以绝对优势胜出。老太太们移师顾家畅谈人生,忆苦思甜。 吃好晚饭,斯江检查斯好的作业,再背一会儿英文词典,八点钟顾西美的电话就如期而至,偶尔是陈东来打过来。先问顾阿婆身体好不好,再问斯江的各科学习情况,跟着是斯好接电话接受全方位的关怀,穿几件衣服在学校喝水了没有,上厕所来不来得及,有没有瘦一点,要记得多吃点肉少吃点饭,远离电视保护眼睛不要像姐姐那样变成近视眼,同学们还有没有笑话他胖,课间休息不要乱奔乱跑,同桌的小姑娘还丢他的铅笔不……陈斯好回答上五六句后就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机,直到那边陈斯南不耐烦地抢过话筒喊景生接电话,小胖子解放了。 顾北武和善让的电话通常是八点半打来。顾念已经满了周岁,对电话处在高度热情期,不等顾北武开口就要抱着话筒嗷嗷嗷嗷一顿喊,爸、妈、奶、姐,喂,不时往外蹦,每次蹦出一个字,那边就听见周老太太的欢呼和鼓掌声,还有北武善让的笑声,这边也是一片欢笑。 这个电话的通话时间一般都很长,等顾念玩够了被抱走,北武会告诉斯江他又去了哪里出差,遇到些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看到什么书合适斯江和景生读,国家最新的一些发展和政策动向,国外发生的一些大事,通常和斯江在报纸上看到的并不一样。舅甥俩边说边笑边探讨,景生坐边上认真旁听,时不时问上几句。等北武说完,善让也会和斯江聊上好一会儿,讲讲北大师生的趣闻。斯江听到经济系的厉先生担任了四十七个社会职务还坚持每学期给新生开一门课的时候,咋舌不已。 “要是你不出国留学,一定要考到我们北大来。”善让每每都不忘记给斯江下蛊。 “要是不留学的话,我就报考交大,还跟阿哥在一起。”斯江哈哈笑。 景生已经定了方向,第一志愿要考交大的机械工程专业,有运动员的二十分加分,把握蛮大。今年交大的闵行校区要完工,新生都得去闵行住校,顾东文还特地抽空带他去工地上转了一圈。 这天夜里,北武在电话里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三月初上海市政府就要出台政策,新疆知青子女年满十四周岁的,户口可以转回上海,直接就读初中、中专、技校、高中以及大学。 “让斯南回来!”斯江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第237章 迁谁的户口回上海?顾西美和陈东来想都不用想,当然是迁陈斯好的。结果三月份一看下达的通知,夫妻双方只有一方是知青的,子女得年满十四周岁才能回沪读书,陈东来是大学毕业分配来新疆的不算知青,只有西美有知青证,于是歇菜。 “那就迁斯江的。”在斯江和斯南之间,顾西美也不用犹豫。斯南在她身边长大,她和陈东来亏欠斯江太多,而且斯江从小在上海长大读书,变回百分之百正宗的上海人理所当然。 “迁回你家,”西美跟陈东来商量:“落在阿娘户口下头,就怕侬两个阿弟勿捂心,要有闲话港。(就怕你两个弟弟不开心,有话说)”少不得又花半个钟头嘲讽奚落陈东方陈东海。 枕边风呼呼吹,陈东来泥菩萨也有三分火,第二天直接一只电话打回万春街,不料阿娘跟着老姊妹去了玉佛寺,只好留了言,火气嘛也消掉了,又重新组织一遍语言。 等陈阿娘拜好菩萨回来,到了夜里才颠着小脚到顾阿婆家打长途电话。 “好好好,对对对,把斯江的户口迁进来,跟吾一道,啥宁敢有闲话港!(谁敢吭声)”陈阿娘喜笑颜开一口应下。 斯江急了,抢过话筒把爷老头子(爸爸)一顿呛。 “当然迁南南的!我和弟弟都在上海读书,南南也应该回来读书。我反正要申请留学,哪里的户口都一样。大舅舅去问过教育局了,南南下学期可以先回来作为借读生读初三,然后明年再正式上户口。” 陈东来想得周到:“可是……万一你出不了国呢,我是说万一啊,那你就得回新疆来考试,课本和考试科目都不同怎么考?” “那我也考得回上海!我对自己有信心,你和姆妈是不是对我没信心?”斯江质问。 “信心是有的,你一直很用功,又在市重点,但是你姆妈学校的老师们说上海高考的卷子比全国卷容易,所以——”陈东来犹疑地搬出了顾西美,却不肯把话筒让给西美。 “给我呀,我来跟她说!”西美气得一把抢过话筒,一胳膊肘把陈东来顶了出去。 旁边做作业的斯南撑住腮帮子,右手开始不停地转圆珠笔,斜着眼睛看陈东来。 陈东来悻悻地走过去,拿开她手里的圆珠笔:“写字就好好写字,转什么转?一副二流子的样子,很不好。” 斯南白了他一眼,冷哼了一声,直接甩下脸跑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陈东来喊了两声,摇摇头叹了口气,不行,要把这尊小魔星放回上海,还不知道要闯多少祸,就这么在西美眼皮子底下,还三天两头被教导主任训呢。 但是再怎么争,斯江也争不过姆妈。顾西美自有她的一套道理,和信心尊严无关,万事都有利弊,得趋利避害,关键是要避免最坏的结果。斯南回上海,对西美来说就叫有百害而无一利,而万一斯江没能出国,回新疆参加高考自然也属于最坏的结果。何况还有顾北武之前的建议放在哪里。 —— 五月份,从乌市二中的集体户口申请迁回上海的资料寄到了万春街,斯江对照文件仔细检查完,松了口气,规定要求得很细,全家的户口证明、三姐弟的出生证明、西美的知青证、结婚证等等都齐全了。 陈东来还给相关部门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情况说明书,把他和西美当年入疆的种种血泪辛苦细细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回沪这件事希望过太多次但最后都是失望,他盼着打打感情牌好顺利办成这次迁户口的事。 斯江虽然听外婆说起过父母援疆的事,但都只是一鳞半爪,他们的“苦”在外婆嘴里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字,算不得什么苦,毕竟没有被枪炮追赶过,也没有大舅舅面临过的死亡和终生无法愈合的伤痛。但这封信,让斯江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在沙漠里三年只吃过不到十次肉,运到油田的番茄永远是烂掉的馊掉的,而母亲头两年住在阿克苏的地窝子里,每天都得从沙子里爬起来,工作十二个小时,所有的休息天都被动员去为边疆做贡献。他们没有永远站不起来,没有子宫脱垂,甚至没有死亡,只是因为他们运气好而已。她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过父母足够的关心,也隐隐嫉妒过斯南能在父母身边长大,但这回直面父母的生活,突然半只脚踏入了成人社会,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一切似乎都有他们的苦衷他们的难处。令斯江最心酸的是,父亲陈述的文字里带着隐晦的卑微的哀求。 “小时候,我爸爸在我心里的形象还挺高大的,”斯江翻出相簿里的一张黑白照片来给景生看,“这是他在教我写毛笔字,小舅舅拍的。”照片里的陈东来年轻俊秀斯文,父女俩都是一脸满足的笑容。 父亲是劳动模范,母亲是人民教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在斯江心中的形象一直很光辉,后来是怎么越来越平凡越来越“不过如此”甚至变得陌生的,斯江也说不清楚。 “不过我爸个子还是蛮高的,”斯江想了想,“不知道是我爸高,还是小舅舅高。家里最后大概会是你最高吧?” 景生今年已经一米八十三,上阁楼的时候第三格楼梯就要弯腰低头。 陈东来的信景生也看了,他在沙井子住过一年,倒没有斯江这么意外,看到她红了眼圈,就继续翻起相簿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我爸你爸妈是先苦后甜,我们说不定会先甜后苦呢。” 斯江赶紧“呸”了一声:“才不会!我们会是最幸福的一代人,从头甜到尾。” “你幸福吗?”景生笑着问。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幸福的。虽然也有点小烦恼,但比起爸妈他们那时候,好像真的算不上什么,最起码吃得饱穿得暖读着好学校,家里人都健健康康的,你们都对我这么好,还有几个好朋友。” “不缺什么了?”景生的笑容带了点玩味的意思,眯起了眼。 “不缺!”斯江斩钉截铁地说完,忍不住轻轻踹了景生一脚:“阿哥侬有点戳气哦,西洋怪气的(阴阳怪气的)。那你呢?你幸福吗?” 景生也认真地想了想:“比起以前肯定幸福多了。” “那你还缺什么?” “缺的可多了。” “你说呀,缺撒?”斯江促狭地笑:“不缺德就行。” 景生一抬手,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记:“嘴巴老。” “喂,你真的缺——那个了啊。”斯江一个扫荡腿,景生早有防备,跳开了去,让她扫了个空。 “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陈斯好双手抱臂,站在边上冷笑:“要打就认真打啊,用力!阿姐你晚上吃了一碗半饭,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站起来啊!” 景生啧啧两声,上前两步,捉着他的双臂就把他提了起来,在空中左右晃悠了好几下:“嗐,你现在还会挑拨离间了啊陈斯好,小学没白上嘛。” 陈斯好吓得哇哇叫,喊阿姐外婆救命,等落了地又抱住景生的胳膊不放:“阿哥,再来一遍!我站你这边,我们男生队肯定打得赢阿姐。” 斯江气得霍地站了起来,要来狠狠教训小阿弟,却见斯好又丧气地松开景生的胳膊。 “算了,你肯定舍不得打阿姐的,最后吃亏的还是我。” 斯好吧嗒吧嗒着大眼睛控诉:“你们俩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景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快点去打脚(洗脚)。” 斯江也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墙头草,知道我和阿哥是一伙的你还敢说风凉话,狗胆包天了你,快点去打脚。” 斯好幽怨地捂着屁股滚下楼去。 “阿哥!没开水了!阿姐!吾忘记特捞脚盆啦——(我忘记拿脚盆啦)” 景生看向斯江。 两人伸出拳头异口同声:“猜东里猜!” 斯江出石头,景生出布。 万春街 第150节 “啊呀勿好意思,吾又赢了。”景生笑弯了眼:“又包牢侬喽。”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拎起脚盆咚咚咚下楼教训亲生的阿弟去了。 顾东文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瞅了瞅景生,哈哈了两声。 景生扭头看向他,见他睡得好好的,以为他在说梦话。 “上去睏高了。(睡觉了)”景生摇了摇顾东文。 顾东文佯作惊醒状,一巴掌拍在景生胳膊上:“啊哟!吓了老子一跳。” “上楼去睡吧。年纪大了,当心着凉。” “就你最烦,管得最宽,”顾东文叹了口气:“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看了场好戏,唉。” 景生警惕地看了看他,见他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想来想去肯定很自己无关,便白了他一眼,过去替斯江把相簿收了,终究还是不放心,下楼检查煤球炉子去了。 顾东文这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把自己从沙发里拔了出来。 —— 又过了几天,学校的保送生名单定了下来,按景生的九门会考六a三b的成绩和国家一级运动员的称号,他可以被保送到师范大学、海运学院这批高等院校,不过景生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批保送机会,选择参加高考。 上海今年的高考模式还是3+1,3是语数外,1是六门副科任选,景生选了物理,得益于有赵佑宁这个“远程函授老师”做笔友,他升高三后的物理成绩直接进了年级前列,还参加了两次全市物理竞赛,拿了一个二等奖,成了一匹黑马,物理老师开玩笑说他大器晚成。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紧张,用校长的话来说,临时抱佛脚是没有大用处的,平常的点点滴滴才是最扎实的基础,只要把老师布置的要点全部学会学透,第一志愿应该没有问题。月底区模拟统考,四门总分六百,景生考了五百零三分,物理满分,算上加分,对比去年一本理科分数线四百七,交大基本稳了。整个高三年级不分文理总分四百七十六点五,五百分以上的超过二十人。如无意外,百分之九十八的同学能进一本。 因为景生,斯江格外关心每次考试和排名,在看到了高三年级的市模拟考成绩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母校的强大实力。全市前十的市重点,总分相差竟然都在十分以内,而区重点和市重点的总分却一下子相差了三四十分,普通高中则相差一百分以上,甚至一百五十分的都有。至此,斯江更无比相信自己和大舅舅做的那件了不起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八月,景生以总分五百二十九的成绩如愿拿到交大机械工程系的录取通知书。 同月,陈斯南的户口迁入核准通知寄到了万春街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陈家,陈阿娘以为搞错了。同时,顾西美也收到了陈斯南的向群中学借读报到通知书。 第238章 等待已久的暴风雨并没有如期而至,隔了好几天,顾西美的电报到了,斯江才发现家里的电话不知道被谁拔掉了电话线插头。问大舅,顾东文一脸惊讶,问景生,景生顾左右而言他。 电报寥寥数语,很难体现出顾西美的怒火。 电话打不通,公用电话也没人回,冲上头的那股怒气慢慢被时间磨得渐弱。过了两天陈东来回乌市,一声长叹后说算了,斯南能回去读书也好,乌市的市重点和上海比,到底还是有一定的差距,这边的英语发音都带着羊肉串的烟火味。顾西美气结,看着高高兴兴收拾行李的斯南和习惯于既来之则安之的陈东来,眼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最气的是什么。这次的户口准迁板上钉钉,应该不会像以前盖好章又宣布作废变成口袋户口。迁回去的无论是斯江还是斯南,都是她亲生的女儿,理应没有差别。而且这样的大事,当然不可能是斯江一个人就能办成的,顾东文绝对知道,说不定北武也知道。但她就是生气,气斯江先斩后奏,更气斯江完全白费了她的苦心,也气东文又瞒着她,还气斯南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 看到报到通知,斯南第二天就跑去火车站领了一张临时乘车证回来,还乐呵呵地说:“过房爷真好,姆妈看,我又给你省了半个月工资。” 顾西美更气了,冷着脸一巴掌拍开她的爪子。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子悲怆的情绪,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了她,连她拼死拼活在火车上生下来的斯南也迫不及待地甩下她了。 对面的小床上窸窸窣窣响,斯南赤着脚跑下来,跳到双人床上。 “我那个草席热死了,还是姆妈你这个凉席舒服。” “放屁。”西美背过身不理她,热个屁,这几天夜里只有十七八度,要不是她被气晕了,早就把席子换成床单了。 “唉,”斯南两条腿蹬直了伸了个懒腰,“好像有点舍不得呢。” “哼。”西美鼻子里出气。 “上海大概吃不到炒拉皮子吧,还有羊肉串,手抓饭,大盘鸡,”斯南咽了咽口水,自我安慰起来,“不过又能吃到大表哥做的饭了也行,欸,不对,大表哥上大学是不是要住到大学去了?” “废话。” “唉,”斯南叹了口气又振奋起来,“大舅舅做饭也好吃的。” 母女俩沉默了几秒。 西美问:“衣服都收拾好了?” “我那件大红的绒线衫不见了,姆妈,你帮我找找吧。”斯南翘起二郎腿抖了起来。 西美反身一巴掌打在她腿上:“抖什么抖?男抖穷女抖贱说了你多少回了!” “妈!” “那件绒线衫我送给李老师家的娟娟了,袖子短了一大截,你穿不到了。”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干嘛呀,我还能穿呢,我最喜欢那件了,你怎么不跟我说就乱送掉我的东西啊?烦死了。” 西美也一骨碌爬了起来压低着嗓门吼道:“陈斯南你吵什么吵?隔壁王老师他们早睡了,你有点公德心!绒线衫哪能了?我花的钱我买的绒线我一针一针织出来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烦死了你。” 斯南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卷发瞪着西美,母女俩就这么在床上对峙了片刻。 斯南突然乒铃乓啷地下了床,赤着脚把水泥汀跺得啪啪响,跳上小床拉过毛巾被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随便侬!”毛巾被里发出了一声怒吼。 西美盯着像个茧子似的女儿看了半晌,侧身睡了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西美拿了一包恒源祥的雪青色马海毛绒线去了李老师家,把那件红色元宝针的绒线衫又要了回来,翻箱倒柜找出半团红色绒线,把两只袖子拆开来接长了一截,下摆没绒线了,只好将就着当成短款穿。 斯南一整天在友好路上游荡,和自己的帮众以吃吃喝喝的方式洒泪惜别,少不了要宣告一下征服上海滩的雄心壮志,友好路就此升级成总舵了,万春街就是第一个分坛。没办法,上海能练功的地方实在有限,帮众也不好招,像陈斯好这样的家伙属于绝大多数,就算骗进来了队伍也不好带。斯南心里对日后的帮派业务前途十分忧心,但面子上不能显出来,一帮之主嘛,得是定海神针,东上海西乌市,她得一肩挑。 到了夜里九点半,斯南回到家,看见红色绒线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自己小床上,转头看了看姆妈。顾西美在书桌前认真听磁带学英语,下学期她要进修函授本科,门门课都是弱项,但要不拿张本科毕业证书,职称一辈子都上不去。 斯南把绒线衫塞进行李包里,嘀咕了一句:“袖子管现在看上去是两种红颜色。” 西美嘭地按下收录机的暂停键,无名火直冒,却听斯南接着说道:“还蛮时髦的。” 收录机里又继续播放起了英语课文,标准的美国口音,不带羊肉串味道的。 这天夜里,斯南又蹭上了姆妈的床。 西美终究忍不住又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许闯祸,对弟弟要好一点,听外婆和大舅舅的话,等以后斯江出国了,就轮到她去照顾阿娘,不要忘记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 斯南不服气:“为什么不是斯好去照顾阿娘?阿娘对他顶顶好了。” 西美一噎:“斯好还小,而且斯好是男小伟!(男孩子)” 斯南冷哼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西美郁闷了会儿,继续叮嘱:换了新学校好好和同学们相处,不要对男同学们大呼小叫,更不能动手轮椅子,再打伤了人,可不像在二中好解决。 斯南又不服气:我就喜欢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欺负到我头上我肯定要打回去的。 西美说半天,还是老样子,她说什么斯南都有话回,最后气得伸脚踹了好几下:“不说了,你回你床上睡觉去,等你闯了祸不要找爷娘!烦死了。” “你们那么远,找了也没用!”斯南被踢下床,回头看看姆妈,憋了会儿憋出一句话:“姆妈,你以后别跟爸吵架了,我回了上海,就没人帮你们和好了啊。” “就你能,睡觉。明天要坐火车呢。”西美冷冰冰地回了一句。 夜深人静,听着斯南呼吸均匀,西美轻轻起身,先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走过去给她盖被子,顺手揉了揉斯南散乱着的一堆卷毛。斯南皱着眉哼唧了一声,倒把她吓了一跳,随后她又打着手电筒把行李检查了一遍,才回到床上躺下。 走廊里不知道谁半夜起来上厕所,门开门关,拖鞋踢踏踢踏地从东头响到西头,不一会儿传来呼啦的抽水声,随后踢踏声又从西头回到东头,跟着又是开门关门。西美细细听着,听不出到底是哪家人,突然意识到以后她得独自度过很多个这样的夜晚,她睁大眼盯着蚊帐顶看了会儿,眼睛酸得不行,她闭上眼,翻了个身,在枕头上轻轻蹭了蹭眼角的湿意,想到三个孩子一个也不在自己身边,就说不出的自哀自怜,可又能怎么样呢,她已经想方设法给他们最好的条件了。 这一刻,西美明白,她最生气的是斯江把斯南从她身边抢走了,或者不能说是抢,是偷走了。 —— 斯江是三月份不再去唐泽年他们那个托福小班的,理由是家里太忙,来回路上太费时间。唐泽年劝了她好几回劝不赢,只好每次都把笔记和参考资料复印了带给她。李南气得好几天没跟斯江说话,斯江在人际关系上一向不积极,便也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等她消气。谁料四月底期中考试后,新班主任孟老师直接把座位进行了调整。斯江和曾昕成了新同桌,李南坐到了斯江斜后面,两人慢慢渐行渐远。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斯江后来无数次回忆起这段时间,她和李南的五年友谊似乎就这么莫名其妙又心照不宣地淡了。李南不再把唐泽年和斯江总挂在嘴边。 究竟是那场生日会后发生了什么,还是因为八月大家就要参加托福考试,斯江不得而知。整个春夏之交,她都和大舅舅忙着解决斯南迁户口以及入学的事,顾不上别的,也不太想主动挽回什么。 斯江四月中报了前进进修学院的托福班,八月份参加考试,意外地考出了全班最高的603分,差不多有90 percentile,老师说在全上海也排得进前十名。学校特地挂了一条喜气洋洋的横幅,并向全院学生发了一封喜报,还给斯江发了一百块钱奖金,抵工人半个月工资,绝对属于重赏了,当然这也引发了八月底英语班的报名热潮。 有了还不错的托福成绩,考虑到美国春季开学是一月中,顾北武让斯江立刻开始准备申请大学的资料,他托校友寄给斯江好几本厚厚的美国院校目录,像电话黄页本一样,各州各所学校的大致情况、费用和联系方式都有。斯江根据和北武善让商量的结果,给心仪的几所大学写了申请信索要申请表格。 —— 八月二十九号,陈斯南拎着一个行李包一个蛇皮袋,回到了万春街。景生第二天就要去闵行校区报到,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理了出来。顾东文把亭子间重新收拾了一下,自己搬到了亭子间睡,把阁楼让给斯江和斯南姊妹俩,顾阿婆照旧带着斯好睡。 先前陈阿娘上门来,想把姐弟三个接回陈家住,斯好直接摇头说不去,阿娘眼泪水淌淌地问斯江怎么说,外婆阿奶手心手背都是肉,斯江只好陪着阿娘哭,说住在一条弄堂里,天天见是一样的。最后还是顾阿婆大大方方地拍板,让斯江姐弟三个以后每个礼拜六放学后去阿娘家里住一天一夜。阿娘才收了泪。 这天的晚饭,既是给斯南的接风宴,又是送景生上大学的践行宴,顾东文忙活了一整天,卢护士也特地调休上门来帮忙,给景生带了不少日常药品。 “当然最好用不上。”卢护士怕顾阿婆多想,特意说了一句。 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一样也用不着,亏得小卢你细心,我们就都没想着,啧啧啧,景生这次要军训一个月吧,上次军训就晒伤了,这次千万要当心啊。” 景生收下药品道了谢,郑重其事地搬出一台红颜色的underwood打字机给斯江。 “你慢点要给美国学校寄资料和personal statement,有个打字机方便一点。”景生顿了顿,又叮嘱斯南:“南南你有空也要学打字,现在高中有打字课,明年你姐她们还要考资格证书呢。” 斯南好奇地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顿乱敲,唱了一首abcd字母歌。 斯江抱住景生胳膊眉开眼笑地喊了十几声谢谢阿哥。上学期的打字课,斯江特地画了一比一的键盘图,每天晚上对着英语阅读理解题“打字”三十分钟,现在一分钟能打280个字母,有了打字机,她后面申请材料就轻松得多了。 “开饭开饭啦——”顾东文端着一砂锅蹄髈汤上来,看到打字机就笑了,一边笑一边朝着景生挤眉弄眼。 景生只当做没看见。 第239章 翌日一大早,一部红色出租车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引来不少阿爷阿奶侧目。 司机汪强见到顾东文一行人,赶紧丢下烟头笑着迎了上去:“恭喜恭喜,恭喜东东哥!阿拉景生,模子,煞根!啧啧啧!东东哥侬真是勿像闲话,酒都不摆。老丁说了,等他出院要来找你算账!” 景生也很意外:“爷叔好。”汪强也是云南回沪知青,和顾东文一起入京请愿过,前几年东生食堂开着的时候,他和一帮知青兄弟常来吃饭喝酒,这几年大家各有各忙倒没怎么见过。 顾阿婆紧张起来,扯了扯顾东文的衣角:“老大,要花多少钞票?大家都说差头斩冲头,斩起来老煞根格!(出租车坑冤大头,坑得很厉害)” 汪强大笑道:“姆妈放心!我跟东东哥在景洪就是穿一条裤子的,斩外地人外国鬼子没商量,景生是我亲侄子,我送他是应该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斯南围着出租车转了两圈:“阿舅,我们要坐差头去大表哥学校?” “没错。来来来,妹妹上车。”汪强打开后备箱,把景生的行李放了进去。 斯江斯南和景生坐进后座。想挤上车却被顾阿婆紧紧拉住的陈斯好大哭起来:“吾也要去!带上吾呀,阿姐!阿哥!” 斯江摇下车窗想安慰他几句,斯南已经跳下了车:“你笨得来,快点上来。” 顾阿婆跺脚:“宝宝不要去了,宝宝下来。” 陈斯好破涕为笑,努力把大屁股前移,挤在斯南和车门之间,扒着车窗喊:“我要去我要去我不下我不下。” 顾东文笑着上了副驾:“算了,带上就带上吧,小胖子塞古(可怜)得来。” 陈斯好一颗大头想歪到斯南肩膀上蹭蹭表示谄媚,被陈斯南一巴掌拍开。 万春街 第151节 “热死了,离我远点。”斯南一脸嫌弃,又把他往前推了推:“你屁股怎么这么大!我和阿姐加在一起都没你屁股大!” 斯好委屈,斯好不哭,能上车就赢了。 被陈斯好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陈斯南翻了个白眼,把斯江朝景生那边用力挤了过去,让出点位置来:“好了好了,别跟只小狗似的看我啊,坐吧。” 斯好泪盈于睫,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带着哭腔表白:“二姐你对我最好了!”还不忘抬起双下巴看一眼斯江和景生。 斯江和景生齐齐转过脸看向另一边的车窗。 斯南没好气地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入帮?” “我穷呀,我也没办法呀。”斯好低声辩白了一句,扭头看向窗外。 汽车里费翔热情似火地唱着:“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 顾东文正和汪强在闲聊开差头的事。 斯南突然扑到正副驾座位中间,大眼睛明亮又闪烁地问:“阿舅,你认识费翔吗?” 顾东文一愣,笑了:“认识啊,不过他不认识我。” 汪强哈哈大笑:“对对对,我也认识他,怎么?妹妹你也喜欢费翔?册那,怎么是个女人就都欢喜伊呢?不过他那个屁股是扭得好看,对伐东东哥?” 陈斯好凑上去小声显摆自己的专业知识:“那不叫扭屁股,叫迪斯科!” 斯南胳膊肘把斯好挤开,点头如小鸡啄米:“你们有没有看出来费翔长得很像一个人?” 斯江若有所思地看向景生。 斯南来不及地揭晓谜底:“费翔长得很像大表哥有没有?” 顾东文回头看看景生,像吗?不像吗?好像被斯南这么一说是有点像。 汪强摇头如拨浪鼓:“那还是我们景生好看,费翔到底不是纯种的中国人,他是——” “混血儿!”斯南半个屁股离了座,兴致勃勃:“我告诉你们啊,混血儿要么邪气(极其)好看,要么邪气难看,费翔就是邪气好看。他在春节联欢晚会上一亮相,嗨!我一看就发现,这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和我大表哥像得一塌糊涂!” 这下连斯江也忍不住仔细侧过头端详起景生的五官来了,越看越觉得是很像,特别是薄薄嘴唇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斯好更是爬上座位从斯南身后挤过来:“阿哥,你也给我看一下嘛!” 景生烦不胜烦,索性伸出手推开斯好,顺便捂住了斯江的眼:“看什么看,烦。” 斯江被他圈在手臂里,咯咯笑着用力去掰他的手:“小气鬼!看看你又不少块肉。” 景生只觉得掌心里她的睫毛在不停颤动,还有她的鼻息喷在手上,热乎乎的带着湿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太不妥当,赶紧松开了手,别过脸不理他们。 斯南大笑:“大表哥你脸红了!红得像猴子屁股!哈哈哈。” 景生板着脸横了她一眼。 顾东文和汪强也哈哈大笑。 斯南和斯好又坐没坐相地赖在斯江身上盯着景生看。 汪强笑道:“切,就是因为费翔唱了这冬天里的一把火,大兴安岭烧了足足二十八天!听说了吗?上面说了再也不许费翔来演出了。” 斯南急了:“凭什么啊!这关他什么事呀,又不是他放的火,而且他明明唱的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五月份都算夏天了好不好!” —— 东川路800号,交大闵行校区大门口,斯江一下车就愣住了,两根白色弯曲的拱梁宛如飞燕的翅膀,立在一座桥上,很宏伟很特别,但周围全是庄稼田。 顾东文和顾景生在年初还没完工的时候就特地来看过,倒很坦然。 斯南左右前后看看,惊叹:“这是门还是桥?这么丑,咦,旁边全是田!还不如我们沙井子镇呢,这就是个村子吧?闵行村?哈哈哈,大表哥,这下轮到你下乡了。” 汪强开差头三四年,没怎么走过闵行,得意地搂着顾东文的肩膀邀功:“不是我吹牛,东东哥,假使老外要来这里,我也敢开价两百块美金,哈哈哈。” 顾东文给了他一肘锤,笑骂道:“阿拉上海的名誉就是被迭种赤佬败坏的,当心朱市长把你们一个个捉起来。” 保安过来指挥汪强停车。 汪强开出去五米又倒了回来,摇下车窗大吼大叫:“东东哥,你们等等我啊,我还没进过大学的门呢,一定要沾沾阿拉景生的光,回去三天不洗手,把我家光榔头摸上一千遍,让他读书也开开窍。” “这个爷叔——”斯南摇摇头:“有点怪。”话虽如此说,手却摸上了景生的胳膊。 “干嘛?”景生甩了甩胳膊甩不掉。 斯南整个人吊在了他胳膊上,笑弯了眼:“沾沾大表哥的光,开开窍。” 斯好赶紧扑上来抱住景生的大腿:“我也要我也要。” “你就会说你也要,嘁。”斯南嘲笑阿弟,朝斯江指指景生的右胳膊:“阿姐,快,这个给你留着。” 斯江挽住景生的右胳膊:“阿哥,给不给我沾个光呀?” 景生仰面看天,天是好天,云是好云,只他身上这三个不是好人。 汪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一行人上了桥。 早上八点钟的太阳明明很温和,陈斯好没走几步就已经出了一身汗,但是他不敢吭气,会被二姐打,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自己哭着喊着要来的,再苦再累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这一级进入交大闵行校区的有两千六百名学生,徐汇校区几乎派出了所有能派出的人手,学生会团委学长们竭尽全力要让新生们第一天就爱上母校,欢迎新生的横幅处处可见,各种细节都体现得出他们的良苦用心。每层宿舍楼楼梯口都贴着欢迎词和详细的校内地图、校外地图。各个大门开往市区的公交路线、邮政办事处、食堂、体育场、教学楼、自习室、图书馆、浴室……标注得清清楚楚。 斯南很是服气:“大学真是不一样。大学真好,就是好。” “阿姐,美国的大学会是什么样?”斯南有点好奇有点羡慕。 这个问题斯江也无法回答,倒是景生幽幽地插了一句:“以前听小爷叔说过,美国大学还有男生和女生宿舍住在一起的,连浴室都是男女混用——男生女生混用的那种。” 斯江红着脸小声说:“我可没申请那种学校——” 斯南和汪强夸张地围住了景生:“真的吗?混用?男生女生能一起洗澡?” 景生的脸也红了,这个他倒也真不知道,当时听到只觉得不可思议,谁好意思问那么仔细。 斯南突然严肃地看着景生:“大表哥,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很想住那种宿舍?想和女生一起洗澡?” 顾东文和汪强刚接了点蒸馏水在喝,顿时笑喷了。景生的白衬衫湿了一小半。 顾东文一边撸一边笑:“没事,想想又不犯罪。你马上二字头的年纪了,不想才有毛病。” 斯江气得直拍他:“阿舅!你怎么又来了?成天欺负阿哥,以后他礼拜天不回来了怎么办?” 顾东文呵呵笑:“他不回来我跟他姓。” 斯好纳闷了:“舅舅,你跟阿哥姓还是姓顾啊。” 顾东文揉揉他的大头:“这也被你发现了?” 斯南一看景生眯起来的眼,赶紧想溜,被景生一把揪住了脖颈,一顿乱搓。 顶着一头怎么也捋不顺滑的卷毛,桃花降龙帮帮主陈斯南就此折戟于上海滩闵行村,灰溜溜地上了红色出租车,唉声叹气地回到了万春街。 “陈斯江——” 等在弄堂口的唐泽年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 第240章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斯南立刻挡在了斯江的身前,一脸警惕地瞪着唐泽年。 唐泽年一愣,笑了:“你是斯江的阿妹南南吧?你好呀,我是你姐姐的同学,我叫唐泽年。” 顾东文看了看小孩子们,自顾自拉汪强回家切老酒切(吃)冰西瓜。 疲惫不堪的陈斯好顿时又生出了一股子劲来:“阿舅,等等吾,吾也要切冰西瓜!” 斯南疑惑地看看斯江又看看唐泽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哦?哦!”她抻长脖子对着斯好的背影喊:“陈斯好!你不许用调羹挖中间的啊,阿舅,记得把西瓜切成一片片的——” 夏日黄昏的西宫,暑热未消,湖面上的游船已经只剩下三两只,岸边的柳树无精打采地蔫着。斯南啃着一根双色奶油雪糕,盯着前面的阿姐和唐泽年。夕阳下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的,她跟在斯江身后一抬脚就才踩得到。 这感觉有点很奇妙,没想到阿姐居然谈朋友了。不知道姆妈晓得不晓得,肯定是不晓得的,晓得了家里就翻天了。她在二中,姆妈都成天耳提面命不许她和男生厮混。今年学校会议室一到晚上就会打开那台大彩电,几乎全校的教职工和教职工子弟都会挤在一起看《红楼梦》,她才看了几天就被姆妈赶出会议室了。这么小谈恋爱要不得,贾宝玉长得再好看也是没用的坏胚子,林黛玉心眼针尖大也不好。姆妈自己天天去看,回来却对着她开批判会。斯南倒觉得林黛玉不好看,鼻子太大了,长得苦兮兮的,受了委屈就知道哭鼻子,封建时期的女人就是没有反抗精神,要是学会了打狗棒法,啧啧啧——想起红颜薄命的翁美玲,斯南狠狠咬了一口雪糕棍子,盯着唐泽年的视线立刻不友好起来。 唐泽年扭头看了斯南一眼,笑着对斯江说:“你阿妹和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她警惕性真高,看我像警察看小偷。” 斯江回头看了斯南一眼,的确是警察看小偷的眼神,不由得也笑了:“南南长得像我小嬢嬢,我像小舅舅。” “恭喜你这次托福考得这么好。”唐泽年有点自嘲地笑道:“考试那天我都没看见你,还是李南说了我才知道的——” 说起李南,斯江不言语了,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泽年瞟了她好几眼,吃不准她心思,想来想去怕是李南的缘故,就故作轻松地解释道:“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和李南是邻居,从幼儿园同学到现在,但我们真的没什么的,就是纯友谊,像弟兄一样的。” 斯江不由得抬头看了他一眼,猜测他到底是真的不知道李南喜欢他呢,还是装作不知道。 “你觉得男生和女生之间存在纯友谊吗?” “我觉得应该存在,”斯江想了想,“反正我们班男生女生之间关系挺好的,肯定不是那种喜欢,为什么男生和女生之间只能是爱慕之情呢?相互欣赏不就是纯友谊?” “我也相信有纯友谊的存在,”唐泽年声音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我是担心你想多了。你和李南怎么了?为什么你突然不理她了?她说什么了吗?” 斯江有点诧异,明明是因为她不去托福班的事惹李南生气了,李南先不跟她说话的,怎么又变成了她不理李南了呢。但在唐泽年面前去争执这个,未免太怪异了,也没什么意思。 “月有阴晴圆缺吧,”斯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无意多加解释。 “那——”唐泽年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也突然不理我了?” “我没有——”斯江脸上发热。 “我其实希望是我多心。学期放假前一天我想跟你谈谈,结果在走廊里你看见我就掉头走了,”唐泽年苦笑道,“从那次集体生日舞会后,你就跟以前不太一样。我知道你介意高老师的事,如果你觉得我真的做错了,那我们就好好谈谈,至少让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说家里忙不方便跟我们一起上课,结果却去了前进上课,平时在学校里总躲着我,暑假我给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你也不肯出来。” 斯江有点慌乱,她从来没想过像唐泽年这样的男生也会说出张乐怡曾昕那样幽怨的话,她赶紧打断了唐泽年,解释道:“我家里真的挺忙的,三四月份忙着把我妹妹的户口迁回上海,替她落实学校。还有——” 一念之间,斯江突然改变了主意:“对不起,我是有点故意躲着你的。” 唐泽年一怔,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开了。 斯江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我说过好几次了,毕业前只想好好读书。唐泽年,你别对我那么好了,就把我当成普通的同学吧。” “上学期期中期末考试我都没找过你。”唐泽年轻声辩解:“学农的时候我们不是挺好的吗?而且我真的也没有怎么对你特殊地好,我们就那样相处下去不行吗?为什么非要像普通同学那样?普通同学会看见对方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逃走吗?” “那你不要总说要和我报同一个大学,”斯江蹙了蹙眉,“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读自己想读的大学,选自己喜欢的专业,好吗?我——”她斟酌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大家天天都对我说你对我太好了,我、我怕不能负这么大的责任。” “斯江!我不是要你对我负责,我——”唐泽年急切地辩白着,却被斯江打断了。 “谁也不能对你的将来负责,除了你自己。”斯江尽量把声音放得更柔和一些,好掩饰那不明显的颤抖,“我也是一样的。我只能也只想对自己的将来负责。对不起。” “好,我以后会注意的,尽量不让别人那样说,”唐泽年有点狼狈:“但是我想上有你在的那个大学,这就是我自己想做的事,很你的观点并不矛盾。” 斯江慢慢继续前行,看向落日余晖:“我小舅舅去美国留学前,想让我小舅妈一起去。但是我小舅妈说,她不会因为喜欢小舅舅就牺牲自己,委屈自己,改变她自己的工作意愿,因为所有的牺牲,最后都会变成对方的负担。” “那只能说明你小舅妈爱你小舅舅没有你小舅舅爱她那么深。”唐泽年叹了口气。 万春街 第152节 “不,”斯江笑了笑:“我小舅妈对我小舅舅超级好的,他们的爱——不应该用谁深谁浅去比较,是那种平等的爱,相互尊重的爱,特别美满特别幸福,真的特别好。” 唐泽年咀嚼着斯江的这段话,若有所思。 “对不起,扯远了,其实我应该早点跟你说这些,也不应该一直借你和李南的光,我这个小市民习气是不太上得了台面——”斯江自嘲完毕又忍不住强调了一句:“我就是觉得需要牺牲的感情不是真正的爱。” “我不太同意你这个观点,”唐泽年心里乱成一团,竭力维持着镇定组织着话语,“爱当然会有牺牲,没有牺牲和付出的爱,太自私了,我觉得这最多叫喜欢,不能叫做爱。喜欢一个人,就会想要接近她会为她着想,不是吗?会把她看得最重要,会喜欢她喜欢的,会希望她得到世界上最好的一切,为她付出的一切都有意义,甚至包括付出生命和自由,我觉得只有爱情能让这两者皆可抛。比如罗密欧和朱丽叶,比如卡西莫多和艾丝美拉达。” 斯江默了默,笑了:“你看,其实我和你很多观点都不同,我理解的感情和你理解的就不一样。” “只能说你理解的爱比起我理解的爱,还没达到爱那个程度。”唐泽年笑得很有信心:“等你真的懂得爱了,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想了。” 斯江轻轻喟叹了一声:“我就不会希望你、不会希望别人要和我的观点保持一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什么只能有一个哈姆雷特呢?” “那我们先搁置争议共同学□□行吧?”唐泽年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口才:“你是不是已经开始申请大学了?我保证不故意和你申请同样的大学,互相参考总行吧?” 斯江犹豫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索取申请表格的几所大学。 唐泽年倒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畅想他们继续做大学同学的未来,认认真真地探讨起各所学校的特点、师资来,随后又把自己理想的几所大学拿出来一一比较,还有写申请资料的一些注意事项。他姆妈分管教育这块,的确有些角度和顾北武所言完全不同。斯江一一认真地记下。 “饿死了!”斯南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 临别前,唐泽年有些无奈地问斯江:“就算是当做普通同学,在楼梯上遇到了也能说上几句话吧?” 斯江不禁有些赧然,她以为自己做得挺自然的,没想到唐泽年早就发现她在躲着他了。 第241章 斯江斯南刚转进支弄,就听见汪强爷叔的声音,市里规定差头统一装顶灯要花多少钞票,撒宁(谁)手里捏了十二部差头,钞票赚得母老老(很多很多),偶尔冒出来一两句《滑稽王小毛》里的苏北腔,哇啦哇啦九腔十八调。一个人顶一只收音机。 顾家门洞前,顾东文和汪强正在灶披间外的弹格路上切老酒轧山河。汪强打着赤膊,露出一身白肉,笑起来银浪翻滚。顾东文套了件汗背心。两人膝盖当中的方凳上摆了一碟猪耳朵和一碗炒花生米,地上一堆香烟屁股。 汪强满脸通红,挥手拍腿的谈兴正浓。顾东文嘴里叼着半根烟,手上拎着一瓶上海啤酒,正笑骂道:“侬只死腔倒是懂经。”见斯江斯南回来了,他举了举啤酒瓶扬声问:“囡囡,老酒切伐?(喝酒不?)” 斯江看得出大舅舅今天是真的很高兴,她笑着蹲下身,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舅侬切醉忒了伐(舅舅你喝醉了吗)?” 顾东文侧身从旁边啤酒箱子里又拎出一瓶来,把香烟搁在耳后,直接上牙开了酒瓶,递给斯江:“来一口?” 斯江赶紧摇头:“啤酒难切。(啤酒不好喝)” 斯南却一把接了过去,脖子一仰,咕噜咕噜一大口后直接手背抹了抹嘴:“好喝。” 斯江伸手去抢:“你还是小孩子呢,不许喝酒。” 顾东文哈哈大笑:“斯好已经喝醉了。” “啊?他人呢?” “到你阿娘家唱歌去了。”顾东文摆摆手:“没事,你外婆送他过去的。” 斯江拽不动斯南,只好丢下她不管,上楼一看,晾衣杆上的衣裳还没收,晒得硬邦邦热乎乎的,她上了阁楼,把衣裳摊了一床,打开电风扇呼呼吹。阁楼被太阳西晒了几个钟头,燥热得厉害,没一会儿斯江就汗如雨下。她站四处看了看,总定不下心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似乎少了什么忘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大概是太热了,热昏热昏,也有可能是因为唐泽年突然冲上门来,她说了那么多该说的不该说的。 现在的阁楼并没什么变化,墙上马拉多纳的海报景生大概忘记带走了,旁边小书架的最上头还放着一个旧足球,只不过书架的四层搁板上都换成了她的书和杂志,之前的相架倒都还在。 斯江拿起一张,是北武在王开照相馆拍结婚照时,她们兄弟姊妹六个的合影。那天斯南还在和她闹别扭,一双红色皮鞋怎么也扣不好搭扣。照片上倒看不出来,咧着嘴假笑的斯南腮帮子鼓成了两个包,露出了牙龈。景生站在她后面,高出许多,脸看上去只有旁边赵阿二大饼脸的一半大,一脸严肃,下巴微微抬着,头发倒很服帖,他的眼睛正视着镜头却又好像穿透了镜头,比起她露出六颗牙齿的舞台演出式机械化笑容和斯南的假笑,还有赵家三兄弟戆呵呵的傻笑,简直像山岚浮于远岫遥岑,真正的鹤立鸡群。 斯江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原来阿哥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好看了。想起斯南说他像费翔,她拧亮台灯,认认真真地又对着相架看了又看,摇摇头。 在她眼里,费翔比起阿哥还是要差一条黄浦江的。 难得有一丝晚风涌入,斯江把相架放了回去,又忍不住把其他的也拿起来一一端详,说来奇怪,照片放进相册或者裱进相框里后,反而很少会看,有两张黑白照斯江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拍的。 “阿哥?——” 话一出口,才想起景生已经不住在家里了,斯江环顾四周,怅然若失,再看照片,嶙峋的假山后面是中式园林的花窗,假山前景生穿着白色衬衫藏青色的长裤,依然一脸严肃地看向镜头,她穿着蓝白条纹的连衣裙笑弯了眼。 到底是静安公园呢还是虹桥动物园?她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斯江心想等景生军训好回来一定要问问他。 阁楼其实和以前又大有不同,书桌靠着墙整整齐齐排着一列留给她的高三教材和参考书,旁边一叠叠卷子用木头夹子夹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贴着小纸条标着科目,她的英汉词典和新打字机占了一小半个台面,台灯换了个新的,也是红色的,和打字机很般配。斯江拉开椅子坐下来摸了摸打字机的键盘,嘴角不自觉地又翘了起来。 床上的衣裳摸起来不烘人了,斯江一件件叠好分开摆好。景生暑假里永远一件白颜色短袖衬衫一条藏青色老头裤,衬衫里还要穿一件汗背心。平常收衣裳叠衣裳都是景生随手就做完了,斯江今天头一回发现原来景生穿的是平纹针织白背心,有点弹性,和阿舅穿的棉布背心完全不同。再想想,好像是从去年开始,他就不在家里打赤膊了。 脸皮真薄,死腔,噶敦样(端庄),啧啧啧。 斯江见白背心下摆蹭了点灰渍,伸手捻了捻,几点灰变成了一片灰,她鼻尖额头的汗珠子落在上面,泥灰颜色变深了。哦豁,完结,要重新搓一搓。她索性拿上头干净的部分当毛巾,擦了一把汗,咦,香喷喷的,除了太阳香和肥皂香,还有一股隐隐约约奇奇怪怪的香味。斯江盯着手上的背心看看,又揩了一把汗,是有香味道,再拿起旁边叠好的白衬衫,跟做贼似的凑近了闻一闻,再闻一闻,真香。 白衬衫无故挨了两巴掌,胸口一块瘪塘。斯江叹了口气:“阿哥最戳气了。”楼下传来斯南和舅舅的笑声。斯江把斯南和斯好还有自己的衣服逐次闻了闻,她们姐弟三个竟然一个都不香,气人,气死人。 斯江拎着景生的白背心下了客堂间,热水瓶里还有大半瓶冰水,她倒进脸盆里绞了条毛巾,不敢直接捂上脸,在额头鼻头下巴尖上压了压。白背心下摆搓干净后穿过晾衣杆,孤零零地挂在窗外,像面投降的白旗。 —— 电话铃响了,斯江拎起话筒,听到景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像做贼被抓了个现行,眼风瞟瞟窗口,心虚。 “刚刚开好迎新大会。明天开始军训就不好打电话了,你跟我爸说一声。” “哦,那我们能去闵行看你吗?” “太远了,天又热,覅跑来跑去。”景生排了半个钟头的队,想要多说几句,身后还等着好几个人。 “食堂晚上吃什么?” “蛮多小菜好选,我吃了红烧大排、肉饼子炖蛋、丝瓜炒豆腐,还有榨菜汤。”景生侧身对着墙低声回答,占着公用电话说这些无聊没用的事,有点难为情。 “啊呀,我最喜欢肉饼子炖蛋喽,咸蛋还是鸡蛋啊?中午食堂为啥没这个菜呢,对了,大学里的榨菜汤里有蛋花有肉丝伐?” “大概有,不过我没吃着。你们晚上吃什么?” “冷馄饨。阿舅同汪伯伯在吃老酒,好像有猪耳朵和炒花生米。” “冰箱里有昨天糟好的毛豆子同鸡脚爪,覅忘记忒切。(别忘记吃)” “没忘记,刚刚从西宫回来路上,南南还在说糟鸡脚爪的呢。” “你们怎么还去西宫白相了?” 斯江一怔,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了好几圈。 “嗯,没去白相,是唐泽年来找我——”斯江气短。 景生在电话那头不响。 “他问我怎么不理他了,我就跟他说了几句,”斯江含糊其辞道:“反正说清楚了,没什么了,大家就是普通同学,各人申请各人的学校,对了,南南则劲(好玩)来,像警察盯牢小偷一样盯牢伊——阿哥?阿哥?” “嗯。” “阿哥,你说男生女生之间有没有纯友谊?有的吧?” “女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男生嘛——长得丑的就应该只能纯友谊吧。” “欸?”斯江反应过来:“喂!阿哥侬最戳气了!” “我说男生长得丑的话,只好退一步先跟你做朋友,看看有没有机会——反正你要拎得清一点,不要别人对你好一点你就感动得哇啦哇啦的,晓得伐?” “吾又勿戆格喽!(我又不傻的喽。)”斯江不服气。 “呵呵。挂电话了。后头还有人等着要打电话呢。” “哦,晓得了,至少要比阿哥对我还要好,才能感动得哇啦哇啦对伐?”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会!” 景生看着滴滴滴的话筒,再会都没来得及说。 “咳咳,同学,不好意思,可以到我打电话了吗?” 景生挂上电话,付了钱,朝身后的两个女生微微点了点头:“不好意思。” 两个女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约而同呼出一口长气。 “他刚才也没说错吧,长得丑的才有纯友谊,比如我……”女生甲叹了口气,为什么大学开学第一天,她就得到了这么残酷的人生箴言? “刚刚那个打电话的高个子男生,特别帅的那个,谁认识啊?哪个系的啊?” “我们班的,机械系。”隔着好几个人,有男生自告奋勇地回答:“顾景生,上海人。” “你们班女生也太幸福了吧!” “我们班只有两个女生。” “哦,那应该是你们班男生幸福。” 排队的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 ——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陈斯好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引吭高歌。 陈斯南揪着他的背心咬牙切齿:“陈斯好!我说了不许用调羹挖中间的西瓜吃的!” 顾阿婆拿着蒲扇挡住她的拳头:“好了好了,下次我盯着他啊,他吃醉老酒了,你骂他打他他一点也不知道的,有什么用呢。” 斯南捏住斯好两腮的肉往两边拉。 斯好哼哼唧唧哭起来:“疼,疼!” “看,怎么没用!”斯南轮起脚上的拖鞋,对着斯好的屁股就是啪啪啪三下。 “哈哈哈哈。”小胖子却笑得一身白花花的肥膘抖个不停。 “南南!你冤枉阿弟了。”斯江从冰箱里翻出两个小碗:“他挖了中间最甜的留给我们呢。” 斯南拖鞋停在半空中。 “宝宝已经吃过一碗瓜了。”顾阿婆赶紧作证:“我们都吃过了,这两碗是你们俩的。” 对着电风扇吃着冰西瓜,电视里开始放《红楼梦》,日脚真适意。斯南转头瞥了瞥沙发上的斯好,丢下调羹走过去,把他耷拉下来的一条腿丢回了沙发上,又搬了两张凳子靠在沙发边上。 “笨死了,滚下来疼死你。”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电视机里传出天籁。 “冤家,唉,这个贾宝玉跟林黛玉,也是一对冤家。”顾阿婆乐呵呵地扇了扇手里的蒲扇。 斯江点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第242章 向群中学位于万航渡路154号,属于普通中学,不像武定中学海防中学这些老静安的流氓中学出名,和一字之差的黄浦区向明中学更是差之千里。 斯江和顾东文为了斯南落在哪个学校的事和教育局磨了个把月,要求市重点对口市重点,被拒,退一步要求区重点接受乌鲁木齐市重点转回来的,依然被拒。没有名额,就这么一个理由,急着回沪读书的知青子女太多,根本排不过来,不给你安排到垫底的七所中学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向群这两年其实也算是普通中学里的热门中学,原来的高中部变成了职业学校,属于银行系统委培,简称银行职校,毕业了直接分配进各大银行,坐在柜台后头数钞票,国家编制的金饭碗,一进去每个月工资就有两百多块,比爷娘在工厂里辛苦大半辈子还拿得多。用教育局工作人员的话说:“人家轧破头都进勿去,侬还要嫌便向群勿是区重点?(人家挤破头都进不去,你还嫌弃向群不是区重点?)” 万春街 第153节 唐泽年主动问过要不要他姆妈帮忙打个招呼,斯江犹豫了一下后坚持说不要。她自己也是普通小学考进市重点中学的,她对斯南有信心。 磨到五月份,再不定下来就要等明年春天再插班入学。斯江打电话问过小舅舅,最终尘埃落定。她心里是觉得委屈了斯南的,因而又了时间去选新书包新球鞋新铅笔盒,英语磁带也早早买好。北武和善让也从北京寄了一个索尼的walkman回来。 陈斯南背上新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了新学校。她倒不觉得自己委屈将就,反正转学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况再读一年初中就毕业了,又要换新学校读高中。在斯南心里,高中当然只有一个学校可选,那就是大表哥和阿姐读的高中。 初三(3)班开学第一天,女生们热议的是冯宝宝和刘雪华谁更漂亮,冯宝宝这两年太火了,从去年的《杨贵妃》,今年《秦始皇》里的孟姜女,还有《西施》,古代著名美女几乎全是她在演。刘雪华也不差,《几度夕阳红》、《圣剑飞鹰》、《傲啸江湖》,连男生都喜欢她。男生们隔了一个暑假,相约放学后去哪里踢球,讨论初一进来的新生有没有美女,中午要不要去吃愚园路的牛肉煎包。至于考试和升学,那是明年的事,还远着呢,何况去年那届初三有一小半都升上了职校,就等着毕业后捧银行金饭碗了,笃定着呢。 班主任毛老师戴着黑框眼镜,年过四十头发倒没谢顶,中分后梳得油光水滑,肚子凸起,既高且广,一根多打了五六个扣眼的金利来真皮皮带把西装裤牢牢束在胸脯下头,穿出了韩国民族服装的味道。 “我们班这学期转来两位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要团结友爱好好相处。” 毛老师中气十足,黑板擦敲得讲台嗙嗙响。 教室里纷纷杂杂的声音静了下去,课桌椅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滋啦声,后排有男生吹了一下口哨。 “大家好,我叫陈斯南,之前在新疆乌鲁木齐二中上学,我从小是在新疆长大的,喜欢交朋友。”斯南大大咧咧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扫视台下一圈,好像是很不一样,上海的男生女生看上去都雪雪白。 毛老师推了推了眼镜:“陈斯南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同学,她是七四年四月份生的,今年才十四岁。” “小新疆!”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 教室里哄堂大笑。 “羊肉串儿,羊肉串儿,买买提的羊肉串儿咧——” “喂,侬为撒勿港新疆闲话?(你为什么不说新疆话),来一句!” “阿(轻声)囊死给!” 斯南眉毛一挑,骂了句维语,黑板擦疾如流星,直接砸在了问这话的男生额头上,幸好还没上课,没有粉笔灰。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毛老师好不容易压住蠢蠢欲动的几个刺头,对着斯南咳了两声:“陈斯南,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不可以动手打架,明天你交一封检讨书给我,不少于五百字。好了,你坐到第四排靠墙的那个空位上去。” 第四排那个空位就在刚才被黑板擦打的男生前面,几个男生对着斯南挑衅地挥挥拳头。 斯南拎着书包走过去,同桌的一个男生视若无睹不给她进,扭头问后面:“弟兄,没事体伐?” 毛老师拍拍讲台:“杨文意,你起来让一让。” 斯南把书包往自己课桌上一丢,手一撑,谁也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在了杨文意的课桌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群男生。 像陈真那样,大拇指轻轻滑过鼻下,斯南轻巧地跳进自己的座位。 “梭梭子。” 她斜了杨文意一眼,嘴角翘了起来,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告诉他:“这也是新疆闲话,就是废物戆度的意思,懂了伐?” 斯南后面的课桌猛地撞在她的椅背上,差点把她整个人撞贴在课桌上。斯南一手撑住墙,回头看向后面。 “册那,小新疆,有点花头啊,单挑敢伐?课间休息的时候来图书馆下头。”后座被黑板擦砸头的胡亚东磨着牙约架。胡亚东的哥哥在武定中学算是老静安初中里的一霸,他从小跟着阿哥和老闸北的古田中学、八中十七中都干过,灭过徐汇枫林中学零陵中学,除了碰到普陀二中曹杨五中要躲开,在向群还从来没吃过这种亏,何况还是个新疆来的小姑娘。 台上另一个女生正在用普通话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唐欢,是从南通如东县转来的,谢谢。”大概有了“喜欢交朋友”的陈斯南的遭遇,唐欢把后半段个人兴趣全免了。 “江北宁!”胡亚东拍着桌子大声喊。 “册那,学堂欺负阿拉!为啥转来阿拉班级格噻是乡下宁?(为什么转来我们班的都是下乡人?)” 唐欢臊红了脸,低头不语。 毛老师喊:“好了好了,拿(你们)想造反啊?警告侬啊胡亚东,格得勿是武定中学!(这里不是武定中学)” “毛老师,吾覅帮苏北宁坐勒一道!(我不要和苏北人坐在一起)”第二排的蔡晶晶举手抗议。 唐欢咬住下唇,头垂得更低了。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腿往后蹬,她的椅子把胡亚东的课桌直接撞上了他胸口。 “报告老师,我想和唐欢坐同桌!”陈帮主义薄云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新疆和苏北一样被歧视,她们俩还能惺惺相惜。 毛老师看看第二排的空位,有点犹豫,有点头疼。 唐欢抬眼看了看斯南,低下头嗫嚅道:“谢谢你,但是我有点近视——” 胡亚东哈哈大笑,把课桌拍得嗙嗙响,教室里也想起一片哄笑声。 斯南坦然落座,江湖儿女,问心无愧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想,她才不在乎,也许唐同学生来胆小怕事,看到她得罪了刺头们,怕被她连累,这也是人之常情。 唐欢最后还是坐到了蔡晶晶旁边。 蔡晶晶用圆珠笔划出三八线,把自己的书本文具收到另一头,和前后左右的女生们嘀嘀咕咕起来,她们不时看一眼唐欢,齐声大笑,看向斯南的眼神虽然也不友好,却不敢笑得那么恣意。 第一堂课是思想品德课。上课的老师说一口上海话,内容极其干瘪无聊,斯南靠着墙打了个瞌睡,被笑声吵醒的。 原来老师喊唐欢起来回答问题,唐欢半天才说自己听不懂上海话。 “迭格唐欢同学,既然转到上海来读书,就应该学会上海闲话嘛,否则侬来做啥呢?”老师摇摇头,换了一口沪普,说两句又不自觉地换成了上海话。 斯南撑着下巴,替唐欢叹了口气。这姑娘真可怜啊。她再环顾三周,杨文意和她对视了一眼立刻转开了面孔,后面胡亚东吹胡子瞪眼睛地用口型回应:“哪能!?” 斯南给了他个白眼,趴到课桌上看着墙发呆。转学嘛,没什么是打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每个班级都有这么无聊爱找打的男生,唉。想念大表哥了。斯南伸手到书包里,摸了摸大表哥的那把胶刀,算了,这些吃白米饭长大的男生,不禁吓,万一和万春街里那个男孩一样,被吓尿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显得她不仁义。 向群的课间点心也很出名,最好吃的是咖喱牛肉包,酥皮一层层的泛着油光,黄咖喱极其入味喷香,牛肉和洋葱的馅儿三口都吃不完。 斯南一角五分钱买了一个,几口吃完,算了算这个月的零花钱,一口气又去买了六个,阿姐、斯好、外婆、阿娘、阿舅,人人有份。食堂里的胖阿姨乐呵呵地抽了张报纸给她包好:“好切伐?” 斯南竖起大拇指:“没闲话港!灵格!(没话说,灵的。)” 一转身看见唐欢还在黑板前犹豫不知道买什么吃,斯南笑眯眯地过去指点一二:“咖喱牛肉包好吃,真的,不骗你。你看,我还买了六个带回家呢。” 唐欢买了咖喱包,见斯南在食堂门口看宣传栏,便走到她身边:“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都是乡下宁嘛。互帮互助应该的。”斯南扭头对她眨了眨眼:“我妈妈是新疆的知青,所以把我弄回来读书了,你呢?” “我哥哥嫂子在上海,我是来借读的。”唐欢又仔细看了看斯南:“你和你姐姐长得不太像。” “欸?你认识我姐?”斯南吃了一惊。 “嗯,”唐欢笑了起来,“我嫂子是你姐姐以前初中的数学老师,她叫方树人。” 第243章 唐欢没有见过陈斯江本人。方树人的相簿里有不少班级毕业照,她虽然不是班主任,但教过的班级毕业时都会请她去合影,唯一被放在书桌相架里的就是斯江他们那届的毕业照。 四十几个学生,十几个老师,高高低低四排,但唐欢第一眼就看见了陈斯江,她实在太好看了,闪闪发亮,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同为女生,唐欢忍不住感叹。 方树人笑着告诉她:“这是陈斯江,她妈妈小时候和我一起学过钢琴,我们两家以前常来往。她从小就特别漂亮特别优秀,性格也好。可惜等你考到我们学校来,她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不过她妹妹从新疆回来也是转到向群读书,不知道会不会和你一个班。” 以前常来往,现在不来往了?嫂嫂以前学过钢琴?客堂间里的那架钢琴却从来没人弹过。出国留学?多么优秀的人家里条件得多好才能高中一毕业就出国留学? 唐欢抿着唇静静听微微笑,她很早就学会不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她从小不漂亮也不优秀,性格也不好,但有一点:哥哥和自己如东的老唐家,配不上嫂嫂和上海这个老洋房里的漂亮房间,这个她从小就明白。家里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侄子侄女十几个,只有她最幸运,被哥哥嫂嫂带来了上海上学。但这是嫂嫂的家,不是哥哥的家,她要更加小心,才不会给哥哥丢脸。所以她看电视剧《红楼梦》的时候,对黛玉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嫂嫂的姆妈梅妈妈笑着说剧里的摆设服装吃食的时候,她更加意识到这一点,同一个世界,其实很早就划分成了不同的小世界。 对于自己的苏北人身份会被嘲笑这件事,她从广播剧《滑稽王小毛》里就已经有所预料,但羞辱依然直接尖锐得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三天。老师们都用上海话讲课,她只听得懂一点点。南通被称为“小上海”,语言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如东人也一直自傲于属于“小上海”而不是泰州。每次嫂子随哥哥回如东探亲,从她身上从来看不到任何“上海人”的倨傲,这些也都让她存了侥幸心理。她甚至设想过自己会被同学们喜欢,当然现在看来纯粹是做梦。 可在陈斯南身上,唐欢看不见各个小世界的界限,她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些壁垒,也毫不在意,一力降十会,她什么都不怕。 “成为陈斯江那么美那么优秀的女生”,这个理想立刻变成了“成为陈斯南这么不好惹的女生。” 唐欢后悔自己当时不敢做她的同桌。 斯南笑嘻嘻地说:“好了,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你就是自己人了———你怕不怕?” 唐欢一愣。 斯南挠了挠卷毛:“那几个男生跟我结下梁子了,肯定要找我麻烦,你怕不怕被我连累?不过你不跟我做同桌是对的,我不生气。” 唐欢的心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戳了一下,差点冒出酸又甜的汁水,她犹豫了一下:“可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你这就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斯南瞪圆了眼:“做朋友还要有时间限制?有的人我认识十几年了,也当不成我的自己人啊。我很挑的!” 唐欢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非常荣幸,但这个表情难度比较高,所以她只能点点头显示自己的诚意:“我想和你做朋友的。”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帮?你是上海第一个入帮的,我可以让你当副帮主。”斯南笑得十分殷切,带着几分讨好,绝对没有漫不经心。 脑子里被塞了一大堆行侠仗义的理念后,唐欢心甘情愿地把一个月的零花钱作为帮会费交给了陈斯南,成为了桃花降龙打狗帮的副帮主,比上海分舵的舵主还要高三个级别。 这真的不是保护费吗?唐欢走近教室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 “陈斯南!老子等了你十分钟,你是不是怕了?不敢来单挑?”胡亚东拍着桌子吼。 杨文意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唐欢坐到自己座位上,紧张地看向后排。 陈斯南白了胡亚东一眼:“我答应跟你单挑了?梭梭子。戆度猪猡十三点,你脑子有病吧?” 上课铃响了,语文毛老师还没进来。 胡亚东探身就是一巴掌,存着警告的意思,没朝着人去,直接打在了陈斯南手里的报纸包上,拍了一手的油,他提起手看了看:“欸?撒么子(什么东西)?” 咖喱包掉在椅子上,梭罗罗滚到地上。 杨文意哈哈笑:“是咖喱包!” 毛老师进了教室:“做撒呢,胡亚东、陈斯南、杨文意,上课了啊,坐好做好。” 唐欢举手:“毛老师,胡亚东故意把陈斯南的咖喱包打翻了。” 蔡晶晶和旁边几个女生睁大眼盯着唐欢打量。 “小新疆同小苏北变成一家门了哦。”有女生翻着白眼嘲笑。 唐欢涨红了脸,声音小了许多,却依然重复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毛老师头很疼,几步走到第四排:“胡亚东,侬没事体寻事体是伐(你没事找事是吗?)出去,站到走廊上去。站一刻钟好好交反省反省。” 胡亚东不情不愿地踢了踢课桌:“吾是勿当心碰着伊格。(我是不小心碰到她的。)毛老师勿要听江北宁瞎三话四(不要听江北人瞎三话四),立五分钟来噻伐?(五分钟行吗?)” 毛老师气得中分的头发掉了一撮下来,一巴掌拍在课桌上:“侬还讨价还价?起来,出去!” “哦,格么十分钟来噻伐?(那么十分钟行不行?)” 毛老师一巴掌揎在胡亚东头颈后头,当然是雷声大雨点小,跟撸猫顺毛似的。 胡亚东站起来:“老毛,吾是把侬面子啊。(我是给你面子啊。)” 陈斯南钻进课桌下把地上的六只咖喱包拣了起来,委屈巴巴地诉苦:“毛老师,噻龌龊忒了(都脏了),没办法切了。(没办法吃了)” 一堆滚过灰的咖喱包举到了毛老师眼门前,斯南无比不舍地看着咖喱包,哽咽着说:“特为买给我阿娘和外婆吃的。我阿爷死了,我外公也老早就没了,她们和我一样,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 万春街 第154节 毛老师定睛一看,哎呦,没想到新转来的这个女同学竟然这么脆弱,长睫毛上挂着泪,大眼睛一眨一眨努力地想把眼泪忍回去,想到自家女儿上小学第一天就被同桌的小赤佬一铅笔差点戳瞎眼睛哭着回家的模样,毛老师的慈父心立刻碎了。 “胡亚东!记得赔饭票和钞票给陈斯南啊,否则叫侬爷老头子来。(叫你老爸来。)” 胡亚东第一次把女生欺负哭,正惶惶然的时候被毛老师这一大棒轮下来,老老实实地低头耷脑地从后门去走廊里吹风了。 “毛老师,我还以为我们学校的同学老师都是好人——”眼泪忍是忍不住的,终究还是落了一两滴下来,几乎无声地滴在了课桌上。 一教室的学生们其实到了初中就不大看得见同学哭了,这下都有点懵,他们嘲了几句乡下宁,就不是好人了? 毛老师咳嗽了两声:“你早上那个检讨不用写了。先上课啊,明天毛老师给你买六个不,八个咖喱包,你带回去给你外婆和阿娘吃。我们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当然都是很好的,很好的啊。” 斯南噙着泪抬起头:“毛老师侬真好。” 杨文意不得劲儿地坐回自己座位上,看着陈斯南把脏了的咖喱包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好,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突然就盯着课本低声说了一句:“对勿起啊。” “呵。” 杨文意扭过头,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 眼睛看着毛老师板书的唐欢有点怅然若失,这样的陈斯南,好像和早上那个陈斯南又很不一样。她忍不住转头往后看了一眼。 陈斯南转过视线,朝唐欢眨了眨右眼,笑得很得意。 唐欢琢磨了一整节语文课,想不出她为什么还会笑。 —— 下午两堂课结束后,胡亚东被毛老师叫到办公室接受了半个钟头的思想品德教育,窝塞无比,下了教学楼,他和三四个要好的弟兄到车棚去推脚踏车,准备去西宫白相一圈,找几个小萝卜头搞点零散钞票花花。 车棚挤在食堂后头,一条窄路通行,另一边是高高的围墙,围墙那边就是居民楼。 “咖喱包掉了就哭,还找老毛出头,啧啧啧。”一个男生笑着拍了拍胡亚东:“老胡,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小新疆眼泪水淌淌,没劲。” “切,吾吓吓伊格,哭色伊了。(我吓吓她的,哭死她了。)”胡亚东摇头表示不屑。 “噗”的一声。 胡亚东头上挨了一记砸,疼倒不疼。他摸着后脑勺转过身。 陈斯南手里正颠着几个咖喱包,下巴抬得高高的,眯着眼对着他笑:“单挑伐?” “欸!寻西啊侬(找死啊你)”男生们简直气笑了。 胡亚东一米七十六,在班上不算最高,但跟着他哥干过不少架,真的打,不是吵吵相骂戳戳手指头那种,反正在向群没人敢惹他。 陈斯南看起来最多一米六十二三,还瘦得像根竹竿,单挑胡亚东?寻西(找死)。 胡亚东把书包扔给身边的弟兄,双手交叉活动了下手腕,刚刚准备甩一下半卷的谭咏麟式刘海,眼前一黑,两个咖喱包准确无比地又砸在了他脸上,一脸的油,还有灰的味道。 “册那!”胡亚东大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接着发生了堪被记入向群中学校史(打架史)的一幕,虽然当事人只有两个:胡亚东vs陈斯南,目睹者只有四个:三个胡亚东的弟兄和唐欢。 第244章 斯南把手里剩下的咖喱包迎面砸向胡亚东,这几个咖喱包被她细细滚过胡椒粉当做“必杀暗器”。 胡亚东“嗷”地一声叫:“册那!胡椒粉!”但是眼睛火辣辣地疼,他挥出去的拳头反应比脑子快,自动收回去撸眼睛,步子也慢了。 斯南手一伸,抓住旁边的铁杆,敏捷地跃上了一辆脚踏车的后座,握住铁杆整个人一个回旋,借力半空一个旋风腿扫在胡亚东的后背上。 三个男生啊啊啊了几嗓子,眼睁睁看着胡亚东一个趔趄后咣啷被砸在了水泥地上,对着前面探出半个身子偷看的唐欢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胡亚东双膝着地,手一撑刚想爬起来,一座大山当头压下,下巴又“嘭”地着了地,还打了两个喷嚏,眼泪水满脸流,巴掌劈头盖脸地轮了下来。 “手多是伐?闲话多是伐?要单挑是伐?服了伐?吾问侬服气伐?”斯南坐在胡亚东背上,一边打一边问。 唐欢匆匆抱着斯南的书包跑上来,莫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算了吧,他哭了呢。” 胡亚东羞愤欲死,偏偏不知道陈斯南究竟卡住他哪里了,硬是使不上力气掀翻她,只能闭着眼高声喊:“不服不服不服!你用暗器!胡椒粉都用上了,卑鄙,下流。” 斯南又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戆徒,单挑懂伐?什么都可以用!” 她反手从裤袋里抽出胶刀来,当刮胡子刀似的在胡亚东脸上比了比:“我还有刀呢,想试试看吗?” 唐欢傻眼了:“别别别,别——快放下放下(屠刀)——” 后面三个男生这时才反应过来,赶紧围住陈斯南:“你干什么?!你怎么有刀?我们现在喊警察的话,你马上就被捉进去,相信伐?还要被退学,进少管所!胡亚东,侬覅乱动,覅动覅动!伊手上真的有刀,真刀。” 胡亚东半边脸压在地上,真的不敢动了。 “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们新疆人可以随身带刀吧?合法的,警察来了我也不怕。还有我告诉你,我们捅死你一点事都没有,自卫反击战,合法的,也没事。” “不,不可能吧,”三个男生面面相觑,“但是,好像是谁说过新疆人可以带刀?” 斯南呵呵笑:“你没事惹我干什么?找死是不是?我们兵团子弟兵在乌鲁木齐从友好路东头砍到西头的时候,你们这帮上海小赤佬就只会欺负女同学?脸都不要了!” “我没欺负——” 胡亚东一句申辩没说完,嘴里塞了半只满是胡椒粉和泥灰的咖喱包。 “没欺负?我的咖喱包怎么掉的啊?” 三兄弟见状不妙,赶紧求和:“和你开开玩笑的,明天他给你买八个,不,十个赔你,你别做傻事啊,先把刀收起来,有话好好说。” “不过你刚才那招挺厉害的,怎么玩的?像在拍电视,像李连杰——”突然冒出一个叛徒来。 胡亚东气得两条腿在地上乱踢,头却不敢动。他算明白了,这个小新疆就是个疯子,女疯子。女疯子比疯子还要吓人。 —— 休战后,胡亚东把脸凑在蒸馏水龙头上冲了半天,眼泪鼻涕洗掉一堆,眼睛红彤彤像只兔子,鼻头也红彤彤,下巴破了皮。 “谁也不许说啊,也不许跟我哥说。”他抬起手臂,在肩膀上蹭去一脸的水,转头警告自己的三个弟兄,因为实在太丢脸了。 三个男生识相地摇摇头。他们警惕地看向旁边看上去很娇小很无辜的两个女生。 斯南忽然又抽出胶刀,在手指上“唰唰”地转,笑嘻嘻地问胡亚东:“还想单挑?” 胡亚东的确还想凭真正的实力一战,看见她手里的胶刀从大拇指下依次转到小拇指,又转回来,越转越快只剩一片残影,立刻歇菜了。 “咳咳,好男不和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喂,你们是哪个帮的?”斯南好奇地问。 四个男生互相看看。 “跟着你哥,算海防——帮,有帮吗?” 胡亚东摇头:“没帮没派,啥帮不帮的,又不是解放前什么青帮红帮的。”心里却想怪不得这个女疯子这么疯,原来很有背景很有后台竟然是混帮派的。 “那你们进我们帮吧。怎么样?谁敢欺负你们,尽管告诉我。”斯南笑着发出今天的第二回 邀请。上海好,上海同学不经打还好骗,嘻嘻,开心。 “你们是什么帮?”犹豫了一下,胡亚东开口问。 “降龙帮。”斯南眼珠子一转,把桃花打狗自动省略了。 唐欢一愣,嗯,有道理,男生听见桃花可能就不想加入了。 见四个男生有点嫌弃和不情愿的神情,斯南猛地蹿了上去,差点撞着胡亚东的下巴。 胡亚东倒退了一步,腰被蒸馏水饮水台顶得死死的,只能上半身极力后仰。 斯南拉起他一只手,往水台上一搁:“让你见识一下,来,手指分开。” “啊?干什么?” “再分得开一点。” 胡亚东一抬眼,看见这个女疯子一脸认真,眼中貌似有传说中的杀气,手指赶紧分开。 “咚咚咚咚咚咚咚”…… 唐欢和旁观的三个男生下巴差点落下来,弹眼落睛,胶刀不停地在胡亚东五根手指之间戳来戳去,抬得高落得快,光看就吓死人了。 胶刀在斯南手指里耍了个刀花,停住了。 “怎么样?进我们帮吧,我教你们这招。”斯南朝胡亚东笑得阳光邪气灿烂,还眨了眨右眼。 唐欢本能地觉得有人要遭殃了。 胡亚东的心吊在半空中,骤然落下,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动了动手指头,又动了动。 斯南松开他的手腕,轻轻拍了拍幸存的五根手指:“看,好好的,我厉害不厉害?” 胡亚东默默点点头,脸是木的。 斯南笑弯了眼:“那你们四个就是我的人了?” 胡亚东四个虽然不算正宗的流氓阿飞混混,但是愿赌服输,这个女同学他们是真的干不过,太神了,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业余混混对专业(女)流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认了。 “南姐。”四个男生面红耳赤,声音低到自己都不见。 斯南大手一挥:“别别别,我可比你们都小呢。我们是新社会的侠义之帮,不搞这些,叫名字叫名字,人人平等啊,来,先交个会费,你们是我们上海分舵的第一批成员,胡亚东,你要不要做个分舵舵主?” “我?”胡亚东头脑子里一滂糨糊,这什么跟什么啊,弄得像真的一样。 “我们总部在乌鲁木齐友好路,帮里有——好几百个兄弟,你们懂的,都是我们兵团子弟,能打,随时可以支援上海分舵,铁路线也是我们的天下,(这个是)真的。”陈斯南满嘴跑火车,骗得一个是一个。 “这样,今天让我们副帮主唐欢同学帮助大家学习一下我们的帮规——” 四个男生不响,瞟了唐欢一眼,心道凭什么小苏北能当副帮主?咦?难道陈斯南竟然是管着几百个兵团子弟的帮主?怪不得这么厉害,那就不是我太不厉害了。胡亚东有点释然。 帮主陈斯南掏出副帮主上午缴纳的十块钱会费:“走,边吃边学,我请大家吃生煎馒头小馄饨。以后都是自己人,别客气。” 胡亚东尴里不尴尬地嘀咕了一句:“看不出侬蛮有钞票格嘛。(看不出你蛮有钱的嘛)”还为了六只咖喱包在毛老师跟前哭哭啼啼?四个男生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腿跟着陈斯南往校门口走去,脑子回到了教室里的那一幕。 “你老狡猾的啊——”胡亚东回过味来。 “省得写检讨嘛,我能伸能缩,你们学着点,有用。” “斯南,是能屈能伸。”唐欢忍不住纠正,能伸能缩变乌龟了。 “对!能屈能伸。”斯南哈哈笑:“还有啊,我们对待敌人,就应该像秋风扫落叶,一毛钱也不放过,对自己人,十块八块不是事,要像春风一样温暖。” 降龙帮上海分舵的舵主、坛主、护法,在被秋风扫过后的确感觉到了春风般的温暖。 唐欢想了想,觉得那张大团结很眼熟,她跟着帮主和上海分舵的同志们往外走,陷入了沉思。 胡亚东偷偷瞟了一眼陈帮主,嗐,小新疆虽然黑乎乎的,但侧面看眼睫毛卷卷翘翘的,有点好看,估计能放两枝铅笔。 万春街 第155节 陈斯南一转头,胡亚东背上一冷,刚才胶刀留下的阴影还在。 陈斯南笑着指了指他的嘴角边:“还有点咖喱包没洗干净。” 胡亚东:……,现在退帮,会不会又被打…… 四五年后,胡亚东几个才知道,不是每个新疆人都能合法携带刀具的,更没人能捅死人不偿命。所谓的降龙帮在新疆乌鲁木齐市,只有十一二个虾兵蟹将还早就不营业了。至于什么从友好路东头砍到西头,更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但是陈斯南的确是出身于专业流氓家庭,家传绝学名不虚传,她有个大舅舅是云南上海都赫赫有名的顾东文老流氓,有个小舅舅老早征服过大杨浦,后来金盆洗手读大学去了,她还有个大表哥顾景生,这个顾景生上初中的时候就打断过街心花园露jj的老流氓的骨头,游泳队出来的一个小流氓带着好几光人都被他一个人打得满地找牙。 而这个时候的陈帮主,已经从一个霸王花变成高考成绩全市前两百的优秀毕业生,进了名牌大学,他们去她学校找她算账,陈帮主认出他们,高兴坏了,拍着他们的肩膀问他们最近还有没有练功,随后直接在草地上三个侧手翻接三个后空翻,稳稳落地还开了个一字马。 胡亚东只记得陈帮主忒小气了,一九九三年她就拿了一万块人民币的宝钢奖学金,居然只请他们这帮上海分舵的老人儿吃了碗大排面。但他们也不敢怎么样,也不好意思怎么样,谁想得到初三时还瘦刮刮黑乎乎的陈帮主变成了个美人呢。 第245章 斯江放学后特地先去了趟向群,初中部早已放学,回家等了半天还不见人,急得团团转,怕斯南迷路。 陈斯好盯着电视呵呵笑:“听说二姐一个人从新疆跑回上海呢,阿姐侬覅担心。”他伸手往旁边的小茶几上一摸,什么零食都没,不禁幽怨地看向大姐姐:“阿姐,夜里切撒?(晚上吃什么?)几点钟切?” 斯江一愣:“切啥?哦,阿哥——?!” 陈斯好大头一摇,笑得整张竹躺椅抖得咯吱咯吱响:“阿哥不在家啊!阿姐你又糊涂了。”笑完了抓住躺椅两边的把手很费力气地站了起来,准备先找点零食垫一垫。 斯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总想不起来这茬,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几秒,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戆忒了。”习惯成自然,她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外婆——!吾回来了!”楼下传来陈斯南的声音。 斯好的胖爪子立刻从零食盒子里缩了回来,飞速跑回电视屏幕前,做起了第六套广播体操。 斯南咚咚咚上了楼,神采飞扬地掀开竹帘:“阿姐,咦,胖子,你怎么还在做伸展运动?是不是听见我声音才开始做的?” 斯江乐了:“南南你真是福尔摩斯,一分钟前才开始做的。” 陈斯好差点同手同脚,在两个姐姐前面撒谎抵抗都无用,索性闭上了嘴,把四个八拍改成了两个,直接开始做第二节 四肢运动。 斯南一脚轻轻踹在他屁股上,丢给他一个油纸包:“别装了,饿了吧?给你这个。” 斯好打开来,欢呼一声:“生煎馒头!二姐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快要饿死了!” 斯南就着脸盆里的水拍了几下脸,捞过一条毛巾就擦。 “二姐,你拿了我的毛巾!”斯好赶紧喊。 “擦两下不行啊?”斯南下巴一扬:“生煎馒头还给我,没良心的狗东西!” “你擦你擦。”斯好赶紧把剩下的两只生煎馒头囫囵吞下肚,幸好里面的肉汁早就不烫了。 斯江给斯好倒了杯水:“你慢点吃,二姐跟你开玩笑的,别噎到。”她又给斯南也倒了一杯水:“上学第一天顺利吗?同学们怎么样?交到朋友没有?同桌是男生女生?有没有人笑话你从新疆回来的?课表给我看看啊,有没有哪门课觉得吃力?——” 斯南差点被水呛到,连连拍着桌子打断了斯江:“阿姐,侬是吾阿姐伐?(你是我姐姐吧?)” “怎么了?”斯江一怔。 “你怎么跟姆妈一样啰嗦啊。啧啧啧。”斯南拎起书包往阁楼上蹿:“你们老人家真都一样一样的。” “陈斯南!我是在关心你。”斯江气笑了,追到阁楼下,拎着梯子晃了好几下。 陈斯好捏着空掉的油纸包晃到大姐姐身边,抬起大头小声地附和:“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斯江一转身,顺手在弟弟大头上敲了个毛栗子:“吃着你二姐姐的生煎馒头还说她坏话,陈斯好你真是个小坏蛋,下次不许啊。” 陈斯好捂着脑壳走开:“好不容易阿哥不在家了,你怎么又开始给我吃毛栗子?我帮你说话你还骂我坏蛋,不理你了。” 斯江失笑:“你这根墙头草,成天东倒西歪,想要看我们鹬蚌相争是不是?” “鱼和蚌争啥呀。”陈斯好跑出去对着楼下喊:“外婆——好吃饭了吗?” 顾阿婆铲子敲得嗙嗙响:“你只有菜吃,没得饭给你吃!” 陈斯好低头看看自己凸出来的小肚子,庆幸已经垫了四只生煎馒头。 —— 斯南从梯子上“唰”地头朝下倒溜下来,双手撑在地板上,两脚前折,直接这么翻了个身站了起来,拍拍手一脸无奈:“唉,业精于勤荒于嬉,现在只能这么练功了。” 陈斯好看得目瞪口呆。斯江笑着摇摇头,一边收拾餐桌一边接着问斯南:“你们学校课间休息有点心吃吗?图书馆大不大?你办借书卡了没有?午饭怎么样?要是不好吃或者吃不饱可以回家吃的,反正斯好每天中午都回家吃。” 斯南站在客堂间里,突然朝着大门快速冲刺,左脚在门框上一蹬,整个人跃起,吊在了门梁上,跟景生平时锻炼似的开始做引体向上。 “有点心,好吃,没去图书馆,不回来吃中饭,交了个朋友,她嫂嫂是你以前的数学老师——” 斯南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上拉:“方老师。” 斯江本来被她这通神奇的练功方法惊呆了,听到方老师三个字才回过神来:“欸?”仔细想一想,方老师丈夫的妹妹?怎么会和斯南一个班呢?啊呀,按辈分,斯南得叫人家什么?阿姨还是嬢嬢?斯江有点头疼。 陈斯好却搬了个小阿凳在大门附近坐了下来,免费看杂技表演。 “她是南通来的借读生,现在是我朋友了。” “第一天就交到好朋友,南南你真棒!”斯江赶紧表扬妹妹,听见外婆喊人端菜,赶紧催斯南:“好了,你别把自己折腾得太辛苦,准备吃饭了啊。” 斯南应了一声,回头看看弟弟:“喂,想不想学?我教你,不收钱,免费的。” “想!”陈斯好激动了一个字,整个人又软了下去:“算了,我学不会的,我肯定不行。”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斯南又一个上拉:“只要能吃苦,肯定学得会。” “吃苦啊?那还是算了。”陈斯好眼睛一亮:“阿姐!你这么厉害,比李连杰还厉害,你帮帮我们吧。” 斯南跳下来,吹吹已经发红的手掌心:“啥事体?” “有一帮中学生老是等在西宫门口,跟我们小学生借零花钱!借了从来不还,不要脸!”陈斯好义愤填膺地骂。 斯南大喜,哇,第一天收到五个人,而且马上就有行侠仗义的事等着她们桃花降龙打狗帮大干一番,打狗,她最喜欢了。 “没问题,礼拜六啊,礼拜六你带我去看看谁这么不要脸。” 胡亚东对着镜子给下巴擦红药水,突然连着打了三个喷嚏,镜子里的男生嘴上一抹红…… —— 顾东文收了摊回到家,竹饭罩下头留了饭,他一看菜,想起来以后都不是景生烧饭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叹完,一根鸡毛掸子就拍在了他后脖颈上。 顾阿婆立着眉压低了声音:“你们一个个的,干什么呢?就景生烧得好?那你们以后都不要回来吃了!” 顾东文笑着摸摸脖子:“怎么会?姆妈你烧的扬州菜,全上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就爱吃你做的。我这是高兴呢,就是心疼姆妈你。要不我以后早收摊一个钟头算了,还是我来烧。” “放屁,一个钟头要做几十块洋钿生意呢。我又没老得动不了,享了几年福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去去去,快点吃。” 顾东文一边吃,一边看沙发上抱着电话筒的斯南,问旁边做作业的斯江:“南南在跟谁打电话呢?” “赵佑宁。” 顾东文看了看墙上的钟:“你姆妈的电话要进不来了。今天开学,她肯定要打来问的。” 斯江抬起头,扯了扯唇角:“南南大概是有意的?” 顾东文眉一挑,笑得两个酒窝深又深:“哟,这小东西。” 斯南背过身,捂住话筒低声告诉赵佑宁:“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啊,其实我今天跟男生打了一架。” “又打了?”赵佑宁笑出声来:“又打赢了吧?” “轻松,上海的男同学不行,”斯南瞥了一眼斯江和大舅舅,压不住得意:“我今天一口气收了五个人,五十块会费呢。嘻嘻。” “斯江知道吗?” “当然不!你可不许跟任何人说啊,说了我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再也不是最最要好的好朋友了。” “我保证不说,对了,你姐姐申请美国的大学怎么样了?” “哦,不怎么样,大学都还没回信给她的。我小舅舅说大概要下个月才会收到回信。” “她申请了哪些大学?” “这我可不知道,你自己问她呗。”斯南喊:“阿姐,你来听电话,宁宁哥哥有话问你。”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随口问问的。”赵佑宁吓了一跳,赶紧声明。 “哦,阿姐,他又说不用问了。” 斯江刚站起来,笑着摇摇头又坐了回去。 斯南又瞎聊八聊了十分钟,才挂了电话。电话一挂上,就响了。 “陈斯好,过来接电话,姆妈找你。”斯南赶紧揪住阿弟来应卯。 结果打电话来的却不是顾西美,而是景生。 “大姐姐,阿哥的电话!”斯好想也不想,直接把话筒朝斯江一伸。 —— “刚刚是嬢嬢的电话?打了半个钟头一直忙音。”景生排了三回队才打通了电话。 “不是,南南在和赵佑宁说话。阿哥,大学军训怎么样?累不累?” “还好,差不多,头一天就是练军姿,不过我们这次还要学开炮,那种真的炮。”景生问:“斯南今天怎么样?” “她说都挺好的,礼拜四下午只有两堂课,我打算去她学校见一下她班主任问问情况。”斯江说完,就见斯南瞪圆了眼朝自己猛地摇手,就笑了:“她肯定只报喜不报忧,不让我去学校呢。” “让她别打架,别跟男生打架,还有——”景生犹豫了一下还是交待斯江:“让她打架不许拿胶刀出来吓唬人。” “陈斯南,阿哥说了,让你别打架,别跟男生打架,不许拿胶刀吓唬人——”斯江吓了一跳:“胶刀?!阿哥的胶刀怎么在你那里了?陈斯南你过来!” 斯南抱住顾东文的胳膊:“你告诉大表哥啊,我已经继承了大舅舅的衣钵,没他什么事了。” 顾东文拍拍她的小脑袋:“那你打架了没?”陈斯南的劣迹他可没少听顾西美抱怨,转一次学起码打三天,次次都打到别人家长上门来。 “没!”斯南转转眼珠子,只有她打人那不叫打架。 斯江把刚才斯南说的那些告诉景生,又说了斯好今天的情况。 景生问:“那你呢?高三哪几门课的老师换了?有没有哪门课觉得吃力的?我记得高三的物理和化学一下难了不少,还有代数会上一些大学一年级的课,你们课表怎么排的?” 斯江爽爽脆脆地答完,突然觉得这些问题无比熟悉,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斯南今天一回来,我就也问了斯南这些事,结果阿哥你一打电话也在问我这些事。南南还说我不像阿姐像姆妈了,”斯江哈哈笑:“阿哥,原来你也像我姆妈了哦。” 景生:“……” 万春街 第156节 “好了,我挂了啊。”景生捞起肩膀上的毛巾丢进窗台上搁着的脸盆里,准备去洗澡。 “等等!” “还有事?” 斯江眉眼弯弯:“阿哥,侬晓得伐?从昨天开始我已经喊了七八趟阿哥了,奇怪吧?真不习惯你不在家,我们都很想你的,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斯好还念叨……” 听着斯江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景生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唉,虽然平时在家阿哥管头管脚老戳气的,但是有人管也蛮好的。”斯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笑出声来:“好了好了,不啰嗦啦,那我挂了,估计姆妈等下就要打电话来了。阿哥,你要当心身体啊,军训不要太卖力了,能偷懒的时候偷偷懒,别晒伤,多吃点肉,还有还有——你要想我们的呀!” “嗯。” 顾东文搁下酒杯,摇摇头:“小赤佬,电话费噶巨(电话费这么贵),居然一句闲话也不跟爷老头子说?” 斯江看看电话机眨眨眼,哦豁,她怎么忘记让大舅舅接电话了,阿哥怎么也没说一声呢? 第246章 顾西美这天没打电话回万春街,因为她昨天刚从克拉玛依和陈东来吵完架回到乌鲁木齐。 开学第一天没音乐老师什么事,也不需要上门教钢琴,她在宿舍里愤愤地把陈东来的衣物丢进蛇皮袋后又哭了两场,织了一半的羊毛衫也拆成一堆乱毛线,中饭没去食堂,担心会被同事们看出什么,到了黄昏,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老师都来敲门,她敷衍了几句后索性扯了一条薄丝巾包住头脸拎着坤包出了学校。 西美在2路公交车上坐了两个来回,友好路上的霓虹灯在眼里模糊成了一片。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陈东来看来也不例外,现在回想他和小何,以前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但她还是自动选择了相信陈东来,或者说是相信了她自己。她自问是个挑不出错的妻子,长得好,工作上认真负责,追求上进,从来不搞口舌是非,他父母偏心成那样,她最多只是背后嘀咕几句,近二十年来来不说含辛茹苦,也是十分辛苦地熬过来的。当年在阿克苏苦成那样,一个月只有二两油的日子,两个人几个月才能见上一回,他也没动过旁的心思。现在斯好都上小学了,他怎么能怎么敢怎么好意思做出这种事来的。 公交车靠了站,西美看着百货商店的漂亮橱窗发呆,眼泪扑簌簌往下流,不是一滴一滴的流,跟通了海似的无休无止。 她哪里做得不好?凶了点?吵架吵得多了?可世界上哪对夫妻能一辈子不红脸不吵架的?他回起嘴来不也一套一套的,他是男人,就该让着女人让着老婆,何况,她当年是为了他才来新疆的。 想到这个,西美心如刀绞,低下头整个人抖成一团。 幸好斯南回上海了,要是被她晓得了——西美抖着手从裤袋里把已经皱巴巴的绢头掏出来,选了略干净的一处撸了把鼻涕。她不可能把这种丑事跟女儿说,太丢脸。再想到斯南临走前还叮嘱她别跟陈东来吵架了,西美哭得更厉害了。不跟斯南说,她也不知道能跟谁说,不能跟姆妈说,说了没什么用,被大哥和北武知道了,肯定叫她离婚,那斯江斯南和斯好怎么办。也不能跟同事商量,西美抬起头,湿乎乎的脸压在了尚有余温的玻璃窗上,头一回她觉得自己是个很失败的人,活了这么多年,却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同学、同事、学生的家长,都没有深交,也丢不起这个脸。昔日兵团里的战友们,散的散走的走。一刹那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孟沁和曹静芝再也没有给她回过信了。原来能与人说的痛苦,真的都算不上痛苦,最难受最痛苦的事,只能自己默默打落牙齿和血吞。 也有那么一瞬间,她懊恼过自己的“多一事”,因为斯南回去了,又有两个弹琴的学生先后请了假,她想着给陈东来个惊喜,才去了克拉玛依,结果惊喜没有只有惊吓。如果她不去克拉玛依,也许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永远不知道,不知道也挺好。 想到当着她的面还能若无其事地从陈东来床上起来穿衣服的小何,西美把脸庞往玻璃上又压了压,水印氤氲开一片雾气。 怎么有这么不知羞耻的女人呢。西美闭了闭眼,她没见过也想不出。 —— “顾老师侬覅生气呀,”小何穿好衣服还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把梳子对着镜子梳了梳刘海:“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想破坏你们的家庭,我和老陈就是好朋友,互利互惠一下而已。” 西美做不出痛打奸夫□□的事,她站在那里,好像她才是多余的那个人。后来她想过无数次,至少该上去揎伊两记耳光,至少该开口骂伊勾引有妇之夫覅面孔。 但当时她的确做不出来,或者是小何的腔调太怪,她没反应过来。当时陈东来在做什么?西美印象很模糊,背过身躲着她穿衣裳了?还是也和小何一样大大方方,觉得就是互相白嫖没什么大不了?西美没问过,她也不想问。 西美回过神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去找你们领导。”有事找警察,出事找领导找组织找党委,好像国家能保证每对夫妻幸福美满一辈子似的。 “顾老师,我已经辞职啦,”小何笑嘻嘻地涂着口红告诉西美:“现在个人作风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不过你要去闹的话,老陈肯定还是要倒霉的,处分降职少不了。我明天回上海,十一月份就去美国了,再也不回来了。顾老师,侬想想清爽呀,找领导有意思伐?合算伐?” “我寻了个美国老公,这个月领结婚证,特地来和老陈告个别。”小何裙摆飘动,翩然从西美身边走过去,笑着给了西美好几个忠告:“男人嘛,也是有需求的,做老婆的不让男人吃饱,总归不大好。另外要让男人手头宽松点,老陈条件好,盯牢伊的女人蛮多的,顾老师还是对老陈好一点吧。” 小何比她年轻,长得一般但是会打扮,很时髦,在克拉玛依好多年还是一眼就看得出是上海小姑娘,这样的小姑娘,主动跟你做“好朋友”,送上门要跟你睡觉,不逼你离婚还帮着你老婆解决工作帮你孩子解决上学问题,有几个男人抵抗得了? 西美不知道。东文是个痴情种,照样有了卢护士,当年北武去阿克苏给方树人写信寄照片,转头就娶了周善让,娶了周善让也还一个人去了美国好几年。 西美在公交车上哭了三个钟头,不止为自己哭,还为天下苦命的女人哭。陈东来的认错微不足道,什么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婚,没想过不要她,放屁!离不离婚是她要决定的事。 但是离婚了她有什么?陈东来肯定要儿子,两个女儿都归她,她养不养得起,养不起也要养,她是肯定不会给陈东来一分钱的,但家里也就那么两千来块钱的家底,陈东来手头有没有私房钱,她吃不准。陈阿娘不用说,儿子再错最后还是媳妇的错,要不是你对他不好,他怎么会有二心?我家东来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啊……西美完全想得出陈阿娘会怎么说。 离了婚她还要不要在乌鲁木齐待?想到现在的工作是小何帮忙搞定的,西美就说不出的犯恶心。但是现在政策很明朗,斯南能回去,她无论如何也回不去,除非回上海当个黑户,那又是万万不能的,再说她回去了能做什么?像大哥那样干个体?当服务员都超过招工年龄了,还有她要住在哪里?住回娘家?退休工资和工龄怎么办?还有她在新疆的这二十年变成了个笑话…… 西美又哭得肝肠寸断,当初离开家她跟姆妈说的话姆妈能忘记,但她自己忘不了。 —— 公交车末班车停在了终点站,司机师傅端着茶缸子下了车,对着西美的背影喊了一句:“同志,夜里注意安全啊。” 西美好不容易收了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头也不敢回,加快了步子。 回到学校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了,门房师傅披着春秋衫给西美开了小门。 “哟,顾老师,你老公找了你半天了。” 西美勉强笑了笑,把头巾包得更牢了一点,从墙边阴影下进了学校。 陈东来正和衣躺在沙发上,沙发边上是装满了他衣物的蛇皮袋,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赶紧爬了起来。 西美只当他是空气,自顾自把包挂到衣架上,摘下头巾,端起脸盆毛巾去水房洗漱。 陈东来低头坐在沙发上,羞惭交加。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一直提心吊胆,怕被西美发现,但是真的被捉了现行后,好像又没那么害怕了。他是犯了错,但小何说得也对,婚姻出问题,肯定两个人都有问题,就是这句话让西美大发雷霆,直接把他的宿舍砸成了垃圾场。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没错,就算错了,她也不认。夫妻吵架无数次,最后每次都是他低声下气地哄她,过夫妻生活也要看她脸色,心情好三五个月给一次,心情不好一年给个一两次,难得做一次,也要顾忌着一帐之隔的女儿,跟打仗似的速战速决。年轻的时候在井上太辛苦,反而熬得住,现在坐了办公室,难得下井了,精力好像没处去,他会想,想也有罪,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了病,脑子里只想着那种事,但他不敢表露出来,越是想他越是一本正经,跟单位里为数不多的女同事说话都隔得远远的,再热的天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里面还要穿一件汗背心。 他对小何本来没动过任何心思,她和他们不是一路人,她帮西美解决文凭和单位的事,都收了钱,他不欠她的,她日常在办公室里和一群男人女人开着荤素不忌的玩笑,常常嘲他,故意坐到他身上勾住他脖子,看到他坚贞不屈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哈哈大笑,把他树出了个柳下惠的光辉形象。直到有一次他来不及控制自己的本能反应,被她发现了,就跟黄河决堤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小何是勾引了他,他也是心甘情愿被她勾引的。陈东来心知肚明,无可辩解。这种事情会上瘾,他以前从来都不信,然而有了一次就有无数次,他变成了另一个他自己都害怕的男人,或者那才是真正的陈东来。他从来不知道男女之间还有这么多花样,死去又活来,活来又死去,他似乎变成了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每每结束后他变回了人,变回了顾西美的丈夫变回了三个孩子的爸爸,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但每次又轻而易举地被勾引,轻而易举地变成野兽。 他喜欢小何吗?陈东来想过很多次,肯定不能算是喜欢。他看不惯小何轻佻的举止,说过几次。小何讥笑着说他干着奸夫的事却操着她爷老头子的心,这话太刺耳了,虽然是事实。于是他偃旗息鼓不再提及。她说得没错,他要女人,她要男人,他们只是各取所需。他因为她不会逼他离婚而如释重负,她也因为他不会纠缠她而恣意放肆。在小何面前,他甚至不自觉地矮了一等,第一次在办公室她戳到他短裤上一个洞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陈工侬真塞古(可怜)。 西美“咣啷”把面盆砸回架子上,依旧视陈东来为无物,自管自掀开帘子进了里间换睡衣,上床躺下。 陈东来轻轻地跟了进来,在斯南那张小床上坐下。 “起来!”西美猛地翻身坐起,一脸的憎嫌:“吾嫌便侬腻惺!(我嫌你脏!)” 陈东来僵了僵,慢慢站了起来,他看得出她哭得狠了,两只眼睛肿得更核桃似的,嫌弃也是真的嫌弃,不只是她嫌弃,他也嫌弃自己。 西美胸口剧烈起伏了好几下,哑着嗓子低声说:“离婚!吾要跟侬离婚。” 离婚不离婚 第247章 陈东来杵在斯南床前,半晌没作声。 走廊里传来空旷的开门关门声,有人踢踏着拖鞋从门口经过,不多时,厕所里的水箱哗啦啦作响,随后踢踏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嘭”的一声,门关了。 西美木然看着陈东来脚上的拖鞋,又重复了一遍:“吾要离婚。” “格趟是吾对勿起侬(这次是我对不起你)——”陈东来翕了翕嘴唇,嗫嚅道。 “离婚,吾要离婚。” “西美——”陈东来有点哽咽。 “勿要叫吾名字!(不要喊我的名字!)”西美声音压得低,愤懑却丝毫不少:“腻惺!(恶心)” 陈东来不知所措地看着妻子肿胀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哪儿哪儿都是红肿的,他从来没见过她哭成这个样子。西美的伤心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他又隐隐生出一丝庆幸,这也说明西美比他以为的更在乎他,但这个认知,也使得他更加羞愧懊悔。 “吾没想过要离婚,从来没想过。”他压低了声音急着重申:“吾从来没想过勿要侬。(我从来没想不要你。)” 西美猛地抬起头:“哪能(怎么)?侬勒(你在)外头轧姘头,吾老老实实辛辛苦苦照顾一家门,侬让吾做侬老婆做牛做马,吾还要谢谢侬是伐?感激侬?(你让我做你老婆做牛做马,我还要谢谢你是不是?感激你?)” 声音不响,却很尖厉,最后两个问句破了音,直抖。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换了普通话解释以显得更正式一些:“错肯定是我错——” 西美冷笑着打断她:“侬姘头勿是港是吾格问题嘛。(你姘头不是说是我的问题吗?)侬有啥错?错勒搪勿牢伊脱侬裤子?(你有什么错?错在挡不住她脱你裤子?)” “我们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这么吵。”陈东来摸出一包烟来,抖了半天抖不出烟来,在手里捏了捏又塞了回去。 “呵呵,是哦,吾勿会港闲话,一日到夜只晓得帮侬吵相骂,所以侬去轧姘头,噻怪吾勿好。(我不会说话,一天到晚只会和你吵架,所以你去轧姘头,都怪我不好。)”西美越说心越寒,她想和他吵吗?她这就算吵? “不要这么说,我已经承认了是我错,全是我错,我一个人的错。”半包烟隔着裤袋被捏成了一球。 “错没错,撒宁晓得侬心里是难能想格。(谁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没,真的是我错。” “随便侬哪能想难能港(随便你怎么想怎么说),”西美凄然笑了笑:“吾像只戆度一样(我像个傻瓜一样),戆了二十年,为了侬跑来新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养斯江,命没了一半,养斯南,命没了另一半,还要拼之老命再帮侬养儿子(还有拼了老命给你生儿子),结果呢?” 陈东来认错归认错,后悔归后悔,二十年来夫妻龃龉时的习惯改不了,话不过脑子就出了口:“你别这么想,儿子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两个人的?你轧姘头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儿子女儿?两个人的?侬做过点撒?斯江斯好不说了,斯南跟着我,你看牢过她伐?她周岁那天你就顾着跟人喝酒抽烟,她爬到粪坑边上你都不知道!” 陈东来垂头不响,心里却接了一句,你不是也没看牢…… “我去上课,只好把她一个人放在宿舍的篓筐里,我回去看到撒?她在吃自己的粑粑!”西美抄过手边的枕巾胡乱擦了一把,捂住脸抽噎了起来,斯南吃的那点屎比起她现在吃的屎,还真算不上什么了。 “离婚,吾要离婚。”西美露出被眼泪浸得发亮的脸庞,给自己又下了决心:“吾现在看到侬就想呕,太腻惺了,没办法跟你过日脚(我现在看到你就想呕,太恶心了,没办法跟你过日子)。”眼睛一闭,就是那两幅白花花的□□纠缠在一起,无数细节会涌上来,表情、动作、颜色,那几秒钟会无休止地在她脑子里来回地过,一遍遍捅得她血淋哒滴。 陈东来看着西美扶着床沿用枕巾捂着嘴强忍着不呕出来的模样,颓然坐到地上,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格么侬想哪能呢?侬港呀,哪能才肯勿离婚?阿拉离婚,小宁哪能办?(那么你想怎么样呢?你说啊,怎么才肯不离婚?我们离婚,孩子怎么办?)”他的背靠上了斯南的床,空荡荡的心直往下坠,还是不敢相信真的会走到离婚这一步。 西美抬起眼:“三个都跟我,侬勿配当伊拉格爷。(你不配做她们的爸爸。)” 她这么一说,陈东来倒觉得她明显在说气话,这句话是气话,那么要离婚就应该也是气话。 “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是你一个人带三个小孩肯定不行,斯江斯南都大了,她们跟你亲——要不让斯好跟我吧。”陈东来不敢抬头看西美,说话也没底气。 西美冷笑起来,话里淬了冰:“我就知道你不会要两个女儿,平时就一百样不管,我要是没生斯好,你老早就在外面轧姘头了。” 陈东来狼狈地解释:“不是我不要,是斯江和斯南肯定要跟你——”想到两个女儿失望的模样,陈东来捂住了脸,每次做回个人的时候,他总这么煎熬痛苦,恨不得把那个做野兽的陈东来从自己身体里劈出去。 “侬晓得就好。(你知道就好。)”西美想到斯江和斯南肯定站在自己这边,心里略微好受了一些,再想到儿子,又难受起来。 “窝里钞票全部归吾,(家里钱都归我,)”西美说,“侬每个号头把生活费。(你每个月给生活费。)” “都给你,”陈东来低下头,苦笑了一声:“本来就是都给了你的——”想起小何那“忠告”,陈东来赶紧咽回下半句。 “啥意思?!”西美被戳了肺管子,气得直发抖,突然跳下床,捡起自己的拖鞋就朝陈东来脸上甩了过去:“吾待侬勿好是伐?管得太紧是伐?钞票用勒吾身上了?侬格点工资够养几个宁?(我对你不好是不是?管得太紧是不是?钞票用在我身上了?你那点工资够养几个人?)” “侬轧姘头噻怪吾?怪吾对侬勿好勿把钞票侬用?侬要点面孔好伐?陈东来,侬还是宁伐?侬认错?侬根本勿觉得私噶错了!(你轧姘头都怪我?怪我对你不好不给你钱用?你要点脸好吗?陈东来,你还是不是人?你认错?你根本不觉得自己错了。)” “侬没想过离婚?侬是以为就算吾晓得了,为了三个小宁吾也勿会帮侬离婚,侬多少开心啊,外头洋花花彩旗飘飘,窝里噻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侬真是太腻惺了,覅面孔!侬以为吾是为了侬才来新疆,所以侬切老吾了是伐?(你没想过离婚?你是以为就算我知道了,为了三个孩子也不会跟你离婚,你多开心啊,外头花擦擦彩旗飘飘,家里有老婆搞定红旗不倒,你真是太恶心了,不要脸。你以为我是为了你来新疆的,所以你吃定我了是吧?)” 然而西美骂人的词汇量实在太少,翻来覆去只有腻惺、覅面孔这几个词,越骂越窝塞(郁闷),越骂越觉得非离婚不可,不然自己得贱到什么地步才能忍下半辈子。 拖鞋“啪啪啪”地砸在陈东来头上身上,他受了几十下后,又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是真没想过离婚,我又不喜欢小何,只有你才是我老婆,我心里一直很清楚的,不是说谁吃定谁了——” 西美喘着粗气丢下拖鞋,几乎绝望地笑了起来:“不喜欢都能睡?!还睡了一年多?你可真了不起!陈东来你就是个畜生!猪狗不如!就知道发情!” 陈东来红着眼瞪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万春街 第157节 西美往后退了两步:“做撒?(干什么?)被我骂了就想动手?反正你已经不算个人了,随便你,你打吧,打完就离。” 陈东来摇了摇头:“不是,你在气头上,随便你怎么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就是想说我不想离婚。我认错我改,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任何女人那个。” “你杀了人,说个对不起以后不再杀了就行了?你想得真好。”西美瞪着他反问。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低下了头。 “呵。”西美不理他,转身坐回床边,拿枕巾撸了把脸:“你不要假惺惺的了,做得出那种事还说这种话,没意思。” 陈东来慢慢蹲下了身,揪了揪头发。 “你每次都这样——”他呜咽道。 西美一怔:“啥?” “我说什么都不对,家里什么事都要听你的。我说过好多回,斯南大了,一直睡在我们床边不方便,前年局里分房子,两室一厅的新公房,但你嫌太远,就是不肯要。” “那是因为你们单位的新宿舍太远,我骑车得骑一个钟头。欸,我让你不要了?我是让你等市里的老宿舍空出来。而且你要是拿了那套房,学校分房子我就不能申请了。我们学校的教工宿舍明年就建好了,按工龄分配,我排在第一批,到学校只要十分钟!也是两室一厅!” “你说不要那套房就不要,我难得休个几天假回来,劝你跟我去招待所住一夜过个夫妻生活,你也从来不肯。” “招待所一个晚上十几二十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一百多,我有病是不是?男人女人不睡觉会死?我怎么没死?生斯南后两年多没做,你死了没?你不也没死?还我们去睡招待所,南南怎么办?她会怎么想?我同事会怎么想?你不要脸我要脸!你说这些干什么?还不是想说你睡姘头是我的错?你还有理了?还想不离婚?”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我不说了,你说,你要怎么才肯不生气?才肯不离婚?你叫我做什么都行,真的。”陈东来哽咽着说:“阿拉几十年格感情了——” “你去死。”西美冷笑起来:“我当了寡妇,就用不着离婚了。” 陈东来霍地站了起来,往外头去了。 西美掐紧了帐钩。 外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后,陈东来掀开帘子又走了进来,直接走到西美跟前,红着眼眶盯着西美看,忽地手一抬。 西美看见他手里的剪刀,吓得往床里一缩:“侬想做啥?” 陈东来满脸是泪:“你不是说我去死,你就不离婚了?那我现在戳死我自己,你是不是就不生气了?你点个头,我马上戳死我自己给你解气。这样也好,儿子女儿也不会觉得我丢脸了。” 第248章 闹钟响了,西美睁开眼,眼睛肿痛得几乎睁不开。 她盯着帐子顶看了一会儿,斯南的闹钟也响了。 西美坐起来,看见陈东来在小床上对着墙缩成一团,身上搭了件春秋衫。 原来这一切不是梦,是真的发生了。她丈夫轧姘头被她捉奸在床,她一个人在公交车上哭得天昏地暗,男人不肯离婚,拿了剪子说要戳死自己让她出气。 西美盯着扔在蛇皮袋上面的剪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木木的,她记得当时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一时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最后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哭出来。 “你死就死,拿什么剪刀?万一警察以为是我杀了你呢?” 陈东来有一瞬间被她的话惊到了,定定地看了她几秒。 西美的脚伸出去扒拉拖鞋,是,他抱怨的应该也是真的,万事她总是想着她自己,但谁不呢?后来他又丢下剪子推开窗,一条腿爬上去,转身问:“那我跳下去!我跳楼就跟你没关系了。” “这是二楼,跳不死你摔个残废,让我看着你恶心一辈子还要我服侍你?” 西美按停了闹钟,视线在陈东来的背上停留了两秒,呵,真没想到她辈子回嘴回得最好的竟然是这句话。 陈东来转过身,就看到西美冷冰冰的视线和嘴角那抹讥笑。白天的人和晚上的人有时候常常不是同一个人,他看着西美旁若无人地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坐在床沿抱住了头,羞愧难当。换做现在,他无论如何都生不出动剪子跳楼房的勇气。他当时是真心要赎罪要让西美好受一点,最后却变成了笑话。这么一想,陈东来不免又有点心灰意冷。 西美看了看课表,这学期她每周有九堂课,今天两堂都在下午。热水瓶里的半瓶水还是大前天的,早就冷了,她绞了条小毛巾坐在沙发上敷眼睛。喊着要跳楼的人多数不会跳,等着人拦呢,陈东来当然也不可能跳,凭什么呢,搞得像是她轧姘头委屈了她似的。 陈东来把剪子放回五斗橱抽屉的月饼盒子里,转身默默看着西美不响,像一个等候审判的落水狗,他既期盼西美回心转意原谅他这一遭继续过日子,又害怕她开口答应不离以后拿这些事无休止地嘲笑他讽刺他羞辱他,而斯南再也不会帮他打圆场劝和了。 等了半天,陈东来见西美拿下毛巾站了起来,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和牙刷牙膏漱口杯出了门。 他松了一口气。 “顾老师,今天早上没课啊?”外头走廊里传来问候声。 “李老师好,我两节课都在下午,你这学期怎么样?忙不忙?” 陈东来走到窗口往外张望,只看隔壁臃肿矮胖的李老师和西美相偕走向走廊尽头的水房。单从背影看,西美还像二十年前那个刚刚抵达沙井子的少女。 “唉,别提了,一个礼拜十五堂课,还要担班主任,累不死是我命大,你那个胖大海还有吗?” “还有不少,等下我拿给你。” “国庆节的节目又要开始排演了吧?每年你也辛苦的。” “还好,只要能得奖再辛苦也值得的。” 陈东来隐约听到西美的笑声,对于她和同事还能说笑自如,心里不免又有点难受。 —— 这一天,陈东来自动自觉地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又去菜场买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黑木耳鸡汤,炒了几个小菜。到了彩霞漫天的时候,楼道里的不少邻居被鸡汤香味引了过来。 “哟,陈工来啦?你这么辛苦还搞这么贤惠,炖上鸡汤了?老朱,你看看人家陈工,学着点!” “不辛苦,不贤惠,呵呵呵。” “顾老师还没回来?” “还没。” “嗐,这栋楼里没了你家斯南,都没劲(太平)了。陈斯南在上海怎么样?还适应(祸害)吗?” “挺好的,上学了,昨天开的学。” “三个孩子都在上海上学,真好啊,还是顾老师想得长远。” “哪里哪里,是是是,是她想得周到。” “你家大姑娘出国了没?” “还没呢,七月份刚考了托福。” “听说了,考了六百多分,全上海前几名呢,厉害得不得了。啊呀,陈工你真是有福气,顾老师长得好性格好,还这么能干,儿子女儿将来都是有大出息的。” 陈东来系着围裙在门口应付一拨又一拨的热心教工,他以前倒不觉得西美和斯南在学校里人缘这么好。 西美天黑透了才回来,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早上那个李老师陪着西美一起回来的,西美眼睛又肿了一圈。 李老师一进门就板着脸严厉地上下打量着陈东来。 “李老师好,来来,请坐,我给你泡杯茶。西美,锅里有老母鸡汤,你吃过饭没有?”陈东来小心翼翼地问。 “老陈,茶就不用了,我作为二中工会副主席,今天来,是要跟你好好谈谈个人作风的问题。你这次做得很不对啊,让我们西美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李老师轻轻拍了拍西美的手:“今天顾老师打了离婚报告上来,我们都不相信你会做得出这种事。” 陈东来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地支吾了两声。 “你看起来是一个相当忠厚老实可靠的男同志,还是我们自治区的劳动模范,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后果有多严重?你辜负的不只是西美,你还辜负了党和组织对你的期望!” 陈东来瞟了一眼西美,低下头:“是我不对,是我一时糊涂犯下了大错,我对不起西美对不起孩子们。” “十二届三中全会的整党决定你们单位肯定也认真学习过对不对?这五年来全党开除了17万人,今年已经有将近10万党员受到各种党纪处分,你想过你的前途没有?”李老师痛心疾首:“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一个石油系统的年轻干部,女大学生,突然要和一个美国人结婚要去美国,还号称不再回国?她为什么要做你的姘——相好?有没有什么政治目的?老陈啊——你不是一时糊涂啊,你是太糊涂了,你们的党组织生活绝对没有做到位!” 西美也吃了一惊,她倒没往这方面想:“李老师,李老师,我就是想请你来核实一下事实,帮我审批一下离婚报告——” 李老师握住她的手,坚定不容抗拒地摇头:“西美啊,我们知道你委屈你难过,但是你这个离婚报告组织不能批准。” “啊?”西美傻眼了。 “老陈,你坐下,别站着,明天我们党委武书记还会来找你谈,你的问题比较严峻,我们肯定还要向上反映。” 陈东来的心直往下沉,他看向西美,西美翕了翕嘴唇,想辩解几句,却又无力辩解。 “你和老陈的婚姻事实我们都清楚,你们从上海远赴边疆,同甘共苦二十年,是有着坚实的革命情感基础的。西美,我们女同志也要有宽广的心胸,不要轻易被打倒认输,家庭就是另一个战场,你们还有三个孩子,你这么丢盔弃甲地逃跑,孩子们怎么办?你就让他们从此没了爸爸?” “是人都会犯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就算是囚犯,出狱后也有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对不对?何况是二十年的夫妻呢。西美,在情感上,我们肯定是理解你同情你支持你的,但你还是要认真考虑,不要因为一时气愤就把路走绝了。一旦真的离婚了,夫妻感情就破裂了,再也没法修复,对吧?老陈虽然犯了错,但还是一个好同志好男人,工作认真负责,工资全部上交,回来还知道打扫卫生做菜炖汤,我们一路上楼,大家都在夸他,你也听到了。” “话再说回来,哪个猫儿不偷腥?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你和老陈离了,就能找到比他更好的?你也快四十岁了,还有三个小孩,就算小孩都不跟你,那你和新的老公还生不生小孩?对方要求生,你生不生?要生就要取环,冒很大的风险去生。如果对方也有小孩,你是不是还要当后娘?后娘好当吗?”李老师眼中闪着悲悯的光,摇头道:“就我这么多年看下来,比老陈好的男同志真不多。倒不是我劝和不劝分,我以前在吐鲁番先是在妇联工作,后来进了工会,十几年来我看得太多了,以前我们新疆条件够艰苦吧?棉花田里都有人背着老公老婆偷偷摸摸干那种事。离婚的多吗?十个里面也有三个头皮硬的妇女同志坚决要求离婚,然后呢?” 西美不响。 “没一个过得好的,一个人太苦了,真的,”李老师拭了把泪,“教育局的小汪老师,你大概听说过,她离婚后又找了一个,结果比她前头的老公还不如,一分钱不给,还背着她打她儿子,她儿子不敢告诉她,后来是我们工会的干事发现的。” 西美低下头:“我不打算再找。我两个女儿也都大了,不用我照顾。我就一个人过。” 李老师一怔,更同情西美了:“你看你,这是跟全天下的男人赌气?犯得着吗?你一个人过?我们教育系统里孤寡老人少吗?你也去探望过的呀,每年学雷锋日我们学生都会去帮她们打扫卫生。房子里一股味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四月份那个七十八岁的朱老师摔了一跤,三天才有人发现送进医院去,没来及住院人就没了。” 陈东来刚刚沉下去的心又慢慢放回了原处。 —— 陈东来请的三天假很快到期,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西美,搭石油管理局的公车赶回克拉玛依去。 西美的离婚报告依然没批,全校都知道了她要离婚,都知道了道貌岸然的陈工,很辛苦很贤惠会炖汤的陈工在单位里搞破鞋。 没了陈斯南震楼,大家同情的目光和私下的八卦一眼肆无忌惮。当然,学校里都是知识分子,大家私下的议论也都是有分寸的,最出格的不外乎是想像一下那个“姘头”的长相和身材,到底长成什么样,能让陈工丢下这么好的顾老师呢,毕竟顾老师是教育系统一枝花,进校没多久就被教育局看中要调过去当研究员的,当时大家没少传教育局局长看见顾老师时的“眼睛一亮”。但顾老师人品放在这里呢,最后以工资少十二块的理由婉拒了教育局。谁想到…… 因顾西美的遭遇,一时间女老师们的丈夫们日子都不好过起来,每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花了多少钱,买烟买的是硬壳还是软壳都得交待清楚。 西美反而日益平静下来,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她也没有多余的脸可丢了,全心全意扑在国庆汇演的节目编排上,到了九月底,西美打了个电话找斯南。 “南南,我是说万一,万一啊,万一妈要和爸爸离婚,你跟谁过?跟妈还是跟你爸?” 第249章 世事总少有一万,常有万一。 斯南躺在阁楼地板上,枕着头看着天花板,翘着二郎腿抖了一刻钟,突然有点不习惯,毕竟再也没人一巴掌打下来不许她抖腿了。 “阿姐?” 书桌前正在打字的斯江漫声应道:“嗯。” 上个星期收到了三封来自美国的厚邮包,最近斯江忙着写申请信。 “要是爸妈离婚了,我们肯定都跟姆妈过吧?” 清脆利落的“哒哒”声骤停。 斯江猛地转过身:“南南,你刚刚说什么?” 万春街 第158节 斯南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姆妈电话里说要跟爸爸离婚。肯定是爸爸出花头了。” “妈怎么没跟我说——”斯江有点疑惑:“你是不是听错了搞混了?” “不会的,”斯南弯下腰,双手抓住脚脖子,头从腿缝中往后看斯江,“她怕影响你出国吧。不过我要是知道了还不跟你说,就太不讲义气了,有难要同当嘛。” 斯南直起身子,伸手在斯江面前晃了晃:“阿姐?阿姐?” “为什么会是爸爸的问题?”斯江拉斯南坐下,一脸严肃地问。 “哦,劳动节我去克拉玛依的时候,看见小何阿姨把手放在爸爸大腿上。”斯南把手覆上斯江的腿,轻轻往上移。斯江打了个寒颤,赶紧躲开。 斯南挑了挑眉:“反正爸爸没躲开,假装没事似的。” “你没告诉姆妈?” 斯南摇摇头:“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本来就天天吵,什么小破事都要吵,我要说了姆妈肯定要拿剪子戳死爸爸。” 斯江沉默了一会儿:“妈妈哭了没?” “没,唉,不知道,我又不在乌市,要是打电话回去问人,是不是不太好?别人猜得出来吧?” “别,别打电话问。我明天直接打电话给爸爸!”斯江摸了摸斯南的卷毛:“没想到你在爸妈身边也——”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过得不好?过得辛苦?心累? 斯南晃晃脑袋:“习惯了。反正男人都不行,女人也麻烦。唉,这世界不会好了。” 斯江满肚子的忧心,也被她这句小孩子装大人的话说笑了。 “阿姐你是好的,大表哥是好的,宁宁哥哥也是好的。以后我跟大表哥结婚,你就跟宁宁哥哥结婚,我们四个人买个大房子,生一堆孩子,养几条看门狗,就这么一起活到老死吧。”斯南认真地叮嘱斯江:“阿姐,你不要嫁给外国鬼子好不好?” 斯江失笑,拍了她脑门一巴掌:“你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别瞎说。今天怎么没听见你背英语课文?” “我们那个娘娘腔老师很烦的,我怎么背,他都要嘲笑我乡下发音,切。”斯南不在意地把书包收拾好:“我干脆不背,反正考试我都会。” “你们这个英语老师人品不好。”斯江皱起眉:“你们学校没什么措施吗?”她九月八号给学校写信抗议的,现在二十一天过去了,学校一点反应也没有,等过了国庆她就继续给区教育局和市教育局写信反映。 “没啊。唐欢比我还惨。”斯南把爷娘的事抛之脑后:“她太老实了,康娘娘那么嘲笑她,她还老老实实地背,那些女生一天到晚笑话她。要不是我不打女生,哼哼——” “你可不许再打架了啊。上次西宫那个事,你们打到派出所警察都去了!” “惩奸除恶,匹夫有责!那几个小流氓抢小学生零花钱,不打不行。他们不经打的,还哭着喊着说什么‘我有工读学校的阿哥’,嘁,我手下胡亚东都说了,他瞎吹,他哥哥明明是武定中学的。” 斯江抚额,第一次领会到姆妈带着斯南过也真不容易。什么不经打,斯南还不是流着鼻血回来的,手背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全消呢,英雄倒是当成了,附近几条街的十几个小学生家长上门来道谢,零食点心水果堆成了小山。那些小流氓不只经常抢小学生初中生的零花钱,还掀小女生的裙子,该打。只是遇到这样的事,斯好一年多来都不跟家里任何人说,斯南一回来他就告诉了斯南,想到这里,斯江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还有姆妈也是,出了那么大的事,她只跟斯南说。 看到斯江出神,斯南又躺回了地板上。 “大表哥军训要结束了吧?唉,我想大表哥了。” 斯江理了理紊乱的思绪,斟酌了一下:“南南,你已经是大姑娘了,马上是高中生了,不要再把跟大表哥结婚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知道吗?” “为什么呀?我从小就知道我将来要跟大表哥结婚的呀。” “咳咳,”斯江吸了口气:“大表哥有喜欢的女生了,是我们一个学校的——” 斯南一骨碌爬了起来:“不行!绝对不行!” 斯江:“???大表哥喜欢谁是大表哥的事,谁也没有权利干涉他。” “我说不行就不行!”斯南愤怒了:“大表哥是我的!” 这个问题太难说得通了。斯江只能先行冷处理,转身继续打字。 “你怎么没帮我看好大表哥啊?”斯南不乐意地嘟哝了一句:“你就顾着自己谈朋友。” 斯江扭头看她一眼:“我没有谈朋友。” “呵呵。” 斯南在阁楼里转悠了起来:“我去给宁宁哥哥打个电话。” “几点钟了都?大学里公用电话早就关门了。” “那我明天再打。阿姐——”斯南从后搂住斯江的脖子。 斯江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气得拍了好几下她:“干什么?放开我呀。” “等大表哥回来,你要帮我啊。” “帮你干嘛?” “我要跟大表哥说清楚,万一、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他不肯跟我结婚——”斯南哽咽起来,把头埋进斯江的肩窝里。 斯江想不明白了,刚才说到爷娘离婚这么大的事都不见她伤心! “我就不想活了。”斯南委屈地所。 斯江揪住她的卷毛拉远了一点距离,完全不顾斯南嗷嗷喊疼。 “陈斯南!你想什么呢?什么你就不想活了,你有没有搞错啊,大表哥是表哥,就像你亲哥哥一样照顾你爱护你,你想干嘛?你这是要挟,懦弱,卑鄙!要是谁都来这么一句,不能跟大表哥结婚就不活了,大表哥怎么办?我告诉你,我们学校喜欢阿哥的女生多得很呢,都像你这样,阿哥有九十条命都不够用的。” 斯南瞪圆了泪眼:“这么多女生喜欢大表哥?” “对!我们班就有七八个呢,包括我的朋友,你见过的那个曾昕、张乐怡,她们都喜欢阿哥好多年了,但是她们从来没去打扰过阿哥,喜欢一个人不是为了得到他,你懂吗?”斯江又愧又急,怎么就一直忘记南南也到了情窦初开少年慕艾的年龄了,万一她真的把亲情误会成了爱情,不只是害了她自己,还会害了阿哥。她这个姐姐就太失职了! “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得到啊!”斯南不服气地反驳:“我喜欢吃肉,就要吃肉,看着肉吃不到多难受啊。” “这是两回事。你喜欢吃肉,也要肉喜欢被你吃吧?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得到他,那他不喜欢你不愿意被你得到呢?谁的意愿更重要?”斯江苦口婆心,“喜欢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开心,你就也应该会觉得很开心,这才是真正的喜欢,不是自私自利的占有欲。至于他是不是因为你才开心的,这不重要。” 斯南躺回去,翻来覆去别扭了半天,承认阿姐说得有点道理,至于肉喜欢不喜欢被吃,肯定是不喜欢的。她在阿克苏见过杀猪,猪叫得那个惨啊,绕梁三日。 “那——”斯南又问,“大表哥喜欢谁?长得好看吗?” “不知道。”斯江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突然对斯南语气中的失落难受感同身受。 “有阿姐你好看吗?” “阿哥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浅薄男生。” 斯南安静了半晌,抱住枕头猛地嚎了起来。 斯江转过身,见斯南跟条毛毛虫一样蜷成一团在地板上滚来滚去。 “嗷嗷嗷嗷,不行不行!我受不了!” “大表哥,你快回来,你跟我说清楚!” “你不许喜欢丑女人!至少不许比阿姐丑!输给比阿姐丑的女生,我太没面子了——” 斯江木着脸转了回来,继续专心打字,再也不想理陈斯南这个王八蛋了。 —— 斯江惦记着要给父亲打电话,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请了假,这个时候外婆出门交流经书去了,斯好和斯南还没放学,她正好问个清楚明白。 骑着脚踏车回到万春街,刚停好车斯江就听见灶披间里传来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她立刻警惕起来,想到这几个月外婆一直说家里水费高得离谱,怀疑有人偷水,斯江拎起竹扫帚,蹑手蹑脚地推开灶披间的门。 淋浴间里的水声猛地停了。斯江心一提,猛地冲过去用力踢开淋浴间的门,举起扫帚,和刚洗完澡举着毛巾擦头发的景生打了个照面。 “阿哥?!” 斯江戆呵呵地喊了一声,手里的扫帚无意识地挥了挥,眨了眨眼。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也没看见。她什么都没看见。 景生手里的毛巾遮住了要害部位,迅速转过身:“侬噶早回来做啥?!(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斯江这才“啊”了一声,赶紧往外跑,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替景生关淋浴间的门。 “嗳?啊,阿哥侬私噶关门啊,关关好。(阿哥你自己关门啊……)”斯江看着一手捂着下身一手正准备关门的景生,尴尬地挤出一个目不斜视的微笑,同手同脚地转身冲出了灶披间,往弄堂外一骑绝尘狂奔而去。 景生套上汗衫短裤,走到大门外看了看,把斯江放在脚踏车后座上的书包提了回去。 第250章 一见景生回来,顾阿婆松了口气:“由奢入俭难啊,享了几年福,老太婆我现在走到菜场再走回来,脚不疼,膝馒头发酸哉,哎呀呀,斯江斯南斯好今天要快活死了。” 提起斯江,景生刚刚红转白的脸又转了红。 “斯江刚刚回来过了,大概有事,又出去了。” 顾阿婆从五斗橱里摸出五十块洋钿:“嗳,这个小囡跑去辣块(哪里)了?你在家她还往外跑?景生啊,你去小菜场再买点菜回来,我本来想夜里随便打发打发他们,炒个炒饭烧个鸡毛菜汤的,现在交给你接班,你想吃啥自己买。” “阿奶,我身上有钱,这个月生活费没怎么用呢。” “瞎说,那是给你在学校花的,花在我们身上怎么行,拿着拿着。” 顾阿婆甩下活计,高高兴兴坐到躺椅上开始看越剧。 景生笑了笑,拎了两只菜篮子出门,不料陈斯江同学人跑了,把脚踏车锁的钥匙也拐跑了,景生又转身上楼翻备用钥匙,刚下楼就被人扑了个满怀。 “大表哥!你怎么回来了?舅舅还说明天跟汪强爷叔的车子去接你呢。” “大表哥,你去哪里?去买菜?我陪你去!” “大表哥,你想吃什么?我有钱,我给你买。” “大表哥,我有话跟你说,很认真的话——” “陈斯南,你别烦!”景生疾步如飞。 斯南追是想追的,被一个“烦”字拖住了腿。大表哥竟然也是见色忘义之辈?有了喜欢的女生就嫌她烦了?陈斯南在这个明媚的秋日下午,第一次体会到了可怕的脆弱善感少女心。 等景生买完菜回来,斯南已经把少女心忘得一干二净,捧着一堆撕碎的废纸神秘兮兮地凑到景生跟前。 “出大事了!” 景生一边择菜一边瞟了她一眼:“你又干嘛?” “阿哥你看!我闯祸了!你帮帮忙!” 景生看了几眼,手一伸关了水龙头,接过那堆废纸仔细拼了拼,全是英文的,打字机打出来的一封信。 “你干什么了?” “其实不怪我吧,怪我爸!”斯南发愁又发慌。 —— 傍晚顾东文回来,在灶披间看到景生吃了一惊:“军训已经结束了?你怎么电话里也没说一声?你汪强爷叔还说好明天早上跟我们一道去闵行接你。” “学校里没事了,想着试试公交车路线,就回来了,”景生把蒸锅里六只公蟹摆摆好,抬头看了眼顾东文,“明天国庆,我打算去摊位帮忙。” 顾东文拿出包烟掂了掂:“香烟切伐?” 景生摇头,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侬少切切香烟。” 万春街 第159节 顾东文笑着把香烟夹在耳后:“嗐,儿子管起老子来了?” “又没叫你不抽,少抽两根,一天一包太结棍了,两三天一包差不多。” 顾东文上楼洗了脸喝了茶看好夜报,又转回灶披间,随手掰下一只大钳子,蘸了蘸姜醋:“欸,你夜里有空的话,找斯江好好谈谈。” 景生手里绑得结结实实的大闸蟹在锅沿上磕了一记。 “谈啥?”景生强作镇静地问,他眼风溜过淋浴间,落回新丢进蒸锅里的六只大闸蟹身上,伸手把它们排排整齐,排成了一朵花。 “你小嬢嬢大概要离婚。”顾东文嗤笑了一声:“早就好离了,离了才好,离了回上海来,现在什么不能做?” 景生莫名松了口气,盖上锅盖:“斯南也跟你说了?” “嗯,”顾东文咯嘣咯嘣地咬着螃蟹腿,“斯江心思重,她向来听得进你的劝,你好好跟她说,让她别受影响,该干嘛干嘛,申请表好好地弄,等出了国,一百样跟伊没关系了。反正她爸爸也没尽过什么屁责任。不出国也没关系,跟你读交大去,好好上学上班,爷娘的事让爷娘私噶解决。(爸妈的事让爸妈自己解决。)” “她出去了,人还没回来。”景生盯着灶火应了一句。 顾东文抻长脖子往外张了张:“说曹操曹操到,回来了。”他端上螃蟹和姜醋碟子就走,边走边喊:“切哈啦,切哈啦。(吃蟹啦,吃蟹啦。)” 楼上脚步声立刻纷乱起来。 景生坐在小矮凳上盯着蒸锅下的火焰,耳尖热腾腾地发烧,出了一身的汗。 斯江一看脚踏车上自己的书包不见了,轻轻拍了自己脑门一巴掌,吸了口气挺挺胸膛,向斯南借了一热水瓶的勇气,呼哧呼哧深呼吸两口。很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对了。 “阿哥辛苦,吾回来了。”斯江迈进门,招呼了一声,立刻目不斜视地蹿上了楼梯。 景生的头低了低,想若无其事地应一句,嘴巴张了张,身后已经只剩下楼梯咚咚咚的声音。他站起来朝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退回三步,揭开锅盖,螃蟹壳已经红彤彤,蒸腾的热气扑在脸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 顾东文开了两瓶啤酒一瓶黄酒。 顾阿婆自己斟了一小盅白酒,叮嘱斯南:“你不要吃醉啊,你弟弟上次唱了一个钟头的西游记,听得我和你阿娘累死了。” 斯好吮了一嘴的蟹黄,疑惑地问:“是我唱,应该我累,外婆你和阿娘累什么啊?” 顾阿婆抿了一口酒:“呵呵,你一边唱一边脱衣裳,脱一件阿娘捡一件,你脱起来容易,不知道帮你个小把戏穿衣裳有多少吃力!我们两个小脚老太婆,楼上楼下地追你,能不累吗?” “那你们不要追他好了,随便他脱!”斯南不以为然地举起一杯啤酒和顾东文碰了碰杯:“脱光了冻着了活该!最好让他光屁股在弄堂里跑一圈,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喝醉。” 斯好不敢得罪斯南,只好嘟着嘴闷头吃螃蟹。 顾阿婆哈哈笑:“好,下次就按南南说的办,随便他赤屁股被人看光了去。” 斯好不乐意了:“看的人都要长偷针眼!” 顾东文也笑了:“小胖子才不怕,他是男的,被人看只卵,他又不吃亏,哈哈哈哈。” 斯好气得嚷嚷,差点哭出来了:“亏的!亏的!我亏大了!” 顾阿婆笑骂儿子:“放你的屁!囡囡和南南都是大姑娘了,你还喝几口马尿就胡说八道!不要脸!” 斯南看着斯好没心没肺地笑哈哈。 做贼的难免心虚。听到“脱光了”、“赤屁股”“看光”这些敏感词语,斯江下意识地就瞄了瞄身旁的景生,明明已经近视三百度了,也没戴眼镜,偏偏看得清清楚楚,景生的耳朵红得发紫。 察觉到斯江的视线,景生拆螃蟹的手一停,咳嗽了两声后,举起筷子敲了敲玻璃杯:“好了好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说了。说说摊头生意,还有大嬢嬢那边怎么样?” 顾东文把剩下的半杯黄酒一口气下了肚,叹了口气:“生意还可以,就是肖为民只赤佬又进去了。” “啊?”斯江一愣:“他不是戒了吗?” “黄赌毒,要戒断很难的。”景生补了一句。 顾东文点点头:“他是春节过后出来的,我叫他还来帮忙,他死也不肯,到处找工作,三十几岁的人,初中文凭,档案里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哪里找得到单位?” 顾阿婆叹了口气:“所以人呢,真的一步也不好走错,一步错步步错,再想回头就难了。” 斯江想到父亲,真是应了外婆这话,心里难受起来,默默低下了头。 一堆螃蟹肉被夹进她碗里。 景生收回筷子问斯南:“你夜里想去外滩看灯伐?” 斯南看向斯江:“阿姐,侬去伐?” 斯江摇头:“今年不去了,年年去也没什么意思,到处人挤人。” 斯好很失望:“我还从来没去过!你们都不带我!” 斯南嘴一撇:“就你?走到外滩再走回来?你上次去大表哥学校没走几步路就喘得不行,谁回来后躲在淋浴间哭哭啼啼的?” 斯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景生拍了板:“那我们去西宫吧,也有灯看,人还不多,溜冰场重新浇过水泥,没什么坑。斯好,想学溜冰吗?” “想,阿哥侬教吾?”斯好的脸皱了起来,有过被阿哥带着跑步的惨痛经验,他实在不想被景生教。 “让斯南教你。斯南,你以前溜冰一直不太行,现在怎么样?行吗?” “我怎么不行!”斯南玻璃杯咣地落在台面上,豪气万丈地拍着胸脯道:“你去我们乌市友好路上问一问,有什么是我陈斯南不会的?告诉你大表哥,绝对没有!我可练了一整年呢,还在河上练冰刀了,这个你们肯定都不会,全家只有我会!等以后河里结了冰,我教你们溜冰刀!” “真的吗?!”斯好激动起来。 顾东文呵呵笑,伸手撸了把斯南的卷毛:“戆小宁(傻孩子),我们上海的河浜要是结了能溜冰刀的厚冰,那叫自然灾害。” —— 冰刀没指望了,四轮溜冰鞋还是可以将就玩一玩。明天就是国庆节,西宫的确比往常礼拜六礼拜天还冷清些,溜冰场反而溜得出速度。 斯好摔得龇牙咧嘴,捂着屁股喊疼,却被严要求高标准的斯南逼着继续,屡摔屡爬,屡爬屡摔。 景生溜了十几圈,见斯好终于能抓着栏杆走上七八米远了,叮嘱了斯南几句就准备出去。斯南背对着斯江朝他挤眉弄眼双手合十,被景生弹了一记,捂着额头嗷嗷叫。 斯江抱着几包零食坐在边上发呆,完全没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喂,发什么呆呢?”景生换好鞋子洗了手,坐到斯江身边。 斯江臊红了脸,支吾了两声:“没,没啥。” 景生看了她一眼:“在想你爸妈的事?” “你也知道了?”斯江一怔,想到斯南既然跟她说了,肯定也会跟大舅舅说,大舅舅肯定会告诉阿哥。 “你给他们打过电话了吗?” “嗯,给我爸打了电话。姆妈那边我没问,她没跟我说只跟斯南说了,大概不想我知道吧。”斯江声音越来越轻。 “你爸说什么了?”景生伸了伸腿:“你要不想跟我说也没关系。” 斯江摇摇头,沉默了片刻后开了口:“不是,要是不跟你说,我也没人能说。我爸——他没说什么,就承认是他犯了错,让我劝劝姆妈。” “犯错?” “他跟别的女人在一起,被我妈撞到了。”虽然艰难,斯江还是说出了口,说出口后真的轻松了一些。她看向溜冰场里的斯南,斯南大概对男女之间的事还没有具体的概念,所以说出来以后可以立刻甩在脑后,又或者斯南不怎么在意爷娘的事,离不离婚她无所谓。 斯江下午打完公用电话后其实已经在西宫的湖边坐了三个钟头,哭倒没哭,她曾经相信姆妈是为了爱情远赴边疆的,但就算事实的确如此,那份“爱情”也已经被漫长的岁月和充满荆棘磨难的生活磨砺完了。至少她看到过“爱情”的模样,并不是父母亲那样的。 她难过的是“父亲”这个角色的彻底崩裂。斯江没办法不去比较身边的男性,一直以来“父亲”位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个位置,比起舅舅们,父亲当然是远远不如他们,至少对于斯江而言是失望居多,但比起两个叔叔,父亲似乎又不算太过失职。他在她心中即便不再高大伟岸,但绝对不至于卑鄙猥琐。然而现实偏偏这么残酷。 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父亲,斯江为此感到羞耻。他解释得越多,抱怨得越多,斯江越看不起他,越看不起他,就越反省她是否继承了父亲骨子里的凉薄和自私。唐泽年对她所做的,令她觉得有压力,觉得烦恼。这点和父亲抱怨姆妈的奉献是不是如出一辙? 出于身为女性的自觉,她能想像姆妈的痛苦,又不敢想像她的心路,这会使她更加厌恶父亲,偏偏理智上,她明白父亲所抱怨的所解释的,无论她怎么看不起他,也是合理存在的。关于人性的丑陋和复杂,想得越深,斯江越痛苦。 “我——”斯江看向景生,“我不想出国了,我不能丢下姆妈,不能丢下南南和斯好。” 景生静静地看着斯江,突然莫名有点嫉妒顾西美。 “你姆妈几岁了?” “啊?”斯江一怔。 第251章 第二百五十一章 景生叹了口气:“陈斯江,你不是母鸡,你妈不是小鸡,斯南和斯好也不是小鸡,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老鹰要吃了她们。她们不需要你负责,你只要对你自己负责。你没什么不能丢下的,别丢了你自己就行,你也没丢下任何人,你妈永远是你妈,弟弟妹妹永远是你的弟弟妹妹。她们——阿奶、我爸、我,和你永远是一家门。” 这话听着依稀有些耳熟。斯江低下头不响,她这一天一夜想得太多,被景生一说不知怎么地突然就有了泪意。 “我妈失踪后,我发过誓,一天找不到我妈,我就哪里都不去什么都不干。”景生自嘲地笑了笑:“结果后来被我爸打了一顿,骂了三天,只好揣着两百块钱走去昆明搭火车了。” “我爸说,只要还活着就不能停在原地,他逼着我走,说我妈也一心要我来上海念书——”景生声音渐轻。 斯江吸了吸鼻子,她也发过誓,不再轻易掉眼泪,尤其在阿哥面前。 “嗯。我懂。” “我还问过我爸,如果是我不见了,是我没了呢,我妈和他会怎么办。”景生抬起头看向溜冰场,斯南坐在栏杆上对着斯好大呼小喝。 只顺着景生的话想到有这个可能,斯江就浑身汗毛直竖,整个人都绷紧了发冷。 “我爸说,伤心肯定一辈子也好不了,但是日子也肯定是要继续过下去的。”景生轻轻自嘲地笑了两声:“他还说,如果我妈还想要孩子,他们就去领养一个。” 景生顿了顿:“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把子宫切掉了,她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小孩。” 两人沉默了片刻,斯江说:“大舅舅大舅妈那么好,只有你一个儿子。小舅舅小舅妈也特别好,他们也只能生一个。想想真是太不公平了。” 景生想了想:“你大阿姨不是也生了三个?” 斯江苦笑道:“那就是我们三个运气不大好吧。” 景生笑了起来:“不对,是你爸你妈运气特别好。” “我爸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斯江眯起眼,叹了口气。愤怒消解了,只余下迷惘。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其实她从来没了解过。同济大学的高材生,驻扎边疆的石油英雄,对阿爷阿娘很孝顺,人人提到他都说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小时候三四年才见得到一次爸爸,在斯江眼里,他像所有的爸爸那样,会把她举起来坐到自己肩膀上,会她写毛笔字,听她描述演出内容的时候他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她是这世界上最漂亮最乖巧的女儿。 但是十几年过去后,他在电话里告诉她是他对不起妈妈,犯了不该犯的错,大人的事很复杂,几句话说不清楚,小孩子别想那么多,爸爸永远是她们的爸爸。甚至抱怨姆妈怎么把这个事情摊到了她们面前。公用电话亭里热火朝天的嘈杂声成了最好的屏障,牢牢地把斯江稳定在这边的世界里,以至于她能把话筒那边的人和事直接转换成一篇不那么精彩的小说内容。 “你知道伐?很奇怪的,人说的话,如果变成文字,就会特别奇怪,不是说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的区别,就是文字会暴露出人的本性,真的。” 斯江朝景生解释:“就我爸电话里说的那些话,听着好像都蛮有道理的,变成文字后就特别没劲,心虚、外强中干、慌张、死要面子、似是而非,一点都藏不住,奇怪吧?我本来想了蛮多话要质问他的——” “没意思。”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三个字,相视一笑后都转过头继续看斯南“教导”(虐待)斯好。 “舅舅也知道了吗?” “嗯。” “他说什么?” 万春街 第160节 “他说老早好离婚了,离了婚你妈好回上海来,一家人团聚。” 斯江叹了口气:“我妈肯定不会离婚的。” 景生看了看斯江,“嗯”了一声。 “我妈最看重单位、职称、户口这些东西,她一直不大看得起大姨娘和舅舅卖服装。”斯江斟酌了一下:“她最要面子了。” 景生又嗯了一声。 “所以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今晚上赶紧把申请信重新打一遍,还记得吗?” “记得。” “别动不动就想放弃,好像去不去美国你能说了算似的,现在不都说签证很难签?你奖学金申请到了?” 斯江转过脸看景生:“???” 景生只当没看见,两条长腿用力蹬了蹬水泥地:“那你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你不打算去美国了。美国几个大学请你去了?嘁。” “阿哥,侬上了大学还是格能戳气!(你上了大学还是这么讨厌。)”斯江抬腿踹了景生一脚。 景生弯腰掸了掸裤脚管:“因为某某宁上高三了还是噶戆呵呵。(因为某人上高三了还是这么傻乎乎。)”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袋悠哉悠哉地去解救小胖子。 斯江收拾好油纸包,看见弟弟隔着栏杆抱住了景生的大腿不放,不由得笑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不该想的画面,斯江赶紧闭上眼甩了甩脑袋,把自己从女流氓的不归路上硬生生挽救了回来。 这天夜里,阁楼上打字机的哒哒哒哒声响个不停。 亭子间里太过闷热,顾东文冲好澡,把两张席子铺到客堂间地板上,侧耳听了听,里间陈斯好已经打起了呼噜。 电视机里在重播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中国队狂胜菲律宾的那场比赛。景生坐在躺椅上,脚指甲剪了一半,看得目不转睛。 “西瓜切伐?(西瓜吃吗?)”顾东文拉过一张靠背椅,伸腿把景生搁脚的小矮凳勾了过来。 景生的腿一空,又缩回了躺椅上,直接手一伸,接过一片西瓜咬了一口。 “喂,奥运预选赛打日本哪一天来着?”顾东文踢了景生一脚。 “下个月26号,我们客场。” “贾秀全他们这次可以的,这场踢了个九比零,我记得老贾搞帽子戏法了吧?冲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冲出亚洲了。” “明年奥运会在汉城举办。”景生低头把瓜籽吐在左手上,凉凉地回了一句。 “册那,格么侬去踢(那你去踢)。踢进世界杯去?”顾东文白了他一眼。 “我勿来讪(我不行),水平推板多了,青年队可以试试。哦,我参加校足球队了。”景生换了个姿势,才发现自己腿麻了,握着一把瓜籽拿手背推了推:“下趟你带斯江他们来学校看我们比赛,不要门票。” “老子没空,忙死了。” “你不是请了个小工?”景生扭过头上下打量了顾东文两眼。 “做撒?看撒看?”顾东文乐了:“是不是发现你已经老了,你老子还很年轻?” 这下轮到景生翻了个白眼:“呵呵,阿奶说你请了个女的?” “嗯。人蛮登样的,还能做做模特。小秦和你大嬢嬢以前是一个厂里的同事,得罪了领导,办了停薪留职出来赚钞票,也不容易。” “小琴?”景生划过一个揶揄的眼神。 “秦始皇的秦。人家姓秦。”顾东文笑着又踹了景生一脚:“你上了大学脑子里瞎七搭八点啥么子?跟只小狼狗似的。” “保持好距离,顾老板。”景生探身把手里的瓜皮瓜子都转移到爷老头子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覅让卢护士有想法。” 顾东文啼笑皆非,刚要训他两句,阁楼楼梯口传来动静。 斯南赤脚溜了下来,打了两个哈欠,盘腿往景生脚边一坐:“累死了,就是睡不着。” “几天不打架骨头轻了?” 斯南头往景生膝盖上靠了靠,被景生顶开来又毫不气馁地黏糊了上去。 “大表哥——” “嗯?” 景生懒得理她,继续专心看球赛。 “唉。” 斯南偷偷瞟一眼景生,又叹了口气:“唉。” 顾东文丢了瓜皮洗好手回来,笑着摸摸斯南的卷毛:“哟,我们陈帮主叹气了?出什么大事了?要不要我这个长老帮你搞定?” 斯南嘟起嘴:“舅舅,你和阿姐都不帮我看着大表哥的,他有喜欢的女生了,肯定不愿意跟我结婚了。嘤嘤嘤。” 顾东文笑得见眉不见眼:“咦,顾景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关掉电视机,阿拉好好谈谈心,港一港侬欢喜撒宁,(说一说你喜欢谁。)” “欢喜侬!”景生没好气地站了起来,熟练地把斯南从自己腿上撕了下去:“欢喜侬一家门!” 斯南手撑在地板上,幽怨地看着景生大步流星走到餐桌边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开了门下楼去了。 顾东文看着趴在躺椅上可怜兮兮的斯南,差点笑得肚子疼:“南南,你真的喜欢顾景生?不是阿哥阿妹那种喜欢?” “当然也是阿哥阿妹那种啦,但结婚也是要结婚的。”斯南警惕起来:“舅舅,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媳妇?” 顾东文一拍大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我不喜欢你了!”斯南冷哼了一声:“那我和大表哥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罗密欧和朱丽叶!” “左右都是死?不值得吧。”顾东文叹了口气。 “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理直气壮地宣布:“反正大表哥是我的。” 景生提着热水瓶上来,眉头紧皱,看了斯南一眼,斯南抬了抬下巴:“大表哥,你给我个痛快吧,等你大学毕业跟不跟我结婚?” “我大学毕业,你才高中毕业。” “那等我大学毕业,你跟我结婚伐?” “不跟。” “为啥?” “你不是知道的?” “你真的喜欢别人啦?”斯南抱住躺椅的扶手不放,难过是真的很难过,伤心也是真的很伤心:“明明我跟你最好了。” “你是阿妹,”景生坐回躺椅上,弹了弹斯南的额头:“哪有哥哥和妹妹结婚的?侬戆伐?宛平南路去伐?转过去好好看足球,你在乌鲁木齐踢足球吗?” “我们学校没有足球场,只有篮球场,我会打篮球。”斯南跟着顾东文看了一个月的足球,已经很像一个球迷了:“哎哎哎哎哎,传啊传啊,传中!别盘!黏什么!唉——” “那你比你姐强。” “阿哥!侬又勒港吾坏闲话(你又在说我坏话。)”斯江从阁楼上头探出头来,把景生抓了个正着。 斯南高兴起来:“阿姐,我打球本来就比你厉害!我跳高也厉害跳远也厉害扔铅球也厉害什么都厉害。我连舅舅那个戳手指头都白相得老巨得勿得了。(都玩得厉害得不行)” “扔铅球你也厉害?”斯江有点怀疑。 “当然,下次我扔给你看。” 顾东文看着又乐呵起来的斯南,突然觉得迭格小宁其实像只铅球。 第252章 这天夜里,斯江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混乱又复杂。 她突然变成了姆妈,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似乎不是姆妈,她从万春街里走出去,乘上23路公交车,往一个莫名的地方去,车上都是人,每个人面目都很模糊,有什么在催促她,她预知到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会看见什么,紧张到无法呼吸喘不上气。 她被人群挟裹着下了车,举目四望,苍凉的沙漠一望无际,又有高大的油井设施,她往前走,走了两步就进了一栋楼,楼里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玻璃上反光出无边的棉花田。 一道向上的楼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她脚下,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那样充满了未知,前方是幽暗的。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看起来并不陌生。她想逃走,却身不由己地推开了门。 门里的床上交织着两个躯体,男人和女人,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但她却是以妻子的身份愤怒着,愤怒到了极致,太阳穴突突地在跳,胸腔澎湃着一股血,烦闷欲死,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她的影子投在他们的身上。她似乎只是一缕意识,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们继续沉迷在对方身上毫不理会她,表情扭曲得甚至近乎狰狞,她闻得到气味,感受得到温度,却触摸不到他们也发不出声音,无论她怎么撕打怎么吼叫也没有用,她在他们身旁飘来飘去,无可避免地看到一切细节,恶心、愤懑、委屈、无助、恐惧到了极点。 空间里终于出现一条了路,她转过身拼命往前逃,身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影像,但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必须逃。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速度,然而追她的那个东西还是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跳出了喉咙,前方就是悬崖,她奋力前扑,扑向一片虚空。 心提到了嗓子口再重重下坠,有强烈的失重感。 有人在喊她:“陈斯江!斯江!” 她被人接住,踏上了实地,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是路还在脚下,依然有一道楼梯在不远处,上方还是那么幽暗。 她继续身不由己地上了楼,又推开一扇门。 门里也有一张床,没有窗户,逼仄的空间里堆满了服装,是家里的亭子间。她放下了心,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又有点透不过气来,那种委屈和愤懑还残留在她脑海里。 门开了,一道光打在进来的人身上。他面容模糊,什么也没有穿,肢体修长,肌肉有力,被太阳晒黑的手臂和脖子以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你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抱住她,轻轻地吻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什么也没有穿,而他的手臂太有力,她完全挣脱不开,张开口想说话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被他揉来搓去,压倒在小床上。行军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场景突然又变成了高一军训时的教室,许多人在行军床边上走来走去,却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些人都是她极熟悉的人,唐泽年、李南、曾昕、张乐怡、方树人、何宏伟,老师们手里还拿着考卷,人来人往,像一出荒诞的默剧。突然曾昕坐到了床沿低头开始系鞋带。 她的意识和身体逐渐统一,极力睁大眼后,身上那个人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是她极熟悉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斯江吓得尖叫起来。她这次真的醒了。 睡在地板上的斯南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四仰八叉地躺着,枕头被她踢到了斯江的拖鞋边上。 老虎窗外有微光透入,天蒙蒙亮了。 斯江一身大汗,七上八下乱跳的心慢慢消停下来。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无限接近亲身经历。她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姆妈是不是经历了她梦见的一切,她会是怎样的的心情,斯江不得而知,但她只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就已经满心悲怆了。对于这个明显分成上下两集的梦,斯江认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翻出一件睡裙,她悄悄下了阁楼。 客堂间的地板上,顾东文的睡相十分斯文,双手交错叠在小腹上,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来的小说。景生的席子却已经卷了起来立在墙角,毛巾被和枕头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斯江弯腰把小说拿了起来,依稀看出是《神雕侠侣》。她没看过,在杂志上看过电视剧的剧照,听同学们热议过。杨过和小龙女师徒恋,不被世人所容,最后当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大门敞开着,斯江轻手轻脚下楼梯,经过亭子间的时候脚下不由得停了停,十分难为情,十分惭愧。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下面透出一线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斯江想到自己的梦,赶紧挪开视线慌里慌张地逃下楼,差点崴了脚。 “撒宁?(谁)” 景生把装货的两只蛇皮袋拉上拉链,抬头问了一声,外头没人应,他打开门,看见楼下灶披间的灯亮了。 斯江在淋浴间正在和插销做斗争,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插销,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呢。 “侬要打浴?”景生趿着拖鞋进了门。 斯江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啊?阿、阿哥!迭格插销哪、哪能回事体呀。(这个插销怎么回事啊。)” 景生走进淋浴间。斯江赶紧往后让,后背贴在墙壁上,瓷砖凉丝丝的。她集中精神盯着插销看,但是插销上修长的手指让她心惊肉跳,直接联想到那个荒唐的梦,她又赶紧垂下眼,入眼的是自己的脚趾头,也不行,看哪里都不合适,眼睛简直没处放。 万春街 第161节 “坏忒了,”景生眉头皱了皱:“昨天我插的时候好像就不灵了,明明插上去的——” 两人都有点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斯江平移出去,拿起睡裙:“算了,我不洗了。” 景生扭头看了看她半湿的鬓发和地上的两个热水瓶,替她把门反手关上:“你洗,我在外头帮你看门,正好烧早饭,等下送牛奶的人也要来了。” 斯江坐在小矮凳上,听到外面镬子铲子勺子响,才轻轻拧开水龙头往澡盆里放水,水溅在塑料盆底上,氲湿了她的细格子睡裤。 洗,还是不洗,是一个问题。不好意思洗,更不好意思不洗。斯江把毛巾丢进澡盆里,叹了口气。很好,现在她真的彻底理解了“尴尬”这个词语的意思了。 怪谁?当然只能怪她自己。 在万春街长大的少年,对人类的肉体并不陌生,甚至是麻木的。一到夏天,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男人们打着赤膊,肉山肉海,老太太们穿着无袖的汗褂子,手臂上的肉荡来荡去。两三岁的赤屁股男小伟在弄堂里跑来跑去。抱着婴儿的妇女坐在门洞前吹穿堂风,随时就撩起衬衫来喂奶。到了夜里八九点钟,水龙头外的男人们穿着短裤开始洗澡。但这些随处可见的器官和躯体,在斯江的眼里和弄堂里的晾衣杆、花盆、矮凳并没什么区别,渐渐脱离了他们本身的含义,成为了一个个抽象的符号。类似的还有冬天浴室里的一具具肉体,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斯江被震撼到了,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她已经熟视无睹,甚至把自己的身体也变作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和性别毫无关系,和“性”更加毫无关系。 只有在学校,男生和女生才代表了两个性别。球场和跑道上流着汗的身体,无论男女,都是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但这个从来不包括景生,也不包括斯江自己。 斯江努力说服自己要把一切当成什么也发生,乐观地开始设想:幸好是她看到了,要是别的女生看到了坚持要负责怎么办,景生只能宣布看了也白看?又幸好是她看到了景生,不是景生看到了她。啊呀呀,不能再想了,没发生,没发生,就是什么都没发生。但是脑子不听话,径直开始自我安慰:反正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关系呢,在修好淋浴间之前,景生和舅舅们从四月到十一月底都是站在水泥台前冲澡的。不只是她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这个安慰有点用场,斯江点点头表示认可。然而脑子里又自动浮现出了不该浮现的内容。她哀呼一声,把湿透的毛巾直接拍在脸上。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牛奶来了——” 送奶工人的黄鱼车从弹格路上一路抖进来。景生把六瓶牛奶拎进灶披间,听不到淋浴间里有水声,疑惑了片刻,敲了敲门。 “啊——有人有人有人!”斯江在里头大叫起来:“别进来,你别进来!” 景生的手指停在门上,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热水够伐?我又烧了两热水瓶。” “够够够,我已经洗好了。” 斯江忙不迭地先套上睡裙,万一有啥,啥也不会被看到,安全第一。 景生正在剥蛋壳,听到淋浴间门响,就见斯江人一出来又转身跑了回去,跟着哗啦啦一阵水响。 他走过去一看,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侧过身把门半掩了起来:“洗澡水你倒掉干什么?不留着拖地?” 斯江放下澡盆,见景生挡住了门,立刻紧张起来,尴尬地笑了笑:“今朝勿大便当。(今天不怎么方便)”谎话一出口,想到自己生理期是什么时候景生一清二楚,就更尴尬了。 “呵呵,啊,对了,我刚刚听到牛奶送来了?”斯江弯腰端起放脏衣服的洗衣盆,佯装无事。 “嗯,那我帮你把牛奶热一下,再打两个蛋进去。”景生的手却还抓着门不放,别过脸低声说:“裙子,你裙子拉拉好。” 斯江低头一看,红着脸把睡裙的领口压压平,从上往下看的话应该看不到什么吧。她用力挤开景生:“我去洗衣服。” “斯江——”景生喊了一嗓子。 “欸?”斯江一紧张,面盆撞在转弯角上,撞得自己肚子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后一凉。 景生把斯江的睡裙一角从内裤里拉了出来:“好了。” 斯江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当场哭出来,面盆咣啷掉在了地上。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当场去世,立刻,马上。 第253章 顾家的早饭刚摆上桌,汪强就拎着一袋子水产上了门。 顾东文颇为意外:“我昨天夜里打的电话,你儿子没跟你说?景生昨天就自己回来了,用不着麻烦你特为跑一趟闵行。” 汪强气得一拍大腿:“嗐,这小赤佬,就晓得白相啥魂斗罗,魂都斗没了!回去好好给他吃一顿竹笋拷肉!” “不要打不要打。”顾阿婆招呼他:“饭总归要吃的,来,一道吃早饭,你大清老早的来,辛苦得来。” 景生加了一副碗筷,斯江加了一张椅子。大家挤了挤,汪强坦然落座,乐呵呵地说:“也好,难得我也放上一天假,钞票嘛,赚不光的,要么夜里我送景生去闵行好了。明朝学校还要上课伐?” “上课的,不用麻烦爷叔。”景生笑着给汪强盛了一碗咸豆浆:“我可以乘校车,我们徐汇校区天天都有车子去闵行校区。” 斯南眼睛一亮:“那我们也可以去坐吗?” “要凭学生证。”景生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想法:“别老想着不花钱坐车,公交车校车和火车可不一样,你这是被你干爹干姐姐们养刁了。” 斯南眼珠子一转,为自己辩解起来:“我也没有不花钱坐火车啊。” 顾东文和斯江斯好景生异口同声:“呵呵”。 斯南脸一热:“我本来就想好今天要去买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的,买好了就去火车站送给我过房爷和过房阿姐阿哥们。哼。你们这呵呵呵的什么意思?” 顾阿婆给斯南夹了一个生煎馒头,又给汪强夹了一个:“南南这样就对了。你干爹干姐们待你好,是要知道回报,不能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上帝都看着呢,你贪的便宜,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知道吗?” 斯南用力点头:“我最有良心了。” 一桌人连汪强都同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斯南偷偷叹了口气,看来今天免费的差头是蹭不着了。 吃好早饭,汪强坚持要送顾东文和景生去华亭路,正好顺便把斯南捎去西区老大房排队买月饼。斯南乐得差点蹦起来,赶紧去书包里摸出一把帮会费。斯江不放心,坚持要和斯南同去。斯好便也吵着也要去。 最后车子上照旧挤得满当当,不过景生和斯江却各靠一边门坐着,一路无话。斯南眉开眼笑地贴着景生坐,斯好也终于坐满了一整个屁股的位置,一路上就只听见斯南斯好两个人叽叽喳喳个没完。 到了静安寺,斯江带着斯南斯好下了车,目送差头屁股远去。斯好摸摸自己的大头:“真奇怪。” 斯南问:“奇怪啥?” “大姐姐今天都没跟阿哥说话,一句话都没说。”斯好小心翼翼地观察斯江:“你们又吵架了?阿哥看了你好几趟,你看都没看阿哥一眼。” 斯江脸腾地发热,不自在地走快了两步:“没,别瞎说。” 斯南扯住斯江的胳膊:“阿姐!” “做撒?”斯江无奈地又放慢了步子。 “你不许欺负大表哥。”斯南一脸认真:“大表哥是我的人,你欺负他就是欺负我。” 斯江气笑了:“什么跟什么啊,谁能一天到晚跟人说个不停啊?除了你。我们没说话怎么就是吵架了?就算是吵架了怎么又一定是我欺负他了?再说我和阿哥,谁跟你更亲啊陈斯南?你真是!” “还有你,陈斯好,你怎么一天到晚见风就是雨?学习怎么没看见你这么用心?”斯江蹲下身捏住陈斯好的胳膊晃了晃:“不许挑拨是非,懂吗?” 陈斯好委屈巴巴地看着阿姐,他只是说了几句事实而已,实事求是也错了吗?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斯江站起来,横了斯南一眼:“还有你也是。还不快去排队?” 三姐弟各怀心思排在了队伍的尾巴。 斯江摸了摸脸,心别别跳,下意识地把衬衫后摆往下拽了拽。斯南烦躁不安地数着前面还有多少人。斯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手里的鲜肉月饼糖炒栗子流口水。 —— 景生个把月没进华亭路,摆好模特才发现不对头,隔壁几个摊头的爷叔阿姨群情激愤地凑在一起骂山门,生意也没人管。不断有人上门招呼顾东文:“老顾,一道去伐?弄色格帮赤佬去。(弄死这帮狗东西去)”短短半个钟头,景生就被迫听了沪骂大全三百句。 经不住景生追问,顾东文把原委说了。华亭路服装市场开了三年,生意一年好过一年,摊位也从七十多个变成了一百多个,延庆路到长乐路这段开发出来后,原来的南段生意反而不如北段,因此老摊主们意见蛮大,也闹过几次要求调位置,但是能进驻北段的摊贩,多多少少都有点后门,闹腾也没用。慢慢形成了两派,互相竞争起来。 服装批发是小生意,原来大家还算是友好竞争,就算个别摊贩抄一抄顾家南红时装卖得最好的款式,也都是卖个季节的尾巴,影响不大。有了怨气后就大不一样,毕竟服装批发的源头就那么几个,大家吃相未免就难看起来。 北段有几家生意最好的,一家专做假李维斯牛仔裤,一条翻边红标卖到两百块照样卖断货,顾东文隔壁卖苹果牛仔裤的跑量跑死了也追不上人家一个零头,心一横,也进了一批假李维斯,卖一百块一条,没想到买的人想法邪气(极其)怪,两百块的李维斯,还价还不下来,他们觉得是真货,咬咬牙买了,这边一模一样的牛仔裤,还价还到八十,反而觉得肯定是假货,还好价也不买。最后两个礼拜只卖出去七八条。事情还没完,北段的小老板知道了后,隔着一条延庆路举着喇叭骂,骂完了回家再跟自家姐夫告了一状。九月中,卖苹果牛仔裤的老板接到通知,摊位调整,年底要终止他的租赁合同。 这下南段摊位老板们不干了。苹果牛仔裤老板是不地道,吃相难看了点,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要留点面子。本来市场上就有南北段之争,北段的人这么明晃晃走后门靠关系赶人,今天赶走一个,明天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想当初市场刚开的时候,特意请他们来聚拢人气,现在人气有了,税收多了,生意火了,就想过河拆桥,让他们的关系户来赚钱,断人财路,吃相更难看。于是新仇旧恨,被这个导火索一燃,闹大了。南段的五十几家摊贩老板跑去工商局,要求给个说法。一时间谣言纷纷,人心不定,又有传明年南段市场大换血,会全部变成关系户。 顾东文先前就没掺和地段之争,有权就会有人以权牟利,哪里都一样,他看得穿,南红时装做的是熟客生意,受的影响有限。大换血的谣言他是不信的,这几年虽然走后门的风气日渐盛行,贪官污吏的事层出不穷,但是一码归一码,南红时装没怎么被刁难过,片管员们都是熟人,大家见面客客气气的,香烟白酒水果点心他逢年过节也送,钞票他是坚决不送的,那叫贿赂。顾东文心里有数,一朝天子一朝臣,拔出萝卜带出泥,去年市委办公厅副主任余某受贿三万块的案子,是在静安体育馆宣判的,三万块不多,直接判了无期。华亭路市场不只是徐汇的事,也是市里的事,谁敢一手遮天?除非嫌自己的官位没人盯着。 所以虽然大家喊着要抱团对抗贪官,顾东文一直没松口,也因此被南段的小老板们私下议论为“没义气、不上路”,没过几天把他也划到了有后门的这一块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什么老顾的兄弟是北京的高官,老顾的女朋友是医疗系统干部子弟。但是背后传归传,当面更加客气,更加积极邀请他参与大家的“正义之战”,指望靠顾东文以官压官。 景生听了几句,就觉出了微妙之处,他站在模特旁边观察市场里的动向,不少时髦小姑娘上来搭讪,看他不假辞色,就故意七挑八拣讨价还价,最后要面子的不免出点血,出了钞票就觉得自己是“上帝”,色胆也壮了,借口逛得吃力,问景生讨要摊位里的小矮凳歇上一歇。很快,摊位前就围了一堆小姑娘阿姨妈妈们。又有一位阿姐热情地塞给景生名片,说自己是电影厂的,劝他跟自己去试试镜头。 顾东文抽好烟转了一圈回来,看摊头前乌泱泱的人头,叹了口气,自古美人多是非,不分男女。他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催景生去老大房找斯江她们,免得妨碍他做生意。 景生沿着华亭路往长乐路方向走,进了北段,有摊贩老板认得他的,笑嘻嘻地招呼两声,也有人一见他就跟乌眼鸡似的横眉立目。他一路看过去,却发现南段现在没人卖李维斯牛仔裤了,北段却多出三家都在卖同样的货,价钱不一,家家都宣称自己才是最正宗的真货。 —— “大表哥!大表哥来了!”斯南远远地就看见了景生。 斯江从英文小说里抬起头,今天她戴了眼镜,看得格外清晰,马路对面等红灯的一群人里,一眼就看见了景生,也只看得见他。 景生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斯江突然想起那个年三十的雪夜里,他站在路灯下喊她的情景,她的心猛然被什么撞了一下,血液都冲进了脑海里,只听得见心跳“噗通噗通噗通”,一声响过一声,一声快过一声。她赶紧低下头盯着手上的小说看,英文字却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进去。 “还没排到?”景生往前方看了看:“你们去旁边歇一歇,我来排。” “我不累,我要跟你一起排队。”斯南笑弯了眼。 斯好如蒙大赦:“阿哥侬最好了!”他立刻撒开短腿,冲到边上栏杆处,艰难地把屁股挪上了下面的栏杆,两手扒住上面的栏杆,跟只胖猴子似的悬空着叹了口长气。唉,他真不该又哭着喊着要一起出来,在家看电视吃零食不好吗?谁想得到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竟然费了这么大力气还吃不上! “斯江?你也去边上看书吧,太阳底下伤眼睛。”景生眼睛看着队伍的最前面,佯作随意地说了一句。 “哦。”斯江头也不抬地出了队伍,靠到斯好边上继续盯着书上模糊一片的英文字,企图平息群鹿乱撞的心跳。 斯好仰起头,一鼻子的汗晶莹发亮:“大姐姐?” “嗯?”斯江回过神来。。 “你还说你没跟阿哥吵架?” “没。” “那你看一眼阿哥跟他笑一个试试。” “十三点。” “呵呵。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不告诉你。” “???”斯江放下小说,捏了斯好的腮帮子一下,斯好嗷嗷鬼叫。 斯江看向队伍中,景生的视线正好扫了过来,两人隔着马路牙子上穿梭的人群对视了一眼,各自别开脸,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第254章 买好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陈斯好直喊饿死了。景生看看差不多快十一点,就建议去静安寺吃碗罗汉素面。 斯南向来只管斯好的腿不管他的嘴,有的吃就给他吃,斯江和景生心里存着事,也没在意,倒便宜了陈斯好,他一碗素面风卷残云唏哩呼噜地下了肚,面汤都喝了个精光,又干掉三个月饼才不情不愿地说有点饱了,临了也没忘掏上一大把糖炒栗子塞在自己袋袋里。 一碗面吃完,斯南也发现不对劲了,戳戳景生捅捅斯江:“你们真的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齐声否认,两人视线一触即分,落在斯南眼里,正是闹别扭的证据。 万春街 第162节 斯南咬一口包含汤汁的香菇,晃着脑袋下了结论:“肯定是阿姐侬欺负阿哥了。” 斯江不理她。 景生也一口否认:“没有的事,覅瞎七搭八。你们那个英文老师还嘲笑你吗?” “嗯,随便伊。”斯南笑嘻嘻地炫耀:“上个礼拜英文测验,我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三。他那张夜壶面孔哦,哈哈哈哈。唐欢考了全班第二年级第四。笑死人了,他天天看不起我们两个笑话我们乡下口音,看不起又怎么样?气死这个活王八。” 有了这个话题,斯江自在了不少:“南南你真棒,用实力说话,让他没话可说。加油,明年你肯定能考上我们学校。” 斯南筷子停了停:“我其实想考宁宁哥哥那个学校——” 景生和斯江:“嗯???” 斯南眉眼弯弯一嘴的素油:“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反正我不是宁宁哥哥那种神童,就上你们学校算了。就是我考进去你们两个都毕业了,挺没劲的。” “什么叫就上我们学校算了,我们学校还委屈你了?”景生筷子在斯南头上敲了敲才搁下。 “阿哥,你筷子上的油都弄在南南头发上了!”斯江瞪了景生一眼,掏出手帕给斯南擦头。 斯南不以为然地双手随便拢了拢:“没事没事,吃好面还偷了点油走,我赚了。” 景生几个忍俊不禁。 四个人吃好素面,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到北京西路坐公交车。国庆节公交车上也是人山人海,景生提着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抓住高处的把手,把斯江斯南两个护在座位边上站稳,斯好的面孔直接贴在了景生的大腿上,两只手揪着斯江的胳膊不放。 “我想先回去了。”斯好弱弱地申请下一站下车:“我能自己走回去。”申请被无情地驳回,他生无可恋地在若干大腿之间苟延残喘,大头不时被其他乘客的包包、马甲袋、水果网袋撞来撞去。 “记笔记?”斯南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记笔记?” 斯江更惊讶:“你上课不记笔记的?老师说的内容你都记得?” “书上不都有吗?我干嘛抄书?” “你们老师不讲课外的内容?” “不讲啊,干嘛要讲课外的内容?考试又不考的。” 斯江对斯南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觉得有点玄乎,下意识地侧过身想问问景生怎么说。 “当心——拉好拉好——!”售票员尖厉的声音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公交车猛地一个紧急刹车,满车都是尖叫声。陈斯好站不稳哇啦哇啦叫:“阿哥救命啊救命啊。” 斯江的鼻子直接撞在了景生的锁骨上,软碰硬,疼得她眼泪水直冒,幸好人被景生的胳膊牢牢地搂住,没被惯性甩出去。第二波剧痛传来,斯江才反应过来,自己搂住的“救命稻草”是景生的胳膊,这条硬邦邦的胳膊勒住的是她最怕疼的地方,一只手还盖在了她自己洗澡都不敢怎么碰的位置。 景生一手抱住斯江,一手揪住陈斯好的领子,全靠大腿顶住把杆稳住了三个人,但手里的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顾不上了,砸到斯南的头顶后滑进她怀里。斯南本能地一手抱住两个袋子,一手紧抓扶手,整个人仍然朝车头方向冲了出去,大半个身子压在了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好在打瞌睡的乘客一头撞在前座的靠背上还没回过神。 车厢里乱套了。 景生立刻缩回手,扶了一把斯江的胳膊:“拉好扶手。” 斯江脑子里被龙卷风刮得狼藉一片寸草不生,稀里糊涂地转回身拉住把手,脑子是木的,人是麻的,疼还是疼的,但背上像刺猬似的,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自动测算着和身后景生的细微距离,哪怕靠近一毫米温度都似乎有差异。 “有人流血了!”前排传来呼喊声:“老太太撞破头流血了,师傅,快点靠边,送老太太去医院。” 公交车司机停下对突然撞上来的摩托车司机的破口大骂,从车窗外收回半个身子,悻悻然地把汽车靠了边。 满满一车人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下一班公交车接人。下一班公交车很快来了,在售票员的红旗子指挥下靠了边,但也是人挤人,两个售票员好不容易顶上去三四个人,在一片骂山门中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太阳火辣辣地晒,陈斯好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要哭不哭地喊疼:“我腰扭到了,痛死了。阿哥,大姐姐,我想回去。” 斯南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你哪里有腰了?” 斯好捏了捏自己的救生圈:“看到没?这就是腰腰腰!” “你每次都这样,哭着喊着要出来,再哭着喊着要回去,烦死了,以后再也不带你了啊。” 斯好吸了吸鼻子,扭了扭自己的小腰:“要么你再给我吃个月饼?”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已经是只小肥猪了,还想变成大肥猪是不是?”斯南月饼袋子敲在斯好头上,咚咚咚好几下:“我看你像个月饼!鲜肉的!” 斯好委屈,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大姐。 斯江认真地眺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面上平静如水,心里翻江倒海,不过想的不是什么绮思,而是在不停地默念: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发生了也真的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我看到了不该看的,现在全还回去了。外婆说得对,占的便宜都要还的,就算不是我想占的便宜,既然占了还是要还。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 于是她很自然地用力朝公交车挥起了手:“靠边!靠边!靠边!”又很“自然”地转过身对景生说:“阿哥,侬推阿弟,我推南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挤上去!” 斯南和斯好疑惑地面面相觑,刚刚又发生了什么?阿姐变得好奇怪。 —— 新客站年底就要正式启用,老北站仍旧旅客如织。斯南的干爹干姐姐们收到礼物,开心得很,又塞回给斯南一堆大包小包。铁路系统的好处是资源共享,回到万春街,斯南一清点,乐得不行,除了新疆的大枣和馕,什么德州的扒鸡,哈尔滨的大红肠,四川的泡菜,广州酒家的月饼,北京稻香村的点心盒,兰州的黄花菜,南京的板鸭,大多数是她们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比南北货商店还要齐全。 斯南心里得意,面上强压着不显,对着顾阿婆叹了口气:“你看,这便宜又占了大吧,怎么办你呢?我干爹干姐姐他们怎么就这么喜欢我呢?” 顾阿婆把板鸭交给景生:“这都是上帝的眷顾,南南,你礼拜天一定要跟我去教堂。” 斯南傻眼了。斯好哈哈哈笑得幸灾乐祸。 “放下!大红肠是我的!扒鸡也是我的!”斯南睥睨着小胖子,冷冷地绝了他的念想。 斯好咬住大拇指控诉:“你也太无情了!” “现在知道还不吃,呵呵。”斯南拆开稻香村的点心盒子,随手拿起一个一啃,停了三秒后递给斯好:“算了,看你可怜,吃伐?” “吃吃吃。” 又过了三秒,斯好爬上桌拿起水果刀把自己啃过的缺口切了下来,把剩下的大半个点心放回了盒子里,和斯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阿娘应该喜欢吃这个,我省给阿娘吃。”斯好弱弱地画蛇添足。 “那你现在就送过去吧。”斯南把表孝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转身对斯江感叹:“小舅舅和小舅妈还有宁宁哥哥太可怜了。” 斯江从斯南的卷子里抬起头,疑惑不解:“为撒?” 看着斯好屁颠屁颠捧着点心盒子出了门,斯南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北京不行,东西太难吃了,他们最好吃的点心都那么难吃,连斯好都吃不下去,啧啧啧,我死也不考北京的大学。” “不会吧,小舅妈信里说过稻香村的点心很好吃的,有一年还给我们带过两盒——”斯江陷入了沉思。 景生把手里切好的板鸭放到餐桌上,淡淡地说:“你就吃了两口,后来也全部送给了你阿娘。” —— 六点钟不到,顾东文却和汪强一起回转了万春街。华亭路事体闹大了,国庆节下午顾客最多的时候,南段五十几个摊位突然都收了货,挂上横幅和大字报,小喇叭一遍遍声讨无良官僚。很快记者就拍照采访,电视台也去了。因为放假,工商税务街道居委都没人,就这么闹了两个钟头后,市委办公室来了一位秘书,和颜悦色地和大家对话,邀请小老板们下个礼拜到市委办公室谈话。个体户们激动极了,生意也没人做了,早早收了摊。汪强做了几档生意正好去找顾东文吃香烟,轧了个闹忙,开心得很,回忆起当年为了返城从昆明闹到首都的种种热血青春,一定要送顾东文回万春街。 刚刚坐定,汪强一拍脑袋:“嗐,早浪厢(早上)送了一袋毛蚶来,戆忒了,竟然忘记忒了。” 顾阿婆笑了:“放心,我老早拿出来,养在水里了。等些叫景生用葱姜蒜加点辣椒炒一炒,给你们下酒。” 汪强赶紧站起来:“不要炒,炒了勿灵光,我来教你们一个新鲜吃法,开水里一汆,拌好调料就可以吃,绝对鲜得眉毛都落下来。” 第255章 这天夜里,顾家吃饭台子上琳琅满目,汪强收拾的毛蚶的确鲜美无比,人人都尝了鲜。平时家里做炝虾,因为是生的,顾阿婆都拘着不给陈斯好吃,见毛蚶在开水里焯过的,架不住他死缠烂打,便由着他吃了几口。 吃好饭,景生收拾好碗筷锅台,到亭子间里整理行李。从昨天下午回,到今天晚上走,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个钟头,说没事呢,大事小事一桩接着一桩,桩桩都让他心神不宁,说有事呢,却又平静无波,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今天一天下来,他看得出斯江的尴尬紧张和回避。加上公交车上的意外,无疑让她更加尴尬。他倒是想道个歉,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这么左思右忖着,斯江来敲了门。 “阿哥?” 景生抬起头,两人在这小小亭子间里静静看着对方。 斯江一刹那就把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半晌后蹦出了一句话:“我,我来送你去学校。” “好。”景生低头拉上拉链:“这个礼拜天我就不回来了。” “哦。”斯江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转身走到楼梯口等景生,转角处的灯泡闪了闪,灭了。 “当心,你别动。灯泡坏了,我去换个新的。”景生返身进了亭子间,开了灯。 一片橘黄色的暖光落在斯江脚下,斯江靠在楼梯栏杆上看了看头顶发黑的灯泡。 “马上好。”景生转头看了斯江一眼。 “没关系。不急。”斯江索性坐在了楼梯上等他。 屋里传来斯南和斯好的争吵声,电视机的音量被拧响了。 “toshiba 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欢快的女声在唱。 “听见没,明明是多吸吧多吸吧。”斯好声嘶力竭地喊。 “放屁,是拖洗吧拖洗吧。让你洗拖把呢。” “东芝没有拖把!” “那东芝让你吸啥?” 顾阿婆笑骂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斯江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不管爷娘在新疆闹成什么样,离婚不离婚,万春街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景生拎着方凳出来,塞给斯江一个手电筒:“帮我照一下。” 斯江站起来扶住方凳。 “没事,不用扶。”景生把新灯泡叼在嘴里,稳稳踩上方凳,举起手去拧灯泡。 旧灯泡旋下来的时候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江抬起头,入目的却是景生衬衫下露出来的一片暖色肌肤。她别过头,默默转到景生背后,接过发烫的旧灯泡。 “你去拉一下开关试试。” 灯亮了。 “好了。” 斯江跟在景生背后下楼,留意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发脚服服帖帖的,按理说脾气应该很好。 门洞外头,顾东文和汪强还在继续切老酒轧山河。 “噶早就回学堂?”顾东文把小酒盅搁下:“哎,囡囡侬覅去送了,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汪强嘴里叼着烟把身后的小黑腰包拿了出来:“还是我开一趟闵行好了。” “爷叔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斯江赶紧拦住他。 “那还是我去吧。”顾东文佯装要起身。 “我去我去。”斯江又把舅舅压回小竹椅上:“我还有事要跟阿哥说呢。你陪爷叔切老酒。”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支弄,汪强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去云南的时候,弄堂里小阿妹哭得来稀里哗啦,送我送到弄堂口,舍不得啊,跟我上了知青大卡车,再送到老北站,还是舍不得,差点跟我上了知青专列。如果我当时摒牢不去,小阿妹老早是我家主婆(老婆)了。” “现在呢?小阿妹呢?” 万春街 第163节 “嫁给了一个卖鱼的。”汪强猛地吸了口烟:“启东人,现在发达了,听说承包了十几家单位食堂的海鲜供应。呐,今天吃的毛蚶就是她送的,不要钱,要多少有多少,随便吃。” 顾东文脸上浮着浅浅的笑容。 汪强一仰脖子,干完半盅白酒:“不过有钞票也买不到开心啊。男人真不是东西,有点钱就管不住三条腿,呸!” “不过没钞票更加勿开心。”汪强又叹了口气,挥挥手:“不说这些了,嗐,老早那个陈冲演的《小花》怎么唱的?妹妹找哥那个?” 顾东文筷子敲在酒盅上张嘴就来:“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汪强刚要接着唱,隔壁人家嫌便他们太吵,电视机声音猛地响了许多,高亢激昂的歌声绕梁三日:“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 “咦,册那!不给面子?以为阿拉唱勿过侬一台电视机(以为我们唱不过你一台电视机)?阿拉老早是在云南十万大山里开嗓格!”汪强气笑着站起身来,叉着腰吸口气引吭高歌:“妹妹找哥泪花流——”不料心忧愁下一句直接被刘欢的峥嵘岁月何惧风流给带跑了,还挺押韵。 顾东文哈哈哈笑得前俯后仰。 —— 斯江和景生上了公交车,车子里仍旧很闹忙。斯江挨着景生站在车尾部分,两人刻意保持了二三十公分的距离,但斯江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白天公交车遇险的经历,感觉自己和景生被一个无形的茧笼罩着,空气都凝结了。 “买票了,买票了——” “下一站,静安寺,静安寺的下车啦。” “对勿起,让一让,调一调。” 最后一排有一对老夫妻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景生和斯江伸手扶住了他们。 “谢谢,谢谢。” 静安寺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更多。斯江和景生来不及走回后面,就又被挤到了一起。 “延安西路到了,延安西路到啦——” “江苏路下车有伐?” “淮海路淮海路,进站啦,靠边靠边。” 售票员的声音宣告着路程的不断缩短。斯江和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华亭路的事,很快到了交大。 交大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戴着红花,欢度国庆的红色灯笼和横幅喜气洋洋地高悬着。 景生见斯江还有一肚子话要说,便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去看看?” 斯江押了学生证,跟在景生后面进了学校。 景生还是高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来参观过一次,对徐汇校区也很陌生,带着斯江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体育场。足球场上还亮着灯,男生们挥汗如雨,旁边也有女生在围观。 “阿哥?” “嗯。” “昨天下午我不当心冲进淋浴间,”斯江眼睛跟着场上的足球走,呵呵笑了两声,“其实也没什么的对吧?我近视眼,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脑子搭牢了,就跑了,不好意思啊。” 景生默了默,瞥了斯江一眼,再垂眸看到她握着栏杆的手指都发白了,就又只“嗯”了一声。 斯江说出口了,感觉轻松了不少,自己戆笑了两声,又接着说:“还有早上我那个裙子被卡住的事,你也就只当没看见。也没什么的,反正在你这里我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丢人了,呵呵。还好不是上公共厕所或者在学校里发生这种事。” 景生:“呵呵。” 斯江偷偷拿眼觑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好啦,就这么两件事,说出来就好了。” 景生看了她一眼,嘴角扯了扯:“其实我本来不记得这两件事的……” 斯江一呆,随即反应过来他是揶揄自己,脸一红,踢了踢栏杆:“侬老戳气格!” “你别想太多,好好写申请信,学校里也别放松,别被你爷娘影响到。”景生顿了顿:“现在没事了吧?” “嗯。”斯江笑着点点头,足球场上传来欢呼声,进球的男生猛地脱下球衣,光着上身挥着球衣跑遍了整个球场。 “那我送你去校门口,你早点回去。” 走了片刻,斯江突然问:“对了,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你们还联系吗?我是说你还见得到她吗?” “嗯,不常见,不在一个学校。” “哦。”斯江松了口气,又提起了一颗心:“那你——”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景生,“那你还喜欢她吗?” “嗯。” 这一声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充满了磐石无转移的力量。 斯江低下头,看着自己不断移动的脚尖。 “干嘛?”景生皱了皱眉:“不是说了让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嘛。” 斯江眨了眨眼:“不是的,因为南南一直说你是她的,我就跟她说你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她气死了,呵呵,哈哈,她也初三了,大概还搞不清楚感情的种类——” “你就搞得清楚?”景生反问了一句。 斯江愣了愣。 “南南心里其实挺清楚的。”景生不咸不淡地说:“反正肯定比你清楚。” 斯江咋舌,想起那个梦和自己群鹿乱撞的那一刻,心虚不已:“什么呀,才没有呢,不可能。” 景生领了她的学生证,仔细看了看上面的照片,还给她:“走吧,我送你去乘公交车。” “别别别,送来送去太麻烦了,明明是我来送你的,你怎么又送我。”斯江狼狈地接过学生证,抬脚就走。 最后到底还是景生在公交车站台看着她上了车。 车子开出去一段路,斯江忍不住回过头张望。 空荡荡的站台上,景生依然站在那里。 斯江想探身出去挥挥手,又觉得太傻,心里有什么酸酸的甜甜的苦苦的,百味交杂,难以言述,突然就鼻子发酸眼睛发胀起来。 那个被他喜欢的女生,会是什么模样?总有一天,他身边会站着别的女孩,她再也不方便什么话都跟他说了,他们不得不各自奔向不同的去处,去承受只能自己承受的孤独和难受。 斯江看向车窗外,街上霓虹灯招牌精神抖擞地熠熠发光,玻璃上反光出一张失落的面孔,眼里蕴着几点晶莹。有什么在斯江心上一闪而过,她刚想捕捉,那点闪光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天,斯江坐过了站,辗转一个多小时才回到万春街。 已经拉了六次肚子的陈斯好坐在顾阿婆专用的马桶上哭得涕泪交加:“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肯定要死了。” 第256章 顾东文要带斯好去医院,斯好死也不肯,扒着床架子不放,小胖子倒不是讳疾忌医,是怕半路拉在裤子上,更怕没走出弄堂就拉在裤子上,他就没脸见人了。 斯江气得把他往外硬拽:“侬面子要紧还是肚皮要紧?” 陈斯好哭赤无赖喊:“噻(都)要紧!吾又要撒(拉)了,又要撒了,放开吾呀。”斯江一松手,他立刻冲进床后头,果然噼里啪啦又是一大泡,马桶上捱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哭唧唧地挪出来。 斯南气得直喊:“你就蹲到公共厕所去,拉光了再回来,房间里全是你拉稀的臭味,臭死了。” 斯好的眼泪水真的落下来:“我也不想的呀,屁股又不听我的话,嘤嘤嘤。” “外婆叫你不要吃毛蚶,你怎么不听的?你比你的屁股还要戆!你不去厕所就去医院,你再拉在家里,我就把你塞进马桶里。” 斯好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和外婆,抱着床架哭得一抽一抽的。 顾阿婆肉麻(心疼)得不行,颠着小脚拿了个痰盂罐过来顶一顶,把马桶拎了出来。 斯江赶紧接过手来:“外婆,给我,我去倒马桶。” “不许去,让他自己去,他都九岁的人了,还不会倒马桶?” “我才八岁!八岁生日还没过呢!”斯好委屈地嘀咕。 顾阿婆唉声叹气:“都怪我,就不该松口给他吃毛蚶的,小囡肠胃弱,生的冷的吃不消。你阿娘晓得了肯定要气死的。”想到斯江小时候刚搬来陈阿娘千叮万嘱的那些话,顾阿婆后悔莫及,手一抬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啪啪两声,呱啦松脆。 “外婆!”斯江和斯好都吓到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太气我自己了。”顾阿婆抬起袖子拭了把泪,强颜欢笑道:“南南不要骂宝宝了,他还小,不懂这些,你看看,拉了两个钟头,脸都小了一圈。” 斯江红着眼出门倒马桶。外婆肉麻阿弟,她肉麻外婆。 斯南皱皱眉,翻箱倒柜找了条旧床单三下五除二把陈斯好裹成了个粽子。顾东文踏上脚踏车一路飞驰去了华山医院。 陈斯好运道蛮好,也有可能是拉空了实在没东西可拉,旧床单幸免于难,他在医生值班室里吊上盐水后消停了三个钟头,凌晨又拉了两次,也不再是水状,算是过了这一关。第二天中午回到万春街休养生息,按医嘱在家休息两天。 斯江和斯南放了学回到家,见小胖子已经躺在躺椅里优哉游哉看电视了。 “唉,我也没办法,医生说了要我在家休息两天。只好下个礼拜一再去学堂了。” 斯江看他嘴巴里叹着气,脸上写着“快活”两个字,只差没在躺椅里摇头摆尾了,立刻严于律弟起来:“作业还是要做的。” 斯好一愣,裹紧了毛巾被皱起眉:“肚皮又不舒服了。” 斯南把躺椅一顶:“装,你再装,下来。读书去。” 斯好拉住两侧扶高呼外婆救命。 夜里卢护士来了万春街,仔细问了问大家吃毛蚶后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说斯好的粪便里化验出了痢疾杆菌,不像普通的急性肠胃炎。 “陆陆续续,最近腹泻的病人蛮多的,而且大多数都吃过毛蚶。”卢护士用钢勺刮了一小碗苹果泥给斯好:“我们医院已经上报到市卫生局了,看看上面怎么说。” 顾阿婆一愣:“啊哟,看到昨天我们家吃毛蚶,隔壁老朱今朝也买了两斤毛蚶回来,要不要跟他们说一声啊?” 斯江出了趟门回来摇摇头:“朱爹爹家的毛蚶都吃光了。” “万一他们家也有人拉肚子,赶紧到医院来检查。”卢护士不放心,叮嘱了一句。 顾阿婆和斯江的确关心了一下后续,老朱家却没人拉肚子。一时间毛蚶的嫌疑又变轻了,等斯好恢复了胃□□蹦乱跳之后,这件事很快就被淡忘了。 毛蚶在菜场属于热销品,不要票,六毛一斤,邪气(很)便宜,上海人又尤其喜欢生吃炝虾醉蟹之类的河海鲜。但是因为斯好这一通拉,秋冬天里全上海人民忙着吃毛蚶的时候,顾家硬是一次也没买。翻过年刚过了元旦,《解放日报》就报道说黄浦区已经发现了二十几个吃毛蚶感染甲肝的病人。很快街头巷尾纷纷传说谁谁谁得了甲肝,谁谁谁死于甲肝,什么几个月的婴儿、怀孕的孕妇都被传染上了,又说各区传染病医院都已经人多到潽出来了,一时间人人自危。万春街里的公用水龙头都没人上锁了,因为据说楼梯栏杆、锁匙、门把手都会传染甲肝。路上遇到熟人,问候语也变成了:“没切毛蚶伐?窝里没宁生肝炎伐?(没吃毛蚶吧?家里没人生肝炎吧?)” 从下旬开始,电视机里每天都会播报甲肝疫情新闻,几百、几千,月底肝炎病人已经有将近两万人。老百姓彻底慌张了,听说板蓝根可以预防治疗肝炎,大小药房里的板蓝根立刻被一抢而空。又有说得了甲肝就是一辈子废人,兄弟姊妹因此反目成仇的也不少。 顾北武和善让天天打电话回来稳定军心,普及了不少医学知识,说要带虎头回上海过年。 顾阿婆气得大腿拍得乓乓响:“不行,不许回。你们瞎胡搞,好好待在北京,现在上海到处都是肝炎病人,空气里都是细菌,小霞子抵抗力差,更加容易被传染。” 顾北武笑说小平同志还要来上海过春节呢,他们也不怕。 “大领导当然不怕了,我们小老百姓不怕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学校都提前放假了,你们不在上海,不知道多吓人。弄堂口国棉二十厂腾出宿舍准备做病房了,你大哥他们摊位都关了好几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开,今年生意完结了。唉。” 顾东文从报纸里抬起头笑着大声说:“别听姆妈瞎说,我们冬装老早卖得差不多了。” 万春街 第164节 最后顾北武终究还是遵从母命,打消了返沪过年的想法。 “亲家母好不好?”顾阿婆倒一直惦记着周老太太:“看照片人精神蛮好的。” 周老太太接过话筒,两个老人家聊了十分钟顾虎头小朋友的近况,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一愣:“挂了?” “欸?你还有事要说?” 顾东文想了想:“算了。” 他本来想问问南红和西美有没有和北武联系。 南红之前信里提过几句,说赵彦鸿现在跟在方老板后头在香港做股票和期货,很好赚,有时候一个月能赚好几万,要不是她自己喜欢服装这个行当,真提不起劲继续弄,人苦钱少。她劝顾东文也跟着投个一两万,保证一年翻一番。因为人民币和港币不能自由流通,顾东文就直接让南红少发了三万块钱货款定金回来,算作他的本钱。南红也爽快,把东文之前给她的转让饭店的那笔钱和利息一起算了进去凑了个整数,让他明年等着收钱买辆桑塔纳。她和赵彦鸿也打算年底把钱拿出来买套大点的好房子。 谁想到去年十月份香港股市在一段疯牛行情后遇上了大股灾,停市四天后也没能救市,重新开始一天就又跌掉了三分之一。 顾东文有心问一问南红情况,又怕素来要强的她多心,一拖拖了两个月。间中华亭路的事也出了结果,摊位进行了统一调整,十几个南段的中坚分子都换去了北段,租赁合同还是一年一签,续不续签取决于产品质量有没有被投诉以及纳税金额等等,这个大家都服气的,优胜劣汰,服装市场肯定不给吃大锅饭。但是卖苹果牛仔裤的摊位合同不给续签,理由很简单,某某人寻衅滋事,扰乱市场秩序,影响了华亭路服装市场的形象。苹果牛仔裤的小老板上跳下窜,但是得到好处的人不再吭气,没得到好处的人过了那个热血澎湃的时间,生怕自家摊位也被中止合同,大家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起来,眼睁睁看着小老板闹了两天后被请进了派出所教育了七天,跟着应该年底结束的租赁合同提前中止了,可谓人财两空。市场上彻底太平了,可惜太平了不到两个月,又遇上甲肝大爆发,市场关闭消毒,人人直呼触霉头,不少人冬装都压在了手里。 西美那边终究没传来离婚的消息。顾东文也不信她会离婚。倒是陈东来,经常打电话回来关心儿子女儿们的学习和生活,还寄了两次新疆特产回来,用斯南的话说:“爸爸终于像一个爸爸了。” 对于斯江来说,一方面有点失望于姆妈的不作为,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她想像不出父母会用怎样的态度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又有点庆幸他们没有离婚,至少她们三姐弟不用面对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选择题。但每次面对话筒那边父亲的关怀,斯江都忍不住再次蔑视成年人的虚伪和矫情,即便这种关怀不假。 斯江的申请信十月中全部寄了出去,预计二月到五月会收到回覆,顺利的话高考前能申请签证,万一不顺利就只能继续申请明年的春季入学。所以寄出申请信后斯江就开始两手准备,同时参考全国高考卷复习。 斯南知道后急眼了,一边骂去美国读大学太麻烦,美国人太磨叽,为什么不能马上给个痛快,一边又抱怨斯江应该把她自己的户口迁回上海不该管她。顾阿婆骂她没良心,斯江却笑眯眯地说她成绩比斯南好,就算在乌鲁木齐考她也考得回上海,斯南就不一定考得回来。陈斯南明知阿姐这是激将法,还是吃了她这一套,发愤图强准备搞个年级第一给斯江看,结果碰上甲肝疫情,期末考试都取消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气得她跺着脚把毛蚶骂得狗血淋头。陈斯好表示:二姐姐,侬骂了也白骂,因为大家都说毛蚶本来就是长在粪池里的。一想到自己国庆节就是吃了泡在粪池里长大的毛蚶才拉肚子拉成那样,陈斯好立刻不好了,咚咚咚跑出去对着水龙头一顿干呕。 景生的大学生活井井有条,每个礼拜六夜里回来万春街,礼拜天夜里拎着大包小包回闵行校区,带得最多的是吃的。学校食堂其实物廉价美,饭票粮票也足够用,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零用钱绰绰有余。但是顾东文父爱如山,一开始是干烧明虾炖蹄筋大白鲳这些学校里吃不着的硬菜,后来连炸猪排扬州炒饭烫干丝三丁包也要塞进饭盒里。卢护士也不遑多让,绿杨邨的肉馒头菜馒头二十只一买,万春街送一半,景生包里塞一半。光明邨的鲜肉月饼也是十只十只塞,反正进了秋天,一天凉过一天,这些东西放个几天也不会坏。顾东文和卢护士想的是景生吃不完还有室友一起分担,没想到景生的室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人不爱江浙这边的口味,谁想得到上海的肉包菜包和鲜肉月饼竟然都是甜的呢,勉强囫囵吞下一只就逃了,最后景生只能全力以赴,三个月就胖了五斤,足球从一个礼拜踢两场增加到三场也没用。好在他人高,五斤肉匀到各处看不太出来。 四个孩子都放假在家,看电影压马路同学聚会全都不能干,连图书馆都不能去了,斯南和斯好很快成了白相搭子,扑克牌、军旗象棋、连麻将都翻了出来。两姐弟勾着顾阿婆成天喊三缺一,景生和斯江不搭理他们,一个在阁楼一个在亭子间,把客堂间让给他们胡天作地。 一家子空起来很空,忙起来也巨忙。弄堂居委会里消息灵通的阿姨振臂一呼,顾阿婆喊了陈阿娘带着景生和斯南拎上小矮凳冲向各大药房抢板蓝根和过氧乙酸消毒剂,白醋也不放过。这些东西天天在涨价,一天涨一次价的都有,马路街心花园里还能碰上野路子的板蓝根黄牛。 斯南最喜欢去抢购药品,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排队的时候虽然人离人五六十公分远,仍旧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二月头,感染的病人已经两万出头,跟着几天天天都是上万人感染,全市已经设立了近三千个隔离点,还在不断增加中,街面上一点过年的喜庆氛围都没,人心惶惶。排队的人骂毛蚶骂启东骂运粪车骂水产公司小菜场,也骂那拒收甲肝病人的卫生所,连副市长市长都敢骂。斯南在一片骂声中依然选择性地记住了不少消息,回到家里一顿新闻联播。 “阿拉静安区赢了,感染人数最低。哈哈哈。安全!” “南市区和杨浦区还在争第一,啧啧啧,虹口区听说马上要赶上杨浦了。这三个地方不能去哦。” “32支弄的老潘伯伯太惨了,得了甲肝后家里人把他送进医院,没床位,他只好睡在过道地板上,都不去看他的。陈斯好,你不许跟小小潘白相了啊,这一家子人没良心。” “晓得伐?xx市的饭店和旅舍都不给上海人进去。” 陈斯南很是感叹:“真没想到有一天上海人会被全国人民这么嫌弃。还好我是新疆人。” 陈斯好灵机一动:“我跟外婆长大的,我是扬州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不过两姐弟没想到,不只是在上海的上海人嫌弃上海人,也不只是出差去外地的上海人被外地人嫌弃,就连在新疆的顾西美和陈东来夫妻,也因为甲肝的原因,被迫又住到了一起进行隔离。今年都没回过上海?那你们收到过上海的包裹吗?收到过的就得隔离。在乌市的上海知青们被迫举办了一场知青追忆会。 到三月十八号为止,一千两百五十万人口的上海市,甲肝患者人数达到了近三十万例。幸运的是,顾家和陈阿娘都安然无恙。 第257章 斯江三月底连着收到了h大、c大以及p大的三份录取通知书,其中两所大学都给了她半奖。在寄出去的申请信里,斯江对h大和c大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录取,看了好几遍后才确认无误,高兴得人都直发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北武和善让报喜,没说几句就喜极而泣。 顾北武也高兴极了。 “你决定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c大吧,h大虽然最好,但没有奖学金,签证恐怕很过不了。”斯江头脑略微清醒了一点,笑着和舅舅商量:“而且读研究生的话c大法学院也特别特别好。” “那就赶紧申请签证,别担心钱的事,舅舅这里没问题,等你以后工作了慢慢还。”北武柔声道:“斯江,能被这几所大学录取说明你非常非常优秀,哪怕是签证不顺利也不要气馁,可以继续申请,学校的录取一般可以延迟一年入学,大学一年级二年级再出去都不迟,哪怕大学毕业了再出去读研究生也来得及,知道吗?” “嗯!我有数的,舅舅!”斯江又笑又哭:“我就是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会被录取!舅舅舅舅,要是你在该多好,你快捏我一把,我怕我在做梦。” “我来!”斯南狠狠地在斯江胳膊上拧了一把,斯江嗷嗷叫着躲开她下一记九阴白骨爪。 “你一直都很棒,舅舅很早就说过的。”北武笑道:“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是放弃肯定会失败。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能走到哪里?加油!” “我比赵佑宁差远了,在年级里我连前二十名都进不了,真的没什么信心。”斯江赧然地说,在学习上,她被赵佑宁从小打击到大,进了中学后又被更多优秀努力的同学打击过无数次,以至于对自己一直不是那么有信心。 “美国的大学,看重的不只是你的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的作品,作文比赛得的奖,参加过的运动项目,还有你一直坚持□□孤寡老人,这些都会被考量到。你要更加自信一点。” 舅甥俩聊了一个钟头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让斯江记得打电话去新疆报喜,斯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拿到签证再告诉姆妈吧。” “对对对,”斯南一边啃苹果,一边抖腿,“姆妈要是知道了,全乌鲁木齐,不不不,全新疆全中国都会知道她培养出了一个c大留学生了,万一拿不到签证,呸呸呸,万一啊,姆妈肯定不怪美国鬼子,会怪阿姐运道不好。” 陈斯好若有所思地看向斯南:“阿拉姆妈原来是这种人吗?” 顾东文拍了一下斯南的头:“就你嘴巴老。行,那就等拿到签证了再说。” 斯南没心没肺地笑哈哈:“阿姐,我劝你人到了美国再通知姆妈。” 一家人都笑得不行。 斯江第二个报喜电话打去景生宿舍楼。很快,景生就打了回来。 听到斯江被三所大学录取,景生沉默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去申请签证,他可以陪她去排队。 “不用不用,你还要请假,太麻烦了。”斯江笑着说:“我自己去好了,反正离家很近。” 景生握着话筒,楼管伯伯敲了敲玻璃窗,指指墙上的钟,马上要熄灯了。 “斯江——” “嗳?” 哪怕只有这一个“嗳”字,景生都听得出她很雀跃很欣喜很兴奋,旁边传来斯好和斯南争电视频道的声音,顾阿婆没好气地抱怨着“你们姐弟俩前世里肯定就是冤家,没一天肯消停的。” 景生听见自己轻轻问了一句:“你去了美国,还会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的呀。”斯江笑着把斯好从姐弟战争里拉了出来,拍了拍他的大头:“你们都在上海,我一个人待在美国干嘛?读好书当然要回来的,回来挣大钱。” “嗯。”景生嘴角扯了扯:“恭喜你,我觉得你比赵佑宁还厉害。” 斯江笑弯了眼:“我也这么觉得呢,反正他听不见,就让我狂妄自大这一次呗。” 第二天赵佑宁真的打电话来万春街恭贺斯江,他是听善让说的。 “你不选h大吗?”赵佑宁也有点激动:“其实我可能明年会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如果你选h大,我们就又是同学了。” 斯江的狂妄自大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就泄了气,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她这样的平凡人能触及的:“……”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是斯南,抢过电话定下了人生新目标:“那我也要考去美国,宁宁哥哥你要罩着我啊,我学物理肯定也厉害的,你等着。” 赵佑宁:“……好。” “你知道吗?你那个后妈,得甲肝了!哈哈哈,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开眼啊。她被她家里人赶出门,没地方去,跑到康家桥,你家对门的老太太一看,啊呀勿得了,面孔辣辣黄,快点通知居委会,居委会马上把她捉进国棉二十厂的隔离楼里隔离起来了。”斯南兴致勃勃地播报旧闻:“你暑假回来伐?你放心,你家楼上楼下,楼梯、门把手全部都消毒过了,没细菌了。” 赵佑宁苦笑道:“知道的,其实我爸也得了甲肝,他住在学校隔离楼里,现在已经好了,下个礼拜就能出来。” 这个斯南还真不知道,瞪圆了眼把上帝佛祖观音感谢了一圈,又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英明神武描绘了一番,才把电话还给斯江。 斯江好奇地问:“那你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有奖学金吗?” “嗯,全额奖学金。” 很好,陈*狂妄自大*斯江再次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恹恹地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老同学动态后挂了电话。 —— 大喜之后是大悲,六月初,斯江第一次签证被拒。 出了美领馆,斯江头还是晕的,虽然早有被拒签的准备,真的轮到自己还是很难接受。黄梅天本来就气压低,斯江回过头看看还在排长队的人们和站得笔笔挺的卫兵,半晌都没能挪动一步。 “小阿妹,被拒了?”有人上来打听。 斯江茫然地点点头。 “撒宁面试侬格(谁面试你的)?留胡子戴金丝边眼镜的是不是?” “嗯。” “册那,迭只赤佬最最戳气!十个要拒忒五个,侬运道太差了,昨天来就好了,昨天格赤佬休息。”有人替斯江可惜。 “问了侬啥问题?(问了你什么问题?)” 斯江想了想:“问了为什么要去留学,为什么想要学法律,还有留学的钱谁来出——” “自费留学本来就难签,听说这三年来冒十万人申请留学了,唉,美国人也怕的,这么多中国人跑去美国,过上十年,美国也变成中国了。”有人摆出了老法师的腔调。 斯江被七八个人围着追问细节,更加觉得呼吸不畅,走了两步,人群却跟着她移动。 “哎哎哎,小姑娘,侬回答问题用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英文啊。” “小姑娘不懂经!怪不得被拒,”有人为斯江可惜:“你要用中文回答,他们都会中文的,你英文说得太好,美国鬼子觉得你肯定不想回来了,你英文不好,他想想你勉强读好书也没办法留在美国生活,就没移民倾向了,懂伐?” 斯江停下脚,她还真不知道一个签证面试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你不能说你的理想是要从事法律工作,”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细声补充,“我同学要去读法学院研究生被拒签了三次,因为大陆法系和海洋法系不同,如果学了海洋法系肯定是要留在美国工作才有用。” 斯江掏出小本子认真记录下来,难怪她说了那么多自己对法学的向往和对司法独立的理解后,面试官的表情怪怪的。 “还有啊,小姑娘你长得太好看了,”有个人笑起来:“美国人担心你去了美国是为了嫁给美国人。” 斯江脸红了红,下意识地摇头否认。热心群众们哄笑起来。 年轻女人笑着安慰斯江:“没关系的,今年签证是特别难,这不又碰上甲肝嘛,多签几次试试,你有半奖应该签得出的。我也来了三次了。” 斯江吸了口气点点头。 “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啊。”一个男青年仰天长叹:“刘备三顾茅庐,我是六顾美领馆,惨。”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不乏同仇敌忾者。 回到家,斯江把经过一说,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的安排,总有上帝的道理,囡囡不要多想,坏事后面说不定就有好事。” 斯南抱住斯江晃了半天:“那你高考一定要考回上海啊。” 斯江笑着拍拍她:“一定!” 夜里顾西美知道斯江签证被拒,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意外地什么也没说。 礼拜六,景生回来,带了一大堆全国高考的模拟卷子,是通过寝室室友们以及足球队队友们搞来的。斯江收拾好心情,把自己沉入题海。 —— 斯南和唐欢这一年的初三生活也即将结束,桃花帮的帮众们发展到了二十来号人,全是男生。班里的女生们仍然不和她们说话,她们的热门话题是小虎队、《神探亨特》还有《一剪梅》,对这些,斯南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在意被排斥。唐欢从穿衣打扮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苏北人了,在斯南和帮会弟兄们的锻炼下,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有斯南这个好朋友相伴,她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 万春街 第165节 年初甲肝流行是启东毛蚶惹的祸。虽然唐欢的老家在如东,离启东有一百公里,但是同属南通,同属苏北,唐欢不免天天吃很多白眼,甚至多了个“唐毛蚶”的外号。英文老师甚至用开玩笑的口气要求她回家隔离两个月,那堂课唐方因为背诵课文的“口音问题”被罚去走廊上“纠正口音”,陈斯南一怒之下直接出了教室有难同当,帮主这么仗义,胡亚东心一横也跑了出去,最后班上十几个人堵在走廊上嘻嘻哈哈,引来了校长和教导主任的注意。 校长让他们回教室继续上课。陈斯南脖子一梗:“让康老师给唐欢道歉!道歉了我们就回去上课,要不然以后他的课我们全都不上了。” 胡亚东热血澎湃,振臂一呼:“对,我们要罢课!” 整个初三年级都哄动了。 最后,英文康老师不情不愿地用上海话给唐欢道了歉。陈斯南大获全胜,昂首挺胸地率领自己的“弟兄们”回到教室。 斯江知道后极为愤怒,直接把这件事写成一篇议论文,投去了《解放日报》、《新民晚报》,还寄给了市教育局、教育学院还有市长信箱。 《新民晚报》很快刊登出了这封投稿,许多返沪知青子女纷纷写信去报社表示自己都遇到过这样的歧视,更有市民愤怒地表示就是因为这样的老鼠屎歧视外地人,所以甲肝爆发的时候外地人也才会歧视上海人。一时间,歧视和反歧视成了热门话题。市长信箱也跟着有了回音。五月初康老师就被调离了岗位。 第258章 初三马上要升学考,英文老师临阵换将,换了个去年分配来的年轻新老师,班主任毛老师一个头变两个大,然而对于始作俑者陈斯南这个刺头,毛老师深知她吃软不吃硬,不好对付,只能实行怀柔政策。 “陈斯南啊,你现在虽然是年级第二名,但是离市重点还是有一点差距的,”毛老师殷殷劝导,“去年我们年级第一名考得很好,也就考上了区重点的分数线,现在学校有几个名额可以直升进本校职高部,你回去跟家长商量一下,三年读下来直接进银行工作,想去的话老师可以帮你争取。” 斯南眼睛一亮:“进银行工作?” 毛老师也眼睛一亮:“对对对,来,老师跟你详细介绍一下啊,全上海,一个是虹口区的南湖银行职校,毕业了全部进工商银行,一个就是我们,毕业了全部进中国银行,鼎鼎有名了,待遇好得不得了,上一年班,工资就比上了几十年班的爷娘领得还多。” 斯南仔细看完职高的课程和前两届的分配去向,眼睛更亮了:“毛老师,要啥条件才能直升?” 毛老师取出推荐表:“班级前十名都有机会,来,你先填个表。” “我们班能直升几个人啊?竞争会不会很厉害?听说我们职校很吃香的。”斯南牢牢抓住了表格,脸上却一副很没自信的模样。 “每个班有五个名额,毛老师很看好你的,”毛老师笑弯了眼:“你肯定没问题。” “那我把表格带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好伐?” “可以可以,没问题,下个礼拜三之前交上来就可以了。” 毛老师笑眯眯看着陈斯南出了办公室,满意地点点头,能给职高部输送优秀生源,少不了又能多一个表彰一份奖金,还有唐欢那个小姑娘,没上海户口的,就算进了高中借读三年最后还是要回南通考大学,肯定也能说服她直升职校。 隔了一个礼拜,陈斯南来交表格,毛老师一看:???!!! 表格上竟然填的是胡亚东的名字。 “欸?侬哪能回事体!(你怎么回事)”毛老师懵了两秒钟眉毛立了起来。 陈斯南一脸无奈的挠挠耳朵:“我姆妈说我要是敢不考高中去上职高,就从乌鲁木齐回来打断我两条腿。我爸说我将来考大学要是不跟他做同济大学的校友,就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我舅舅舅妈说北京大学超级欢迎我,非要我考他们学校。我那个在交大的大表哥呢,说交大才是最灵光的。还有我姐啊,她现在被美国最结棍的h大学录取了,要我读好高中也去美国留学——” 毛老师晕了,翻出陈斯南的家校联系本仔细看了又看,确认自己没看错,万春街棚户区的户口,联系人是舅舅顾东文,职业是个体户。这么一堆堆的“书香世家”名牌大学的来头又是怎么回事。 陈斯南赶紧提起热水瓶往毛老师的茶杯里加满了茶:“毛老师你这么为我们学生着想,我家里人觉悟不行,拖了我后腿,浪费了毛老师你一片苦心实在不好意思。这不胡亚东上次期末考了班级第十三名,他家里又那么困难,这个直升机会要是能给他简直两全其美。” 毛老师还没反应过来,陈斯南口若悬河:“你以前去过他家家访的呀。他家昌化路那个棚户区比我们万春街差远了,你只好站在马路牙子上跟他爸说话,啧啧啧,”斯南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他家四口人,他爷叔一家三口,还有他阿爷阿奶,九个人就住了那个一间六七个平方米的亭子间,吃饭洗澡做作业,从小到大都只能在马路上完成。他哥哥呢又不争气,啥中专职校高中都没考取,也不去上班挣钱,天天在社会上混,天天跟他爸吵相骂打相打,唉,毛老师——” 毛老师看见陈斯南忧国忧民的大眼睛里泫然闪着晶光,有点毛骨悚然地往后让了让。 “毛老师,如果胡亚东能直升我们职校,三年以后就是银行职工,他就不会像他哥哥一样变成社会青年甚至是流氓阿飞,你看这一年他学习认真多了对吧?从班级第三十八名升到第十一步,进步老大了对吧?” 毛老师对这个事实还真无法否认,陈斯南和唐欢不仅自己成绩好,的确带动了班上很多男同学的学习劲头,他还怀疑过他们搞早恋,跟踪过他们好几次,后来发现他们每次去静安公园都在打扑克牌下象棋的老头老太旁边做题目背书,简直是感动上海滩的同学情。他班级去年期末考今年期中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也有这帮小东西的贡献。 “所以毛老师你如果推荐胡亚东直升,你不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好同学,还帮助一个大家庭,我们静安区少了一个流氓阿飞,多了一个为祖国银行事业添砖加瓦的有为青年,可伟大了。”陈斯南眨巴眨巴大眼睛:“只要您在这里签个字,我保证下个月区模拟考胡亚东肯定考进前十名。” 毛老师看看自己笔记本上,班级前十名都要考高中考大学,五个推荐名额只完成了一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还真的有一种莫名的情怀在胸口涌动。 五月底,胡亚东出现在本校职高直升名单上。胡亚东激动得给陈帮主买了半个月的咖喱牛肉包,一片赤诚地劝帮主不要眼高手低,填个区重点志愿算了,被陈帮主一顿降龙十八掌打得满校园乱窜。 —— 斯江定在六月中去乌鲁木齐。她的户口一早就随顾西美从阿克苏转入了二中的集体户口,年初西美给她在二中挂了名打过招呼,几天就办好了手续。临行前,曾昕和张乐怡拉了一帮老同学给她送行,也邀请了初中的几位老师。 方树人知道后极力邀请大家去她家里聚会。斯江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 时隔多年,再次踏入禹谷邨,斯江心里无限感慨。 “啊呀,斯江真是大姑娘了,要是路上遇到,我肯定一眼就认得出来。”方树人的姆妈方太太笑呵呵地招呼斯江进门:“阿拉斯江,从小好看到大,独一份,绝对不会认错。” 曾昕几个缠着方太太要听斯江小时候的故事,知道她还会拿擀面杖打人,纷纷宣称斯江隐藏得太深。斯江赶紧当起半个主人,把同学们拉到大花园里看风景。 “这么大的花园都是方老师家的?收拾得真好看,种了这么多花,美得来。” “戆伐?当然不是啦,看看那边晾的衣裳,还有乱七八糟一大堆的家桑。要我阿奶肯定不干,白白便宜邻居了。” “哇!”张乐怡几个被角落里的那一树白蔷薇瀑布惊呆了。 “太好看了,好看到我都有点想哭了,怎么回事!”曾昕夸张地抱紧了斯江。 “等下老唐来,让他给我们多拍点照片!斯江,你就站在花底下别动,我们轮流上,一个轮一个跟你合影。” 斯江一愣:“你们叫了唐泽年?” “方老师叫的,”张乐怡挠挠头,低声说:“李南好像也会来,行吗?” 说曹操,曹操到。唐泽年和李南并肩出现在了大铁门那里。 张乐怡撇了撇嘴:“还说人家程璎,自己还不是也喜欢撬墙角。” “别瞎说,李南没有撬墙角,”斯江立刻澄清:“也别这么说程璎,不好。” 老三班的男生女生们迎了上去,笑成一片。高考在即,能有这么一个难得的放松机会,也可能是整个中学时代最后一次聚会,大家都格外珍惜。 唐泽年拿出相机,招呼大家在花丛前拍照。因为是以给斯江送行的由头,人人都抢着和斯江合影,双人、三人、多人、集体合影,快门不间断地响了十几分钟,斯江笑得脸都麻了,好在黄梅天没太阳。 老师们和斯江合完影后,何宏伟上去接过相机:“小唐还没和陈斯江拍吧?来,我帮你们拍几张。” 唐泽年笑着问斯江:“拍吗?” 斯江笑着点点头。 两人肩并肩站在了蔷薇花瀑布下。 “你们两个做撒?靠拢一点,当中又没有别人。”何宏伟放下镜头,笑着喊。 两个人笑着往对方靠拢了一点。 “可以了,来,一二三,笑一个。”何宏伟按下快门。 “何老师,麻烦再帮我们拍两张,我好像眨眼睛了。”唐泽年垂眸问:“可以吗陈斯江?” 斯江低了低头,有点歉疚:“可以的。” “好,别眨眼了啊,一二三,笑。” 快门响起的一瞬,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斯江的左肩上,轻到微不可绝。斯江的笑容僵了一秒,她转过脸,唐泽年已经放下了手臂,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阵风吹来,飘落少许白蔷薇花瓣。 唐泽年一抬手,把斯江头发上沾着的花瓣拿了下来,笑着说:“希望明年江南好风景的时候,落花时节能又逢君。陈斯江。” 陈斯江三个字,被他说得缱绻又哀愁,旖旎动人。 斯江心里又慌又乱,低头拍了拍自己的裙摆:“以后在上海,同学肯定还是要聚会的。” 两人都没注意到何宏伟还在一个劲地按快门。 —— 聚会的餐饮都是方太太一手操办的,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凯司令的栗子蛋糕,红宝石的奶油小方,老大昌的奶油冰淇淋咖啡,土豆沙拉,罗宋汤,炸猪排,卤鸭,烤鸡,冷面冷馄饨,桂花酒酿小圆子,应有尽有。 张乐怡私下嘀咕:“方老师也太喜欢你了吧,初中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真是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啧啧啧,我们一个人才摊了五块钱,怎么可能弄得出这么多吃的,谁弄得出我头给他!” 斯江看向人群中的方树人,猜测自己被爱屋及乌了,心里千转百回地又感慨了一番。 “斯江,有空吗?我有话跟你说。”李南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曾昕和张乐怡对视了一眼。 斯江点点头:“那我们去花园里吧。” 唐泽年在门口拦住了他们:“李南,你要干嘛?” 李南别开脸:“我们女生说点悄悄话,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啊?”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唐泽年脸上有点挂不住。斯江搞不懂他们两个怎么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圆场。 屋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笑声说话声渐渐消失。 唐泽年吸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李南,陈斯江是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的,有些事情你知道就算了,不要影响她行吗。” 斯江退后了一步:“要不你们先商量好再说吧,我再去吃点东西。” 她刚要转身,却被李南一把抓住了胳膊往外拉,险些和唐泽年撞了个正着。 李南拽着斯江咚咚咚走到蔷薇花下,语气生硬地说:“虽然你不把我当朋友了,但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 斯江一怔,想想也无谓争辩这个,便静静地看着她。 唐泽年拦住其他要跟出来的人,走到了不远处却又停了下来,似乎踌躇着要不要来干涉。 李南转头看看唐泽年,再看向斯江时却红了眼圈:“你知不知道?唐泽年为了你放弃了去h大读书的机会!” 第259章 从老洋房一楼的八角窗往外看,虽然天阴沉沉的,绿树葳蕤,蔷薇叠幽,红砖围墙在爬山虎幕墙下若隐若现,少年少女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窗外的人却完全顾不上自己落在窗内的人眼里会是什么样。 斯江不由得看向唐泽年。 “他是h大全额奖学金,签证也签出来了,知道你没签出来,他就说不去了——”李南有点哽咽,更多的是焦灼,“为了这个事,他和家里吵了好几回,斯江,你劝劝他行吗?” 这个消息对于斯江来说太过沉重,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南侧过身低下头,吸了吸鼻子。斯江轻轻叹了口气,掏出手帕递给她。 李南接过去,胡乱撸了把脸,看向斯江:“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是喜欢老唐。” 斯江有点恍惚,曾经最好的朋友脸上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但我是真心真意希望你和他在一起的,不是那种想要趁机撬墙角的人。你信吗?”李南有点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是我从幼儿园开始就喜欢的男生,最最喜欢的男生,你是我最最喜欢的女生,他那么喜欢你,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放弃,我真的希望你们俩好好地在一起,你们那么配,志同道合——” “南瓜。”斯江也哽咽了。 李南愣了愣,这个亲昵的绰号,她已经很久没从斯江口中听到过了。 “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你不——?”斯江不明白。 万春街 第166节 李南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低下头往白蔷薇下走了两步。 “我有病。” 斯江的心猛地一揪。 李南靠在了树干上,视线落在了唐泽年那处:“我小学的时候生了一场病,得一直吃药,吃了药前我本来挺苗条的,比你还瘦。” 看着斯江的表情,李南笑了笑:“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吃那么多,但是不吃就很难受,吃多了也难受,初二有段时间我瘦了五斤你记得吗?” 斯江记得,因为那场减肥李南还进了医院休息了好几天。 “我每天睡觉前就对着马桶抠,把吃的都吐掉,真的能瘦。”李南低下头:“瘦是瘦了,瘦进了医院,然后吃了更多的药,结果比以前还胖。” “可是喜欢一个人,和胖瘦是没关系的,我们就都喜欢你啊,大家都喜欢你。”斯江握住她的手,心疼。 李南呼出一口气:“那是因为你不胖,斯江,你不会懂的。你也永远不会懂长得丑的女生遇到过什么,在想什么。” “我们真的觉得你很可爱,你学习好,性格好,幽默,开得起玩笑,热心,组织能力强,和谁都合得来,初一的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你!”斯江急了。 “我性格不好!幽默是装的,开不起玩笑,但是开不起玩笑的话我就没有朋友了!”李南声音大了一下,又低了下去:“老唐不一样,他才是真的性格好学习好什么都好,他应该和你这样的女生在一起,他一直只当我是兄弟,是我发花痴,你不要因为我不理他。” 斯江气得手一抬就拍了她一巴掌:“李南!那照你这么说,我胖上十斤,长得不好,唐泽年也根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配喜欢他对吗?这种以貌取人的喜欢算什么喜欢!这种喜欢我也看不上。” 李南苦笑着抬起头:“如果顾景生只有一米六,体重一百六,你觉得曾昕张乐怡她们还会喜欢他吗?” 斯江咋舌,光想一想她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都是很现实的,斯江,”李南把手帕塞回她手里,自嘲地笑道:“什么灵魂美才重要,长得不好看,别人根本不想认识你的灵魂。” “唐泽年不是这种人。”斯江摇头。 “我是。我自己都不能忍受。”李南抬起头看向自半空中垂下的花瀑:“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想到了,那也是想‘我不配’。” 这一刻,斯江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带着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是,是的,她不是李南,所以她不能也不可以去“教导”她,她没有这个资格。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没有人有权去定夺去审判他人的思想和选择。 半晌后,斯江轻声说:“我去跟唐泽年说说看。” “谢谢!”李南眼睛一亮,用力抱了抱斯江:“谢谢侬!” —— 斯江和唐泽年在大花园里慢慢绕圈。 “李南刚才跟你说什么了?”唐泽年看了看101室的玻璃窗上贴着的几张面孔,笑了笑,“搞得我很紧张。” “你为什么不去h大?全奖,签证也有了,为什么呢?”斯江微蹙着眉问他:“那次在西宫,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自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要为别人牺牲。我这次没签出来,还有下次,但是肯定不会放弃,你已经签出来了反而这么轻易放弃,值得吗?” 她停了停,终于还是决定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请你不要因为我放弃留学好吗?” 唐泽年一怔,停下脚细细地看着斯江。 “怎么了?”斯江不自在地摸了摸脸,她是吃了一个奶油小方,脸上应该没沾上奶油才对。 “我是因为我姆妈才放弃今年秋季入学的,前几天已经申请了明年春季入学,在等学校回复。”唐泽年的眼睛弯了弯,笑意深深:“斯江,谢谢你关心我。” 斯江愣了两秒后满脸通红,尴尬至极狼狈不堪地“哦”了一声。 “那,那就好。” “斯江!” 唐泽年两步就追上了斯江,一边倒退一边笑着问:“你不是也收到h大的通知书了吗?你会不会去读?” “你怎么知道?”斯江吃了一惊,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和任何同学说过录取通知和签证的事,唐泽年和李南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老师来问我签证的时候都遇到了什么问题,问得特别详细,偶尔带了一句。”唐泽年立刻把方树人出卖了:“好像因为你妹妹和她小姑子说过几句,方老师是关心你——” 斯江停住脚,深呼吸了几口,怪不得方老师约了今天聚会结束后要给她一点签证方面的资料,很好,刚才的狼狈和难堪可以全算在陈斯南头上了。 “那你申请春季入学了吗?” 斯江围着方太太筑的小花坛转了一圈,坐在了长条椅上:“h大没给我奖学金,我选了c大,昨天刚刚寄了申请信。” 看到斯江脸上隐隐有“你可别改选c大”的表情,唐泽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的,我都没申请c大。” 斯江涨红了脸,觉得黄梅天的气压实在太低了:“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了,你安心高考,李南她——”唐泽年坐了下来,和斯江之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和你不好了以后,特别难过,她那个人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想得特别多,很多事都放在心里。你——毕业了以后,你们还能做回好朋友吗?她就是死鸭子嘴硬,去哪儿吃什么干什么都会提起你。” “唐泽年。”斯江侧过头轻轻喊了一声。 唐泽年的心漏跳了一拍,在斯江澄清的眼神里,他看见了他自己,还有他的每一点小心思。他希望她拥有最好的一切,他说了谎,他是想等她一起走,如果她走不了,他就也不走。这当然是荒唐的,也是她不喜欢的,但他没有任何选择。再冷静再理智再怎么自己劝自己,都抵不上她的一个眼神。他已经竭尽一切努力说服自己,然而都是徒劳。 唐泽年垂下眼,转了话题:“我和家里是吵过好几次,不过是为了甲肝的事。” 斯江一怔:“怎么了?” 唐泽年吸了口气:“其实这次甲肝本来是可以不这么严重的。” 斯江想到他姆妈,不由得摒住了呼吸。 “去年十二月就检测出来是毛蚶引发的甲肝,也确定甲肝会有一个爆发期,”唐泽年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但我妈她们没有公开,她们明明已经在安排腾出床位了,还只是宣布毛蚶会引起腹泻,禁售毛蚶,根本没有提到甲肝。” “你知道吗?十二月底,我们弄堂里还有人从菜场的垃圾箱里捡毛蚶回去吃,吃完再吃几片黄连素,”唐泽年握紧了双拳,他几乎一想起这个就无比愤怒,“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根本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三十五万人,最后有三十五万人被传染!” 斯江头皮发麻,她记得《解放日报》上第一篇提到毛蚶可能带甲肝病毒的报道是一月十八号。那天新增病例一万八千多,随后一月二十一号肝炎疫情才从一旬一报改成一日一报。 “我对我妈她们太失望了。四月份政协要她们负责卫生的领导班子引咎辞职,我跟她说她真的不配坐在那个位置上,她——”唐泽年低下头嗤笑了一声:“她打了我一记耳光。说我太天真太幼稚了。还说了很多,说她们多么辛苦,所有的领导考虑的都是怎么有效地解决问题,病床、药品、医护、隔离点,她们没日没夜地忙,最后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住了疫情,诸如此类的说了很多,好像因为她们的官僚作风引起的这场灾难反而变成了她们的功劳,太可笑了。” 斯江半晌才低低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唐泽年吸了口气,挺直了腰杆:“高老师那个事情,我后来想明白了,你说得对,这也是一种以权谋私。所以这次,可能是我太天真太幼稚,但是我没办法当做不知道,更没办法理解,保密就这么重要吗?市民为什么没有权利第一时间知道真相?官僚,这就是彻底的官僚主义。” “上周四,陕西北路幼儿园257名小朋友食物中毒,家长们都闹翻了天,新闻一点报道也没有。你们听说了吗?” 斯江吓了一跳:“小朋友们怎么样?严重吗?” “都还在医院观察,还是在保密,”唐泽年侧过脸看着斯江,笑得非常灿烂:“所以我昨天给政协写了信,还给纪委写了信,实名举报了我妈,要求她引咎辞职,要求再有类似的事件绝对应该必须公开。这件事出一个结果前,我不会出国的。” “斯江,我记得你高二有一篇演讲稿说过:天下无事,公卿之言轻如鸿毛,天下有事,匹夫之言重如泰山。” “现在,对我来说,比出国留学更重要的就是,匹夫有责。” 唐泽年的声音甚至带了一丝戏谑,可斯江却有种热血澎湃的感觉,她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唐泽年,不是学生会的会长,不是足球场上的健将,不是年级排名第一,也不是那个单纯地喜欢她的少年,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独立的人,了不起的人。 第260章 在钦佩之余,斯江不免为唐泽年担心:“要是你爸妈知道你这么做——” “放在古代,我肯定会被打得半死逐出家门,有族谱的话还会被除名。”唐泽年半开玩笑地说。 斯江也半开玩笑地答:“现在未必就不会。” “那——你觉得我错了吗?”唐泽年莫名有点忐忑。 斯江摇头:“当然不,大是大非肯定放在第一位。唉,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你姆妈也有你姆妈的难处,她一个人不可能说了算,她上面还有那么多领导。你这样她肯定会很伤心很难过,毕竟你是她最亲的人——” “我知道。”唐泽年低下头:“在这上面我是个懦夫,甚至比不上唐吉坷德。” “不不不。你当然不是懦夫,你是勇士。”斯江斟酌了一下:“从你家,你姆妈这个角度,你是背叛者,但你针对的其实不是她一个人。何老师以前说过,绝大部分人都只会从自己的利益得失出发去考虑事情,以至于对他人的不幸遭遇麻木不仁,你没成为绝大多数人,你已经挥起了长矛。” “利益之前还有良知,谢谢你理解我。”唐泽年顿了顿:“何老师的政治课确实教得特别好,高中的政治课一点意思也没有。”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是支持你钦佩你的。这么大的一件事,必须要有人负责,政协既然都提出来了,说明了解事实看到问题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要不然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肯定还是会先保密,遭殃的还是小老百姓。” “对,《经济日报》的记者三月底也问了上海市政府要负什么责任,朱市长当时说了很多,我之前以为至少会有副市长级别的出来承担责任,结果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说辞职,连检讨都没有。我真的特别失望,我妈甚至到现在都认为保密是理所当然的,不保密就会引起市民恐慌,哄抢药品,冲击医院,会不可控制。”唐泽年说着说着又愤懑起来。 斯江大概想象得到听到这样的话唐泽年会有多愤怒,她也完全无法理解当权者的想法。 “前天陕北幼儿园这么多小朋友食物中毒,”唐泽年握紧了双拳:“谁来负责谁会负责?从她们的角度看,谁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园长也很冤,已经在积极处理,下次会严加防范。还是这一套套的官话,最后这些小朋友的苦都是白吃的。源头呢?制度上的缺陷呢?经手人的问题呢?呵,从上到下,都是一样的处理手法。她们甚至觉得领导能去现场慰问一下已经足够好了,能感动到受害者。” 斯江犹豫了一下:“能去慰问总比不去的好。至少甲肝流行的时候,领导们都还去了隔离点和医院探望患者,当时我真的蛮感动的。你知道吗?有人得了甲肝,家里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说得对,”唐泽年停了停,长长地叹了口气,“可如果早点公布严重性,那人也许就不会被传染。” “福祸相依,那她也许就不知道家里人是多么唯利是图无情无义了。”斯江看到唐泽年诧异的眼神,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在这个话题上和唐泽年独立起来了,她尴尬地捋了一下鬓边的散发:“你说得对,实事求是最重要,如果早点公布毛蚶和甲肝的关系,肯定不会有这么多人被传染。” “我不是墙头草,真的。”斯江眨了眨眼:“我支持你。” 唐泽年失笑:“我做都做了,不支持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做的很可能一点用也没有。” “至少现在政府开始五大工程了。”斯江吁出一口气:“我们万春街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改造,公共厕所旁边永远都有粪水渗漏出来,夏天真的是要用五十米冲刺的速度跑过去。卫生条件真的太差了。苏州河里运粪船开到哪里,大粪漏到哪里——” 斯江皱起鼻子:“其实毛蚶有什么错呢,错的还是人。” 唐泽年看向101室:“你确定你还有胃口进去吃东西吗?” 斯江:“……”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吃饱喝足后的聚会,突然变成了数学小班课。起因是方树人把整理出来的签证相关资料给了斯江,斯江跟着问了两条数学题。这学期难得放松半天的高三毕业生们,立刻条件反射似的钻研起最后两道大题的题型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斯南和唐欢从二楼蹑手蹑脚下楼,以为会看到向往已久的高三毕业生舞会,结果下巴差点落下来。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斯南嘴里叼了一块炸猪排,左手罗宋汤右手冷馄饨,冷馄饨上还驼着好几块卤鸭,囫囵含糊地嘲了一句。 唐欢却目不转睛盯着斯江惊叹:“你姐姐也太好看了,比照片还好看很多。” 斯南把一张脸怼到她面前,眼睛瞪得滚圆,挑衅地扬了扬下巴,炸猪排跟着晃悠了起来。 唐欢噗呲笑出声来。 客厅里排排坐的好学生纷纷回过头。 唐欢红着脸对大家点点头弯了弯腰,示意斯南赶紧跟她上楼。 “斯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先前被这个小叛徒激发的恼怒早不翼而飞,她笑着过来把炸猪排从斯南嘴里扯下来,“叫你跟我来玩你不来,结果自己偷偷摸摸来?” 斯南平衡着手里冷馄饨上的卤鸭和炸猪排,嘟了嘟嘴:“你那也叫请啊?一点诚意都没有。” 曾昕张乐怡几个围了过来,摸摸斯南的卷毛,感叹姐妹俩一点也不像,又分析曾昕和斯南长得有多像。斯南忍了好一会儿终于翻了个白眼:“行了没啊?我都饿死了。” 哄笑声中,唐欢和斯南逃出了101室,临出门前,斯南回头看了看唐泽年,挑了挑眉毛,小脸上明显写着“离我姐远点”的警告。 唐泽年忍俊不禁,对斯南挥了挥手。 “那个姓唐的,是你家亲戚吗?”斯南示意唐欢回头看。 “不是啊。他也姓唐?这么巧。”唐欢刚才就注意到了那个男生长得特别干净好看:“他好像喜欢你姐,眼睛一直粘在你姐身上。不过他和你姐挺配的。” 万春街 第167节 “配个屁!一看就假姿假眼——唐欢,你看男同学的眼光不行啊。” 唐欢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说得好像她眼光有多好一样。 两个初三女生钻进二楼小房间里一边吃一边轧山河。 “嗳,你到底喜不喜欢胡亚东啊?”唐欢忍着笑问,“蔡晶晶她们都说你和胡亚东是一对,所以你才帮他搞定了老毛。” 斯南差点被炸猪排噎住:“放屁,胡亚东他们是我兄弟!她们脑子里成天就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怪不得老毛说她们能考进普通高中就笑死了。” “对了,你上个礼拜给我做的数学卷子还有没有?我三嫂说那个题目出得超级有水平。” “当然,那是天才神童出的卷子好吗?我们静安区最神的神童,明年就要被美国人挖去读研究生了,唉,他过年本来要回来的,这该死的甲肝,不过他暑假肯定会回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不要门票,随便瞻仰。” “瞻仰——一般用在遗容上,很不吉利的。欸?黄梅天怎么突然出太阳了。”唐欢笑着打趣:“你那个天才神童真的有点神啊。” 竹窗帘落下来一小半,停在了半空中,唐欢挪了挪步子,把刚刚走进花园的那个男生看得更清楚了一点。 夕阳溶金,那个男生微微眯起了眼,他手里抱着一个足球,走路的姿势随意又好看。他看上去刚刚踢完一场球,白色短袖衬衫有些地方被汗水晕湿了贴在身上。 大概是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起头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唐欢拽着窗帘绳迅速躲在了墙边,竹帘被拉成一个斜角,世界似乎猛地彻底安静下来,斯南的言语,楼下的笑声音乐声,公共灶披间里的炒菜声,花园里小孩们的吵闹声,一切都被屏蔽在外,她只听见自己血液奔腾和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她再探出身子往下看,那个男生已经不见了。 “喂,快点把窗帘放下来,晒死了。”斯南干完盘中餐,眯起眼喊了一句。 “咦?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唐欢手一松,竹帘敲在了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唐欢?” “没什么。太晒了。” 夕阳跟回光返照似的,跑出来十几分钟迅速回到了乌云背后,暮色渐浓。 有人敲响了门。 唐欢拉开门,整个人僵住了。 景生往后退了一步,点了点头:“你好。” “你,你好。”唐欢不知所措地应了一声,就听见面前的男生侧过头问了一句:“陈斯南你在不在?” 斯南立刻跳了起来:“大表哥!我在在在在在!” 唐欢被斯南挤到旁边,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回不过神来。 斯南眯起眼:“哼,早上叫你来接我,你不是说没空的吗?干嘛自己偷偷摸摸来?” “我来接斯江,她说你也在,就顺大便(顺便)叫你一声。”景生客气地朝唐欢点了点头:“我们家南南没给你们家添麻烦吧?” “没、没!”唐欢手忙脚乱侧身让开。 斯南皱起鼻子给了景生一拳:“偏心!” 跟着下楼的唐欢默默想,有这样的哥哥,学校里的男生陈斯南绝对一个也看不上。 第261章 101室的聚会还没结束,灯熄了一大半,数学补习结束了,电视机里在放《倩女幽魂》录像。录像带是张乐怡带来的,她加入了张国荣歌迷会后,所有的零花钱都花在了延安西路中图公司楼下弄堂边的磁带上和虬江路的录像带店里,歌词抄了三大本,贴纸贴了五本集邮簿,没事就拉着女生们听歌看录像带,连她们班最后一次艺术节表演节目都被她怂恿成了唱跳张国荣的《monica》。 斯江无法理解张乐怡和斯南的这种热情,说到崇拜,她很崇拜小舅舅。但一个歌手或者演员,因为一首歌一部戏就收获无数陌生人的热爱,斯江觉得匪夷所思。张乐怡反问她如果换成是托尔斯泰契诃夫莎士比亚老舍活在当代还会和读者见面,她会不会买他们所有的作品,会不会去想见一见他们,斯江无言以对。她问景生有没有崇拜过谁,景生说小时候很崇拜顾东文,但那种感觉很复杂,不单纯是崇拜,还有较劲,每天都和他对着干,每天都被他收拾得很惨。斯江倒很羡慕他,她对父亲的崇拜在小学三四年级时就消失了。有一个能长期热爱的“偶像”,无疑也是一种幸运。斯江从张乐怡和斯南身上看到的是纯粹的热爱,无私的奉献,持久的付出,并且毫不追求回报。所以每次被张乐怡拉着听歌和看录像的时候,她会努力坚持到结束,然后老实交待自己真的没办法加入她们的歌迷会。 看到景生带着斯南和唐欢过来,曾昕和张乐怡挤了挤,把斯江身边的位置腾出来。 十几个人挤在客厅里,男生们大多席地而坐。景生盘腿坐在了斯江脚边,斯南不肯坐沙发,靠着景生坐在地上,时不时一头卷毛就倒去景生肩膀上,景生一巴掌推开她的头,隔个几分钟,卷毛头又不厌其烦地倒过去。曾昕和张乐怡看在眼里,笑得不行,对着斯江指指斯南挤眉弄眼。唐欢被斯南塞在了斯江边上坐,却完全没法集中注意力到屏幕上。身边的陌生人们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热烈讨论,她像一个局外人,和这个现实世界唯一的连接点是斯南表哥的一点侧影。 又看了一会儿,斯江忍不住弯腰把斯南拉到自己腿上靠住:“别烦阿哥。” 斯南扭了几扭,不乐意地靠在了姐姐腿上。 景生回过头,瞄了瞄斯江斯南,弯了弯眼。 唐欢眼睛看着屏幕,却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 有聚终有散,和方树人告别后,十几个同学呼喇喇卷出了禹谷邨。 曾昕和张乐怡几个抱着斯江不撒手,又笑又哭,这才有了一点告别的意味。又有几个男生硬着头皮在景生严厉的视线下送出了信或卡片。斯江再三保证暑假一定参加所有的同学聚会,这才被大家放过。 沿着愚园路走了没多久,就看见马路对面学校的砖红色教学楼,夜里看上去静谧沉厚。 “南南一定要考到我们学校来啊,”斯江拽着斯南过了马路,“这里有静安区最好吃的鲜肉大包,有最帅的男同学,最好的老师——” “你不要骗我。”斯南鼻子里哼了一声,凑到刻着校名的石碑前瞄了瞄:“大表哥都毕业了,哪里来的什么最帅的男同学。对吧大表哥?” 景生无视她的狗腿行为,走到栏杆边上朝里看。 “阿哥,你毕业了以后居然一次也没回母校来看看,真是——”斯江感叹了一半,被斯南接了过去。斯南乐呵呵地下了结论:“真是无情啊。” 突然意识到昨天是自己在母校的最后一天,斯江不知怎么就鼻子发酸。十八年的三分之一在这里度过,再平凡的日子都很难忘怀,何况她还有那么多难忘的回忆。京剧课、烹饪课、小锤子、大食堂、大操场、女生们叽叽喳喳的更衣室、白色绿色的百叶窗、蓝底白条的运动服、运动会、艺术节、军训时的糗事、学农时的篝火晚会、和高老师的斗争,还有初中的“蔬菜家族”,高中友谊的浓和淡,无论当时的心境如何,这一刻,斯江心里只剩下浓浓的不舍。 景生看了看斯江,转身走向门房。 门房老伯伯摇着蒲扇走了出来,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呀,顾景生,侬还想得着回来看看?高三(2)班陈斯江,做撒勿进来?(干嘛不进来?)” 斯江愣了愣,飞奔过去:“梁师傅好。吾明朝要回乌鲁木齐啦。” 梁师傅眉毛一竖:“哪能?回乌鲁木齐考试就不认阿拉学堂了?侬勒格得读一天书,就是阿拉学生子,随时随地好回来格,进去进去,进去白相相。(怎么?回乌鲁木齐考试就不认我们学校了?你在这里读一天书,就是我们学生……)” 斯江笑着猛点头。 “迭格小旁友是侬小阿妹?” 斯南朝学校里张了张:“梁伯伯,吾好进去看看阿姐阿哥格学堂伐?(我能进去看看哥哥姐姐的学校吗?)” “来来来,进来。” 斯江带着斯南往里走:“啊呀,以后我们三个能一起站在这里的机会还真不多呢。” “嗳?我军训你们不来送我?家长会你们不来?运动会你们也不来?你们也太无情了吧?!” 斯南甩开斯江的手,蹭蹭蹭往前大步走。 斯江和景生相视而笑:“我们家长会都是舅舅来,怎么轮到你变成我们来啊?” “你们是大学生了,当然轮到你们做贡献啦。舅舅还要去帮斯好开家长会呢。”斯南站在教学楼大门口:“阿姐,你教室在几楼?” “三楼。” “阿哥你以前教室在几楼?” “高三都在三楼。” “那我先去阿哥的教室,我要坐坐你坐过的位置,你肯定坐最后一排对不对?” “你真没良心,有了阿哥就把阿姐放在后面。” 三个人一边爬楼一边絮叨。 “没劲,我来了,你们都走了,越想越没劲。”斯南趴在景生以前的课桌上,仍然意不平。 景生在教室里走了两圈,推开玻璃窗往下看:“小花园现在搞得蛮好看的。” 斯江探身看了看:“逢节日都会换花,去年圣诞节还摆了一圈圣诞红呢。” “不是不让过圣诞节?” “不能办圣诞舞会,花还是可以放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嘛。其实唐泽年他们班还是在外面办了圣诞舞会加十八岁生日会——”斯江被景生扫了一眼,赶紧解释:“我没去,忙都忙死了。” “呵呵。”景生手一撑,坐上了窗台。 最后一排的斯南托着腮看着他们两个不知道在想什么。 斯江转过身,靠在窗台上随口问:“大学里有舞会吗?” “不知道,不关心,没兴趣。”景生荡了荡腿。 斯江瞄了景生一眼,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去上个小号。”斯南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刺啦一声,吓了斯江一跳。 “你带纸了吗?”斯江赶紧翻书包。 “我有。”斯南拉开后门,咚咚咚地跑了。 教室里忽地安静下来。 “等南南回来,我们就走吧,你晚上还要坐校车回闵行吧?” “今天不回,明天请了半天假,送你上了火车再直接坐公交车去闵行,很方便。”景生抬手蹭了蹭鼻子:“快放假了,课不紧。” “请假真的不要紧吗?”斯江眼睛弯了起来,嘴上还不忘记替景生操心。 “不要紧。你高考志愿表是从二中交上去的?” “嗯,上个礼拜姆妈填好帮我交上去了。” “第一志愿最后填了什么?”景生的手指握紧了窗台边沿。 斯江偷眼看了看景生:“阿哥,你不要生气,我没填交大。” 景生扭头看了一眼小花园,听见自己笑了笑:“这有什么好生气,我们学校大概也没什么系是你感兴趣的。” “交大有个人文艺术系,才开了三年,我认真研究过的。”斯江胳膊肘轻轻捅了捅景生:“阿哥,真的没生气?” 景生转回脸,垂眸看着斯江,又好气又好笑:“大学和专业那么重要,当然要选你喜欢最擅长的,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斯江眨眨眼,轻轻点点头。 景生抬手给了她一个毛栗子。 “阿哥,侬最戳气了!”斯江捂着额头喊。 两人都笑了起来。 “我第一志愿填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小舅舅也说这个好。万一运气一直不好签不出签证,至少读的也是我真正想读的专业。” “新闻系好,你一直想当记者或者律师,可以实现理想了。” 万春街 第168节 “希望考得上吧,去年复旦分数线542,有点怕,”斯江忐忑地吸了口气:“新闻系分数线一直都是最高的,我上次模拟卷只得了548——” “肯定考得上,覅担心。你的文科一直比理科好。你姆妈估计比你还紧张。” “还好,已经到了这个关头,担心也没什么用,不过她不太喜欢我报新闻系。” “因为当记者太辛苦?” “可能是吧。”斯江笑叹了一声:“她觉得当老师最好,稳定,还有寒暑假。” 景生也笑了:“寒暑假是真的好。” 教室后门“砰”地打在墙上,教室里一阵嗡嗡的回声。 “喂!你们说完了没啊?” 陈斯南虎着脸把教室门轻轻带上。 斯南横眉冷目地睨了他们两个一眼,扭头就走。 “南南,要不要去食堂和操场看看?” “不去,没什么好看的。” “怎么了?生气了?”斯江笑着去摸她的卷毛,被斯南一个箭步躲开了。 “别管她,估计拉大号拉不出来,憋回脑子里了。”景生冷哼了一声。 斯南猛地转过身,对着景生膝盖就是一脚。 “偏心鬼!讨厌!” 景生弯腰揉了揉膝盖,看着斯南飞跑向校门口的背影喊道:“陈斯南,全世界就你一个人的心脏长在正中间!你该进科研所去!” “那你们应该被关进宛平南路600号!”斯南狠狠地回了一句,撒丫子跑得更快了。 第262章 为了斯江回乌鲁木齐,斯南特地找过房爷搞了张临时乘车证,回到家急吼拉吼地炫耀了一番。虽然学生票半价,但能省则省,顾阿婆不免又好一通感谢上帝感谢斯南过房爷。 斯江却私下跟斯南说以后不能这么走后门,说白了就叫以权谋私,贪国家便宜。斯南觉得自己好心变成驴肝肺,阿姐狗咬吕洞宾,气得两天没睬她。 等看着斯江上了火车,斯南在站台上对着景生嘀咕:“说什么不能用乘车证,还不是用得挺开心的,嘁。” “你姐说得对,不能看见别人走后门气得要死,轮到自己能走后门了就来不及地冲上去。”景生笑道:“去年排队买鲜肉月饼,有人插队递个条子直接拎走半锅,你不是气得直跳脚?” 斯南翻了个大白眼:“哦,以前你被汽车撞断了腿,卢阿姨让她同事对你特殊照顾,你也没说不要嘛。” “我和别人一样住在大病房,哪有什么特殊照顾?你又瞎三话四了。”景生随口回了一句,带着斯南往外走。 斯南不服气地说:“我明明听见护士长大妈妈说卢阿姨可操心了,特地请她去给你备——备皮!都请出护士长了,还不特殊?” 景生的脸腾地烧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斯南背上:“就你耳朵长嘴巴老。” “什么是备皮啊?”斯南来劲了:“你看你做贼心虚了吧,你脸都红了。” “自己看书去。”景生不理她,大长腿越走越快。 “那我电话里问陈斯江!她一直陪着你,她肯定知道。”斯南冷哼了一声,小跑着跟上去。 “你烦不烦啊,备皮就是刮毛,把腿毛刮干净好做手术,还有,陈斯南,你怎么连名带姓地喊你姐?” “呵呵,你看看,你这心偏的呀,你们都能喊我名字,我就不能喊你们名字?人人平等懂吗?我就喊。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顾景生、顾景生、顾景生!”斯南越想越气,“还有,明明我也请了半天假特地来送她,结果火车开走的时候,她只对着你招手,只喊阿哥再会,我以后再也不帮她任何事了,她回上海的时候你也不要叫我来接她!哼。” 景生转脸瞥了她一眼:“今天也没人要你来送啊。” “顾景生!”斯南原地停了下来,鼓着腮帮子气囔囔地瞪着景生的背影。 景生无奈地走了回来,揉了揉她一头卷毛:“你现在怎么这么难弄的?昨天夜里突然乱发脾气,现在又这样——” 斯南红着眼圈吼了起来:“因为你偏心!你对我不好,你不喜欢我了,你只喜欢陈斯江!” “你都堵住出口了,走吧,我们先回家。”景生放软了声音。 “不走不走!我就不走!” “你走不走?” “不走!要走你走!”斯南嘴里硬气得很,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簌往下掉,“你对我不好,我以后不喜欢你了!你没良心,我才是对你最好的人,我还去景洪找你呢……” 看着斯南委屈地拿手背在脸上一顿乱抹,眼泪鼻涕在太阳下头亮晶晶地反着光,人也被匆匆出战的旅客们挤得东倒西歪。景生叹了口气,伸出手牵住斯南往前走了几步,把肩膀往下沉了沉:“鼻涕蹭蹭。” 斯南哽咽着歪过脑袋,把景生肩膀上蹭了一片水印。 “好了,我请你去美新吃冷馄饨好不好?” “不好,昨天在方老师家吃过了。” “那去愚园路吃牛肉拉面和烤羊肉串?” “我要吃五串羊肉串,不!十串!面里还要加一份牛肉!我要吃穷你!”斯南尽量表现得穷凶极恶。 景生笑了:“好,今天管你饱。来,我帮你背书包吧。” “你是不是在讨好我?” “是的,二小姐,陈帮主,陈老虎,万春街霸王花,你最凶你最大。” “那你说你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 景生屈指敲了她额头一下:“给你点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 “谁让你喜欢我姐比我喜欢我多嘛!”斯南挽紧了景生的胳膊,“我不开心了。” “那你以后有的不开心呢。”景生抽出胳膊,把她推上公交车。 “欸?”斯南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就被一个举起来的蛇皮袋撞了一下脑袋。 “挤什么挤啊!你的行李打到我了,当心点!”斯南吼着把蛇皮袋托高。 “对不起对不起。” 一转头,斯南开始念叨起了羊肉串:“其实愚园路那个羊肉串吧,也就勉强能吃,唉,沙木沙克哥哥家那个羊肉串才叫好吃,羊肉就得我们新疆羊才好,还有,用铁棒棒穿的羊肉烤出来怎么能好吃呢?必须得红柳条啊。大表哥你还记得吗?阿瓦提县红柳树也多,不比我们阿克苏少,嗳,你说我喊沙木沙克哥哥来上海卖羊肉串怎么样?肯定赚死了,一毛五一串,他家以前一天能卖好几百串!我一个人就能吃二十串……” “是的,那次你把我一整天的买菜钱都吃光了。”景生幽幽地补充。 最后,斯南坐在愚园路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吃一边嫌弃,一边嫌弃一边吃,依然吃下了十串羊肉串。 —— 斯江在二中插班了两个星期,给二中和整条友好路上的中学带来了一场风暴。乌鲁木齐不缺美女,斯南在的时候因为她眉眼间距小,眼窝略凹,接近维族姑娘的长相,却比维族姑娘黑瘦,并不引人注目。但斯江是地道的江南美女长相,清丽不可方物,物以稀为贵,她又丝毫没有上海姑娘的倨傲,谦虚可亲,男生女生都想和她做朋友。 老师们少不了也对着顾西美一顿猛夸,夸完斯江夸她教女有方。这算是西美大半年来最好的慰藉。 去年年底,陈东来因个人作风问题被调去了泽普石化厂技术科担任副科长,虽然泽普石化厂是国家重点“扶贫”工程,投资高达五亿多元,但对陈东来而言,他原先只差一步就会成为石油管理局最年轻的副局级干部,却就此折戟,要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南疆至少待上三年,皮带一松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西美作为“受害者”在学校得到了领导和同事们的更多关爱,对于陈东来被降级发配去南疆,她一方面心里觉得活该,一方面却又有点不甘心,因为始作俑者小何毫发无损地去了美国,而陈东来工资奖金的减少和前程路断,损失最大的无疑也包括了她以及三个孩子。为此,西美多接了三个学钢琴的学生,夜深人静时,西美偶尔也会设想如果自己当时没有提出离婚神情,生活又会是怎么样。她知道有人背后议论她够辣手,也有人议论她没用,姘头不搞只搞了自己老公,吃亏的还是自己,但这些她都置若罔闻,想多了也是为难自己。因和陈东来在物理距离上隔了三千里,眼不见为净,两人也极少联络,西美逐渐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离异妇女,只是差一张离婚证而已。 好在春节后教育局再次向她伸出了橄榄枝,其中有没有某位领导背后的安排,顾西美并不在乎,她毫不犹豫地把这个机会当成了救命稻草,只等九月份就调去市教育局担任档案员,工资虽然比现在要少三十几块,但隐形福利要多得多。 斯江来乌鲁木齐后,对于父亲的调离没有多问什么,令西美松了一大口气。但母女二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不断。 “还剩几天就考试了,你别浪费时间和班上的同学来往,以后一辈子都见不着的人。”西美对找上门来的同学一概没什么好脸色,次次都搞得斯江很难堪。 “只是看一下卷子而已。” “呵,让她去找老师好了,你一个转学生,自己还搞不灵清呢。” 斯江只好不响。 “吃饭的时候别看书,对胃不好,你怎么养成这么个坏习惯,有没有带坏斯好?” 斯江默默收起英文小说,她并没有吃饭看书的习惯,但如果每顿饭都不得不听姆妈唠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她还不如看书放空一下。 “跟你说了几百年不要看闲书,你呢?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搞成近视眼,你开心了?” “近视度数只会一年比一年深,配眼镜这么贵,还总要换,多少费钞票?早点听姆妈的话哪里来这么多麻烦的事。” 斯江依然不吭气,头一个礼拜她还会解释这个解释那个,后来就没力气接话了,疲惫不堪,她宁可在教室里自习到晚上九点熄灯,也不想回宿舍。因为有姆妈的对照版本,斯江越发想念自由自在的外婆家。而姆妈为什么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斯江将之归结为婚姻的不幸扭曲了姆妈的性格。但婚姻的不幸,是否有她性格上的原因,斯江不得而知。 六月底在石油管理局招待所里见到阔别已久的父亲时,斯江竟然莫名同情起眼前的中年男人来。 陈东来的两鬓星点花白,本应该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形容憔悴,暮气沉沉,见到斯江的时候陈东来吃了一惊,许久没有收到女儿的照片,眼前明媚沉静的少女和他印象中的女儿完全对不上号,他来之前想了许多话,真见到了却难以开口。所有的解释、掩饰在斯江澄清的眼神前,都只能是自辱。 “斯江长大了,爸爸差点没认出来,”陈东来有点局促地征求女儿的意见:“爸爸带你去昆仑宾馆吃饭好不好?” “好。”斯江弯了弯眼,欣然应允。 昆仑宾馆就是友好路上著名的“八楼”,前些年改建了“楼中楼”,十一层的北楼平地而起,虽然已经不是友好路上的最高建筑,依然是全自治区最顶级的涉外宾馆,象征着乌市的辉煌。 和父亲吃饭远没有和姆妈吃饭难熬,斯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分裂,比起姆妈每天对远在南疆的父亲进行全方位的贬低和打击,父亲的歉意和内疚让斯江觉得更好受一些,但也仅此而已了。斯江没有权利代表姆妈原谅或者指责父亲,她对父亲早就没有过多的期望,经过大半年的冷却,更谈不上有什么失望或绝望。 父女俩许久不见,倒也不缺话题。斯江先说了说阿娘的近况,陈东来便顺势问问顾家人的近况,聊起景生的大学生活,陈东来不免回忆起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生活的那一年。斯江听得津津有味。 知道斯江最近一次模拟考考了558分后,陈东来十分高兴:“这个分数复旦肯定没问题,你别担心钱,我问过了,就算是自费生,一年学杂费加在一起也就一千出头,爸爸妈妈这里没问题,到时候我每个月再给你寄一百块钱生活费,够不够?” “谢谢爸爸。”斯江心里踏实了不少。 在万春街,外婆、大舅舅、景生和她都一起记账,家用开销一本账,买菜铜钿、水电费、报纸牛奶、零食点心饮料、人情进出等等,算起来的时候总别有趣味,华亭路摊位又是一本账,进货出货运输面料加工人工工商税务租金等等,流水账不复杂,也让斯江学到不少。但在乌鲁木齐,每天夜里姆妈记账报数目的时候,斯江只觉得压抑,从她儿时会数数开始就知道爷娘每个月要寄回上海三十块生活费,十八年过去,还是三十块,但姆妈不厌其烦地天天重复:“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们三个每个月要九十块生活费,还要给阿娘养老铜钿,我每个月的工资全部贴进去都不够,要不然哪用得着收这么多学钢琴的学生呢?等到你读大学了,出国了,天天要用钞票,万一要读研究生……” 从斯江如释重负的神情中,陈东来不用多想就记起了西美无休止的絮叨,他轻叹了一口气:“斯江,你姆妈也很不容易的,她就是做多怨多,你不让她说她更难受。” 斯江颇为意外,显然,父亲很了解母亲。 吃完饭,陈东来把斯江送回二中门口,塞给她一个信封和一袋苹果:“爸爸这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你先拿回去给你姆妈。这袋苹果是阿克苏产的,特别甜,你也拿回去吃。” “谢谢爸。” “你好好考,出国留学的事先放一放。” “知道了。” “十号我再来,送你去火车站,你是直接回上海吧?” “是的。姆妈买好票了。” “好的。那爸爸先走了。” “爸爸再会。” “爸爸的地址电话都收好了伐?慢点让斯南有空给爸爸打电话。前几次打电话回去她都不在家。” 斯江默默点了点头,不是不在家,从知道爷娘的事情后,斯南就不肯再接爸爸的电话了。 万春街 第169节 陈东来点点头,转身离去。 友好路上霓虹灯不停闪烁着,2路公交车呼啸而过,陈东来的背影显得十分单薄伶仃,他过马路的时候有些笨拙,左看右看,犹豫不决,一迈步险些和一辆脚踏车相撞,他急匆匆地跑上了对面的马路牙子,转过身来,看见斯江还站在学校门口,笑着对她挥了挥手让她进去。 这一刹,斯江鼻子酸了酸。 第263章 七月七号早上,西美提前半个钟头把斯江送到考场,不厌其烦地让斯江把铅笔盒和准考证拿出来又检查了一遍,再三叮嘱她大作文不要自说自话地发挥,中规中矩拿分最重要。斯江很有耐心地默默听完,才大步进了考场。 西美以为斯江会回头看看,然而并没有。她站在原地若有所失,左右看看,来送考的家长并不多,像她这样送完不用上班守在外面的更少。一时间完全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纾解她比斯江还紧张的心情。她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门口徘徊了十分钟,突然看到陈东来的脸时愣了愣,又看了一眼才确认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斯江已经进去了?”陈东来下午在乌鲁木齐有个培训会,特意提前了半天回。 西美低头应了一声,别开脸。两人一时无话。 “十号就回上海?” “嗯。” “你也回?” “不然呢?”西美冷笑了一声:“斯江四五年才能见上爷娘一面,难道要让斯好也这么可怜?”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怔了怔,无力地解释了一句,下意识往边上让了两步。 “呵。”西美睨了他一眼,往另一边快步走去。 陈东来犹豫了一下,看看西美的背影,还是大步跟了上去。 “西美——” “港呀。(说呀。)” “到时候查分怎么查?是打电话还是等学校通知?” 西美喉咙口溢出一声笑:“你现在想起来关心女儿了?” 这话陈东来没法接,怎么接西美都要炸,他刚去泽普,正是建厂的最后关键时期,探亲假肯定不好请,所以只好不响。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五六分钟。 “你吃过早饭了吗?”陈东来赶上去两步低声下气地问,“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西美犹豫了一下,难得地点了点头。 —— 早就过了吃早饭的饭点,国营饮食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个顾客。 陈东来要了两份羊肉汤饺,见对面的西美下巴微仰,别着脸盯着墙上的饮料海报,眉眼间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厌弃,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他从裤袋里掏出赶紧的手帕,把两幅筷子汤勺擦了擦,送到西美面前。 西美却不领他的情,霍地起身去讨了一个大碗要了半碗热水回来,把自己的筷勺搁进去烫了烫,转身把水泼到了门外。 两人默默吃着汤饺。 “那我下个月的工资直接汇到你姆妈家。” “嗯。” “上次让斯江带给你的钱收到了吧。” “嗯。” “够用吗?” 西美撩起眼皮,冷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够用过?不够又能怎么样?去偷去抢?这么多年还不都这么熬过来了。这里抠一点那里省一点,反正这半年我妈那里已经欠了一百二十块生活费。” 陈东来闷声吃了三只汤饺,忽地低声说:“这种事就别在斯江面前说了。” 西美怔了怔,捏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说什么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陈东来抬起头,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学要用的钱都我来,行吗?” 西美定定地看着他,才留意到四十多岁的丈夫已经花白了两鬓。 “不用,你就管好你老娘的养老钞票还有斯南斯好的生活费就醒了,斯江这里我都准备好了,”西美抄过边上的醋瓶子往碗里倒,“要是她签证出来了,去美国要用多少钱,先跟北武借。” “南南考高中考得怎么样?她一直不肯接我电话。”陈东来声音里憋着几分委屈。 西美心里略舒畅了些,搁下醋瓶捋了捋鬓发:“她总归说没问题、老好的,不管她了,管也管不着,她自己有数的。” “今年过年我大概也回不去,你帮我给我妈带点东西——”陈东来的话没说完,被西美打断了。 西美声音淡淡地:“我九月份就要调去市教育局了,做档案员。” 陈东来一惊。 “过了国庆节我还是会打离婚报告,到时候麻烦你和你们单位配合一下。” 西美搁下筷子,对着碗里剩下的两只汤饺笑了笑,告诉陈东来,也是告诉她自己:“我过不去。” 目送西美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对面,陈东来独自对着空碗又坐了五六分钟,才把西美的碗端了过来,加了两大勺辣子,默默吃完了她剩下的两只汤饺。 —— 三天高考眨眼就过去了。九号夜里,西美和斯江收拾行李。 宿舍里能打包的都早就打包好了,只等八月底三轮车来回跑几趟搬去教育局的宿舍楼。西美特地带斯江去认过路,从别人家的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条件比这边的教工宿舍好了许多,正规的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终于有个“家”的模样,可惜这个“家”以后却只有西美一个人住。 九点多钟,李老师上了门。 “顾老师,走走走,下去领西瓜。” “不用不用,李老师,明天我们要回上海,吃不完也是浪费。”西美笑着推辞。 “嗐,吃不完带回去好了,新疆的瓜比上海的好吃多了。来来来,要不是你家大姑娘这几天考试,我们还要好好搞一场欢送会呢,唉,没了顾老师,明年国庆汇演拿名次就悬了。”李老师热情地拉着西美往外走。 临出门时李老师回头对斯江笑了笑:“那我们等你大学毕业了当老师啊,女承母业,好得很。” 斯江一怔。 西美迅速带上了门,走道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江疑惑了片刻后继续收拾行李。 —— 斯南的分数高出市重点录取分数线五分,和唐欢一起被市西录取了,向群初三这一届,只有她们两个进了市重点。其他班也有堪堪超过市重点分数线的,可惜却只填了区重点的志愿。 斯江文科全国卷不负众望地考了561分,二中第一名,全自治区汉族考生文科第三。李老师在电话里笑得顾家天花板都簌簌响:“女探花啊,了不起,哎呦呦,顾老师你家姑娘真是厉害啊,不不不,还是顾老师会培养。二姑娘呢?也考到市重点了?好好好,恭喜恭喜,回来记得请我们吃饭!” 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斯江看到信封就呆了呆,拆开后看了又看。 h师范大学英语系,大红印章清晰无比。 陈斯江,她的名字也清晰无比。 在乌鲁木齐的最后一夜,李老师那句“女承母业”忽地浮上了斯江心头。 景生即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斯南脑子也转过来了,嘀咕了两句:“她一直就这样,烦。” 斯江却是不敢相信。 她捏着通知书飞奔下楼,跑在弹格路上的时候,脚底下的一粒粒石子像硌在她脑子里,一下下地抽疼,疼得她无比清醒,这当然不是梦,太阳在头顶上,路边的街坊邻里面容清晰,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在响。 转进支弄后,阿娘的家越来越近。 斯江放慢了步子,她看见姆妈和阿娘坐在门洞边上的阴凉处拣菜,水槽旁边还有康阿姨和李奶奶。 “咦,囡囡回来啦?”第一个看见斯江的是陈阿娘。 陈阿娘笑弯了眼,朝斯江招手:“正好,阿娘早上买了你和斯好喜欢的双色冰淇淋,本来叫你姆妈带过去的。” “姆妈——”斯江轻轻喊了一声。 “欸,你上去吃掉你那一份,别给你弟弟带。妈!斯好可不能再吃冰淇淋了,一个暑假到现在一斤肉都没瘦,”西美应了一声,皱着眉说了阿娘两句,又转头笑着对康阿姨抱怨,“你们不知道,我妈我哥他们那边管得再严,一来这边,阿娘肉麻伊,什么都给他吃,他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姆妈!”斯江举起通知书,“我收到录取通知了。” 西美怔忪了两秒,站起身接了过去,看了两眼就笑着递给阿娘看:“斯江被大学录取啦!” 康阿姨和李奶奶赶紧凑过来看,啊哟恭喜结棍来讪不绝于口。 斯江眼睛一直盯在西美身上,毫无疑问,姆妈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几乎是神采飞扬地在炫耀。 “你们不知道,h师范大学这届英语系实际上呢,是上海外服委托培训的涉外秘书项目,只不过走的是h师大的流程。”顾西美喜形于色,“学生一招进去就都被外事办、贸易公司都预订好了,毕业后直接进外资公司做翻译或者秘书。” “不要学费,委培生哪里要学费,又不是自费生,再说我们斯江的分数考得这么好!对,国家还补贴呢,一个月七十块,师大补贴得多,以前我家北武去北大一个月只补贴三十块,只够吃饭。”西美很是激动:“这些都是我们教育局的领导帮忙打听来的,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懂大学招生这一块的,可不是,苦了十几年,终于出头了,哎哟,阿娘也辛苦的,斯江,快来好好谢谢阿娘——” 斯江却眼圈红红地盯着她。 “做撒呀?”西美伸手去拉她。 “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斯江任由姆妈捏着自己的手腕,却压抑不住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要考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你凭什么改了我的志愿?你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之前说的话怕影响你考试发挥。”西美把斯江往屋里拉:“过来,进去再说。” 斯江哽咽着挣开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自说自话改我的志愿!” 陈阿娘傻眼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也愣住了。 西美声音却比斯江还要响:“你懂什么?!复旦分数线多高你知不知道?你考不上就要落到第二档去。” “我说了我考得上!我比分数线高了十一分!高了十一分!”斯江声音劈了。 “你这是马后炮!”西美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天真!记者是这么好当的吗?有什么好?遇到甲肝这种事,记者都得去医院去隔离点,今年被传染的记者少吗?钞票赚不到多少,苦嘛苦得要命。” 西美挥了挥手里的通知书:“你看看,姆妈什么都帮你考虑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毕业了也不用当老师,你不是喜欢英语吗?学以致用,将来做翻译或者涉外秘书,人家说了,那种公司你一进去工资就是四五百块!而且要是你读个一年半年签到签证能够出国去,在复旦在h大,又有什么区别?!” 康阿姨和李奶奶倒吸了口凉气:“工资有噶许多!?不可能吧?快抵得上市长的工资了。斯江啊,你姆妈待你真是一片苦心啊,她是过来人,你听姆妈的不会错的。” 西美也红了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也不想想将来!你就算读了复旦,出不了国的话,毕业分配呢?你就保证能留在上海?你爸是上海人,一毕业就被分配去了新疆,你是新疆考上来的,毕业了就只能分配回乌鲁木齐,这个你想过没有?h大这个不一样,毕业了以后你的人事关系会转去外服,你就也是上海户口了。这种一桩桩的大事情,除了姆妈,还有谁会帮你操心!” 斯江咬着牙抹了把泪:“学杂费、补贴、工资、户口,你什么都想到了,那你想过我的理想没有?当记者是我的理想!” “理想能干什么?当饭吃?”西美失望又愤怒地看着斯江:“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了好了,大喜事搞得这么不开心干什么呢。”康阿姨拉住斯江:“母女哪有隔夜仇,你姆妈是真心真意为你打算,等你将来结婚生了孩子你就知道她的苦心了。来来来——” 斯江轻轻挣开康阿姨,凝视着西美轻声说:“我要是爸爸,我也受不了你。” “啪”的一声脆响,几声惊叫。 斯江挨了一耳光,慢慢地仰起下巴。 万春街 第170节 西美放下簌簌发抖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斯江已经比她高了。 斯江慢慢转身走向弄堂外头,弹格路不再硌着她,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右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能感受到有几条指印慢慢浮了上来。 “陈斯江!” “囡囡,囡囡啊——” 斯江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转弯角。 第264章 (捉虫) 景生冲出六十三弄时,一眼就看见了斯江。 她茫然地站在文化站门口那一小块空地上,双手握成了拳,视线却没有焦距,脚下也没有方向。 旁边的小人书摊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卖冰棍的黄鱼车靠在转角口,和三两只晒太阳的马桶为邻,头顶上的“万国旗”在弹格路上投下一块块不均匀的阴影,弄堂深处传来麻将声,不知道谁家在看沪剧,音量开得很大,万春街从来不缺闹忙。 “走,回去了。”景生轻轻拍了拍斯江。 斯江如梦初醒,看到面前景生关切的眼神,眼泪顿时决了堤,但她并不想让景生知道姆妈对她做的这些事,因为太过耻辱,她也不想告诉景生她是怎么激怒姆妈换来这一记耳光的,因为太过残忍。斯江忍了又忍才对景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不了,我出去走走。” 景生默默跟了上去。 斯江穿过弄堂,上了马路,直接往静安寺方向走。景生落后她一步,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太阳苍茫茫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夏天在三日两头的台风中闷热有余威力不足。 穿过北京西路,第九百货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转了好几个弯,看上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麻烦让一让,谢谢。”斯江从人群中挤过去。 “覅插队!小姑娘!”排队的人不乐意地顶住斯江不给她过:“看不见大家都在排队伐?” “就是就是,阿拉早上三点钟就来排队了!” 突然,百货公司大门口出来一个黄牛,满头大汗地挥动着手中的票证,声嘶力竭地吼着:“最后三十件男士羊毛衫,六十五一件!撒宁要?(谁要)” 队伍里立刻冲出几十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马夹袋:“吾要!吾全部都要!” 斯江被人群挟裹着挤出了队伍,还好景生一直拉着她的胳膊,不然摔上一跤肯定马上被后面的人踩伤。 又有个黄牛跑出来喊:“十台电视机刚刚到,覅票——”他还没说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多少寸,队伍里又冲出几十个人去抢。 “吾要,吾要五台——” “十台噻把吾!(十台都给我!)” 转眼前面又挤得水泄不通。 斯江怔怔地驻足看了片刻,想起春节前后全家抢购板蓝根和消毒液的事,但眼前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魔幻,她忍不住问景生:“到底怎么了?电视机好几千块钱一台,谁家一口气买五台十台?” 景生淡淡地说:“倒手卖了赚钱。随便什么牌子什么尺寸的电视机,这两个月随随便便都涨了几百块了,据说还要涨好几百块甚至上千块。” “万一不涨了,万一降价了呢?”斯江瞠目结舌,看着一个阿姨心满意足地抱着十几件绒线衫走过去,看神情抱的不是绒线衫,而是金山。 “谁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景生拉着斯江侧开身,给两个老伯伯让路,被他们拎着的重重的化肥袋撞了一下。 队伍里有人喊起来:“爷叔,买了啥?化肥?” “盐。”老伯伯笑眯眯地提了提:“五十斤盐,买好安心了,吃到老死,随便涨多少,涨去金山(上海郊县地名)都不怕。” 人群里一阵骚动,马上有人跑出来打听他们是在哪个门市部买的。 斯江留神听着,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酒肯定要去抢啊,涨得一塌糊涂。茅台从二十块涨到两百四了!我隔壁邻居六十块的时候借钞票买了一百瓶,昨天刚刚卖掉一半,尽赚六千块洋钿!” “中华也可以,一块八一包涨到十六块一包,赚起来不比茅台差,只要侬有条子,买得着。啧啧啧。” “帮帮忙!烟酒抢不到的!当官的老早条子批给自家亲眷了。” “你们说的都是小来来(小意思)。阿拉弄堂里一个小阿飞,伊阿姐做了xx一把手的姘头,大老虎们倒起来才叫煞根,金银铜铁锡、木材钢筋、农药化肥、汽车,一进一出,几十万几百万都有,几千块几万块的倒来倒去,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你们以为今天这十台彩电啥地方来的啊?阿拉小老百姓闹腾了二十天,伊拉(他们)弄了十台来糊弄阿拉,结果呢?照旧落进黄牛手里,懂经伐?现在就是要当官,当官就能发财,十万官员九万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日脚没办法过喽,阿拉车间去年一个月一百六,今年两百一,算效益不错的吧?结果呢?样样东西价钿涨一倍两倍,十倍八倍的都有。” …… 斯江和景生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走,稍微留意一下,她才发现只要是个商店,不管在卖什么,都在排队,前面的人恨不得全部买空,后面的人愤怒呼喊。连陕西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店都排上了长队,橱窗里的半人高青花梅瓶标价九千八百块一对,白瓷蓝边的面碗从两块五涨到十二块一个,还有人提着一串喜滋滋地出来。 皮鞋店、钟表眼镜店、儿童食品商店,一路过去都人满为患。 “看来老百姓手里都挺有钱的,”斯江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社会新闻上:“但是我看报纸上电视上却从来没报道过官倒、抢购、涨价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疯了。” 景生隐晦地点了一句:“记者不是什么都能报道的,特别牵涉到‘官’和‘民’,甲肝的时候不也——” 斯江敏感地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妈那样是对的?是为我好?” 景生苦笑了一声:“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对你乱发脾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我和她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她没跟你商量就改了你的志愿是不对,”景生瞄了一眼斯江的脸色,“很不对。” 斯江心上缓了缓。 “她要是跟你商量,你会同意改成h大英语系吗?” “当然不会!”斯江脱口而出后静了一静,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妈还挺了解我的,所以干脆先斩后奏,不,根本不用奏,反正木已成舟——” “我猜她是害怕。”景生轻声说。 斯江一怔,扭头看向景生:“为什么?” “可能是害怕你成为第二个她。” 西藏路口,斯江静静地抬头高向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人生却长期处于黄灯状态,究竟是往前走还是停留不动,似乎比哈姆雷特的选择更难。十八岁的那个顾西美,是怀着什么样的理想偷出户口本奔赴边疆的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时候破灭的?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过?斯江不得而知。她感觉得到愤怒一丝丝地抽离,但剥离愤怒后的情绪中并没有原谅两个字,时隔多年脸颊上再一次的肿痛不再让她有以死报复的想法。她永远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她。 过马路的时候天一下子阴沉下来,乌云滚滚而来,挟着雷声和不那么显眼的闪电,大风把悬铃木的树叶刮得哗啦啦直响。各家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自动自觉地缩进了屋檐或雨蓬下头,有人刹住了脚踏车,取出雨披来穿,要落雨了。 斯江和景生只来得及冲进南京东路,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雨越下越大,面筋粗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酷暑闷热的泥腥气味,很快就只剩下冰冷的滋味。天色迅速昏暗下来,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斯江却觉得爽快,她仰着头顶着风往前走。 景生和她并肩而行,雨水把他的眉眼冲刷出了一种昳丽的漆黑。 “躲不躲?”吼出来的声音一大半被风雨吞没了。 “不躲!”斯江吼得比他更用力。 景生直接紧紧牵住了斯江的手,豪气万丈地吼道:“那就走!” 五分钟后,雨已经大到根本看不清五六十厘米外的情景,雨尘翻滚足足有半人高,整条南京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还在东倒西歪地走着。 第265章 斯江脚底下全是水,凉鞋里也全是水,里外通了龙王庙,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朝前走,脸上身上胳膊上被雨打麻了,心里滚滚烫,被景生握紧的手掌心也滚滚烫。 景生抹了把脸上的水,对斯江笑着大声喊:“吼上两声!” 斯江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啊?” “心里勿适宜(不开心),喊出来。”景生低头,几乎贴上了斯江的耳朵,饶是这样,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水,一句话听上去断断续续。 斯江倒是听明白了,往左右看看,人行道早就都没人了,全躲进店里去了。 “啊———!!!”斯江捏紧景生的手,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周遭毫无动静,只有大风大雨声,有那么一些人在看这两个戆呵呵的小年轻。但这是上海,怪人怪事从来不少,没人会多管闲事。 斯江吼出一声后,心里的确痛快了一点,她看看景生,景生点点头。 “讨厌——!” “凭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走开!” “啊啊啊啊——!!!” 斯江弯着腰在淹过脚脖子的水里拼命跺脚,来来回回吼了十几遍,最终嚎啕大哭起来,大风雨像个雾化玻璃的罩子,把她罩在了里面。 景生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下巴贴住了她的头顶心,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喊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斯江哽咽着摇头:“不好,好不了,永远都好不了。恨死了,我恨死她了。为什么她是我妈……” “我们去北京吧。我陪你去看你舅舅舅妈还有虎头。” 斯江怔怔地抬起头,雨幕里景生的眼中是一片海。 “想不想去?” 斯江不知道自己是沉溺在这大风雨里还是坠进了那片温柔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双手轻轻拭去她满脸的眼泪和雨水,把她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有力迅猛的心跳声,直接隔着冰凉透湿的衬衫,从皮肤传入她耳鼓中。 斯江抬起手紧紧搂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在了景生的心上。 —— 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雨小了不少,一如既往,每逢暴风雨,公共厕所就会满溢,弄堂口的污水能漫过小腿肚,随处漂浮着一坨坨粪便,场景感人。 “老样子,还是找几块砖头垫一下吧。”斯江无奈地左右看看。 “算了,看样子三块砖叠在一起都没用,”景生弯下腰,“走吧,我背你回去,回去了我多冲两趟。” “不要不要!”斯江一脸有难同当,“我跟你一起淌过去好了,我也多冲几趟,多擦几遍肥皂,没事的,小时候不都这样。” “上来。”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 万春街 第171节 斯江乖乖地爬了上去:“哦,谢谢阿哥。” “眼睛闭上。” “哦。” 景生想起小学有一年暴雨天,斯江硬着头皮淌过去后一路呕到家的模样,忍不住笑得后背不停震动。 “喂,不许想我以前那个事啊!”斯江立刻明白他在笑什么,一拳头敲在他肩上。 “我在想小胖子去年踩了一脚屎带回家的事,你说的是哪件?”景生明知故问。 “哼。你——当心当心,旁边来了一团污(屎)!”斯江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紧了,差点在景生背上站了起来。 景生又好气又好笑地箍紧了她的腿,迅速淌过了污水,又走了五六米才把人放了下来。 “离我远点,当心臭死你。” “我才不是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来,给我看看你鞋底有没有腻惺么子(恶心东西。)” 景生抬了抬脚,斯江松了一口气。 弄堂里几乎家家户户在往外舀水,一楼低洼一点的,桌腿都淹掉了一半。 斯南斯好正跟着外婆一面盆一面盆地从灶披间往外舀水。 一见到斯江和景生,斯好立刻跳了出去:“不许进,先检查鞋底!”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带屎回家啊?!”斯江没好气地推开他,“快点让开,阿哥要洗脚。” “没水!”斯南扶着门框笑弯了腰:“停水啦!哈哈哈哈。” 斯江摇了摇所有的热水瓶,只有大半瓶冰水。 顾阿婆扶着台子叹气:“要命哦,说有根自来水水管爆掉了,不知道几点钟能修好。天气预报瞎报,什么阴转多云,家里衣裳都没来得及收,还得重新洗。” 斯江搀住她:“外婆你赶紧擦一擦上楼去歇着,这里放着我们来,你小脚不方便,容易滑跤。” 顾阿婆摸了摸她的头发,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景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躲一躲,等雨停了再回来好了,反正放假又没什么事,现在怎么搞法,等下啊。南南,南南——” “干嘛?外婆。”斯南把手里一盆黄水往景生腿上一倒,转头问。 “你去你阿婆家看看,借一热水瓶开水回来,我给斯江和景生烧一锅姜茶,要不然他们肯定要感冒。”顾阿婆揪住斯江的手:“看!冰冰阴!” 斯南立刻把盆丢给景生撒腿跑了。 斯江喊不应,只好拎了一张小矮凳给景生,又拿了肥皂给他先凑合着用。 —— 斯南跑到七十四弄十九支弄里,陈家门洞里人多力量大,污水已经差不多舀完了,正在拖地。 “阿娘,有开水伐?借一热水瓶。” “戆小宁,水有啥借来借去的,难道侬外婆还要还回来一热水瓶?”陈阿娘直起身子捶了捶腰,“侬上楼去拿,拿两瓶。够用伐?” “够了,我姐和大表哥回来了,外婆要给他们烧姜茶喝。” 顾西美没作声,扭身出门把拖把搁到水槽上,拧干了水。 康阿姨就笑着问:“南南,你姐刚才去哪里了?” “不知道,没问。”斯南咚咚咚上了楼,拎了两个热水瓶又咚咚咚下来,“姆妈,你跟我过去伐?” “等些,收拾好了就去。” 斯南溜了一眼门洞里忙忙碌碌的康阿姨和李奶奶,凑近了她身边:“你要是不跟我说随便改了我的志愿,我这辈子也不认你是我姆妈。” “陈斯南!”西美气得把拖把头直接砸进了水槽里:“你造反啊?” “我就造反!” “滚!” “我马上就滚,但你得去跟阿姐道歉!要不然,呵呵,你等着看吧。”斯南毫不退让地回了两句,拎着热水瓶跑得比兔子还快。 西美抡出去的一拖把,甩出了零星的水点子。 —— 五点半才来了水,一直站在屋檐下的景生终于痛痛快快冲了个澡,上楼一看,斯南躺在沙发上看古龙的武侠小说《绝代双骄》,斯好在竹躺椅上看《花仙子》,两姐弟各得其所,却不见斯江。 阁楼里光线昏暗,斯江没等得到来水洗澡,只草草擦了擦换了身衣服,扯了张草席就睡在了地板上。书桌上的大碗里还剩了一口姜茶。景生端起碗,想着要下楼去做晚饭,脚下却不听使唤地走到了斯江身边,直接坐到了地板上。 睡着的斯江眉头还微微蹙着,脸颊上的手指印褪了,景生却盯着那里看了又看,这是她第二次被打了。斯南从小被打到大,反而毫发无伤。但斯江不一样。景生想到斯江装作不在意地提起她曾经想过去死,心就被骤然揪起来拧了一把,酸痛无比。 景生的手指在空中描摹了一下那几条指印所在的位置,胸口被一股莫名的情绪激荡着。他轻轻掠过斯江微湿的鬓发,不知道该停在哪里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指腹滑过斯江的额头,停了下来,景生反手用手背覆了上去,滚滚烫,再碰一碰她的侧脖颈,也是滚烫。 斯江迷迷糊糊中被唤醒了,眼皮太重实在睁不开,身体也重得不像她自己的。 “嗯?” “侬发寒热了,来,切药(你发烧了,来,吃药)。”景生一手搂住她,摊开掌心里的两片白色的退烧药凑到她嘴边。 斯江呢喃了一声,低下头。 景生的手缩了缩,掌心里一小片濡湿,药片却还在。 斯江人又往后倒。 “欸,没切着,(没吃到)”景生胳膊一用力又把她扶了起来:“看好了。” 斯江跟找水喝的猫一样在他手掌心里舔了两口,药终于进了嘴,脸皱成了一团。 “来,切点水。” 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斯江闭着眼咕噜噜喝了两口,又往下横。 景生搁下水杯,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刚抽出手臂,却被翻了个身的斯江一把抱住,直接压在了脸下。 凉飕飕的舒服多了,斯江勉力睁开眼:“阿哥?” “嗯。” 斯江把他的手紧紧贴在面孔下头,眼里水光迷朦,委屈得一塌糊涂:“侬覅走啊,勿许走。(你别走啊,不许走)” “勿走。”景生柔声应了一句。 斯江心满意足地舒展开眉头,闭上了眼。 景生一动也不敢动地歪着半个身子,脖颈一根筋硬邦邦抻得难受,但手掌里捧着的那张脸,让他什么都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下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侬大姐姐呢?”顾西美伸手把电视机关了:“一天到晚就晓得看电视,眼睛看坏掉,放假了就不要学习了?” 斯南在沙发上喊了起来:“干嘛关掉?我要看的!” “你看书的人看什么电视?你几只眼睛啊?腿放下来,又抖?” “疼死了,我叫你过来给阿姐道歉的,你打我干什么?”斯南哇啦啦哇。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好了,一回来就不太平,打啊骂的,你还是去七十四弄算了!真是的。吃饭了吃饭了。你们轻点啊,斯江发寒热在睡觉呢,别吵到她。”顾阿婆压着嗓子抱怨。 景生的大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烧得通红的嘴唇,心也跟着被烫了一下,他弯下腰抬起斯江的头,抽出了手臂。 西美上了阁楼,停在楼梯口适应了一下昏暗的光线。 景生揪亮了台灯。 “嗳?怎么睡在地板上呢,”西美皱着眉头蹲下身摸了摸斯江的额头,“景生,麻烦帮嬢嬢打盆冷水上来,再拿条毛巾。” 景生沉默了片刻,看着她佝下去的背影,终究没说什么,默默下楼去了。 —— 半夜里斯江突然烧到了四十度以上,抽搐着说起了胡话,吓得西美赶紧下到客堂间喊顾东文。 景生还没睡,三步并两步地冲上了阁楼,一摸额头,立刻把人抱了起来往外走。 斯南睡眼惺忪地跟在他后面。 “哎哎哎,景生,去哪里?”西美一把拉住斯南。 “去医院。” 顾东文披上衬衫:“走,看看外头有没有差头。(出租车)” 西美犹豫不决:“要不要再等一等?说不定早上就退烧了——” 顾东文沉下脸:“等个屁!脑子不要烧坏掉的啊?” 景生抱着斯江下楼去了。 顾东文把钥匙钱包揣进裤袋,出门前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盯着西美沉声说:“顾西美,你再敢打一次斯江,这辈子都不要再进这个门。” 西美脸涨得通红,脑子里嗡嗡响。 斯南轻轻带上房门:“你打她?” 西美定定地看着顾东文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口,翕了翕嘴唇。 “你打我姐了?!”斯南拽了西美一把。 西美一巴掌拍开斯南的手:“打了。” “打哪儿了?!”斯南跟在她身后下了楼,问了一遍见她不理自己又拽了她一下,声音也响了些:“你打她哪儿了?” “干嘛!”西美甩开斯南的手:“你们一个个的搞什么搞?打两下怎么了?你从小被打得多了——” “你神经病啊!”斯南突然高声吼了一句,越过西美追着顾东文的背影去了,跑了几步,她又停下脚回过头来。 西美刚松了半口气,却见惨淡路灯下面斯南横眉立目地对自己喊道:“我要是我姐,就不认你这个姆妈!你和爸爸,我一个都不要!” “陈斯南!你给我站住!你回来!”血直涌上头,西美气得发抖。 斯南却头也不回地追上了顾东文,舅甥俩很快和景生会合,斯南托住了斯江的腿,顾东文交待了两句匆匆跑到前面去找差头。 西美神智无知地出了弄堂。 斯南回头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一下,“嘭”地关上了车门。 西美站在马路牙子上,眼睁睁看着红色车尾灯越来越远。 “姆妈?姆妈——” 万春街 第172节 陈斯好拉了拉西美的睡衣衣角:“舅舅阿姐伊拉去撒地方了?(舅舅姐姐她们去哪里了?)” 西美低下头,看见儿子的大头一晃一晃的,眼泪直往下流。 “姆妈?侬做撒哭了呀。(你怎么哭了啊)”斯好吓了一跳,松开手缩了缩:“吾明朝勿看电视了。(我明天不看电视了。)” 西美却蹲下身紧紧搂住了他。 “姆妈只剩下你一个了!” “我尽心尽力噻是为了伊好!没一个人领情!” 想到离婚后斯好就会跟着陈东来,西美悲从中来,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里子了,在万春街弄堂口哭得肝肠寸断。 —— “其实大姐姐高中毕业发寒热住医院那次,姆妈哭得来一塌糊涂。” 陈斯好在三十岁那夜醉眼惺忪地告诉斯江和斯南:“塞古哦(可怜哦),问我到底跟爷还是跟娘(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哈色吾了(吓死我了)。” 景生和佑宁对视了一眼,拿起酒杯出门到院子里继续喝。 斯南伸了个懒腰一脚把斯好踹下了沙发:“呵,侬只墙头草,肯定会说无论如何都跟着姆妈吧。” 斯好靠在沙发上转过头辩解:“你们都不睬她,我总不好不睬她,谁叫我是儿子呢。”说完就横在地毯上打起了呼噜。 “活该。” 斯南嘀咕了一句,不知道是说姆妈还是说阿弟。 斯江默默看着墙上的投影。 “阿姐?” “嗯?” “侬原谅伊了伐?” 斯江淡笑着摇摇头。 原谅是不可能原谅的,只是无谓再提起而已。她不爱她,她就也不爱她。 第266章 “今天这么大暴雨,你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个小时?!”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医师王医生气得差点拍桌子了,狠狠瞪了景生一眼:“瞎胡搞。” 景生默默点了点头。斯南眨巴眨巴眼,咬着下嘴唇抬头盯住天花板不响。 顾东文火冒三丈,一巴掌揎在景生后脑上:“册那!侬是阿哥侬没点数啊!侬以为斯江是侬是南南?(你是哥哥你没数啊,你以为斯江是你是南南?)” 景生手指捏紧了椅子边一声不响,恨不得顾东文再多打他几巴掌再骂得狠一点。 王医生地把血象化验单和脑电图报告又看了一遍,没好气地说:“幸好不是急性脑膜炎,先留院观察三天,把热度降下来。以后注意了,大人发高烧千万别拖,别自己瞎吃药捂汗,万一是急性脑膜炎,很危险,知道吗?” “知道了,”顾东文松了口气:“谢谢王医生,真是太谢谢了。” 卢护士推开门走进来跟王医生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啊,半夜三更请侬来帮忙。” 王医生一边洗手一边叹气:“大家同事,覅客气。” 顾东文老脸一红:“怪我,都怪我,看到急诊都是小医生心里发慌,对不起。” 王医生笑了:“不要紧,正常的,大多数老百姓都宁可熬到白天来挂门诊,实际上我们急诊科虽然才成立了四年,但是常驻的医生都是好医生,绝对信得过的。” 景生站起来朝着王医生深深鞠了一躬,垂头沓脑地出了门。 斯南跟着溜了出来,追上景生:“你又不想这样的,别懊恼了。” 景生瞟了她一眼,勉强扯了扯嘴角,靠着把杆站定了,等顾东文和卢护士出来。 “下次要是我发高烧,你们记得赶紧把我送医院,知道吗?”斯南拉着把杆,脚尖一下下点在踢脚线上。 “胡说八道,”景生仰起头,“对不起,您没听见啊,小孩子乱说话,不作数的。” 斯南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学我阿娘了。” 见景生又低下头一副“我有罪我该死”的模样,斯南踢了他一脚:“喂,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在沙井子,放寒假下大雪那次,我玩雪玩得衣服湿了,半夜发高烧,你和我妈骑脚踏车送我去人民医院——” 景生闷笑了一声,伸手撸了撸她的卷毛:“那次是我对不起你,还记仇呢?” 斯南睁大眼摇头:“没记仇,刮大风嘛,你骑到半路没发现我摔下车,也挺正常的。还好你很快回头来找我。我妈才好笑呢,她骑在你前面,啥也不知道,到了医院门口才发现我们不见了,哈哈哈哈。” “你比你妈还好笑,摔进雪里居然能睡着,我要晚个五分钟,你这条小命怕就没了。” “我命大,我运气好啊,”斯南呵呵笑:“要是你没坚持一起送我去,等我妈到了医院再回头找我,我估计真死翘翘了。” “不过你进了医院还挺精神的,折腾断了三根针头,两个护士加你妈都按不住你。” “她们要扎我脑门!多吓人啊。人家都打屁股针,要么打在手背上。” “你——从小就与众不同。” “这倒是,”斯南撅着屁股向下拉伸胳膊:“我是乡下人嘛。我姐是城里姑娘,娇得很,听姆妈说她小时候多吃几块肉都能吐一晚上,啧啧啧,太可惜了,要是斯好当时在,肯定全部捡起来吃掉。” 景生伸手敲了她一个毛栗子:“不许说你姐坏话。” 斯南却一脸认真地对他说:“我没说我姐坏话,我是在警告你,大表哥,我认真警告你啊。” “欸?”景生一愣。 斯南挥了挥自己的拳头:“你要是下次再让我姐生病,我就找你干架了。” 景生轻轻叹了口气:“好。” “也不许让她哭,她最容易哭了,看个书看个电视都要眼泪水淌淌,所以你要当心点。”斯南霍地抬起一条腿架在了把杆上,气势汹汹地瞪着景生。 “好。”景生嘴角慢慢浮起了一丝笑意。 斯南冷哼了一声,高高抬起腿在空中来了个虎虎生风的“脚踢北海”:“反正你得对她最好,可以比对我稍微差一点,至少第二好。她对我最好,对你也最好,你们俩又对我最好,所以你也得对我们俩最好,懂吗?” “哦。”景生的拳头轻轻碰了碰斯南的鞋底:“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斯南仰着头跑回医生办公室门口,顾东文和卢护士正好拿着病历和化验单陪着王医生走了出来。 —— 斯江住了三天院,头一天陈阿娘顾阿婆和西美斯好一大家子全来探望。随后西美天天来送晚饭,母女俩谁也不说话。 西美回到万春街,只有儿子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顾阿婆都板起面孔来摔东砸西的,要有话也没好话。 “你养了她几天?你就下得去手打她?一趟两趟地打,不过借了你的肚皮托生,你就了不起了?” “你十八岁偷了户口本跑去新疆,我就该打断你的腿关在家里,哭了求你别去,不是为了你好?” “你能偷偷摸摸做自己的主,倒不让斯江做自己的主,就你能,你天下第一能!” 西美这次倒不回嘴了,闷头盯着陈斯好做暑假作业。 临到斯江出院这天夜里,顾东文拿出四张飞机票来:“下个礼拜,景生陪斯江去北京散散心,白相一个礼拜再回来。” 西美愣了愣,一肚子话在顾东文冷冰冰的眼神中化为乌有。 “机票多少钱?我来吧。” “不用。你回乌鲁木齐去,”顾东文拿起啤酒瓶,咬开瓶盖,“我就跟你说一声,斯江如果不想去h师大,要是想复读重考复旦,就她自己说了算,你别再烦她。” “大哥!”西美红了眼圈。 陈斯好见势不妙赶紧溜出门往阿娘家去了。 顾东文一仰脖子,半瓶酒下了肚。 “斯江不是你,她不糊涂。这年头,人人都看着钱和权,她没有,她有理想有抱负,知道这有多难得吗?你不能毁了她,你没这权力,懂吗?我们谁也没这权力,我也没有,北武也没有。跟谁生她养她的没关系。” “我说了多少遍了,我真的是为了她好!就因为我以前为了理想才错得离谱!我不懂事我戆我白痴我错得一塌糊涂,我才不想她走弯路。当记者真的不是好工作,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好的坏的,都是她自己选的,后悔不后悔都是她的事。顾西美,当年我跟姆妈也是这么说你的,不要拦,不要打断你的腿关起来,不要去知青办闹。” 西美泣不成声地捂住脸。 “你是不懂。你瞒着她,你不让她选,她以后哪怕赚再多的钱,都会意难平,人这辈子是没有假设那样会怎么样如果这样又怎么样的,没法比。” “我真的是为了她好……” “她先是陈斯江,才是你女儿!”顾东文“嘭”地把空酒瓶顿在台子上:“用不着你替她选你替她定!我们谁教过你该怎么做人老婆做人姆妈?” 西美仰起脸哭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教?!为什么不教?你们说了我会听的啊,你们打断我的腿好了,我就去不成新疆了,你们不让我跟陈东来结婚啊,他轧姘头就不关我屁事了!你们逼我跟他离婚啊,我就不会想到他就觉得腻惺!我吃了多少苦你们没一个人知道!你们现在让她自己选自己定,以后她吃苦受难了怎么办?” “顾西美!”顾东文下死力压住胸口的怒火,转眼那团火烧成了灰烬:“算了,就这样吧。你好自为之。” 隔了许久,顾东文才又开了一瓶酒,起身从五斗橱里拿出一张电报递给她:“陈东来拍来的,说等你回乌鲁木齐就离婚,他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只要三个孩子都跟他。” 西美呆了呆:“他想得美!” 电报单被撕得粉粉碎。 —— 顾东文特地歇了一天摊,拦了部差头,带着斯南和斯好送斯江景生去虹桥机场。 “阿舅,送好阿姐你真的带我们去动物园玩?”斯好乐不可支。 “阿舅啥辰光骗过侬?(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你?)”顾东文在副驾上掏出香烟来又塞了回去。 斯南一路上看着车窗外发呆。 斯江哄了她半天,怕她因为没能去北京不开心。 斯南却摇头说:“我不想去,宁宁哥哥回来了,阿拉长远勿见,约了要去看电影切冰淇淋咖啡。” “咦,他不是有什么实验课题要做,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就回来两个礼拜。”斯南叹了口气:“结果太不巧了,他从北京回来,你们却要去北京了。” “那等我们回来,再和他碰头好不好?你帮我跟他说一声。”斯江摇摇斯南的胳膊。 “嗯。”斯南探身看向景生,比了比拳头:“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 “你们干嘛呢?”斯江失笑,左看右看,觉得他们俩有点古怪。 万春街 第173节 “和你没关系,”斯南突然又高兴起来,“阿舅,你请我们去阿山饭店吃饭吧。我想吃红烧肉。” “我也想吃!”斯好立刻响应。 “好。”顾东文欣然应允。 —— 虹桥机场旁边大片农田,水稻刚刚上了点锈,随风起伏。 “这么多草!一样高!好整齐啊——”陈斯好扒着车窗惊叹。 一车人笑得前俯后仰,斯江想起昔日学农也有不知稼穑的同学这么感叹过,不由得看向景生。 景生也正笑着看向她。 两人会心一笑。 第267章 巨大的轰鸣声中,斯江看着窗外的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远,默默闭上眼祈祷起来,这是顾阿婆再三叮嘱过的。 景生失笑:“临时抱佛脚?” “奉耶稣的名,阿门。”斯江划了个十字后完成了作业,笑道:“你别说,心里真踏实了不少。” “心理作用。你耳朵有没有不舒服?” “有一点。” 景生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两粒水果糖,一人一颗含了。 斯江想到很快能见到久违的小舅舅小舅妈,两眼哔哔放光,结果精神抖擞了没一会儿,到底才出院的人还没好透,手里的书翻了几页就打起了盹,脑袋歪到了窗上。 景生松开两人的安全带,收起她的书,拉下遮阳板,坐回座位上想了想,探身把她的头轻轻拨过来靠到自己肩膀上,特意把肩膀往下沉到她最舒服的位置,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一口气吁出去了,无数口气吊在腔子里,狭小的机舱里开着冷气,激得他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肩颈这里却好像生了个火炉,斯江的发丝随着飞机震动毫无规律地在他脖子和下颌处扫来扫去,可能只有一两毫米的振幅。 景生定定地看着前座,默默想到了摩擦系数的问题,这个实在太不符合动力学原理了。 斯江是被景生叫醒的。 “啊?我居然睡着了?!” 景生松动了一下肩颈:“嗯,一路张着嘴睡得可香了,还打呼,流口水。” “戳气色了侬!(讨厌死了你)”斯江气得一肘击中景生的胳膊肘,硬碰硬,撞上了麻筋,疼得她龇牙咧嘴,又忍不住去摸一摸脸颊,摸到一点潮唧唧的痕迹,立刻心虚无比。 景生忍着笑侧身替她系上安全带。 “骗你的。” 斯江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问:“不是说坐飞机有茅台酒送的吗?” 景生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歪出去举起手:“您好,服务员——” “别别别!”斯江狼狈地拽住景生的胳膊,“喂!” 前排检查乘客安全带的空乘人员笑着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现在还能用厕所吗?” “可以的,请抓紧一点。” “谢谢。” 景生站起来问斯江:“你要不要一起去?” 斯江气得嘟囔了一句:“我不去,你去吧,懒人屎尿多!” 景生忍着笑向机尾走去。 没一会儿,飞机遇上气流,突然剧烈颠簸起来。广播里响起安抚乘客的解释。 斯江扭着脖子往后看,急得不行。 好在颠簸了一两分钟,机身又继续平稳下降。 “刚刚你没事吧?”斯江紧张地上下打量景生。 “没事。”景生系好安全带,一脸平静。其实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用机上厕所,遇到那么剧烈的颠簸,他的确猝不及防很是狼狈,只能善后好了再出来,急得门外的空乘服务员敲了两次门关心他的安全。 斯江脱口而出:“还好你是蹲大号,要不然——” 景生闭上眼靠到椅背上,不想再搭理这个思路清奇的小戆徒。 斯江看着景生微红的耳尖,若有所悟,想象力立刻刹不住车,直接滑出去一万米,不该想的也全想到了,偷偷瞄了景生好几眼后,她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啧啧啧,上次她睡裙被夹住的糗事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许看。”景生睁开眼,把斯江偷觎自己的视线捉了个现行。 斯江艰难地忍住笑,目光在他干干净净的长裤上转了一圈,别过脸看向窗外:“呀,看得见地面了。”心里却在想,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 周善让和周老太太带着顾念小朋友来接机,远远就看到了景生和斯江。 “啊呀,这两个孩子也长得太出挑了。”周老太太抱起顾念指给他看:“最好看的那两个,就是你大哥哥和大姐姐,看见没?” “看见。”顾念小朋友放声大喊:“哥哥——!姐姐——!来!” 斯江激动地和善让抱在了一起,刚要说话,旁边的顾念眼一眯嘴一张扭着身子干嚎起来:“抱!抱!虎头抱!” “虎头,姐姐抱好不好?”斯江看见迷你版的小舅舅,欢喜得不行,巴巴地伸出手去求抱抱。 “顾虎头,不许假哭!”善让板起脸。 顾念立刻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抱到虎头,笑弯了眼:“啊呀,我们虎头怎么这么可爱啊,来,姐姐抱,抱宝宝。” 顾念偷偷看了一眼妈妈,紧紧搂住了斯江的脖子。 “景生好像又长高了啊,一八几了现在?” “一八七。” 善让羡慕地说:“虎头将来能有一米八我就心满意足了。” “肯定有,现在小朋友营养好,”景生笑着仔细看了看斯江怀里的顾念,“虎头现在看起来也很长一个,九十公分有吗?” “六月份打疫苗的时候量了,九十三公分。”周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说各项指标都很好。” “外婆辛苦啦,”斯江对这点很有经验,“老人家都很仔细的,像我和斯好就一直被养得很好,不像斯南小时候在新疆吃了很多苦。” “斯南怎么样?”善让赶紧问:“这次她没来,生气了没?” “没,赵佑宁回上海了,他们约了好多事。”景生笑着回答。 “她现在挺好的。”斯江补了一句。 周老太太叹了口气,想到了周致远,大家都沉默了下来。若是换了其他地方,斯南自然是会吵着要一起去的。 “走吧,晚上我们去吃全聚德烤鸭。”善让笑着挽住了老太太的手臂。 “鸭鸭!——鸭鸭!”顾念扭过身子大声喊道。 “明天去天安门广场,今年城楼对外开放了,可以到城楼上去看。” “红旗!星星!”顾念立刻又跟着喊。 “嗷嗷嗷,我们虎头怎么这么聪明!果然不愧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儿子!”斯江真心实意地激动起来。 —— 北武和善让去年搬到了畅春园小区,这边十五栋板楼是85年新建成的,一半是北大教职工家属楼,一半是北大方正集团的家属楼。善让在学校资历尚浅,分房轮不到她,辗转从一位老教授手里租了套一百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老教授一家住在后海边上的四合院里,这套房子原本是打算给自家姑娘女婿住的,结果女婿一心想要出国,搞了个技术移民去了多伦多,这房子就空了出来,赤刮里新,善让一眼就喜欢上了。老教授对顾北武有点印象,就爽气地签了五年合同。今年物价涨得厉害,教授夫人婉转地跟善让提了一句,善让主动把租金从八十块加到了一百块。周老太太心里很不乐意,纳闷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还这么锱铢必较。善让开玩笑说老太太才是住在象牙塔里的矜贵人儿。 因斯江和景生来作客,善让把家里拾掇调整了一番,原先顾念的小床靠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老太太睡在客房。现在老太太和善让陪顾念睡大房间,斯江睡了老太太的房间。小书房里临时搭了一张行军床给景生,北武睡客厅沙发。斯江和景生谦让了好一会儿,拗不过善让,只能服从命令听指挥。 来回折腾了小半天,回到家没多久,周老太太带着顾念去睡午觉。善让带上景生和北武去参观北大校园。 坐在未名湖的湖心岛上,斯江心情舒畅了许多,把胸中块垒对着善让一一抒发。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善让心疼地握着她的手问。 斯江犹豫了一下,生了一场急病,住了三天医院,她心中的不平和愤懑渐渐消退,考虑得更多的是现实问题。 “你想复读重考吗?” 斯江轻轻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她说得也没错,如果签得出,就要出去,那么现在读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 善让眉头一皱。 斯江握紧了她的手:“南南读高中了,斯好还小。我爸又去了泽普,家里是挺困难的,这些阿娘和外婆都跟我说了。我是家里的老大,总不能只为自己想——我妈和我爸要离婚了,她九月份转去教育局做档案员,一个月工资要少掉五十几块,我不想给她增添负担。师大有补贴,我再多投点稿,以后生活费可以自己负担。” “其实我今年不想再去签签证了,想等本科读好再申请出去读研究生,拿全额奖学金的概率会高很多,”斯江低下头,“舅妈,我不想用大舅舅和你们的钱出国读书。” 景生手里的薄石片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飞了出去,从湖面上噗噗噗噗地跳了七八下,荡起一小圈涟漪。 善让叹了口气:“钱的事真的不重要。” “不,很重要。”斯江苦笑了起来,她不是不通世故的人,但在乌鲁木齐的大半个月,她第一次知道钱那么重要,那么重,比山还重。 景生瞥了斯江一眼:“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要是还想出国就盖继续去申请签证,要不然之前努力的全白费了,遇上这点困难就退缩,那以后你有得退呢。” 斯江不响。 善让捶了景生一拳:“臭小子,你现在说话怎么一股教条味?是不是进团委了?我感觉你怎么有点像七八年的我?嗯?顾书记?” 景生和斯江想到北武一直叫周善让“周书记”,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我有三千多块,你拿去。”景生看看天,大大方方地承诺。 斯江咋舌:“你这么有钱!?” 善让揶揄道:“啧啧啧,景生你存的是老婆本吧,舍得都给斯江?” 景生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扭头看了斯江一眼:“我收利息的。” “景生有一点说得很对,签证签不出,是运气问题,不去申请签证,是心态问题,是原则问题。出国留学的事是全家商量过的,我们都支持。你小舅舅去美国前不也八方来援了吗?一家人不要分得这么清楚,你放心,有借有还,我和你舅舅对你将来工作挣钱的能力很有信心,我们也收利息行吧?你就把我们当成投资方,你只管去努力。至于你选择不复读,这个咱们等晚上见了你舅舅再一起商榷。” 善让拍了拍斯江的手:“无论如何,我们都理解你支持你。” 斯江的目光追随着已经走向北岸的景生,点了点头。 万春街 第174节 第268章 改革开放走过了十个年头,八十年代已经接近尾声,在当代年轻人的心里,这是个前所未有的好时代,工业发展日新月异,农业成果大放光彩,科学位于至高殿堂,文化艺术百家争鸣,而且未来只会越来越好。 但对于东长安街2号对外经济贸易部里的顾北武来说,他看到的更多是问题。这两年的通货膨胀固然有官场腐败的原因,依然从侧面说明国家于85年提出来的经济软着陆的目标有失败的风险,行政干预迫在眉睫。九月份,人行将开始对城乡居民三年以上的定期储蓄实行保值贴补,国家对于物价和基建的管控也将出台。但从经济学的角度而言,行政管控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很容易从经济过热走向经济滑坡,从而引发市场疲软。 但北武只能把这些担忧搁在心里,他的本职工作还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复关谈判小组。 去年十月关贸总协定中国组的第一次会议在日内瓦举行,要确定工作日程。光是准备去年二月和四月的两次面对面答疑会,就是一个海量工作。缔约国提出的问题需要当面答复,即便有同声翻译,但能思考问题的时间极短,所以前期需要搜集大量的信息,准备代表们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再拟出最恰当的答案。最后针对整理出来的十七大类问题,与会人员再进行多次演习,其中关于敏感的价格问题和关税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外交部和外经贸部都派了专人来指导谈判技巧,答题需要精炼准确,不能过多解释,还要富有诚意,什么无可奉告之类的外交辞令是万万不能有的,不能答的只能婉转告知。 除却工作,北武的烦心事也有一堆。首都大,居不易,机关里更加不容易,紧迫感也很强。昔年比他年轻的同学们基本都崭露头角了,小吴成了老吴,去了中央书记处办公室,妥妥的“智囊”,秋天就能评上副研究员。老陶毕业后就进了在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已经是研究员。老丘在中央办公厅秘书局任副处。老石去了国家体委,马上升处长。小何虽然还兼着北大的教学工作,但大多数时候都在香港新华社东南经济信息中心做研究工作。就算是78、79级经济系的同学,大多也都在国家部委担任副处级干部了。北武吃亏在年龄大,国家现在重点培养青年干部,四十岁还不是处长,后面基本没戏了,不会把你往重点岗位上推。此外北武有海外留学经历,在上海又被审查过一次,每次的政审总要比别人更费事一些。 有了顾念以后,这些掣肘就更明显了。分房是不可能的,当下的对外经济贸易部是六年前由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对外贸易部、对外经济联络部和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四个单位合并的。单位合并了,退休人员不会减少,领导和职称的坑却少了许多,复杂的人事关系倾轧更不会少,下属的司局级单位多如牛毛,每年从各大名校招进来的应届毕业生越来越多,机关宿舍挤到六个人八个人一间,宛如大学宿舍。上有老,下有小,自然也是机关单位的“沉重包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如北武这样的人,数不胜数。 钱也是个问题,工作太忙,经常有上班时间没下班时间,工资固定在那里,出差补贴是个位数一天,包括出国。虽然看起来比善让的工资高了不少,但老师的福利多,最后家用开销多是善让在负担,周老太太更是主动包掉了顾念的日常开销,说起来是外婆疼外孙,但这些对于四十不惑的顾北武来说,不是惑不惑的问题,是不能忍。善让一直笑他有些大男子主义,这点北武从来不否认,上海男人向来有上缴工资下厨做饭接送孩子三大优势,现在他三样俱无了,不免偶尔会怀疑自己的人生决策是否有误。 跟着顾念明年要进幼儿园,北武一打听,自己单位的机关幼儿园他已经排不上号,同事们还笑话他不懂行情,原来孩子一出生上了户口就得去工会排队。倒是善让这边北大附属幼儿园顺利地排上了队。 零零总总,琐琐碎碎,昔日的一腔报国志,固然有过激昂澎湃的时刻,但北武这一年也不是没动摇过。小何三顾茅庐,劝他去香港和自己一起搭档。小何此人当年在学校就是极锐利敢言的,差点在毕业论文上翻船,向来看不惯官场冗累陈腐,深觉北武困在机关里是杀鸡用牛刀浪费生命。 “你现在的工作是不可取代的吗?” “你就没有其他更想做的工作?” “你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和你得到的社会地位金钱回报匹配吗?” 小何每次愤愤不平的三问,北武无言以答。 —— 北武到全聚德的时候,顾念已经啃上了面皮和黄瓜丝,嘴边一圈深色酱料。 “舅舅!”斯江开心得站了起来,一看自己只比舅舅矮一个头,怎么也不好意思像小时候一样扑进舅舅的怀里撒娇。 “你们俩都长高了不少啊,”北武看看斯江又看看景生,笑弯了眼,“北京的景点可真需要你们俩去增添增添光彩。” 一句话把一桌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顾念扯着嗓子喊爸爸爸爸爸爸。 北武低头在他大脑门上亲了一口:“你怎么又光吃面皮不吃肉?” 顾念把手里啃了一半的面皮往他嘴里送:“好吃,好吃,爸爸吃。” 北武把面皮塞回去:“谢谢了,你吃面皮爸爸吃肉。” 顾念拍拍小肚皮:“饱,饱。” 善让把他的小水壶放到桌上:“来,顾念你喝点水,今天一天都没喝几口水。” 顾念摇头:“不。” “把话说完整,”善让谆谆善诱,“说你不想喝水。” “你不喝。” “你说你自己的时候要说‘我’。” “你不喝。” 善让扶额。 斯江和景生笑得不行。 周老太太笑着说善让:“急什么,这才两岁半呢,男孩子开口本来就晚,你和北武还成天跟他说英语,他脑子里可就不糊里糊涂了?你小时候也是三岁才开口说长句子的。” 北武也笑道:“斯江说话也晚,28个月才开口说话,一说就是叽里咕噜一串串的,跟个话痨似的,从早说到晚,这叫谋定而后动。” 景生看向斯江。 斯江对他做了个鬼脸:“阿哥,你多大开始说话的?” “两岁不到。”景生很淡定。 这下善让更羡慕了。 顾念对景生伸出大拇指:“棒!” 斯江笑得把顾念的大头抱在怀里亲了好几口。 “宝宝棒。”顾念镇定自若地把大拇指转了个方向按在自己胸口,眨巴着大眼看向斯江。 一桌人都笑着说:“对,宝宝棒,虎头也棒,顾念真棒。” “斧头棒!”顾念乐呵呵地重复了一句。 —— 对于斯江来说,全聚德的烤鸭除了太油了点没其他毛病。吃撑了也好解决,全家老小在北大校园里散步消食。 对于斯江的决定,北武并不意外。 “舅舅,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我不复读是不是错了?”斯江挽着北武的胳膊一脸忐忑。 北武笑叹:“我以为你们年轻人是不愿意听我们老年人的话的。” “舅舅你怎么会是老年人!”斯江笑弯了眼。 “这么说吧,”北武拍拍她的手,“我们的生活经验已经不足以提供给你和景生这代人正确的参考意见了。所以你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办法给出答案。” 景生诧异地看向北武,突然想起顾东文自从回了上海后,对他的决定永远是“好,那就试试”,从不干涉也不给任何意见,他现在觉得顾东文似乎并不单纯地是顺着他由着他。 斯江细细咀嚼着北武的这句话。 “在你小时候,我们是可以给出一些意见建议和引导的,”北武柔声道:“现在你们十八岁了,你们获得的信息渠道和我们几乎是等同的,你们对自己的了解肯定也比我们深。我们如果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影响你们的人生,很容易有失偏颇。” “未来是不可知的,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你姆妈的确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但结果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北武婉转地说,“每个人的理想都是远大并美好的,然而机关单位里有许多你现在想象不到的困难和污垢,一个庞大的机器在运转的时候,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你选择不复读,那就不复读,你选择继续申请签证,那就继续申请,你选择读完h大英语系,那就去读。每一条路的尽头既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 斯江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是经历,”北武笑道:“无法复制的人生经历。” 没有虚度的人生经历。 —— 夜里给顾念洗澡的时候,善让忍不住问北武:“你单位里是不是又有什么事?” 北武一怔:“没有。” “小何从香港回来了,傍晚还打了电话来,说明晚来找你。” “这家伙真是——”北武笑着摇摇头。 顾念往爸爸身上泼了两捧水,没得到想要的惊叫反应,又调转枪头朝妈妈身上进攻。 善让给面子地惊叫了两声,顾念在澡盆里哈哈哈地笑,扭着小身子躲避妈妈的反攻。 “单位里做得不开心的话,香港也蛮好。”善让扭头看了看北武:“又不是不回北京了,我看小何一家这两年也挺好。” “坚决不分开,”北武看着善让笑,“不舍得。” 善让脸上一热,笑着把手里的泡泡挤到儿子的小手里。 “因为这个小东西,你已经大幅度降低了我的使用度,”北武幽幽地表示,“去年我国出口贸易增长了28.1%,咱们家的出口贸易却下降了80%——” 善让一手的泡沫抹在北武脸上:“你又耍流氓!” “老流氓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耍流氓。”北武笑着把她搂进怀里,两人唇齿相依,亲了一嘴的肥皂泡,再呸呸呸地往外吐。 顾虎头小朋友抓着澡盆的边站了起来,伸出小胳膊,撅起嘴:“宝宝!宝宝!一起!” 他把爸妈左搂右抱脸贴脸,左亲又亲,一脸满足地总结:“爱你,爱你。” 善让尖叫一声:“虎头你刚才说什么了?” “爱你。”顾虎头淡定地又在妈妈脸上亲了一口,贴着她的脸不松开。 善让紧紧搂着儿子,眼泪哗哗地流。 北武朝儿子的光屁股上“啪”地甩了一巴掌:“臭小子,你要不要这么争宠啊?” 顾念嘴巴一咧,眼泪比善让流得还快,晶莹的泪珠挂在脸颊,我见犹怜。 善让气得踹了北武一脚:“本季度我方进口贸易全停!” “周书记,咱们重新谈一谈——”北武立刻投降。 第269章 顾念有点人来疯,平时洗完澡喝点奶就能睡着,这夜骑在景生脖子上朝着天花板嘿嗬了半个钟头,缠着哥哥要举高高,兴奋得在半空中小腿乱蹬。 斯江拿了一本西游记的画册企图让他安静下来,没料到翻来覆去重复读了十几遍后,她嗓子都要冒烟了,顾念依然精神抖擞地指着书把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姐姐,读苏,猴儿,居居(猪猪),马。” “孙悟空大声叫了起来,‘师傅师傅——’”斯江坚持继续声情并茂地重播。 “哎!哎!”顾念笑着点头回应,还调皮地对斯江眨眨眼。斯江怀疑他是故意的。 “别念紧箍咒了!别念了!”斯江神情痛苦地抱住了头。 顾念比她还要投入,直接抱着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还嗷嗷嗷地喊“疼!宝宝疼,宝宝好疼!”。 斯江第n次笑到趴在顾虎头边上,要是孙悟空早点学会这句“宝宝疼”,肯定能少受很多折磨。 在“宝宝疼”过了十八遍后,顾念屁股上挨了善让三巴掌,这下是真疼了,小东西哭得泪眼涟涟,斯江还没来得及心疼他,顾斧头已经摊开四肢打起了小呼噜,脸颊上还挂着泪珠儿。 “嗳?”斯江目瞪口呆。 善让又好气又好笑地拿手绢轻轻印掉儿子脸上的泪,摇了摇头:“没办法,都快十一点了,不下这三巴掌能闹到一两点去。” 斯江不可思议地喟叹了一句:“小舅妈你竟然打虎头?!” 善让忍着笑:“打屁股,只有零回和无数回。放心,我只打他屁股,灵得很呢,一打保管马上睡着,他不记仇的。” 两人到了客厅里,北武刚躺到沙发上。 “打儿子屁股了?” 万春街 第175节 “嗯,你明天可不许再提这个事啊,老想着破坏我们母子俩的革命友谊,心思大大地坏。”善让一巴掌拍在北武腿上。 北武笑弯了眼:“再怎么破坏也没用,顾虎头就只爱你,啧啧啧,听儿子说爱你,虎头妈今天是不是超级幸福?” 斯江吃惊得很:“虎头对舅妈说‘爱你’?”她十八岁了都没还从来说过这两个字呢! 善让笑得合不拢嘴:“是的,可清楚了,说了好几遍。顾北武同学你嫉妒了吧?” “嗯,羡慕,嫉妒,酸,也甜。”北武看着善让笑。 斯江见小舅舅和小舅妈看彼此的眼神里能挤得出蜜来,赶紧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溜进房里睡觉。 善让把北武的腿抬起来搁到自己身上:“那你是不是得好好表现表现?” 北武却扭头朝所有房间门口张了张,迅速爬起来一个虎扑就把善让压在了自己身下,两人鼻尖对着鼻尖,气息相交。 善让的脸腾地红了,偏还不敢出声,只拿手撑在他胸口,瞪圆了眼:“你干什么?!” “好好表现。” 四个字模糊呢喃在唇舌相交中。 半晌后,善让费力地搬开他的头,喘了好几口气,一口咬在北武肩膀上,手也悄无声息地拧住北武腰间的软肉转了半圈:“喂,你怎么回事?家里有这么多人呢,你还想——嗯?”问得义正言辞,身子却软成了春水一滩。 北武埋在她肩窝里,笑得整个人抖个不停,拱起身子平息了会儿。 “这大概就是偷不如偷不着的魅力?”北武凑在善让耳朵上悄声感慨,“一想到危险系数这么高就特别兴奋,比虎头睡在边上的时候还兴奋,你摸摸。” 善让的手半推半就地体会了一下北武的“好好表现”,名符其实。 有些事一上手就很难放下,要不是沙发承担着两个成年人的重量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偷不着就会升级成偷着了。 “嘘,景生好像还没睡呢。”善让和北武同一个姿势侧着身子睡成两把汤勺。 北武的下巴在善让头顶蹭了蹭:“斯江将来要是和景生在一起也蛮好。” 善让笑着扭过头在他喉结上亲了一口:“你也看出来了?景生和我以前有点像呢,唉——就是某人总是不回应,挺苦的。” 北武的手臂紧了紧:“我怎么没回应你了?第一封情书还是我写给你的。” 两人说起往事从不厌倦,温故了半天才想起来知新。 “斯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开窍,之前她学校有个姓唐的男同学好像和她关系也不错。”善让又替景生操心起来。 “顺其自然吧,我们家的人除了南红,开窍都晚。倒是景生有一点很难得。” “哪一点?” “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忍得住不开口,是真的为斯江着想。他还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北武噗嗤笑出了声,“戆小宁(傻孩子)。你看看,这次给他创造创造机会。” “啊哟,我太羡慕他们两个了,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善让亲了亲北武的手指头,“要是有时光机,我想回到你小时候看一看,就偷偷看上几眼。” “那你就多看儿子几眼呗。”北武突然得出结论:“你每天对着儿子说爱他,其实是在对我说吧?” “你想得美!”善让笑得咬了咬他的手指头。 北武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总算赢了顾虎头一把,得了,明天不跟他争宠了。不过你这爱表达得有点曲线啊,周书记。” 善让艰难地转过身子,仰起头呢喃了一句:“爱你。” 北武一激动,沙发又咯吱了好几声,跟着“噗通”一声响。 善让趴在沙发上笑得不行,又不敢笑出声来。 顾北武跪在地板上一边无声地笑,一边伸手把善让往自己怀里拽。 “过来,让我也爱一下你。” “流氓,放开我,放开!”善让强忍着笑用力挣扎,终究还是被拉下马。 北武压在她背上,两个人笑得几乎起了共振。 “再说一遍。”北武咬着善让的耳朵低声下气地哀求。 善让上半身趴在沙发边缘,勉力回过头:“爱你。” “不是,另一句。” “???” “流氓那句。”北武顶了顶她:“你刚才一说就又有感觉了。” “流氓!放开我,我说真的——!呜呜呜……” —— 斯江有点认床,加上心里有事脑子不停地转,翻来覆去半天才睡着,做了好几个毫无关联的梦,每个梦里却都出现了景生。 先是梦到她被关在飞机洗手间里,刚方便了一半,飞机激烈摇晃起来,她吓得要死,张大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门突然被撞开,不知道哪里的水管破了,哗啦啦喷了她一头一脸一身,她揪着裤子大哭起来,哭也没声音。景生从外头进来好像没看到她似的,拧开水龙头自顾自洗手。斯江气得发抖。 突然场景又转到了未名湖畔。景生双手插袋笑眯眯地跟她说:“那年夏天,我借给你三千,说了要收利息的,现在还三万吧。” 斯江咬牙切齿地问:“哪有这么收利息的?你比高利贷还高利贷!” “都过了好几十年了,现在三万顶不上以前的三百,要不是看在我们xx的关系上——” “什么过了几十年?不就是去年的事吗?我们什么关系了?” 气得要命的斯江眼睛一眨,那张好看到惨绝人寰的脸倏地放大在她眼前,她吓得心惊肉跳转身就跑,不料前方无路只有湖,她噗通一声跳下湖,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堆水草缠住了她的腿,一双手把她从湖里拎了出来,一抬头,景生挑了挑眉:“嗐,你可真给昆明湖增添了不少光彩啊,这么想不开?”她仔细看,虽然没去过,但也看得出旁边不是北大校园而是颐和园。 就这么一个比一个倒霉的梦做了好几个后,斯江硬生生被自己气醒了,醒来的时候后槽牙还咬得发疼,背上泅了一身汗,黏糊糊的。再一定神,才想起来自己人在北京小舅舅家里,睡在虎头外婆的床上呢。 斯江站起来掀开窗帘,小区里的路灯惨白惨白的,天空是深深的鸦青色,高而远,看不出几点钟。她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外头静悄悄的。 不大的客厅里,北武横在沙发上,半个身子睡在了三张靠背椅上。 斯江带着歉意轻轻向洗手间走去,走近了才发现舅舅怀里还搂着舅妈。她第一次在电视电影小说以外见到男人女人亲密无间到这个程度,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看着北武和善让,感动有,羡慕有,脸红心热也有,鸳鸯交颈、金风玉露、比翼连枝……斯江头一回发现英语词汇太过贫乏缺乏诗意。 景生走出房门的时候就看到斯江戆呵呵地盯着沙发上的人,眼睛一霎也不霎。 “半夜起来偷看?”景生近乎无声地问了一句,把斯江吓了一大跳。 “嘘!”斯江食指压唇,生怕舅舅舅妈被他们吵醒,转念想到梦里景生那气人的样子,一扭头直往洗手间去了。 景生溜了沙发上两个人一眼,转了个弯,靠在洗手间外头的墙上,心跳得也有点快。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景洪的事,他有一段日子坚决霸着姆妈,每晚坚持不懈把顾东文踢下床,但半夜醒来的时候,姆妈却总是在对面床上。他每每气得不理睬他们两个,顾东文总是笑得得意无比。感情好的夫妻就是这样子的么?景生有点疑惑。 沙发发出咯吱的响声,北武醒了。 “撒宁?”北武伸手把茶几上的手表捞到眼前看了看,三点半还不到。 景生和刚出洗手间的斯江异口同声应了一声:“吾。”两人躲在洗手间门口谁也不肯出去,大眼瞪大眼。 善让哼了两声也醒了,一听是景生和斯江的声音,立刻难为情地拉起毯子把自己盖了起来,明明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是希望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北武笑着隔着被子捂了一下善让的脸,推开椅子下了地伸了个懒腰。 “没睡着还是睡醒了?” 斯江说:“睡醒了。” 景生说:“没睡着。” 两人不禁又对视了一眼,各自别开脸。 北武喝了半杯水,开了沙发边上的一个落地灯,拍了拍毯子里缩成个球的善让:“别躲了,掩耳盗铃呢你。” 善让拉下毯子,露出红彤彤的半张脸,对景生和斯江眨了眨眼,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你舅舅不在家我就睡不好——” 斯江也红着脸点头,心里却想这么窄的沙发倒能睡好,可见爱情的力量之伟大。 “景生怎么了?睡得不舒服?”北武递给善让半杯温水。 景生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岔开话题:“没,是我看书看得忘了时间。” “咦,你在看那一本书?” “我看的一本手抄本——”景生又摸了摸鼻子,“就是爷叔书桌上的那本……” 斯江的眼神立刻带上了若干个问号。 北武笑道:“不是我看的,是善让的那本勒庞写的《乌合之众》,研究大众心理的书。” 善让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才翻译了一大半,景生你看进去了?” 景生点点头:“挺有意思的,原来是你在翻译,怪不得我看到桌上还有法文和英文版的。” 斯江眼睛发亮:“小舅妈你学法语了?!” 善让笑着点头:“学了五年了,我们一个师姐想引进这本书,让我英译中看看,我英语其实一般般,所以托人带了本法语的,两相对照着试试。” 北武笑道:“周书记,咱们不带过分谦虚的啊,你现在的英语水平还叫一般?全国第三吗?” 斯江小鸡啄米一眼点头:“小舅妈肯定厉害的,反正我看的英文小说全是你推荐的,过分谦虚就等于骄傲!” 善让笑着瞪了北武一眼。 自从北武去了美国,善让的教学工作不算很忙,就专攻起了英语,开始是为了看懂更多英文经济学著作,也为了不落后于北武,后来因为她的英语能力和专业能力一样出色,经常被其他系借去翻译专业论文和资料,又因来北大访问的海外学者越来越多,她经常被借去做现场翻译。善让虽然不是英语系毕业,却是在军区大院里看内部资料片长大的,一直喜欢英语也自学了许多年,恢复高考的时候她靠英语满分顺利进了北大,陪北武出国前那阵子又好一顿猛练,英式发音美式发音甚至东欧及东南亚口音她都没有问题,最重要的是善让坚决不肯收一天两百块的同声传译费,人还谦虚实在,总说自己才是占了便宜的一方,既得到了锻炼的机会,又免票蹭到了各种讲座会议。谁也不好意思让老实人好人吃亏,所以各种票证券都雪花似的飞进善让的办公桌抽屉,实物福利更是哪个系都惦记着她,少不了她那一份。 “活到老学到老嘛,”善让真没觉得自己谦虚:“我和英语系专业出身的差距还是很大。” 斯江第一次听说同声传译这个工作,便多问了几句,也当做提前了解未来的大学生活。善让耐心地解答,无意间又给斯江打开了一扇门。 每一条路的尽头不是成功也不是失败,而是无法复制的经历。从善让的经历中,斯江对舅舅这句话又有了深一层的理解。理想还是那个理想,可能有一千条路可以去实现,未必现在的“弯路”就是弯的。 景生却对书中的内容产生了不小的兴趣:“他说亚洲野蛮部落的人会吃掉对手心脏那个我觉得有点荒谬,像《故事会》的水平,但他说教育和群氓的部分我又觉得挺有道理的,群氓这个词挺有意思。” “群氓这个词你觉得合适吗?”善让笑问:“这个词不是我发明的。古人就有‘群氓反素,时文载郁’的用法。” 北武一脸认可:“合适,非常合适,一群流氓嘛,放在万春街人家看我们老顾家就算是群氓了。” “啊呀,再聊天都要亮了,快去睡觉,睡不上一会儿就得去天安门了。”善让瞪了“老流氓”一眼,赶斯江和景生去睡觉。 斯江看看窗外,天色已微亮,在北京的第一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第270章 赵佑宁回到康家桥的时候,赵衍一个人在家。 不幸的婚姻摧残起人来是相当公平的,不分男女。赵衍被贾青青折腾得万事不如意,学校虽然恢复了他带研究生的资格,但一纸“平反”的辟谣力度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女生们对他都敬而远之,新招的几个男研究生已经开始后悔趁虚而入入错了门。 赵佑宁如此出色,赵衍是意料之中又有点意料之外,很是得意又有点失意,这当然是因为他不仅仅是赵佑宁的父亲,还是吴熙的前夫。他和吴熙争吵了十几年,终于把儿子推上了科学家这条路而不是音乐家那条明显没有前途的路,现在事实证明了他是对的。意料之外是赵佑宁在科学家这条路上走得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也走得更远,尤其在他娶了贾青青后,他没有在儿子的求学路上做出过任何贡献,这个遗憾无法弥补。 再回首,赵衍怀疑自己中了邪被贾青青下了蛊。以至于任何时候任何人提起贾青青,他都忍不住像祥林嫂一样控诉一番:谁想到她居然心机那么深!故意骗婚!带着一家子没文化的强盗一门心思要坑钞票!控诉完毕,转头他又觉得极羞耻,觉得自己完全不像原来的赵衍了,涵养、体面皆无,还显得自己很在乎那点钞票。那点钞票也不真的就是“一点”,前前后后他被贾青青弄走了毛两万块洋钿,具体数字是说不出口的,所以不免又多了点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不甘心。 万春街 第176节 而吴熙去年在奥地利再婚,他还是电话里听赵佑宁说起的,只知道男方是奥地利人,做木材生意,比吴熙小五岁。他问了句那人怎么样,赵佑宁淡淡地说看照片很带得出手。赵衍笑着说那就好,心里当然是不捂心的,隐隐觉得儿子是在内涵他选的贾青青。在这点上,他输给了吴熙,输得还很难看。加上八十年代初到现在,出国热越来越热,吴熙在奥地利做了老板娘这个不争的事实也给赵衍增添了许多压力。 “啊?”赵佑宁听完赵衍的想法后愣了一愣,“你要跟我去美国?” “不是跟你去,”赵衍笑着纠正他,“是陪你去读书。” “你才十八岁,读研究生和读本科可不一样,美国和北京也完全不同,爸爸陪你去了可以照顾你,我访问过好几次h大,还是h大的研究员,你看——”赵衍笑着拿出一张证件来。 赵佑宁垂眸看了看:“associate,爸,你这个证五年到期,已经过期了。” 赵衍老脸一红:“不碍事,这个申请起来很方便。” “那个谁怎么办?”赵佑宁抬起眼,“你们离了吗?” “还没,”赵衍有点狼狈,“我五月份本来已经起诉到法院了,结果她搞了个什么病历,说自己得了甲肝后被她娘家人赶出去吃了很多苦,留下不少后遗症,我如果坚持离婚就是要遗弃她——” “甲肝急性的自限型肝病,产生抗体后终身免疫,上海几十万人得甲肝,没听说过任何后遗症的报道。”赵佑宁的声音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你是不是不想爸爸陪你去?”赵衍失望地问。 “嗯,不想,”赵佑宁皱了皱眉头,拒绝得干净利落,“爸,我读完博士是要回国的,我不会留在美国,不会变成美国人,也不会把你弄去美国。” 赵衍有点狼狈:“我和你妈当然没这么想过。” 赵佑宁却反问了一句:“你在学校是不是很不顺利?” “那倒也不是,”赵衍避开儿子审视甚至是洞察的目光,“有几个朋友在美国开公司,一直劝我去美国发展——” “劝一个中文系的教授去美国从事商业发展?”赵佑宁失望地站了起来,背起包准备出门。 “佑宁?” “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佑宁握住门把手低下了头。 “佑宁,爸爸——” 赵佑宁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下了楼。 康家桥弄几年来没什么变化,和上海其他千百条弄堂一样,天空被万国旗切割成大小不一的蓝色,背阳的墙角边,吊兰文竹和青苔混成了模糊的绿色边界,蜂窝煤炉子、钳子,涮干净的马桶,上了两道锁的脚踏车,小矮凳,藤椅躺椅,挤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宁宁回来啦?” “阿婆好。” “宁宁又要走啦?” “嗯,爷叔再会。” —— 赵佑宁进了万春街,发现文化站变成了土特产展销厅,来自浙江的生意人在此地深入居民区,展销小鱼干、各色咸鱼、笋干木耳黄花菜,还有交关(很多)稀奇古怪的小商品,门口尼龙绳系着两只大红气球,气球下头挂着两条“外贸商品内部特价大展销”的条幅。烫着头涂着口红的女售货员懒洋洋地朝他举了举手里天蓝色的宣传单,收录机里放着和现场气氛完全不搭界的“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大约摸也能起到点降温作用。 因为这个展销会的缘故,门口卖冷饮的车子也多了两辆。赵佑宁买了五块奶油中冰砖,拐进六十三弄,刚才因为父亲产生的难过被空气中的海产品腥气味稀释掉了不少,想到斯南永远精神抖擞乐呵呵的模样,赵佑宁提了提手里的马夹袋,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要是说给她听,估计她又会跟机关枪一样笃笃笃冒出一堆损人的话来,虽然损的是他爸,但只这么想一想,居然也觉得挺痛快。 “陈斯南,侬拿得动伐?要勿要帮忙?(你拿得动吗?要不要帮忙?)”赵佑宁抬头笑着喊了一声。 斯南正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企图举起晾衣杆,往下一瞧立刻哇哇叫了起来:“要要要,快点上来帮忙,侬买冷饮了伐?吾要切中冰砖!(你买冷饮了吗?我要吃中冰砖)” 赵佑宁提起马夹袋。 “赞格!快点来。” 今夏台风天多,好不容易出个大太阳,顾阿婆一早就让顾东文把棉花胎搬出来晒,收晾衣杆是难上加难。收好四条棉花胎,赵佑宁出了一身汗。 “怎么家里就你一个人?” “哦,我姐和大表哥去北京了,斯好在阿娘家,阿舅嘛华亭路,阿婆去发展新教友了。”斯南三两下把冰砖包装撕了,转头把电风扇拧到最大档,快活地舒出一大口气,啊呜一口咬下去,嘴边一圈白胡子,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朝赵佑宁竖起大拇指。 “你姐去北京了?”赵佑宁一呆,刚拿出来的礼物在半空中停了停。 “嗯呐,我妈干了个坏事,改了我姐的志愿,把她搞到h师大英语系去了,她发高烧住了三天院,就跟我大表哥去北京散心了,这是什么?” 斯南伸手把礼物袋子拿了起来,又赶紧放回去,湿漉漉黏糊糊的手指在汗衫上擦了擦。 “送给我姐的?” 赵佑宁脸一红:“嗯——你们都有,这是给你的,这是给景生的,还有这个是给斯好的。那你姐肯定很伤心吧?”他低头从包里一样样取出来。 “嗯,当然伤心了,要不然怎么都住院了呢,这礼物我能看看伐?” “能呀,你随便看好了。她身体好了吗?” “好了呀,有我大表哥在呢,放心吧。那我拆开来看啦?” “看吧。”佑宁怅然若失。 陈斯好的礼物是一个双层变色汽车人铅笔盒,景生的礼物是一个可调迷你小台灯,斯南的礼物是一个雪花水晶球,斯江的却是一本英文书,还明显是看过的。 “这是什么?” “这是物理学家霍金写的《时间简史》——”赵佑宁笑道,“很巧,这本书是今年你生日那天出版的,国外把四月一号又叫做愚人节。” “我可不是愚人!”斯南抗议道。 “国外的愚人节是捉弄人的节日,甚至报纸电视都会发一些假新闻。” “骗人?这个我很会。” 赵佑宁忍俊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物理学的英文书,我姐看得懂吗?”斯南表示怀疑。 “肯定看得懂,我妈都看得懂,普通人都看得懂,这本就是我妈从国外寄给我的,特别好看,真的,量子宇宙学是一个自足的理论,黑洞知道吗?他证明了黑洞的面积定理,开创了引力热力学——”提起物理,赵佑宁眉飞色舞。 “等等!本普通人完全听不懂你后面那几句在说什么,你说的是普通话吧?” 赵佑宁一怔。 “不过你喜欢我姐,这我懂了。”斯南咬了一大口冰淇淋,促狭地朝他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这个,你怎么看出来的?”赵佑宁不自在地挠了挠发脚,学科学的人从来不否认事实,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耻到需要否认的事。 “你这么喜欢这本书,还把它送给我姐,不是很明显了吗?还送的是物理知识,你不知道我姐最讨厌物理吗?”斯南摇摇头:“啧啧啧,不过全天下的男生都喜欢我姐,不稀奇。” 斯南指了指五斗橱上的一堆东西:“你是这个暑假第七个送礼物给她的男生。” 赵佑宁没忍住多看了那堆东西两眼。 “吃的用的、卡片、情书,电影票,什么都有,也有书,不过是很火的爱情小说。”斯南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第八个不会送礼的,至少前面有七个垫底的呢,没关系。” 对于斯江的受欢迎程度,赵佑宁在小学的时候就心里有数,他的心思冷不防被斯南说穿了,竟然也没有尴尬的感觉,反而还松了口气。喜欢不喜欢的概率永远是百分之五十,分母是八还是八十毫无意义。 “你们男生送礼都好怪啊。”斯南瘫到沙发上横下来,三两口把剩下的中冰砖啃完,冰得她直抽抽。 “怪吗?”赵佑宁虚怀若谷地向斯南请教:“那斯江最想收到什么礼物?” “美国签证,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录取通知?”斯南一抬手臂,蓝白色的冰砖包装纸咻地飞向大门边的垃圾桶。 啪叽一声,地板上溅出一朵朵雪花。 “靠!居然失手了!” “靠是什么意思?”赵佑宁抢先替她把垃圾捡了起来。 “册那的意思,”斯南往抹布上倒了点水,蹲下揩地板,突然有了个灵感,“你说我开个班,教男生怎么选礼物送给女朋友,一堂课十块钱你愿不愿意来学?” “这——你行吗?” “我有哪一样不行过?”斯南手里的抹布甩在地板上啪啪作响,对赵佑宁的怀疑表示抗议。 “十块钱倒不贵,但你不能就这么一说就让别人掏钱,你得有真材实料。” 斯南眼珠转了转:“那当然,我不能光靠我姐挣钱嘛,她手里才八只肥羊——呵呵。” 赵佑宁抬手请她吃了个毛栗子:“欸,我是什么?” “赵佑宁!”斯南差点把脏抹布糊在赵佑宁脸上,“看在你长得还行的份上,原谅你一次啊。” 佑宁也吃了一惊:“你现在老嘎了啊?以前不是都叫哥哥的?” “顾景生陈斯江赵佑宁。好了,现在你们三个平等了。”斯南煞有其事地宣布:“因为我长大了,懂了吗?” “行,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佑宁对称呼毫不纠结,也想起另外一件事。 “我其实还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咦,拿来。”斯南伸出手。 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考卷和资料,斯南默默地抬起头看向赵佑宁。 赵佑宁笑眯眯地表功:“文科我不行,这是高一到高三的理科知识点和题型总结,最后这叠是难题总汇加竞赛题。” “靠!” 第271章 为了报答这份厚得不能再厚的厚礼,斯南决定要让赵佑宁“出点血”。 万春街这一片,能“出血”的地方不多,文化站出去往南到小学为止,一百米的小马路上挤着煤球店药店粮店油店理发店废品站,便民是便民的,不便陈斯南。文化站往北只有一家烟纸店和一家豆浆店,烟纸店里倒是有桃板和山楂等各种散装零食,但这点打发不了陈斯南心底里的怨气。 两个人顶着大太阳走到西宫门口。赵佑宁发现比起没啥变化的康家桥弄和万春街,西宫可谓脱胎换骨。赤刮里新的尖顶洋派建筑下头,开了家实惠点心店。下午三四点钟了生意还邪气(极)好。他中饭没吃,闻到面条馄饨萝卜丝混杂的烟火气就不禁咽了口涎唾水。 斯南闻口水而知饿意,推开门进去,小馄饨小笼包咖喱包大排面豆腐花点了一台子,这家点心店有桩好处,不要粮票只收钞票,一张大团结出去只回来几个硬币。 “侬胃口还是噶好,为啥还噶瘦?(你胃口还是这么好,为什么还是这么瘦?)”赵佑宁一边烫筷子汤勺一边纳闷。 “我天生丽质难发胖,没办法。”斯南倒了两小碟醋,毫不谦虚地自吹自擂。 佑宁失笑。 “咦?你回康家桥,你爸饭也不给你吃啊,”斯南不等佑宁回答就自问自答起来,“你是不是又吃了一包气?你家晚娘还赖着吗?” 点心还没上全,斯南已经骂完一篇大作文的体量,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堪称优秀檄文。 佑宁心里仅余的一点淤塞也被清理干净了。 “对不起啊,我骂你爸和你晚娘,你生气伐?”斯南后知后觉地问了一句。 “不生气。” “那你比我还无情。” “为什么?” 万春街 第177节 “像我爸虽然不上路,但要是别人骂我爸,我还是要跳起来的,要骂只能我骂他。”斯南一口一只小笼包,被汤汁烫得雪雪叫。 佑宁笑着起身给她买了一瓶冰可乐。 斯南朝他举了举玻璃瓶:“祝贺你失恋。” 佑宁筷子上的大排差点落回面碗里:“欸?还没失吧?” “我把大表哥让给我姐了,我姐呢,肯定会跟我大表哥在一起。你就别想了,没戏。” “你是说景生和斯江谈朋友了?”佑宁有点恍恍惚惚,电光火石间有许多往事浮现出来,好像都对应得上,心里已经确信无疑了,嘴上却还是不信,“景生跟你说的?还是你姐告诉你的?” 这话问得有点惨烈,赵佑宁预感到无论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会是万箭齐发。 “废话,我用屁股都看得出来!”斯南一挑眉:“连我弟都看出来了。” 佑宁怔忡了片刻,越想心越灰,身中万箭,但都是秃杆子箭,没有能见血的精钢箭头,钝钝的,甚至不是痛苦的感觉,刚才在康家桥他有过切切实实痛苦的感觉,和现在全然不同。 “唉,我心都碎了,他们俩却在北京旅游,肯定快活得不得了。”斯南酸溜溜地纠正,“也不叫我让吧,我让不让也没用,反正我大表哥偏心偏到松江斜塔去了,眼里只有我阿姐一个人。” 她手里的玻璃瓶又抬了抬:“我们同是天涯失恋人,相逢必要吃汤团,钞票拿来,我再去买四只汤团,两只菜两只肉,侬帮我分一分?” 佑宁回过神来,仔细看了看斯南:“一点也看不出你失恋了。” 斯南白了他一眼:“别欺负我比你们小就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可是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求菩萨拜上帝一定要让我和大表哥结婚的,你有我这么卖力吗?” 赵佑宁自愧不如。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姐的?小学?是不是拷浜的时候已经动坏脑筋了?所以后来又叫我们去龙华捉小龙虾?还主动帮她补习物理代数几何?”斯南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赵佑宁比她惨多了,幸灾乐祸地笑成一朵花。 赵佑宁不免有些狼狈,这种朦朦胧胧的欢喜哪里会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呢?无非是量变引起质变,长得漂亮成绩好的小姑娘肯定是特别出挑的,从小习惯了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坏脑筋是肯定不敢的,无非是经常想起她,希望她一切顺顺当当的,也希望自己在她面前是登样的。 —— 两个人吃饱喝足,在湖边看人划船,有一对年轻男女不会划,小船在水里直打转,水面一圈圈的涟漪散开来,由深转淡,两人吵了起来,船桨拍得湖面水花乱溅。 “戆。”斯南嗤笑了一声摇摇头。 赵佑宁的心思还在琢磨着顾景生和陈斯江,被她一个字拉回思绪,眼前蓝天白云碧碧绿的湖水,“失恋”两个字好像远去了不少,与其说是失恋,不如说是失落。 “那个——你难过吗?”赵佑宁问出口就后悔了,“不好意思,我不该问的。” 斯南怔了怔,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叹了口气双臂后撑在地上:“难过了好长时间呢,哭也哭了,闹也闹了,骂也骂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表哥要喜欢别人,我也没办法。” “你——跟你姐闹了?”佑宁被这琼瑶电视剧的走向吓了一跳。 斯南白了他一眼:“我跟我姐闹什么啊?她又没拿刀逼着大表哥喜欢她。我就跟大表哥闹了几回,他都不理我。” 末一句说出口,委屈和难过铺天盖地地漫上来,斯南觉得丢人,索性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赵佑宁看着她肩头微微地颤动,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斯南的背:“要么等下我请你去吃汤团?买四只肉的,都给你。” 斯南破涕为笑,反手拍开他:“侬烦色了(你烦死了),我就要难过一会儿。”说是这么说,到底不好意思再落眼泪水了。 赵佑宁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折来叠去,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出的惆怅惘然。比起斯南,他对斯江的“欢喜”好像浅薄得很,没落到过实处,轻飘飘的,所以难过也很有限。又或者是因为他选择了物理的原因,想一想宇宙和自然,一切人为的不快乐都变得微不足道。但那种不快乐虽然表面上消失了,依然有肉眼看不见的“力”在往外辐射。 “我想好了,这辈子我都不结婚也不生小孩。”斯南斩钉截铁地宣布。 赵佑宁一呆:“至于吗?” 斯南吁出一口气:“我好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说好了,上同一个高中,以后考同一个大学进同一个单位,一起住一起吃,一起旅游,一起老死,男人算什么东西,哼。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你这好像有点太偏激了吧,”赵佑宁小心翼翼地开导起小阿妹来,“你现在才十四周岁,等你二十四三十四的时候,想法肯定会不一样。人都是会变的,你想想你四岁的时候在想什么。” 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和唐欢还有别的原因才这么决定的。” “唐欢是你好朋友?” “嗯,我把你出的题也给她做了,我们俩这次都考得蛮好的,对了,她还说要好好谢谢你,要请你看电影吃冰淇淋咖啡。” 赵佑宁笑了起来:“行啊,我们一起去,那你到了高中还装吗?当个表里如一的努力刻苦的好学生不也挺好?干嘛要背着人偷偷用功?” 斯南眉毛一挑:“嗐,那怎么显得出我厉害?!” 赵佑宁见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是不是傻”,不由得笑得前俯后仰。 斯南难得老脸一红,劈手把他手里的狗尾巴草抢了过去:“装也要装得像个天才嘛,好处多着呢,你不懂。” “好吧,不过我要是去了美国,你半夜打电话来问题目我可能在上课,怎么办?”赵佑宁替斯南想得还挺远。 斯南比他实际多了:“欸?你当我傻啊?我家电话可打不到美国!就算能打我也不干啊,国际长途多贵啊!”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这倒也是。” “你打给我啊,我接电话不要钱,”斯南笑眯眯地把赵佑宁安排得明明白白,“这样吧,上海时间每个礼拜五下午四点钟,你打到我家来,我一口气把问题全问了。礼拜六不行,万一大表哥和我姐没课提前回家,就穿帮了。” 赵佑宁爽快应下,佩服斯南想得极周到。 斯南得意非凡地打了个响指吹了声口哨:“他们看见我回家光顾着白相,上课笔记都不记,急得暗搓搓商量了好几天,还不敢跟我明说,怕我发脾气翻脸,哈哈哈,好玩得要命,结果考试分数一出来,哇,服气了,我姐说我们家最聪明的就是我,无限接近天才。” 赵佑宁默默同情了一下景生和斯江:“你至于为了面子搞得自己那么辛苦吗?”怪不得吃那么多还那么瘦。 “当然值得!面子才是第一重要的!”斯南昂首挺胸宣布了自己人生格言。 赵佑宁斟酌了一下,委婉地提示:“普通初中升到市重点高中都会有个落差,我以前就遇到过,进大学也有这个感觉,各省状元一抓一大把,大家都特别厉害。如果你觉得吃力的话,稍微用功一点也不要紧的,不要觉得自己不行——” “不是我不行,要是我很吃力的话,那就说明你这个老师不行,”斯南做了个鬼脸。 赵佑宁开始默默回忆自己整理出来的题型,感觉压力有点大。 第272章 斯江对北京的印象很好。这是一个和上海迥然不同的城市,陌生、杂乱,充满了各种矛盾的吸引力。 来北京的几天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大爷大叔大哥,说起什么都如数家珍,就好像在说自己身边的人和事,世界大事国家大事在北京人的嘴里就和单位的事儿胡同里的事儿一样普普通通张口就来。汉城奥运会要开了,海峡对岸老蒋没了,海南经济特区成立了,超级油轮被伊拉克打沉了,铁路开始大招工了,范巴斯滕的零角度凌空打门进球了。 不过两三天,斯江和景生就熟知了首都人民的种种热门话题。房改理所当然排在第一,“靠国家建房,靠组织分房,靠单位给房”已经实施了几十年,一朝政策宣布土地所有权可以依法转让,有想法有钞票的人都开始动脑筋了。不少胡同里的北京人都在商量集资盖房。北武和善让原来住的东交民巷那一片,老房东特地打电话来问善让要不要参与。 “我们真心欢迎周老师加入,周老师你和小顾好好商量商量,认真考虑考虑啊。” “对,街道出面,手续肯定齐全,就造两栋楼,一百来户,都是老熟人儿,两年后就能搬,水电煤暖气全到位。” “嗐,这和单位分的公房不一样,能领两证,是私房,您信我,咱北京城的房子以后肯定得涨价,首都啊,全国人民看首都,是不是这个理?” “两房的话呢,一家出十万块钱,三房的话呢十五万,竣工后多退少补。我跟您透个信儿吧,我侄子他们单位在造商品房,商品房你家小顾肯定知道,明年就能对外卖,他们要卖一千六百块钱一个平方米,咱们这个划算,一千出头就齐活了。” “行,成不成您月底给我个信儿。可不是,想参与的人多得海了去了,咱也不能随便就放进来是吧?得知根知底,这孟母还三迁呐,咱得为下一代着想是不是?左邻右舍街坊邻居的,至少得都是有文化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家,以后咱住着也放心。” 善让连声道谢,吃完饭跟北武笑说好歹奋斗了十年,终于得到了首都人民的认可,值得一面好群众的锦旗了。斯江被十万和十五万的数字惊到了,但想想景生还没工作就有了三千块的存款,好像又不算什么。北武被这个事情提了个醒,打电话回万春街让顾东文带着前几年新换的土地证去办房屋所有权证。 周老太太心里觉得私房这个事情比较不靠谱,但老革命家讲究实事求是,她仔细询问这个商品房到底是个什么概念,和解放前的私房有什么不同,风险大不大。北武和善让都是经济系毕业的,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解释给老人家听,斯江和景生也跟着上了一堂课。 “经济发展是有规律的,虽然我国现在是计划经济,但已经在往市场经济的方向过渡,”北武笑着说,“当然,市场经济这个词现在很敏感,在外头还不能提,但市场化肯定是挡不住的,资本主义发达国家经历过的我们大概率都会经历,比如允许甚至鼓励私人购买房屋,拥有产权,国外的银行还会提供贷款,比如我们要买个十万块的房子,你只有一万块,那么银行就借给你九万块,你就可以先买下来住进去,银行另外收你七八万的利息——” 周老太太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利息这么多?!” 景生却脱口而出:“像农村信用社那样?浙江很多工厂都会贷款。” 善让笑着点头:“对,农村信用社本来就是农业银行分出去的。其实清朝的时候钱庄就和工商业联系很紧密。” 斯江摇头:“那我可不舍得,借九万还十六七万,脑子瓦特了呀。” 北武忍俊不禁:“舍得花才有动力赚啊。” 周老太太也摇头:“银行也太黑心了,这哪是为人民服务啊,这是要人民的命嘛,你们不要找银行借,我借给你们,一分钱利息都不要!” 善让笑着搂住母亲的手臂晃了晃:“那怎么行,你至少得收我四五万利息才行。” “我要利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用,你钱多得没处花是不是?”周老太太皱着眉拍了善让一巴掌,“千万不要跟人借钱,我们老一辈的力有所余支持你们一下不算什么,知道吗?” “妈对我真好。”善让笑嘻嘻地给老太太戴顶高帽子。 斯江想到自家姆妈,莫名惆怅起来。 从商品房讲到金融讲到股票讲到通货膨胀,周老太太听完了不以为然:“这些也没什么稀奇,解放前国民党都搞过,搞得一塌糊涂,你们学理论的,还是要当心,不要太迷信西方的经验和规律,悠着点才好。” 北武点头:“妈说得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中央办公厅该把你们老一辈的也请去顾问顾问。” “嗐,你这是闭着眼睛瞎吹呢,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国家需要的还是你们年轻人,你们北大啊清华啊,出国家栋梁,”老太太摆摆手,“景生你们交大也好,上海的大学也是顶顶好的——” 为防老太太开政治学习课,善让赶紧把顾虎头塞到她怀里,推祖孙俩进房进行睡前准备工作。 —— 善让一出房门,见北武景生和斯江都已经自觉地换好了衣服,就笑了。 “嘘,虎头刚睡着,走,赶紧。” 四个人兴致勃勃地往北大学一食堂旁的大饭厅赶。 大饭厅颇具盛名,并不是因为周末舞会,毕竟舞会上也没有多少北影北舞中戏的美女们出没,出名的是经常在大饭厅里放映的外国电影。当年北武靠手绘的电影票白看了不少电影,十年过去,大饭厅越发成为首都文艺青年必到之地,《茜茜公主》、《佐罗》、《野鹅敢死队》、《出水芙蓉》等等,都是老译制片或内参片,搞得十八九岁的年轻大学生们如饥似渴如狼似虎。 这天正好重放美国电影《爱情故事》。 “这部片子是在h大拍的呢,”善让其实上学期和北武已经看过一遍,这次是特地为景生和斯江买的票,“主题歌《love story》特别好听,71年得了奥斯卡最佳配乐奖,我太喜欢了。” 北武吹起口哨。 “啊,原来是这首,”斯江叫了起来,“舞会上一直放的。” 北武和善让笑着对视一眼,手挽手地走在了前面。 斯江和景生赶紧跟上。 “他们俩真好,”斯江靠近景生,“嗳,我小舅舅是不是特别帅特别浪漫?” 被斯江多看了一眼,景生随口也吹起了这首歌的旋律。 “你也会?!”斯江笑着捧场,“阿哥,你也帅,也特别浪漫。” 景生口中的旋律立刻跑了调。 “哈哈哈,表扬不得。”斯江笑弯了眼。 到了大饭厅门口,斯江才发现虽然是暑假,但赶来看电影的人极多,大多数都是男生。大门一开,人群蜂拥而入,简直可以用疯狂来形容,好像晚一点进去就看不着了似的,被推进去几米远,腿都没怎么迈开,斯江就被挤得腾空了,幸亏景生及时捞住了她,几乎是胸贴着背地把她抱进场内的。 双脚着地后斯江腿还是软的,扶着景生的手拍拍胸口:“要命哦,看个电影差点付出生命的代价!” 景生看看她:“是蛮浪漫的。” 斯江:“???” 景生别开眼,很快找到最后一批稳笃笃进来的北武和善让,朝他们招手。 万春街 第178节 电影虽然老,胜在有中文配音,让观众更容易投入。散场后斯江眼睛肿肿地出来:“啊,小舅妈太坏了,哭死我了。” “悲剧才是最美的。”善让在人群中回过头来辩解了一句。 斯江对此表示认同。 —— 四个人往外走,半路遇到熟人来打招呼,却是个暑假没回家的法律系的大三女生。 “我们正好三缺一,周老师来不来?” “不啦,改天跟你们切磋,”善让笑眯眯地问,“你们是在宿舍打还是在小胡家里打?” “在小胡家,还有大林老师家的小小林。周老师带家里人是去看电影的?” “是,今天放《爱情故事》,你们怎么不去看?” “看过两遍了,大饭厅看了一次,朱老师上课也给我们放过一次,奥利弗不是拿了律师执照嘛,算跟我们班有点关系。” 斯江听他们聊了十分钟,稀奇得不行:“她是学法律的吗?” “对,经济法专业的。” “她是叫你去打麻将?”斯江咋舌。 善让哈哈哈笑了起来:“是的,我勉强算是个半吊子‘麻派’吧。你舅舅是‘托派’。” 北武笑着搂住她的肩膀:“领导,不要缔造人民内部矛盾。” 这是斯江第一次认识到北大的真面目,很震撼。托派,就是考托福的,以理科男生居多,原来北大英语好的也是理科男多,都是为了出国。而麻派,就是打麻将的。从学风谨然的市重点中学出来的陈斯江,深觉不可思议。 “这大概也是我一直希望你考来北大的原因,”善让颇为自豪,“大学应该是一个包容万象的场所,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人生选择,都可以在这里并存,可以磨合可以碰撞可以争执,但更重要的是包容。现在的北大学子呢,有你舅舅这种早上五点就起来背英语的,有门门课考满分的,也有喜欢打麻将的,还有喜欢登山的,跳舞的,甚至有人成天谈恋爱,但都没关系,大家各管各忙好自己喜欢的事后,再一起分享互相学习。这是一个良性社会秩序的缩影。” “尊重、理解、包容、并存。”北武悠然加了一句,眼睛在夜里闪闪发亮。 善让指了指中心花坛里的雕塑:“这个ds雕塑,德先生和赛先生,寓意民主和科学走向世界,是82级校友送的,花了三万块,学校各级领导大力支持,结果最后为了这个雕塑,重新修了周围花坛,总务部花了十五万。” 斯江和景生围着雕塑走了一圈,啧啧称赞。 “十八岁的大学生,可以谈谈恋爱了。”北武突然笑着说了一句。 第273章 对着北武和善让,斯江有一说一:“前路八字还没一撇,我哪有心思谈朋友啊,再说谈朋友都老吃力的,动不动伤筋动骨眼泪水淌淌,吓人哦。”说完这话想起王璐,斯江不禁感慨万千地瞟了眼景生,再一转念,不知道阿哥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怎么样了,可惜,可怜。 景生被她这么意味深长地飞了一眼,一脸问号。 善让笑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果有喜欢的,不要眼巴巴地干等着,还是得主动一点才好。” 这句话落在景生耳朵里,心就怦怦乱跳起来,一股热汗从背上冲到头上,他暗中观察善让和北武,觉得他们应该没看出什么来。 “对,要不是以前每天早上出来跑步背英语都会巧遇周善让同学,顾虎头小朋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北武把善让的手掖进自己肘弯里,笑着说了声谢谢侬。 “谁让有些人就是也不肯开窍呢,”善让笑着朝斯江眨眨眼,“食堂、图书馆、体育场,我天天追着他跑,一个学期瘦了十斤,伤筋动骨倒没有,只有斗志昂扬。” 斯江把善让从舅舅手里抢过来:“舅妈你真了不起,简直是伟大,我舅舅太幸运了,你们大学里真浪漫啊。” 景生悠悠地插了一句:“以前那个唐泽年不也总这么巧遇你吗?也挺伟大的。你觉得幸运吗?浪漫吗?” 嗳?斯江气囔囔地白了景生一眼:“阿哥侬最戳气了!”可气,可恼。 北武和善让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强忍住笑意。 善让体贴地描补了一句:“这倒是,两情相悦才叫浪漫,一厢情愿就叫纠缠。” 北武点点头:“前面那个叫流氓,后面那个叫无赖。” 这下连景生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四个人夜里在北大校园里散步,走到燕南园,里头几栋小楼灰扑扑的不起眼,北武有点唏嘘:“记得以前朱光潜朱老喜欢在这条小路上散步。” “《悲剧心理学》,《文艺心理学》,《西方美学史》!”斯江眼睛一亮。 “还有冯友兰冯老、王力王老、陈岱孙陈老,好多学界泰斗都住在燕南园,”善让压低了声音,“传说陈老和周培源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后来女孩选择了周,陈老最后孤独终身。” 斯江不意听到了泰斗的爱情八卦,倒吸了一口凉气,缠着北武和善让多讲一点。 “国际经济地理课的陆卓明老师也特别善为人师,他是个发烧友,喜欢分批带我们回家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北武笑着回忆。 “我说个好笑的,我们学校呢,讲座和演出特别多,一般人来演出都会先拍一下北大学子的马屁,上次交响乐团来演出,同学们鼓掌鼓得特起劲,结果鼓错了地方,李德伦老师气得当场骂得大家狗血喷头。哈哈哈哈。”善让对近几年校园里的趣事糗事如数家珍。 四个人说说笑笑回到畅春园,北武谈兴正浓,开了几瓶燕京啤酒出来,翻了翻冰箱却没什么下酒菜。 景生就地取材,炒了个花生米,青椒切丝炒了三个蛋。 善让洗好澡出来一看,他们三个在沙发上已经吃上喝上了。 “啊呀,景生你一来,我们的生活质量火速提升啊,这都吃上宵夜了,你不考北大,损失最大的竟然是我和你叔叔。”善让打趣道,“你接着就升大二了,要有喜欢的女孩子,可得抓紧啊,憋在心里憋坏了没人负责。” 景生脸一热,有点心虚,一抬手把剩下半杯酒干完了。 北武朝斯江举起酒杯:“再说一遍啊,我家有女初长成,阿拉囡囡十八岁了,成年了,可以谈朋友了,谁不允许你谈恋爱,让她来找我。” 善让赶紧跟上:“但是千万要注意生理安全,斯江,我给你的那几本杂志都看了吗?” 斯江臊红了脸:“舅妈!舅舅!” 景生站起来往洗手间逃。 北武手握拳压住唇忍着笑:“咳咳,你们都是成人了,说点成人话题有什么不好意思?高中不也有生理卫生课?保护自己又不是什么可羞耻的事。谈恋爱可以,不能弄出人命来,这个你们心里要有数。我们国家这方面的教育乏善可陈,其实很容易出问题。” 善让笑着掐了他一把:“好了,我会找时间私下再跟斯江聊的,你看你,把景生吓跑了。景生——景生,你别怕,你叔叔本来就是个流氓。” 景生在卫生间里把手掌心的汗洗了又洗,又往脸上泼了几把水,他抬起头,镜子里的少年已经不复昔日的青涩,五官线条趋向温和流畅,喝了酒的缘故,镜中人眼里闪着光,眼尾泛着点红,桃红色直接扫入鬓角,晕至颧骨上头,心跳声强而有力,在哗啦啦的水声中跟惊雷似的,以往做过的梦,动过的心思,从寂静的海底冲上了岸,带着泡沫。 他百分百肯定,北武和善让看出来了。他把他们的话设想成了有形的鼓励,并为之冲动不已忐忑不安,几年前那个国庆节曾经被他费尽力气压下去的话,是不是可以说出口了?景生吃不准,如果被斯江拒绝,他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他和唐泽年赵佑宁周嘉明任新友郁平那些喜欢斯江的男生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被拒绝的概率更大。斯江一直把他当成最亲的哥哥,一旦知道“哥哥”对她存有非分之想—— 景生猛地把脸凑上了水龙头,任凭水流冲刷,他无法想象斯江会用嫌恶害怕的眼神看自己,甚至她可能会把他和周致远相提并论…… —— 外头的斯江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谈,先读完大学再说。” 善让笑得前俯后仰:“好了,谁要是喜欢你就惨了。” 景生回到座位上听到这一句,不由得问:“为什么?” “我记得以前就有不少男生喜欢斯江吧,斯江好像总是说先认真读书考大学,现在考上大学了,她又说读完大学再说,以后肯定时候读完研究生再说,读完博士再说,工作了再说——”善让调侃起斯江来。 斯江却笑着问:“这样不好吗?舅妈你不就是等了舅舅好多年?你怎么没和别人谈朋友?” 善让老脸一红,笑着拍了北武一巴掌:“都怪你把我耽误成了大龄女青年,我妈以前可着急了。” 北武意味深长地说:“标准提高了以后是很难降低的。” 善让眉眼弯弯地点头称是:“斯江你有什么标准?你说详细点,我来帮你参考参考。景生说的那个小唐听起来也不错,他考进哪个大学了?” “复旦新闻系。”斯江叹了口气,有点命运阴差阳错的感觉。 景生摩挲着酒杯垂下眼。 北武给斯江和景生都满上了一杯:“赵佑宁怎么样?我觉得小赵挺不错的,人长得出挑,以后在学术上也肯定能有所成就,他来过我们家好几次吧?” 斯江目瞪口呆:“赵佑宁?他是我小学同学!哪儿跟哪儿啊,他都一直只和斯南通信通话的。我们这几年都没说过几句话也没怎么见过,咦,他常来这里吗?” “来过三次,”善让想了想,“在你们这个年龄,能这么出色,心态这么稳,性格这么好,真的很难得。” 斯江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配,我可配不上他,我跟他绝对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不配了?”景生语气一沉,眉毛也扬了起来。 善让睁圆了眼,咦,这是个什么走势?她怎么看不懂了。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因为从一年级开始我就一直被赵佑宁压着吧,以前还觉得是自己运气不好,粗心大意什么的,后来发现是质的差别,每次看见他其实都挺有压力的,唉,看见他就觉得自己不行,得再努力。他当然是个很好的男生,跟我们关系也挺好的,但肯定不可能到那种关系,阿哥你懂吧?” 景生别开脸嗯了一声。 斯江松了口气:“你比我有经验,你肯定懂。” 这下连北武也看不懂了,景生这是怎么回事,外头还有桃花债? 这天夜里,斯江两杯酒就喝得人晕乎乎的,听善让说了半夜私房话,躲在被子里又羞又臊又忍不住想多听点,怎么睡着的她一点也没印象。 —— 早上斯江从梦里惊醒,蒙上毛巾被咬牙切齿蹬腿掐肉,她完了,怎么会又做那种梦,脸都不要了,肯定是因为小舅妈说得太详细。高中倒的确是有一堂生理课,男生和女生分开上,她们在阶梯教室看录像,屏幕一亮,老师就自动消失了。说嘛说是生理卫生录像,但看着更像是婚前体检需知,具体的细节啥也没有,大家故作轻松地摒息盯着屏幕上一对男女依偎到了一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女生们看着“谢谢观看”的字幕笑成一团。至于男女性器官的各部位名称和位置所在,书本上那一页粗略的图,更像是中医穴位图,大家心照不宣地当做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翻页过去就完了。 作为想象力太丰富的人,听到任何描述,脑海里都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画面。斯江惭愧内疚自我反省了半天后,才磨磨蹭蹭地出去洗漱。 北武一早上班去了,善让和外婆带着顾念去打疫苗。景生留了张字条,说他去北大跑步了,让斯江自己吃早饭。 斯江莫名松了一口气,默默在心底向景生和景生喜欢的那个女生说了声对不起,洗脸时把面孔拍得啪啪响,以此警醒自己,她吃好饭洗好碗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出去,刚拿起书准备看,景生回来了。好在这会儿斯江也不再想着夜里乱七八糟的有颜色的梦了,自在了很多,等景生吃完饭两个人拿上地图出发去旅游景点。 第274章 没了善让和虎头陪伴,两个人走了点冤枉路,好在北京有地铁,从雍和宫坐到前门,晒不着太阳还速度奇快,并没浪费多少时间。斯江对此很是羡慕,首都就是首都,1969年就有了地铁,上海还不知道哪一年才有地铁呢。 前门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和南京路淮海路完全不同,商店门口大多挂上了白底红字的“保障供给”牌子,大概是为了预防抢购风潮。丝绸商店门口有个卖国光苹果的摊头,三毛五一斤,一位大妈一边挑挑拣拣一边抱怨几年前才一毛五一斤怎么现在涨了这么多。 景生看着苹果不错,就挑了四个留待下午吃。老板白了他一眼:“南方人?上海人?谁家苹果才买四个回去?嗐!” 斯江听着就来气,板着脸拉景生走:“什么服务态度,不买了,走吧。” 景生两手捏住苹果,看着没用什么力,咔嚓一声,苹果直接裂成两半,切面还特平整。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捏破了,”景生抬起眼,“这个苹果我付钱。” 旁边两个南方游客朝景生竖起大拇指:“弟兄可以的,这个老板勿上路得来,开门做生意,顾客是上帝,想买几个就买几个,哪里来那么多废话。我们南方什么都能零拷,酱油老酒都能二两三两的买,怎么就不能买四个苹果?我们也买四个,老板你卖不卖?” 四只苹果到底还是卖给了景生,包括那个被掰开的。景生在路边用水壶里的凉白开冲了冲,和斯江一人一半几口吃完。 “那个老板人不好,苹果倒蛮好吃的。你硬把苹果掰开,手疼不疼?”斯江视线落在景生手上。 “不疼。”景生手掌张开,舒展了一下手指。 嗯,阿哥手也长得邪气(极)好看,啧啧啧。 “还好他卖的不是梨,要不然我可不吃。分梨分离,不吉利。”斯江拎起苹果看了又看。 万春街 第179节 “这有什么,有相聚就有分离,有什么不吉利的。”景生不在意地应了一句。 斯江听着就有点闷闷不乐。景生瞄了她几次,她只当没看见。 “喂,哪能了侬?”景生撞了撞斯江的肩。 “没啥。” “不是老早就说过了?我们一家人不会分开的,总归在一起,”景生指了指前面,“肯德基家乡鸡,挺多人排队的,吃吗?” 斯江看了看景生,笑了:“吃呀!舅妈特别推荐的,肯定好吃,啊呀,我们上海有没有,输了。” “迟早都会有的,等上海有了我们也一起去吃。” “好,带上斯南斯好一起去。”斯江雀跃地说。 “那就算了。” “为啥?” “请不起,他们两个太能吃了,”景生乜了斯江一眼,“你亲妹妹亲弟弟的胃口,你不清楚?” “好啊,你完蛋了,等我回去告诉斯南,”斯江隔着玻璃橱窗仔细看里面的价格牌,“咦,七块三一个套餐,两块吮指原味鸡、鸡汁土豆泥、菜丝沙拉、小餐包,好贵啊!还有白酒卖?!我们能两个人分一个套餐吗?” 斯江扭过头看见景生的神情,笑着眨眨眼:“我怕把阿哥侬切(吃)穷了。” 景生琢磨了了一下:“我们多点几份鸡块,套餐就点一个,尝尝他们的沙拉和土豆泥好不好吃。” “肯定没你做的好吃。”斯江赶紧拍马屁。 炸鸡块外皮鲜香酥脆,内里肉嫩多汁,的确好吃。 斯江看看周围的顾客,真有不少人把手指头也放进嘴里吮得砸砸响。 景生环顾一圈忍不住笑了,低声揶揄道:“这个家乡鸡应该请陈斯好做广告。” 斯江深以为然。陈斯好有个特殊技能,什么吃的到了他嘴里都显得加倍地美味,鸡腿搁他面前,还没吃就眉开眼笑,吃进嘴里后摇头晃脑眯着眼一脸满足,丢下骨头后胖嘟嘟的手指头轮流在嘴里“啵啵啵”,依依不舍,好白相得很,比店里的顾客可爱几百倍。 “我也试试看啊。”斯江跃跃欲试,瞄了瞄周围没人注意自己,低头把泛着油光的手指伸进嘴里,刚准备用力啵上一口。 景生一把拽住她的手给拔了出来,掏出干净的手帕包住她的手指头擦了又擦。 “喂——,”斯江用力抽回手,闻一闻,只剩下些微炸鸡味,擦得还挺干净。 “难看。”景生低下头把油乎乎的手帕塞回裤袋。 斯江嘟起嘴不甘心地哦了一声,很是遗憾,再一抬头,却见对面的景生面红耳赤眼神游离。 “阿哥?”斯江伸手在景生面前晃了晃。 景生捉住她的手压到台面上:“覅乱动。” 两人面面相觑,时间静止了两秒。斯江发现自己可耻地魂飞天外了。 景生立刻松开斯江的手,低头收拾餐盘里的包装。 斯江僵僵地收回手,不自觉地搁在自己膝盖上捻了捻手指,寡人有疾,重疾了。 对面景生突然说:“要带上斯南斯好吃这个,最好叫上赵佑宁一起。” “欸?” “他还欠我们一顿饭,”景生想了想,“不过这次佑宁回上海,估计会很惨。陈扒皮肯定不会放过敲竹杠的机会。” 千里之外的陈斯南在电影院里连打了三个喷嚏。 —— 两人下午两点多进的颐和园,少年人体力好,走三四个小时也没觉得累。斯江懊恼没来得及做功课,关键时候想不出多少古诗词来应和,对着昆明湖只想起来一句“澄波十顷开妆镜,琼林又逢花事。” 跑了许多景点后,斯江能理解北京人哪儿来的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底气,一朝一代累积下来的,这山这水这千折明廊这湖山叠翠,长城、太庙、故宫、九门,就连胡同名路名桥名,都是历史的沉淀,来去过多少五湖四海的人,聚集过多少抛头颅洒热血的国士,见过多少兴亡更迭血流成河,皇城根儿下的老百姓所见所闻都是最鲜热的,很难不参与进去。 斯江对着景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北京人和上海人的相同之处和不同之处。 “都不大看得起其他地方的人。”斯江笑着说。 “也不能以偏概全,你会看不起其他地方的人吗?”景生笑着问。 “怎么会,我是被看不起的一方啊,”斯江哈哈笑,“我应该算是宁波扬州混血?反正不算正宗上海人。我三妈以前动不动就把小苏北挂在嘴边——” 景生想到自己,笑着没言语。 斯江敏感地觉察到自己失言,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没事,”景生笑道,“你小时候不还为‘小新疆’的外号跟弄堂里的男生打过架?听说气势如虹,没有输过?” “这倒是真的,现在想想也蛮好笑的。斯南这点比我强,她就完全不在乎,”斯江想了想:“不过一样的看不起,北京人和上海人也不一样。可能到底是京城吧,一个眼神就带着警告,别搞幺蛾子,咱这可是天子脚下。哈哈哈。” 景生补充了一句:“感觉老太太们随时随地能变身成警察活着干部,一个个火眼金睛。” 两人一路絮絮叨叨的,景生在长廊上一边数柱子看彩画,一边听斯江各种文艺青年式的感想。他喜欢听斯江说这些,看着她眼睛闪闪发亮,她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虽然他对其他人并不了解。 “记得吗?你高二的时候看过朱光潜的书后,语文课演讲了《中国美学之殇》,讲得挺好的,但是挨批了。”景生笑着问。 斯江咯咯笑着点头:“是的是的,演讲前我觉得自己那篇稿子写得可好了,真的,我去图书馆查了好多资料,还用了电影《街上流行红裙子》做例子,结果被高老师批得一文不值,气死我了,都自我怀疑了。” “你是写得特别好,他大概觉得被冒犯到了,可能你说的全民审美的堕落,他觉得也包括他吧,”景生想起高老师每年秋冬一成不变的细格子假领子,又笑了起来,“你们班那个郁平,跳出来说他根本没听懂你说什么,给你打那么低的分就证明了你的论点完全没错,不懂美甚至害怕美。” 斯江笑弯了眼,突然顿了顿:“咦,阿哥你怎么知道的?我回家告诉你的?我怎么不记得啊,丢脸的事我一般不会说——” 景生拍了拍柱子:“刚才数到多少了?一歇就忘了,糟糕。”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知道的啊?谁告诉你的?张乐怡还是曾昕?”斯江扯着景生的衬衫不让他走。 “好像那天去区里参加个比赛,回来的时候顺路看了一眼。”景生被她拽得退了两步,不得已招了一半。 “顺路?”斯江不由得多想了,怎么可能顺路呢,没等她接着追问,景生已经接着数下去了:“499,500,501……” —— 昆明湖日落是肯定要等的,东岸铜牛附近站满了游客,不少人穿着卡其色的摄影马甲,举着大炮左右游弋。 景生和斯江沿着湖走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坐了下来,等着看夕阳无限好。 “我前几天还梦到自己掉进昆明湖里,顶着一头水草被你捞起来,现在想想不对,应该顶个荷叶或者荷花上来。”斯江轻哂。 景生看着她笑:“哪吒?” “什么哪吒!”斯江给了他一肘锤。 “小时候拷浜你倒是真的摔进河里过,不过没荷花。”景生揶揄了斯江一句。 斯江又给他一记肘锤:“你故意推我的你还说!活该你被乌龟咬。” “咬得真的挺疼的,小时候要面子只好不吭气,”景生伸出手指,“看,还有印子呢。” “那个龟头都缩进去了,还拼命咬着你不放,又好笑又吓人。”斯江莞尔。 景生一怔,干咳了一声勉强忍住笑,轻声说:“是甲鱼,不是乌龟。” 斯江呆了呆,居然秒懂了自己的口误,立刻臊红了脸。好在景生咔嚓一声,又掰开了一个苹果,递给她一半。 晚风轻拂,万千金鳞荡漾开,夕阳缓缓滑过十七孔桥和南湖岛,往西山下坠去。 “古代皇帝可真会享受,”斯江轻叹,“要我是皇帝,肯定不乐意住紫禁城,太压抑了,这儿多美啊。” “你要是皇帝,肯定急死太监。”景生漫声道。 “为什么?” “你这个皇帝一天到晚只想着学习和工作,后宫六院生不出孩子,江山无人继承,啧啧啧。”景生学着北武和斯江的口气,“十八岁了,可以谈恋爱了。不谈,读完大学再说。” 斯江咯咯笑:“还说我?那你呢?” 景生咬着苹果停了停,默默看着西山后的半轮夕阳没接话。 斯江留意到他的怅然,心里一紧,赶紧转了个话题:“嗳,北京人可真有钱,我爸我妈工作几十年,也没存到过一万块钱,说不定五千都没有,贫富差距太大了。” 景生倒觉得挺正常:“有钱的人会越来越多,有钱的人会越来越有钱。不过到我们四五十岁,肯定也能存够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斯江咋舌:“那么多钱买房子多浪费啊?” “给你十万块你想要买什么?” “买书吧,先买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书橱,然后买很多很多书,”斯江笑着摇头,“我真想不出这么多钱该买什么,好像没什么要买的。” “行,那以后你买书,我买房子。”景生慢悠悠地拧开水壶喝了一大口水。 “你干嘛还要买房子?”斯江奇道,“你不喜欢现在的家?” 景生沉默了几秒,这么多年他早知道陈斯江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家伙,发戆劲头的时候能气死人。他嫌弃地瞟了她一眼:“至少买个带卫生间有煤气的新房子,不然一下大雨家里水漫金山外头屎漫金山。” 斯江惆怅地叹了口气:“那倒是,等你谈朋友了恋爱了结婚了,人家肯定会嫌阿拉万春街棚户区太破了。” “你嫌吗?”景生看着湖水,掌心里一把汗,又隐隐有种拳拳都会打在棉花上的预感。 “我?说不嫌是假的,”斯江认真地将心比心,“小时候第一次听三妈说她家新公房的时候,我可羡慕了,不用刷马桶,不用去公共厕所,灶披间里用的是煤气,房子南北通透,推开窗不会看到对过老伯伯打赤膊。要是我本来住在公房里石库门里老洋房里,肯定不情愿搬到万春街来,由奢入俭难嘛。现在就还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反正一家门在一起就蛮好,再说阿娘家外婆家都住得蛮好,外婆家还是独门独栋呢,现在叫别墅对吧?” 景生默默把视线从她脸上收了回来。 斯江偷偷瞄了景生一眼,看出来他有点失望,再仔细琢磨了一下两人刚才的对话,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再瞄一眼,心就猛地漏跳了一拍,是她想多了吧。 “我——”景生突然开口。 “你——”斯江眨了眨眼,“你先说。” “你先说。”景生扬了扬下巴。 斯江干咳了两声,捋了捋刘海看向:“就、就想随便问问,你以前喜欢的那个女生现在还联系吗?” “嗯,她刚考上大学,不过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 斯江一怔:“她也是我们这届的啊?” “嗯。”景生看着斯江,眼底带着戏谑的笑意,“就是你们班的。” 斯江呆了呆,感觉一个晴天霹雳砸在了头上,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班上二十个女同学全过了一遍,完全想不出谁这么好运气,张乐怡?曾昕?李南?想到哪张脸心里都酸得发涩,半晌才佯装镇定勉强扯了扯嘴角:“欸?你怎么不早说?不然我还能帮你做媒,呵呵。”说完她又打了个哈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到底是谁呀?” “算了,你别说,你别说,我们班的女生是吧?让我猜猜看。” “一号刘雨婷?” 景生摇头。 “二号张萌?” 万春街 第180节 景生又摇头。 连着报了几个名字后,斯江心慌慌地笑了笑:“九号曾昕?” 景生忍不住挑了挑眉反问道:“她是你好朋友吧?” 斯江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明明是八月盛夏天,她却觉得自己像个被吊起来的筛子,风呼喇喇从百孔千眼里穿过去,透心凉,委屈,太委屈了,景生怎么就不跟她说呢。难过,太难过了,斯江突然体会到了李南的感受,再回过神来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 “呵呵,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我也太戆了吧?” 景生也呵呵了两声:“是,就你没看出来,戆得要命。” “你也太不上路了。”斯江挠了挠眼底,不想让景生看出什么来,“我什么事都跟你说,你怎么喜欢我同桌都不跟我说,她考去上外了——” “谁喜欢你同桌了?”景生气笑了。 “你呀,你自己说的呀!”斯江嗷地一嗓子,眼泪跟着往外冒。 第275章 “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她了?”景生气急道。 “就刚刚!你还说我戆,都没看出来!”斯江胡乱抹了把泪,努力平复着呼吸和心情。 景生定定地看了她几秒,瓮声瓮气地催促她:“继续猜。” 斯江的手还停在脸上:“什么?” “刚刚不是猜到九号?继续往下猜,”景生转开脸,“快点,要闭园了。” 身后陆续走过赏完落日美景的游客。斯江懵了懵终于回过神来:“你不喜欢曾昕吗?” “不喜欢。”景生叹了口气。 斯江没过脑子就又嚷了一句:“可是她真的挺好的呀!” 景生回过头来盯着斯江看了几秒:“她好不好关我什么事?算了,走了,回去了。” 斯江歪着脑袋看着景生站起身要走,赶紧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不走,我还要猜呢。” 景生迈了迈腿,无语地拎住裤腰朝斯江扬了扬眉:“我今天没束皮带!” 斯江放轻了力气,眨巴眨巴眼:“那你再给我猜三次,我们就走?” 景生定了定神,莫名心慌起来,身不由己地坐回她身边:“三次啊。” “是不是十号张乐怡?我觉得不太像,不是她吧?”斯江小心翼翼地觑着景生,生怕他再多说一句有的没的。 “不是。” 十一号是斯江自己,电光火石间斯江起了一个念头,瞬间无地自容,立刻羞耻地斩断那个念想,佯装镇定地越过自己往下猜:“十二号马莉?” 同样佯装镇定看着湖面掌心里捏着两把汗的景生怔了一秒,恍如被一桶冰水迎头浇了下来,再一转念,自己这么九曲十八弯的试探暗示实在可笑也可耻,不等她猜最后一个,他直接站起身提起包,把装苹果的马夹袋往肩上一甩,剩下的两个苹果撞在肩胛处,一阵刺疼。 “欸?到底是不是?阿哥?你怎么不回答啊?”斯江一伸手,拉了个空。 景生顿了顿,略侧了一下头,自嘲地笑了一声:“答: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行了,走吧。”一口气回完九个不是,他转身就走,走得极快,转眼就没入了游客群中。 斯江莫名其妙地爬起来:“阿哥?阿哥?侬等等吾呀!”哪里还看得见景生的影子。她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或许他只是说了句玩笑话白相相,或许她这么追着问戳到他痛处了,又或者?斯江垂下头,脚趾头在凉鞋的细细带子外不安地抠了又抠,心跳漏了一拍,好了两拍,又漏了一拍。 她不敢再想了,心跳得又急又乱,轻飘飘荡着,热气从脑后四面八方地乱窜出去,往下变成一背脊的热汗,往上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从肩膀往两臂,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呆呆地看着对面西山山麓上灰紫色的天空,猛地趴在膝盖上,拢住了自己。 不想不想,不能想,不该想。 “姑娘,别猫着啦,闭园喽,赶紧地,往外走吧你。” 斯江抬起头,见一个大爷戴着红袖章,面目慈和地正对着她笑,人衣领子里还插着一把折扇。 “你那男朋友在前头等你老长时间了,赶紧去吧。嗐,多齐整的姑娘,你就擎等着你男朋友跟你认错,他要见着你还不低头认错,立马分了,这也忒没眼力见儿了。”大爷乐呵呵地说完,晃悠悠地一路喊过去了。 “谢谢您。”斯江一半听懂了一半没听懂,没来得及跟大爷解释景生不是自己男朋友。再往前头一看,大批的游客已经走远了,景生站在路边格外醒目。 斯江别别扭扭地走了过去,两人一路无话,一个默默生气,一个默默委屈,出了颐和园,一前一后上车下车倒挺有默契,谁也没落下谁,谁也没丢下谁,眉梢眼角堆着自己加出来的三千场独角戏的心思,把酸甜苦辣喜怒哀乐演了个全。 下了公共汽车,过红绿灯的时候冷不防一辆摩托车抢红灯冲上了人行道。斯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景生抓住肩头拽进怀里,堪堪避过又一次杀身之祸。得,看电影有生命危险,过马路也有生命危险,轮子和马路剧烈摩擦发出的啸叫声刺得斯江头疼耳鸣。在群众的一片京片子爽脆骂声中,摩托车歪歪扭扭冲出去十几米,被几个飞身追上去的年轻人给截停了,司机刚骂骂咧咧了一句,就被人一板砖拍下了车,摩托车轰然倒地,人群哗地涌了上去。骂娘的,喊警察的,替斯江庆幸运气好的,乱成一片。 很快交通警察来了,打人的早就不见踪影,摩托车司机被警察教育了后灰溜溜走了。斯江过了马路,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肩膀上的重量,说轻不轻,说重又不重,轻如鸿毛重如泰山原来竟然能用在同一处。她的心被一根无形的线拽到高处,等下定决心垂下眼帘想看一眼肩头上的那只手时,景生悄声无息地放下了胳膊,虚虚在她腰后停了停,插回了裤袋里:“当心点。” 声音淡淡的,没有责怪她不仔细看路,也没有多余的担忧牵记。 斯江低下头“嗯”了一声,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明白地感受到过,她好像错过了什么。 —— 回到畅春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北武还没回来,善让给他们留了饭。 “累不累?” “还好。”斯江笑着瞥了景生一眼,景生在陪顾念骑大马。 “不累就好,吃好饭我们去跳舞。”善让低声说,警惕地看了一眼顾念小朋友。 “还是在大饭厅吗?”斯江犹豫了一下,想到昨夜看电影差点被踩踏,心有余悸。 “不是,咱们大学里的舞会都是毛毛雨,今晚我们去昆仑饭店的玻璃屋,带你们两个去长长见识。”善让笑得狡黠。 “要门票吗?” “搞乐队的朋友送了几张门票,今晚他们在那里演出,”善让看看墙上的钟,“你小舅舅在那边跟我们会合,景生,把虎头给我,你赶紧过去吃饭。” 景生把虎头交给了周老太太:“我就不去了吧。” “不行不行,说好了同进同出的,”善让笑着眨眨眼,“万一我们都喝醉了,还指望你认路呢。” “嗯,阿哥最最靠谱了,”斯江把险些被摩托车撞上的事说了,感叹道:“真没想到北京人这么血性,上来就动手,还随身带着砖头!太不可思议了。在我们上海弄堂里,男人和男人吵相骂能吵上十分钟也不会动手的,像阿哥、斯南这样打过架的,别人都不太敢往来。” 善让哈哈笑了起来:“你舅舅说过,在上海,敢打架的会出名,在北京呢,不敢打架的才会出名。六几年武斗那会儿,你舅舅和我二哥是一身胆冲来北京,一身血逃回南京,哈哈哈哈。” 斯江诧异地咦了一声,景生没忍住笑出了声。 善让眨眨眼:“嘘,别背后打我小报告啊。说个别的趣事,我们学校83级有位石同学,住在32楼,有一天图书馆晚自修回去,被十来个北京大汉堵在宿舍里,那帮人带了匕首、砍刀、钢筋、板砖,说特地来找他板砖破少林。” 斯江和景生都觉得匪夷所思,北大宿舍被十几个流氓带着利器冲进去,又可怕但又莫名好笑是怎么回事。 善让实在忍不住笑意:“还好石同学临危不乱,一开始冒充别人套了几句话,原来有人在三角地和他们中的一位撞自行车了,还打了他一拳头,报了石同学北大武术协会会长的名头,人家就上门寻仇了。” 斯江笑得不行:“后来呢?” “化干戈为玉帛了呗,他们把石同学放在宿舍里练武的十八班兵器都从树林旮旯里找出来还给了他,原来他们在楼下还有十几个打手呢。”善让也笑得不行,这个逸闻在北大也是排在前几名的了。 斯江想起自己在颐和园里对着景生大放厥词,点评北京人不够血性,当时景生只笑笑不说话,说不定他当时就在心里笑话她了。她顿时臊红了脸,当着善让的面就收回了自己的评论,一边说,一边拿眼觑了景生好几回。 景生却悠悠地说:“你也没说错什么,历史课本不都写了吗?清兵进京只花了三天,一万多八国联军两天就打进了号称有十五万正规清兵的北京城,娘子关他们反而打了五个多月死了三千多人。哦,还有日本鬼子两天就占领了北平和天津,打四行仓库八百壮士花了四天四夜。” 善让哈哈大笑起来:“为什么景生你一个理工科搬出史料来这么头头是道?” “阿哥历史会考是满分!”斯江笑盈盈地说,心里却熨帖极了,甜滋滋的。 景生脸上一红,嘴上却说:“兵器杂志上面经常有对战分析,古今中外冷兵器热兵器的战争都有。” 善让叹道:“每个历史事件都不是孤立发生的,有很多胜败因素,不能用群体行为作为标准去衡量个体,也不能用个体行为去取代群体行为。历史讲究fact,但很多历史学家记录的历史是带有自己的opinion的,不同的国家记录的历史也都是利于本国的,由统治阶级书写的历史就会有利于统治阶级。所以我们宁可研究经济,相对而言比政治历史法律什么的可简单多了。” “啊,舅妈,你现在就是站在你的角度阐述了一个我听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的观点!”斯江睁圆了眼:“经济、医学、理工什么的,绝对比我们文科难得多——好吧,这也是我的个人偏见——!” “傲慢与偏见无所不在。”善让和斯江异口同声地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这一场“内部学术交流”后,斯江和景生仿佛又恢复了平时的相处模式,颐和园猜学号那一幕,似乎从来没存在过。 —— 集资建房让斯江了解到北京除了官多以外,有钱人也多,到了昆仑饭店,斯江又发现北京的时髦人儿更多。北京年轻人的张扬是摆在面儿上的,说话大声,笑得也大声,跳起舞来很疯,喝起酒来更疯。 乐队一上台,斯江懵了。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耳熟能详的歌声响彻全场,最后一句迎来了大合唱。 台下一片欢腾,无数年轻热血的身体开始摇摆。 善让被斯江掐得胳膊疼,直接把她的手掰开来搁到了景生胳膊上:“可劲儿掐这人吧,我怕疼。” 斯江浑然不觉,摇着景生的胳膊:“崔健!崔健!” 景生一点也没觉着疼。每一下鼓点都敲在他心上,和斯江手指下的肌肤血管一起奔腾着,是,他也想给她他的追求,还有他的自由,这一刻,在沸腾的乐声中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一无所有。 北武到的时候,景生和斯江已经都吼得声嘶力竭了。乐队休息间歇,响起了迪斯科音乐,镭射七彩球旋转得人晕头转向。 很快,陆陆续续又来了十几个熟人,来打招呼干杯的人里有好几个清华的大学生,平时也是玩摇滚乐队的,看外国电影请善让做过同声传译,斯江才发现舅妈的“同声传译”工作竟然还干过这个杀鸡活,不由得又被惊呆了一回。再聊上几句,很好,玩乐队的那几位都没参加过高考,各种特招各种得奖。亏得斯江的小宇宙比较强大,要不然绝对自卑得不想说话了。 “妹妹你在中戏还是北影?是不是舞蹈学院的?进去了别怕啊,报哥哥们的名儿,谁敢欺负你,看我们怎么削他,板砖拍死他。” 斯江想起善让先前说的板砖破少林,不由得莞尔一笑。这一笑完,她身边又立刻挤进来两个帅哥,直接把景生挤去了外圈。 “别理他,成天就知道跟果儿们混,不是好东西,咱这么说吧,就冲着顾哥和周老师,你在哪个学校都能横着走,别理你们学校那帮混子啊,好男人都在咱清华,妹妹喜欢现代诗吗?” 斯江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北京人民的热情好像也特别特别那个…… 北武和善让哈哈大笑,看向景生的目光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景生却也没闲着,一旁站了不到两分钟,就来了两位姑娘邀请他去跳舞。斯江偷瞄了一眼,北京姑娘就是飒,穿着吊带小背心,露着肚脐,神采飞扬特别自信。景生低头凑到其中一位穿鹅黄吊带衫的姑娘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姑娘的耳环在灯光下一闪一闪,映在景生侧脸上,像两道闪电劈得斯江脑袋发胀。很快,那姑娘笑得前俯后仰,抬手一拳轻轻敲在景生肩窝里,举起手里的酒瓶和景生碰了碰。 斯江挪开眼,努力专心领略清华“哥哥”们的口才,才努力了不到一分钟,就被簇拥着推向了跳舞的人群中。斯江回过头,舅舅舅妈笑嘻嘻地对她摆手,善让的嘴型在说玩得开心点。景生呢?斯江没看见他,也许他也和别人去跳舞了吧。 舞池里人满为患,背撞着背,手贴着手,和斯江在高中时期参加过的学生舞会全然不同,充满了荷尔蒙的气息,混合着酒精和汗水的味道,粗俗野蛮又充满了冲破禁忌的吸引力。斯江恍惚想起一句话:音乐和舞蹈都是性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很快斯江发现自己身边一直多了两尊保护神,刚才和景生说话的两位姑娘扭着屁股把清华的“哥哥”们撞得七零八落。穿鹅黄色吊带的姑娘直接挡在斯江面前扭得活色生香,渐渐的,斯江和其他人一样,退开了几步围成了一圈原地随着节奏摇摆,笑着看这位姑娘精彩的个人表演。 “你男朋友可下血本了啊,足足请了我们二十瓶酒,让我们来护花,啧啧啧。”另一个姑娘笑着捅了捅斯江。 斯江茫然地看向她,脑子里却飞速地完成了心算,这里一瓶啤酒要八块钱,二十瓶就是一百六十块???可以吃二十多份肯德基家乡鸡的套餐! 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随即有人列成了队形,一对对面对面地扭动起来,尖叫声不绝于耳。斯江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一身的汗。突然全场音乐骤停,跟着《love story》舒缓的钢琴乐曲声响起。场中刚刚还在狂欢的男女青年们瞬间变得柔情万种,一对一地牵起了手勾上了腰。 斯江转过身看向舞池,在角落里发现了额头贴着额头的舅舅和舅妈。好吧,看来其实是他们自己要快乐,顺便带上了她和景生两个拖油瓶而已。 “妹妹,来,跳舞吧。” 一只手忽然牵起了斯江,斯江还没来得及说不,就被那位宣称一板砖拍死他的“哥哥”拥入怀中。 “不不不,我不想跳。”斯江面红耳赤把他往外推。 “女人说不的时候其实是在说要,我懂。”男生笑着低下头来,一张脸迅速在斯江面前放大。 一个拳头放大得比他的脸更快,直接横在了斯江和那张凑上来的嘴之间。 万春街 第181节 景生转了转自己的拳头:“放开她。” “你谁啊你?” “松手。” 斯江挣开男生的手,抱住了景生的胳膊:“算了,算了,都是认识的。” 北武和善让迅速走了回来,男生捋了捋自己潇洒的长发,扬了扬下巴:“今儿给顾哥个面子,小子你给我悠着点儿。” “这帮家伙喝点酒看见漂亮小姑娘就惹事,”善让搂住斯江问,“对不起,还好景生在,你没事吧?” 斯江松了口气:“没事,他请我跳舞,我不想跳——” “他是要亲你,不是要跟你跳舞。”景生突然丢下一句,起身往外走。 斯江犹豫了一下,善让朝景生的背影呶呶嘴,斯江点点头赶紧追了出去。 夜风热烘烘的,景生靠在栏杆边拿了根烟出来。 “喂。” 景生把打火机和烟塞了回去,转过身反手撑着栏杆看着斯江不作声。 “我没想到他会那样——”斯江拧着手干巴巴地道谢,“谢谢侬。” 灯光洒在她长睫上,一闪一闪的,晃得景生心烦意乱。 “11号。”景生看着斯江的耳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去,穿透进空气,以每秒三百四十米的速度传播出去。 距离一点五米外的斯江比景生自己晚听到了0.004秒。 不可撤销。 第276章 “不——”斯江脱口而出,低下了头。 时间大概停滞了一秒或者两秒,斯江不能确定,她脑子里一片混乱,以至于这个否定词后面应该跟什么词完全捞不上来,平生第一次词穷。 不是我的学号吧?不可能?不会吧?不是吧?不行……不——会真的是我?哪一句都不合适。她张口结舌,停在这个“不”字的发音上,以至于犹疑变成了强调。 人类的神经系统传输速度大概是100米每秒,普通人的反应速度一般在300毫秒左右。这是斯江后来偶尔了解到的科学知识,但是专业运动员的反应速度可以达到150毫秒。因此她回忆起那夜,就理解了景生为什么能在她还没选好后面的词语时就作出了反应。 “没事体。”景生的声音很急促,听不出失意和羞恼,说完他立即转过了身,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在静静流淌。他看着河水,胡乱在裤袋里摸了好几下才摸出了香烟,却怎么也打不着火,嗤的一声,又一声,连个火苗都没冒出头来,像是嘲笑他的自作多情和痴心妄想,香烟却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夹在他手指间瑟瑟发抖。 斯江慌乱地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问他这句“11号”是不是她想的那个意思,还是该解释一下自己的“不”字没来得及过脑子不是真的“不”的意思。但肯定也不是“是”。他是阿哥,她是阿妹,她不知道他们怎么谈朋友,他们能不能谈朋友。她转不过这个弯来,好像前方浓浓大雾,她本能地想赖在原地。至少每次她梦到景生后,她是深觉羞耻的,她觉得自己有错,错得离谱。 景生终究没能点燃手里的烟,他把烟揉回了裤袋里转过身,见到斯江看着自己的的神情带着微妙的羞耻和为难,还有点歉意,不由得微哂。 “进去了。”景生和斯江擦肩而过,他甚至还对她笑了笑。 斯江叫不出阿哥两个字来,也叫不出顾景生三个字,怔怔地看着他迅速没入玻璃屋内,里面是另一个世界,催着男人女人面贴面心贴心的舞曲早就结束了,又变成了热火朝天的群体狂欢。斯江吊着一口气倚在了栏杆上,背后贴着的栏杆是温热的,也许是白天炎日留下的不舍,也许是刚才景生握过的温度,她心乱如麻,这时候才冲进来一群小鹿毫无章法的怦怦乱撞。 11号。 斯江从来没发现自己高中时期的这个学号这么好听过,她不大喜欢这个数字,上海人把用脚走路叫做11路公交车,写的时候两根光秃秃的竖条毫无形状很难写出美感。她的思绪乱飘,又想起以前景生每一句关于“他喜欢的那个女生”的言语,还有她自己的猜想及劝导,不由得猛地转过身抓住了栏杆,对着亮马河一顿深呼吸。 “斯江?”善让轻轻拍了拍她。 “小舅妈?!” “欸?怎么哭了?”善让吓了一跳,搂住斯江轻轻拍着她的背,“刚才被吓到了是不是?对不起,是我没安排好。” “不是,不是的,不是因为那个。”斯江抽噎着抹了抹泪。 善让静静等着她开口。 斯江却什么也没有说。 —— 失眠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着的斯江没有再做梦,推开门她也没有见到景生。善让笑着说景生昨夜和清华那几个家伙喝酒喝成了兄弟,一早就去了清华,正好给她们女生自由活动的时间去王府井采购。 斯江恍惚不安了一整天,晚上回畅春园的路上设想了n种见到景生该如何打招呼的场景,然而北武说景生已经提前和他打过招呼,这两天会住去清华,他们约了两场球,乐队有一场演出也非拉着他去,有人包吃包喝包玩,正好省得北武继续睡沙发。 北武笑着摇头:“这小子,还挺会混的。” 善让看了看魂不守舍的斯江,轻叹了一声,到底什么也没有说。景生是个最体贴人不过的孩子,骨子里他比斯江还要敏感纤细,表面越勇敢的人其实可能更脆弱。很多事,大人是插不上手的,无论是甜还是苦,都只能他们自己去尝。 在北京的最后一夜,景生拎着大包小包回来,身后还跟着三个清华弟兄。斯江帮着善让招呼客人。北京人一开口,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带着耳朵就行。末了,清华大哥们夸奖斯江:“你一点也不像上海人,景生也不像。”斯江听着说不出味道的表扬,扯了扯嘴角,换作斯南,肯定立刻回一句“我就是新疆人”。 最后有邻居来敲门请他们说话声音轻点儿,北武和善让毫不留情地赶人,景生笑着把他们送出小区,在楼下的路边抽了两枝烟,一回头,路灯下头斯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两人隔着一盏路灯默默对视了片刻。 “哪能了?”景生柔声问,手里却不自觉地又摸出一根烟来点上,“吾再切根香烟就上去。(我再抽根烟就上去)” 斯江视线落在他手指间,低下了头,“侬勿想看到吾是伐?(你不想看到我是吗?)” 烟头烫了景生一记。 “哪能会,格两天有点忙。(怎么会,这两天有点忙。)” 斯江闷头不响。 一根烟很快到了头,景生掐了,转身把香烟屁股掼进边上的垃圾筒里,垃圾筒老早满了,最上面的半只西瓜被人吃得精精光,小半边瓜皮在路灯下泛着幽幽的青白颜色。 再转回身,见斯江不作声也不走,景生只好又摸出一根烟。 “覅切了呀。(不要抽了呀)”斯江抬起头,没等景生回应就加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吾有点吓(我有点怕。)” 景生把香烟塞了回去:“吓撒?(怕什么?)” 不知道哪个窗户里突然传出二胡声,咿咿呀呀的,听不出是戏还是歌。 斯江侧过身靠在路灯杆上看了看二胡传来的方向,又低下了头:“吓侬勿睬吾了。(怕你不理我了。)” “勿会。”景生一哂,“从小到大,只有侬勿睬吾,吾啥辰光勿睬过侬了?(只有你不理我,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 斯江不自在地挠了挠鬓角并不存在的痒痒,低声问:“格么为啥呢?(那么为什么呢?)”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景生却立刻懂了。 “没啥为啥。(没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她?景生自己也不知道,没想过也没得选。 “啥辰光开始格?(什么时候开始的?)” “勿晓得。”景生的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脚比脑子好使,走近了斯江两步,看见她头顶心的一根根发丝,很奇怪,既清晰又朦胧。 视线里眼见着景生的影子越来越近,斯江往后靠了靠,脸上火辣辣地烧得疼:“吾勿晓得来讪勿来讪——(我不知道行不行)”声音轻到她都不确定景生听不听得见。 景生没作声,身影却罩住了斯江。 一片暗影落了下来,斯江心里慌得紧,撩起眼皮看见景生的喉结和他下颌发青的胡茬,立刻又垂下了眼帘,心快跳出了腔子,她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哪能才叫谈旁友啊?(怎么样才叫做谈朋友啊?)” 景生却定了定神,才确定自己没意会错。 “格就叫谈旁友。(这就叫谈朋友。)” 他牵起斯江的手轻轻握在掌心里。 “平常啊拉过手格呀。(平时也拉过手的呀。)”斯江一到要紧的时候嘴就比脑子快。 手被握紧了举了起来,放在一处热乎乎的地方,隔着衬衣,掌心下是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很明显,跳动速度比她快得多,非常有力。一刹那,斯江想起景生这个国家二级运动员平时的心率是55,她摸到的大概翻了个倍了。 “郭着勿一样了伐?(觉得不一样了吗?)”景生忍着笑问,胸腔一阵共鸣,震得斯江更加发慌,假子假眼地把手往外抽了抽,没抽出来,倒像在景生胸口揩了把油。 景生压着她的手慢慢往上移动。 “做啥呀侬。”斯江手越上,头就垂得越低,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手掌心离震中越来越远,摸到了景生的锁骨,她的手指头也由不得她,自动自觉地在锁骨上方的凹坑里掐了一记。 景生的手顿了顿,带着她的手掌滑过颈侧,斯江的大拇指从他喉结上滑过,感觉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棱有角的,吓得她啊了一声,跟着手指就被胡茬刺得痛痒不分。 斯江抬起头,看见自己的手掌托着景生的脸颊,他微微弓着腰侧着头,把自己搁在了她手心里,眉梢眼角全是笑意,看起来像是在撒娇。让人想到校园里的那只大橘猫,只要给口吃的,就也会这么把脸凑上来求摸。 斯江红着脸,手指微微动了动,垂下了眼,她突然觉得好像在哪个梦里这个场景这个动作都发生过似的。 景生一霎不霎地看着她,心花怒放又不得不压在心底,太难了。 他轻轻带着她的手移到自己唇上,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掌心。 “格就叫谈朋友,帮平常一样伐?(这就叫谈朋友,跟平时一样吗?)” 斯江半边身子发麻,头顶传来景生戏谑的问话。 嗯,完全勿一样。 —— 楼上窗帘背后,善让激动地转过身轻声喊:“哎哎哎,快来看,亲上了,亲上了!” 北武立刻丢下书蹿了过来,眉头拧成了麻花:“册那,勿好噶快格。(xx,不好这么快的。)” 他往下一看:“你管这叫亲上了?” 善让给了他一胳膊肘:“你不懂!这比亲嘴还浪漫!” 北武叹了口气,现在他又有点不乐意了。 第277章 斯江半条手臂麻了,不知道是被景生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电到的还是因为举得太久血液倒流了,心里酥酥的,胀胀的,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谈朋友当然会香一记亲一记,至于电影里让人不好意思多看一眼的深吻,斯江总觉得交换涎唾水有点勿大卫生,做梦倒是梦到过的,唯独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被亲的竟然是手掌心,手心有什么好亲的呢,斯江想不通,但是光想一想还会被景生香面孔甚至唇舌相交,熊熊火光不是照亮了她,而是烧着了她,烧得她喘不上气,每个毛孔都在颤栗。 “嗳,好了伐啦侬——”斯江动了动僵掉的手指头,五个字转了五个音,上坡下坡,又再上坡,黏腻腻的,尾音轻飘飘地上扬,像饴糖加热后用长竹签挑起来的那根丝,晃晃荡荡的,绵绵不绝。 景生闷笑了两声:“没好。”蜻蜓点水,一下两下三四下……每一下都像最后一下,又都不是最后一下,当中间隔的时间也毫无规律,一秒两秒三四秒,亲得斯江心里的小鹿们也没头没脑地乱撞,滚滚烫,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头,手心被他鼻子里笑出来气息烫了两下,痒兮兮。 “麻忒了呀。”斯江抿了抿唇,嗔了景生一眼,眼中一湾浟湙潋滟。 小姑娘的上海闲话发起嗲来,尾音都带着小钩子,嗲得勿得了。 景生捏着她的手紧了紧,笑着给她盖了个章:“嗲宁(人)。”说完低头在她指尖上轻轻咬了咬,才放低了替她撸了撸。 “现在好点了伐?” 万春街 第182节 “嗯,侬咬吾做撒?(你咬我干什么?)”斯江红着脸用拇指捻了捻中指,潮唧唧的,难为情死了。 景生却一本正经地看着她问:“痛伐?” “勿痛,”斯江低下头,挣脱了他的手,两只手交叠着不自在地翻来覆去搓了两下,怕他误会自己嫌弃被他亲手咬手指头,干脆十指交叉掌心贴掌心摆在身前,好了,现在另一只手掌心手指头也间接被伊亲过了,难为情归难为情,甜眯眯的,“做啥亲手啦?老怪哦侬。(干嘛亲手啊?怪得来你。)” “因为还没刷牙齿,”景生把自己的手伸到她鼻下,“有股香烟米道,嘴巴里啊(也)有。” 斯江下意识地闻了闻:“还好,勿难闻。” 景生的手停在半空几秒才收了回去,低头看着她闷笑:“没刷牙齿亲其他地方勿大好,怕侬嫌便勿卫生。(没刷牙亲其他地方不太好,怕你嫌不卫生。)” 斯江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没刷牙齿的含义,涨红了脸轻轻踢了景生一脚:“流氓。” 楼上偷窥小儿女情事的善让又扭头喊了起来:“喂喂喂,斯江踢了景生一脚。” 刚拿起书没看两行的北武又跑到窗边:“吵翻了?景生勿来讪嘛。”话里带了点幸灾乐祸。 善让咯咯笑,白了他一眼:“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你又落伍了吧。” 北武一张嘴在她肩膀上咬了一口:“那这算什么?” 善让疼得反手掐了他一把:“禽兽!” “看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北武把她扳过来,直接君子小人一起做齐全了。 —— 书房关着门,屋里静悄悄。 斯江站在洗脸池前挤牙膏,眼风掠过旁边靠在门上的景生,轻声问:“侬做撒?(你干嘛?)” “看侬刷牙齿。” 牙膏咕叽一声,冒出来一长条,啪嗒掉在台盆里。 景生噗嗤笑出声来,反问了一句:“侬做撒?(你干嘛?)” 斯江红着脸瞟了镜子里的景生一眼:“侬老戳气哦(你真讨厌)。”她拧开水龙头,伸手把那坨牙膏抹下去,边缘残余了点绿色膏体,刮了几下也刮不干净,让人心烦意乱。 “侬出去呀,勿要看了,刷牙齿有撒好看格。(你出去呀,不要看,刷牙有什么好看的)” “格么小辰光侬为撒一直盯牢吾刷牙齿?(那么小时候你为什么一直看我刷牙?)”景生的目光里带了几分探究。 “啥宁盯牢侬看了?覅面孔。(谁盯着你看了?不要脸)”斯江往景生面孔上甩了几滴水,湿哒哒的手按在他手臂上把他往外推:“勿许看,出去出去,被舅舅舅妈看到了勿像闲话(不像话)。” 景生人是出去了,话却留在了卫生间里。 “出去了就少登勒一道好几分钟呢。(出去了就少待在一起好几分钟呢)” 斯江满嘴白泡沫,牙刷刷得虎虎生风,好像这样脸上的热度就能消退了。景生话少嘴巴毒,从小到大把常把她噎得跳脚,她不睬他大抵也是因为他某句话让她下不来台。没想到说起情话来也这么一针见血,跟毒蚊子似的,一句一个洞,很快坟起一圈,又痒又不能挠,越挠越痒。 人不在眼前反而想的全是他,这肯定就是欢喜伊了。斯江对着镜子搓搓脸,想把嘴角压下去好别显得那么高兴,早上洗脸的时候她都没照过镜子,夜里却忍不住照了又照。镜子里的少女无疑是漂亮的,面孔通通红,眼睛晶晶亮,仔细看又有点不太像她。刚才在楼下自己是不是有点戆嘚嘚(傻乎乎)的,斯江吃不准,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景生的话,刷好牙洗好脸会亲哪里?反正她是不会去亲他的下巴的,明明看不出有胡子竟然也扎手。 卫生间的门一开,靠在墙上的景生抬起头来,也是面孔通通红眼睛晶晶亮,嘴角抑不住的笑。 “到侬了。”斯江赶紧别开眼,目不斜视地往房间里逃。 凌晨两点多钟,斯江苦恼地缩成一团拍自己的头,完了,前两天不开心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想心思,今天开心也睡不着,翻来覆去也有想不完的心思。到底是谈朋友吃力,还是不谈更吃力?同样的烦恼,在书房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景生也有。 —— 如果可以,斯江希望就这么赖在北京不走。 临别的早上,从小舅舅小舅妈的眼里揶揄的笑意,突如其来的几句爱情箴言,斯江知道他们是同意的是赞成的甚至是鼓励的。 喜欢一个人要不要获得两个人以外的其他人同意?放在以前,斯江肯定觉得很荒谬。但真的开始喜欢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却远远大过喜欢的分量。 “阿拉格事体,先勿要让其他宁晓得——好伐?(我们的事,先不要让别人知道好吗?)”回上海的飞机上,斯江心慌慌地跟景生商量。 景生眉头一挑:“为啥?” “没啥为啥,”斯江瞄了景生一眼,咬了好几下指甲,“就是郭着勿大好,人家会港闲话,阿拉妈——(就是觉得不大好,人家会说闲话,我妈——)” 话出了口,斯江自己就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大上路,好像景生见不得人似的。 “侬是吾阿哥嘛。”她叹了口气。 “嗯。”景生看着自己的膝盖,答应了。 “侬覅生气哦。”斯江凑近了讨饶。 景生摊开手掌朝上看看她。 斯江面孔一红,抬眼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把手放进他手掌心。 “我到你学校去找你,”景生问,“行不行?” “好,”斯江抿唇笑了笑,“我也会去你学校找你的。” “好,”景生嘴角也翘了起来,“勿是阿哥。” “嗯。”斯江笑着看向窗外,空中的白云一团一团,像棉花糖,软乎乎甜眯眯。 “是男旁友。”景生的手指轻轻在斯江手心里划了一条线,一个点,一条线又一条线。 “嗯。”斯江捏住他的手指头,笑得肩膀抖了好几下。 隔了好一会儿,斯江终于笑着忍不住拍开景生的手:“喂,侬覅再画啥摩尔斯密码了好伐?痒色了。” 长,短,短,短,对应字母b。 短,短,长,短,对应字母f。 —— 顾北武绝对没想到以前教给孩子们的摩尔斯密码还有这等妙用,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第278章 回到上海,回到万春街,要说有什么大不同,倒也没有,但要说和以前一样呢,又处处都不同。 斯江觉得很神奇,她和景生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但是从阿哥变成男朋友了以后,他看起来变得陌生了。只要在一个空间里,但凡她偷偷瞄他一眼,他都会察觉到立刻看回来,以前也是这样吗?斯江觉得不像。 回来的头一夜,斯江躺在阁楼里热得睡不着,看着老虎窗外的吊兰胡思乱想,想到自己睡的床是景生以前睡的,就更睡不着了,一身的汗氤氲得凉席上湿答答的。 她爬起来轻手轻脚下楼。舅舅没回来睡,景生在客堂间铺了张席子,平躺着睡得很安宁。斯江轻轻蹭掉拖鞋,悄无声息地经过景生,又悄无声息地走回来,她蹲下身细细地看景生,好像几个钟头没看到他又变了模样,必须时时复习才行。 景生是斯江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但他不喜欢别人这么说,谁说他好看他会马上甩脸色给人看,好像有损他的男子气概。昏暗的客堂间因为窗外路灯的缘故有深浅浓度很接近的明暗,差别很细微,显得他的五官线条干净流畅如山峦起伏又似蒙了一层薄雾。斯江的手指隔着半厘米轻轻描绘着景生的眉,落地扇摇头发出轻微的咔嗒一声,她的手一颤,指尖落在景生眉尖上,赶紧缩了回来,还好景生并没醒。 斯江原来是怕景生醒来看到自己发花痴,但是他不醒,她心里又不捂心了,他怎么能睡得着还睡得这么死的呢?他都还没亲口跟她说过到底有多欢喜伊,她却已经想过无数次要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氛围下告诉他她喜欢他。 欢喜伊。老欢喜格。(喜欢他,很喜欢) 啥辰光开始格?斯江勿晓得,甚至从他刚来上海开始,他就和旁人是不一样的,他还让她哭过好几回,这样一想,斯江又觉得自己吃亏了,万一景生是高中甚至高二高三才开始喜欢她的,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的不一样要早很久? 斯江把被风扇吹乱的头发拨到一边掖好,打算凑到景生耳边叫醒他问个清楚,想到景生估计会被“女鬼”吓一大跳,她就不禁偷笑起来。 腰弯下去一半,景生就睁开了眼,反倒把斯江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在他身上。斯江一手撑在景生胳膊上恶人先告状:“侬做啥?哈宁哦!(你干嘛?吓人哦。” 景生胸口震动了两下,喉结也动了两下。 “侬还笑!差点绊倒吾了。”斯江拧了景生一记,刚要站起来,腰上被景生一带,直接跪趴下了。 斯江从景生肩窝里抬起头来,头颈却他勾住了,力道带着几分小心,斯江面孔火辣辣地烧起来。 “侬头发落勒吾面孔浪厢了,(你头发掉在我脸上了)”景生没告诉斯江她一下楼他就醒了,“侬深更半夜来寻吾,做啥?” “啥宁来寻侬了?吾汏条毛巾上去揩席子。(谁来找你了?我投条毛巾上午擦席子)”斯江嘴巴硬气,耳朵发麻,人软得撑不住,另一只手直接落在了景生胸口,发尾在他下颌脖颈锁骨这里扫来扫去。 “抱一抱好伐?”景生压着声音问。 斯江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姿势的抱一抱究竟该把手脚头脸安放到哪个合适的位置,脸已经贴在了景生的脸边,她的脸竟然还凉快一点。 景生没怎么用力,他怕吓到斯江,但他实在忍不住,从斯江走过去又走回来开始,他就想抱抱她。 斯江撑了撑,没能把自己撑起来。 “喂。” 五分难为情,三分羞恼,两分撒娇的一声“喂”带着她的呼吸冲进景生耳朵里,震得他发麻,手上不自觉地加了把力,斯江整个人扑倒在他身上。脸贴着脸,心贴着心,腿贴着腿。 两人一时都僵住了,好像谈朋友这件大事刚刚才走了第一步就马上跳到了第九步,慌。 “覅动,一歇歇就好,抱几秒钟就好。”景生比斯江还要紧张。 斯江一紧张,手脑眼就不协调,以往体现在球场上,这会儿体现在景生身上。 “顾景生?” “嗯。” “阿哥?” “嗯。” 斯江无声地清了清嗓子,闷头闷脑地说:“侬还没港过侬欢喜吾呢。”这句话却是从山峰一路往下,最后三个字只剩下气声,不经空气传导,直接骨传导进了景生耳里。 “欢喜,”景生松开斯江,捧起她的脸,“陈斯江,吾欢喜侬。要用普通闲话正式点港伐(要用普通话正式点说吗)?陈斯江——” “覅!”救命,想想就老戆格。 斯江一鼓作气地接着问:“有多欢喜?” “欢喜得勿得了,欢喜色了。”景生的胸腹又笑得震动起来。 “侬还勒笑!”斯江气得一骨碌爬了起来,人站起来了,视线不可避免看见了不可描述的物体。 “流氓!色胚!”斯江掩面逃回阁楼上,席子早就凉了,衬得她浑身滚烫。 楼下传来开门声,楼梯响了,淋浴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斯江想到上次看到的和刚才看到的,捂住了脸。 —— 饶是如此尴尬过,第二天每个交会的眼神仍旧都带着甜,这个甜因为来源于自以为只有彼此才知道的秘密而增加了许多回味,哪怕刻意避开的视线,都藏着笑意。楼梯上下的相遇,客堂间里进进出出,连早上在水池边一起刷牙也变得暧昧可期。 大夏天灶披间里的陪伴也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做点小动作像做贼一样,拉上手了笑一笑,胳膊碰着了笑一笑,景生把人前藏着的笑都给了锅碗瓢盆。斯江热得一头一脸的汗,一条小毛巾自己揩一把汗,再给景生揩一把汗,呀,两个人的汗水混勒一道,想想也难为情又甜丝丝。两个人回忆起在灶披间里发生过的过往,谈心也好,烧饭吃饭也好,吵架也好,都是甜的。 “欸,上趟吾打浴,侬讪看到了是伐?(上次我洗澡,你全看光了是吗?)”景生一边切土豆丝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随口问斯江。 斯江手里刨了一半皮的土豆滑到桌上再滚到地上,她赶紧蹲下身去捡:“没看到!让一让,洋山芋滚到侬脚旁边了。” 景生心想不要紧,迟早都会看光的。 万春街 第183节 “吾来。” “吾来吾来。” 两人窝在条桌下头,一人捏了一半洋山芋不放手,额头碰上了额头。 “侬面孔红了。” “热色了,”斯江努力板起面孔,“侬又嘲吾,早晓得勿陪侬了。(你又嘲讽我,早知道不陪你了。)” 景生轻轻撞了撞她的额头:“侬敢?” “就敢。”斯江不服气地撞回去,鼻头也碰上了鼻头。 滚烫的两只面孔近在咫尺,手里的土豆黏糊了一层,斯江垂下眼帘,心别别跳。 “喂!”灶披间门口传来陈斯南的一声大喝:“你们两个在干嘛?!” 斯江吓得猛地一起身,想起头顶是木头条桌,结果没来得及喊疼,撞进了景生的手心里。 景生闷着笑,把她的脑袋往下压了压。 “捡土豆。”斯江若无其事地走出去冲土豆,一出门,见门外还站着赵佑宁和唐欢,便愣了愣。 “阿姐好,”唐欢朝她点点头,往灶披间里张望了两眼,“对不起,打搅了。” 赵佑宁摸了摸鼻子:“长远勿见,斯江侬好。” 斯江想起舅舅舅妈的话,莫名心虚,扯出个笑容打了声招呼,拧开水龙头,偷眼去看里面的景生。 赵佑宁和唐欢跟着斯南在灶披间里参观景生的刀功,两个男生有说有笑,看着一切都很正常。 百忙之中,景生滑了一眼窗外,和斯江对视了一眼。 “好了伐?”一个问。 “好了。”一个答。 像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斯南扯着唐欢先上楼去了,赵佑宁想来想去忍住了没开口。 斯江拿出盘子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朝楼梯上看了看,回过身来松了一大口气。 “伊拉(他们)看到了伐?” “看到也没啥,”景生把酸辣土豆丝装了盘,撩起肩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啥都没来得及做。” “侬想做啥!”斯江又羞又恼。 “啥都想做。”景生面不改色。耍流氓,是顾家的家传绝学,不用学,再说,实事求是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斯江端起盘子仓皇而逃。 第279章 唐欢是第一次来顾家。因为禹谷邨被如东老唐家来的人闹翻了天,她是唐家人,待在禹谷邨就有点气短心虚,正好斯南打电话约她看电影,便赶紧逃了出来。 “方老师真是作孽哦。”斯南感叹了一声,哇啦哇啦就把方树人家的事给揭了个底朝天。唐欢拦不住也没脸拦,只好红着脸坐在沙发上暗自羞惭,看到景生诧异的目光,简直无地自容。 起因是唐思成和方树人两口子都三十好几了,一直没有生孩子。如东老家的父母兄弟们商量后,决定把老二家四岁的小儿子过继给三房,乡下人想得简单做得直接,老二家让出了一个儿子,老三唐思成就得负责把他家大儿子弄进部队。 这是老唐家的事,老唐家的人关起门来安排得明明白白,媳妇是外人,没资格参加高层内部会议。唐老爷子电话里跟唐思成说了一声,唐思成打马虎眼敷衍了几句,把侄子安排进部队倒不难,这件事他应承下来了,过继的事他心想反正家里啰嗦了好几年也没答应过,没必要告诉方树人白惹她不高兴。谁想到唐老爷子把两桩事认成了一桩事,一听儿子肯了,两全其美,美得很,立刻让老二两口子直接带着两个儿子来了禹谷邨,小儿子的衣服鞋子日用品都带来了,高高兴兴地让方树人给他安排幼儿园。 偏偏唐思成还在上班,方树人整个人懵了。她问唐欢,唐欢也一头雾水。 等七七八八听清楚后,方树人脸色大变,就连一贯笑盈盈好脾气的梅老太太也气得满脸通红,碍于修养和体面,还是拿出了饮料点心冷饮招待这四口人。 唐欢尴尬得不行,好声好气跟二哥二嫂商量,让他们带着两个侄子先回去。 唐二哥也是直肠子:“那怎么行,老三都说了,让我们把孩子赶紧送过来,晚了来不及。”来不及进部队,肯定也是说小的会来不及进幼儿园。 唐二嫂又高兴又难过,抱着小儿子眼泪水淌淌:“以后你就是你三爷叔和三妈的儿子了,晓得不晓得?你要变成上海人了——” 小儿子嚎得更伤心:“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的狗子没带来——” 方树人忍无可忍,起身去打电话给唐思成。 唐二哥抡起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后脑勺上。 “嚎什么嚎,别人哭着喊着要来当上海人呢,吃香的喝辣的,快活死你!” 梅老太太叹了口气,拿出一根奶油雪糕给小孩,屋里清净了。 唐思成回来后,自然又是一番闹腾。夜里方树人上了二楼跟唐欢挤一张小床。唐欢替三哥说了半天好话,方树人一声不吭。第二天,唐老二两口子带着小儿子背着大包小包回了如东。唐思成把侄子带去了部队。禹谷邨只剩下唐欢面对方树人和梅老太太两个人,唐欢才借着陈斯南逃了出来。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嫂子也不容易。”赵佑宁感叹道。 陈斯南嘴巴一向不饶人:“离吧,肯定得离,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口气怎么忍啊?又不是忍者神龟。” 唐欢眼圈也发红:“我还是回如东上学算了,太丢脸了,我爸我哥他们真是——” 陈斯南立刻改了口,“我看你嫂子喜欢小孩,她那么喜欢我姐,干脆自己生一个好了,你爸怎么这么封建啊?还过继,过伊只头哦。” 唐欢叹了口气:“他们是太不像话了,我肯定站我嫂子。不过我三哥挺冤的,他太老实,一点也不会说话,明明是我爸弄错了,他一直没答应过继的事,结果说不清楚,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斯江和景生没插话。景生对方家的事不感兴趣,斯江心里很多话,但当着唐欢的面不好说什么,她倒是划给斯南好几个翎子,奈何斯南不接翎子,很快把火从唐家男人的身上烧到了“全天下的男人”身上。 顾阿婆倒是诸多唏嘘和感慨:“方太太肯定心里不好受,方小姐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做了老师结了婚——欸,不过我是弄不懂她们,一个个都不要生小孩。小孩多好耍子,她们没空带,我们老的有空的呀,要不然一天天活下去干什么呢,还不就是混吃等死,活到八九十岁一百来岁也没什么意味。” “我就不要生小孩,一天天活下去不要太开心哦,”斯南跳起来反驳,“赚的钱我一个人花,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适宜得很。” “你懂个屁,”顾阿婆一扇子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就晓得咋咋呼呼哇啦哇啦瞎三话四。” “菜齐了,先吃饭吧。”景生笑着招呼大家过去吃饭。 专注于看电视的陈斯好立刻跳了起来:“来了——!” —— 吃好饭,唐欢和赵佑宁主动请缨去洗碗,景生也不跟他们客气,交待了几句让他们忙活,转头切了半个南汇西瓜放到冰箱里。 陈斯好正在自我挣扎中,每次跟着阿姐阿哥出门都要后悔,但是不出去吧又不甘心,肯定会错过各种好吃的。 小胖子摸了一把瓜子蹲在沙发边数数。 “去,不去,去,不去……” 斯南一脸嫌弃:“你不许去,我们都是大人了,要看的电影儿童不宜。” “你们看啥?” “《疯狂的代价》,”斯南把沙发上的《大众电影》塞进一堆晚报和《上海电视》下头,“有杀人的。” 斯好开始嗑瓜子:“那我在老大昌等你们好伐?” “我们不去国泰,去大光明,”斯南想了想,“看好电影给你带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回来好了,不过你一天只好吃一块。” “好。” 顾阿婆押着斯好进去睡午觉。 斯江把《大众电影》翻出来,一看内容简介心就被揪得疼,妹妹兰兰被诱奸,姐姐青青给妹妹报仇,最终杀了罪犯后被捕。电影里有五分钟的裸戏,五分钟裸戏是个什么概念?外国译制片里接吻的镜头哪怕是五六秒都让人度秒如年了。 “你和唐欢都还小,这片子不合适。你们换一部看吧。《顽主》也挺好的,小舅舅小舅妈都说特别好看。”斯江好声好气地坐到斯南身边说。 “我们就要看这个,”斯南低着头,眉毛却挑了起来,“坏蛋交给警察有什么用,过几年就放出来了,还会害人。我就喜欢电影里的姐姐,要是我也会一脚把坏蛋踢下塔楼摔死这个王八蛋!” 斯江想到周致远,一时无言以对,默默低下了头,半晌后才问了一句:“那我和阿哥陪你们一起去看好伐?” 斯南扭头看看斯江,突然歪到她身上抱住她胳膊对着景生得意地大喊起来:“大表哥,你早上还说绝对不会陪我去看电影,现在阿姐跟我去了,你就留在家里和斯好作伴吧。” 景生慢悠悠地答:“我陪你姐去看电影,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姐!你说,你跟谁?你快说!” 斯江:???…… —— 五个人从大光明出来往国际饭店走,下午四点钟的太阳火辣辣地当头照着,人还是通体冰凉心有余悸。 斯江担心的裸戏倒很唯美,影院里的观众也都很文明很安静。在斯江眼里,伍宇娟和巩俐有点像,都带着地母气质,丰腴的□□充满了力量,和适合扮演经历任何苦难都不会屈服不会跪倒的女人。她当时没忍住扭头看了眼景生,景生却一直看着屏幕,待她回过头,手就被他轻轻拉了过去,虚虚地握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尴尬没有难为情,就那么静静地相互陪伴着。 倒是兰兰的不幸遭遇让不少女孩惊叫起来。斯江一只手被左边的斯南紧紧捏着,另一只手被右边的景生握在手心,她是抚慰者,也是被抚慰者。这一刻她庆幸自己就在斯南的身边。 国际饭店里,蝴蝶酥的香味也没能驱散影片压抑灰暗又疯狂的基调。斯南气贯长虹地来,蔫儿巴拉地走,想了半天问斯江:“电影里的青青是不是会坐牢?” 斯江无奈地应了声“嗯”。 斯南愤愤不平地骂了声沪骂。唐欢凑到她耳朵边上嘀咕了两句,斯南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立刻也不等蝴蝶酥了,说她们俩要去福州路买文化用品。旋即两个小姑娘就丢下他们手挽手地跑了。 被斯南无情抛弃的赵佑宁看看她的背影,再看看斯江和景生,苦笑了一下,他又想走又想留,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道回去?”斯江善解人意地邀请,“你今天回不回康家桥?” “回的,”赵佑宁清了清嗓子,“恭喜你们啊。” 景生和斯江一怔。 “啥?哦,谢谢侬,我决定去h师大了,不复读,”斯江回过神来,“我志愿的事是南南跟你说的?” 景生没言语,伸手从服务员手里接过一大包蝴蝶酥。 赵佑宁挠了挠发脚:“志愿的事听南南说了,如果要出国的话倒也影响不大,现在英语系很热门。” “嗯,条条大路通罗马嘛,”斯江从景生手里拎出一包蝴蝶酥来,“你每次上门都带一堆礼物,下次不要这么客气了,来,这个给你带回去。” 赵佑宁接过蝴蝶酥:“你和景生——现在是谈朋友了哦,蛮好的,我是想恭喜你们这个——” 斯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立刻矢口否认:“没!撒宁、撒宁港格?没格回事体!(谁说的?没这回事。)” 景生垂下眼,把手里的马夹袋打了个死结。 赵佑宁尴尬得结巴起来:“啊?对勿起,对勿起——” 斯江红着脸仓皇而逃。景生和佑宁默默落后几步,跟着她往南京西路方向走。 “对勿起啊景生。”赵佑宁觉察到景生的低气压,十分难为情,他在顾家灶披间外看到了那一幕,心里一块石头咣啷落地,彻底死了心,一顿饭的功夫,他俩的小眼神小表情小动作,无一不说明了斯南的话没错,真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所以他才想着借一句恭喜表明自己对斯江只余友情,却不料似乎弄巧成拙了。 “没关系,”景生默了默,“我们刚开始谈,她怕人家说闲话,弄堂传来传去乱七八糟,你懂的。” 赵佑宁回过神来:“哦哦哦,谢谢,对不起,你们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康家桥现在就我爸一个人在,我也不可能跟他说这个,后天我就回北京了,明年就去美国了——”越解释越尴尬,赵佑宁打了个哈哈,都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 万春街 第184节 “谢谢侬。”景生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没关系。”佑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景生也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也不算食言吧,斯南肯定知道了,北武和善让也知道了,赵佑宁也不算“别人”,是自己人,知道了也不大要紧,但又很要紧。 第280章 唐欢说她有个秘密要告诉斯南。 两个小姑娘没去福州路,沿着南京东路往外滩走,热得头晕脑胀,站到外白渡桥上被带着泥腥味的江风一吹,舒服了不少。两人靠着桥栏杆往东望,东面是黄浦江,货轮呜呜呜,往西看,西边是苏州河,又黑又臭,河浜上方横跨着一座座桥,桥上人来车往。 “我外公就是在苏州河里淹死的,”斯南有点惆怅,“为了保护公家的几个西瓜,滑稽伐?” 唐欢吓了一跳。 斯南揪着自己毛毛糙糙的卷毛,叹了口气:“我外婆可怜哦。欸,对了,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 唐欢走了半个钟头,因为电影产生的一时冲动消逝了不少,嗫嚅了几句,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有个秘密,小时候我差一点变成电影里的兰兰,”斯南踢了踢栏杆,“后来那个恶心的坏人坐了牢,不过很快就要被放出来了。” “要是再被我遇上他,我也要像电影里的青青那样,一脚踹死他。” “所以我姐不让我来看这个电影,你没发现?她和我大表哥看完电影怪怪的,大概怕我想多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想解解气,结果青青杀死了坏蛋自己还要坐牢,太不划算了,郁闷得来,一点也不解气,要是我就要想办法悄悄地杀了他,至少自己不能被抓到。” 斯南扭头看了眼唐欢诡异的神情,赶紧打了个哈哈:“我就说说,你别怕。” 唐欢双眼亮晶晶,声音也有点颤抖:“不!我肯定和你一伙!我帮你,我们一起想办法——我也和你一样的,也想过好多好多回——” 斯南一怔。 唐欢抓紧了栏杆:“我小时候也差点变成兰兰,被家里的一个亲戚卖了七千块,那个坏人把我带去了扬州,是我三哥把我找回去的。” 她低下头叹了口气:“所以我知道我嫂子特别委屈特别难受,但我也还是会帮我哥说话,我三哥真是个特别好的老实男人,对我嫂子其实挺好的,” 斯南有点难以置信:“咦,这么巧,偏我们俩都这么倒霉。” “也不算最倒霉,”唐欢看着江水幽幽地道,“电影里兰兰才真的惨,我后来被我大姑带去南通,听说有个中学的女生遇到过兰兰那种事,不过她没有青青那样的姐姐,家里人收了两千块钱就算了,她初中没读完就去广东上班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 唐欢问:“你怎么知道那个——你说的坏人要出狱了?” “他是我小舅妈的侄子。” “卖我的那个亲戚,其实是我小舅舅,”唐欢苦笑了一声,“最后就我三哥打了他一顿,我爸妈、我大哥二哥他们都说我没出事就算了,还不许我跟别人说,说被人知道了我就没人要了,家里也会被人笑话。” “放屁!”斯南义愤填膺,比起唐欢,她的阿姐阿哥舅舅舅妈可强得多得多了,那还是唐欢比她更倒霉些。 “我小舅舅给了我妈三百块压惊钱,剩下的他在江阴盖了个七间梁的大房子,还买了几十头猪崽,现在是当地的养猪大户,还评上了先进。呵呵,”唐方淡淡地说,“他每年过年来走亲戚,看到我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家里人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别回去了,你那个家不行。”斯南搂住唐欢的胳膊晃了晃。 “不回,”唐欢吁出一口气,“这辈子都不想回。” “你以后可以来我家跟我住。” “真的吗?” “真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嘛,当然可以。你随时来,”斯南认真地说,“现在我们还同仇敌忾呢,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同病相怜?” “呸,这个词太丧气了,不好,同仇敌忾好。” “嗯。” “你要是杀人,我也帮你打扫现场,帮你埋尸体,帮你做证。”斯南义薄云天。 唐欢抿嘴笑了:“谢谢南南,我心里舒服多了。” “我也是。”斯南伸了个懒腰,摸了摸被晒得滚烫的面孔叫了起来:“阿拉两噶头老戆哦,晒死了,快点走吧。” “我请你去华山菜馆吃笋肉蒸饺和虾肉小馄饨好伐?吃好了我们可以去静安公园坐电马。”唐欢眼睛亮闪闪。 “那我把赵佑宁叫出来?他后天要回北京了,今天本来说好要一起吃晚饭的。” “他会不会跟你姐他们回你外婆家了?” 斯南摇头:“肯定不会,宁宁哥哥老识相的,才不会做他们的电灯泡。” 唐欢愣了愣,怅然若失。 —— 赵佑宁的确很识相,甚至以要去福州路外文书店看看的借口到马路对面乘了另外一个方向的公交车,他乘了一站路,在西藏路下了车,再到延安路乘71路公交车回静安寺。他回到康家桥,却碰上了他爸正在和贾青青纠缠不清。 贾青青是来讨好赵衍的,现在她几乎是一无所有了,手里的钞票被哥嫂榨去了大头,得了甲肝后被娘家人赶出老公房,还好单位里甲肝患者也不少,一栋宿舍楼直接变成了隔离点。她治好甲肝后搬进了四人宿舍,因为名声实在不好,不免被其他三个人抱团排挤,加上跟着赵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吃用开销省不下来,时不时还要在其他人面前打肿脸充胖子,两三个月后身上就只剩下了三百来块,面子里子都要撑不下去了,死乞白赖让赵衍撤了诉后,贾青青突发奇想,觉得赵衍对自己还是有点心软,说不定有可转圜的余地,所以去妇女用品商店里下了不少本钱,冲到康家桥来寻求复合。 赵衍却是极厌恶嫌弃她的,以前看着她水汪汪的一双眼眨巴眨巴就心神荡漾,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她居心叵测要耍心机,以前那柔软纤细的一把腰扭来扭去是淑女窈窕,现在怎么看都是轻浮浪荡。贾青青却是豁出去了,秉承着夫妻之间有什么别扭睡上一觉就能床尾和的打算,硬是挤进了门里,一壁哭诉过往追悔莫及一壁含情脉脉展望未来,把赵衍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赵衍让她滚,贾青青却认定了他只是嘴硬心软,哭着滚到了赵衍身上,伸手就去解他的皮带。赵衍又羞又恼,上面要躲着这女人的唇舌,中间要躲着挺上来的白肉,下面要护着自己要紧的的部位,他书生当了几十年,哪里经得住贾青青有心算无心,打女人又是万万做不出的,没几下就被她压在沙发上手忙脚乱。 赵佑宁一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个“活色生香”的客厅大战。赵衍裤子被扯到了膝盖处,贾青青的连衣裙吊带松落,大半个胸脯压在他大腿上,烫好的头发在赵衍胸腹间像只狮子狗一样来回晃毛。 “宁宁,快点来帮忙,迭格女宁疯忒了!(这个女人疯掉了。)”赵衍面红耳赤地拽着裤腰,狼狈不堪地喊儿子来搭把手。 贾青青被吓了一跳,死命搂住了赵衍不放手:“叫伊出去!” 电话铃响了。 赵佑宁对沙发上的人视若无睹,径直穿过客堂间拿起了沙发边上的电话听筒。 “赵佑宁在吗?” “南南?是我。”佑宁的目光落在贾青青脸上。 贾青青狼狈地掩着胸从地上爬了起来,清了清嗓子整理起四根细吊带来:“赵老师,你也太急了一点,不是说宁宁晚上不回来的嘛?” 赵衍迅速拉上裤子,指着门口怒目圆睁:“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滚,离婚是肯定要跟你离的。钱是肯定不会给你的,快点滚出去。” 电话那边的斯南静了静,幸灾乐祸地问:“你晚娘回来闹腾了?” “嗯。有啥事体伐?”佑宁转过身,拎起电话往窗口走了两步。 “出来切饭,唐欢请客,华山菜馆来伐?” “马上来。” “覅因为伊拉勿开心呀,没意思格,勿值得,快点来,切好吾请侬去静安公园坐电马。(不要因为他们不开心呀,没意思的,不值得,快点来,吃好我请你去……)”斯南努力用上了哄小孩的语气,但她不是嗲妹妹,本来应该很嗲的几句话说出了关二爷温酒斩华雄的气势。 赵佑宁不由得笑了:“好。” 佑宁洗了把脸,一抬头看到贾青青被父亲推出了门洞。 贾青青的下巴左右转了转,又咳了两声:“宁宁,格么阿姨先走了,下趟侬回来,吾去买点小菜烧顿好格把侬切。(我去买点菜烧顿好的给你吃)” 赵佑宁低头拧毛巾,没搭理她。 赵衍从楼上窗户探出头来,喊了声“宁宁——上来”,佑宁也没搭理他。 —— 暑假里,静安公园的电马要转到八点钟才结束,排队的小孩一长条。 斯南和佑宁还有唐欢三个人坐在长凳上吃绿豆棒冰。 赵佑宁不知怎么,看着一圈圈上下起伏转个不停的电马,听着一成不变的乐曲,突然觉得很难过。他不太愿意回康家桥,那个“家”曾经有过很多开心的回忆,由于父亲再婚后他的生活反差巨大,以至于小时候练琴被针扎的苦都蒙上了一层温情的滤镜,当然也可能是他单方面的美化。已经有了新家庭的母亲为自己过去的神经质和疯狂向他道歉。现在父亲也想在大洋彼岸重新构筑父子情。但发生过的永远不可能消失,这个“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斯南猛地一巴掌拍在赵佑宁背上:“喂,别想啦!” 佑宁手里的冰棍应声断成了两截,上半截掉在了他裤子上,人还没反应过来,这半截棒冰就又到了斯南手里。 陈斯南一脸尬笑:“没想到我现在功力突增,隔山打牛这么牛——哈哈哈,还吃吗?我洗过手的!” 唐欢笑弯了腰。 赵佑宁笑着低下头,把小半截冰棍一口吞下,啧啧啧,真是冰冰阴,不过刚才那点难过的确不翼而飞了。 斯南右手在赵佑宁裤子上蹭了蹭,蹭出一条湿痕,巴掌印还挺明显。 “我这叫亡羊补牢,要不然你那一滩看起来像尿了裤子,还尿歪了。”斯南眨巴眨巴眼解释道。 赵佑宁低头看看,行吧,她说得还挺有道理。 斯南左手臂一展,搭在了赵佑宁肩膀上:““嗐,你们发现没有?我们三个都挺惨的。爷娘爷娘都不行,坍台,没用。自己嘛也倒霉——”她胸口一阵豪气万丈冲上来,三五句把周致远的事说了。 “你看,我是不是比你惨得多?但我现在也过得挺好对不对?人得往前看,谁还没有个糟心的亲戚呢?还有唐欢,你看她是不是也挺好?别提了,她小舅舅就是个人贩子,把她这个亲外甥女卖了七千块。你看,我们两个都比你惨吧?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你想想你多灵光啊,从小就是天才!神童!永远第一!你还会弹钢琴!我做梦都想学钢琴。还有,我姐拼死拼活才申请到半奖学金,你呢?北大请你去,h大也捧着全额奖学金哭着喊着求你去。赵佑宁,你必须甩开你爸和晚娘那点破事,不要受他们影响,你是要来拯救这个世界的懂吗?”斯南一本正经地胡扯:“你会是中国的爱因斯坦,中国的霍金——不坐轮椅会说话的健康霍金啊,还有,你将来会娶到全世界对你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厉害最凶猛的老婆,生一堆聪明漂亮的孩子,你还会特别有钱!我外婆说了,上帝关上你一扇门就会给你开上十扇窗。” 赵佑宁笑得不行:“好,承你吉言。” 唐欢探过头来:“不过科学家好像都没什么钱,而且现在计划生育,不是少数民族好像都只能生一个孩子。还有上帝那个,好像只会给你开一扇窗吧?” 斯南一巴掌盖在唐欢脸上往外推:“你会不会哄人啊?” “走,没什么人排队了,看看赶不赶得上最后一圈。”赵佑宁咬着冰棍棒子拉起斯南往电马那边跑。 —— 十多年后,王菲唱了首《旋木》,那其实是首悲伤的情歌。 赵佑宁牵着那个对他最温柔最好对外最凶最厉害的女孩去坐旋转木马。 歌里唱道: 不管我能够陪你有多长,至少能让你幻想与我飞翔。奔驰的木马让你忘了伤,在这一个供应欢笑的天堂,看着他们的羡慕眼光。 第281章 进了九月,申城的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香、鲜肉月饼香以及糖炒栗子香。 斯江进了大学后,顾阿婆十分失落,好像几十年前的经历又轮回了一趟,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一个个离开,回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景生住校了,斯江住校了,斯南天天很晚才回来,回来了也是待在阁楼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只剩下斯好被她和陈阿娘两个老太太抢来抢去。 斯好倒是乐在其中,阿娘向来要啥给啥,外婆管是管的,不过只要两个姐姐不在家,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一个礼拜胖了三斤后,回来过礼拜天的景生和斯江一眼就看出了不对,不仅陈斯好挨了一顿训,斯南也被说了一顿,难得没有回嘴。 陈斯南升上高中后有点懵,不是新环境太复杂,而是新环境太简单,竖起来的一身刺毫无用武之地。说起她的桃花降龙帮,同学们都以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她,礼貌地婉言谢绝了陈帮主的邀请后,微笑着到旁边去讨论新概念英语和托福。体育课上她展示出自己过人的反应能力和体力,女生们骇笑成一片,还是拿她当怪物看,但依然很礼貌,夸完一句“侬真结棍”,接着到旁边去讨论上一节课物理老师到底说了些什么。发现她上课不记笔记后,班长、学习委员、课代表都来找她个别谈话,很委婉很礼貌地提示她,普通初中的学习方法不适用于重点高中,热情地邀请她参加各个学习小组。斯南想要营造出的“模子”形象颗粒无收,江湖高手在和平年代太寂寞了。 相比较她的无从适从,唐欢却如鱼得水。 唐欢上学第一天在教室里用上海话把眼镜说成眼镜子,同桌的徐心懋立刻问她老家是不是苏北的,她紧张地嗯了一声,前排的陈斯南也扭过头来。 万春街 第185节 徐心懋却笑着说眼镜子的叫法好可爱,她阿奶是泰州人,平时也是这么叫,还把她的名字直接跟个“儿”叫做懋儿,听上去像“猫儿”,她抗议了无数次都没人理睬。不少女生就笑着起哄叫她做猫儿,又问唐欢的小名是不是欢儿,随后大家叙起祖籍,发现果然是浙江和江苏二地为多,祖籍写着上海的倒成了大熊猫。 有了一个善意的开始,后面的友好亲昵就来得顺理成章毫不费力。女生们喜欢拉着唐欢一起上厕所一起去食堂,唐欢喜欢拉上斯南一起。斯南气囔囔地说自己是虎落平阳,虎假狐威。 唐欢平生第一次被女同学们夸好看,她在女厕所的镜子前照了又照,看不出自己哪里好看,问斯南,斯南觉得新同学们都特有礼貌,连她都被夸过好几次像洋娃娃。屁咧,谁像洋娃娃了!陈帮主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至于江湖老大的地位,江湖都没了,何来地位? 不但是女生们觉得唐欢漂亮,男生们也觉得唐欢好看,第三天就有人往唐欢抽屉里塞了一封情书,“我很喜欢你”五个字光天化日下白纸黑字的让人心惊肉跳,当然主要写了希望和她做好朋友共同学习一起进步。 斯南按照座位表找到那个男生,摇了摇头表示不行:“丑了点。” 和顾景生比,哪个男生都不好看,唐欢心想。 “还好吧?看上去挺高的,军训的时候好像一直在前面示范军姿的?”唐欢红着脸吃吃笑。 “你不是吧?”斯南拿眼觑她。 唐欢叹道:“他是第一个说喜欢我的男生,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第一个懂吗?书上说,要珍惜每个对你好的男孩。” 还没被男生表白过的斯南有点英雄气短,嘴上当然是不能输的:“我对你不好吗?胡亚东杨文意不也对你挺好?” “你是女生好不好?”唐欢失笑,“他们那种好就是兄弟式的好啊,和喜欢不喜欢没关系的。斯南,你没喜欢过男生吧?所以你不懂。欸,你能不能别老看武侠小说了?” 她从抽屉里拿出三本书,一本是亦舒的《玫瑰的故事》,一本是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还有一本是席慕蓉的《七里香》。 “看看这些嘛,看看爱情的样子。”唐欢把书塞进斯南的书包里,给了她一个充满鼓励的爱的眼神。 “册那——”斯南脱口而出,方圆三米内骤然一静,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女生们一瞬间都把视线集中在了她身上。 “咳咳,”唐欢赶紧问徐心懋,“猫儿,代数作业发下来了没?” 徐心懋恍恍惚惚地问:“陈斯南那个——那个,她刚刚骂谁了?” 教室后面响起了男生们的哄堂大笑。 “陈斯南,侬模子!” “辣手格,结棍。” “再来一句!” 女生们纷纷抿唇偷笑起来,经过确认,斯南肯定那是“我还是离陈斯南远点算了”的笑容。无所谓,她从来不在乎这些。除了唐欢,她的主战场一向都在男生那边。 然而男生们只叫她“小阿妹”,喊她去看他们打篮球踢足球,等斯南要上场试试手试试脚的时候,却是不行的。 “女篮在那边场子,你去那边打。” “你是女生,万一被球踢到哪里了就出事了,来来来,坐这里看,小阿妹。” 斯南更郁闷了,在新疆被当成上海人,在上海被当成新疆人,这倒算了,但是被女生们当成男生,又被男生们当成女生,她就有点光火。 陈斯南光火的后果就是犟劲上来了谁也挡不住,用书面语形容叫做“青春期叛逆”。 上课笔记还是不记的,回到家不用在景生和斯江面前装样,斯南直接在赵佑宁的题海中奋力拼搏,十一月期中考,斯南考了班级第三年级第十,代数几何两门满分。 斯南尾巴刚刚翘上了天,中午吃好饭就被代数王老师叫去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放着另外一份空白试卷,王老师笑眯眯地说:“陈斯南,你这次代数几何的进步都特别大,学校准备吸收你进奥数竞赛班,来,这份卷子你尽力做,不要考虑分数。” 斯南眼睛一亮,精神抖擞地下笔答题,越做越觉得不对头,一看最后两道大题,她不干了,笔往桌上一摔:“王老师!” “这肯定不是竞赛题,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考试得满分是作弊来的?你要怀疑就明说,弯弯绕绕偷偷摸摸的,什么竞赛班不竞赛班的,白相勿(玩我)有意思吗?” 王老师冷不防被学生冲头冲脑地一顿责问,眼见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看了过来,面子上下不来,便皱着眉把试卷拿了过去:“没人这么说过,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了,回教室去吧。” 斯南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双手抱臂哼了一声:“那你现在批卷子好了,要是我做好的题目全对的话,你给我道歉。” 王老师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难弄的刺头,他已经很照顾学生的尊严了,用了竞赛班的借口来给她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这孩子却忒不识相,还一句句不着调,让老师给她道歉?他有什么好道歉的! “我现在不批。你回教室去。”王老师忍着怒火把卷子一叠,看也不看斯南一眼。 斯南手臂一伸,把卷子铺开在他面前,一支红笔直接塞进王老师手里:“必须批,你现在就得批,我对了你道歉,我错了我订正。” 办公室里有老师噗嗤笑出声来,这女同学真是好白相。 高中数学组组长过来打圆场:“好了,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同学你先回教室去,王老师批改好了会给你个交待的。” “你保证?”斯南咄咄逼人的眼神移到他脸上。 “嗳?”数学组组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王老师,这么多人作证了,你别耍赖啊。我先回教室去了,放学了我来找你。”斯南丢下这句话,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办公室。 “这个女生叫什么?” “哪个学校升上来的?” “陈斯南?名字怎么这么熟?” “是这届毕业生陈斯江的妹妹吧?军训那天好像是顾景生和陈斯江一起送她来的。” “哟,老王,你们班有个钉子啊,陈斯江可是把老高都搞下去过的,侬当心点哦,我看这个陈斯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唐泽年现在是不是和陈斯江谈朋友了?当心伊拉妈一只电话来,王老师立马下课,哈哈哈。” “算了,小孩子自尊心强,老王你还是好好跟她说几句吧,有这股子傲气的小朋友肯定不会作弊的。” “奥数班可以叫她来试试看。” 王老师憋了一肚子火,拿起教案去上课了,下午的两堂课上完紧接着组织学习,组织学习结束回到办公室,没看见陈斯南,王老师松了一口气。 结果第二天一早,办公室和走廊里人来人往的时候,陈斯南把王老师堵在了办公室门口。 “王老师,我做的卷子你批好了没?” 王老师眼皮直跳,绕开她进了办公室:“批好了。” “我有做错的吗?” 王老师拉开抽屉拿出做了一大半的卷子:“答案都对了,但是你基础还——” “道歉。”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和各班的数学课代表们顿时都没了声音。 陈斯南眼睛熠熠发光,挑着眉毛重复了一句:“你向我道歉。” 王老师深深吸了口气:“陈斯南,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 “道歉!”陈斯南下巴一抬:“你做错了就得向我道歉。” “你看看这道题,明明可以直接解,你为什么要绕个弯?”王老师气得慌不择言。 “我答案对就行了,你管我绕几个弯。你要面子不肯道歉,怎么没想过我要不要面子的?我考个满分容易吗?才高兴了十分钟,你就认定了我作弊?还骗人,什么狗屁竞赛班,你什么老师啊?你就想证明我作弊了,全班就三个满分,两个都坐在我后面老远的,我抄谁的能抄出满分来啊?”陈斯南炸了。 王老师坚决不肯道歉,指着陈斯南态度不端正,不尊师重教。陈斯南被三个数学课代表架回了教室,一路喊得人尽皆知。 跟着一连三天,陈斯南天天早晚堵在办公室门口要王老师道歉。 最后,副校长找王老师谈了心,王老师向陈斯南表达了自己思虑不周引起了误会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十分抱歉。陈斯南却坚持要听到“对不起”三个字。最后的最后,王老师拗不过她,吞吞吐吐憋出来一句对不起。陈斯南得胜还朝。 然而胜利的果实并不甜美,斯南回到班里,没有人为她欢欣鼓舞。男生们哈哈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但是踢球不再喊她了。女生们敬而远之,私下里跟唐欢说陈斯南这个人太走极端,完全没必要把王老师逼得那么难堪。 唐欢问斯南为什么要闹得这么大。 斯南横眉冷目地回答:“老王可以说我不行,但不能说赵佑宁的水平不行。这次考试,赵佑宁帮我突击了三个晚上,每次一个钟头的长途电话费,我不能给他丢脸。” 唐欢鼻子一酸,差点替赵佑宁感动哭了。 第282章 期中考试完了就是家长会,以前都是顾东文去,这次不巧,斯南和斯好的家长会撞在同一天。斯南大手一挥说不去也没关系,去了也是听表扬,唔啥意思。斯江一看,可巧家长会的第二天她已经请好假要去美领馆面试签证,就定下来她去开斯南的家长会。 斯江说完偷眼看了看景生,见景生在低头拆蟹没啥反应,心里就有点忐忑。 顾东文端了一大碗鸡汤面上来:“来,景生的长寿面,一人来一碗啊。” 顾阿婆乐呵呵地给四个孩子捞面:“庆九不庆十,景生今年十九周岁算是个大生日,哎哟,怎么眼睛一眨的功夫,霞子们(孩子们)就一个个都长这么大了呢,这日子哦——” 景生道了谢,笑着把拆好的蟹肉拨到顾东文和斯江的碗里,起身下楼去洗手。斯南和斯好火速伸出筷子去抢。 “我能吃,你不能吃,你会胖。”斯南一筷子把斯好夹到半路上的蟹肉拍进了醋碟里。 斯好气得哇哇叫,一边抢救蟹肉一边反驳:“小舅舅老早就说了,吃河鲜海鲜不会胖,你没知识!” “你喝水都会胖,这是常识。”斯南塞了一嘴的螃蟹肉,“阿姐?咦?陈斯江呢?” 顾东文朝门外呶呶嘴,笑嘻嘻地眨了眨眼:“追拿(你们)阿哥去了。” 斯南和斯好异口同声:“哦————” 顾阿婆愣了愣:“老大?囡囡?” “嘘。”顾东文给老娘的玻璃杯里添了半杯温热的黄酒,“两个小冤家,随便伊拉去。来,吾陪姆妈侬切杯老酒。现在才是吃大闸蟹的好辰光啊,今朝格点雄蟹,一只能有四两半,肉头邪气(极)好,蟹膏一口进来,舌头和嘴巴糊勒一道。(……随便他们去,来,我陪妈吃杯老酒。现在才是吃大闸蟹的好时机,今天的雄蟹……)” “我最讨厌吃蟹膏了,糊哒哒的,啧啧啧。”斯南皱起小鼻子一脸嫌弃。 斯好也跟着摇头:“蟹黄也难吃,啧啧啧。螃蟹为啥要有蟹膏蟹黄这么难吃的东西呢?一肚子肉多好啊,掰开来就能啊呜一大口。” 顾阿婆笑弯了眼:“戆小宁,没蟹膏蟹黄,哪里来的小螃蟹啊。” “为撒?”斯好十分惊讶。 面对既无知识也无常识的外甥,还有眼里明明也很好奇脸上却写着“你连这都不懂”的外甥女,顾东文乐得不行,笑着给他们俩上了一堂科学课。 —— 灶披间里亮堂堂。景生两只手浸在面盆里,水面浮着一层茶叶渣。 谈朋友开心伐?景生看到斯江想起斯江,总归是开心的。不开心也有,都源自于他的贪心,开学两个月,两个人单独见面的次数只有两次。 一次是他们系去参观上海造船厂,下午四点钟结束,他想也没想就去了h师大,辗转几部公交车天黑了才到,斯江和两个室友却去了后门小吃街。小吃街上烟熏火燎,人山人海,他来回找了两趟都没找到人,怕和斯江错过,便再回到宿舍楼下等。等到晚上八点多,才看见斯江姗姗归来,和两个女同学谈笑风生,身后还跟着两个高大挺拔的男同学。斯江一见到他惊喜交加,脱口就喊了一句阿哥。 那两个男生的微妙的表情变化全落在了景生的眼里,他们热情地上来和他打招呼,他以为斯江至少会解释一句,他们约好的,在大学里,他不是她阿哥,是她男朋友。然而斯江只红着脸问他怎么突然跑来了什么时候到的吃过晚饭没有。 后来斯江带他去枣阳路小吃街吃炒面,小方桌就架在路边,有几个同学路过,笑着和斯江打招呼,笑得促狭,挤眉弄眼的也不少,却都没有来确认景生到底是她的谁。吃好炒面,景生要赶回闵行,斯江送他去坐公交车。 两人沿着枣阳路往金沙江路走,马路上的油污和积水在路灯下反着油晃晃的光,卖小商品的摊头开始收摊,卖夜宵的摊头还很闹忙,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锅镬气,人声鼎沸,实在和浪漫搭不上一点界。但是在人群中肩并肩的感觉又让人心跳加速,指尖偶尔相碰的时候,景生顺势握住了斯江的手。斯江红着脸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那一秒,景生希望这条路走不到头,而且很奇怪,他就是知道斯江心里也是这么想的,这大概是景生那个晚上唯一的甜美。 那夜他们到了公交车站才真正说上了话,也没说什么情话,身边都是等车的人,耳朵里全是别人的声音。景生空过一班车没上,人少了一些,刚想说点私房话,新的乘客又把空隙都填满了。也有几对年轻男女倚在阴影处的绿化带栏杆边,旁若无人地拥抱接吻,仿似黏在一起的锅贴。有阿姨爷叔经过,看戏一样看上好几分钟摇摇头感叹世风日下。景生自问做不出这样的事,当然,即使他想做斯江也是绝对不肯的。 错过了四班车,景生不得不走,临上车前他想抱一抱斯江。斯江却抻着脖子牵住他的手往后跑:“后门蛮空格,快快快,去后门上车。” 另外一趟见面却是巧遇,作为预备党员,景生参加学校组织的活动去兴业路“一大会址”参观。在会议室门口,他们出来,碰巧h师大的学生进去,两人擦肩而过,只来得及勾了勾手指。景生他们参观结束有三十分钟自由活动时间,他回到里面转了一圈,和斯江对了个眼神,伸出手指比了个1,两人这才在洗手间外见着了。一见面斯江就傻笑个不停,也不知道笑什么,问她她也说不上来,景生就也笑了。 万春街 第186节 除却这两回,平时礼拜六的下午两人各自从学校回到万春街,通常已经是夜里七八点钟,正是斯南和斯好最聒噪的时候。等应付完阿妹阿弟,斯江要去看望阿娘,照例要替阿娘洗头洗澡剪指甲。景生送斯江过去,帮忙烧水搬浴桶倒水,当着阿娘的面不好多说什么,等阿娘歇下了,斯江送景生下楼,楼梯转弯角上两人偷偷摸摸拉一拉手,看到对方眼底里的笑意,别有一番滋味。有一趟差点被康阿姨撞着,吓得斯江心别别跳。 阿娘九月头上有一夜天忘记关电风扇,早上起来左边半张面孔没了知觉,眼睛倒是能眨,但说话都说不利索,她颤巍巍走到顾家来,眼泪流了一路。顾阿婆也吓了一跳,赶紧帮伊打电话寻陈东方陈东海,不巧陈东海去南汇出差,要抢明年8424西瓜的订单,陈东方从学校请了假回来,先把阿娘送到静中心医院,排队看医生配药,忙了四个钟头,陪了一夜后回去上班了。陈东海隔天回来,一看配的是几包维生素一包激素药,立马跳起来隔空骂山门,骂老二没良心,阿娘没医保伊居然只舍得开点维生素打发老娘,激素药好乱吃伐?哈来(瞎来)!转头他又带阿娘去石门路中医院看中医,一来一回也看了三四个钟头,针灸了一趟,阿娘表示有用场,但是针灸至少要连去七天。陈东海请不出假来,和陈东方在电话里又吵相骂吵了半天。陈阿娘抱怨了一句要是东来西美在家就好了,陈东海气得一只电话打去泽普,叫陈东来火速回来尽孝。陈东来除了汇钱回来还能有什么办法,电话里好言相劝。 最后陪阿娘针灸这桩事,还是斯江自动请缨担了下来。阿娘一边哭一边骂儿子们,骂好儿子又想起女儿们,非让斯江给三个嬢嬢拍电报不可。很快,陈东梅汇了一百块回来,说马上要秋收,承包田里实在走不开人,辛苦两个弟弟了。陈东兰没回音。曹金柱的爹妈汇了一千块来,又特地打电话解释了半天,说曹金柱的一个好兄弟和贾秀全是铁哥们,他们组织了一批人带着家属去大连老贾家看国足奥运比赛了,顺便倒腾点小生意,最早也得十月中才回来。 斯江怕阿娘多想也怕她起夜出事,礼拜六就睡到阿娘家陪上一夜,礼拜天早上再送她去针灸。景生要陪着一起去,阿娘死要面子,坚决不肯要姓顾的外人陪同,斯江也没办法。 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两个月来没个消停,斯江和景生能好好谈朋友的时间少之又少,斯江自己心里也清楚,她进了灶披间后围着台子转了两圈,东看西看不吭声。 景生抬起眼问:“侬做啥?” “打手(洗手)。”斯江把手伸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景生不响,让了半只位置出来。 斯江瞄了瞄窗外没闲人,就挨到他身边,一双手穿过一对茶叶渣浸到水下,一把握住了景生的手,动作太过勇猛,手指甲戳在了景生手上,把她自己吓了一跳。 “对勿起哦,弄痛侬了伐?(对不起啊,弄疼你了吗?)”斯江问是问了,手却没松,自己也觉得好笑,笑得肩头一耸一耸的。 景生也被她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小戆徒人前人后真是两幅面孔,人前装样的时候一本正经,人后不正经起来比他还凶。 “还好。” 深咖啡发黑的茶叶渣无声翻涌起来,两双手在水里轻轻交揉来捏去,两张面孔慢慢地都红得发烫。 “阿哥,侬生气了伐?”斯江胳膊碰了碰景生的。 “还好。” “阿娘上个礼拜刚刚停了针灸,要是就阿拉两噶头跑出去过生日,勿大好,(如果就我们两个跑出去过生日,不大好)”斯江鼓了鼓腮帮子,瞥了景生一眼,用力捉住他一只手不放,“等外婆伊拉噻睏高了,侬再来灶披间等吾好伐?(等外婆她们都睡着了,你再来灶披间等我好不好?)” 景生心漏跳了两拍,佯装镇定地问:“等侬做撒?” “秘密。”斯江吃吃笑。 “明早再回学堂,侬来得及伐?”景生心想怪不得斯江要跟自己约好明天早上再回学校,这么一想,他嘴角就翘了起来。 “来得及,侬呢?” “没问题。” 楼上突然传来陈斯南的吼声:“顾景生、陈斯江,你们好了吗?长寿面都糊哒哒了!” 第283章 天不从人愿是一条很诡异的定律。 因为礼拜一要上课,平常礼拜天夜里陈斯好九点钟睡觉,陈斯南十点钟上床。结果这天景生过生日,两个小把戏都吃撑了。到了九点半,陈斯好突然喊肚皮痛,全家又紧张起来。偏偏顾东文晚饭后就带着四只大闸蟹一瓶黄酒去了卢护士那边,顾阿婆和斯江斯南都问景生该怎么个弄法。 景生让斯好躺平到沙发上,压了压伊肚皮,梆梆硬,一问,三天没大便了。 斯南没好气地把沙发靠垫扔到斯好肚皮上狠狠地压了两下:“活该!昨天汪强爷叔送来的半斤羊羔肉,你吃了多少?” “我给你们留了好几块呢。”斯好龇牙咧嘴抱着肚子喊大姐姐救命。 “就留了三块!外婆舅舅和我一人只吃到一块!”斯南咚咚咚上了阁楼,“覅睬伊!痛色伊活该。(不要理他,痛死他活该。)” 陈斯好被景生架到大床后头的马桶上坐了十分钟,脸憋得通红,小腿肚子抽筋,一粒也拉不出。 景生一本正经地总结:“斯好,你与屎不和,以后一定要小心进口,否则出口遭殃。” 斯江笑得打跌。 景生拿了钱包出门,踏上脚踏车到弄堂外的药店去敲门,买了两支开塞露回来,把陈斯好一屁股的胖肉掰开,下狠手塞进去一整支,还好人就在马桶旁边,不到十秒钟,客堂间里的顾阿婆和斯江都听见马桶像炸开了似的噼里啪啦响了足足三分钟,阁楼上的斯南都在问谁家放炮仗。 陈斯好是哭着出来的,屁股开花的滋味实在不好过,半斤羊羔肉两只大闸蟹半只走油蹄髈两块炸猪排四只红烧鸡翅……关键是三天的量太结棍,马桶差点漫出来,他差点被自己的大便熏得晕过去。 “臭色了!”斯南在阁楼上发飙,“私噶倒马桶去!(自己倒马桶去)” 顾阿婆捂着鼻子进去拎马桶,斯江赶紧拦住外婆:“我来我来。” 景生又拦住斯江:“我来。” —— 闹到十点多钟,陈斯好喝了一小碗米汤后躺平了,抽抽噎噎地对着顾阿婆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吃羊羔肉。斯江把两盘蚊香放到床踏板边上,感觉那股臭味至少会绕梁三日,再看斯好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再想想景生给他塞开塞露的画面……实在太那个了,斯江不敢再想。 她回到阁楼,斯南却一点也没有要睡觉的样子。 “你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我看完这本再睡。”斯南趴在床上晃荡着两条细腿,“三毛有点好白相。” “你会看三毛的书?”斯江很是诧异。 “唐欢硬要我看的,烦色了伊,”斯南抱怨归抱怨,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得意,“她还以为我不懂男生女生之间那点喜欢不喜欢的,嘁——” “你又懂?”斯江失笑,把她往床里推。 斯南又爬出来:“就没有我不懂的事好伐?喂喂喂,我要睡外头,我夜里还有事呢。” “嗳?”斯江心一慌,“你还有什么事?” 斯南看看书桌上的小闹钟:“宁宁哥哥十一点半才能从实验室出来,他说好要跟我打电话的。我这次不是考了好几个满分嘛,他要表扬我呢。” “十一点半?学校公用电话老早关门了。” “他这学期没住在学校,你不知道啊?”斯南又有点得意,“他一搬家就跟我说了。” 斯江笑道:“他肯定会先告诉你,你们两个最要好了。” “没你和大表哥要好。”斯南酸溜溜地瞥了她一眼。 斯江笑着拍了她一巴掌:“大表哥跟你不好吗?他对你最好了。” “哼,”斯南翻了个白眼,“反正我肯定要等宁宁哥哥电话的,你爱干嘛干嘛,别管我。” 斯江脸上一热,翻了个身对着墙嘟囔了一句:“我没事,我先睡了。” “你真的要睡了?”斯南却又凑过来看她的脸。 斯江推开她,拉起被子:“烦色了侬,覅吵。(烦死了你,别吵。)” 说是这么说,斯江耳朵却一直竖着,不时偷偷看一看枕头下的夜光表,还有四十分钟呢,不知道景生会不会已经等在灶披间里了,急。 十一点二十,客堂间电话铃一响,斯南就跳起来几步冲到阁楼口,倒着滑了下去,很快下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笑声。 斯江看着表面上的指针一格格地走,猜想景生应该也听到了电话铃声,心略安了一些。偏偏斯南这个电话打起来没完没了,依稀听见她在说斯好今晚的糗事,笑得没心没肺的。斯江听着听着,眼皮直往下耷,再醒转来的时候,阁楼里黑乎乎静悄悄,身边斯南呼吸均匀。 坏了!斯江差点蹦了起来,一看表,两点一刻。完结了! 她慌慌张张轻手轻脚地了阁楼,懊恼得差点哭出来,下狠手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摸黑下了六格楼梯,亭子间门缝里黑漆漆的,她趴在门上听了听,舅舅是说好不回来的,景生肯定失望透顶早就睡觉了。 “啪嗒”一声,楼梯间的灯亮了,斯江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转头,看到景生双手抱臂,靠在墙上,一脸无语。 “侬睏着了?(你睡着了?)” 斯江拉了拉身上的格子睡衣,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尴尬地笑了笑:“对勿起。” 转瞬她又高兴起来,笑得合不拢嘴:“侬一直勒等吾啊?(你一直在等我啊?)” “嗯。”景生挑了挑眉,眼底也浮上了笑意,“小戆徒。” “吾脑子瓦特了!”斯江见他没生气,喜出望外,压低了声音道,“侬等一歇啊(你等一下啊)——”她转身又蹑手蹑脚上了楼进了门,很快拿了一个小塑料袋下来。 “好了,走,阿拉到到灶披间去。”斯江神秘兮兮地把塑料袋藏到身后,一马当先下了楼。 景生伸出的手牵了一把空气,无奈地叹了口气,跟着她进了灶披间。 斯江让他闭上眼,把小小的栗子蛋糕拿出来,插了一枝蜡烛。 “侬勿要睁开眼睛呀,嗳?打火机呢?”斯江到处找。 “我裤袋里有。”景生老老实实闭着眼,嘴角却翘得压不下来,笑她说什么秘密弄得神秘兮兮的,脚趾头想一想就知道是要请他吃蛋糕。 “吾来吾来。”斯江挡住他的手,自己摸进他裤袋里,“是吾请侬切蛋糕,噻要吾动手。(是我请你吃蛋糕,全得我动手。)” 她摸了两把,越摸越深。 “咦,是这边裤袋伐?” 景生局促起来,干咳了两声,声音莫名低哑了一些:“喂,覅乱摸,摸出事体来侬负责伐?(不要乱摸,摸出事情来你负责吗?)” 斯江的手在他大腿上停了停,被火燎了似地缩了回去,一句流氓在嘴里打了滚,没好意思说出口。 景生不自在地侧过身,从另一边裤袋里摸出打火机,丢在台子上,顺势半弯了腰假装闻了闻:“啥米道?(什么味道。)” 他掩饰得快,斯江眼风却已经扫了过去,差点把打火机丢在他脸上转身逃出去,深呼吸了好几口,他看不见我就当也没看见,他没看见我看见了,反正以前也看见过的,没啥稀奇。 斯江点好蜡烛,关了电灯。 “好了。对勿起哦,现在已经是8号了,都怪我。”斯江换了普通话正儿八经地送上祝福:“祝我的男朋友顾景生同学生日快乐。” 最后两个字被她自己的笑声吃掉了。 景生睁开眼,没看蛋糕也没看蜡烛,只盯着身边的斯江看。 斯江脸还红着,被他这么盯着看,更加红了,准备了许久的勇气像气球撞上了针尖,噗嗤全没了,只剩下心慌慌心如擂鼓心如鹿撞。 “喂,看吾做撒,侬看蛋糕呀。(看我干吗,你看蛋糕呀。)”斯江低下头笑。 “侬比蛋糕好看。”景生笑着说了一句大实话。 在看到蛋糕上的love花体字后,景生说了又一句大实话:“蛋糕比侬嘴巴甜。” 斯江笑盈盈地催他许愿。 景生三秒钟就许好了愿,呼地一口吹灭了蜡烛。 棉线烧焦混着石蜡的味道弥漫开。 斯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景生的胳膊,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景生愣了愣,电灯就又亮了。 斯江走到台子对面,递给他一把水果刀,眼睛闪闪亮笑着保证:“以后每年都我们两个偷偷分一块蛋糕,谁也不告诉。” 景生想到学农那年被唐泽年分去的一点蛋糕,酸不溜丢地哼了一声。 斯江眨眨眼:“阿哥——覅小气巴拉记仇好伐?” 景生几口把半块蛋糕吃完:“看侬表现。” 万春街 第187节 斯江嘟了嘟嘴,心想我都主动亲你了呢,还要怎么表现。 景生给斯江倒了杯温水,咳了一声:“怪咧,十一月了,居然还有蚊子。” 斯江一怔:“哦,蚊香啊?不是因为蚊子,是房间里实在太臭了。”想到晚上斯好出的糗,斯江忍不住咯咯笑。 景生摸了摸自己脸颊:“刚刚有蚊子叮了吾此地(我这里)一口。” 斯江顿时闹了个大红脸:“阿哥!侬戳气色了!” “要么吾咬回伊一口?”景生似笑非笑地探过身凑到斯江跟前,“就扯平了?” 斯江往后仰了仰,仍然嘴巴比脑子快:“公蚊子不咬人的!” 景生闭上眼,无力地垂下头,很好,他的女朋友陈斯江同学在谈恋爱上永远接不着他划过去的翎子,堪称氛围杀手。 这个念头还没消,他额头上又被“叮”了一口,还带着一丝湿意。 斯江红着脸戆呵呵地轻声笑道:“看,母蚊子才咬人。2:0。” 景生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好像笑得比她还傻,手臂一撑,半个身子探过了台子。 “2:1了。”景生的唇贴着斯江的鼻尖微微笑。 斯江这次却没躲开他的眼神,躲也躲不开,景生眼底有两团火,烧得她魂飞魄散动弹不得。 景生微微侧了侧低下去轻轻贴上了她的唇。 一触即分。 斯江垂下的眼帘颤了颤,心慌意乱地抬起眼:“乃么扯平了啊,2:2了啊,其实吾肯定比蛋糕嘴巴甜……” 景生垂眸看着她小嘴叭叭叭不知所谓,又好气又好笑。 —— 谈朋友就是无数个从0到无穷大的积累过程,视线的交织,从0到1,从1到100,到无穷大,牵手也是,第一回 总是特别难,经历那么多心理斗争后伸出手去,不知道会被接纳还是被拒绝,以后就顺理成章地一次又一次,谁还记得第20次牵手?亲吻当然也是,第一个,第二个,总是让人难以忘怀,但变成日常的一部分后,谁还在意少一个多一个呢?但是从无穷大变回0却往往让人猝不及防,光是想想就心疼得无以复加。 斯江在床上碰了碰自己的唇,作出以上小结后,轻轻吁出了口气,她和景生要往无数个无穷大奔去,永远不要回到0。现在她和景生到底是几比几了呢,斯江捂住脸,不好意思再多想。 第284章 景生眯了一个多钟头,早上五点钟就爬起来烧早饭,再进到灶披间,心情大不同,甜就一个字。而且在承受了陈斯好的巨臭暴击后的甜,简直甜到发齁。 因为这份甜头,本来的泡饭升级到了炒饭,鸡胸脯拆下一大块白肉切成碎丁,半根胡萝卜半根西葫芦半只洋葱也切成丁,热油里翻炒出香味摆到一边,硬梆梆的的隔夜饭用铲子压平压散,一边炒一边加蛋黄,炒到一锅饭黄澄澄,再把滤掉汤水的炒四鲜加进去翻炒,调好味道最后下蛋白,颠锅颠得一粒粒米在空中翻跟头,要放在电影慢镜头里,一粒米就是一个故事。 煤球炉子上的鸡汤笃笃笃作响,斯江睏死懵懂地捧着脸盆下来刷牙洗脸。 景生百忙中回过头,笑着揶揄她:“小戆戆噶早就起来了?(小笨笨这么早就起来了?)” 斯江手里的热水瓶往前一冲:“撒宁是戆戆!侬讪戆咧。(谁是戆戆?你才戆呢。)” 因为斯江在谈朋友接翎子上的跳脱,凌晨收获了景生给她起的特别昵称“戆戆”一词,还和“斯江”的江江勉强同上了音,反正都是gang。 景生把鸡汤镬子端下来,若无其事地问:“公蚊子母蚊子最后几比几?” “流氓!” 斯江红着脸逃出去,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响,景生透过窗朝她笑,她只当没看到。还好一嘴牙膏泡沫,没人看得出她自己也在笑。几比几?从足球比分变成排球比分变成篮球比分,谁还数得清,什么公蚊子母蚊子,小鸡互啄还差不多。要是两个人当中没隔着那张长台子,会变成怎么样?大概会最后在亭子间门口的那一个真正的亲吻吧。谈朋友太难了,接吻都那么难。斯江走了神,好奇全世界的恋人们有多少对会像她们那样一张口就牙碰牙的。 “牙齿还痛伐?”景生慢条斯理地站到斯江身边刷牙。 斯江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讪侬勿好!(都是你不好)” 他们两个蜜里调油在灶披间里吃好炒饭喝好鸡汤又偷偷摸摸互啄了几下才拎上包去学校。 六点半斯南和斯好下楼吃早饭。陈斯好从垃圾桶里捡出半根蜡烛和一张蛋糕垫纸出来,委屈巴拉地告状:“你们趁我生病半夜里偷吃蛋糕!太过分了,太无情了你们。” 斯南一把抢了过去揉巴揉巴丢回垃圾桶里,把台子上的鸡骨头咣啷啷通通倒了进去,塑料袋拎起来打了个死结丢到门洞外头。 “你就知道吃,等阿舅开好家长会你就惨了。”斯南轻轻一脚踹在斯好屁股上。 斯好懵里懵懂地上楼去拿书包,想起自己语文只考了42分,的确很愁,他考试的时候想什么了呢?怎么就忘记卷子反面还有题目了……姆妈肯定要气死了。大姐姐二姐姐读书都那么厉害,为什么他一读书就犯困呢,老三真可怜。 礼拜二晚上六点半,斯江回母校开斯南的家长会。七点钟,代数王老师正在说高一代数的难点和学习技巧,景生悄悄摸从后门进来,坐到斯江身边,吓了斯江一跳。 “侬来做撒?”斯江压低了声音问他。 “陪侬。”景生还拿出一本空白笔记本一支笔来,很像一个认真开家长会的家长。 斯江压着嘴角,低下头把自己记的英语、物理科目的内容推过去:“谢谢侬,覅浪费新簿子了。” 景生的左手在课桌下头握住她的右手不放,认真记起笔记来。 两人都笑得肩头微微耸动。 斯南的班主任郭知行是新分来的年轻教师,二十八岁,h师大中文系硕士,十分年轻儒雅,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一件小立领的白衬衫,袖子管叠得整整齐齐,配靛蓝的牛仔裤和白球鞋,一看就是个清爽时髦人。他开家长会的时候一半上海闲话一半普通话,和蔼可亲,鼓励为主,提示为辅,没有批评和不满,家长们反而提心吊胆起来,提问环节抢着举手。 “郭老师会不会带这个班级带到高三?” “大概率不会,高二语文会换一个老师,换谁我也不知道,学校统一安排。”郭老师笑眯眯地回答。 下头不少家长就松了口气。 “我们班这次期中考试在全年级排在第几?” 郭老师笑着答:“一个年级四个班,正数第二贴着倒数第二,排名意义其实不大。各科平均分相差只有两三分而已,家长们请不要太紧张,我们班的学生都是好学生,平时下课都很自觉地在做作业整理笔记,很用功的,希望家长们回去让他们适当放松放松。毕竟体育还是要考的,女同学们八百米还是要考的对伐?” 郭老师耐心地一只只问题回答过来,九点钟宣布家长会结束,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请他们的家长留一留,其中也包括了陈斯南。 斯江和景生倒不讶异,毕竟陈斯南不惹事才是大事,两个人慢悠悠的在教室最后一排说悄悄话,悄悄话是说不完的,吃什么了,上了什么课,寝室里发生了什么事,学校里有什么活动…… 小郭老师送走其他家长,走到斯江景生面前,随意地坐在了他们前座,说起了斯南大战王老师的事,诚恳地表了个态:“我和王老师已经谈过了,他这样的确不大好,没考虑到陈斯南的自尊心,以后绝对不会了,对哪个学生都不会再这样做。但是你们作为陈斯南的哥哥姐姐,回去也要和她好好谈谈,她这种处理方式有点不妥,很容易激化矛盾。将来她到了大学里社会上,还是会遇到这样类似的情况,搞不好就两败俱伤甚至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你们——都还是大学生?” 斯江点点头。 “我和陈斯南也谈过一次,她比较倔强,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当然她聪明是很聪明的,相当聪明,”小郭老师笑道,“我了解下来,她上所有的课从来不记笔记,包括我的语文课。最近几天上代数课还睡觉,王老师对她很有意见,不过我怀疑她是故意的。但是你们都是市西毕业的老同学,现在也都在重点大学读书,应该知道,光靠聪明是很难考上理想的好大学的。” 这句话斯江听进去了,在她看来,小郭老师不如何宏伟那么开明通达,却也是难得的好老师。 “两个多月,包括军训的表现啊,我观察下来,”小郭老师蹙了蹙眉头顿了一顿,“她在人际交往上有很大的问题,拒绝融入集体,尤其和女同学们相处不来。我们班的同学都是很不错的学生,有本校直升的,也有外校考入的,但是没人搞小团体,集体意识和集体荣誉感比较强。像上个月的运动会大家都积极报名了,班委号召每个同学至少报名两项比赛,但是陈斯南——” “一个项目也不肯参加,”郭老师有点为难,“她在跑步、跳高跳远方面是很优秀的,不是一般的优秀,我们体育课的朱老师说了,如果陈斯南肯好好训练一下,拿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称号没问题。有了这个高考还能加分,但是陈斯南——” 这已经是郭老师的第二个“但是陈斯南”了。 郭老师苦笑了一下:“陈斯南说她没空,不肯参加校田径队。” 斯江和景生面面相觑。 “她在班级里,只有唐欢一个朋友,这样下去她以后的人生道路会比较难走。我们上大学,要跟老师同学们打交道,工作了要跟老板上司同事们打交道,谁也不能孤立的过一辈子对不对?不是说一定要她合群,但是她得学会合作。”郭老师语气很真挚诚恳。 出了校门,斯江心里沉甸甸的,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少关心斯南的想法了,她从来没担心过斯南会有这样的问题,斯南从小就最擅长讨人欢心,人人都喜欢她,她在哪里都是孩子王,万春街、沙井子、乌鲁木齐、向群中学,斯江见过那帮男生簇拥着她这个老大呼啸而过,斯南怎么可能孤立自己或者被孤立呢?斯江完全想不通。而且她和唐欢好成那样,周末经常你去我家我去你家同吃同睡的,斯江还羡慕过她们俩,至少她就没有好到这个地步的女朋友。 景生却不以为然:“别担心,我看她是看不上她同学。” “为什么?!”斯江更想不通了。 “有点呆吧,”景生笑了笑,“重点高中的学生都有点呆有点木,路子和她不一样,斯南要求高的,你看她对赵佑宁和唐欢的样子,就该知道她不会有什么人际关系问题。而且她那套武侠江湖在重点学校肯定一点也用不上。高中男生都忙着考试、踢球、追女生,谁要打架当老大?” 斯江莫名被安慰到了,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从愚园路一路聊回万春街。 斯南看见他们两个一起回来,一点也不吃惊,只问了一句:“老郭告状了没?” “你们郭老师很年轻的,什么老郭啊。郭老师表扬你了,说你聪明。”斯江仔细观察斯南的神情。 斯南打了个哈哈:“你听听就算了别当真,我算什么聪明啊。” 她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我睡觉去了。” 斯好趿着拖鞋从里面跑出来,揪住景生的衣角问:“阿哥,你生日那天你们是不是偷偷背着我吃蛋糕了?” 斯江一颗心差点没跳出来。 景生若无其事地拎起他的领子往房间里走:“没。侬快点睏高去。(你快点睡觉去)” 斯好犹自不放弃:“我没吃到蛋糕,不公平!” “下个礼拜阿姐买给你吃。”斯江赶紧跟过去小声解释,“你那天肚子不好啊,再吃蛋糕又要拉一马桶。” 斯好这才松开景生,挪上了床。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往外走。身后陈斯好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你们就算偷吃也要把垃圾倒掉啊,就摆在我眼门前,看得我多窝塞(郁闷)啊。” 景生和斯江:…… —— 平常景生和斯江难得在家,这天夜里就都在亭子间帮忙理冬装。因长久没听到大姨娘的消息了,斯江追问起来,顾东文敷衍了几句圆不过去,索性就说了实话。 去年香港股灾,顾南红和赵彦鸿投资在股市里的钱只拿回来一成,一家人的香港身份证拿到了,买房梦却功亏一篑。全香港都亏得一塌糊涂,跳楼的天天有,顾南红倒看得穿,反正她至少还有一门手艺傍身,华亭路每个月都在进钱,所以一句抱怨都无。但是赵彦鸿却过不去这个坎。 方先生在股市里也损失惨重,便又把方家以往见不得光的老本行重新捡了起来。赵彦鸿请缨出了十几趟快艇,来钱多来钱快,回去让南红先把东文投的几万块连本带利地还了。南红一问,知道他在枪口下捞钱,气得把钱砸在他脸上,发狠话说他要敢再干一次立马离婚。但是脏活下水容易上岸难,这也是方家明暗两处的人从来不交集的原因。赵彦鸿应是应了,私下里还是偷着跑了几趟货,春节后的一趟被海关追得太紧,中了一枪跛了一条腿,被方先生派人送回香港,给了一笔十万块港币的安家费。 南红也不响,尽心尽力照料了几个月,到了七月份,等赵彦鸿驻着拐杖能走了,立刻提出了离婚。赵彦鸿也不响,很快就办好了离婚手续。三个儿子都归南红,那笔安家费他要给南红,南红一分也不肯要。两夫妻以前海上岸上过了十几年没分,颠沛流离到香港那么苦也没分开,最后却这么轻飘飘地分了,连顾东文都有些不忍,替赵彦鸿说了几句话,南红在电话里立刻爆掉了,一边骂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 “那大姨父现在呢?”斯江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他还和你大姨娘他们住在一起,”顾东文尴尬地挠了挠鼻子,“那个方老板让他去工厂做保安,一个月发他两千块工资。” 离了婚还住在一起,斯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这个不算结局的结局不太好,但又好像没有更好的了。香港寸土寸金,大姨父瘸了,去哪里都不便当,阿大阿二阿三他们肯定很难过。想想斯江更难过了,红着眼眶低下头嘟囔了几句。 顾东文长叹了口气,端起茶壶下楼续水。 景生握住斯江的手,轻声说:“大嬢嬢会好的,别担心。阿大阿二阿三都大了,没事的。” 斯江默默点了点头,歪在了景生的胳膊上。 “就是挺难过的,”斯江想起少言寡语的大姨父,眼睛还是发酸,“大姨父其实老欢喜大姨娘格。” “嗯。”景生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心。但是顾南红喜欢赵彦鸿吗?反正不像周善让喜欢顾北武那样喜欢。 “真的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到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吗?”斯江有点疑惑。 “会,”景生捏着她的手指头来回摩挲了几下,“我就会。” 斯江抬起头看着景生,惊讶和感动中生出了几分惭愧,她肯定做不到,所以她虽然同情大姨父,却完全理解大姨娘的选择。 “你有也不要紧,”景生笑了笑,“我喜欢你有原则有底线。” 斯江低声申辩:“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呀。” 万春街 第188节 “什么?” “你没听见?” “没听清楚。” “我说,我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的。”斯江抬起头大大方方地重复了一遍。 “还是没听清楚。” 楼梯咚咚响,斯江赶紧坐好,嗔了景生一眼,低声飞快地说:“本来你不作怪的话我是想亲你一口的,活该。” 景生偏过头来,在她嘴上咬了一口。 门开了。 顾东文看看两个装模作样一本正经满脸通红的小冤家,一拍脑袋:“嗐,看我这记性,明明是下去加水的,切了根香烟茶壶居然忘记拿了。” 景生抬起头,觉得爷老头子还是挺识相的。 “儿子啊,帮爷老头子下去跑一趟,快去。”顾东文大马金刀地坐进尼龙椅里,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吩咐。 很好,景生立刻收回了刚才的那句话,也收回了脸上刚浮现出的笑容。 第285章 一回生,二回熟。 走出美领馆,看着手里厚厚一叠申请文件和薄薄一张拒签说明,斯江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过,苦涩中甚至带着一丝轻松。 这次她准备得更充分,该注意的也都注意了。签证官询问了许多细节,半奖以外的费用谁来负担,会否继续留美深造,会选择什么专业深造,有无亲戚在美国生活,林林总总,比上次多谈了近十分钟,谈好话后还请她稍等,进去接了个电话。再出来时开口就是一句sorry。紧张的等待和隐秘的欣喜瞬间消失,斯江甚至没有任何踯躅流连,利索地把自己所有的文件一收,连谢谢都懒得说,直接转身离开。 淮海西路的悬铃木树叶锈出了淡金色的斑斑点点,路边小区里偶尔冒出来冲天的银杏树已经满树辣辣黄,昭示着深秋最后的灿烂。 “气死我了!”斯江和景生往上海图书馆方向走。 “他要拒就拒,跟我说那么多废话干嘛,问东问西,还有说有笑的,”斯江愤懑地跺了跺脚,“你说他有毛病伐啦?浪费了我噶许多表情,本来我做好再被拒的准备,被他问啊问的,还以为这次能行了,白相宁嘛勿是!(玩弄人嘛不是)” “还申请吗?明年春季开学前应该还来得及再申请一次。”景生的手指插在裤袋里紧张地搓了搓。 “不了!”斯江迈开大步昂首挺胸气拔山河地摇头,“哼,本来我就想着这次拿到签证的话也要再想想去还是不去的,现在好了,这几年我都不想再申请了,等考研究生的时候再说吧,说不定那时候我们已经赶英超美了呢。” 豪言壮语说完,斯江猛地挽住景生的胳膊:“这几年我要好好读书——还要跟我男朋友好好交谈谈朋友。” 景生被她带得差点一个趔趄,嘴角却勾了起来。 斯江豪爽大胆不过三秒,待要抽出手臂,却被景生握住了,勾得更紧了点。 “到。”景生眼睛弯了弯。 斯江一怔:“到啥?” “你刚刚说我是你的谁?” 斯江耳根发烫,声音也轻了下去:“男旁友。” “到。” 斯江忍不住低下头笑了起来。 景生问她:“你今天就请了半天假?” “欸?是的。” “我请了一天假,”景生握住她的手:“逃半天课怎么样?” “啊?”斯江犹豫了一下,“那我们去干嘛?” “谈恋爱。” —— 谈恋爱到底应该有个什么程序?景生和斯江都不清楚,欢喜侬说过了,手拉过了,面孔香过了,牙齿撞过了,不该看的斯江也都看到过了。但算不算已经开始正式谈恋爱了呢?景生觉得作为“地下情党员”还不能算。斯江却觉得早就算了。 斯江平生第一次逃课,是为了谈恋爱。 旧地重游,下午的中山公园游客很少。以前的儿童乐园变成了游乐场,湖里零星飘着几条船,斯江对初中那次春游印象很深刻,景生同样也记忆犹新。 “就是在这里,你和唐泽年还对歌了吧。夫妻双双把家还那个。”景生呵呵两声。 “他没唱这句呀,”斯江眯起眼笑,“唐泽年唱歌很不行的,唱了三句就上岸了。咦,你怎么知道他唱黄梅戏了?我没看见你,你们班当时在哪里?我记得是在儿童乐园遇到你的呀。” “是我去找你的,”景生纠正她,“侬白相得勿要太开心哦。(你玩得不要太开心哦。)” 斯江眨了眨眼,莫名紧张起来:“喂,顾景生,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啊?!” 景生扣紧她的手指,顾左右而言他:“侬戆得来要命,抱牢大象鼻头戆笑。(你傻得要命,抱住大象鼻子傻笑。)” “王璐教训我,你还帮我说话呢。”斯江有点惭愧有点内疚又说不出的高兴。 “我也教训你了,你怎么不记得?” “你?你教训我什么了?” “乱抛媚眼乱发嗲。”景生扭过头看着她笑。 “我那时候对着你抛媚眼?对你发嗲?不可能,”斯江负隅顽抗矢口否认,“我那时候才初二,还什么都不懂呢。” “阿哥,覅生气了哦,吾还是一个宝——”景生还没学完,就被斯江捂住了嘴。 “不许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斯江想起来了,尴尬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两人想到就是那天在溜冰场遇到了吴筱丽和李强,便都沉默了下来。 没有了密密麻麻的鸟笼,杉树林里的小亭子十分幽静,午后的日光从叶隙间洒落,在窄窄的石板路上留下斑驳光影。 斯江拍了拍美人靠的栏杆,岔开了刚才的话题:“被拒两次了,我运气真差。”隔了几个小时再提起,气愤早没了,只剩下了无力感和沮丧。 景生:“上帝可能觉得你还不够努力,肯定还放了个全额奖学金在前面等你。” 斯江苦笑了一声:“谢谢。” “被拒签五六次的人蛮多的,”景生垂下眼,“我们班有个同学上个月第三次被拒了。现在正准备申请第四次。真的想出去,总归签得出的。” “我现在其实也没想清楚——”斯江停了停,低声问,“你呢?你想我出去还是不想我出去?说真话说实话,就说你想不想。” 景生抬起头,干干脆脆地答:“不想。” 他的喜欢很自私很渺小,他没有善让那么伟大。他不想和斯江隔着太平洋和时差谈恋爱。他不想和斯江分开一分一秒,一天一夜。 所以就是不想,是真话、实话、心里话。在他这里,关于斯江的问题都是单选题,不需要犹豫。 斯江倒有点意外,和景生对视了几秒后意识到他的回答比她想象中的“想,也不想”更让她开心。 “那我就不出去了。”斯江眨眨眼。 景生却摇摇头:“我不想是我不想,你想不想是另外一回事。” 斯江瞟他一眼:“你是不是害怕承担责任啊?怕我因为你不出去以后就赖上你了?” “你先是陈斯江,才是我女朋友。我的想不想得排在你后头。”景生看着她认真地说。 “到。”斯江突然轻轻应了一声。 景生的手臂搭在了美人靠上,手掌轻轻覆盖在斯江的肩头,像不远处在日光下打瞌睡的猫。 斯江的心怦怦跳。 “女旁友?”景生声音里带着笑。 “到。”斯江笑着低下头,几缕光在她手背上游走,风动,光影摇曳,风停,光影闪烁。 她抬起眼,光影在景生眼底摇曳闪烁。他眼里的自己越来越近,气息扑在她睫毛上,像扑在她心上,很痒。 斯江轻轻闭上眼,她不知道那光影也落在了她眼睫上,像勾人心魄的舞。 景生低下头,往她唇上印了下去,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触即分,辗转反侧后决然攻城掠地,直到喘不过气来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日头偏了少许,流动的光落在斯江微微红肿的唇上,水光潋滟。景生深深吸了口气,把慌乱无措的她再次贴向自己。 无人打扰,真好。 打瞌睡的猫懒懒地睁开眼,慢慢走远了,毛茸茸的长尾在空中轻轻摇晃。 —— 进了十二月,大学里就有了过节的氛围,跨校的联谊寝室开始频繁互动。 联谊寝室算是沪上大学一景,已经热门了好几年,甚至出现了骗子冒充名校学生骗钱骗色的恶劣行径。因此这两年都由学生会外联部官方组织。 本校的联谊寝室比较简单,大家都会提前在阶梯教室图书馆食堂认个脸。h师大女生占到75%以上,所以男生们物以稀为贵都很抢手。经历了十二年寒窗苦读,初进大学的新生们无论男女大多都把“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当成大学时代里必须完成的成人礼,发现心仪的对象都勇于表白,两个月就花前月下流连于丽娃河畔的比比皆是。斯江国庆节后就收到了不下二十封情书,第一第二封她还礼貌地回信谢绝,声明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后面情书数量巨大,家里事多,就实在顾不上了。 跨校的联谊寝室对新生们的吸引力更大。初入学时,图书馆、各个食堂、礼堂的布告栏里都会贴出长长的等待联谊的院校和寝室名单,当然不会出现学生的名字,只会在寝室号码后面写一条该寝室同学们的兴趣爱好。例如斯江她们寝室报上去的爱好就是英语、阅读和看电影,和其他女生寝室大同小异,所以会匹配到哪所院校哪个系的哪个寝室,纯看老天安排。像h师大通常都是和交大徐汇校区、h政法联谊,因为杨浦的复旦上外财大同济往往近水楼台先得月内部消化了,医科大学一般肥水不外流,就算费力气跨校跨谈了恋爱,医科生实习后,分分钟被医院内部消化。 但是h师大女生才貌双全的美名也不是盖的,尤其是美貌平均值,仅排在戏剧学院舞蹈学院之后,在舞会上尤其抢手。所以也有不少同济复旦的男生们会早早借着高中同学会的名义每逢周日就在h师大的校园里晃荡巡游。 斯江没遇到过这类麻烦,因为她周六下午一放学就回万春街了。她们8舍203八个女生,四个上海人,其中斯江家在静安,胡蝶是黄浦的,诸燕鸣是嘉定的,管幼伊是奉贤的,不消说都会回家过礼拜天,洗衣服兜马路补充零食水果老同学聚会一条龙的事要忙。而来自苏州的程岱和来自无锡的李珺,也常常周六晚上火车回家,周一早上火车回校。这也是大一新生头半年的常态,主要社交圈都还是高中同学和老乡。 203室的另外两位,一位是长春的尹寒,她身材娇小苗条,性格爽朗利落,一来就吵着要学上海话要学上海小姑娘发嗲,很快和斯江她们熟络起来。尹寒的男朋友在二医大,另外还有东北同乡会、长春同学会,周日忙得飞起来。另一位是潮州的刘春岚,性格比较内向,说话细声细气的,通常帘子一拉自成一个小世界,她家属于改革开放以来先富起来的那一批,父母特地坐飞机送她来上海读书,还给了她一个大哥大电话。 苏州无锡同属吴语区,两个软糯糯的江南姑娘程岱和李珺很快放弃了用普通话表达日常需求,改说起了苏州话无锡话,加上尹寒,一屋子八个人有七个人说着各种口音腔调的上海话,经常鸡同鸭讲热闹非凡。斯江不知不觉就说起了“拿夯?”,话尾也常常多一个奉贤的语气词“嘎”,惹得大家哈哈大笑,毫无疑问,斯江的口音最容易被带偏。 十二月初,斯江她们寝室和复旦的联谊寝室约好一起参加h师大的新年舞会。两个室长已经通过了电话,八个男生八个女生,只有四个在中学时代跳过舞,其他人都不会。于是在热身演习的周六舞会上,斯江看到唐泽年时,才发现她们寝室的联谊寝室竟然就是唐泽年的寝室。 第286章 唐泽年代表他们寝室给203的女生们送了礼物,一人一朵玫瑰花,一人一块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装在牛皮纸拎袋里,拎袋上用花体字写着两个寝室的室号,颇有点秦晋之好的味道,卖相一等一地精致。 女生们傻眼了,她们啥也没准备。 斯江对这样的行为比较熟悉,免疫力较强,上前大大方方跟唐泽年打招呼:“怎么这么巧?” 唐泽年不等兄弟们出卖自己,便老实交待了:“不是巧,是费尽心机谋划已久了,我从曾昕那里打听到你的寝室号的,没少和你们外联部打交道。” 室友们静了静,都哇地叫了起来,跟着“哦——”“原来——”“你们?”“哈哈哈”不绝于耳。 唐泽年微微笑,他八月份去了万春街,结果斯江却去了北京,估计防他胜过防贼的陈斯南也不会告诉斯江自己找过她。国庆节高中同学聚会,斯江说要陪她阿娘针灸没去参加。大家都为她唏嘘感慨鸣不平,在新疆考出那么高的分数,明明是可以进复旦新闻系的,却去了师大。也不免有人猜测斯江是因为没面子才不参加聚会的,因为这个,唐泽年和那人还翻了脸。他没能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着她,但是没关系,进了大学有的是机会,哪怕不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专业,没有机会也能创造机会。 室长严溯笑着声明:“怪不得呢,礼物都是老唐准备的,谢他就行了。” 尹寒快人快语:“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收的玫瑰花,居然是这么来的。谢谢唐同学,你一看就很有经验嘛,不过不好意思啊,公开一下,我们陈斯江名花有主了,我也有男朋友了,下次让我们的男朋友去复旦向你取经。” 万春街 第189节 最近每个星期六斯江都会在宿舍等景生从闵行来接,两个人再一起从h师大回家。景生在女生宿舍楼下哪怕只站上三五分钟也会引来女生们的侧目和议论,再加上斯江一进校就是系花,两人在校园里极其惹人注目。其他系有同校的毕业生,遇到过她们后纷纷主动辟谣,说那个好看到令人发指的顾景生其实是陈斯江的表哥,不是她男朋友。这个“辟谣”促成了一些男生勇往直前地继续来追求斯江。室友们云里雾里的搞不清楚,最后是尹寒没忍住问了一句,斯江就在寝室里澄清了:不是亲表哥,是男朋友。 唐泽年心里一沉,几乎不敢相信,他看向斯江,斯江微笑着点点头,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欢喜。 严溯赶紧开起玩笑来:“谈恋爱嘛,墙角怎么能没人挖?没事大家松松土,多个选择多条路。” 203的室长胡蝶笑着啐了他一口:“电话里就听出来你是最不正经的,你这种人从事新闻事业,国家堪忧啊。” 两个室长当仁不让地开始一一介绍寝室成员,来自哪里,毕业于哪个学校,有什么爱好兴趣。隔着纱或者隔着山,都不妨碍多个朋友多条路。男生们踊跃发言,女生们落落大方,很快共同建成了友谊的小船, 音乐响起,礼堂里的男生们纷纷迅速走到女生们的前面弯下腰伸出手。 这一排的座位迅速空了,只剩下唐泽年和斯江隔了几个座位静静坐着。 唐泽年深呼吸了一口,起身请斯江跳舞。 斯江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去走走?” “好。” 两人往外走了两步。 “你礼物忘记拿了。”唐泽年返身回去拎起斯江椅子上的纸袋,心乱如麻。 斯江接过纸袋:“谢谢。” “有点戆,是伐?”唐泽年苦笑了一声。 “不会,你太有心了,男同学一般都不会这么细心,”斯江笑了笑,“对不起,我们女生也没想到给你们送点什么礼物。” “我其实只想送给你一个人,怕你不肯收——”唐泽年自嘲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发格种戆劲已经发了好几年了。(反正犯这种傻已经犯了好几年了)” “对勿起。”斯江柔声说。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前行。这条河据传属于外国人营造的时髦度假村,在文学大师的小说中出现过,自从成为师大的母亲河后,就变身为师大人的文脉所在。无数男女在此吟诗论文伤春悲秋缠绵悱恻,酝酿出了无数爱情的悲喜剧。夜晚的小河被若隐若现的灯光晕染出了江南水乡的气息,初冬的夜风并不刺骨,挡不住热情似火的年轻恋人。他们或十指紧扣或勾肩搭背,或在树荫下热烈拥吻,这些落在唐泽年眼里,曾经的向往和想象就变得格外刺眼和令人心酸。 斯江平时喜欢独自在河岸边看书或背单词,搁下书的时候,看看对面的红砖校舍和蓝天白云倒映在河中,宁静致远,无比惬意,却很少在夜里来河边散步,看到一对对恋人后才发现带错了地方,她和唐泽年这个时间来这个地方实在不太合适。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斯江快刀斩乱麻,“对不起,唐泽年,也祝你遇到合适的女生。” 场面话总是听起来很虚伪,但斯江想不出别的合适的言语。 “什么时候有的?”唐泽年实在想不出自己输在哪里。 “八月份。” 唐泽年沉默了片刻。 “你们学校的?” “不是。” “哪个学校的?” 斯江犹豫了一下:“交大。” “你们怎么认识的?”唐泽年低下头,“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问这么多,就是——”他按了按眼角,想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他是不甘心,不死心。他很了解陈斯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女生,她知道自己很美,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迎合她讨好她是一件无比艰难的事,因为她几乎无欲无求。而吸引他的从来不只是她的外貌,当初看见她在夕阳下努力地笨拙地运球,不停地走步却不肯放弃的样子,是那么可爱,瞬间击中了他,他第一次知道心跳真的会漏拍。他想接近她,又怕吓到她,经过那么多次的迂回努力,他曾经离她那么近,他们对文学对人生对社会有那么多共同话语,他们一起对抗过权威,质疑过权力体系。他放弃了出国,想和她在复旦相聚,确定下关系,再一起走出国门,他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也填写了复旦新闻系的志愿。在知道她阴差阳错落到师大后,他好几晚没有睡着,他想安慰她鼓励她,处心积虑地和她的寝室联谊,想给她一个惊喜…… 短短三个月而已,她却说她已经有了男朋友。 “认识很久了。”斯江嘴角勾了起来。 唐泽年一愣:“我认识吗?” “嗯。”斯江笑着点点头。 “陈斯江——!”不远处有人跑了过来。 “顾景生?好久不见。”唐泽年愣了愣,对景生点了点头:“你是来接斯江回家的?” 景生深深看了斯江一眼,眼风扫过旁边的两对情侣,嘴角抽了抽:“对,我来接她回家,你怎么来了?” 斯江眨眨眼,莫名有点心虚。 “哦,我们寝室和斯江寝室是联谊寝室,今天我们来练习一下交谊舞,慢点要一起参加师大的新年舞会和跨年活动。”唐泽年怀疑斯江的男朋友是顾景生介绍的,顾景生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他感觉得出来。 “家里还有事,我们先走了。”景生发了调头。 “哦,那我回宿舍拿一下包,”斯江把手里的拎袋递给景生,“你就在这里等我吧,别走开,对了,帮我拿一下这个。” “斯江——”唐泽年看着斯江匆匆跑走,喊了一声,却见她转身挥了挥手,大概是同他说拜拜。 景生看看袋子口露出的一朵红色玫瑰,拉开袋子口,看到里面的很眼熟的栗子蛋糕,拧起了眉。 “你送的?” “嗯。” 唐泽年犹豫了一下,忍不住问:“斯江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景生一怔,眼睛就弯了弯:“知道。” “是谁?” “是我。” 两人同时开口。 唐泽年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谁?” “我。”景生坦然直视着唐泽年。 唐泽年头皮发麻,愣了几秒后猛然挥出一拳,怒不可遏地吼道:“顾景生你对她做什么了?!你他妈这是——是、是乱伦!” 景生立刻炸了。 唐泽年脸上挨了一拳,然后又挨了一拳,他踉跄着退了两步,鼻子下面一摸一手的血,嘴唇嘴角也麻了,跟着肚子上又挨了一脚。他弯着腰抬起头,看见了顾景生的冷笑和眼里的不屑,气得浑身发抖,他从来没想到顾景生会是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他觊觎斯江多久了,竟然被他得逞了!斯江把他当成亲哥哥,他却做出这种事,电光火石间,中学时代里的那许多原本被忽略的细节全都浮现了出来,唐泽年热血上涌,脑子里嗡嗡地响,什么也顾不上了,咬着牙猛地扑了上去。 —— 斯江拎着包从宿舍楼出来,还没走几步就看见河边挤满了人,各种呼喊声响彻校园。 “有人掉河里了!有人掉河里了!” “拉上来,快点,拉上来——” “别打了!” 男生们为了女生打架掉进河里的事常有发生,斯江一直觉得这种人脑子瓦特了,她向来不喜欢轧闹忙,便想从人群里穿出去,脚下却踩到一个牛皮纸袋袋,低头一看,玫瑰花早就粉粉碎,纸袋上的两个寝室的号码上被踩了好几个脚印。 “阿哥!”斯江用力拨开人群。 景生和唐泽年却已经先后上了岸。景生腰下全湿了,唐泽年从头到脚在滴水。 两个男生上了岸,围观人群见怪不怪,自动让出一个圆圈来。 景生扭头看见了斯江,朝她走过去。 唐泽年却从他身后赶上来,愤然勾住了他,嘶声喊道:“侬是宁伐?伊是侬阿妹!(你是人吗?她是你妹妹)” 景生拧住他的手掌一翻,揪住他手腕,腿一沉腰一低,直接一个过肩摔。唐泽年“嘭”地摔在景生和斯江之间,腰椎剧痛无比,他挣扎着要爬起来继续打,他必须打趴下这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围观群众们“哇”地喊了起来。 “别打了!”斯江拉住景生的手。 她蹲下身把唐泽年扶了起来:“侬做撒!侬脑子瓦特了伐?侬有毛病伐?!为啥帮吾阿哥打相打?!(你干什么!你脑子坏掉了吧?你有病啊?为什么和我哥打架?)” 被斯江这么一通厉声指责,唐泽年半晌没回过神来。 旁边已经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是英文系的陈斯江。” “怪不得。两个男的是哪个系的?” “不认识,好像都不是我们学校的。” “好像一个是哥哥一个是男朋友?” 景生不愿听斯江被人议论,牵了斯江的手快步走出人群。 唐泽年赶紧追上去:“陈斯江,侬醒醒!侬帮撒宁谁谈噻可以,但是不可以帮顾景生谈——(你和谁谈都行,但是不可以和顾景生谈——)” 斯江霍地转过身横眉冷目地反问:“为撒?光侬啥事体?!(为什么?关你什么事?)” 唐泽年嘴唇翕了翕,风一吹浑身冷得发抖,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伊是侬阿哥!伊肯定卯牢侬交关辰光了——(他是你哥哥,他肯定盯着你很久了)” 三三两两的人跟着他们。 斯江气得声音发颤:“伊欢喜吾,吾欢喜伊,勿关侬事体!(他喜欢我,我喜欢他,不关你的事。)” 景生皱着眉拉着斯江走人。 唐泽年一肚子的话来不及说,被两个刚抵达现场的室友拦住了。 “老唐,你怎么这么惨!” 唐泽年木然看着景生和斯江十指紧扣匆匆离去的背影,木然地点了点头,是,是很惨,简直是悲惨世界。 第287章 回到万春街,景生拿了衣裳下楼洗澡,斯江在灶披间里刮生姜皮,煤球炉子生好了,钢宗镬子里烧着水。 “我烧点红糖姜茶。”斯江抬起头,说的是好话,嘴角却往下耷着,一脸的不高兴。 景生脚下停了停,嗯了一声进了淋浴间,水龙头哗哗响了起来。 “你别再洗冷水澡了呀,四个热水瓶里都有热水。”斯江喊了一嗓子。 “习惯了,没事。”景生在里面回了一句。 斯江气囔囔地把整块姜丢进镬子里,舀了三大勺红糖,又掐了两段葱白狠狠地扔进去,拿出了扔铅球的气势,葱白软趴趴地飘浮在暗红色的水面,她再回头看了看淋浴间的门。 “气色宁了!(气死人了!)” 气什么呢?气景生动手,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呢,十三点兮兮的,戆得来要命。她明明已经和唐泽年说清楚了,他还把人家打得那么惨,都把人打进河里去了,万一唐泽年有个三长两短呢?斯江越想越后怕。在出租车上她一再追问他到底为什么打人,他说就是看不惯。看不惯什么?看不惯唐泽年追她?还是看不惯中学里她和唐泽年走得近?她问他是不是在杀鸡儆猴,他竟然说是。她这只“猴”虽然提出了在认识的人面前不公开的要求,但对着唐泽年她是主动说开的,如果当时他没来,她就会告诉唐泽年自己的男朋友是谁。 景生的战斗澡洗得飞快,出来的时候姜茶还滚滚烫,斯江人却不在。他端了碗上楼,一进门就看见斯江在沙发上坐得笔笔挺,正对着通讯录在拨电话号码。 被他看了两眼,斯江连着拨错了两次数字,有点心烦意乱,没喝姜茶鼻尖上也沁出一层薄汗。 万春街 第190节 “你好,请问唐泽年在家吗?” “哦,好的,谢谢。” “我是他高中同学。” “是的,是我。没什么事——嗯,是有一点事找他,请问您有他宿舍电话吗?” “谢谢,请稍等,我记一下。” “什么?”斯江愣了愣,“没,我爸妈都还在新疆。” “不,不需要帮什么忙,他们工作得都挺好的,他们没打算回上海!”斯江有点狼狈,“谢谢唐泽年妈妈,我先挂了,再见。” 挂了电话,斯江抬起头,撞进景生黝黑沉静的眸子里。 “你跑过来干嘛?我就是怕他出事,打电话问一问,”斯江讪讪地解释,“他那一下摔得挺严重的,万一骨折骨裂什么的,他家里人肯定——” “我也下河里了。”景生坐在茶几的一角上,冷哼了一声。 “我不给你煮姜茶了嘛,”斯江把通讯录“啪”地合上,咚咚咚走到餐桌边把空碗拿起来朝他比了比:“你还非要洗冷水澡,感冒了也是你活该,我可不管你。” “不会感冒。”景生刚站起来,喷嚏不期而至,连打三个。 “还说?活该!”斯江一甩头,拿着碗下楼去了。 景生吸了吸鼻子。 “哦嗬——吵相骂了?”斯南从阁楼口探出头来幸灾乐祸。 景生一回头,被她倒吊着垂下来的一头长毛吓了一跳:“你好好的,像个女鬼似的干什么?” 斯南调皮地甩了甩自己的卷毛:“你打架了?跟唐泽年干上了?赢了?” “废话,”景生揪了揪斯南的头发:“下来,好好说话。” “不下去,我答应你不做电灯泡的嘛,好处费呢?”斯南朝他伸出手:“明年开始要涨价啦,一天四块洋钿,四个礼拜天十六块。” 景生掏了掏裤袋,空的,他一巴掌拍在斯南手上:“你抢钱啊?两块涨到四块!” “嘻嘻,我还要带个拖油瓶呢,要不然,两个六十瓦灯泡侬试试效果?”斯南稳坐钓鱼台,乐呵呵地要挟景生。 “明天给你,钱包在亭子间。”景生拿斯南还真没辙,没办法,他有软档。 “行,我明天要去徐家汇报一个空手道班,等我学完了我们打打过几招啊。”斯南神秘兮兮地笑着预告。 “你干嘛要去报这种班?你跟谁打架了?学校里还是外面?”景生皱起眉头。 斯南憋了会儿,翻身趴在了阁楼口,把一脸的乱发胡乱撸到后头,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班有几个女生遇到了那种喜欢露jj的流氓,她们说想去学空手道防身,就是学费太贵。我一不小心吹了个牛,说我很厉害,她们要拜我为师。” “不是你逼她们的?”景生眯起眼怀疑道。 “当然不是!”斯南叫了起来:“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 斯南噎了半晌,干笑了两声:“我这不是也算行侠仗义嘛,她们对武侠啊帮派啊没兴趣的,好歹空手道和我们桃花帮也有一点点搭界,对不对?哈哈哈,其实我现在对什么帮主护法也没感觉了,呵呵呵,就瞎帮她们一把,反正在学校无聊死了。” “你去田径队就不无聊了。” “啊呀,你怎么和南郭先生一个腔调了啊,烦死了,”斯南皱起脸嫌弃起景生来,“一个礼拜要训练三次,我忙都忙死了,哪有空训练啊?” “你不是说学校里很无聊?空手道班一个礼拜上几次课?” “两次。不过有一次是礼拜天,所以只能算一次。” “要上多久?学费多少钱?” “两个月,一百二。”斯南干咳了两声:“一堂课平均七块五,不贵的。” “你一个月零花钱五块,哪来的这么多钱?” “舅舅给了一百,外婆给了我五十,”斯南听见斯江上楼的声音,立刻缩了回去,“你别管我的事了,赶紧去哄我姐吧,下次打架千万叫上我!” —— 斯江上来又给唐泽年宿舍楼打了个电话,报了寝室号以后,很快有人来接电话,却不是唐泽年。 严溯一听是陈斯江,语气就有点古怪:“老唐他没回学校,直接回家了,你有没有他家里的电话号码?” 斯江愣了愣:“我刚给他家打过电话。” “哦,可能还在路上?”严溯心里纳闷,他们从h师大回复旦都到了,没可能唐泽年回静安寺这么久还没到。 斯江急了起来:“他说他回家了?” “嗯,说了。” 斯江挂了电话,心事重重。景生湿了一半回来都感冒了,唐泽年湿成那样,既没回校也没回家—— 她猛地站了起来:“我去弄堂口看看。” “他那么大个人了,不会迷路的。”景生死样怪气了一句,腿却自动跟着斯江下了楼。 走到文化站门口,斯江就看到唐泽年在空地上低着头绕圈子。 “唐泽年!”斯江小跑过去。 景生双手插袋慢悠悠地踱了过去。 唐泽年冷得浑身发抖,正在天人交战中,骤然看到斯江又羞又愧,声音也簌簌发抖:“斯江,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不该先动手。” 斯江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你怎么也不换身干衣服?要生病的,到我家洗个澡喝碗姜茶换身衣裳好伐?” “不了,”唐泽年对着斯江和景生深深鞠了一躬,“我那些话实在很差劲,说不定会给斯江惹麻烦,对不起。”想到室友们听到他口不择言的那些话时的表情,唐泽年恨不得给自己几个耳光。 景生见一向沉静老成的情敌红着眼眶语气哽咽惨淡成这样,也不好意思痛打落水狗,淡淡地嗯了一声,侧过身子走开了两步。 唐泽年看着斯江黯然道:“其实说对不起也没什么用,你以后可以不把我当朋友的。”不等斯江回答,他低下头自嘲了一句:“吾都没想到私噶会得噶推板。(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差劲)” “你快点回去吧,要是感冒了记得吃药,”斯江顿了顿,“再会。” 唐泽年心底最后一丝期盼粉粉碎,他抬起头,眼前的陈斯江似乎是他从来没见过的陈斯江,疏离冷静,没有因为他特意跑来道歉而轻易原谅他,也没有一时心软说再见还是朋友。但他的确没有资格奢求这两点,一念之差,很多事就再也回不去了。 斯江看着唐泽年颓然离开,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却看到景生已经走远了。 “阿哥——!等等吾!” 景生却步子迈得更大更快。 追到亭子间门口,斯江才拽住景生的手,刚喘着气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吓了一跳。 “你怎么这么烫?”她伸手一摸景生的额头,果然滚滚烫。 —— 景生吃了退烧药后很快就睡着了。 斯江回到客堂间给卢护士打电话,单位同事说她今天不当班。她挂了电话想想也是,要不然舅舅肯定会在家,再想想,好像这几个月舅舅去卢护士那里去得特别频繁。 再回到亭子间里掩上门,斯江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会儿景生,先前的那点子气早就消散了,再回味,生出点甜丝丝来。 他肯定是吃醋了吧,应该是吃了好几年的醋,被玫瑰花一刺激就报上私仇了。他先前说的杀鸡儆猴,猴子肯定也不是她,而是其他想追她的男生。 斯江碰了碰景生额头上的毛巾,冷毛巾已经变成了温毛巾,她取下来在面盆里投了投,轻轻绞干,重新搁回景生额头上,顺势跪坐在地板上,认真地看了会儿景生的脸,伸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心软软地像泡在热水里。 恋人之间的肢体接触似乎存在着一条条界限很清楚的线,如果进行到牵手,那么无论何时何地都想着牵手,如果进行到亲吻,那么随时随地都会想要亲一亲,浓度上去了下不来,有点由奢入俭难,大概也是“食髓知味”的由来。斯江被自己的这个奇思妙想羞到了,羞归羞,身体很诚实地靠了上去,脸颊相贴的时候,斯江做贼似的轻轻吁出口气,刚才泡在热水里的心现在终于得到了舒缓。 景生睁开眼,睫毛扫在斯江脸上。 斯江倏地弹了起来,合理怀疑景生刚才是在装睡,守株待她这只小戆兔。 景生手臂一拢,把她压回自己胸口。 “覅亲嘴巴,当心感冒传把侬(当心感冒传给你)。”景生温声提醒。 “撒宁想亲侬了?吾就是看看侬面孔还烫伐……(谁想亲你了,我就是看看你脸上还烫不烫。)” 景生闷笑了两声,滚烫的气息熏在斯江耳侧:“还生吾气伐?” 斯江费力地撑起自己:“当然不生气了,他到底跟你说什么难听的话了?” 景生凝视着她,摇了摇头。那两个字是他的忌讳,众口铄金,流言透骨,他不想脏了她的耳朵,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但是脏水泼在斯江身上,他一个字也忍不了。 斯江紧紧握住他的手笑了笑:“其实也没啥,我本来就一直叫你阿哥的,我跟寝室的同学也说过,户口本上你就是我表哥——” “我不想在万春街和老同学面前公开,是因为不想别人背后说你闲话。” “他对你说那种话,以后就不是我朋友了。” “我跟他说过——” 斯江没能说完这句话,就被拉下去贴上了景生滚烫的脸,贴得太紧了,颧骨被压得隐隐作痛,充满了安全感的痛。 “亲侬头发应该勿会得传染伐。(亲你头发应该不会传染吧)”景生的声音明明在调侃她,却带着点哽咽。 斯江抬起头,一双眼弯成了弓:“侬有药,吾勿怕。” 一箭穿心。 —— 小小亭子间的冬夜与世隔绝。 台灯熄了,他们在暗夜里久久地凝视着对方,偶尔会心地一笑,浅浅地轻啄,深深地热吻,紧紧地拥抱,在爱情的面前,流言蜚语和疾病都微不足道。 窗外传来隔壁人家收录机里一成不变的睡前歌曲。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凌晨四点,鼻塞喉疼的斯江悄悄爬上阁楼。每一根神经末梢都被熨过了似的平展,经历了亭子间到阁楼的短短旅途后尚有余温,像有一个温暖的混沌的泡泡包围着她,使她如在云端,不落实地。 斯江睁着眼对着帐顶无声傻笑,身体困顿精神亢奋。“第一夜”这个名词的突然浮现,虽然名不符实,也令她微微战栗了起来,血管里血液的流速骤然加快,脚趾无意识地勾叠着绷紧下压,摒牢在那个临界点以防止思绪进一步脱缰。但一合上眼,那些亲吻和拥抱自带触感和温度像龙卷风过境一样毫不费力地摧毁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 身旁的斯南嘟哝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一条腿连着被子架在了斯江身上,借着这份额外的重压,斯江才慢慢又平静下来。 —— 第二天傍晚,顾东文带着卢护士回到万春街,看到两个病号,颇有送医上门的滑稽感。好在景生和斯江都病得不算严重,用卢护士的说,多吃点开水不吃药三四天也就好了。 夜里顾东文看着躺在床上嘴角还翘着的景生,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 啧啧啧,小赤佬还是勿来讪啊(小家伙还是不行啊),一代不如一代。 万春街 第191节 第288章 1988年的最后几个月收稍收得并不明媚,十月初份山西航空的飞机失事,造成44人离世。十月下旬的汉城奥运会丑闻迭出,韩国人厚颜无耻明偷拳击金牌,还殴打裁判,震惊全球。中国奥运队只拿到了五枚金牌,远远少于四年前洛杉矶奥运会的十五枚,上海人在外滩遇到韩国旅游团都会啐他们几口:韩国巴子!覅面孔! 当然也有好事,例如十六岁的上海姑娘庄泳在汉城勇夺百米自由泳决赛。这个韩国人偷不走也抢不了。顾东文指着电视对景生感叹:“看,你本来也有机会为国争光的呢。” 景生呵呵:“嗯,可不是,25米池我百米最快游出过一分零三,也就比庄泳慢个六秒不到?” 更多是不好不坏的事。市里开始向居民出售公有旧住房了,有旧里弄房子也有前几年造的新公房,平均下来一平方米170块,最贵的也不过260,从黄浦区先开始试点推行。顾北武特意从北京打电话回来让东文去看看,有合适的买上一两间,最好替他也买上一间。顾东文一算,乐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毕竟景生将来的婚房总归还是要新公房拿得出手。他过了国庆节就特地关了半天摊去打听,结果在黄浦区房管局门口被一堆爷叔阿娘明晃晃地歧视了。 “轮得着侬?帮帮忙哦侬,房子老早没了。” “一塌刮子(一共)只出来九百九十平方米,公告栏里还没贴出来就内部抢光了好伐。侬啥区格?(你哪个区的)” “侬静安区格盯牢静安区去,跑来阿拉黄浦做撒?” “吾造啥谣了?阿拉噻是27号一大早来排队格,侬买着了伐?哦,没买着侬放啥屁?” “对,吾天天来盯牢,半夜勿睏高排第一个,吾要看看到底房子卖把啥宁了?(我天天来盯着,半夜不睡觉排第一个,我要看看房子到底卖给谁了)” “有条子也没用的,房管局噶许多干部,啥宁窝里嫌便房子多(谁家嫌房子多)?阿拉一家门九个宁轧勒十五个平方里,只好天天来排队喽。(我全家九个人挤在十五个平方里……)” “我家没想过新公房呀,不是有几套三十几平方的里弄老房子吗?还以为没人要呢,呵呵。没钱,屁股挤出血了才挤出五千块好伐?” 顾东文揣着两叠崭新的钞票转头去了静安区房管局,得了一堆“勿晓得勿了解勿清爽”悻悻然回了万春街,跟北武一说,北武也只有一声叹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复兴中学破墙开店成了市里的大新闻。各大报社上争论不断,教育行业能不能搞钱要不要搞钱怎么搞钱,虽然有百年商业基础,这件事在上海滩引发的轰动和震撼依然很大。反对的人再多,也挡不住越来越多的学校破墙开店,毕竟老师的工资实在太低了,物价飞涨工资跟不上,灵魂的工程师们也得养家活口,否则来不及给灵魂当工程师自己的魂就穷死了。 华亭路南红时装到了一年里营业额最高的时候,顾东文请了两个小工帮忙,还忙得脚不沾地,当中又去了两次浙江的工厂,和南红通了不少回电话,人也瘦了一大圈。顾阿婆心疼他,每个礼拜老母鸡乌鲫鱼蹄髈肠肺轮流炖汤,顾东文气笑说老娘把儿子当产妇养了,最后顾东文没胖回来,陈斯好又胖了一圈,斯南也白嫩水灵了许多。 —— 每年的最后一个月都过得飞快,日历一张张撕掉,圣诞过后就是新年。 跨年活动是年轻人的专利。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各阶段的同学们早就开始抢人,校园舞会结束后步行去外滩依然是首选活动。 因为唐泽年的事,斯江早早地退出了联谊寝室的舞会活动,答应了张乐怡和曾昕她们的邀约,仍旧从静安寺走去外滩。她和景生约在西藏路路口见,两人打算重走八月份大暴雨里的那段路,斯江暗搓搓地觉得有种忆苦思甜甜更甜的味道。 上海冬天的冷,不是北方那种冰天雪地滴水成冰的冷,是阴嗖嗖地冷在骨子里的,一点也不爽快。小风连绵不绝地吹,万针刺骨,一针接着一针,每一针都不到那个极限,每一针都没个完结。 斯江在静安公园门口跺跺脚,把藏青色的羊毛围巾紧了紧,悄悄低下头把半张脸埋在了围巾里,深深地吸了口气,景生身上的皂香味和淡淡的烟草味裹住了她,冷冽又旖旎,她的嘴角压不住往上翘。景生的这条围巾还是姆妈送给他的,已经戴了好几年,有点缩水,没以前那么松软,但是被他那么当着一家人的面不由分说地围上她头颈的时候,很像光明正大地抱了她几秒。只这么一回想,斯江的心就咚咚咚地乱跳,庆幸当时外婆舅舅斯南和斯好都各有各忙,谁也没看见,不过就算看见了也很正常吧,斯南也常常乱拿景生的旧外套穿。 “仙女——!想死我了!想死我啦——”张乐怡一路小跑过来,笑得像朵花儿,头上绒线帽的两只兔耳朵跟着一跳一跳。 两个人抱在一起有说有笑。很快曾昕也到了,陆陆续续高三(2)班到了十几个老同学,周嘉明、郁平都在其中。斯江因为缺席国庆节聚会没少挨批判,忙着补大家的通讯录和各路新闻。 看着手里荧光粉的充气大榔头,斯江笑得不行:“现在特别流行这个了吗?” 周嘉明笑道:“是的,老早就流行了,打到人了还会发出声音,卖得特别好。” 郁平在旁边嗤了一声:“戆。” 张乐怡一榔头敲在了他头上:“同学六年,就数郁平侬最戳气!” 大榔头发出“毕”的一声短促尖叫,声音太过古怪,包括斯江在内,十几个人笑得前俯后仰,纷纷你追我赶地互敲起来。 过了陕西路,人流明显增多。 曾昕和张乐怡一人一边挽住斯江,拷问她的大学生活,重点当然是有没有谈男朋友。 斯江犹豫了一下,咳了两声,红着脸点点头。 曾昕和张乐怡立刻发出土拨鼠尖叫。 “谁?” “我要杀了他!” “怎么不带来给我们看?” “长得好不好看?” 一连串追问中,周嘉明和郁平不自觉地走近了她们三个。 斯江笑着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等会儿到了西藏路我就改跟他一起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赶紧说,有什么秘密也快点老实交待吧。” 两个好友立刻又是一顿嚎。张乐怡几乎挂在了斯江胳膊上,气得直跳脚,骂她见色忘义。 斯江弯起眼,心想凭景生的色,义字放旁边还真不能怪她,她实在顶不住。 周嘉明和郁平各怀心事,默默跟了一路。 西藏路路口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大气球大榔头。 斯江突然傻眼了,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东南西北四个路口呢,她和景生居然忘记说定到底在哪个路口见了。 “人呢?” “哪个是你男朋友啊?那个戴眼镜拿着一束花的是不是?有点难看,配不上阿拉仙女!” 张乐怡和曾昕比她还着急,东张西望地看。 “嗳!你哥!顾景生,是顾景生!”曾昕一把拽住斯江,歪过大榔头挡住斯江的脸。 张乐怡立刻幸灾乐祸起来:“他走过来了!陈斯江你完了,你男朋友呢?他可别这时候撞上来啊,绝对会被打!” 曾昕笑弯了腰:“绝对绝对!你哥以前每次看唐泽年的时候,都好像在说:离我家斯江远点,我马上立刻现在就要打你了,哈哈哈。” 景生越走越近,南京东路的霓虹灯璀璨闪烁,自动虚化成一条流动的灯河,只有他逆行而来。 斯江不知道他怎么从这许多人之中找到自己的,大概是命运罢,命运的河流把他从遥远的景洪推来了万春街,从此和她的每个日夜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个个春与秋。 虽千万人,吾往矣。 斯江把大榔头塞到张乐怡手里,迅速穿过人群,走向景生。 景生一怔,这和他们私下商量好的很不一样。 斯江不由分说地牵起他的手,再次逆行穿过人群,走回老同学老朋友们的面前。 “我男朋友,顾景生。你们都认识的啊。” 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但是很坚定。 景生耳边“嗡”的一声,听见了自己极速的心跳声,还有血液沸腾的声音。整条南京路都瞬间静音了似的,对面一群熟悉的人脸上出现了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们走啦,以后再联系。” 斯江说完就紧紧牵着景生的手,转身往那条灯河溯流而上。 身后传来张乐怡和曾昕的尖叫声。 她被景生揽在了怀里,正好刚才那股子孤勇之气用尽了,脚下发软,有人可以让她放心地依靠,真好。 —— 海关大楼敲响十二声时,威斯敏斯特报时曲响彻浦江两岸。 “新年快乐——!”的呼喊声在空中激荡。 斯江趴在景生背上,扭头看着江上腾空而起的烟火。 “为什么?”景生侧过头,贴着她的鼻尖轻声问。 斯江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你不怕,我就也不怕。” 景生觉得自己像她眼中的烟火,“嘭”地一声就炸在了夜空里。 最后一声钟响的余韵中,他们在黄浦江畔的人山人海中接了新年的第一个吻,很轻的一个吻,无关风月。 第289章 1988年的最后一夜,陈斯南在学搓麻将。 胡亚东和杨文意这群以前的桃花降龙帮的长老护法,国庆节到万春街来找过斯南,陈帮主跟着顾东文去华亭路卖衣裳去了,没见着人,年底电话打了四五次,终于请动了帮主屈尊到杨文意家里欢度跨年夜。打动陈帮主的关键词句是:阿拉教侬搓麻将,新手手气邪气(极其)好,侬要少赢点钞票。 杨文意家离万春街不远,在新闸路万航渡路口的弄堂里,是旧式里弄房子,他家住一楼,前大门和天井独用,远比石库门房子实惠。黑色的前门平常不开,大家都走后门。公用的后门进去是三四家合用的灶披间,窄小的穿堂旁边是杨家小而全的厕所。 斯南探头望了望,有点羡慕:“呀,老杨家有抽水马桶!我今天要来多上几次厕所,嘻嘻,”转头又嘚瑟起来,“我家虽然是棚户区没抽水马桶,但我舅舅在灶披间里砌了个淋浴间,结棍伐?不过没热水。哈哈哈。” 斯南和胡亚东羡慕地看向唐欢,他们这一堆人里,只有唐欢住的老洋房里是有宽敞的独立卫生间的,有金铜色的水龙头,浴缸上有莲蓬头,水龙头一拧,热水哗啦啦下来,不要太灵。 唐欢挽住斯南的胳膊:“那要么你今晚跟我睡呗……” “唐欢,你怎么有点女阿飞的腔调?兄弟们要当心,这人变坏了!”斯南耸耸肩膀打了个激灵。 三个人嘻嘻哈哈地敲开杨文意家的门,杨文意白了胡亚东一眼:“在厕所门口轧山河轧半天,侬戆伐?” 胡亚东一愣:“嗳?吾一句闲话啊没港!(我一句话也没说)册——”当着一堆大人的面,剩下那个“那”字不得不咽了回去。 斯南已经甜甜地叫起人来:“杨文意阿爷阿奶好,杨文意爸爸妈妈好,打搅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唐欢几个也跟着礼貌热情地打招呼。 杨文意阿爷阿奶同爷娘盖上手里的麻将牌起来招呼人客,态度邪气客气,再三强调不用换拖鞋。胡亚东拎着斯南和唐欢的鞋直接穿过房间,打开落地玻璃门放到了天井里,杨家的人对此也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可见胡亚东是来惯了的。 大人们把茶几上早就摆满了点心水果饮料交待了,自顾自坐回八仙桌上继续搓麻将。斯南一看就很高兴,捅了捅杨文意:“你家里的人也太好了吧?都不管你的。” 杨文意脸一红:“嗯,因为我比较自觉嘛。”这句话是有底气的,毕竟他看上去没费什么力气就考取了七一中学,算是区重点里的头一把交椅,关键是一分补课钱都没花过,爷娘惊喜交加了好几个月,现在还有余温。 “呵呵!哈!”胡亚东白回他一眼,“爷叔,阿拉到前头去啦。(叔叔,我们到前面去啦。)” “去去去,白相得开心点,夜里有汤团小馄饨八宝饭切,饿了喊一声啊。”杨文意爸爸挥挥手。 杨家是南北通,餐厅客厅一体,老式苏联皮沙发上铺了白色钩针沙发罩,压着碎花薄垫子,两个大衣柜做了隔断,南面放了两张大床,一张靠橱阿爷阿奶睡,一张靠窗爷娘睡。落地的玻璃门出去,就是杨家独用的天井。 天井一分为二,西面堆着一排绿植,两部脚踏车,东面靠墙搭出来一间小房间,为了防止小偷借着这间临时房爬上楼作案,屋顶和墙头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碎玻璃,月光下幽幽泛着光。 斯南哈哈笑:“撒上麻药毒药才灵光。” 四个人穿鞋又拖鞋,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第一次来到十六岁男生的房间,斯南好奇地探索了两分钟,挺新鲜的。小床边墙上的荷兰三剑客海报,她只认出了范巴斯滕,旁边的马拉多纳像匹发怒的小野马,凌空一脚正好朝着荷兰人。书桌上的书排得整整齐齐,台灯旁边的收录机里有一盒tdk,斯南随手按下播放键,传出了张国荣深情款款的歌声。 “轻轻笑声,在为我送温暖,你为我注入快乐强电……” 斯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英雄本色》!” 杨文意眼睛一亮,笑着点点头,和胡亚东把折叠方桌架在了床前,铺上毛毯,倒出一副麻将牌来,再搬出一叠子塑料方凳,结果方凳叠得太紧,两个人拽了半天也拆不开,倒又斗起嘴来。 斯南把身上景生的藏青旧大衣解开纽扣,走到他们中间,哗地一拉前襟,猥琐地模仿起黄牛来:“小阿弟,卡带要伐?录像带要伐?美金有伐?” “哦,对勿起,弄错忒了,(搞错了)”斯南把杨文意书架上一副墨镜往鼻子上一架,潇洒地把大衣甩上半空,模仿周润发那样持枪一顿乱扫。 “啪啪啪啪啪——”丢下并不存在的枪,斯南一条腿往刚刚拽出一半的塑料方凳上一踩,“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 万春街 第192节 唐欢直接笑趴了。 杨文意和胡亚东默默看着又被突然发神经的十三点帮主大人踩得更结实的一叠方凳,不得不给面子地笑了笑:“呵呵,哈哈,呵呵。” 假笑到一半,变成了实在摒不牢的真笑,笑得小房子屋顶都要坍了,天下还有比他们的陈帮主更滑稽的女生吗?没有,绝对没有! —— “你每次垒六跺,三次正好十八跺,这么一推就好了。” 杨文意耐心地替斯南洗好派筑好长城,斜斜推到她前方。 斯南戳了戳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老杨你的手真好看,都比得上赵佑宁了。” 听到传说中的天才“赵佑宁”的名字,杨文意和胡亚东都想起了以前暗无天日的做题生涯,这跨年就跨得有点艰难起来了。 “你怎么会搓麻将的?”斯南好奇地问动作娴熟的唐欢。 唐欢弯了弯眼:“我从小在麻将桌边上长大的,还不会叫妈妈就先学会说‘胡’了。乡下人没事就打纸牌打麻将,不过我不会打上海麻将,也不会算番。” “很简单的。”胡亚东坐在唐欢的上家,一脸轻松。 杨文意坐在斯南的上家,耐心地讲解了一下清混碰和辣子的规则,就掷下骰子开局。 打了几把,斯南兴奋起来,整个人蹲在床沿上一颠一颠地,左手嗑瓜子,右手摸牌,像模像样地学着杨文意用大拇指去摸花色,除了一筒,从来没猜对过,但她乐此不疲,殊不知自己每次这么画蛇添足后,上下两家把她摸的牌看得一清二楚。 杨文意有心喂她吃牌,奈何陈帮主心比天高,不屑于胡垃圾胡,非辣子不胡,直奔清一色混碰风一色清碰这种而去,一圈下来,脸上贴了四张纸条。 “第二圈开始赌钱啦。”胡亚东贱兮兮地笑。 “阿拉随便白相相,辣子一角,一番一分钱,我来记账,打完统结。”杨文意眼明手快地帮斯南理好了牌,探身取过纸笔。 斯南小手一挥:“太小了,我们玩点大的。” 开胡三人组默默看向帮主陈:“你认真的吗?” 斯南摩拳擦掌:“真得不能再真了。这样吧,辣子呢,一块钱,一番一角,你们带钱了吧?” 唐欢忍着笑点头:“我就带了二十块。” 胡亚东:“我有十块,输光脱裤子好了。” “啊呸!谁要看你脱裤子!”斯南一招亢龙有悔,差点把胡亚东的脸拍在了牌桌上。 杨文意挠了挠鼻尖:“我也有二十块。我还有——爷娘的皮夹子。” 斯南在大家的笑声中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纸币,“啪”地拍在了牌桌上,气势昂然。 一张五块钱纸币很是醒目。 “来来来,看我的小五把你们的大钞都勾引过来啊。”斯南信心十足地朝他们勾勾手指,抛了个媚眼。 对门的唐欢把五块钱推回她手边:“怪可怜的,你就多摸几下吧,很快就要说再会了。” 胡亚东和杨文意哈哈大笑起来。 骰子落下,胡亚东瞥了唐欢一眼:“唐欢你上高中后好像变了不少——” 唐欢放下手里的三朵花:“嗯,人总归会变的。” 钱的数目也会变,不是变多就是变少。 一个小时后,第一个输光的胡亚东盯着斯南手边的钱,叹了口气:“陈斯南,你有什么不拿手的吗?” 斯南笑嘻嘻地谦虚道:“那可就太多了,我不会唱歌跳舞,也不会烧饭做衣服做鞋子,乐器一窍不通,唉,就是不想学那些,主要我一学吧就没有不会的,一会吧就没有不厉害的,人嘛,会的东西太多也烦——” “老杨,我们出去透透气吧。”胡亚东弯腰从杨文意床底下的小纸盒里摸出一包烟来。 杨文意看了看斯南:“香烟要试试伐?” “覅,太难切了,”斯南摇头,伸了个懒腰,“你们去,我要数钱。” “给我一根试试。”唐欢伸出手。 胡亚东愣了愣,递给唐欢一根,三个人穿上鞋出去了。 斯南乐呵呵地开始数钱:“嗐,不就是简单的数学和推理嘛,算牌小意思。哈哈哈哈。” 杨文意三个打开前门听见帮主大人得意的大笑声,不由得都叹了口气。 胡亚东摇头:“册那,陈斯南就喜欢扮猪吃老虎。” —— 三个高中生贴着墙角偷偷抽烟。 唐欢第一口呛了一下,很快适应了,半根抽完就吐出了烟圈。 一根烟还没抽完,隔壁人家的前门突然开了,里面急匆匆冲出来一个男人。 杨文意手忙脚乱地把三个人的烟打落在地上,用脚踩灭烟头。 唐欢头一抬,愣了愣:“郭老师?” 郭知行没想到这么狼狈的时候会撞到自己的课代表,愣了愣神有点无地自容:“唐欢?” 唐欢这才注意到他没穿外套,脸上浮起了几根手指印,隔壁大门里传出了女人尖厉地叫骂声,尴尬得不行,后悔自己一时嘴快。 郭知行比她更尴尬,勉强扯了扯破了皮的嘴角:“新年好,你是来同学家玩?” 胡亚东和杨文意把自己当成隐身人,垂头不语。 “嗯——我初中同学住这里,郭老师新年好。”唐欢留意到他下颌到头颈有好几条带血的抓痕。 郭知行点点头,转身往弄堂外走。 胡亚东和杨文意吐出一口气来。 “妈呀,隔壁神经病的老公原来居然是你老师啊。”杨文意同情地感叹。 “是我们班主任。” “太塞古(可怜)了,他老婆天天要发疯的。” “是真的脑子有毛病吗?”唐欢犹疑地问。 “真的,前年进了宛平路600号,去年她爸妈又把她接回来,三天两头地发毛病,还举把菜刀冲出来,吓死人了,居委会来过好几趟,她家里就是不肯再送进去。” “走吧,进去吧。”胡亚东提议道。 “你们先进去,我去看看。”不知道出自于什么原因,唐欢一时冲动,往郭行知的背影迅速追去。 —— 小房间里暂时三缺一,斯南的赢钱大计搁浅了,揪着胡亚东和杨文意要出去追唐欢。 三个人跑出去沿着弄堂追到万航渡路上,人影也没看到,两个男生被斯南臭骂了一顿。等回到杨家,杨文意的爸爸妈妈喊他们进屋吃夜宵,一碗汤团下肚,唐欢回来了,眼圈红红的。 斯南问了两句,见她不答也就不再追问。她对郭老师没恶感,但也没什么好感。唐欢很不理解,她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何况他还这么年轻英俊儒雅。斯南却认为唐欢是戴了课代表有色眼镜。 为什么会没好感呢?斯南也认真思考过,大概是因为郭老师看上去有点像周致远,她对这一类型的成年男人永远抱以怀疑的态度,并且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推测他们。唐欢劝过她别把自己当男生看,斯南和她就此争论过,谁规定女生就必须是温柔的可爱的斯文的跑不快的跳不高的?那奥运会干嘛设立女子项目? 斯南并没觉得自己像男生,她和男生们相处比女生多,只因为对他们的话题更感兴趣一些,但也没觉得自己“是”女生,她第一次大大方方说她没跑一百米是因为来了月经时,男生们的下巴都差点掉在了地上。只有赵佑宁和大表哥对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也不带有女生男生之类的评语。斯南总结:和聪明人在一起,就是舒服。 过了十二点,胡亚东送唐欢回禹谷邨,杨文意坚持要送斯南回万春街。斯南口袋里揣着一杀三赢来的三十八块人民币,肚子里揣着杨家的汤团馄饨瓜子苹果等吃食,实在盛情难却,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两人一路说些初中同学的现况,不一会儿就到了弄堂口。杨文意坚持要送到顾家门口,斯南只好随便他。 走到文化站门口,不远处的空中冒出稀稀落落几朵烟火。杨文意咳嗽了两声:“陈斯南——” 斯南指了指天上:“看,有人在放烟火。” 杨文意抬起头,只看见隐隐一点余光的尾巴下坠消失。 “嗳?就没了呀。”斯南想起小时候跟着大表哥阿姐赵佑宁一大群人呼啸着追烟火的事,倒有点想快点过年了。 “陈斯南?” “啊?” “你,你现在有男朋友了伐?”杨文意鼓足勇气开了口。 斯南一呆:“怎么可能!” “那、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斯南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啊,你蛮好的啊——”她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不会吧,不是吧,他可是我帮里的兄弟啊…… 突然灵机一动醍醐灌顶,斯南一拍大腿:“你是不是也喜欢唐欢?没问题,有情书我帮你转,要说什么我帮你传,但是她答应不答应我可不知道——” 杨文意见她两眼发光越说越带劲的模样,忍不住打断了她:“我喜欢你,陈斯南!不是唐欢——” 斯南的脸腾地热了,眼乌子绕着杨文意的上下左右转了一圈,落在他脸上,迅速摇头:“不不不不,不行不行,勿、勿来讪格!(不行的)” 杨文意的少年心意被浇了个冰冰凉,满脸的失意难过,:“为撒?” 斯南挠了挠头,吃他的赢他的还让人家难过,好像是有点不上路,关键她真的心软,好像唐欢说的有道理,第一个喜欢自己的男孩子,的确应该好好对待。 “对不起啊,我,我其实有喜欢的男生的,他对我特别好特别好。不过还不算谈朋友,因为我还小呢,”斯南信口开河闭着眼睛瞎扯:“就是那个赵佑宁,他对我要求很严格的,不考上名牌大学不肯跟我谈。现在我家里一大堆卷子,这么厚一堆。他还天天给我打电话,打长途电话,从北京打到上海来哦,要我报告解题思路,电话费一个月要花好几十块,不,好几百,他都不心疼,简直对我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张开手臂比了比:“真的,这么厚,严师出高徒,没办法,唉,我太幸福(惨)了。你想想,要不是我喜欢他,谁让我做卷子我非揍死他不可,对吧?” 杨文意默然了片刻低下了头。人最怕的不是人比人,而是根本没得比。 “他,他是对你蛮好的。他,他是蛮好的……” 杨文意依然还是把斯南送到了顾家门口,斯南尴尬得差点把弹格路上一块块小石子全震得粉粉碎,几乎是逃进去的。 “再会,再会。” 斯南几步蹿上了楼,躲在窗帘后往下看,看到颀长俊秀的男生垂头丧气地往外走,默默念了许多遍对不起。对不起了杨文意,对不起了赵佑宁。 看着杨文意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口,斯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妈呀,总算幸免于难了,恋爱是种病,沾上了就耳聋眼瞎偏心,她可不戆,有什么比做题目拿满分看着大家“靠,陈斯南居然这么牛”的表情更爽! 转头斯南给赵佑宁拨了个长途电话,听着响了三声就挂掉。这是她俩约好的通话秘诀,响三声就表示“一切好”,一分钱不花,灵得勿得了。 还没上阁楼,电话铃又响了。斯南停着电话铃叮叮叮响了五声还不停,赶紧跑过去接了起来,还真是赵佑宁。 “南南你也太抠了吧?”佑宁笑着揶揄她,“过新年呢,说一声新年快乐能花你家几毛钱电话费啊?” 到底刚刚扯了赵佑宁的大旗糊弄了杨文意,斯南难得没有回嘴,乖乖地说:“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祝你学业进步,身体健康,”赵佑宁笑道,“我今晚去看电影了,看的《英雄本色》,就想到你以前装周润发掀开外套扮黄牛的样子,结果当场笑出声,就被同学赶出来了,哈哈哈。” 斯南来了精神:“怎么这么巧!我今晚刚刚还在同学家演了一场,可像了,我穿了大表哥那件藏青色大衣,就和你妈从外国给你买的那件长大衣很像的——对对对,就是那件,我这么一掀……” “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拿回来!”斯南刚描述完表演盛况,两人就异口同声地说了这句经典台词,笑得不行。 万春街 第193节 “南南你等我一下啊,暖气实在太足,热死我了,我去拿根雪糕来吃。” 斯南一愣,很快听见那边窸窸窣窣撕包装纸的声音,还有赵佑宁舒爽的一声叹息。 “册那——侬太过分了啊!”陈斯南跳了起来,蹲在沙发上嗷嗷叫。 “我还拿了个冻梨,你听听,一口咬下去是这个声音——” “啊——太好吃了,南南你吃过冻梨没有?哦,不好意思,上海没有冻梨吃,哈哈哈。” 斯南气炸了,抓着话筒把这个礼拜吃的好菜好汤全报了一遍。但是这个新年依然一点也不快乐! “二姐姐,我饿了。” 陈斯好扶着大衣柜一冷得发抖,一边眨巴着大眼睛流着口水问:“你刚刚说的这些,冰箱里都有吗?” 第290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乌鲁木齐的雪下过了好几场,单位大门上的红灯笼提醒了恍恍惚惚的顾西美,新的一年到来了。 西美已经过了四十不惑的年龄,却依然很疑惑。她想不明白日子明明越来越好,怎么就突然滑铁卢了。在市教育局,人人都知道她两个女儿一个是h师大的高材生,一个是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好苗子,两个女儿户口都落回了上海,无论是培养孩子还是户口政策的把握上,都显得她格局大眼光远。这样的赞美西美是一路听过来的,今年听着却十分心酸。外人都知道她的好,她的难得,唯独家里人谁也不感激她。斯江入学到现在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斯南倒是接电话的,听不上几句就跑,斯好呢,电话那头说着说着就走神了,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看电视。她现在打一次长途电话并不容易,以前在二中,校长教导主任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是学校出钱,现在反而得赶在邮电局下班前花钱打电话,这钱还花得邪气勿开心。 她八月里回到乌市,李老师帮忙叫了几位校工,第二天就搬进了新宿舍,为了表示感谢,西美在新屋开火仓连着请了两顿饭。二中来了七八个老同事,打麻将打扑克约钢琴课,热闹了大半天,留下一堆瓜果皮屑锅碗瓢盆待收拾。西美忙了一个钟头才坐定,把同事们的贺礼登到人情往来的本子上,一看还是李老师最是有心,送了一床全羊毛的毛毯,倒叫西美很是感慨。 刚收拾完,陈东来上了门。他没有西美新宿舍的地址,在二中等了四五个钟头才等到了李老师他们,好说歹说要到了新地址,赶急赶忙地靠两条腿冲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西美把住门不给他进。 陈东来脸上一层热汗,原本被婚姻和事业的双重不如意打击得十分颓丧的面孔在昏暗的走道灯下闪着光:“离婚,我来找你离婚,我要离婚。” 虽然已从顾东文嘴里听过这句,但真从陈东来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杀伤力远比西美想像得更大,她甚至忘记了是她先提出要跟陈东来离婚的,即便被单位里劝退了,她还是决绝地换了单位以求结束自己的青春自己的过往。“离婚”这个动词一旦换了主语,就像一根大棒重重砸得她眼冒金星。 西美开了门。 “换拖鞋,进来说。” “谢谢,不用了,我穿了袜子,赤脚就好。” 十几年的夫妻企图努力给对方给自己留最后一丝体面。 陈东来坐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满头的汗,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很大很宽敞很齐整,家具都是他熟悉的,书橱五斗柜沙发桌椅帘子电风扇,还有墙上的相框,但又是无比陌生的。斯江三岁半儿童节的那张照片有点歪,她穿的蓝格子连衣裙是西美自己做的,他记得第一次裙摆没做好,她还拆了重新做了一遍,斯江留着童花头,笑得像朵花儿,照片是手工画上去的彩色,有种雾蒙蒙的柔光镜效果。 顾西美冷眼看着陈东来站起来,伸手把斯江的照片扶扶正,他的食指轻轻擦过照片上斯江的脸颊。 “呵,”西美冷笑了一声,“要离也是我要离,陈东来你凭什么?装作一幅慈父面孔,有意思伐?” 陈东来的背僵了僵,在照片里斯江的目光和笑容下,陡然又平添了几分勇气。 “是过不下去了,”陈东来转过身,看着同样熟悉又陌生的妻子,“我跟你过不下去,斯江也跟你过不下去,你还不明白吗?就算你不要离,我也要跟你离。斯江斯南斯好都跟着我,求求你了,别再折腾她们了。” 西美放在腿上的手瑟瑟地抖了起来,出离了愤怒,她嘴唇翕了翕,一时竟然组织不出最有力的话语。 没等她开口,陈东来一鼓作气地说完了下去:“她们三个是你生的没错,但她们不是这么一个相框一幅帘子一张奖状。你改斯江的志愿,不管你选的这个志愿到底好不好,你跟我商量过没有?说过一声没有?你跟她商量过没有?说过一声没有?你没有,对,你肯定要说你都是对的,你选的肯定是好的,既然是好的你为什么连说都不肯说一声?西美,你真的从来没把我们当成人,你只按照你自己想的去拿捏我们,你永远是对的,哪怕是你错了你也没错。我在克拉玛依,你说油田太苦没前途,逼我调到乌鲁木齐来坐办公室,后来你又嫌坐办公室升得慢工资少,让我再回克拉玛依搞技术。局里分房子,你嫌远嫌房子小,转头你又怪我没争取分房子。好和坏都是你说了算,你的道理一套一套的,我从来说不过你,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除了生斯好,我没和你争过一件事,都是你说了算,现在离婚这个事,也当你说了算行吗?你不是说了要离?那就离吧。我已经开好单位证明了。” “还有斯江,她长这么大,只挨过你两记耳光,当着万春街邻居的面,你打她,”陈东来苦笑起来,“就因为她说了句真话,你就听不得了。那我们呢?我们听了十几年,你想过我们怎么忍过来的没有?” “我哪里不好?我哪里做错了?!你们忍什么了?!”西美的声音陡然尖厉,几乎是吼出来的,吓了陈东来一跳。 “陈东来你放的什么屁?明明是你对不起我对不起这个家,你倒狗屁叨叨一堆歪理?”西美怒到极致,浑身发抖,“我是恶人?我害了你们?你轧姘头是我拿刀逼你的?你不情愿调工作你打什么申请报告?隔了十年八年你现在后悔了?我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么会倒打一耙。好啊陈东来,你可真厉害——” 陈东来嘴角扯了扯,一脸你看你又来了,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住全身倒流的血液:“我什么都没做错,你凭什么要跟我离?陈东来我告诉你,这婚我还就不离了!要离也只有我要离的份!” 陈东来一怔:“那就当是你要离好了,本来不是你要离吗?” “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 “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不滚我就叫人了。”西美“嘭”地拉开门,一脚把陈东来的凉鞋踢了出去,“滚!” 陈东来几乎是被西美推搡出去的,站在走道里半晌也没回过神来,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 进了新单位三天,肖副局长找个机会和西美说话,为免人说闲话,办公室门大开着。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西美的腿直发软,扶着走廊的栏杆在太阳下定了半天神,又羞又恼又无地自容。她自从奔赴边疆,阿克苏的条件再苦也是兢兢业业地干着,垦荒摘棉花种苹果树挖地窝子造房子教孩子,二十几年来,无论在哪个岗位,领导同事对她的评价向来都比她的自我评价高,她虽然一贯表现出了谦虚的态度,但内心不是不骄傲自豪的,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她从来没依靠过家里也没靠过陈东来。就算她转进教育局,那也是领导慧眼,之前局里找校领导要人,还是她主动拒绝的,怎么时隔不久,竟然变成了她是走后门钻营进来的了。 肖副局长说得客气含蓄,局里当然要给上面领导面子,领导觉得顾西美同志适合做档案员,那么这个档案员的岗位就只能是顾西美的,为了她,多少关系户包括肖副局长自己的隔房堂侄女都靠边站了,这份人情她得受着,这可是个机关干部岗位,不是中学老师那个事业编制能比的。所以为了领导着想,西美之前打听的离婚报告一事必须偃旗息鼓,要不然闲话四起,领导威信受损,甚至有碍领导的仕途,这是大事。但是该感谢领导的还得感谢,过几天领导要来视察,西美得积极参加接待工作。 西美头晕目涩地走回办公室,后知后觉到同事和上级的客气其实是客套。这是西美除了生孩子以外第一次感觉到失控的滋味,并且完全想象不到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国庆节忙完后,领导们来视察工作,有两场座谈一场报告。西美一天下来如芒刺在背,看谁都觉得别人在背后会议论她,唯独不敢正眼看台上发言的孙骁。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想不出自己是怎么引起这么个大人物的注意的,倒也设想过也许是肖副局长谄媚迎合搞错了意思,但孙骁不经意扫过她身上的几眼,愚钝如西美,也觉出了他有那个意思。至于那个意思会意思到哪里,西美不敢深想。 西美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刚到阿克苏的时候没少被男知青们追过,包括曹静芝的老公沈勇和孟沁的老公朱广茂,都明示暗示过,也都被她用陈东来挡回去了,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恐怕曹静芝和孟沁都不知道,她自然也永远不会提起。和陈东来结婚后,西美怕惹麻烦,平时打扮都往成熟的革命群众方向靠拢,朴素节俭,一脸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在兵团幼儿园和镇中心小学包括二中,她也从来没遇到过男女上的烦恼。这两年家里条件好转,加上要去学生家里教钢琴,她才买了几条连衣裙,可比起二十多岁的女大学生们,西美实在想不出已婚已育的自己有任何能吸引男人的地方,更何况孙骁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他是官,她是民,唯一的交集就是她带着二中学生参加过的几次汇演,得奖时都是他负责颁奖。 这一天西美过得提心吊胆,却什么也没发生。肖副局长也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好像那天下午的谈话从来没发生过似的。 进了十二月,教育局有一次教研学习,西美也在列。下午快散会的时候,会议室外进来一群人,为首的就是孙骁。西美缩在墙角,低头看着自己的学习材料,随众鼓掌欢迎领导,脑子里嗡嗡响。很快人群逐渐散去,她窝在原地眼看着窗外太阳渐渐落山,心里七上八下,突然有人敲了敲门,吓了她一跳。 来的却是人事处的一个同事,笑着催她去食堂参加聚餐。 食堂里摆了五张大圆桌,觥光交错热火朝天,似乎没人留意到姗姗来迟的她。西美被安排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处以及财务处的几个干部之间,暗中拿眼风瞥了几次孙骁,不见异状,慢慢定下心来。 聚餐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西美喝了几杯茅台,又混着喝了不少红酒,踩脚踏车像踩着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的,路口是时不时就呆呆地停着,错过了好几次红绿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紧张劲儿过去了,酒劲被风一吹,西美脑子里糊上了厚厚一层糨糊,倒想起人群中的那个领导来。他看起来不像干部像军人,五官算不上英俊,有点北方人那种精干相,棱角分明,话不多,不太好亲近,看得出领导们都有点怵他。不知怎么,西美又想起了陈东来,她选的丈夫倒长得体面,可惜最后做出了极不体面的下作事。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像陈东来那么经不起一点诱惑,她不会变成那种下作胚,西美心里暗暗发了个誓。转念她又不由自主地把孙骁和小何作了个比较,她被孙骁看上和陈东来和小何勾搭上,无论怎么看,她都赢了陈东来十万八千里。 凭着这股子的优越感,西美越骑越勇,到了宿舍楼下头才发现一辆黑色汽车一直跟在自己后面。 男人从车里出来,平时严肃的脸上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线条都柔和了不少。 “顾西美。” “不认识我了?” “新疆建设兵团农一师二团十一连,67年连队在操场上吃年夜饭,我放了一盆肉在你脚底下,结果你男朋友只叼了一块肉就跑了。” “老战友,好久不见啊。” 顾西美恍恍惚惚地看见当年那个十八岁的自己,想笑又想哭,却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你是?” “你到阿克苏的第一晚就带头哭,后来自我批评做得还挺诚恳,流血流汗不流泪!杜绝娇骄二气——” “孙连长!” 西美好不容易从脑海里捞出这么个人来,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大家看着就害怕的孙连长。 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西美在一九八八年的年末,成了自己看不上的下作胚,她和孙骁终于坐实了肖副局长言下的那种关系,她羞于打电话回万春街,素日里行事更加谨慎小心。 至于那夜的糊涂人糊涂事,西美归咎于自己喝醉了以及她没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呢,领导送她到家,要上去坐坐,她没法拒绝。她这辈子从来没碰上过孙骁这样的男人,如同陈东来被她感动了一样,她也被孙骁感动了,谁能牵记一个人牵记二十几年?全世界包括她的姆妈阿哥阿弟阿姐老公女儿,都把她当成了恶人,没人喜欢她,可这个当年训得她直哭的连长却一直惦记着她心疼她。对着这样一个男人,西美没法说不,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替自己哭,也替孙骁哭。 一九八八年的最后一夜,西美呆坐在沙发上看着挂钟的指针跨入新的一年,未来何去何从,不可知,无可期。 —— 过了元旦,斯江回到学校,才知道唐泽年生病的事情。 消息是严溯告诉胡蝶的,打架那夜唐泽年回到学校就发了高烧,撑了两天转成肺炎,挂了两天水后变成了心肌炎,进了华东医院住院部,新年也是在病房里过的,说是要住到春节后才出院。 “我听严溯说,唐泽年妈妈好像是个挺厉害的领导,为了这件事去了学校两次,还跟他们都谈了话——”胡蝶替斯江担心,“严溯说他们谁都没说,唐泽年不让他们说,不过她会不会想要追究那谁的责任啊?” 斯江没作声,她下铺的刘春岚却突然开了口:“要是我被人打了还搞成这样,我爸妈杀了那人的心都有了,要追究责任也挺正常的。” 203寝室顿时静了下来。 尹寒从对面上铺探下头来:“刘春岚,你不了解情况就不要乱发表意见,好伐?”最后两个字却是东北口音的上海话,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刘春岚撩起眼皮细声细气地说:“我有什么不了解?学校里谁还不知道啊,贾宝玉林黛玉表哥表妹一家亲,弄到学校里来算什么,还这么野蛮,大冬天的把人推进河里,这不是杀人犯嘛,太吓人了。也不知道学校里的人怎么想的,这样都没人喊警察。” 她一边说一边穿外套穿鞋子:“反正我已经申请调换寝室了,随便你们。” 寝室门“嘭”地一声撞上了,胡蝶鼻子里哼了一声:“覅睬伊,十三点兮兮的。” 尹寒跳下来拍了拍斯江:“这世界上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瞧她那德性!嗐,就美术系大三的那个老阮,记得吗?一开学在食堂门口被你拒绝的,留个长头发穿个登山靴自以为帅得一逼的傻逼,现在是她男朋友了,花钱买了个吃软饭的傻逼,切。” 斯江因为“杀人犯”三个字揪起来的心略放回去了一些,她吸了口气摇摇头:“我没事。” 胡蝶笑道:“她怕你发飙呢,话说了一半就赶紧穿衣裳逃出去了,现在肯定去寻男朋友嘤嘤嘤了,痴头怪脑。” 周六一下课,斯江就赶去了华东医院。 第291章 看见斯江来访,唐泽年有点高兴又有点难堪,他体质一向很好,从小到大感冒发烧之类的小毛病都没生过,没想到一倒下就来了个大的。 “你怎么来了?谁跟你说的?你没事吧?顾景生——他怎么样?”唐泽年连着问了一堆话,生怕自家姆妈去找斯江和景生的麻烦。他和姆妈的关系自从甲肝疫情后一直很僵,知道他干的事后,爷老头子气得抽断了两根鸡毛掸子。高考前学校要保送他去清华,他死活不去,最后志愿填了复旦新闻系,通知书寄到家里,爷娘一个礼拜没跟他说过话。这次生病他本来想扛一扛就熬过去了,结果倒在了学校里,最急最忙的还是爷娘。 “我们还好,你呢?”斯江拉过小方凳坐到病床边。 大病房里的爷叔阿哥们笑呵呵地开始打趣唐泽年。 “我好多了。”唐泽年朝病友们瞪了好几眼,收效甚微,这会儿他有点后悔没听姆妈的安排住单人病房了。 “真是对不起。”斯江诚心诚意地道歉,好歹没有出更糟糕的事。 “跟你没关系!”唐泽年压低了声音腔调,“是我自己不当心,我妈等下就要来,你还是先回去吧。” 斯江默了一默:“事情是因为我引起的,她要责怪或者追究责任都是应该的。” 唐泽年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姆妈苏明真就到了,说曹操曹操到。 苏明真看见斯江,眉头微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来。 “唐泽年妈妈好。”斯江站起身问好。 “姆妈——”唐泽年欲言又止。 “陈斯江同学是吧,你坐,”苏明真放下公文包,摇了摇热水瓶,“年年,你爸走的时候怎么没给你灌好热水瓶?” “我去吧。”斯江接过热水瓶,自觉地把空间让给他们母子俩。 打完热水,斯江特意在走廊里多待了几分钟才进了病房。 苏明真正在听其他病人反映看病难的民生问题。其实能住进华东医院来的病人大多是机关干部,他们的看病难和普通群众的看病难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苏明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带着微笑把政府推行的家庭病床协作病床政策重新讲解了一遍,再解释地段医院和乡镇卫生院改成集体所有制,不意味着就比以前差,公立医院现在也是院长责任制,岗位责任制。医生必须实行超额劳务分配,不然医生也是人,谁能保持长久的工作热情?防疫单位实行有偿服务也是必须的…… 万春街 第194节 这些话唐泽年已经听了无数遍,并不放在心上,对于斯江来说,却是全新事物,她不由自主地听得很入神。 “都是官样文章,做做样子的,”唐泽年凑近了她低声道,“她其实最烦没完没了地回答这些问题,在家里没少抱怨,呵。” 斯江凝视了他片刻,低声说:“至少她还愿意做做样子。” 唐泽年仔细看了看斯江的神情,没看出嘲讽的意味,便靠回病床上拿起本书来看。 苏明真答完疑,带着温和的笑容回到儿子病床前:“晚上医院吃什么了?明天你阿爷阿奶要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 “医院吃了大排,青菜,荷包蛋,鸭血汤,”唐泽年皱起眉,“你跟阿爷阿奶说,让他们别跑了,这么冷的天,老人家出门不安全,我也没什么想吃的。” “他们有他们的一片心意,不让他们来有得要不开心了,”苏明真柔声笑了笑,转头对斯江说,“医生说要年年好好休息,要么我们一起走?” 斯江识趣地拎起包告辞。 唐泽年立刻掀开被子下床,手上接着的输液管被扯得笔直,斯江赶紧把歪了的输液杆给他推过来。 “你干嘛?”苏明真的法令纹深了下去。 “上厕所,”唐泽年扶着输液杆毫不退让,“斯江,我先送你去电梯口,姆妈,你别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斯江独自进了电梯,看着外头母子俩剑拔弩张的模样,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按下了一楼键。 她在一楼等了十几分钟,果然等到了一脸不虞的苏明真下来。 苏明真见到斯江,有些意外,脸色略和缓了一些。 “你是在等我?” “是的。” 事情的经过十分简单,但由于景生一直没提起唐泽年到底说了什么难听点话,只能凭空猜测,斯江陈述事实的时候不免有点气短。 “所以不是打人,是互殴?还是唐泽年先动手的?”苏明真不动声色地问。 斯江沉默了几秒。 “所以唐泽年是活该对吧?” 斯江一怔,这一刻她才感觉到自己面对的不是电视里报纸上经常看到的领导,而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我不是这个意思!”斯江赶紧解释,“这是个意外,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我今天就是特地来向唐泽年道歉的,对不起。” 苏明真说不出是对儿子的彻底失望,还是对面前少女过于冷静的陈述感到愤怒,一股热血冲上头,几乎就要说出极难听的话,考虑到这是人来人往的公共场所,已经有人在盯着她看,她到底还是把翻滚的情绪压了下去。 “道歉有用吗?你知不知道医生下过两张病危通知给我们?”苏明真别过脸,径直越过斯江往外走,“现在三个星期过去了,肇事者连面也不露一下,你来是为了道歉,还是为了怕我们追究责任影响你男朋友的学业?如果唐泽年的姆妈不是我,如果我不是干部,你会来吗?” “你们也未免太现实太功利了一些,”苏明真冷笑道,“唐泽年是个什么样的年轻人,我看你们一个个都很了解他,天真、幼稚、理想主义、利他主义,你吃准了他是个好人——” “唐泽年妈妈,”斯江打断了她,“您误会了,我男朋友到现在都完全不知道唐泽年生病的事,另外我的确是因为知道您要追究这件事才特地来的,您说的对,如果您不是领导,我不会来。” 苏明真一怔,朝不远处等着的司机挥动的手收了回来。 “我是很现实,但不功利。我知道您的权力很大,大到可以不经过任何公正公开的程序,定夺一个人的前途和未来,比如我以前的班主任高老师。您认定的公平不一定是正义的,”斯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寒风中发抖,“我是很了解唐泽年,但有几点和您描述的不太一样,他的确有点理想主义、利他主义,可他还是一个热情、正义、向往民主崇尚自由的人,他光明磊落有担当,他不希望您公器私用,以权谋私,这才是他维护我们的出发点,和您所想象的并不一样。” “我很荣幸,能被这样的唐泽年欣赏。如果您作为他的母亲,而不是一个领导,去客观地评价他欣赏他,我想他会愿意告诉您更多他内心真正的想法。” “如果您坚持要主观追究我和顾景生的责任,而不是客观地探讨这件事的真相,那是您的失职。” 司机站在车门边上,吃不准是要开门还是继续等着。经过的公交车喇叭和脚踏车铃铛响个不停,伴随着骑车人的高声叫骂。 “此地好停车伐?” “当官的了不起啊?瞎停八停,挡住马路了晓得伐?” “公交车进不了站了!快点开走——” 看着斯江远去的背影,苏明真拧着眉抿了抿唇:“走。” 走过了中福会,斯江怦怦乱跳的心才逐渐平息下来,狠话是说了,但是会有什么后果,她不知道。 所幸一直到放假前,景生在学校一切如常,斯江对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一心扑在专业学习上,这个学期很快顺利结束。 —— 放寒假之前,经济系的学生把一大堆明信片和信件送到善让办公室。 “我们周老师就是魅力无比啊,天南海北的问候年年都这么多。” 冬日暖阳透过西窗落在善让办公桌上,台历已经超前翻到了二月份,开学的日子用红笔圈了出来。一旁立式的七寸相架里,顾念被顾北武横在肩膀上,一家三口哈哈大笑,满满溢出来的甜。加了盖子的青花茶杯里泡着内蒙学生送的咸奶茶,善让狠狠地加了六颗方糖,喝在嘴里又甜又咸十分古怪。 这是一个适合接受远方心意的下午,不用赶时间,无人打扰,不乏仪式感。 善让把明信片和信分成两沓,男生的明信片大多言简意赅,贺词简短,女生的情真意切,多半会忆及往事,依然有不少邮票值得收藏。善让笑着用橡皮筋把待拆邮票的捆成一叠,带回家让顾念参与,不需要拆邮票的收进抽屉里,再拿起裁纸刀来拆信。 拆到第三封,下头突然露出一封抬头是顾北武的信来,字迹秀丽。善让仔细一看,上面写的却是北京大学1977级经济系顾北武收,显然已经失联许久。她不由得沉吟了片刻,把信放到了一旁。 又拆了几封信后,善让心神不定地捧起茶杯,盯着那封信看了又看,一时心跳都加快了不少。 第292章 把信封举高了对着太阳,会有点透视的效果,依稀可见信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大概有两张纸的厚度。善让再次搁下信,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自嘲地笑出了声。出于女性和妻子的直觉,她猜得到信是谁写来的。虽然很少提起,但那位方小姐,在顾北武的心里,一直占着一个她进不去的角落。 善让记得上次回万春街过年,在北武的旧箱子里,她翻到过一个崭新的钢琴八音盒,随口问了一声,他有些尴尬羞赧,随手接过去将八音盒塞至箱子的最深处。还有那叠信件,信封角上标注着日期,收得十分妥帖。北武并没有隐瞒过哪些信来自于谁,但也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段往事。 他不说,她便不问。那是他的过去,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或者是慰藉。她只要拥有他的现在和未来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如果那份过去要插进现在甚至影响到未来呢?善让把信放到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这许多年没有联系过的人,突然来信,肯定不会是小事。转念间,善让又把塞入那堆学生信件底下的信翻了出来,惭愧于自己何至于小气到这个地步,何至于对北武和自己没信心到这个地步。隔着太平洋分别经年,她也从来没这么失态过。 善让回到畅春园,顾北武难得提前下班,已经在收拾回沪的行李,正和顾念小朋友你争我夺。 “好了,你已经带了三辆小汽车了,这辆有点大,包里放不下,我们就不带了好吗?”北武坐在地上,把一辆塑料的消防车取了出来。 “不!要带要带!”顾虎头拿出了小老虎的气势,狠狠地把消防车连着北武的手一起按回包里。 周老太太在旁边转圜:“来,虎头把车车放外婆包里来好不好。” 顾念立刻把消防车拿出来交给外婆,小手一合眉眼弯弯:“谢谢!” 跟着自说自话地替老太太回答了:“没关系。” 善让抚额失笑。 “妈妈妈妈,妈妈回来了。妈妈辛苦了。”顾念迅速跑来拉拢战线,拖着善让把她按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下,认真地替善让捶起背来。 在一片表扬声中,顾念捶了十下背,把自己的小水杯拿过来:“妈妈喝茶。” 善让眼睛一热,赶紧接过小水杯装着喝了两口。期末一顿乱忙,她几乎没注意到儿子竟然已经这么懂事了呢。 顾念认真地盯着她:“妈妈真的喝,喝吧。” 顾北武把一套绘图书塞入顾念的小行李包里,抬头笑着说:“顾念,妈妈有自己的杯子,我们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水杯喝水,讲卫生。” 顾念屁股一撅,靠在了善让胳膊上,仰起头楚楚可怜地声明:“宝宝卫生,宝宝干净,宝宝香喷喷。” 善让的心化成了一滩糖水,赶紧低头喝了两大口:“妈妈真的喝了,谢谢虎头。” “不谢,没关系。”顾念满足了,又转身和北武争抢空间去。 夜里善让最后检查了一下四个人的行李和随身物品以及火车票,推开书房的门。 “不知道是谁给你寄了封信,学生送到我办公室了。” 北武一怔,接过信看了下笔迹就拧起了眉,当着善让的面拆开了信,越看脸色越差,最终叹了口气。 善让转身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来,哗啦啦地翻了几页:“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北武犹豫了一下:“没事,一个老朋友家里发生了些不愉快,晚点我和她联系一下。” 方树人的信一看便是激动时所写,满纸委屈愤懑懊恼疑问指责,甚至流露出了丢下一切厌世的情绪。也许她实在无处可说,才写在了纸上,又或许实在无人可诉,才寄来了千里之外的北京。她应该并没有想过他离开大学那么久还会收到这封信,倘若真的要让他收到信,只需要问一声斯江即可。正因为这样的缘故,北武觉得自己不能擅自泄露信的内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善让垂眸道,“我看邮戳,还是九月头上寄来的,你赶紧和你朋友联系一下吧。” “好。”北武拿起信封看了看邮戳,再抬头,才发现善让已经出去了。 —— 北武一家是小年夜回到万春街的。 斯江听说小舅舅已经准备年后从单位辞职,吓了一大跳。即便现在做生意的人多如牛毛,但国家单位干部编制和事业单位的编制还是普通人高不可攀的金饭碗。 “阿舅也要去香港了吗?”斯江又惊又喜,“那你就能见上大姨娘啦。” “你舅舅的新单位其实还是国家单位。”善让见顾阿婆一脸的不乐意,赶紧解释了一句:“单位很好,是我们以前一个老同学介绍的,属于新华社,就是比较辛苦,得两地来回跑,但是待遇特别好,也能接触不少新事物。” 顾阿婆问:“那你和虎头呢?” “我们就待在北京,我妈这次回老家看一下,还跟我去□□忙照顾虎头,”善让看看挂钟,“我二哥怎么又掉链子了,说了五点来,这都六点半了人还不到。” 顾阿婆把汤碗重重地顿在北武面前:“钱不钱的有什么要紧?顾老四,你怎么回事情啊你?咣啷一记飞到美国去好几年,丢下善让一个人,现在又要咣啷一记跑到香港去,丢下她们母子俩,你什么人啊?” 北武和东文正说着话,被老娘劈头盖脸一骂,刚堆上笑容要开口哄老太太,顾阿婆就红了眼眶。 “钞票哪里赚得完?多有多的用法,少有少的用法,我老太婆说的话虽然你们听不进,但是不说我难受,顾老四你给我听着啊,既然结婚生子了,好歹把善让和虎头放在前头,多陪陪,要不然怎么能叫个家呢?” 顾阿婆侧过身拭了一把泪:“你上头三个哥哥姐姐我就不说了,都是野在外头不着家的人,你老子没了以后,要不是你一直在家,我不知道多少回都想跟着他去了算了。一家人一家人,不陪着过日子算什么一家人。” 见一屋子人都神情凝重准备开解自己,顾阿婆扭头啐了两个儿子一口:“你们一个对不起小卢,一个对不起善让和虎头,没一个好东西,我作的什么孽,生出你们两个祖宗。” 不等儿子们开口,顾阿婆掀开帘子进了房间。 善让朝眨巴眨巴大眼睛的顾念小朋友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奶奶伤心了,你去哄哄奶奶呗。” “行,宝宝厉害。”顾念精神抖擞地搬着两条小短腿追了进去。 周老太太在北京住了近三年,对北武和善让的状况很是了解,心知北武要去香港也是穷极生变,没办法中的办法,但亲家母这话句句说在了她心坎里,她以前也曾担忧过亲家母是旧社会小脚老太,会跟善让处不来,现在真是恨不得对着亲家母掏心挖肺地好了。她有心要替女婿说几句好话,便拍了拍善让的胳膊,自告奋勇地也跟了进去。 北武摸了摸鼻子,对善让笑:“感觉我不是我妈的儿子,是女婿,你才是她亲生的姑娘。” 斯江这才松了一口气,靠近善让认真地问:“舅妈,你真的愿意小舅舅两头跑吗?” 善让压低了声音:“一个月能挣七千块港币,还有出差伙食补贴,我都想去呢。” 斯南嘴里的瓜子仁差点呛进气管,两眼灼灼放光地盯着顾北武:“七、七千一个月?!” 景生一巴掌拍在她后脑上:“嗳,别一副钻在钱眼里的样子,勿像样,好歹你也是数过两三万块钱的人了好伐?” 斯南屁股火烧火燎,哪里坐得定,两腿一曲,蹲在了椅子上,白了景生一眼:“那又不是净赚的钱,得付租子付工资付货款,而且大舅舅累死累活的。拿工资才叫爽,你不懂。” “上班也辛苦的。”斯江说。 “那也没做生意辛苦啊,去,赶紧去啊小舅舅,”斯南一脸谄媚地笑弯了眼,拍拍手上的瓜子壳,搓了搓,“舅舅,我能预支一下明年的压岁钱吗?嘻嘻,呵呵,嘿嘿嘿。” 万春街 第195节 周善礼进来的时候,斯南正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讨好北武和善让,她没想到今年过年收到的第一份压岁钱竟然是来自周善礼的,两手一捏,喜出望外,蹭地蹿上阁楼数钱去了。 听到阁楼上传来的哈哈大笑,斯江和景生无奈地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 顾阿婆被周老太太和小孙子哄得眉开眼笑地出来,招呼善礼一起吃饭。吃好饭,善礼和北武东文聊了几句,接上自家老娘回武警总队去,约好年初十再把老太太送回来。周老太太也把压岁钱发了,斯南又得了最厚的一份,笑得见眉不见眼。 夜里斯江问斯南拿了多少压岁钱笑成那幅德性。 “你先说你们拿了多少?”斯南一边烫脚一边笑着反问。 “他们一人给了五十块呢,太多了。阿哥、斯好、我,我们三个都一样,”斯江早就想好了,“我跟外婆说了,她给虎头的压岁钱里,我和阿哥各添上五十块。” 斯南一怔,嘴角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两只脚在热水里草草搓了几下,抬起腿把脚擦干了。 “你怎么了?干嘛不高兴?你那两个红包看着就肯定比我们多。”斯江拿过角落里的干布把地上的水渍擦干。 “嗯,一人给了一百,”斯南端起脚盆,突然又重重放在地上,返身把枕头下的二十张崭新的大团结撒了一床,“我能不高兴吗?” 她再端起脚盆咚咚咚下了楼,洒了一路的洗脚水。 “你干什么呢陈斯南?”景生在下面喝了一声。 “要你管!” 斯江捏着手里的布,呆呆地看着一床的大团结楞了好一会儿,心里堵得慌。这样的弥补对于斯南来说,并不会让她好受一点,但如果连这点弥补都没有,好像更不让人好受。 第293章 没等斯江开口劝慰,斯南就自己把自己开导好了。 “有总比没有好,”斯南自嘲地把二十张大团结在手掌心摊成一副扑克牌,刷了刷扇形的票面,“多总比不多强,周奶奶和周叔叔都是好人呐。” 斯江心里又酸又涩,强作自然地拍了斯南一巴掌:“覅一副老油条的腔势好伐?” 斯南瞪了她一眼:“你和大表哥好烦,给虎头添压岁钱,把行情都搞坏了。” 话虽这么说,手里却点出了五张大团结。 “替我交给外婆,加我一份,我拿得多可不能出得也多啊,不然我太不划算了。” 斯江推了回去:“你才是高中生,哪轮得到你给。我和阿哥上大学国家都发补贴的,我一个月有七十几块,阿哥也有三十几块呢,我们相当于是有工资的人了,你拿什么给我们比啊,别打肿脸充胖子,对了,你那个空手道班还上吗?要不要阿姐支援你五十块?” 斯南眼明手快地收回五张票子,又伸出手来:“不要白不要,要了不白要。” 斯江爽气地从自己的月饼盒子里拿出一张崭新的淡绿色五十元大钞:“给你张新的大钱。” 斯南对着票子上的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呵呵笑,笑完了舒出一口长气,高高兴兴地下楼去给唐欢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方树人。 “咦,唐欢不是在你家吗?”方树人吃了一惊。 “嗳?”斯南一愣,下意识就随口圆了谎,“她还没到家啊?二十分钟前就走了呀。” 挂了电话,斯南喃喃自语:“唐欢这家伙怎么连我都骗?拿我挡枪至少说一声嘛。” 善让在沙发另一端看着顾念给斯好献宝,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斯南小嘴叭叭叭,说唐欢可能背着自己在搞师生恋傻不愣登要出事,又三言两语把方树人和老唐家那点事全八了出来。 餐桌边和东文一起看账本算账的顾北武皱着眉转过了身,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斯南,这是别人家的隐私,是别人的痛苦,不可以拿来说三道四当做消遣。” 斯南吐了吐舌头:“哦——” —— 夜里,北武和善让带着顾念睡亭子间的两张单人床。 时装摊不比其他生意,越是逢年过节越是生意好,今年顾东文准备随大流年初五就迎财神买春装,所以亭子间里还是堆满了货,一股面料味。善让把窗打开,寒气随风扑面而来,顾念打了个喷嚏,挤进善让腿前喊着要她抱起来看看外头。 亭子间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支弄的弹格路细细长长往外延伸,蜘蛛网一样的电线七纵八横把夜空划出大大小小无规则的格子,对面一户人家的晾衣杆上,一条棉毛裤忘记收回去,冻得梆梆硬,在夜风中僵直地摇摆。楼下灶披间还亮着灯,不时传来景生和斯江的笑声。 “奶奶家小,”顾念搂着善让的脖子叹了口气,“房间小,房间旧,房间破。” 善让握住他的小嘴:“在奶奶大伯伯哥哥姐姐们前面可不许这么说!记住没有?” “为什么?”顾念委屈地撇撇嘴,“宝宝没骗人,宝宝说真话。” “不礼貌。” “我想回家,”顾念趴在她肩膀上拱起屁股不停地扭动,“回宝宝家,回自己家,回北京。” “过好年会回去的。乖,别皮了,明天还要跟哥哥们姐姐们一起玩呢,他们带你放鞭炮放烟花,你喜欢放鞭炮吗?” “喜欢,”顾念在善让肩窝里蹭了蹭,“那后天回家。” “后天也不回,过了元宵节才回,我们还要等外婆一起回呢,外婆去乡下了,你要不要和外婆一起回北京?” “要。外婆回,宝宝回,爸爸回,妈妈回,我们一起回家。” 善让读了四本图画书,唱了五首儿歌,又讲了三个故事,终于把顾念哄睡着了。 北武推门进来,把痰盂放到床尾,轻手轻脚地把另一张钢丝床挪了过来,两张九十公分的小床合成了一米八的大床。 “你可真聪明。” “要不然你和虎头没法睡。”北武笑着把一张薄被子垫在两张床之间压压平。 一直侧着睡的善让躺平下来,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外头传来敲门声。景生送了一个热水瓶两个热水袋上来,斯江蹑手蹑脚搬了一张小方凳,上头是一个保温壶,还有一条小毯子和斯好小时候的小短裤棉毛裤。 “外婆说,小孩子换床容易尿床,这些备着,用不上最好。”斯江抿唇笑得促狭。 “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睡在客堂间沙发上。”景生看见被窝里顾念露出的小脸,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许多,嘴角也翘了上去。 善让心里暖暖的,笑着应了。 楼上楼下渐渐安静下来,外头偶尔传来爆竹声,善让有点恍惚,她在万春街住的日子很少,每一次却都很愉快,大概就是顾阿婆说的意思,有家人陪着的地方才叫家,穷有穷过,富有富过。 北武窸窸窣窣翻了个身,把善让从她被窝里挖出来,搂进自己怀里,叹了口气,亲了亲她的额头。 “怎么了?”善让顺从地搂住他,抬起头亲了亲北武的下巴。 “对不起,我妈说的话——是这个道理。”北武苦笑了两声。 “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再难的关一咬牙也就过去了,没想到都四十不惑了,还没法让你和虎头过上好日子。” “胡说,我们的日子怎么不好了?你觉得不好?” “不够,我想给你们更好的生活。” “有你就很好,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没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别压力太大,咱不跟别人比,只跟以前比,以前我们缩在学校宿舍里都不觉得苦。” 北武紧了紧手臂:“五年,给我五年时间,至少要达到我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 善让笑了:“好,你目标别太远大了啊,小目标就行。” “好。” 沉默了片刻后,北武轻叹了口气:“之前那封信就是斯南说的方——方老师写给我的。” 善让身子绷紧了一瞬。 北武手下感觉到她肌肉的紧张,一怔:“你在乎那封信?” 善让靠着他的下颌摩挲了一下:“说不在乎肯定是假的,毕竟她是你的初恋——” 北武的胸口因为闷笑起伏了几下:“什么初恋,是我单恋好吗?方小姐看不上我这个无业青年流氓阿飞。” 善让的心里一松,眼睛却直发涩:“不许你这么说自己,喜欢一个人需要很大勇气的,不应该这么卑微。” “你又在表扬你自己了,周书记。” 善让失笑,捶了北武两记。 “你既然在乎干嘛不问我?”北武捏了一把善让的鼻子,“我要不说,你打算憋到哪一天?” “就算是夫妻,也不能手伸得太长嘛,我有底线的好不好?”善让摇着头挣脱他的手,拧了一把他的腰,“不过你肯告诉我,我特别高兴。” “嗯,她那封信其实也不是写给我的,就是一时想不开,把愤怒和怨气找了地方寄出去而已,”北武有点唏嘘,“这世界上像我们俩这么要好的不说亿中无一,至少也是百万中无一,有时候我甚至担心因为我们太好了,会不会失去其他的东西。” “你不是已经要失去部委的金饭碗了嘛。”善让打趣了一句,想到方树人的境况,生出了几许惭愧和内疚,好像是她抢走了方小姐的幸福吧,无论谁嫁给北武,肯定都会很幸福的。 “她现在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和她联系一下?”善让问。 “她信里说想离开上海离开所有认识她的人——”北武叹了口气,“方小姐是个很理智的人,如果不是过得极其不开心,不会说出这种话。” 善让抬起头:“南红不是说她老板办的潮汕人子弟学校很缺好老师?要不你问一声?”南红是打电话请她介绍北师大的毕业生的,眼看香港没几年就要回归了,香港人来不及地移民去加拿大,老师很难请,方老板和其他几个潮汕老板办的这个子弟学校,一来为了稳定中高层管理人员的军心,二来让下一代学讲普通话,历史和数学要跟国内同步,理科至少得领先于香港本地一大截。用南红的话说,待遇绝对好的,包吃包住工资一万港币起步,年终还有奖金,潮汕商会大力支持,国家部门也给了不少支持。 北武一愣:“我要是介绍她去香港当老师,你能放心吗?” 善让:“本来有点不放心的,现在很放心。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而且人家也不一定会去,至少我们作为朋友尽力了对不对?求个心安。毕竟人家是你唯一暗恋过的人——” “你这个‘我们’用得特别对。”北武笑得两个人在被窝里震动个不停。 两人静静拥抱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气氛突然就燥热了起来。 善让被亲得浑身发软,猛地惊醒过来,揪着北武的头发低声喊:“不行,别别别,你快上来,我今天都没洗澡——” 被窝里隆起的一团却毫无影响,如山峦起伏,如微波荡漾。 善让闭上眼死死咬住了下唇,光裸的手臂在靛蓝细格纹的被面上白得发光,被面被绞成了一团。 被窝里传来轻笑声。 善让捂住脸,轻轻蹬了下头的人一脚。 北武探身上来,钻出被窝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眼尾潮红,一脸的水光潋滟,他探身捞过小方凳上斯好的棉毛裤擦了把脸,又把小毛毯拽进被窝铺在了两人身下。 “得谢谢儿子。”北武笑着咬了咬善让的耳朵。 善让羞愤欲死,一腔爱意却臌胀得快撑破了胸口,她紧紧勾住北武的脖子,也咬着他的耳朵低声喃喃:“要你,快进来。” 两人才动作了没几下,不争气的钢丝床就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顾念“哇”地哭了起来。 “不要不要!妈妈——有怪物——救救我!” 北武和善让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了两秒,笑得不行,赶急赶忙地在被窝里捞衣服裤子。 善让抱起顾念,掌心一片濡湿,愣了愣:“真尿床了——!” 万春街 第196节 北武拎起已经被用过的小棉毛裤晃了两下,唉,这年头,借用一条棉毛裤也马上现世报,还让不让人活了。 —— 大年夜一早,顾家晾衣杆上挂着两条床单一条小毯子。 陈斯好和顾念因为电视频道争了起来,身为哥哥的陈斯好立刻指着窗外理直气壮地喊:“虎头,你都尿了个世界地图尿湿了我家两条床单了,不觉得惭愧吗?所以要听我的,看《蓝精灵》!” “不!我没有!不是我!我要看唐老鸭!” 做贼心虚的两个大人对视一眼,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第294章 送走龙年除夕,迎来蛇年春节。 顾家从年三十到年初五跟摆了流水席似的。顾阿婆和景生起惯了早,六点钟就开始忙活一大家子的早饭。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能和景生独处的机会极少,因此斯江也给自己定了个六点的闹钟,她好歹也是学了一年烹饪课的优秀学生,在上浆和入味上颇具心得,年夜饭掌勺的狮子头和清炒虾仁大获好评,因此在灶披间里站在外婆和景生当众倒也凑上了“三个臭皮匠”的名头,把每天的早饭弄得花样百出。 顾念从小跟着周老太太早睡早起,七点出头自然醒,先钻进爸爸妈妈的被窝里翻腾几圈,非要挤进他们当中,一会儿把两个大人的头搂到自己小肩膀上享受一下左搂右抱,左亲一下右亲一下,一会儿使出连环扫堂腿企图把北武踹下床去。他最喜欢两张床之间凹下去的那一条沟,左顶右撑腾出空间后,跟个蚯蚓似的在那条沟上扭来蹭去,快活得不行。北武和善让抢不着被子,索性丢给他一条被子折腾,两个人裹着另一条被子侧身对着墙叠罗汉,随便儿子怎么折腾。顾念玩得没劲了,被窝里的热气全折腾完了,又怎么叫也叫不醒爸妈,只好悻悻然自己穿好衣服下地。 等到八点钟,实在等不及了,顾阿婆抱了顾念喊景生斯江一起先吃。 顾念以前在北京,爸妈都在单位食堂吃早饭,外婆不太会做饭,老太太还闻不得北京人热爱的豆汁味儿,因此他的早饭通常都是牛奶鸡蛋包子馒头,前一夜的剩饭剩菜煮个泡饭加个鸡蛋就是大餐,如果有稻香村的糕点那简直就是过节了。他平生头一回发现原来早饭还能吃上菜,青椒土豆丝,香干炒毛豆,雪菜炒肉丝、炒辣酱、炒三丁、烫干丝……就连蛋,他都没吃过一次重样的,白灼蛋、茶叶蛋、荷包蛋、鸡蛋羹、掌蛋、水波蛋,炒蛋里头还能加上香肠。主食品种可就更丰富了,大年夜早上吃的菜肉大馄饨,大年初一吃的红枣茶配扬州四色包子,奶奶包的三丁包实在太好吃,顾念吃得眼泪汪汪,捧着小包子问奶奶:“阿奶,你跟我一起回我家好不好?我家大,我家新,我家好,你给我包包子,我给你玩我的汽车。” 顾阿婆的心都化了,要不是还有斯好斯南,绝对一口答应下来。 九点半,顾阿婆和景生开始忙午饭。北武和善让单独腻歪了个把钟头后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吃早饭。顾东文也踩着点儿回来了,他们三个凑一桌,把留的菜重新温一温,吃到十点多,陈斯好起来了,这第三轮的早饭算他独一桌,风卷残云消灭完剩菜剩饭。 十一点斯南爬起来直接奔灶披间。过年的时候灶披间的长条桌上永远盘叠盘碗垒碗,各色冷盘满当当,猪肚猪心猪耳朵门腔、酱牛肉、苏州藏书的羊羔肉、镇江的水晶肴肉、哈尔滨食品厂出的大红肠、鸭胗鸡爪之类的应有尽有。两只煤球炉子上,一口锅里是金黄的老母鸡汤,一口锅里是雪白的肠肺汤,五层的蒸笼里从上往下搁着绿杨邨的重油蔬菜大包、新亚的鲜肉大包、丰裕的生煎馒头、陕西北路的糍毛团和顾阿婆亲手包的扬州包子,因知道斯南独爱吃萝卜丝肉渣馅儿的,上头点了红点,省得她跟狗熊掰棒子似的一个个掰过去。斯南这么东尝一口西抓一手,随便垫上一些,景生和斯江就进来开始忙热炒,不一会儿十二点午饭又开席了。 等吃好午饭,顾阿婆午睡,北武善让和景生斯江在客堂间打八十分,顾东文带着斯南拎着斯好和顾念去西宫白相,三点多种回来各人手里都是大包小包,瓜子爆米花烤红薯糖人,还有香喷喷热烘烘刚出炉的鸡蛋糕。于是桌上打牌的丢下扑克牌,屋里祈祷的搁下十字架,一大家子又在客厅里开始吃点心。 北武喜欢喝绿茶,不讲究茶叶品种。东文前年因为胃不好改喝了红茶,知青老战友们给他寄来的滇红都是一麻袋一麻袋装的,他只吃得出好坏也不问品种。善让喜欢喝奶茶,景生拎一只煤球炉子上来,开了窗,小钢宗镬子里头先烧牛奶,再丢下一把野生的滇红茶叶,善让坐在小矮凳上和斯江两个头并头地用木勺子把茶叶的颜色全捣出来,放上□□糖后搅匀了出锅,陈斯好一次能喝两小碗,牛饮完毕后眼巴巴地看着顾念捧着自己的小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馋,真馋,非常馋。 斯南呢,这些都不爱,她喜欢晒着太阳吃冰砖。斯好看着冰砖也馋,但是顾阿婆不管他睡懒觉不管他寒假作业不管他看电视,就是不许他大冬天里吃冷饮。他倒是努力争取过:“二姐姐能吃我也能吃!”顾阿婆眼睛一瞪:“你二姐姐在新疆长大的,壮得跟头牛似的,吊在门框上随随便便上上下下几十个什么什么向上来着,你有本事学她做上一个,你尽管吃,吃十个八个外婆都不管你!还有你那个肚子,吃油点吃多点吃冷点就那个那个了,上回那个事还记得吗?哎呀呀,我房间里足足臭了一个礼拜!那个红木马桶跟了我七十年,从扬州到上海,从来没吃过那种苦……”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顾阿婆算旧账。陈斯好立刻瘪忒,他不是没学过,别说一个了,离了凳子根本抓不住门框,气人。只好把盼头放在阿奶家的夜饭上头。 过年期间,斯江带着斯南和斯好天天去陈家吃晚饭。自从陈阿娘面瘫了一趟,陈东方和陈东海倒是回来得勤了,大年夜一下班也带着老婆孩子回来烧阿娘的冷灶。陈阿娘已经没了过去几十年的热乎劲头,但是年总还得过,年夜饭是她和陈东海李雪静三个人忙出来的,还是宁波菜,还是炝蟹炝虾大黄鱼,一大桌子加上斯江三个足足十口人,先给供桌上的陈阿爷磕头敬酒,再归座吃团圆饭。这几年没了陈阿爷的例行训话,没了钱桂华的炫耀眼红处处吃瘪,陈阿娘眼见除了斯好还小,其他孙子孙女都已经是大人模样彼此也说不上几句话,这年夜饭看似团圆实则一盘散沙实在热闹不起来,她心里实在酸涩凄楚。 年初五这天下午,顾东文亲自把陈阿娘请到家里。顾阿婆拿出两本证来:“亲家母,年前东文把我家新的的土地证和房产证办好了。” 陈阿娘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虞,心道你顾家的房子办好证关我陈家什么事呢。 顾阿婆递给她一本证:“这套房子呢,东文办的是共有权证,斯江、斯南、斯好的名字都在上头,所以特意请你来过个目,好心里有数,将来要有谁动了坏心思,说他们姓陈不姓顾,你也能做个见证,是我老太婆做的主,孙子、外孙子外孙女,在我这里都一个样。” 因两个小脚老太太都不识字,顾阿婆就指着共有人名单下密密麻麻的字让顾北武念。 两儿两女一个媳妇,顾景生、顾念、斯江三姐弟,都在上面。 陈阿娘脸上热辣辣地发烫。陈家也是私房,但只是一个房间,灶披间是公用的,前年陈东方和陈东海也去把房产证土地证办下来了,上面只有陈阿娘和三兄弟的名字。 顾阿婆叹了口气:“亲家母你不要多心,你对斯江斯好是没话说的。东文这么做呢,是因为西美和东来两口子过不下去了,斯江她们三个孩子不管跟谁,都是我们两个老太婆的心头肉是不是?要是跟了东来回去你们陈家,我徐寻芳也没得二话,这小房子就算是个念想,让他们知道外婆心里有她们,姓什么无所谓。我家爹爹当年盖了这么个小破房子,招了老顾头当上门女婿,四个孩子照样姓顾不姓徐,有什么脸面姓徐呢?扬州徐家那么多的房子铺子和地都在他手里全败光了。所以斯江他们虽然不姓顾,在我眼里和景生虎头一样样的。别人有的他们也不能少,将来他们看不看得上另一回事。” 陈阿娘没法接这话,但是她心里有数,这万春街虽然是棚户区不值钱,但从民国时候到当下,土地和房子总归是最金贵的。她陈家的孙子孙女占了顾家的房子,不合适,要让弄堂里的街坊邻里们知道,她抬不起头。 —— 初五迎了财神后,斯江接了一个家教的活,是系里老师介绍的,给美国学校一个九年级学生的妈妈当中文老师,要求是迅速听懂能说日常用语,家教地点比较远,在古北新区那边,靠着虹桥机场,坐公交车至少一个半钟头,但是听到一小时七十五块钱的酬劳,斯江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跟老师确认了一下,没错,一堂课两个小时,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每周上两到三堂课,家教费每堂课后付人民币现金。北武和善让都为之咋舌不已。 最好的一点,景生坚持要送她去等她回,两人便有了几小时的独处时间,在年节下简直不要太宝贵。 第295章 对于斯江和景生而言,这个春节是泡在蜜罐子里的。虽然蜜罐子还藏在碗柜里,但也就和外头隔了层纱门。北武和善让“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和微笑就像不时拉开纱门的手,让蜜罐子跟着晃荡。偏偏他们什么也不多说也不多问,斯江反而总有种冲动,想要偷偷找善让吐露自己的幸福,这大概就是令人憎厌的“恋爱的酸臭味”吧。 万春街的日与夜,没有爱情小说和电影里那么浪漫时髦,但却从来不乏动心的瞬间。天蒙蒙亮时,景生在下楼梯的半当中把身后的斯江堵住,转身替她揉搓刚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耳朵,怕她生冻疮。斯江偷眼看看上下没人,会低头在景生的额头、鼻头、下巴三连啄,故意错过他期盼的地方,那双搓着耳朵的手便会固定住她的下颌,强讨上一个吻。水泥台子上比肩而靠的牙刷,一红一蓝,在包着水管的白色厚塑料纸前静静等待,像幅静止的油画。很快脸盆插入了背景,热水瓶倾斜下来,热气蒸腾,像电影里的柔光镜,斯江抻着脖子享受几秒的“蒸汽按摩”,景生喜欢朝她的脸上轻轻哈一口气,热气飞舞着散开。斯江吓了一跳鼓着腮帮子吹回几口冷风。 灶披间里三个人各忙各的,顾阿婆笑眯眯地絮叨着自己小时候扬州徐家的过年盛况,像流动的音乐布景。斯江从小听了无数遍,听见上句就知道下句。大厨房里光掌勺的大师傅就有五个,白案红案各有分工,灶上的丫头分作三班,十二个时辰里一大家子从来不缺热水用,打下手的嫂子婆子二十几人,核对斤两的,拣菜洗菜的,改刀的,和面的,送食盒的,对账的,各司其职。顾阿婆自七岁起就跟在徐太太身边听她理事,理什么事呢,拆东墙补西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出钱不进钱,今天卖田地,明天卖铺子,后天当瓷器字画。家里进来的除了吃的穿的用的,就是大烟。 “也是命好,要不是早就败光了,土改的时候肯定被捉起来枪毙了。”顾阿婆乐呵呵地摇头笑。 斯江和景生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 “我老娘生下我们姊妹几个,就一人一套备好的红木家私嫁妆,后来先卖了大姐的,再卖了二姐的,最后等着要卖我的嫁妆时,日本人打来了,没来得及卖,我只来得及抱了个马桶跑,”顾阿婆坐在小矮凳上看着煤球炉子笑,“当时脑子里全是糨糊,只想着逃难没有马桶怎么上厕所,结果一路上,马桶里装的都是馒头,哈哈哈哈。” 景生就问:“斯江,你要不要红木马桶做嫁妆?我帮你打一个。” “覅!外婆呀,烧早饭的时候你能不说马桶什么的吗?”斯江对外婆发嗲。 顾阿婆转过身看着他们俩笑:“我说的是馒头,有什么要紧呢。再说,斯江的嫁妆怎么好要景生你来出呢?你要出也是出聘金给女家,戆小宁哎。” “什么嫁妆不嫁妆的啊,这都什么年代了,我不要的,”斯江和好面,“外婆,我总算也能面光盆光手光啦,快来教我包包子,我那个褶子总是捏不好。” 顾阿婆颤巍巍地挤到她和景生中间,手上像快动作一样,一转眼一个白胖子落了地,十八道褶子整整齐齐。斯江照着捏半天,不是馅儿挤出来就是东倒西歪类似饺子。景生绕到她身后,拆开包子皮,拨掉三分之一的馅儿,左手拉着她的左手拿起包子皮,右手引着她的右手开始扯着包子边转圈,转眼一个漂亮齐整的包子落在了蒸笼里,他呼出的气息熏得斯江面红耳赤,也跟上了蒸笼似的。看完肠肺汤火候的顾阿婆转回身来:“啧啧啧,这不行了嘛。老顾教不好,小顾一步到位,囡囡出师了。” 下午打八十分,明明是景生和斯江一队,最后却总不免变成三打一,北武常问善让:“你是不是卧底?怎么老给对家送分?” 善让也冤枉,瞪着眼责怪景生和斯江:“你们两个不许再耍赖了啊,老对什么眼神,明着再暗示啊,要不然景生你怎么知道手上的红桃能甩牌?” 斯江和景生就看着对方乐,他们俩有什么办法呢,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手里有没有什么牌,就是这么心有灵犀不点也通。 夜里,斯江在陈家吃晚饭,八点钟一到,景生的声音比挂钟还准时。 “斯江,回去伐?” 楼下李奶奶和康阿姨笑得不行:“迭格阿哥,真正好啊,就格能几步路也勿放心,同老早顾东文看南红的腔势真是一模一样的。” “是要看看好,斯江太漂亮了,弄堂里男小伟天天往伊面前凑,要没阿哥搪牢,难能办?小姑娘面皮薄,勿晓得拒绝哦。” 四个人从陈家往顾家走,再看到天边的烟花时,景同心不同,斯江想起小时候景生因为自己烧焦的头皮,总忍不住要逗他几句。 斯好却比景生更快地接话:“英雄救美,头发烧没,哈哈哈哈。” “当英雄嘛,总要付出点代价的。”斯南拽着斯好去追烟花。 景生和斯江静静地并肩站在弹格路上,仰着头等远处的火树银花放出璀璨光芒,大衣袖子下微微勾一勾的手指证明他们是一对恋人。 —— 年初八,斯江人生中第一次当家教。人的一生会遇到数不清的机会,用顾阿婆的话就是“贵人无处不在”,代代相传的俚语和上帝的教诲在不识字的旧社会女性身上取得了神奇的融合与平衡,自动形成了一套略带魔幻感的理论。 布朗太太算得上是斯江的贵人,她是一个爱尔兰血统的美国女性,在亚特兰大郊区长大。斯江自动把她和小说《飘》联系了起来,谈及斯嘉丽和电影《乱世佳人》,布朗太太笑得前俯后仰:“亲爱的斯江,谢谢你,我把你的话当成赞美,谁不想拥有费雯丽那样的面孔呢?” 这一年的古北新区还在建设中,到处都是工地和田野。老师在电话里说的古北一带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好在静安寺的57路直达虹桥古北方向,景生和斯江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小时的话,在动物园下车时还觉得路程太短了些。 布朗一家租的是纺织局名下的一栋别墅,离龙柏饭店很近,也是三十年代英国犹太人跟着沙逊在这一片建造的别墅之一,建筑面积五百多平方米,大大小小有八个房间四个卫生间,但布朗夫妻加上四个孩子还有两个住在家里的保姆,这套别墅竟还显得不够宽裕。 斯江这天登门授课,布朗先生在家,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人,一口费城口音,对斯江没有中国口音的流利英语表达了恰到好处的惊讶,寒暄了几句后就把客厅让给了她们。斯江用心准备的教学内容令布朗太太十分满意,这天她们学习了元音发音,重复练习了简单的见面问候语,认识了一至十、百千万数字。还剩最后二十分钟的时候,大门口传来喧嚣声,有一个小男孩发出了尖厉的叫声和哭声,另一个大男孩语速极快地讽刺着弟弟的无能和懦弱。 大门“嘭”地被撞开,四个孩子蜂拥而入,四五岁的男孩飞快扑进布朗太太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一个六七岁的女孩生气地开始叙述哥哥在校车上是怎么欺负她和弟弟的,另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翻了个白眼,把书包重重地丢在沙发上,拿下耳朵里的耳机大吼了一声:“你们烦死了!”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对着母亲耸耸肩,看了一眼斯江,飞快地跑上楼去了。 斯江表示自己可以提前结束课程。布朗太太一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一边对斯江摇摇头,她高声对着楼上喊:“丹尼,我还需要二十分钟——” 布朗先生很快下了楼,把小儿子和小女儿带出了门,自行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客厅里又安静了下来。布朗太太给斯江续了一杯茶,说了一声刚学会的“对不起”,示意她可以继续上课。 在课程结束后,布朗太太递给斯江一个红包和一个漂亮的铁皮盒子。 “这是我自己做的一点曲奇,希望你能喜欢。” 布朗太太把斯江送出大门,在外头她们遇上了布朗先生和两个孩子,孩子们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开心,戴着头盔把小自行车骑得飞快,布朗先生跑在她们后面,朝斯江挥了挥手。 斯江一转上虹桥路,等在马路牙子上的景生就迎了上来。 “冷死了吧?”斯江心疼得不行,摸了摸景生的手,却比她还暖许多。 “不冷,走了好几圈,这附近居然有条马路叫可乐路。”景生笑着接过她手里的铁皮盒子。 “咦,难道可乐公司就在这个路上?” “肯定不是,”景生把她的手抄进自己大衣口袋里,“上课顺利吗?那家人难不难弄?” “布朗太太人很好的,”斯江把方才的见闻说了说,有点羡慕,“布朗先生也是个好男人。” 景生乜了她一眼,笑问:“两个小时就认得出好坏了?” “嗯,布朗太太是家庭主妇,布朗先生养家,可他们夫妻之间很平等,布朗太太叫他帮忙带孩子他就马上来帮忙,看得出他平时一直有在照顾孩子,也没给他老婆一点脸色看,就挺难得的,”斯江仔细想了想万春街里这么多户人家的情况,“阿拉弄堂里烧饭接送小囡的男人也有,但是陪小囡白相的爸爸极少。就是小舅舅和小舅妈,我看也都是小舅妈在陪虎头玩。” “我得回去让阿舅再进步进步。”斯江笑着打开景生手里的铁皮盒子,里面的曲奇饼干形状不一,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小动物,一股黄油香味扑面而来。 景生挑了个星星饼干塞进斯江嘴里:“哦,那我也得记下来以后好好注意。” 斯江一口饼干差点噎住,红着脸轻轻踢了景生一脚:“关你什么事。” “你不会真的要读完博士工作个一二三四五六年才准备结婚吧?”景生把月亮饼干咬得嘎嘣脆响,笑弯了眼,“我爸本来去年要给我们买个婚房的——” 这下斯江是真的呛得咳了起来。 景生拍拍她的背:“惊喜过度?” “惊吓!”斯江瞪了他一眼,强行压住狂跳的心脏,“我们才开始谈朋友呢,什么婚房啊,小孩啊,你也想得太远了。” “想总归要想的,”景生悠然自得地翘起了嘴角,“爱情要有,面包也要有。” 斯江红着脸看向不远处减慢了速度的公交车:“车子来了!” “可惜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小孩。”景生有点遗憾,像斯江说的布朗家四个小孩也太多了,最好是两个。 “撒么子呀!戳气色了!”斯江虎着脸狠狠踩了他一脚,径自跟上了队伍的尾巴。 第296章 新鲜出炉的第一份工资捏在手里,斯江的嘴角翘了一路,用景生的话说,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 斯江在公交车上就来不及地开始筹划这一百五十块要怎么花。 “先给阿娘买一双棉童鞋,她上次说你给斯好买的那双翻毛的新鞋子看着就暖和,鞋底还防滑,三十八块也不贵,明天就去华亭路买下来,你记得是哪个摊头的吧?”斯江心疼阿娘,两个爷叔来烧冷灶,送的都是不实用的礼盒,看起来像倒过好几手的“流通货”。 景生酸溜溜地点点头:“记得,我带你去。” “过年前在陕西路外贸店里看中了一件羽绒马甲,明天正好顺路一道买上,”斯江心算了一下,“马甲五十八,那么去掉九十六块,还剩五十四块。” “哎哟,看看噶许多钞票,用起来一点也不经用。”斯江想起自己怨怼过姆妈一天到晚念叨钱,这会儿倒有点心有戚戚了。 “你还准备全部用光啊?”景生弯起眼笑得促狭,“红木马桶不弄一个?城隍庙有。” 万春街 第197节 “呸!”斯江膝盖一曲,顶了他一记,“说了我才不要什么嫁妆呢。” “元宵节我请你看电影好伐?”斯江眼睛晶晶亮,“冰淇淋咖啡来两杯。” “你请我看电影,我请你吃冰淇淋咖啡。” 斯江酸回去一句:“啧啧啧,一回生二回熟,以前人家请你看电影,你就请人家吃冰淇淋——” “那有人给我过生日,把我的生日蛋糕分了一半给别人呢。”景生垂眸乜了斯江一眼。 斯江眨巴眨巴眼,半个身子倒在景生胳膊上蹭了蹭:“阿哥?还记仇呀?” “咳咳,”景生伸手把她拢进怀里,“覅在公交车上抛媚眼,要发嗲回去发。” 斯江:“???” 头顶上传来景生压着笑的呢喃:“嗲人拎嗲包,嗲包里有只嗲表,嗲人戴嗲表,嗲得勿得了。” —— 新棉鞋送到阿娘手里,还加了两副羊绒的半截五指手套。斯江心想一碗水要端平,万一阿娘晓得外婆的马甲比她的鞋子贵二十块就难为情了。阿娘穿上新棉鞋戴上新手套,眼圈就红了。 年初二,陈东梅带着大儿子回万春街来看老娘,背了一麻袋新米,一袋山芋,还有荞麦粉、玉米粉,另加二十斤草鱼、自家磨的豆腐,香菇木耳金针菜一大包干货,大外孙手里还拎了两只活蹦乱跳的老鸭。结果待了一夜天后,陈东海话里话外意思是大阿姐既然得了乡下的宅基地和承包田,就也该替老娘养老,要么人来,要么钱来。大外孙当场就翻了脸,一口宁波乡下话骂得两个舅舅出不来气,中饭也没吃就拉着东梅走了。 东兰从阿娘面瘫后就再也没打过电话回来。陈东珠年前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一件毛光水滑的貂,还寄了一千块钱,这姑娘东西和钱都给了,偏偏说的话扎心,言下之意就是虽然我拿了老娘你的金条,但是你看着啊,我这几年又统统还给你了,很有点哪吒削骨还肉的味道。弄得阿娘看到貂就伤心,越是年纪大越是后悔老早对三个姑娘太狠。东珠倒惦记着斯江斯南两个侄女,给她们一人寄了一条水貂围巾。斯江哪里肯收,收在阿娘大衣柜里,一条给李雪静“借”了戴,一条给陈东海扒拉出来套在了陈斯淇的脖子上。斯南压根都不知道这事。 陈阿娘摸着斯江的手:“囡囡啊,啥辰光住回来陪阿娘呀?” “大学毕业了就搬回来陪阿娘。”斯江郑重承诺。 “好好好,”阿娘放低了声音,“阿娘帮侬留好嫁妆了,侬放心,侬独一份的,谁也比不上。阿拉囡囡对阿娘多少孝顺啊,阿娘心里有数格。” 斯江头都大了,这个春节她这是和“嫁妆”两个字过不去了。 “阿娘,我不要的,真的,用不着。” “胡说八道,当然用得着啦。”阿娘笑眯眯地把斯江搂紧怀里摩挲了两把,被顾阿婆房产证刺激到的一颗小心脏终于安生了许多。 外头传来康阿姨的声音:“斯淇,做撒登勒门外头勿进去?” 陈阿娘吓了一跳,不晓得被斯淇听壁角听了多少去,头一抬,看到陈斯淇头颈里围着的水貂就又有点生气,嘀咕道:“侬小嬢嬢格条围巾明明是送给斯江的,侬爷硬经捞得去,啥名堂经哦——” 斯淇听壁角本来就听得很窝塞,阿娘这话像两记耳光掼在了面孔上,她立时就红了眼眶,眼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抖着手拽了好几下,把水貂扯下来,扔在斯江怀里:“只有阿姐是亲生的,我是垃圾桶里捡来的。姆妈姆妈没了,阿娘阿娘噶偏心,生我出来做啥?” 她别过身呜呜地哭,斯江依稀从她背影上看见了钱桂华的影子,心下便有些恻然。 阿娘尴尬地嘟囔着:“年还没过好呢,哭撒么子哭呢,吾偏心?偏心也是有道理的呀,你们几个,谁来照顾过我?去医院针灸,开药,复诊,趟趟噻是斯江陪——” “我也要来的呀,打电话问侬,侬港路太远,叫我覅来,现在又怪我没来陪——”斯淇一边哭一边委屈地嚷嚷。 这话倒也没说错,阿娘不响了,看了看斯江的眼色,接过水貂围在了自己脖子上:“侬覅吵了,围巾谁也不给,好了伐?” 斯淇回头一看,哭得更凶了。 陈东海买了点熟食回来,听女儿哭诉了一番,反而又凶了她几句,怪她不懂事。 “你才几岁,就晓得什么是嫁妆了?瞎三话四,阿娘是斯江的阿娘,也是你的阿娘,有嫁妆也不会少你一份的,哭哭哭,就晓得哭,嘴巴甜一点,事体多做点呀,向阿姐学着点,懂伐?戆小宁!” 阿娘胸口一闷,索性不言语了,坐在躺椅上闭着眼晒太阳,手指头梳过滑润的貂毛,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 方树人接到顾北武的电话时,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侬好,过年好——侬回来上海了?” 知道顾北武竟然收到了那封信,方树人立刻背过身去,面孔血血红:“对勿起!真是对勿起——” “哦,方便的,好,没事体,等些见。” 她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套上大衣系围巾。 “咦,树人你要去哪里?”唐思成刚从单位下班回来,和她撞了个正着。 “学校有点事,我去去就回。” “早点回来吃晚饭,我从食堂买了焗黄豆。” “好。” 方树人弯腰套靴子,到了傍晚脚有点肿胀,靴子左右套不进去。唐思成笑着蹲下身,把她的脚连着靴子架在了自己膝盖上,用力顶了上去。 “好了,回来脱的时候你叫我一声,我帮你脱,你腰不好,别硬撑,扭伤了不划算。” 方树人视线落在他膝盖处的半个鞋印上,默了默,应了一声“嗯。” 唐思成透过八角窗,看着妻子匆匆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院子里的一排白茶花开得正好。家里的水仙还没谢,余香不息,茶几上的一盆昙花结了九个花骨朵,用丈母娘的话说,百年一遇的好事情。他从包里掏出借来的摄像机,定好位置,确保九个花骨朵都在镜头里才松了口气。 方太太推门进来,把手里的托盘搁在玄关的柜子上换拖鞋:“嗳?树人呢?” “她学校有点事,等下就回来吃晚饭。”唐思成把茶几上没挂好的话筒拎起来听了听,对面只有嘟嘟嘟的声音,他吸了口气,把电话挂回去,又拎起来听了听,这次嘟声正常了。 “唉,教研组长有什么好当的,大过年的也不放人轻松,来,银耳汤趁热喝了,唐欢呢?又去陈斯南家复习功课了?” “好像是说去区图书馆了,”唐思成把《新民晚报》展开又收起,“妈,树人——后来还有跟你说那个事吗?” 方太太一怔,有点尴尬地端起自己那份银耳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的确滚滚烫,从嘴里一路烫进心里。 “说过一些。” 唐思成捏着碗低下了头。 “小唐,我说几句真心话,你不要难过,”方太太搁下汤勺抬起了头,“当初我看中你做我家女婿,就是看中了你一个人在上海,没那种乱七八糟一大家子的事,不是说一大家子不好,是树人不合适。而且树人结婚前跟你说过的吧?她是不要生小孩的。” “说过的。”唐思成理亏了小半年,越想越理亏。 “后来你们结婚了,你老家事情多不多,你自己说说看。” “多的,是委屈树人了。”唐思成脸上发热,现在回想,他是太天真了点,当时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那我家树人有没有不上路过?给过你家里人脸色看伐?你们求的事情没应承过伐?”方太太叹了口气。 “没,树人是个好媳妇,好得不能再好了。”唐思成放下碗,捂住面孔按了按,手心里滚滚烫,“是我不好。” 方太太点到为止,不再多言,这个女婿人是好的,但是这世道,总是好人受欺负的多,家里家外都一样,她总不能看着女儿委屈膈应一辈子。 —— 静安寺对面愚园路路口,昔日的百乐门大饭店老早变成了红都电影院,红白条纹的雨棚被冷风吹得咯吱咯吱响,一张张海报贴在墙上。售票窗口的玻璃窗上厚厚一层白雾,里面的人懒得擦水汽,买票的人塞进钞票,弯腰探头大声喊几张票,不一会儿,戴着半截头手套的手推出电影票和找零出来。转过百乐门就是新华书店和新开的马可波罗西式面包房,傍晚的时候,面包香特别诱人,方树人吸了吸鼻子,又好像什么味道都没有。 她在红绿灯下站了半分钟,才想起来自己走岔路了,要去红房子蛋糕房,应该愚园路走到乌鲁木齐路就小转弯,穿过延安路,经过静安宾馆就到华山路。现在她想心事想着想着居然走到了静安寺,反而走了远路。她回过头,看到淡黄色墙砖上有半张没撕干净的海报,覆盖在上面的新海报大概没贴牢,被风刮跑了,上面“私奔”两个大字触目惊心。方树人吓得打了个激灵,紧紧捏住坤包的袋子,跟着人流往延安路走去,她越走越快,脚趾头被靴子尖挤得有点疼,但她顾不上了。 第297章 方树人小转弯上了华山路,经过静安面包房的时候,她确定刚才在百乐门旁边闻到的就是面包香,只不过此地的香味浓郁了好几倍,她有点饥肠辘辘的错觉,身不由己地咽了咽口水。 买法棍和白吐司的市民从店里排到店外,十分闹忙。方树人在玻璃橱窗外头伫立了片刻。橱窗里的小桌子上铺着红色格子台布,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假花,藤篮里的两根法棍把玻璃上的另一个她横切开来,橱窗倒映出来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不太像她,很不稳重,甚至有点轻佻,好像她十分期盼和顾北武见面似的。 对于这个发现,方树人十分惭愧,道德两个字像把铡刀横在她头上,把一路的粉红色胡思乱想倾轧得粉粉碎,她手脚冰冷簌簌发抖起来,这时候才觉得被靴子挤着的脚掌钻心地疼,腿一软就趔趄着倒了下去。 一个排队的年轻女人迅速从队伍里冲了出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同志,你没事吧?” 方树人抬起头,回过神来勉力站好,又羞又惭:“没事,谢谢你,我没事。” 一根巧克力棒递了过来,女人笑得像太阳。 “补充点热量会好一点。” 方树人下意识地接了过来:“谢谢了。” 周善让回身朝队伍走了过去,原先她离开腾出的空位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填补了,她想不起来自己原来排在哪里的,索性走到队伍的最后头重新排过,一抬头却见刚才那个憔悴却不掩秀美的女人正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方树人吸了口气,捏着巧克力棒,慢慢往乌鲁木齐北路口去等绿灯过马路。 推开玻璃门,一股热气伴着热可可的香味扑面而来。红房子蛋糕房面积极小,一共只有四张也铺着红格子台布的小方桌,此刻坐满了人。方树人一眼就看见了窗口的顾北武,经年不见,他即便坐着还是那么鹤立鸡群,衬得别人都灰突突的,只在他周遭,光线才亮了起来,色彩才鲜艳起来。年少的时候,方树人不明白这样的人有多难遇到,因为姆妈也是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邪气好看的人,后来明白了却已经晚了。 “树人,这边。” 顾北武站了起来,把对面的白色靠背椅拉开来,又把侧面的椅子也拉开给她放大衣。 “帮侬买了杯热可可,一块鲜奶小方,来噻伐?” 方树人紧张得半天也没解下围巾,有点恍惚,好像时光倒流回十七八年前了似的。 “可以的。” 两人坐定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 北武笑道:“你一点也没变,走在马路上碰着,应该认得出来。” “你也没什么变化。”方树人局促地捧着热可可,垂眸看着深咖啡色的液体蒸腾出来的热气。 “是这样的,南红去香港好几年了,她老板是汕头人。潮汕商会现在办了个子弟学校,想请一批优秀的老师,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可以考虑一下,这是学校的资料,你看看。”顾北武开门见山,爽爽利利地把南红寄给他的资料给了方树人。 “学校离南红住的地方很近,我四月份也会去香港新华社上班,大家都是几十年的熟人了,彼此能有个照应,待遇是不错的。” 方树人措手不及,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红都电影院门口的半张海报上的“私奔”像山一样砸了下来。 “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她狼狈不堪地握紧了杯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信里,信里——就是随便一说,谢谢了。” 北武倒也不意外她这样的反应,便笑了笑:“没事,那你就也随便看看就好。” 方树人翻了翻那册子,立刻又推了回去:“我看好了。” “方太太还好吗?长远没看到了,斯江斯南过年还提起你家。” “蛮好。侬呢?儿子几岁了?” “三岁了。”北武笑了起来,扭头往玻璃窗外看去,马路斜对面的善让已经快排到大门口,她正在低头看书,看上去丝毫不关心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会晤。 方树人低下头,忽地看了看手表:“今天谢谢你了,我家里还有事,要先走了,蛋糕热可可几钿?我们各付各的吧。” 北武一怔,笑弯了眼,却从善如流地说:“四块钱。” 方树人如释重负,从包里翻出钱来放在了桌布上:“替我向你姆妈阿哥问好,让斯江斯南有空来禹谷邨白相,再会。” —— 北武拎着奶油小方走到静安面包房门口,善让抱着两根法棍和一包白吐司正好走出来。 夫妻俩笑着会合了,并肩沿着华山路往静安寺方向走。 万春街 第198节 “咦?你怎么这么快?”善让觑了北武一眼。 “嗯,”北武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看起来还像流氓阿飞吗?” 善让失笑:“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就是一本正经的斯文——败类。” 北武肩膀轻轻撞在法棍上,法棍吻了善让额头一记。 善让哈哈笑。 “就挺防备我的,”北武自嘲地笑了笑,“我都觉得自己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了。” “啊?”善让吃了一惊,嘴角却掩不住地翘了起来。 “不过也很正常,人都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吧,很伤自尊。”北武聪明一世也想不到方树人的确把他当成了“人贩子”,不过错以为他要拐卖的是人心。 善让唏嘘了片刻,暗中偷觑北武的神色,还和来之前一样坦坦荡荡的,她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便也没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扶了方小姐一把的,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现在想起来,竟莫名有种神秘的宿命感。 —— 元宵节一过,春节就正式结束了。学校早几天就开了学,校园里庆祝元宵的红灯笼到处都是。斯江固定周一、周三、周五三个晚上去布朗太太家教学,七点到九点走。二月底不知道从哪里沸沸扬扬地起了流言,说是普陀区出了一个榔头杀手,专门夜里出动,挑单身小姑娘下手,用榔头把人敲晕了先奸后杀,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又有说榔头杀手不在普陀在杨浦。斯江隐约觉得老早也有过类似的传说,加上报纸电视上并无官方的宣布,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景生打了电话来宿舍,说他只要没有训练和比赛就会来师大接她去虹桥,再送她回宿舍。斯江才知道流言已经传到闵行去了,不由得骇笑:“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是真的话,报纸上老早就登出来了,你这叫关心则乱,千万别跑来跑去的,太辛苦了。”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极甜的。 女生宿舍楼里也人心惶惶。没能换成寝室的刘春岚现在进出都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学期一开始她就夜夜晚归,出于好心,舍长胡蝶提醒了她一句,却惹恼了她。 “你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像是不正经会招来那种流氓的人吗?”刘春岚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她的逻辑把一宿舍的人都惊到了。 尹寒气笑了:“得得得,舍长您就别当好人了啊,什么玩意儿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怎么骂人呐?”刘春岚忍着泪扫了她们一圈,“你们平时抱团欺负我,我不跟你们计较,竟然还这么侮辱我,太过分了!” 斯江也火了:“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敢情在你看来,这世上遭到不幸的女孩是因为她们不正经?放屁!” 诸燕鸣和管幼伊低声用上海话骂了一句:“神经病。” 刘春岚引发了众怒,翕了翕嘴唇,哭着收拾了点随身物品,拿起大哥大匆匆跑了出去。 胡蝶不放心,跟了出去,在楼下见刘春岚的男朋友正等着她,才放了心。不料刘春岚哭诉了几句后,那个老阮突然快步冲了过来,推搡了胡蝶一把。 “你们宿舍七个人欺负我女朋友一个,要不要脸了?” 胡蝶吓了一跳:“谁欺负她了?” “你、你们宿舍里的一帮女的,当我不知道是不是?” 胡蝶又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摔倒在地,一抬手,掌心擦破了。 斯江正出门准备去布朗太太家,见状赶紧把胡蝶扶了起来,厉声道:“你要不要脸?事情不问清楚就瞎下定论,还对女生动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看了过来。 老阮愤愤然:“你们七个在宿舍里就都说上海话,欺负她听不懂,背后说她坏话,怎么,眼红我女朋友家里有钱?平时小偷小摸占她便宜就算了,居然还说什么榔头杀手就喜欢找她这样的,是人说得出口的话吗?卑鄙无耻,下流贱格!我要是真想动手的话,马上砸了你们宿舍信不信?” 人群中一阵骚动。 胡蝶和斯江被这无妄之灾砸得懵了好几秒,涨红了脸:“我们宿舍谁小偷小摸了,谁占过她便宜了?刘春岚,你有话当面说清楚!” 刘春岚却扯着男朋友的衣裳委屈地哭着说:“算了,我不想和她们计较,走吧。” 尹寒咚咚咚端着一脸盆水从二楼冲了下来,劈头就把老阮变成了落汤鸡,搪瓷脸盆“嘭”地连着剩水砸在了老阮和刘春岚脚下。 “滚你妈的蛋,刘春岚你这张嘴泡在粪坑里长大的?外头传说有榔头杀手,舍长好意提醒你早点回来,你就觉得我们说你不正经招惹流氓,这就叫欺负你?” 围观人群里有同楼层宿舍的女生噗嗤笑出声来。 “你骂我是狗,她们骂我神经病!”刘春岚抽噎着细声反驳。 “我骂的是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错了吗?你转头就来挑事,让你男朋友对舍长动手,你不是神经病谁是?” 老阮眼镜片上一片水雾濛濛,精心留着的长发可想而知也一塌糊涂了,恼羞成怒下,猛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尹寒就是一巴掌。 周遭一片惊叫中,斯江及时护住了尹寒,自己右脑和耳朵这一片火辣辣地疼。 第298章 第二百九十八章 “榔头杀手”的流言传到闵行校区的时候,出没地点已经变成了杨浦、普陀、徐汇和闵行,虽然学校里女生不多,但也引发了一阵骚动。 景生听说了以后坐立不安,就算只是谣言,每一句却都戳在了他的旧伤口上,他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有一回梦到了景洪那个下着大雨的黑夜,姆妈被木棍敲晕被拖走被虐杀,他浮在半空中看得清清楚楚,可什么也做不了,扑不上去,抓不到,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把他悬在了半空,连拼尽全力吼出来的声音也被按了消音键,可她经历的所有痛楚他却都能感受得到。他眼睛在滴血,心脏裂开,血管爆炸,可依然无能为力。是室友把他摇醒的,他们被吓坏了,他没有说梦话,只是发出野兽濒死的那种嚎叫,惨烈得令人心寒,床板被他踹断了两根木条,墙皮粉粉碎,景生去水房里洗脸的时候才发现手背破了,嘴里也全是血,他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燃烧的瞳孔浸在一片血红里。医务室的医生说眼下毛细血管破裂引发的充血,给他开了两瓶眼药水。 还有两回他梦到斯江出事,她从布朗太太家出来,往虹桥路上公交车站走,一个黑影骑着脚踏车飞快地追上她,挥起了榔头。他目眦欲裂,脑子里只剩下一团火,但怎么追也追不上,怎么喊也没声音,眼睁睁地看着斯江被拖进草丛里,那黑影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好像在嘲笑他又一次什么也做不了。他被禁锢在原地观看凶手的一举一动,像一场永远不会终结的凌迟之刑,无论斯江和他如何痛苦,也摆脱不了命运极其残暴的肆虐。 景生没办法承受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想象,一丝一毫都不行。他告诉斯江自己一定会去接送她,只有亲眼看着她回到宿舍,他才能安心,至于其他,无足轻重。然而他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斯江挨了一巴掌。 像梦里的她挨的那一榔头,连疼痛都来不及反应。 景生有一刹那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只知道那个束缚着他的网不见了,他听得见周遭人的惊叫,听得见自己血管炸裂的声音,听得见自己的拳头砸在那个人背上的声音。 老阮有种脊椎骨被一锤子锤断了感觉,痛到无以复加,一口气断在了胸腔处,跟着整个人就被拎着领子掼在了地上,眼镜甩出去老远,暴风骤雨般的连环几拳砸下来,鼻子涌出热流。 景生紧抿着唇,杀气腾腾地用膝盖压住老阮的腹部,拳拳到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斯江冲上去死命抱住景生往后拉:“别打了!别打了!要出事了!” 景生浑身颤抖,拳头停在了离老阮面孔两三公分远的地方。 胡蝶和尹寒赶紧来帮忙拉开景生,看清楚他的脸后,两人都打了个寒颤,什么叫杀红了眼,她们可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 老阮在地上抽搐了两下,突然头一歪不动了。 刘春岚伸手摇了摇老阮,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杀人了——杀人了——打死人了——” “叫救护车吧?” “宿管阿姨来了,阿姨,这里这里,好像打死人了。” “要叫警察吧?” “学生会的人来了,这里,快点,出事了!” “张老师——张老师,你怎么才来啊!出大事了,快点!” “打人的在那边,还和陈斯江她们在一起。” “恐怖哦,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得太狠了,真的,没死也绝对残废了。” “那男的活该啊,他先动手打女生的。” “冲冠一怒为红颜,唉,真的打死人肯定要偿命吧。” 景生反手握住斯江的手:“没事的,他死不了。” 尹寒捅了捅斯江:“现在让你男朋友赶紧跑还来得及不?” 胡蝶:“算正当防卫吧,他先动手打人的,我也受伤了,我可以作证。” 辅导员张老师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人是你打的?” “人是我打的,我负全责,”景生看了看斯江:“没事的,你先去给布朗太太打个电话请假吧。” 斯江红着眼圈摇摇头,毅然把景生护在了自己身后,极大声地说:“张老师!那个阮同学先动手打了我们舍长,跟着打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右耳什么也听不见了,我男朋友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反击的。” 景生一把拉住斯江,紧张万分:“你耳朵怎么样!” 斯江赶紧捏了捏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刘春岚哭着挤了上来:“陈斯江,就算你聋了一只耳朵,你男朋友犯得着把人往死里打吗?他上次就打得唐同学住了院,没人管,果然成了杀人犯!我早知道你男朋友不是好人——” “咳咳——我澄清一下啊,阮同学并没有死,还活着呢——”张老师伸出手拦住刘春岚。 “有鼻息有脉搏,他就是晕过去了,没死,大家不要以讹传讹啊,不信谣不传谣,实事求是,那边你们几个,别围着阮同学,给他点新鲜空气。”张老师心里气得很,这男生之间打个架吧,大学校园里一天没有十起也有八起,同宿舍内的为了一瓶开水能打起来,不同宿舍为了水房里抢龙头也能打起来,食堂里足球场上碰了撞了更是屡打不止,哪有动不动就喊杀人死人的,没事变有事,小事变大事。 斯江尹寒几个顿时松了一口气。景生却镇定自若,他再愤怒也不会把自己送进监狱里去,打的全是软处,能疼死他,验伤验出来最多就是软组织挫伤,骨折都没有,去验伤的话,轻伤都算不上。 一听到老阮只是晕过去了,周遭顿时嘘声大作。 嘘声中,不知道是不是围观的人太多没了新鲜空气,老阮悠悠醒转过来,眼前一片模糊全是人,他吓得抬起手挡在脸上嘶声求饶:“别打了别打了!” “醒了醒了,张老师,人没死好像也没事!” “刚刚别是被吓晕的吧?” “他屁股下那滩湿的好像不是脸盆里泼出来的,哈哈哈哈。” “打得好!”不知道哪个女生正义感爆棚,高声吼了一句,引发了一片经久不绝的掌声。 “你打起女生来倒是凶得很,碰上男生就吓尿了吓晕了?”尹寒捡起面盆狠狠地砸在老阮脚边,把他吓得一哆嗦,“你还真是祸害活千年。我要是有你这种傻逼男朋友,早臊得跳丽娃河里去了,我告诉你啊,装死没用,那一巴掌我肯定得讨回来!一对狗男女,两个臭傻逼,我呸!” 围观的学生们哄然大笑。 —— 救护车来了,警车也来了,还有记者也来了。学校很快做出了反应,为避免学校声誉受损,暂时不对外公开。团委和学生会的干部们一间间宿舍恳谈劝说大家不要私下接受记者的采访,一切等学校通知。 在校方的协调下,相关人等没有去往派出所,全部留在了学校里。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给斯江和老阮做了检查后空着车回了医院。在警察和校领导的调解下,斯江和老阮都不进入验伤程序,作为普通纠纷处理。 刘春岚的情绪太过激动,学校特意安排了两位女老师做她的思想工作。办公室楼下已经聚集了一些体育系的东北籍学生,吵吵着要再揍艺术系那个打女生的孬种一顿,也有广东学生喊着要严惩外校打人凶手,两边迅速吵了起来,要不是有学生会的干部和几位老师在场,转眼就可能升级成群殴事故。 张老师出去安抚了一趟学生情绪,回到两个办公室再次把当事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无论出自什么理由,你跑到我们学校打人肯定不对,必须承担阮同学的医药费。这个事情我们会跟你学校通气,你们学校怎么处理我们不干涉。” 景生表示没意见,斯江却表示有意见。学校之间的通气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景生因此背上处分,档案里多了这一笔,分配单位甚至以后职称都会受影响。 “如果学校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那我们寝室就直接送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给顾同学,”尹寒身材娇小嗓门巨大,“陈斯江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了这么大的罪,搞不好就残疾了!顾同学是为了保护陈斯江才不得不动手的,再说大家几百只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孬种自己不经吓,两拳头就吓尿了吓晕了装死,这都要害得顾同学背处分的话,天下还有公理吗?好比万一我们真倒霉地遇上榔头杀手,路过的大好青年见义勇为,打了榔头杀手救了我们,学校反而要处分他还让他给凶手出医药费,张老师,你说老天有眼吗?换做是你女儿你老婆碰上这事,你能不动手干看着吗?” 张老师一脸尴尬:“我还没结婚呢,也没女儿。” “那就你妈!你妈碰上了挨打了,你就在旁边袖手旁观?” 张老师直接闷忒。 这件事在学校闹得挺大,直接引发了一个大家都意想不到的结果。电台里的法制宣传节目和电视台、报纸都迅速进行了关于“榔头杀手”的辟谣。公安部门行动迅速,很快查明这个谣言出自于几个无聊的小学生之口,除了教育,别无他法。 景生因为他校斗殴依然受到了警告处分,由于师大的详细说明和尹寒那面货真价实的锦旗,处分将于半年察看后撤销。 斯江的耳朵自然而然在三月初复原,刘春岚在事件后就换去了另一栋楼的寝室,不到一个月就又住去了校外,据传她和老阮苦命鸳鸯共过患难后感情大大升华,迅速在外面同居了。尹寒不屑地说她要再敢挑拨是非,就举报她个人作风问题。斯江笑说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那两个人同居也好结婚也好哪怕怀孕生孩子,都跟她们没关系,不用为了小人也变成小人,不值得。尹寒笑得奸诈:“呸,老娘就喜欢对人不对事!” 万春街 第199节 四月头上,老阮脸上的伤将将才好,不知道又得罪了谁,从学校回住处的路上被人从背后套了麻袋敲了一顿悄无声息的闷棍,右手臂骨折,肋骨也断了三根,命根子挨了两脚。这件事倒直接变成了治安案,警察来学校调查了好几次,斯江、尹寒和胡蝶几个都被问了一遍又一遍,景生也被盘问了好几遍,幸好他那夜参加了校足球队的一场比赛,全场人都能作证。这件悬案一直到七八年后才在一次大学同学聚会中揭晓。这个老阮原来有个女朋友,是大四的一个学姐,趁着学姐实习的空档,他勾搭上了刘春岚,两头吃软饭。那个学姐春节期间意外怀孕,老阮死不认账,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学姐一怒之下自己吃药打胎,没能打干净,被室友送进医院才救回一条命。湖南籍的这位学姐人狠话不多,出了三千块,请来三个无业老乡敲了老阮的闷棍,当天来当夜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警察也去调查过她,一无所获。 另一个后果是景生和斯江都没想到的,两人从去年八月确认谈恋爱以来第一次闹了别扭。 第299章 斯江对于吵架有种天然的排斥和抗拒,她永远忘不了第一次亲眼目睹父母吵架的恐怖体会,是,如果必须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她那时的感受,就只有恐怖才合适。 长大了以后自然也知道那并没有什么了不得,只是成年人成千上万次龃龉争执中平平无奇的一次而已,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更不是吵得最凶的一次。但她好像从一个真空的盒子被硬拽了出来,那个盒子原本十分美好和谐,盒子里的父亲高大伟岸和蔼可亲,盒子里的母亲温柔美丽爱意满满,甚至盒子里的她自己也那么可爱乖巧。她被狠狠地摔在了泥地里,看着他们针锋相对冷嘲热讽,看着他们面目狰狞彼此嫌弃。斯江一直记得自己当时的急切和难受,她甚至认为他们的争吵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他们是不是就会在盒子里一直那么美好下去?至少有一段时间她是这么认为的。 再后来,斯江留意到,弄堂里原来每天都不缺乏争吵,父与子,夫与妻,婆与媳,邻与里,小到口角,大到陈东海钱桂华夫妻那种动手的程度,只要吵起来了,都没有好收场,最后麻木到这些争执和伤害像弄堂墙角下随处可见的芦荟文竹吊兰,想起来的时候被收进去,想不起来的时候野蛮生长。不同的是,绿植好歹还能吸二氧化碳输出氧气,而那些吵过的相骂,打过的相打,大约摸只会产生卢护士说的那种“勿开心细胞”,日积月累还可能变成癌细胞。 斯江完全没有设想过景生和自己争执的场景,以至于事后她认为两人只是有了小小的别扭而已,毕竟一旦归类为争吵,爱情就蒙上了尘土,非她所愿。 那夜打了老阮后,斯江先给布朗太太打电话请了假,再带景生去学校后面吃饭,碰上尹寒和胡蝶请体育系的一帮东北哥们儿也在吃宵夜,就凑成了一桌。 东北人热情好客,不管你喝不喝酒,上来就干三大杯。景生来者不拒,咣咣咣一桌人很快就干完了一箱啤酒,成了推心置腹的兄弟。 “打得好啊,老顾,”块头最大的李锐拍着景生的肩膀相见恨晚,“那个老阮,自以为很老卵,屁咧,老子早就想揍他了,人模狗样的。” “那个说你们203室好多女生都暗恋他的就是这个狗逼吧?”一个男生挠挠头问尹寒。 尹寒差点没掀了桌子:“放他娘的屁,他跟谁说了?!” 男生忍俊不禁笑出声来:“艺术系的都知道,好像先是说陈斯江在食堂门口遇到他主动对着他笑,后来说你在操场特地跑到他面前跟他打招呼——” 斯江也傻眼了,她们在校园里是遇上过老阮几次,因为刘春岚的关系,客套地点个头堆个笑而已,就变成她们暗恋他?难不成203寝室全瞎了? “这个狗逼挨了打还死鸭子嘴硬呢,刚才下楼我还听见他用广东话跟老乡说是因为你们几个女生争风吃醋才打起来的。”另一个男生转头朝地上啐了一口。 景生手里刚干完的力波啤酒瓶“嘭”地砸在了马路上,吓了大家一跳。斯江赶紧查看他的手有没有事。 小吃店的老板气囔囔地拿着扫帚簸箕出来扫马路,幽怨地请他们给点面子,别砸了他的摊子。 一帮人闹到快十点钟,怕宿舍锁门,你追我赶地往后门狂奔。 景生却拉着斯江往反方向走:“回家。” 斯江犹豫了一下:“好。” 景生在金沙江路上拦了一部差头,门一关差头师傅就回头看了好几眼。 “吃醉老酒了伐?” “没吃醉。”斯江报了万春街。 “覅呕勒吾车子高头啊(别呕在我车上啊)。”师傅不放心,又看了景生两眼。 “勿会格,快点开,谢谢。”景生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倷(你们)调部车子坐,吾要交班了,方向勿对。”师傅摸出根香烟来,示意景生和斯江下车。 斯江一愣:“师傅,你不是打着空车灯吗?我们真的没吃醉,你放心——” “侬到底开不开?”景生身子前倾靠近了驾驶座。 差头师傅笃悠悠地喷了一口烟:“勿高兴拉酒鬼,哪能?呵,吃老酒吃得眼睛血血红了——” 一句话没说完,景生一拳头砸在了驾驶座后的防护铁栏杆上,车子震动了好几下。 “册那,侬只小赤佬寻西啊!”差头师傅嘭地拉开车门。 斯江拖着景生下了车,好说歹说才没再干上一架,出租车轰轰地在差头师傅一连串的沪骂声中开远了。 “侬做啥呀?”斯江又心疼又生气,“为了那种神经病发脾气,有意思伐?” 景生抿着唇一言不发,扭着头等下一辆空车。 “喂?” 斯江喂了两声,声音也响了起来:“发脾气打相打能解决问题伐?你们男生怎么动不动就要动手,想过后果伐?出事了怎么办?” “唐泽年住院了?”景生回过头盯着斯江问。 斯江一慌,别开脸。 “侬去看过伊了?” “嗯。”斯江瞥见一辆空车由远及近,赶紧招手,车子越过他们,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斜斜停在了马路当中。 “先上车吧。”斯江伸手去拉景生,景生却一动也不动。 “啥辰光个事体?为啥侬勿告诉吾?” “先上车再港好伐?”斯江放软了口气。 不远处的司机探出头来,恶狠狠地骂了两句,车子呼地飞走了。 斯江叹了口气,索性退回了马路牙子上。 “他那天落了水还跑来万春街道歉,回学校后发高烧了,烧了几天变成了肺炎,急性心肌炎住院,病危通知发了两张。他妈妈很生气。” 斯江低下头,眼角鼻尖直发涩:“我越想越后怕,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 景生默然。 “我不喜欢你跟人打架,”斯江绞了绞手里的包带,“今天也是的,万一那个老阮真的死了呢?万一他有心脏病、脑出血什么的,就算不是被你打死的,你能没事吗?就算我耳朵真的聋了,也没法帮你不坐牢。你想过大舅舅吗?” 想到当时景生失控的样子,斯江打了个寒颤,盘旋在心里很久的话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我们都是大人了,不再是小孩子,吵架打架其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像刘春岚和她男朋友那种,你打了他,他也不会改,万一把自己赔进去值得吗?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这么冲动?任何暴力都是不对的。” “他打了你!”景生压着嗓子道,哪怕只是这一句话,他都有血液倒流全身汗毛直竖的感觉。 斯江听出他语气里的咬牙切齿,扭头看向景生,路灯下他额头凸出的青筋跳了跳,斯江的心也别别跳。 “那你、你就让他没法再动手就行了——”斯江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景生的拳头,“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跟任何人动手行不行?阿哥?我害怕。” 景生垂眸看着斯江眼里的殷切,极力把心口那团火压了下去。 “唐泽年的妈妈为难你了吗?” 斯江摇摇头:“没。” 景生把斯江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对不起。” 斯江松了口气。 “你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景生捏紧了斯江的手。 斯江犹豫了片刻,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一切都应该可以对景生敞开,哪怕只是闪过去的一丝念头,那是她的真实感受,她不想隐瞒。 “都有,”斯江看向景生,诚恳地说,“我怕你因为一时冲动害了自己,最难过的人会是大舅舅和我,我也怕你控制不住自己,你前面打他的时候——真的不像你了,不像我认识的你,我真的觉得你是要打死他,很可怕——” 景生脑子里一根弦“嘭”地断了,很奇怪,像放了炮仗似的,一声脆响,他慢慢松开了斯江的手。 “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儿子。” 不是疑问句,不是反问句,不是感叹句,很平淡的一句陈述句。 斯江半晌才回过神来,喉咙里被什么糊住了:“阿哥,你胡说什么呢?” “阿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想杀了他,”景生的声音很平稳,“你没看错,我当时是有杀了他的心。” “你没有!” “我有,”景生看着斯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看见你被打的时候,就想杀了他,我有这个念头。” 斯江怔怔地看着景生,眼睛迅速模糊了。 “我没打死他,是因为不能赔上我自己,”景生看向远处呼啸而来的车灯,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如果没人看见,我会把他往死里打,打死了我也不会后悔,我会想办法处理尸体——” 他苦笑了一声:“你害怕得没错,我是很可怕,可能我骨子里就带着那种恶。” “我不是害怕你!”斯江紧紧抱住景生,浑身发冷,“我不许你这么说,不许你这么想!想都不许想!你是因为我才那么生气的,你没有!你不是!你像大舅妈像舅舅!我没有怕你,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别这么说——” 斯江泣不成声,景生刚才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她受不了,他是不是一直都有这种恐惧,她竟然不知道他有这种恐惧,还往他心上插了最锋利的一把刀。 景生招了招手,一辆差头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 那夜回到万春街,景生进了亭子间就再也没出来。第二天一早,斯江六点钟被闹钟闹醒,发现景生已经走了。 —— 后来斯江问过斯南。 “如果你喜欢的人,很喜欢很喜欢的那种,万一他杀了人,真的杀了人,你怕不怕?你会怎么办?” 问题实在问得很幼稚,但斯江迫切地需要一个听众。 斯南头一歪:“帮他埋尸体呗,我很能挖坑的。” “他杀了人!” “那又怎么样?他对我好就行了。”斯南又道,“他要不对我好,我就举报他让他坐牢,嘻嘻。” 斯江无语。 如果,假如有如果,她当时也像斯南这么回答,景生会不会好受很多? 世界上没有如果。 第300章 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是惊蛰,下午两点有场徐汇校区和闵行校区的足球友谊赛,景生本来请了假不参加的,临到周六下午突然改了主意。没想到挂完电话后,时间突然好像减缓了流动速度,每个小时都变得很难熬,他在回和不回之间不停地反复摇摆,晚上在自修室熬到九点,又去操场跑了二十圈才回寝室。舍友说他家里来过三次电话,景生道了声谢,端起脸盆去水房洗澡。 早春乍暖还寒,冷水冲在身上,激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谁会打三次电话来?肯定是斯江。景生仰起头闭上眼,任由喷淋头的水飞流直下拍在脸上。他其实也怕,他怕斯江怕他。那夜斯江扑上来拉住他的时候,眼里有恐惧,带着距离感的恐惧。那种恐惧,很容易会变成排斥和憎厌。 景生低下头,下死力搓揉着自己的臂膀,手臂上满是红痕。 压抑的嘶吼声中,拳头带着水花击打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十指张开,无力地撑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躯体,还带着旧伤的手背又渗出了血,惨白的日光灯下,鲜红的血迹顺着水流在白色瓷砖上迅速变淡,消失无痕。 景生盯着手背上的伤口,想起自己小时候打架从来不怕流血,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恶意的期盼,身体里的脏血流光了,他是不是就彻底干净了。再后来,他逐渐遗忘了血脉承载的原罪,他以为在上海在万春街在学校他就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正常人,他一直在努力地当一个正常人。可他不是,去年和唐泽年的那一架开始,他意识到他控制不住那股暴戾。理智声嘶力竭地吼着够了、停下、有话好好说,沸腾的血液却指引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听到周围的人说“又有男生为了女生打进丽娃河里了”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不正常,他只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甚至,唐泽年和他也是一样的,落下水后还是愤怒地朝他挥拳相向。 但斯江的害怕戳穿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她说得对,他可以不那么暴力,只制住老阮就行。他明明是清醒的冷静的,每一拳的落点和力量都算得很准,但他停不下来,不只是愤怒到极致,还恐惧到了极致,只有暴力能让他不那么恐惧,能证明他可以保护斯江,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在跟斯江说开前,他犹豫过很久,他想过就以“阿哥”的身份陪着她走下去,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嫉妒唐泽年,斯江和他在一起的任何画面都让他无法忍受。他曾经无数次打开阿奶的《圣经》,默读: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可谁能做到?景生读的次数越多,越清楚自己做不到,他嫉妒,他计算人的恶,包括他自己的恶,他能做到的只有最后一句。他渴望站到她身边,他想要被她喜欢,他想要牵她的手,他想要她好好的。 万春街 第200节 景生也安慰过自己,身边的许多人和他一样看似都很正常,实际上却都不正常。斯南没心没肺路子太野,赵佑宁冷情冷性智商太高,顾西美太过偏执,顾南红太在乎吃相和卖相,顾东文从没走出来过,顾北武主动阉割掉了顾家人骨子里的野性。最正常的人是斯江,她小时候的乖巧讨好拿腔作调,被姆妈掌掴后的悲伤,女同学之间的亲密和疏远,唐泽年的不懈追求,高考志愿被篡改的打击,挫折与成就,喜怒和哀乐都在可承受的范围,规规矩矩地给她画上一圈圈年轮,不会脱出轨迹,她得以一直昂首挺胸地在宽门内行走,她始终是明媚的灿烂的理智的清醒的,让他见到她就心生欢喜,欢喜到极致,生出了要占有的贪婪。 和斯江谈恋爱的七个月,他如同踩在云里,飘飘然,也惴惴不安。他小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贪婪,他甚至不敢主动越雷池一步。每一次两个人关键性的进展,都是斯江在推动,她可能并不觉得,她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的勇敢带给他的震撼有多大。他为自己抑不住的欲望感到羞耻,那会使他联想到和他在生物学意义上有关系的那个渣滓,他害怕那是出自于令他憎厌的遗传。但和斯江的亲密接触像一个黑洞,引力不可抗拒,他的渴望热望欲望和怀疑恐惧忌惮不断交战,此消彼长。他只能等待,等高中毕业,等大学毕业,等他和她获得了家里人的认可后领到那一纸证书,他的一切反应就能获得合法的资格,是再正常也不过的。 他最痛苦的是:他的痛苦不可言说。 —— 宿舍里的舍友们陆陆续续都躺上了床,大二的男生们瞎七搭八地说着同学和同乡之间的传闻,不时传来心照不宣的大笑。 “我老乡是t大的,舞会上谈了一个c大的姑娘,上个礼拜跑来闵行过夜。早上在豆浆店门口看见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嗐,这哥们太抠了。五角场那边小旅馆招待所多得很,差五块十块钱的事跑这么老远,切。” “一个晚上差十块,一个月差四十,能买好多东西。这兄弟挺聪明的。” “哈哈哈,买什么避孕套啊,我老乡都是去街道计生办领,人根本不看结婚证,问都不问一给就是两大盒,不要钱。” “你们说那玩意儿能用吗?怎么用的?套上去?啥时候套?兄弟们谁用过了?说说呗。” 众人哈哈大笑。 “这得问老顾,咱们寝室就只有他谈女朋友了。” 景生下铺的谭咏抬脚踹了踹新换的床板:“喂,老顾?你们到哪一步了?上了没?” “滚。”景生拧着眉闷声回了一个字。 其他人不敢撩拨他,转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奈何他们所学所知实在有限,对这片未知的知识海洋只能望洋兴叹。 窗外不知道哪个寝室的男生们扯着嗓子唱起歌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寝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忽地谭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啊,高粱地干那个事是绝对不行的,张艺谋自己肯定没干过。” “你怎么知道?” “高粱叶子忒tm锋利了,垫衣服也没用,膝盖上屁股上绝对喇得你一条一条的。” “哈哈哈哈。老谭,你屁股上的疤原来是这么来的?” 景生的嘴角不禁也翘了起来。 “不是我,真不是!是我一个哥们儿,我哪有机会啊,今年过年回老家听他说的。” “哈哈哈,行行行,是你哥们儿,不是你。” “唉,可惜我们班唯二的两个女生,一个就被信息通信工程系的王八蛋勾走了,一个被计算机系的研究生骗跑了,肥水全流外人田呐。” “我知道了,老顾肯定还没得手。”谭咏突然来了一句。 “你又知道?” 谭咏得意地笑道:“老顾大冷天的还在洗冷水澡呢,懂了没?能放还用得着收?你们这帮傻帽。” 景生的床板在一片哄笑声中被踢得连连震。 “滚。”景生又回了一个字,却带上了几分笑意。 —— 足球赛踢到四点,闵行校区大比分胜出,校队的一帮男生约了晚上去外头喝酒,景生也答应了。到了六点钟,宿舍楼喇叭里顾景生有人找。景生往衬衫外套了件夹克就下了楼。 来的却是斯江。 正好是打热水吃完饭的高峰时间,进进出出的男生们眼珠子都黏在了斯江身上。景生在楼梯转弯口就看见有人红着脸凑上去打听她是哪个系的。斯江笑着摇摇头。 “侬哪能跑得来了?”景生摸了摸鼻子,两只手没地方放,还是抄进了裤袋里,“出去说话。” 斯江见到景生却收起了笑,把手里的两个网袋往他怀里一塞:“阿舅叫我送点吃的来,送好了,我走了。” 她掉头就走,马尾甩在景生下颌处,刺刺痒痒的。 景生赶紧追了出去。 “斯江——斯江——” 斯江越走越快,来的路上满腹期盼一肚子的好话,见到人了却变成了一肚子委屈。这人一点也不忙啊,跟斯好说什么学校有事不回去了,一看就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大白天地洗澡,能忙什么?还不是忙踢球!亏得昨夜她打了三次电话找他,他一天一夜都不回一个电话,明显还因为那句话躲着她呢。她戆呵呵地热脸贴冷屁股,还不如个球呢,绝对脑子瓦特了。 景生长腿嗖嗖地赶上斯江,一把拽住她,牵到她的手的那一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消失了。 “吾请侬去食堂吃饭。”景生柔声道。 “覅。”斯江别开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水。 景生转到她面前,斯江霍地又背过身去,手臂在他手里差点绞成了天津麻花。 “吾有闲话同侬港。”景生低声下气地凑过去。 “港呀。” “生气了?” “没。” “哭了?” “勿哭!”斯江含着泪愤愤地脱口而出,“你要我说实话我就说实话,说了实话你就不理人,还故意躲在学校里不回去,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为什么不回一个?这样谈恋爱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谈了!” 第301章 有一句“哭只屁”在前面,后头这句“不谈了”威力大减,几乎和“戳气色了”差不多意思。景生听了心里反而一松,他把斯江的手臂顺过来,拉起她的手,见到掌心里果然有细细两条红色勒痕。 “不谈什么?” 斯江抽了抽手抽不出,别过脸扬起下巴铁板钉钉地说:“不谈恋爱了。”心道还有句更狠的等着你呢——就算谈也不跟你谈! “哦。”景生却只云淡风轻地应了一个字。 斯江的脸猛地又别转回来,瞪着景生,气色了。 景生把她拉近到身前,嘴角翘了起来:“格么阿拉谈谈结婚?” “想得美!”斯江的心蓦地峰回路转,腿一抬狠狠一脚踩了下去。 “是吾勿好,对勿起,侬再踏一脚,再用点力。”景生笑容更深了,也不管旁边一直有人路过,直接把她搂进怀里,下巴搁在了斯江肩上,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些天的烦躁不安连毫不惜力地奔跑和踢球都无法纾解,被斯江踩了这一脚后,倏地就被熨平了。 她来找他了,她凶他了,她不怕他。 斯江气自己狠话还没撂出去就心软,便又踩了他两脚,一脚却比一脚轻。 “就踩!就踩!谁让你不回电话!”这话一提她又想掉眼泪了。 “不敢回。” “为撒?” 景生沉默了片刻,松开斯江:“慢点同你说,想去食堂还是去外面吃?” “食堂吧。”斯江脸一红,情侣在食堂吃饭就意味着把恋情昭告天下。她一直说要来要来,结果一直没来,都是景生去师大找他,这样一想心就更软了。 “你晚上回学校还是回万春街?” “回家。” “一起回。” “侬烦色了!礼拜六勿回礼拜天回,啥名堂经……”斯江嗔了他一句,才发现他两手空空,“咦,两只网袋袋呢?” “放在传达室窗口了。” “会被人拿走吗?” “不会。” —— 沪上有俗语:住在交大,吃在同济,玩在复旦,爱在华师。 交大闵行校区的食堂实际上也不差,斯江吃了一碗鸭血粉丝汤,景生把两荤两素四两饭干完,还买了一碗双档,斯江分了一只百叶包。 两人将将要吃完,球队的一帮男生来食堂找景生,呼天喊地地冲过来,看见斯江后立刻变得儒雅斯文起来。 “咳咳,老顾,侬阿妹来啦?”有同系的男生还记得斯江就是陪顾景生入校报到的漂亮表妹。 “勿是阿妹,是女旁友,”景生抬起头笑,“你们去聚餐吧,我不去了。” 刚刚斯文起来的男生们一秒钟破了功,各种羡慕嫉妒,巴掌轮流拍在景生背上,嘭嘭响。 “你们学校女生也太少了。”斯江一路被注目,略有点不自在,师大美女才女太多,而她参加的校园活动极少,并不属于备受瞩目的那一批。 “你们学校男生特别少,”景生笑道,“这样挺好的。” 夜里回市区的车子很空,两人坐在最后一排手拉着手肩并着肩膝盖碰着膝盖。 “到处都在盖房子,你入学的时候,那一片好像还是田呢,”斯江看着窗外感叹,“路灯也有了,公交车也多了好几路。” 景生却看着车玻璃上两个人的倒影。 “囡囡。” “嗳?”斯江一怔,回过头撞进景生眼底,红着脸转开视线,低声嘟哝了一句,“侬瞎叫八叫啥么子呀。” “囡囡。” “覅喊了呀,”斯江垂下头掐了他一下,“怪来兮格,阿娘同外婆才这样喊。” “宝宝?” “侬叫斯好小名做撒?”斯江摒着笑,肩头一抽一抽的。 景生也忍不住笑了。 “顾景生。”斯江抿着唇回了一句。 “到。” “前面的话还没说清楚呢,为什么不敢回?不敢回电话?不敢回家?” 景生搓着她的手指,看向玻璃窗上的自己和斯江,好像那两个人是在一部电影里似的,有点不真实,不真实到他可以用第三者的角度去叙述那个“顾景生”的所思所想,不真实到有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之前我总做梦,梦见我看着我妈……”景生低声说着,有时候一个字都很艰难,有时候长段长段的句子却很顺畅。 “后来又梦到榔头杀手暗算你……” 万春街 第201节 你愿意跟我说真话,我就也跟你说真话。怕是没有尽头的,猜测也是徒劳,那就掰开来揉碎了让你看清楚。 “毕竟我有那个——一半的血,不想认也不行,我大概、可能、应该不算正常人,有时候会控制不住,会很暴力。” “我怕你会怕。” “怕你怕我。” 景生的视线从前面售票员高高突出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在斯江脸上。 斯江泪流满面,在售票员的“进站了,进站了,让一让”的呼喊声中,紧紧搂住了景生的腰,恨不得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里。 第一次听到刘春岚说“这不是杀人犯嘛,太吓人了”的时候,她的心就被捏成了一团,疼得厉害。她都会疼,景生呢?她说她怕他的时候他有多难受,斯江不敢想。她根本没认真想过他究竟背负了什么,更没有和他一起分担,反而又往他心里刺了一刀。她所谓的爱情实在太过浅薄太过自大太过无知。 “你不许这么想。” “你是世界上顶顶干净最最好的人。” “我不怕你,一点也不怕,你再跟人打架的话,我帮你一起打。” 这些话斯江一句也说不出口,苍白无力且伪善。她想得到的,只有一种方式能让他明明确确地知道,她不怕他。 —— 景生推开亭子间的窗,不知哪家的腊梅还在开花,空气中浮动着幽幽暗香。 因天气预报说下个礼拜要升温,景生翻出几件短袖衬衫和汗衫在单人床上叠好塞进包里,看见自己的枕头歪着,便习惯性地拎起来拍一拍。 枕套里落出一盒安全套来。 斯江却在这时敲了敲门:“阿舅——?” 景生慌忙拿枕头压住盒子。 “哦——伊应该勿回来。” 斯江掩上门,揪住枕头的另一端:“啥么子呀?偷偷摸摸的。” “没啥。”景生赶紧压住枕头。 “让吾看看。”斯江蹲下身,伸进去一只手。 景生跟着伸下去捉她的手,两只手在盒子边上绞在一起。 斯江猛地掀开枕头,四只眼睛落在盒子上头。 楼上挂钟开始当当当地报整点,隔壁老伯伯二十年不变的邓丽君的歌声随着腊梅香从窗口飘了进来。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 胶着的空气变得黏糊起来,暧昧地涌动着。 景生手里的枕头盖了回去,尴尬地解释道:“勿是吾——” 斯江却转过头看向他,舔了舔唇轻声问:“格么侬想伐?” 景生全身血液倒流,冲到胸口变成一团烈火,烧得他浑身战栗头皮发麻,手里枕头的一角皱成一团。 “吾想。” 斯江仰起头咬了景生下巴一记。 “夜里等吾来寻侬。” 声音虽然轻到接近耳语,甚至有点发抖,却慷慨激昂宛如燕赵侠士。 弄堂里的灯一盏盏地灭了。景生穿着长袖汗衫和高中时的蓝底白条运动裤在亭子间外的晒台上晾衣裳,运动裤短了一小截,夜风从栏杆漏进来,绕上他的脚踝,有点痒,他侧身轻轻挠了两下,忽然听到楼梯轻响,他整个人和全身的汗毛立刻同时弹了起来,左手的衬衫湿哒哒地缠在了手腕上。 他钻回房里,仔细听了听,外头又没了动静。 晾好衣裳,景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像睡在油锅里。 侬想伐?想,又不敢想,生怕会触发什么致命的开关,发烧那夜两人挤在一张小床上,他硬把她隔在被子外头,每个亲吻都小心翼翼地,不敢越雷池一步。 斯江说的是她想,不是她可以。 景生的手臂压在脸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 挂钟又一次敲响了整点,当的一声,没了。 景生翻了个身,暗夜里摸出手表确认了一下,一点钟。他盯着天花板看了会儿,突然笑出了声,猜到斯江肯定熬着熬着又睡过去了。一直绷紧的身体和神经终于松了下来,景生闭上眼,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心里没有失望,只有安宁和甜蜜。 臭囡囡,戆囡囡,好囡囡。 一声轻响,门开了。斯江赤着脚挤了进来,没等景生爬起来就一个箭步跳上了小床,撩起被子钻了进去,浑身发抖。 “冷色了!” 是冷的,不是怕。 景生拿被子把她紧紧裹住,自己却坐了起来退到墙边,后背一凉,才忍着胸口的酸胀激荡压低了声音说:“侬还真来了啊——” 斯江从被窝里露出半张面孔,有点难为情地声明:“当然了,骗人的是小狗。” 星星落在她眼里,一闪一闪。 景生搬着自己盘起来的腿往回收了收:“侬勿怕?” 斯江摇摇头,又点点头,唰地把被子蒙了上去,隔了几秒又拉下来,小声嘟哝:“有点怕——” 怕景生误会,她又加了一句:“怕痛——会得痛伐?” “会得老痛格。” “侬哪能晓得?” “书上说的。” “侬覅吓人。”斯江缩了缩,咬着下唇笑了起来,被子里的腿窸窸窣窣地探过来,点了点景生的腿,“侬怕啦?” “嗯。”景生的手紧紧握住自己露出来的半截小腿。 “侬怕啥?”斯江咯咯笑,“侬啊(也)怕痛?” “男人勿会痛格。” 两人紧张地沉默了会儿,斯江见仍旧景生一动不动,便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挪到景生跟前。景生退无可退,后脑勺轻轻撞在墙上,垂眸看着怀里的蚕蛹,看着她眼里的星星渐渐黯淡了下去。 “侬勿想做?”斯江的声音有点发抖。 “对侬勿好。”景生轻叹了口气。 “为啥?” “侬是小姑娘,会吃亏。” 斯江一怔:“侬跟其他小姑娘做过了?” “当然没!怎么可能!”景生额头沁出薄汗来,情急之下飚出了普通话以示郑重。 “那我吃什么亏?”斯江讶然。 景生词穷,半晌才想出一句委婉的话来:“我跟你做了,我没什么变化,你跟我做了,你就——从小姑娘变成女人了。” “你是说处女不处女的?” 景生抚额。 “你居然这么封建——”斯江有点小失望地看着景生,“那如果我不是处女,你会嫌我脏?” “当然不会!”景生急了,就算天下男人都会这么想,他绝对不会这么想。 斯江看见他额头青筋都凸出来了,才意识到自己问得不妥,低声描补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有点丧气地垂下头:“就是没想到我送上门都没人要。” 景生的心被狠狠绞了一下,紧紧搂住她用力压了压:“瞎三话四啥呀侬。” “格么侬到底想要伐啦?”斯江闷声问,“如果勿想就港一声,下趟吾再也不发戆了——” 她所有豁出去的勇气和旖旎的想象都消失在这一句假设里,泪水汹涌地漫了出来。 “要。” 景生猛地把斯江扑倒,手臂撑在她两侧,哑着嗓子问:“侬想好了伐?勿会后悔?” 斯江伸手把他勾下来,把自己贴上去,糊了景生一脸的眼泪。 —— 楼上挂钟敲了三声,当,当,当。 全身是汗的景生把一脸茫然的斯江拥入怀里:“等些吾送侬上去,还痛伐?” “勿痛,”斯江抱住他的背,“侬还痛伐?” “现在好一点了。”景生闷声笑了起来。 “侬还笑?” “对勿起。” “要么——阿拉再试试看?”斯江伸手去摸枕头边的盒子。 “求求侬,下趟再试。囡囡乖,乖囡囡。”景生把她的手捉回来,放在自己胸口捂着。 这场失败的爱的初体验,教会了顾景生和陈斯江一个新名词:yd痉挛。 还有一个新知识:男人也会痛,很痛,差点断掉的那种痛。 第302章 失败乃成功之母。作为两个挺聪明挺擅长学习的孩子,景生和斯江对这夜的折腾和疼痛百思不得其解且心有余悸。 斯江的生理卫生知识实在乏善足陈,她从善让那里得到的都是自我保护技巧和“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的女权主义观点,这自我保护过了头该怎么搞,一无所知,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不了主又该怎么搞,更加没辙。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太正常,但这种事,一来没法找老师传道解惑,二来不好意思求诊问医,即便有卢护士这么亲近的关系,她也问不出口,只能暗自把症结归类于尺寸太不匹配,当然也因为景生太在意她的感受。光“疼不疼”这个三个字,两个小时里景生大概问了六七十遍,进一分退两分来回拉锯,奈何水不到渠不成,始终不得而入,所幸没有真的折戟沉沙。 但失败有失败的好处,探索彼此的过程被迫拉长,从眼睛都不敢挣开,到认真直面彼此的身体以及反应,普通情侣可能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和多次实践才能达成,于景生和斯江,却压缩在了两个小时里,这大概也是有所失必有所得。由于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更生出了同袍之谊,激发出了怜爱之情。少年少女在暗夜里用亲吻拥抱和抚摸相互安慰,生怕对方因此受到打击和伤害。奉献不出自身和占有不了对方,意义大不相同。 三月春光渐盛,玉兰袅娜,海棠吐露,春樱含苞,丁香暗放,弄堂里的野猫开始彻夜啼叫。悬铃木的枯枝上发出了细细密密的毛芽。 万春街 第202节 斯江和景生整个三月除了礼拜六礼拜天几乎每天都给对方写信。 二月底斯江收到景生第一封信时,吓了一跳,展开来看到交通大学抬头的信纸和行云流水般的行书,还没仔细看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情书可是谈恋爱的重要仪式之一啊,她以前一直向往小舅舅给小舅妈写的情书,现在轮到自己了,果然甜到惊心动魄,甜到舍不得看完也定不下心来看,整个人像酒酿里的小圆子晕乎乎地荡来荡去。斯江左思右想,还是跑到丽娃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定了看信。 “囡囡,前天夜里虽然通了五分钟的电话,我心里还是不踏实,电话里好多话不太方便说,想想还是写封信给你更合适。” 这个斯江倒是心有戚戚,一栋宿舍楼只有两部公用电话,天天晚上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排长队,那么多人就算眼睛不盯着你耳朵也都竖着,的确不方便。 “你还疼不疼?那天早上药房里买的药用了没?我在闵行这边也买了两管药膏,礼拜六你再试试。你放心,我已经一点也不疼了。” 斯江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才面红耳赤地继续往下看,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戳气啊,这种事写在纸上,很难让人不回想起那夜的狼狈。谁关心他疼不疼了真是…… “回想起那天夜里还蛮惊险的,看来纸上谈兵的确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小弟弟在床上也有会断掉的危险,现在上厕所看到伊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万一坏忒了,你没得用了,实在太可惜。这两天踢球都没敢做人墙,看到球飞过来就别别跳,大概吓坏忒了。” 嗳???!!! 斯江差点把信纸揉成一团藏起来,他什么东西别别跳啊,她的心才别别跳,流氓!这人怎么写得出来的!斯江怀疑自己对“情书”这个名词怕是有什么误解,情书不应该是浪漫的诗意的吗?为什么顾景生寄来的情书满纸都在搞颜色。 “我翻了翻这几年的《大众医学》,看到两个病症似乎和那夜你的情况有点相似,一个叫‘黄体破裂’,一个叫‘阴道痉挛’。保险起见,礼拜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不要误会,你是再正常不过的,应该还是我的问题,恐怕是我太粗鲁吓到了你,你前天电话里说肚子不疼,那这两天呢?如果疼,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去医院。那两个病症的说明我撕了下来附在信里,你看一看。” 斯江抖开信封,见到两张豆腐干吸在了信封内壁,她伸手摸出来,认真看了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松了一口气,能被医学杂志刊登出来的病症,当然不是独例,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她发生过同样的问题,斯江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环境应该也有关系,这也怪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找一个好宾馆干这件大事,这几天越想越懊恼,越觉得对不起你,静安宾馆怎么样?或者新开的希尔顿酒店,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不用介绍信也能住,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有浴缸,随时可以洗澡。上次我洗澡你冲进来看光我一趟,去了宾馆里你正好还回来,囡囡你要是难为情的话,可以在浴缸里捂牢面孔。(开玩笑的,侬覅生气)——宾馆开房间虽然贵一点,平均到一辈子还是合算的,你不要说你没想过住一夜希尔顿要多少钱,你放心,我的老婆本肯定够的,下趟正式的第一次,阿拉一道努力,将来老了,回想起来肯定也开心的。如果还不行也不要紧,就有机会再住一趟宾馆了。” 斯江咬着唇忍着笑,又气又好笑,又心酸又甜蜜。她才不去住希尔顿呢,贵得要死,一夜天要一千多块,住三五十天都能买套小房子了,亭子间有什么不好,都是他的味道,床尾堆满的货让人看着就安心,像睡在钞票里一样,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住宾馆还提心吊胆,万一碰上警察查房,完结了。当然,警察会不会去查涉外宾馆的房,斯江吃不准。 “写到这里,好像不太浪漫,你大概要失望了。我是第一次写信,不太会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点乱,不太正经,好像什么也没说,你回不回信都没关系。我发现写信蛮好,那天早上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送你到学校,你礼拜六记得再踩我几脚。我这个男朋友是有点不像话,不过有件事倒是符合男朋友的身份的,你读了不要难为情也不要生气,我就是实话实说。你说过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想什么都不能瞒着你的对吧?其实从那夜试过之后,我天天睡觉都会梦到你,翻来覆去的都是你,特别难受,以前没留意,原来硬太久也会疼,还有早上下不去会尿不出,急也没用。说这些是太粗俗了点,不过梦到的还要粗俗,下次见面如果你想知道我再告诉你。希望这些有点滑稽的‘知识点’能让你更了解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想被你彻底了解。另外,我也学习到了一些其他方法可以更加了解你,想试一试,很想。” 要西忒快哉,斯江看到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应该像地下党情报人员一样立刻“阅后即焚”,但又忍不住快点看完好再看一遍。这封信几乎让她认识了一个全新的顾景生,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这么让人羞耻的话,完全脱离了流氓阿飞的范畴,斯江竟然被深深地触动了。粗粝又真诚,让她心里无比踏实。 “我还要老实交待一件事,除了夜里想侬,日里也想侬,上课都会走神,想得勿得了,想得实在太吃力了,也没办法不想,好像脑子不是自己的,这个以前倒没有过。比如现在,就想得要命,想立刻跑步去你学校,把你叫出来,抱一下亲一下就满足了(可能满足不了,下次我会试试看,实践才能出真知)。” “寝室里的一帮讨厌鬼提早回来了,先写到这里,囡囡,很想知道你看完这封信的感受,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我打个电话,或者留个时间我打过去。” “我爱你,陈斯江。” “此致,敬礼,顾景生。” 斯江看看时间,景生应该在足球训练,她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认这是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情得不能再情了。 下午五点钟邮递员最后一次开箱前,斯江把回信投入了邮筒,这样礼拜五景生就能收到回信,她再去宿管处给景生留了言,约好夜里九点半通话。 这天去布朗太太家上课,不知道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缘故,又或者是景生要把全部老婆本拿出来住希尔顿酒店的诚意感天动地,斯江收到了布朗太太送的一份礼物。 “我竟然把这张招待礼券给遗忘了,周六就过期,浪费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亲爱的斯江,我没有其他意思,也许你会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如果你不感兴趣,可以送给需要的人或者随便怎么样都没关系。” “我们周末要去佘山参加丹尼一个老朋友的婚礼,对,全家都要去,他娶了一个上海姑娘,比他年轻二十二岁,哈,这是他第三次结婚,丹尼说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结婚了。” 这位娶了年轻太太的先生,和布朗先生同属美国国际集团,当下任职于中美保险公司。布朗先生和他负责筹备明年的一场大型金融服务会议,要帮助上海市的市领导们向国际金融界介绍上海的投资机会。布朗先生曾和斯江提过,届时会需要不少随行翻译人员,如果她有兴趣的话,他可以安排。 —— 夜里,景生在电话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布朗太太送给我一张静安希尔顿酒店的邀请函,可以免费住一夜……礼拜六到期。” 斯江捂着话筒压低了嗓子问:“侬去伐?” “去。” 第303章 有了一个定时定点的约会后,每一秒都被延长了。斯江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对礼拜六的期待像煤球炉子上烧着的一镬子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越来越烫,就是不知道哪一分钟才会咕噜噜冒出蟹泡。她又有点不敢太期待,怕引发医生说的过度紧张。 给景生的回信几乎一蹴而就,流畅无比,斯江急切地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告诉他。 “我没觉得特别紧张,有一点紧张,可能比一点再多一点,”斯江在回信里解释道,“但这个紧张不是因为要失去什么,譬如你担忧的童贞和变成女人后的所谓‘吃亏’。你看,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太不平等了,男人掌握着童贞的主动,而女人却只是童贞的依附体。两个人做同一件事,男人得到了女人,女人却失去了自己?这实在太荒谬了,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我并不希望你认为我是勇敢的,那意味着我在献出我自己,我在期待你的感动和回报。这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交换,如果你不感动不珍惜,难道就等于我‘吃亏’了?这不叫爱情,叫自我感动,叫自我粉饰的假爱情。‘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是因为我想走向你,我作为一个女人,走向一个男人。” “我承认紧张是客观存在的,可能你会笑话我言不由衷,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比你更熟悉,好像精神和□□的成长并不同步,而我以前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太奇怪了。我其实特别高兴,你跟我说的那些(我有点好奇如果你想得太多会不会一直尿不出……),很好笑很好玩,不过我还是会疑惑,男人是不是可以更随意地谈论自己的器官和女性?我有点羡慕你在这方面作为男性的优势,你大概想不到,我一直到高一的生理卫生课才明白来月经的地方和尿尿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不许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们都羞与讨论这些。” “你看是不是很诡异?我决定使用我的身体,实际上我却对这具身体一无所知,所以她抗议了(这句是开玩笑)。另一方面有点悲哀,虽然我宣布了对自己身体的主权,但我的确在乎我喜欢的男人(你)是怎么看我的身体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是在乎你会怎么评价。这个大概也是引发紧张的一部分。我有时候会嫌自己太瘦了,穿衣服的时候不嫌,瘦子穿衣服还是好看一些,你看我有这个可笑的虚荣心(这里可以笑,你笑了没有?见面记得告诉我),但我觉得自己胸太小了,所以不太想给你看见,我看你收起来的《大众电影》,觉得你更喜欢巩俐、伍宇娟这种丰满型的,唉,这样看又很自相矛盾了,我不太敢肯定有没有想要取悦你的原因,我希望没有。” “羞耻感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我希望自己能克服这个障碍。弗丽内在法庭上赤身裸体时,如波伏娃在《第二性》里写的,她的美丽给她穿上衣服。而情人比注视更加可怕,因为这是一个评判者。很少有女性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我并不是在暗示需要你的赞美,如果有赞美当然更好,写到这里我笑话起自己来了,我在你面前居然是个这么别扭这么矫情的小姑娘,但我想一直做这么个小姑娘,当然如果你的赞美不真诚,效果会适得其反。说了这么多云里雾里的,我希望你看得懂,我觉得你肯定能懂。” “你买的那个药膏还行,今天已经不疼了,礼拜一真的特别疼,上厕所的时候简直想死,特别生你的气。我用小镜子偷偷地照了照,破皮了,太惨了,太不公平了,你不是也挺疼的吗?你怎么不破皮怎么不用擦药?收到你的信后我得到了不少安慰,现在不生你的气了。我还想到那个安全套可能也有问题,很快就干了,好像还掉粉,掉粉了吗?你注意到没有?真特别疼,像包油墩子的油纸干掉发脆了似的,没有说你的那个是油墩子的意思。你看,羞耻感又来了,我觉得医生护士挺好的,她们在床上应该不会用小弟弟小妹妹这个那个来称呼彼此的□□官吧……我现在很想见识一下手抄本《少女的心》,你看过没有?” 不得不说,给景生写信是一个奇妙的旅程,有些话斯江酝酿了许久,落笔的时候却觉得太过矫情,有些话她当面绝对说不出口的,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笔尖。她惊喜地挖掘出了一个不为她熟悉的陈斯江。 第一封给景生的情书的结尾,斯江借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诗。 “两棵树,披着日落的尘土,冒着雨,还会顶着雪,永远如此,一个更为主动,这就是法则:一个更为主动。唯一的法则:一个更为主动。” “我爱你,顾景生。” “此致,共勉。陈斯江(你的囡囡)” 星期四的下午,斯江收到了景生的第二封信,她猜测景生应该也收到了她回的第一封信,于是没有拆信就先去给景生的宿舍楼打了电话。 “你怎么又写信来了呀?” “昨天还有话要告诉你,怕忘了,你看了吗?”景生看着手里的信封笑着告诉她,“我刚收到你昨天寄来的信,你电话里怎么没说你给我回信了?” “哦——因为有那个事嘛,就忘记说了,你看信了吗?其实我寄出去了就有点后悔,写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斯江把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来绕去,压低了声音亡羊补牢了一句。 “你哪怕只写一个字也好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也没看呢,那我们挂了电话一起看怎么样?” “好。看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再说几句?” “还打啊?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没训练?” “夜里七点半有场球。” “敢做人墙了?”斯江憋着笑问。 景生握拳抵唇干咳了两声:“侬挑事体是伐?”想吃竹笋拷肉了伐?在亲密接触后,四字词语尤其带有动词的平白多出了额外情色意味,景生侧过身,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第二封信的确不长,几乎是流水账。 “早饭吃了白灼蛋,剥蛋壳的时候想到侬剥鹌鹑蛋的蛋壳那趟,侬还记得伐?因为我扣了周嘉明的信,你气死了,脸上和手上被油烫了也不让我帮你。那次国庆节夜里我去静安寺接你,本来是想跟你说实话的,扣信其实不全是因为你妈交待的话,还因为我心眼小,吃醋,不想你被那些男生盯上,怕你心太软,怕你稀里糊涂被感动。后来当然还是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我现在可以肯定,谈恋爱是肯定会影响学习的。还好当时我摒牢了。” 斯江觉得很新奇,也很好笑,剥鹌鹑蛋的事她还记得,因为太难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鹌鹑蛋,但因为周嘉明的信她就发那么大的火,现在回想起来怪难为情的,但如果景生给她的信给谁扣下了,她想想就要爆炸,可见还是有差距的。 两人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景生是被斯江信里的坦诚热情和大胆惊到了:“你不许我笑的地方我都没笑,你说可以笑的地方我也没笑。” 斯江面红耳赤地压低了声音:“电话里不要说这些。” “那见面的时候说,详细说,关于勇敢的定义,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景生也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突然翻起旧账了呀?鹌鹑蛋和信那个事我早就忘了。” “嗯,旧账太厚,温故知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喂,你是不是被我的信吓到了?” “有点吃惊,吓倒不会,特别高兴,你有空就多给我写写,对了,回家后你提醒我一声,我有东西给你看。” 斯江脱口而出:“你还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 两只话筒里同时静了几秒。 斯江心虚地往后看,还好吃饭时间,后面没人,赶紧支支吾吾应了两声匆匆挂掉了电话。 夜里九点半,宿舍楼灯火通明。斯江从水房回到寝室,就见到尹寒和胡蝶在窗口跟两个门神似的,不知道和楼下的人在说什么。 “你们干嘛呢?” “老顾在下面呢,你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啊。”尹寒乐呵呵地转头朝楼下吼了一嗓子,“她好了,马上下来!” 斯江吓了一跳,拨开两人往下看,景生在路灯下抬起头,看见她就笑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斯江头皮发麻,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楼下飞跑。 “你怎么突然跑来了?不是要踢球的吗?”斯江瞪圆了眼,“今天礼拜四!”礼拜六就见面了,这两天还写了两封信,打了三次电话…… 景生笑着把她紧紧抱住,勒得斯江差点喘不过气来,捶了他好几下。 “踢了半场,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斯江胸口酸胀难当,拉开他的夹克拉链,里面真的只有一件球衣。 “冷不冷?” “不冷,我跑来的,”景生笑得胸口不停震动,“搭校车到华山路再跑过来的。” “因为特别高兴,就想跑一跑。” “十三点!” “你冷不冷?怎么没穿袜子就跑下来了?快点上去吧。” “我不冷。”嘴上说不冷,光着的脚趾头被三月初的夜风一吹,斯江就打了个喷嚏。 “我来就是想当面告诉你,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无论如何要再给我写几封,随便你写什么都行。”景生眉眼弯弯,抬手拭了一把额头的薄汗。 没等斯江反应过来,景生看了看手表:“明天一早还有课,我就先回学校去了,没别的事。你也赶紧上去吧,别着凉了。” 斯江紧紧搂住他的腰,仰起脸命令他:“低头。” 景生依言低下头。 斯江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 有很多事年轻的时候不做,这辈子都不会再做了。 景生踢球踢到中场休息,坐在草皮上擦汗的时候,突然无比想念斯江,她在信里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剖析给他看,每一句话都弥足珍贵,他有许多感受要告诉她。 在思想还没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他已经踢掉钉鞋,套上长裤,拎上夹克换了球鞋开始往外跑。 在校车上看着飞驰后退的路灯时,景生胸口只有一团火在烧,越烧越烈,他根本顾不上再去等公交车,沿着华山路就开始往江苏路飞奔,越跑那团火越旺,越跑越轻松越快活。爱情换了一个模样,就在不远的远方。 见到斯江后,那团火就变成了水,绕指柔。他原本想要说的那么多话,看到她以后都变成多余的了。 他没有告诉斯江,跑上中山西路后,在汽车、货车的轰鸣声中,他大声吼着她的名字。 “陈斯江——!” 万春街 第203节 “囡囡——!” 每一个字都有路面的震动呼应,都有他胸腔的震动和血液的沸腾共鸣,真快活,真爽。 第304章 周六下午,斯江下了课回宿舍楼,远远地就看见景生已经等在了老地方。三月的校园春光明媚,他比春光还要明媚,路过的女生们连脚步都放轻放缓了不少,无数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忘返。 仿佛对斯江的视线若有所感,景生转过头看了过来,立刻收起手里的杂志笑着朝她挥挥手。 想到胆大包天的两人即将要干的好事,斯江羞红了脸,听着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勉强维持着矜持轻快的步伐走了过去。 尹寒几个嗷嗷怪叫了几声,把斯江推到景生身上,嘻嘻哈哈地一窝蜂进了楼。 斯江好不容易站稳了,抬手捋了捋鬓边散开的发丝:“你怎么这么早?下午没课?” “请了一堂课的假,”景生留意到斯江今天白色连帽牛角扣绒线开衫里面穿的是一条深蓝背带牛仔长裙,嘴角就弯了弯,“我就说这条裙子你穿肯定好看。”这是南红去年设计的秋款,在香港卖得特别好,裙摆多出来一幅,展开时像块窗帘布,腰上有两根细长的带子,要穿过去再扣回来打结固定,接近古代的裙裾。顾东文在家里拉着景生和斯江折腾了好久才把那两根带子搞定,前面叠出来的一层形成了不对称的斜角,上身效果特别好。 “就是有点难脱。”景生忍着笑说,目光落在斯江腰侧的蝴蝶结上。 斯江手里的书啪啪啪打在他身上。 “流氓!”她红着脸睨了他一眼,落荒而逃。 “囡囡你把那个红颜色的贝雷帽戴上呀——”景生在后面笑着喊。 —— 女生宿舍衣柜侧面装着她们七个凑份子买的穿衣镜,斯江对着镜子戴帽子,左戴右戴不满意。 “胡蝶,快点来帮吾看看,到底哪个角度好。” 胡蝶叹了口气:“人长得好看,怎么戴都好看好伐?侬覅拉了,贝雷帽被侬拉成鸭舌帽了。” 一屋子收拾行李的女生都笑了起来。 尹寒啧啧两声:“斯江,你要不要涂点口红?” 斯江把一缕刘海压回帽沿下,犹疑了一下:“要吗?” “好看的!我刚买了一个时髦的变色唇膏,试试不?” 斯江看看尹寒手里的绿色唇膏,头摇成了拨浪鼓。 “胆小鬼,刚涂上去是绿的,等下就变成红的了,你们看着啊。”尹寒挤到镜子前撅起嘴,唰唰涂了几下,转身作势要往斯江和胡蝶脸上亲。 女生们笑成一团,在小小螺蛳壳里围着桌子绕来躲去。 “变了变了,真的变了!” 斯江几个看着尹寒的嘴变成了鲜艳的玫瑰红,下巴都要落在地上了,这是什么唇膏,是魔术吧。 “算了,这个玫瑰红和帽子的大红颜色不太搭,我还是不涂了,我先走啦,礼拜一再会——”斯江对着镜子咬了咬上下唇,拎起包飞奔下楼。 —— 景生和斯江在静安寺下了车,沿着华山路往南走,自从去年希尔顿开业后,整条华山路也高档起来,对面开了好几家精品店和花店。景生在精品店里看着斯江独自走进马路对面栋银白色的高层建筑,她那顶红色贝雷帽在门口停了停,随即消失在他视线中。 “先生,要挑点礼物送女朋友伐?”精品店的老板是一位穿着得体的老爷叔,笑眯眯地问景生。 景生转身看了看,被玻璃柜里的一个水晶球吸引了。 “侬真有眼光,迭格水晶球全上海就一只,进口货,嗲得勿得了。侬看啊,迭个城堡呢叫天鹅堡,是德国巴伐利亚顶顶有名的一个城堡,王子同公主生活在里头,邪气幸福,侬看看呀,现在是春天——” 爷叔手腕一翻,晃了晃,水晶球里漫天雪花。 “赞伐?还有音乐哦,迭只开关一开,侬听听,《爱的罗曼史》,浪漫伐?” “几钿?”水晶球在景生手里翻来覆去,从春天到冬天从冬天又到春天。 “六十八块。” “便宜点。” “最少六十块,没办法,进口货,进价就贵。送女朋友,地摊上的便宜货也送不出手,对伐?” 精品店门上的风铃叮铃铃响,景生抱着淡紫色包装纸精心包好的礼品盒出了门。爷叔笑眯眯地从身后的货架下头又拆出来同样一只崭新的水晶球,把盒子上十八块的标价撕掉,拧响了身后收录机的声音,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卡朋特乐队的《yesterday once more》。 景生转到隔壁的花店,希尔顿果然不同凡响,菜场里卖三毛钱一朵的白玫瑰,到了这里变成了三块钱,他不自觉地挑了挑眉。 卖花的是一个时髦的阿姨,烫着头发留着反翘刘海,纹着眼线涂着玫瑰红的口红,热情地招呼景生。 “阿美利加?” 景生一愣,反应过来她说的是america,不由得失笑:“上海宁。” “哦哦哦,来希尔顿吃饭?” 景生随口嗯了一声。 “是吃39楼的天府楼,还是吃李奥纳多达芬奇的西餐?阿姨同侬港哦,连天阁的自助餐勿灵格。” 景生肃然起敬:“谢谢。” “客气啥,我又没吃过,阿拉儿子告诉我格。”阿姨笑盈盈很是骄傲:“阿拉儿子是希尔顿正式合同工,所以色勒丝清爽。” “麻烦要一朵白玫瑰来讪伐?” “来讪来讪,要包起来伐?” 景生说不用,他付了钱,借了剪刀把白玫瑰剪下来,粘在了包装盒上。 “啊哟,年轻人老灵格,送女旁友格?” 景生笑着点点头。 阿姨意味深长地笑了:“哦——特为来希尔顿过夜哦,舍得格。” 看着阿姨伸出来的大拇指,景生狼狈地道谢准备走人。 “哎哎哎,阿姨告诉侬啊,出门左手转进弄堂里,有个七彩玻璃窗格小门,专门卖进口好么子。侬去敲窗,就港是吾郝阿姨介绍格,还有优惠。” 景生停下脚。 “绝对赞格好么子!去呀,去看一看。”阿姨笑得十分慈祥。 景生在马路牙子上又等了五分钟,斯江还是没来,他扭头看看旁边的小弄堂,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 七彩玻璃窗十分醒目,独一家。景生一敲窗,斑驳红漆的小门就开了,一个打着哈欠顶着一头黄色卷发的年轻男人探出身来看了看。 “花店郝阿姨介绍我来看看。”景生有点尴尬地举起手里的那一朵白玫瑰。 男人让开半个身子,拢了拢身上的棒球衫:“进来。” 景生有种地下党接头的感觉。 亭子间里窗帘紧闭,密不透光。台灯的灯泡大概只有三十瓦,昏昏沉沉的给屋里笼罩了一层淡金色。 男人拉开五斗柜的几个抽屉,自顾自掏出一包万宝龙抽了根烟点上:“香烟切伐?” “勿切,谢谢。” “私噶看,第一只抽屉是日本牌子的套子,下头是美国牌子,分尺寸格,兄弟看看清爽,买了勿退。再下头是白相格么子,昨天刚到了一套绳子,两幅手铐,随便看啊。” 景生走出弄堂的时候,还有点晕眩,好像无端坠入了一次魔幻的都市怪谈,他不禁想起那扇窗,那扇门,那个人,那个房间,刚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他和斯江要打开的新世界,和那一排抽屉里打开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他似乎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感觉到手臂和后背上浮起的鸡皮疙瘩,景生回过头看向花店里热情招呼客人的郝阿姨,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让她误认为他是个不正常不正经到那个地步的人。而他自己到底正常不正常,景生也吃不准。 红色贝雷帽倏地出现在马路对面,斯江的笑颜慢慢地离他越来越近。 景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极不规则,如擂鼓敲在耳膜上,间或有漏敲,整个世界像被静止了似的,血液汩汩朝上下两个方向极速涌去,他捏紧了手里墨墨黑的塑料袋,体会到了斯江信里说的—— “羞耻感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 “等急了吧?”斯江脸颊上氤氲着不正常的嫣红,她挥手扇了扇,“办手续倒挺方便的,布朗太太这个券是个大套房,服务员一直带我到处看,餐厅、泳池、顶楼的酒吧,我不好意思说不看,就耽误了蛮长时间。” 斯江低下头:“阿拉是一道进去还是分开?” “一道。”景生牵起斯江的手,大步往马路对面走去。 —— 鞠躬服务的门童,微笑的礼宾员,酒店里来来往往的外国人,视野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让景生和斯江倍觉紧张。大堂上方巨大的玻璃屋顶,洒落昳丽流转的日光,璀璨得不像真实的世界。咖啡厅里的沙发旁边长长的旋转楼梯蜿蜒而上,仿佛通向天堂。 两人不约而同地停在了日光里,抬头看向屋顶的苍穹,即便去过了金陵饭店也去过了北京的昆仑饭店,但此时此刻,他们还是非常震撼,这个世界这座城市对他们展露出了崭新的一面,和万春街有着天渊之别,陌生却并不冷漠,因为他们相信,这里和无数类似于这里的地方,终将成为他们日后生活的一部分,和南京路、淮海路、外滩一样,甚至会被更新的更好的替代。而这突破了时间轨道意外降临的一天一夜,只是上天送给他们的礼物。 电梯里景生有点疑惑:“这里住宿不用介绍信?” 斯江其实是以布朗太太的名义请老师帮忙从学校开了一封介绍信的,然而毫无用武之地。 “没用上,就用了学生证,”斯江看着数字稳定变化,轻吁了口气,“什么问题也没问,很热情,但热情得一点也不过分。” “你手里是什么?” “给你准备的小礼物,”景生把塑料袋往身后藏了藏,“还买了点——日用品,等下跟你说。” 斯江默默往他身边靠了靠,嘴角却忍不住翘了起来。 豪华的套房里温暖如春,客厅里的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水果盘,一个不锈钢的桶里斜放着一瓶红酒,玻璃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市景,砖红的屋瓦掩映在一片片绿荫之中,建好的没建好的高楼参差不齐,静安寺的一抹黄色格外醒目。卧室里雪白的床单熨烫得无比服帖,四个枕头叠放在床头,像在等待客人恣意地蹂躏折腾。 斯江局促地站在玻璃窗前往下看,捏了一手的汗,瞥见身侧的景生开始脱夹克,猛地抬起头:“现在就开始?天还亮着呢!” 景生一怔,突然放松了许多,他抬手在斯江鼻尖轻轻擦过,忍着笑问:“侬勿热啊?空调开得噶热。” 斯江看着他指尖的汗珠,两只手揪住了外套上的牛角扣,松了一口气,又若有所失,不知所措地转开眼:“哦哦哦,是有点热。” 信上再大胆,黑色的午夜里再大胆,在太阳下看着半个城市,斯江有贼心没贼胆,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背,细声细气地说:“格么吾也脱忒算了——” 她身前的光线骤然一暗。 “吾帮侬脱。”景生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她的手:“吾来。” “嗳,就脱绒线衫啊——”斯江咬着唇强调。 景生的手指下移到第二个牛角扣上停住:“不然呢?侬以为吾还要脱啥?” 斯江别开脸,低声嘟哝了两个字:“流氓。” 景生松开扣子,抄起她的手往自己身下一放,若无其事地松开,又继续解牛角扣:“女流氓。” 斯江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窗帘还没拉!” 绒线外套脱下来一半,绑住她的手臂,人却被拉进了他怀里,紧紧贴在了一起。 “格么侬想拉好窗帘再脱,还是再摸?” 万春街 第204节 景生的气息扑在斯江赤骨里烫的脸颊上,越来越近。 第305章 斯江的视线越过景生的肩头,延安路那边的老房子屋顶上有鸽群在盘旋,像一串不规则的省略号在蓝色幕布上跳跃。她闭上眼,有种整个城市在观看她和景生情事的奇幻感觉。她和他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举足轻重。 在万春街的那一夜,世界只剩下她和他,可这一刻,是她和他拥有了整个世界。 景生的睫毛在她脸颊上轻轻扑闪,因为闭着眼,感官无限放大,唇舌之间蔓延开两面针药草牙膏和烟草的滋味,还有一股雨后松林的清新气息,斯江以前就好奇是不是在雨林里长大的人都会被浸润上那种味道,景生自己却闻不到。 斯江有点懊恼自己出来前没有先刷个牙,中午在食堂吃了些什么?当时她就一直在走神,这会儿除了一个青菜炒千张竟然想不起来其他的。 “侬勒想撒?”景生忽地松开她一些,幽怨地问。 斯江睁开眼,和她距离最多三五公分的那张脸艳若桃李,她一怔,嘴唇就被轻轻咬了一记。 “勒想吾没刷牙齿!”斯江挣了挣,自己也觉得太好笑,朝景生呵了口气,“有米道伐?”因觉着嘴唇被咬的地方有点微微的刺痛,她舔了舔下唇,嗔了他一眼:“勿许再咬了,人家痛格呀。” 一个字勾着一个字,最后一个尾音像蝎尾的钩子一样,钩进景生耳朵里,心被刺得发麻。 “嗲勿色侬,”景生眯起眼蹙了蹙眉:“米道嘛,刚刚没留心,让吾再吃吃看——” 斯江垂下的眼帘如蝶翼翻飞了两下,乖巧地停在了眼睑下,她微微仰着脸,雪白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像是在邀请他去噬咬。 这个吻来得极其迅猛粗鲁,斯江甚至站都站不稳,被压着后退了两步,膝盖弯碰到了窗前搁置那张贵妃榻,整个人倒了下去。 一声惊呼被淹没在景生的唇舌间。 斯江昏头昏脑地捶了他两下,迎来的是狂风暴雨般的舔舐吮吸纠缠剐蹭。 要被伊吃忒了——斯江在极度缺氧的时候想到了这一句。 许久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景生半撑起身子,眼角的绯红越来越深,唇上水光津津。 “摒勿牢了,现在做来讪伐?”景生扭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城市,“拉上窗帘?” 斯江从迷迷糊糊中清醒了一点,双臂从外套里解脱了出来,吁出一口长气:“啊——侬差点压色吾了!” 景生笑着低头亲了亲她的鼻尖,一跃而起去拉窗帘。 斯江掩住脸,听着窗帘唰唰作响,心咚咚咚地乱跳。室内渐渐暗了下来。落地灯“啪”地开了。 “我要先洗澡。”斯江撑着坐了起来。 “一起。”景生大步流星地走向她,一边走一边解衬衫纽扣。 斯江羞得抬腿就踹:“流氓,谁要跟你一起洗!” 景生捉住她的脚,放在身下按了按,直接跪在贵妃榻前把人拉进怀里,目光灼热得让斯江错觉自己被烫了一个洞。 “我想看看你,也想让你看看我,”景生毫不羞赧,“上次黑漆漆的,没看清楚。” “你也看看自己,好看的。” “不过我腿上的疤有点难看,摸上去会有点吓人。” 斯江跨坐在他腰间,听到这句就抬头咬了他下巴一口:“胡说八道,不难看,我不怕,夏天里天天看的。” 两人对视了片刻,景生托着她猛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浴室。 —— 黄昏来临,暮色渐合,有情人对时间的流逝却没有任何概念。 《爱的罗曼史》无限循环着,水晶球从床头滑下来,被滚热的躯体烫到温热,在刻意压抑的笑声中被一只大手捞出来,拨到床边,随波荡漾了几下又滚回凹陷处,再被拨开,坠落在地毯上滚了几下。 “落下去了——” “勿管伊。” 雪花在球体中飞舞降落,水晶球静静凝视着床上不知疲惫的年轻人,比起已经碾碎的白玫瑰,它还是幸运的, 年轻多好啊,从羞涩到全然打开,从含苞到怒放,从陌生到熟悉,只有汗水得以见证。 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也许得益于浴室里寸土必争的摸索,也许得益于黑色塑料袋里的秘密武器,景生无暇总结经验。他用身体致敬他最心爱的勇士。他开疆拓土,亲吻所见的每一寸每一分,他在征服也在被征服,在膜拜也在被膜拜,在占有也在被占有。旅程太过神奇,无论他如何拼搏,都好像鱼入大海永无止境。 水晶球的乐声突然荒腔走板起来。 斯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怎么了?” 景生探身把水晶球捞了上来:“好像没电了。” “几点了?” 景生把音乐开关关掉,摇了摇水晶球搁到床头柜上,拿过手表看了一眼。 “九点。” 斯江扯起被子哀叹了一声:“水晶球都没电了,侬为撒还一直有电啊——” 景生笑着去被子里挖她:“出来,洗澡去。” 斯江懒懒地拍开他的手,嘟哝了一句:“会不会又白洗一趟?” “不知道,”景生掀开被子跳下床舒展了一下身体,转过头一看,斯江果然又把自己躲进了被子里,“你不是喜欢泡浴缸吗?我先去放水。” 斯江呻吟了一声,为什么动的是他,累成狗的却是她呢,跑八百米也没这么累。她把自己缩成一团,闭上眼,放满一浴缸的水,至少要十分钟,她就眯一下下,浴缸她还是要泡的,今天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泡到浴缸,半浮在热水里的感觉不要太舒服…… 再睁开眼的时候,有一瞬间斯江以为自己是在家里阁楼的床上,发现身无寸缕的时候,才想起这是哪里。 “醒了?”景生从单人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刚刚是不是睡着了?”斯江不好意思地把伸到外面的手臂缩了回去。 “你常常这样。”景生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底里全是笑意和爱意。 斯江忍不住捂住他的眼:“不许看,我要起来穿衣裳了。” 景生扯下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咬了咬,笑出了声:“有可能又是白穿一趟——” 斯江把手里的被子罩在他头上:“你不许动不许看!” “你有什么我没看过?”被子簌簌抖动,到底没有被掀开,景生从被子下头探出手装模作样捞了两把,老老实实蹲在床边等。 斯江手忙脚乱地套上牛仔裙,脱其实真不难脱,穿是真难穿。 “穿好了伐?” “还没,勿许偷看!” “吾帮侬——” “覅。” 景生裹着被子倒在床边笑。斯江伸脚踢了踢他:“还笑?好了,饿死了,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吧。” 景生从被子里露出脸来,懒洋洋地问:“全上海半夜一点钟能去哪里吃东西?” “一点钟?!”斯江傻眼了,“你怎么不叫我啊?” “舍不得,”景生看着她笑,“你睡得像只小猪啰,机会多难得,啧啧啧,随便我搓圆揉扁为所欲为——” 一个枕头“嘭”地砸在了他头上。 “你不饿啊?傻不傻啊你,真是的!”斯江又好气又好笑。 景生抱住枕头:“我当然不傻,我已经吃过了啊。” 又一个枕头“嘭”地砸了上来,好笑没了,只剩下好气,斯江气得鼻子都发酸了,跪在景生背上连着捶了他七八下,委屈得不行:“你居然就管你自己吃!我这么辛苦,累死累活的,饿死了——” 景生笑弯了腰,反手把她背了起来:“你接着吃我好了。” “流氓,覅面孔!”斯江揪了几下他的头发还不解气,一口咬在了景生耳尖上。 景生背着她出了房间。茶几上的三个白盘子上都盖着不锈钢的餐盘盖,香味却盖不住。 “阿拉囡囡真的辛苦了,来,请侬吃大餐。”景生把斯江放下来。 斯江呆了一瞬:“你叫的酒店里的饭菜?” “嗯呐,本来打算出去买的,想想万一你醒过来找不到我,就打电话叫了送餐服务,还挺方便的,十二点钟服务员还帮忙拿去热了热,味道大概比原来要差一点,侬吃吃看尝尝米道,我看菜单说是意大利菜,”景生兴致勃勃地把不锈钢的餐盘盖揭开,“这个是服务员推荐的牛胫骨配意式烩饭,说是招牌菜,还有这个是意大利面,面不多,虾还蛮大的,还有这个,叫提拉——提拉啥苏,这个不能加热,你要先吃哪个?” “顾景生——酒店里的菜很贵很贵很贵的,你看过价目表没?” “看了,比起这个房间一夜天的价格,只不过是个零头而已,”景生把刀叉从餐巾里拿出来塞到斯江手里:“快点吃,叫都叫了,又不可能退的,吃得开心点。” “戆徒!” “戆囡囡。” “侬吃了撒?” “面包,送的,覅钞票,米道邪气好,我本来想先吃一个的,结果不当心全部吃光了——”景生倒了两杯酒出来,坐在地板上摊开长腿,“我想想面包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就想再买两只留给你,没想到服务员又送了一筐来,说不够还能再要。” 他掀开一个藤篮子上的餐布,里面满满一篮子的面包,斯江看了看,足足有四五个不同的品种,不禁咋舌不已。 景生摸了摸鼻尖,有点难为情:“这是送来的第三篮——” 斯江忍俊不禁:“所以你是吃人家的免费面包吃饱了?” 景生凑近了低声说:“不还吃了你嘛。” 一个圆餐包塞在了景生嘴里,斯江红着脸举起左手的不锈钢叉子:“记名警告处分!” 景生咬了半只面包,嚼得津津有味:“留床察看?” “顾景生!” “到!” “你再耍流氓的话,就不许——不许再那个了。” 景生眼睛一亮:“快点吃,抓紧时间,多做几次,摊薄成本。” 斯江一叉子叉在了他膝盖上:“没了!一次都别想!” 景生嘶了两声,卷起裤腿给斯江看:“伤上加伤,你看看。” 斯江差点被意大利面噎住,凑近了看了好几遍,十分疑惑:“我叉出来的?” 景生蹙着眉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下午明明这里还好好的——”斯江想不通了。 万春街 第205节 “算了,告诉你你又要说我耍流氓。”景生撩起眼皮,轻叹了口气。 “快说呀,”斯江往他嘴里塞了一口牛肉,“说了就——可以再来一趟。” 景生眨眨眼,一边嚼牛肉一边伸出小拇指。 斯江忍着笑,和他拉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 景生笃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把两只裤腿又卷上去了一些,转头指了指房里的大床:“床单太新,磨破的。” 斯江怔楞了几秒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地把两个餐盘盖按在了景生膝盖上。流氓两个字绝对不够用了!册那。 第306章 斯江这辈子第一次用上浴缸。 踏入浴缸的一瞬间,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斯江于期待之外还有些惶恐和惊疑。她见过两次浴缸,一次是儿时在警备区司令部的那栋小洋楼里,善让领她去楼上的卫生间,一个本白色的浴缸静静地躺在拼花地砖上,玻璃窗被黑铁条划分割成四个一模一样的长方形,毛玻璃被夕阳溶成了淡金色,她留意到浴缸内侧的边缘有一圈淡淡褪了色的黄,像小学门口卖的蟹壳黄,越接近边缘颜色越淡,但却绝不会变成白色。另一次是在禹谷邨的聚会上,方家的浴缸雪雪白,水龙头上挂着残余的水珠,香肥皂和洗发水护发素在另一头靠着黑白瓷砖摆得整整齐齐,浴缸外还铺了一张毛绒绒的小地毯,地毯上的毛明显是顺过的,斯江进出的时候特意绕开了地毯。 酒店套房里的这个浴缸和那两个完全不同,莫名让斯江想到深海的巨贝,白色的浴缸,水却有点发绿,看着像一片浅海,斯江掬了一把,手里的水分明又是无色的,真奇怪。她有点紧张,刚坐进来的时候腿才一伸直,浮力就托着她往前滑,半个身子直接浮出水面,差点呛水。 头发像海藻一般飘浮在胸前,斯江捞起发尾拧了两下水甩到背后。胸脯浸在水中,看上去莫名增大了许多,斯江不自然地挺直了背,露出些斑斑点点的红痕,她脸上一热,又迅速弯了下去,晃出一圈圈涟漪。她收起膝盖,闭上眼把脸浸入水中,在水里吐了几个泡泡,突然感觉似乎有水流了进来,吓得她猛地扶着浴缸边沿站了起来。 景生推开门进来,就见到斯江低着头站在浴缸里扎着马步一上一下不知道在做什么。 斯江一抬头,慌乱地坐回水里,动静太大,溅出不少水花。 “侬勒做撒?”景生长腿一迈也跨进了浴缸。 斯江缩着腿挡住胸,努力把视线固定在景生脸上:“没做撒。” 景生嘴角弯了起来,朝她伸出手:“过来各边。” 斯江捉住他的脚:“覅。” 景生笑着探身过来,直接把缩成一团的她抱着转了个身放在自己身前,舒服地吁出口气。 “适意,阿拉以后啊装只浴缸,天天一道泡。”景生手臂一收,把扭捏着前倾的斯江拢入怀里,她立刻漂了起来,吓得抱紧了景生的胳膊,两条修长的腿在水里乱蹬。 景生笑得不行,抱着她让她坐稳:“侬躲啥?” 斯江扒拉景生的手指:“放开呀,有点痛。” 景生咦了一声,仔细瞧了瞧,很是内疚:“是咬破了一块——”说着就低头不轻不重地舔了一口。斯江觉得自己也化成了水,哼唧了两声,彻底放弃了抵抗,闭上眼软倒在了他怀里。 做坏事的手在水下轻拢慢捻抹复挑起来,一池春水无风也皱,涟漪不断。 斯江如脱了水的鱼似的急颤了几下,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喟叹,无力地跌回水里,落在景生手臂中,很快被打横抱出了浴缸,柔软的浴巾裹住了她。 —— 斯江裹着浴袍拉开一点窗帘,天墨墨黑,泡完澡的身体像跋涉过千万里似的极度疲惫,精神却极度亢奋。她打开茶几上的黑色塑料袋,默了一默,里面大概有七八盒安全套,有三个一盒的,有十个一盒的,不知道要用到猴年马月,还有一瓶先前派上大用的润滑液,斯江拿出来摇了摇,不知道这究竟是水还是油,但质量倒相当可靠,她涂上药膏后只有点肿胀感,和上次火辣辣的疼痛可谓天渊之别。 黑色塑料袋下面,压着几张薄薄的纸,斯江抽出来,果然是《少女的心》。 景生重新开始往浴缸里放热水,心想酒店一天一夜光是水电费就要不少钱了,收这么贵的房费也情有可原。他一边仔细查看卫生间里还有什么物品是明天能带走的,一边不经意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被热水冲刷浸泡过的皮肤有点发红,喉结上似乎有两根米粒大的牙印,景生凑近了看,完全想不出来什么时候被斯江咬了这么一口。她害羞的时候很害羞,大胆的时候却很大胆,为了扯平还特意咬了他胸前一口。 他拎着吹风机和干毛巾走出浴室,见斯江正趴在床上看手抄本。他插上插头,把斯江调了个:“过来,头发吹吹干。” 斯江仰躺在他膝盖上笑:“这哪里黄色了呀。” 景生把她的长发梳理出来,铺了自己一身:“嗯,听说老早还有人因为看这个被判刑的。” “嗳,还记得大姨娘出事那一年伐?” “83年。” “那年听说杨浦区有一对夫妻在家里看黄色录像,被捉起来判刑了,”斯江眼风扫过景生腰间拱出来的帐篷,手里的几张纸轻轻拍了上去,“侬又想撒啦?” “想侬了,”景生有一说一,“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一张被。” 斯江瞪圆了眼:“吾从来没听过后头一句!” 景生笑了起来,手指在她头皮上轻轻打转:“格么三回四回是旁友?” 斯江丢开虚有其名的黄色小说,舒服地在他腿上蹭了蹭:“旁友可以格。” “一张被也好的。” 两人说着说着,终究还是滚进了一张被里。 年轻人的体力似乎无穷无尽,一回生二回熟后,越来越毫无顾忌。景生懊恼先前只用了一个姿势,把斯江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折腾,还不忘探讨一番,适意伐?哪能更加适意?轻点还是重点?浅点还是深点……为了建立数据库磨皮了嘴皮子,被斯江用枕头砸了好多下也不放弃。等三回四回是好朋友了后,他在用户调查数据上总结出了最有效的一套方式,终于渐入佳境,突破了两位数的时间,如鱼得水起来。 景生俯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含情脉脉地乞求被她挽留,炽热的情欲和冲动并没有消退,但心中却涌起了让他颤栗的一种情绪。他完完全全在她身体里了,他们成为了一体,似乎这个世界在这一刻才通过她和他产生了真正联结,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囡囡,囡囡,真好——”景生不停地亲吻着斯江的额头鼻尖嘴唇下巴脖颈锁骨耳垂,他有点焦躁于连亲吻都无法表达他的这种感受,只能执着地把自己往她身体里挤,近乎幼稚可笑地要把她钉在自己身上。 他这样没头没脑忙乱的热情和讨好感染了斯江,疼痛变成了隐秘的幸福感,仿佛只有疼痛才能证明她对他的爱似的,斯江温柔地回吻着景生,嘴唇擦过他眼角的些微濡湿,咸咸的。她不禁也哭了出来。 “顾景生,顾景生,景生——”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闭上眼,从疼痛中衍生出的幽微快感隐隐约约地游走,断断续续,毫无预兆,捉摸不定,像一星星的火散乱不定,全无规律,她像站在悬崖边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坠落,彷徨之极毫无所依,只能全心全意地集中所有的感官去捕捉那星火,越盼越焦灼,模模糊糊知道那后头会带来什么,却又不敢尝试,这种被动的等待太过煎熬,附着了无法言说的委屈,她恨不得挤入他身体里,成为主动掌控的一部分。 随着越来越迅猛粗暴的动作,那星星点点的火苗终于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层叠着冲刷着她的敏感之处,她不得不屏息以待,又盼又怕地等待宣判。 “要到了。”景生的呢喃带着咬牙切齿的颤栗,声音从耳膜透过头骨传递到她每一根血管里,令人无法忍受。 星星之火瞬间燎原,斯江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席卷全身的漩涡顶上了虚空,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所有的意识都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必须跃过黑暗的尽头。她甚至失去了对自己和景生躯体的感知,一个不是她的“她”毫无重量地独自在宇宙中攀登那个高峰。终于跨越过去的一刹,斯江脑中一片空白,虚空的尽头还是虚空。灵魂渐渐回归了□□,这期间相隔了多久,斯江毫无所知,也许是三五秒,也许是十几秒,她紧紧抱住了景生,磅礴的余韵充盈着她,不能再美好了。 景生撑起上身,热烈地注视着泪流满面的小姑娘,这个极其完美的收官,不能再好了。 —— 天色渐亮,新的一天到来了。 第307章 人的记忆十分奇妙,有的事情会无端被湮没,有的事情却会刻骨铭心。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所记得的可能也全然不同。 多年后斯江重回希尔顿,特地订了这间套房,看得出酒店有在用心维护,茶几上的鲜果、鲜花和问候卡片仍然周到细致,但暗处磕损的桌脚、半旧的地毯和浴室里暗沉的防水胶,都彰显出了流年的印记。巨幅玻璃窗外,暗橙红的石库门屋顶依然连绵不绝,延安路高架宛如游龙,夜里亮起了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条。金碧辉煌的静安寺让人恍惚错觉那不是佛门圣地而是什么豪华的宫殿。上海人最热爱的久光百货早就代替了第九人民百货伫立在静安公园对面。斯江抱膝在窗前枯坐了一夜,回想多年前的她和景生,如果预知到后来的离别甚至此生都有可能不复相见,会做些什么,大概绝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吧。 这一夜景生的确没有睡,天亮的时候,他实在睏极了,打了个盹,惊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睡了一觉,实际上连一分钟都不到。床头的电子钟从六点十八分变成了六点十九分。他舍不得睡,时间对于他而言,仿佛从昨夜才开始计时,一分一秒都如此宝贵。斯江背对着他睡得很熟,她睡觉的姿势都很乖巧,曲着膝,一只手搁在腰侧,一只手托着腮,脸颊微微地鼓着,嘴唇也被压成了一个不明显的椭圆,轻轻地打着鼾。 景生把脸埋进她的发丝里,深深深地深呼吸,再伸手把她拢得更紧一些,但怎么贴近都不够,怎么亲吻也都不够,他好像患上了饥渴症。他想起斯江以前笑着给他读的一本小说,女主人公穿着绿色玻璃雨衣,被男主人公比喻成药瓶,说她是医他的药。当时他觉得这男人未免太过无稽发痴了点,现在却觉得这比喻实在不能再恰当了。 斯江在最近的一封信里引用了聂鲁达的诗,她喜欢诗歌小说戏剧,从小就把那些词藻抄录在厚厚的本子上,她常说自己的词语量太过匮乏,却不知道她就是最动人的一首诗,一曲歌。 “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的颜色。 当蓝色的夜坠落在世界时,没人看见我们手牵着手。 从我的窗户中我已经看见,在遥远的山顶上落日的祭典。 有时候一片太阳,在我的双掌间如硬币燃烧。 在你熟知的我的哀伤中,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景生对这首诗印象很深刻。我忆及了你,灵魂肃敛。 ——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而逝,斯江退了房,和景生去华山菜馆吃中饭,照例吃的虾仁小馄饨和笋肉蒸饺,春笋是时鲜货,两人早上又剧烈运动了两场,连传说中极其丰富的自助餐都没赶上,实在饥肠辘辘,叫了四笼蒸饺还意犹未尽。 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桌上纱笼里罩着饭菜,顾阿婆在睡午觉,斯好跟斯南野去了西宫门口新开的电子游戏城打游戏机。景生把换下来的大衣服洗了,斯江削了两只苹果,学着善让的法子烧了一镬子奶茶。 顾阿婆起来的时候,就见到两个小宁在有说有笑地晾衣裳。景生把长长的晾衣杆举得高高的往外送,斯江托住长长重重的牛仔裙放出窗外,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被景生一把拽住了胳膊。斯江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顾阿婆觉得这两个冤家之间好像有什么和以前又不太一样了,再看看,好像又没啥。她咳了两声,斯江笑着撑着窗台站直了:“外婆,我和阿哥买了五笼笋肉蒸饺回来。” “太好了,夜里小卢正好要来吃饭,你舅舅今天要去她那边,让他们带两笼过去明朝当早饭,”顾阿婆笑眯眯地跟景生聊起小菜场上春笋的价钿来。 从这天开始,每逢休息日,景生和斯江就做起了贼,专事偷香窃玉。初尝禁果的少年人,得了滋味,寻摸到机会就忍不住挤进彼此身体里成为对方的一部分,因为偷偷摸摸更增添了许多刺激。大概和春天到了也脱不开关系,马路上轻絮乱飘,夜里野猫乱叫,空气中都仿佛漂浮着春药,让人血脉偾张心惶惶。 在见不到的六天里,他们通过信件肆无忌惮地叙述着思念,斯江的信尤其直白大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景生分享一个全新的陈斯江。她不同意拜伦所说的,爱情在男人的生活里只是一种消遣,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却同意尼采所说的:爱情是女人的一种信仰。她乐于见到景生得到她的爱,她没有患得患失,不担心景生在校园里是否会遇到能吸引到他的人,她能感受到他全身心的热爱和奉献。 “我觉得我不需要通过你的眼睛去梦想,因为爱情没有让我的自我虚无化。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进程,我也设想过会失去自我,攀附在你身上,像做爱时那样成为你的一部分,也许是那根你遗失的肋骨,然而每次和你分开后,我却觉得那个‘自我’更加完整更加强大,甚至这个世界看上去都比以前更加美好了,甚至我开始理解我父母,如果一对夫妻并不能想我们这样全然地相爱,婚姻中那么多现实问题究竟会基于什么样的原则去处理呢?他们付出了自我,失去了自我,但也完全没有得到对方。他们始终是孤独的,如果我必须得经历这种残酷的孤独,我宁可独自经历,至少在我的心里,你和我同在。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原因,你一直在给予我。” 景生完全能够理解斯江在说什么,但他总觉得自己在纸上表达不出内心所想,对于他而言,很多话过于软弱和肉麻,他并不愿意在斯江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他失去自我了吗?他并不觉得,他和斯江一样,对外部的世界都有了一种感恩的心态,疲惫暴躁的公交车售票员,因碰撞吵相骂的骑车人,国营饭店里翻白眼的服务员,他都会设想他们可能在枯燥无味的生活里遭遇到了不好的事,这样一念闪过的体谅成了常态,伴随着难以启齿的“他们一定没有得到我和囡囡这样完美的爱情”的幸存者感受,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和以往迥然不同起来,来自云南室友如此评价:“顾景生,你每天都像吃了毒蘑菇似的,一副欲仙欲死的脸。”景生哈哈大笑,他吃过毒蘑菇,的确有点欲仙欲死,当时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彩色蘑菇,非常软,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是的,现在他的世界,就是彩色的,柔软的,他的囡囡就是他的毒蘑菇。 ——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过得极慢,又似乎过得极快。上海入梅了。 这个春天只留在了人的记忆里,由于每个人的记忆都不同,在渐渐褪色后,无限接近于不存在。 2011年,斯江和景生去北京鸟巢看滚石三十周年演唱会,压轴歌曲是《龙的传人》。斯江恍然记得自己曾经和唐泽年一起见过□□,当然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印象。 “你还记得他吗?”演唱会散场后斯江感慨地问景生。 “名字有点印象,人不太记得了。” “嗯,当时太乱了,没想到他还能回来登台演出。”斯江轻叹。 “时代不同了——”景生斟酌了一下,“唐泽年和李南不也回来了吗?” 斯江一怔,这两个名字已经从她生活中远去很久了。去年高中同学聚会她也没去,张乐怡特地打电话给她愤愤然地骂了他们一堆。 “册那,要不是她寻死觅活地请你去劝唐泽年回来,你就不会去北京,你不去北京顾景生就不会去找你,他肯定也不会被退学。唐泽年的姆妈肯定动了什么手脚,公报私仇!那么多人都去了,我们宿舍就全都去了,免费火车不乘白不乘,回来还不就是写个检查就没事了吗?怎么就只有他出事了呢,谁没旷个一两个月的课啊。” “去劝他回来的人出了事,他们两个倒好,直接跑去法国逍遥快活去了,覅面孔!还好意思来参加同学会,还打听侬格消息,我真想一杯酒泼在他们脸上!”张乐怡每次都激动得眼泪水汪汪,比斯江还要激动。 斯江怪过李南吗?怪过的,但最终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最该怪的还是她自己,她以为那场心肌炎是景生和她欠了唐泽年的,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候她应该做些什么,这只是原因之一,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热血澎湃地想要成为改变历史的一员?但她做什么了吗?她并没有,她犹疑了她沉默了她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为这个,她没有立场去迁怒他们,她能怪的,只有她自己。因为如果不是她的冲动和自以为是,景生不会被退学。可舅舅们和景生都不许她歉疚自责,所以她越发自责,如山一般沉重的歉疚和自责是否令她失去了自我,从而在景生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竟然毫无所知。每念及此,斯江都不禁热泪盈眶。 青春固然美好,残酷起来,却也无比残酷。你永远不知道一言一行会导致怎样的后果,会改变谁的命运,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隔经年,一切都逐渐淡去,虽然问过了很多遍,斯江还是忍不住紧紧拉住了景生的手:“当时你到底怎么找到我的?那么多人——小舅舅和小舅妈都没找到我。” 景生牵起她的手轻轻咬了一口:“因为你想被我找到。” —— 在陈斯南的记忆中,那个春天是纷杂的混乱的暴躁的,她们在电视里看到了慷慨激昂的唐泽年,阿姐的眼里闪闪发光,大表哥看着阿姐忧心忡忡。小舅舅每天打电话回来叮嘱她们除了学校和家,哪里都不要去。姆妈从乌鲁木齐打来好几通电话还不够,特地拍了电报:“敢去参加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连惊叹号都舍得加了三个,斯南着实啧啧称奇了一番。只有斯好啥也不觉得,他只是好奇电线杆上原来的狗皮膏药被红红绿绿黄黄蓝蓝的看不懂的东西全部盖掉了。 学校大门外每天都挤满了不同学校的学生,高呼着让他们出去。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看热闹,商量中午到底是吃大排面还是牛肉面。 斯南记得自己好奇地挤在窗口看热闹:“h师大来了没啊?我姐不知道会不会来,哈哈哈哈。走去外滩有啥意思?吃力死了,又不发钱给我。” 突然有一天,不知道哪个班的学生冲下了楼。 “啊,我嫂子!她有宝宝了!”唐欢惊恐地叫出了声,挤开人群往外奔。 斯南看见方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手拉着手挡在大铁门那里,正声嘶力竭地叫喊,但谁也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她迅速跟着跑了下去。 唐欢完全挤不进去,外头马路上早就被堵死了,公交车小轿车徒劳地有气无力地按着喇叭。斯南好不容易挤进去,就见到方老师突然对着学生们跪了下来。 万春街 第206节 铁门内外的呐喊声渐渐轻了下去。 唐欢哭着喊:“你们够了没啊?方老师她是孕妇!” 斯南不太记得后来的细节了,虽然方老师苦笑着说自己是因为实在没了力气软下去的,但毫无疑问,她干了一件大事,保住了学校所有的领导,除了旷课多日不再回校的极个别学生,其他学生都安然无恙地进入了期末考试的阶段,尤其是那一届高三学生,一张检查都没用得着写,全部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斯南还记得,先是阿姐突然留下一封信不见了,随后大表哥也留下一封信不见了。等他们再一起回来的时候,黄梅天已经开始了好几天,阿姐天天在写检查,大表哥却收到了退学通知,阿姐的话一天比一天少。 第308章 七月下旬出了黄梅天,一天比一天热,暑假里景生抢着接手了华亭路的摊头,天天早出晚归。上海的美国学校新校区建成后,得益于布朗太太的介绍,斯江轻轻松松地接了三个中文家教活,都是七月份开始上课,她第二外语学的法语,断了两个月的课准备补回来,顺便又在前进夜校里报了一个日语班,所以也忙得脚不沾地。 顾东文歇在了家里,重新掌勺,斯南和斯好天天斗智斗勇,斯好虽然屡战屡败,却仗着上面有人屡败屡战。这天傍晚,陈斯好为了抢电视机遥控器,把一碗冰镇绿豆汤全打翻在餐桌上的报纸和信件上,屁股吃了陈斯南好几脚,脸红脖子粗含着泪跑出去找阿娘寻求安慰。 斯南看看几封信都湿透了,索性全部拆了开来,一封是小舅妈写给阿姐的,三页信纸长篇大论,她正和斯江在冷战,撇了撇嘴就随手丢去一旁。又有一封也是写给斯江的,看着像是她的高中同学,斯南匆匆扫了几行,觉得是情书,也丢到一旁,心想回头还是要跟大表哥知会一声,当心被人挖墙角。最后一封信是来自交大,却是学校通知已退学的顾景生回校领取退给他的部分学杂费。 晴天一个霹雳炸在斯南头上,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退学两个字,趿着拖鞋就往亭子间里奔。 顾东文看了信,眉头拧出一个川字,一包香烟在手里绞得粉粉碎,地板上落了一地的烟丝。 夜里,顾阿婆吃好晚饭去外头乘风凉,顾东文把信摊出来,问景生怎么回事。 景生沉默了片刻后承认:“嗯,是退学了。” 斯江难以置信地抢过信看了又看,整个人像被石头砸穿了个大洞,遍体生凉,又有一把火从心底烧上来:“是因为那个事吗!不是写了检查就没事了吗——我要去找你们学校!” 景生压住斯江的手:“和那个事没多大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别管。” “和我有关系!你是去找我的!你什么都没做!找个人犯法吗?!”斯江激动得泪眼模糊全身发抖。 “旷课本来就要被劝退的。”景生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捂在斯江脸上。 “是我自己不想上了,不管你的事,别哭。” 斯南从阁楼上咚咚咚跑了下来,一把拉住斯江往外走:“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南南你等等,我和阿哥阿舅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等什么!等你再发神经病再害大表哥一次?!”斯南愤然甩开斯江的手,放声怒吼。 斯江的手“啪”地撞在了桌沿上,疼得直抽抽。 “陈斯南!你发什么神经!”景生霍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开了斯南的手臂,瞪了她一眼,拉过斯江的手察看,“痛伐?” 斯江忍着疼摇头说没事。 斯南看看自己手臂上浮出来的红指印,气疯了,扑上去对着景生胳膊就是好几拳:“顾景生你打我?你是不是有病!你被退学都是陈斯江害的,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是交大的大学生!你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 “我说了不关你姐的事!你带不带耳朵听人说话的?”景生厉声喝道,一把捉住斯南的拳头压了下去。 “陈斯江——!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斯南跺着脚嚎啕大哭起来,“你十三点你有毛病你脑子瓦特了!唐泽年关你什么事?要你去找他?你想过大表哥没有?!你把他当什么了呀?你有没有良心?大表哥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害他,你就仗着他喜欢你为所欲为,我讨厌死你了。我要把大表哥收回来!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他让给你!” 斯江怔怔地看着斯南。 景生气极反笑:“我是个东西?你想让就让?想收就收?陈斯南,我警告你——” “不要警告不要警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斯南眼泪汪汪地甩开景生,趴在餐桌上抽噎。 斯江深呼吸了几口,企图跟斯南解释一下:“南南,唐泽年有心肌炎,不吃不睡好几天的话会出事——” “他死就死,是他自己找死,关你什么事!要你管?!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是他的谁呀?”斯南抬起头吼了一句,瞄了一眼景生的脸色,又趴下去哭。 斯江苦笑了一声:“他和家里人吵翻了,但不只是他的原因,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去做的,就算他不邀请我,别人不提醒我,我也是要去的。你可能理解不了,一个改变了整个国家十亿人命运的伟人,他应该被尊重,应该获得公正的评价,历史应该向他致敬,他值得我们去送行,而不是———算了,你怪我也没怪错。我没法影响别人,也什么都没做成,是我的错。” 历史,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可以参与的可以推进的可以改变的。 “就是你的错!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大表哥回去上学吗?” “好了。”顾东文沉声道。 三个孩子都不响了。 “明天我去趟学校,”顾东文把手里的半根烟捻熄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静坐过绝食过闹腾过,连副主席都骂过,不还好好的吗?既然斯江你们都是写检查,说明是有余地的。学校不会这么毁掉一个学生——我不信。” “舅舅,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他们,阿哥真的什么都没掺和!”斯江说。 “我也去!他们要是不让阿哥回学校,我就赖在那里不走了。”斯南振奋起来。 三个人看向景生。 景生低下了头:“用不着,学校是让我写个检查就算了,是我自己要退学的,读大学实在没什么意思。毕业了以后进一个单位,一个月挣个三四百块钱,到六十岁退休的日脚一眼就看得到是啥样子,没劲。” “阿哥!”斯江急了。 “真的,”景生凝视着斯江,“和你真的没关系,是我不想读书了,我现在就想挣钱,挣很多钱。我都想好了——” 顾东文手边的紫砂壶“嘭”地砸在了景生面前。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斯江和斯南吓了一大跳。 “册那!谁允许你退学的啊?你老子我不许!我饿着你还是冻着你了?这个家用得着你挣钱?你要挣钱干什么?老子说过连婚房都会帮你买好的,用得着你挣个屁的钱!你明天就跟我去学校找领导说清楚!以后华亭路不用你管!钱钱钱,我看你钻钱眼里了,怎么,嫌这个棚户区丢脸?”顾东文吼了一串后骤然静了下来,两只手撑在桌沿喘了几口粗气,眉头绞在了一起,似乎竭力在忍耐着什么。 斯江和斯南从来没见过舅舅发这么大的火,都泪盈盈地看着他。 景生却立刻返身冲了出去。 “阿哥!” “大表哥!” “回来!谁也不许去追他!小赤佬翻天了——册那娘格x,老子一天不发威他就敢自说自话——” 楼梯咚咚响了两声,景生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一板药。 “是这个药吧?”景生眉目沉沉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顾东文。 斯江和斯南完全看不懂是怎么回事。 顾东文拧着眉抬着眼和景生对视了片刻,接过药抠出几片来吃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个月。” “阿舅,你没事吧,你没事的对不对?”斯江莫名有种不祥之感,问的时候觉得嘴唇皮子是麻的。 顾东文抽出根香烟来,景生掏出打火机,父子俩头碰头的侧影在斯江眼里交叠在了一起,像两座山。 “不关你的事,你管你读书去,晓得伐?”顾东文横了景生一眼。 景生也没打算再瞒着斯江斯南,看了她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用不着买什么婚房,就算要也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用不着你给。你守着那点钱干什么?该吃的药去吃,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晓得伐?” “阿舅???”斯南怯怯地喊了一声。 景生看向斯江:“他得了肝癌,这一年都在卢护士那里打吗啡针止疼。他不肯治,非要熬着干等死——” “等他死了,就活该我难受一辈子,”景生的声音暗哑,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顾东文,“看,我这个儿子连老子得病都不配知道,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放你娘的屁!册那,”顾东文一脚踹在景生大腿上,气笑了,“老子的命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小赤佬懂个屁,要我躺在医院里等死,我宁可跳进苏州河里淹死。” 他伸出大手撸了撸斯江的头,又去摸摸斯南的一头卷毛,见两姐妹都哭成了泪人儿,反而笑了:“看,告诉你们,你们就知道哭。舅舅死不了的啊,坏人活千年呢。” 斯南抬起头:“阿舅,我有钱,我的钱的都给你,你去医院治病吧,求求你了,大表哥不能没有你的!” 景生别开脸,电风扇的风扇叶片呼喇喇地对着他的脸吹,眼睛又痛又涩。 斯江抱住了顾东文的胳膊:“阿舅,现在我们就去医院!我现在已经能挣很多钱了,这个月我能挣两千多呢!” 顾东文捏了捏斯江的脸:“乖乖隆地咚,阿拉囡囡半年就是个万元户啦。” “走吧,走吧,卢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去医院看病的!”斯江不管不顾地拽着顾东文往外拉。 顾东文一用力就把斯江拽了回来:“戆小宁,这个毛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钱也没用。”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放屁,上海治不好就去北京看,北京治不好就去香港看,香港治不好去美国看,动手术、肿瘤消融,能试的都得试!” 被他一吼,顾东文“嗳”了一声,笑了:“你还真管起你老子来了?” 景生一拳头挥到半空,失去了力气,无力地撑在了桌沿上,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低下了头。 “顾东文,我姆妈已经没了,你答应过她要照顾我的——” 悲鸣声被死死地压在了他喉间,闷得几乎听不出难过。 “好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三个搞啥名堂经啊,好了好了啊,去去去,去医院看行了吧?但是顾景生,老子警告你,大学必须读完!你要不回去读我现在就一根皮带抽死你!” “你抽,抽死我也不读了!”景生猛地抬起头,声音比顾东文吼得还响。 皮带抽断了一根,景生也不松口答应回去找学校想办法重新入学,白色老头衫背后烂了好几条,背上一片血印。斯江和斯南拦不住也劝不动,哭得跟两个泪人似的。顾阿婆回来一看吓得不行,抄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了顾东文几下。 “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你拿刀砍人你老子才这么抽过你,景生干什么了你要下这种死手?你对得起苏苏伐?她把儿子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以后等你下去见了她你好意思跟她开口?” 顾东文颓然把手里半根皮带摔在地上,红着眼瞪着景生吼道:“你妈一直说要送你读大学!” 顾阿婆懵了半晌,才问斯江:“囡囡,怎么回事?” —— 斯江红着眼替景生上药。 景生弓着背,坐在方凳上一声不吭,药膏抹得再轻,他背上的肌肉也疼得微微颤抖。 上好药,景生套上汗背心,转头接过斯江手里的药膏,拿起她撞到桌子手仔细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替她也抹了两道。 “阿哥,求你了——”斯江什么也顾不得了,紧紧搂住景生,她头一回发现人的心竟然能疼成这样,被丢在沸油里来回地炸着,焚心如火。 景生拍了拍她的背,吸了口气:“囡囡,我要不是大学生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斯江哭着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以后没有单位,不是工程师,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你瞎说什么呀——” 景生抄起衣襟,替斯江抹了把眼泪鼻涕:“那不就好了。我不后悔,你不嫌弃,够了。”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斯江绞着他的衣襟,“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是舅舅!为什么是你!” 你和舅舅已经那么那么苦了,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这是什么鬼老天安排的,她不服气,没人能服气。凭什么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呢?上帝到底在哪里?外婆念了这么多年的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不保佑舅舅和景生! 景生紧紧地搂住斯江,低头埋在了她肩窝里,突然整个人无声地颤抖起来。 斯江闭上眼,感觉到肩头瞬间被泅湿了。 万春街 第207节 楼下亭子间里传来顾阿婆压抑不住的哭声,景生靠着斯江平静了片刻,慢慢抬起了头。 “好了,我没事了。” 景生眼眶通红,视线落在五斗橱的台历上。那是一本丰子恺作品的台历,是北武和善让带回来的,七月的画,一个老太太抱着怀里穿红衣的孩子亲着他的小嘴儿。下面的字写着:“小时候,最亲的那个人,走得最早。”景生咬着牙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还差几天就八月了。 八月的画下写着:“小时候,以为打破碗的事儿,是天大的事。” 他后来才知道,失去姆妈才是天大的事。现在,他连顾东文也要失去了。生离死别,他都扛得住,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是他跨不过去的了。 “是该轮到我照顾爸爸了。”景生呼出一口气,挺直了背。他已经查了很多资料,有病人动好手术后按时吃药,好好休养,十年八年也还活得好好的。 斯江呜咽着捧起他的脸,胡乱亲吻着他。 景生把她紧紧地搂住,再紧一点,不够,还要再紧一点,还是不够…… —— 斯南茫然地坐在亭子间外的楼梯上,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天塌了,她其实很早就发现父亲不太对劲了,知道他轧姘头后反而有种靴子落地的感觉,开始名正言顺地对他发脾气,父母要离婚,离没离成,她也并不真正在意。她长大了,她回了万春街,回到大表哥和阿姐身边了,她没用多长时间,就发现根本用不着讨好外婆和舅舅,他们并不偏心,对她和对阿姐阿弟是一样的亲昵,无条件地纵容,从来不问“你又疯去哪里了?”考得好笑眯眯地说南南真结棍,考得不好也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下趟加油,她从来不知道有个“家”能这么好,不用揣摩不用使小手段不用撒泼不用装腔甚至连钱都不缺了。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撑起来的家,让斯南一度很无所适从,和小时候被景生照顾得无微不至的那一年有点像,却又很不一样。大舅舅永远是笑眯眯的,骂人都在笑,但只要他在,斯南就觉得踏实,什么也不怕。舅舅像山,外婆像水,这两年是斯南这辈子过得最安心最快活的两年。 她从来没真正面对过失去。阿爷去世的时候她哭都哭不出来,人总要死的,她也差点死过好几次,斯南从来都不怕死。可是这个字和大舅舅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她像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明明不想哭,眼泪却止不住。哭有个屁用哦,这明明是她用来嘲笑斯好的口头禅。 斯南突然想起了赵佑宁的姆妈,她有点不讨厌她了,一夜之间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斯南打了个激灵,紧紧抱住了膝盖。她现在就很想要毁天灭地了,什么狗屁老天爷上帝菩萨佛祖,她都想拿缝被子的大针去戳戳戳。 九月份,斯南重回学校的时候,稍加留意才发现癌症这种病似乎已经无孔不入无所不在。拜她为师在女厕所里学空手道的沈珈掰着手指头数着数:“易皓姆妈去年乳腺癌没了,王臻的爸爸在他小学的时候肺癌没了……我们班一共十一个同学都只有爸爸或只有妈妈的,他们好像都要考医学院。” “不过我告诉你吧,姆妈没了的,都很快有了后妈。爸爸没了的,像王臻,他妈妈就一直没再结婚,还有陈瞻平,他妈妈也一直没再结婚,反正爸爸没了的,都没后爸,”沈珈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眼圈都红了,“我悄悄告诉你,你别跟其他人说啊,陈瞻平的姆妈也得了肝癌,说是很快也要不行了,太塞古了。” “啊,怪不得开学了一直没看见他——”斯南心里堵堵的。 国庆节过后,陈瞻平的姆妈去世了。斯南才知道他也住在万春街,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学校号召捐款,斯南捐了一百块钱。陈瞻平回到学校的时候,斯南发现好像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一样,还是会和男生们一起踢球,鲜肉大包也没少吃,课间还会坐到最后一排和同学玩大怪路子或者四国大战。斯南又重新加入了男生群体里。很快,陈瞻平把他姆妈的病历单、处方都复印了一份交给斯南,还另外手写了厚厚的七八页的看病心得。斯南生平第一次脸上火辣辣的,再三表示自己不是要“买”这些内容,紧张得甚至结巴了起来。 1991届斯南这个班有九个人考进了医学院,三个一医大,五个二医大,一个中医大。毕业后分布在瑞金医院、华山医院、新华医院、中医院等各大医院,科室从消化内科、血液检验科、骨科、五官科到小儿科各不相同,最高学历是哈佛医学院博士。有了微信群后,班级群里最常出现的就是“易医生,小赤佬昨天夜里发烧38度8,咳嗽……”“王医生,爷老头子的片子请侬帮忙看看……”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在解剖小动物的生物课上吐得天昏地暗的陈斯南没能如愿考医大,终生遗憾。 第309章 顾阿婆独自祷告了三个小时。 这十几年的日子太安稳,生离死别的记忆早渐远渐淡,她几乎已经忘记该怎么体面地送走亲人了。她送走过太多人,大多数连个仪式都没有,爹娘、姐姐们、兄弟、侄子侄女们,死因各不相同。在战争年代天灾人祸的日子里,哪天不死人呢,见太多,她早都麻木了。后来落脚在万春街,日子有了盼头,招了老顾上门,结婚生子,自食其力,孩子们一天天长大。 老顾走得太突然,她以为自己会跟着去,不想竟不知不觉地比他多活了二十几年。可怎么会是东文呢,他就是条龙是只虎,一家子就属他身体最好,从小到大连个发热头疼都没犯过,她一直担心西美,西美从小就娇气,还跑去了新疆那么苦的地方。她只没想到过东文会是个情圣,十四五岁就会招蜂惹蝶的人,身边的女孩儿换了没停,工厂女工、服务员、售票员,一个赛一个漂亮,可他都没放在心上过。最后栽在舒苏身上栽进去了半辈子,没了那姑娘,他竟然说他哪一天死都不遗憾。 她信了主,全家都能得救,能吧?顾阿婆含着泪虔诚地祈祷神迹。 “主啊,愿您和东文同在,他在景洪割胶夜夜辛苦伤了关节,他被橡胶熏坏了嗓子,他十几天不合眼地漫山遍野找他老婆,他把景生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他仗义帮过很多人,我儿子顾东文,他是一个义人。求求您,仁慈的主,让他看见神迹,让他的灵被充满……” 顾东文八月初住进了东安路上的肿瘤医院,医生表示手术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北武和善让从北京赶了回来,复印了东文的病历,押着景生去学校说明了情况,重新改办了休学一年保留学籍的手续。 北武回来,斯江又大哭了一场。 兄弟两个在病房里对坐着,东文看着倒不像个病人,茶照喝烟照抽,景生是再不许他碰酒的,吃饭的时候未免有点不得劲。 “姆妈后半天不过来了,有十几个教友要去家里给你做祷告。”北武嘴上叼了根烟,没点着,头发估摸着三个月没剃了,刘海和鬓发汗津津地搭着,倒像回到二十年前还是阿飞的模样。 东文笑了笑:“你丈母娘也改信上帝了?” “那倒还不至于,那位——长征的时候就认识,批彭的时候,也就他没出声。我老丈人一直感念着,后来丈母娘来北京还和李将军一起见过几次他夫人,老一辈的太难了。” 东文叹了口气:“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呐。功过得失,没个百年谁都不好定论。光提出废除干部领导职务终身制这一条,就是了不起的模子。” 看着东文竖起的大拇指,北武苦笑着点了点头。 “年轻还是好啊,至少不是活死人,”东文弹了弹半截烟灰,“斯江倒真的像你,当年雨花台送总理——我是没赶上。”他笑了笑,“对了,你还去香港吗?” “没定呢,再看看吧。”北武倒不太在意这个,当下最要紧的是东文的病。 “善让停职停到几时?出结论了没?我看她这次回来情绪不太好。” 北武压了压眼角:“我们老校长前几天辞职了,善让一向崇敬丁老,和学生们也亲近,她心里那关一时还过不去,停职也是个好事,慢慢理一理。” “人没事就好。”东文叹了口气:“我这病呢你也别劝了,北京我是不去的,香港更别提了。我这把骨头十几年前就该和苏苏一起埋在澜沧江里,活到现在都是偷来的。” “这病生得挺好的,疼,册那,真疼,疼得太爽了,”东文脸上的酒窝深深陷出两条线,“这下我算是陪景生她妈一道受过难了,有难同当。” 北武心口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吸不上气。 “以后姆妈就拜托侬了,景生我是不担心的,他吧,其实也不喜欢读书,”顾东文呵呵笑道,“随我,没办法,硬着头皮读,他要是个爱读书的料子,也犯不着走体育生这条路了,哈哈哈,做生意也行啊,她妈托梦怪我了,怪我拿皮带抽他,唉,我这是两头不着好。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前我还这么劝姆妈,现在要来劝私噶了。” 北武给他倒了杯温水:“先休学总是好的,留条退路,文凭不见得有用,但有总没坏处,他还没定性呢,至少要想清楚自己喜欢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和善让会再跟他多谈谈的。” 景生和斯江赵佑宁不同,他很聪明,读书对他来说其实不费什么力气,这点北武看得出来。但他是在为了东文和他姆妈读,或者也是为了身边这些凭空多出来的家里人读,他是个没有理想的孩子,更像一个旁观者,对学业、未来的工作毫无这个年龄该有的热情,踢到球,说起兵器,甚至拿起锅铲,都比对着书本有热情。 热情,太重要了。北武深有体会,他希望斯江不要就此失去热情。 —— 南红心急如焚,一口气汇了十万港币回来,她实在回不来。一个站错队的海关关长被打下马,把方家扯了进去,七月初方家几兄弟全被带走了,人在哪里都不知道。方家一团乱,方老太太、几个方太太都是只知道贤惠持家照顾孩子的女人,男人们从来不让她们插手,连在银行金库里有多少保险箱密码多少都不知道。于是银行催还贷款,手下卷了现金逃跑,天天一堆破事。 香港这边两家工厂里一千多个工人天天要吃饭,厂长经理们也全乱了阵脚,找下家的找下家,请假的请假,厂里流言四起。南红咬着牙陪了七天的酒,拿着方先生的私印和保险箱里从来没用过的盖好章留作不时之需的空白董事会决议,抵押了工厂的地皮,从汇丰银行贷了一千两百万港币,把原定明年生产的三个系列六十几款的职业女装提前赶了出来,黑白灰系列,立体剪裁,面料全部从苏州吴江进,售价只有市面上类似款式的三分之一,还花大价钱请了tvb专演中环办公室女郎的女明星做代言人,这会儿正在想方设法地铺货。赵彦鸿感念方先生帮自己一家子落脚香港,二话不说回汕头替方家安顿老小去了,他虽然跛了一条腿,毕竟是跟着方先生好多年的人,方家见不得人的那摊子事现在都是刚上来的小年轻在忙,正无头苍蝇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个老大哥一压阵,居然没被抓到什么证据,安分了下来。 电话里南红哑着嗓子跟北武说:“我给大哥联系了养和医院,无论如何都来看一看。别怕麻烦,所有的探亲资料我都寄出来了,去办,抓紧办!” —— 西美本也打算停了手上的钢琴课赶回上海的,但孙骁不让。孙骁刚办完离婚,前妻全家定居美国了,两家都是一代功勋之家,当下利益冲突立场不同,算是和和平平客客气气分手。他催着西美赶紧和陈东来办离婚手续,因年底就要入京,要在乌市和西美结婚,在公在私都是好事,他这个级别的官员,单身就是不安定因素,带着不是妻子的女人升迁,那是给别人递刀子。西美好多天都没回过神来,她从来不敢也不想去打听孙骁的婚姻,只知道他和老婆常年不在一起,夫妻俩有两个女儿跟他老婆生活在一起。孙骁和她上过床后,表现得并不热切。西美一度怀疑他只是玩弄自己的身体或是感情,却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她已经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了,她成了自己最恶心的那种姘头,她有什么资格去问孙骁呢。 孙骁公务繁忙,一个月大概会去她宿舍一次,每次都是半夜来凌晨走,但是快五十岁的人还总没完没了地折腾,西美只有在床上才觉得他是真心喜欢她的。但孙骁突然说要和她结婚,这简直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事了,掉的是磨盘。单位里的领导们骤然加剧的热情,办公室里堆满的各色礼品,都在提醒西美她只要和陈东来离了婚就要成为一个领导夫人了,而且这位领导还前途似锦。她始终浑浑噩噩地不敢信以为真,喜极而泣成了常态。 领离婚证的那天,西美和陈东来在小吃店里吃了散伙饭。 “以后,每个月我给你妈汇钱吧,”西美的筷子搅着大碗里的凉皮,“小宁伊拉有啥事体,我还是要管的。” “嗯。”陈东来闷头吃羊肉水饺。 “是吾对勿起斯江斯南还有斯好——”西美泪盈于眶,搁下筷子掏出手帕压了压眼角,那句我永远是她们的妈妈到底没法说出口。 “没啥对勿起,”陈东来往碗里加了一大勺辣子,“你有空打电话关心一下他们,还有你大哥,你不回上海去看看他?” 西美躲开陈东来的视线,嗫嚅了一句:“老孙这边还有好多事,估计得去了北京后——看看春节能不能回了。肿瘤医院的病房就是老孙找人打了招呼的,我都不知道现在病床这么紧张,得癌症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市领导的条子——” “我给你妈汇了一千块钱,”陈东来打断了她,“你妈跟我妈商量过了,斯江斯南和斯好还住在外婆家,你哥生了病,要是三个小宁都走了她受不了。生活费你就直接汇给你妈就行了。其他的春节后两个老太太商量后再定。” “啊?”西美对此一无所知,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恭喜你了。”陈东来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凉皮糊哒哒地堆在碗里,西美用筷子挑了挑,挑起来一团又掉了回去,溅出来几滴红油,她赶紧拿手帕沾了点水去擦。 “顾老师,领导让我来问问您好了没。”孙骁的司机老谭笑眯眯地进来打招呼。 西美慌忙站了起来,去拎自己的坤包,包袋子勾到水杯,半杯水淅淅沥沥地撒了一地。老谭赶紧扶起杯子:“没烫到您吧?” “没,没,是凉水。”西美面红耳赤地捏着包。 服务员翻着白眼把抹布扔在了桌上。 西美跟着老谭迅速出了门,黑色的轿车等在路边。老谭小跑了两步打开门,脸上的笑容格外真挚。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弯腰登上了车,包里的离婚证像活的一样,在她心里别别乱跳。她这叫苦尽甘来吗?西美睁大眼看向前方,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冒了出来,以后她和孙骁就有福同享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谁能想得到呢,顾家四个兄弟姊妹,最终还是最苦的她走得最远。她的鼻子眼睛直发酸,一定是太阳太大了。 第310章 西美不回上海,斯江倒松了一口气,对于突然冒出来的继父,她无暇关心也不打算关心。倒是斯南辗转反侧了好几夜。 “你说姆妈跟那个当官的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斯南笃定的一点是,“我回上海之前肯定没。” 斯江放下最新一期的《中国肿瘤临床》杂志:“无所谓吧,她觉得好就好——我希望她过得比以前好。”她轻叹了一声,说不出的惆怅。大舅舅现在这样,大姨娘也离婚了,姆妈离婚再婚,现在身边幸福美满的夫妻只有小舅舅小舅妈了。但小舅舅好几个月没上班了,小舅妈也停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凭什么啊?”斯南踢了踢帐子,“她都不要我们了!我就希望她过不好,受气,哭,她才会知道还是我们好!” 赌气话说完,斯南把自己埋进毛巾被里,两条腿连着猛蹬了十几下。 斯江侧身看着她轻轻抽动的背,眼睛就湿了。南南肯定很难过吧,她从小和姆妈生活在一起,她照顾姆妈比姆妈照顾她多得多,姆妈跟她一直最亲近,但姆妈也没有要她,虽然就算她要斯南跟她去北京的新“家”生活,斯南也不会答应,可不答应和被抛弃全然不同。 “南南,阿姐在的,斯好也在,还有大表哥,外婆,舅舅——”斯江轻轻拍了拍斯南的背,低声安慰道。 斯南缩得更紧了:“她太没良心了,太没良心了,她都不会自己打电话跟我说,不要我就不要我好了,稀奇勿色哦,呵呵,起码跟我说一声对伐?还让爸爸来跟我们说,白费我对她那么好了,我就不该对她好——” 斯江轻轻抱住了她。 “好了好了!”斯南用力挣开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撩起自己的汗衫擦了擦一脸的眼泪鼻涕,“好了,她不要我,我也不要她,就这么说定了,有什么稀奇弗色,没伊,阿拉过得更加好呢,哼,反正钞票寄回来就可以了。” “她也不是不要我们,”斯江斟酌了一下词句,“她总归还是阿拉姆妈,现在估计要调动工作要搬场,从乌鲁木齐搬到北京去,肯定交关事体要忙。” “大舅舅都住院了,她都不回来看看?!反正她没良心,等她老了,我是不会睬她的。” “赡养父母是我国公民的应尽义务。”斯江笑着说。 “凭什么!” 眼看斯南又要跳起来,斯江赶紧岔开话题。 —— 九月份,秋老虎肆虐,热得人心慌慌。 景生每天十点钟出摊,六点钟收摊后直奔医院。顾阿婆和斯南到医院送夜饭。北武和善让上午办事,下午陪东文,五点钟回万春街照看斯好。斯江一般七点半从学校赶到医院,顾阿婆和斯南八点钟回去,景生和斯江陪到九点半被顾东文赶上好几回才走。夜里卢护士睡在病房里陪夜。斯好每个星期天来医院陪半天。顾东文对他们的车轮大战烦不胜烦,好几回吼着说你们再来我就走,奈何家里人谁不来陪谁心里不安,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顾念被周善礼安排进了宋庆龄幼儿园,住宿制省了北武和善让许多事。善礼得空就来病房和东文下象棋,两个人都不擅长还都爱悔棋,吵起来惊天动地,护士长没办法,常来调解,偶尔拉个偏架,帮着顾东文几步将死善礼,一个笑到肝疼,一个气得肺炸。若是北武善让在,四个人就打大怪路子或者八十分,善礼和东文做搭子仍旧吵得不可开交。整层楼的医生护士都笑着叹气,就顾东文这个精神气儿,谁看得出他竟然是肝癌晚期患者呀。 这阵子顾家里里外外都忙得不行,探亲证说好办很好办,说不好办又很不好办。北武找了几个旧时的弟兄,赶在国庆节办下了探亲证,就差顾东文点头就能出发去香港。 西美知道后又哭了一场,她从不开口求孙骁帮忙,毕竟两人社会地位悬殊,求一次就矮一头。求人办事付钞票是最清爽的,夫妻之间如果熟稔如她和陈东来那种,当然张口即来,这回为了东文的病,她好不容易开了口,孙骁也爽快,几个电话一打发现自己搞不定,直接找家里老爷子再找人要到一个离休干部单人病房,人情这个东西呢,弯上几道弯,是平方数往上加的,不是1+1=2那么简单。但这么难办的事办成了,现在住了两个月,说不要就不要了,等从香港回上海,谁还能保证给你留着这个病房呢,到时候再想要,她又怎么跟孙骁开口呢。 就算弄到了病房,西美也没敢跟家里人邀功,她不回去探病就理亏情也亏,加上三个孩子都跟了陈东来,她根本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斯江斯南和斯好,斯江和斯好倒也算了,斯南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西美夜里梦见过好多回,就那么冷冰冰地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掉头就走,她在后头低声下气地喊南南、南南,斯南却越跑越快,一下子影子都没了,醒过来心里头仓皇皇空落落的。 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北京还有两个没结婚的继女,她是离了婚的女人,攀上了高枝,将来要是在婆家在孙骁在继女们那里受点气吃点亏并不算什么,但她不能让斯江斯南斯好也受气。晚娘不好当,西美心里也有自己的一本账,三年,等上两三年,等她在孙骁家里站稳了,工作也踏实了,她总会把斯南斯好接去北京的,再也不用挤在棚户区的阁楼里,用木头马桶,去公共浴室,她们能和她一起住大房子,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卫生间,抽水马桶和浴缸都有,还有司机接送,她们想学钢琴就学钢琴,想学画画就学画画。这幅幸福的蓝图当然只是她偷偷描绘的,她没能靠自己的双手给孩子们挣上这些,但她已经四十多岁,靠孙骁是不争的事实,也就只当是知天命而不惑了。 国庆节后,西美和孙骁领了结婚证的当天,去医院取了节育环,做了详细体检。妇产科医生说得婉转又喜庆:还有六十岁怀孕生子的案例呢,你身体条件不错,有机会。孙骁很是高兴,他还是希望西美能给他生个孩子,当然生儿子是雪中送炭,生女儿也算锦上添花。西美也是乐意的,心想如果有了孙骁的孩子,将来斯江斯南和斯好和这个继父的关系当然更紧密,有一个姓孙的弟弟或妹妹搭把手,顾家的日子也肯定能蒸蒸日上。 当晚夫妻名正言顺地敦伦了一番后,孙骁搂着西美感叹:“如果能老来得子,我这辈子就一点遗憾都没了。” 西美对自己还能不能再怀上持随缘的态度,但嘴上不能这么说。 “我要是能怀上,还是得去好一点的医院生,”西美说了说生斯南的经历,“生个孩子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想都后怕。” 万春街 第208节 孙骁爱怜地紧了紧手臂:“放心,你要是有了肯定去协和医院生。你弟妹周善让不是在北大教书吗?到时候让她多陪陪你,你也好安心。过了春节亲戚间就可以走动了,说起来我爸和周老将军周老夫人也认识,当年一起过草地的老革命家们就剩这么几位了,老人家们念旧得很,好相处的,等回北京后你就知道了。就是我妈吧,在旧社会受过苦,解放后放小脚没放好,是个炮仗脾气,但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别放在心上,我前妻就是什么都放在心上,在北京住了两年就非分开住不可,我人在新疆,大后方天天闹腾,实在太辛苦。你在我就安心了,嗐,这回我妈没话说了,我家西美就是她一直念叨的好媳妇:长得好看,温柔体贴,搞艺术出身。” 西美笑着掐了他一把,谦虚了几句,心里却想哪个婆婆乐意儿子娶个二婚还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呐,她是从来没听说过的。于是她人还没去北京,心里就又沉了几分。孙骁前妻的家世也早有来不及要当传声筒耳报神的好事者到她面前唠叨过了,明里暗里不免酸溜溜的,凭什么是顾西美你这么好命呢。至于孙骁当年在阿克苏沙井子就对她一见钟情的事,自然是无人知晓也不能被人知道的,那不是浪漫史,是浪漫了要死。像那样驻外大使家庭出来的娇小姐都让孙骁妈妈不满意,顾西美很有自知之明,也就不指望能获得老人家的欢心了。 —— 景生和斯江沉寂了个把月后就振作起来了,治病要钱,虽然不动手术,一盒药两百块吃一个礼拜,抵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一个月就是八百。病房是极好的,但顾东文没有医保,更不是离退休干部,院方一个月收三千五百块的病房费已经是给了上面领导天大的面子。 善让告诉斯江,医院、大学和普通单位不一样,区领导都不算个事,市领导也不见得有面子,譬如像北大的校领导,行政级别是部级,意味着他去别的单位办事,至少要有部级领导接待,不能随便哪个科员科长局长出来应付他,这算是国家的体面,组织的体面和领导的体面。所以拿得到这间病房是很不容易的。她这么说当然也是希望斯江三姐弟不要过于怪责西美,基于她对西美的了解,西美怕是不好意思也不敢回。 因为这个,孩子们倒私下感慨了一番。 “那个姓孙的好像立升蛮结棍哦。” “怪不得不要我们三只拖油瓶了。呵呵。” 景生倒是听进去了善让的话,加上西美写回来好几封信,信誓旦旦表达了自己的愿景,反而替西美说了不少好话。 第311章 顾东文定下来十一月景生生日后出发去香港。十月中,病房里来了十几个云南知青。 老丁为首的昔日战友们打开黑色马夹袋,里面是崭新的一叠叠百元大钞,吓了顾东文一跳。 “册那,倷是做啥?!” “侬覅跟阿拉客气!”老丁眯起眼一巴掌拍开顾东文的手,“退都没办法退咯啊,每个区一只募捐箱,大家全部匿名捐款,一块可以,十块一百块也可以。此地一共是阿拉一万八千六百四十七个云南上海知青的心意,统共十八万七千五百六十块,银行全部调好的新钞,现在当着大家的面交给侬,好好交治毛病!收好!” 顾东文深深吸了口气,看看病床周围的一圈面孔,有眼熟的,有眼生的,都已经不再年轻,却都在对着他笑。他搁在被子外的一双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 “神经病!吾用勿着,屋里有钞票,”东文吸了下鼻子,挥挥手,“版纳和景洪回来的一般都会因为割胶弄伤了身体,十之六七都有气管炎和风湿病,拿去给他们看病。” “都可以,反正大家是捐给你顾东文的,你要怎么用,用在谁身上我们不管。”老丁笑眯眯地说。 “东东阿哥,我是东风农场的小傅,在山上摔断了一条腿,是你帮忙固定了根树枝,背着我走了十六里路去到卫生所的,看啊,一点后遗症都没。我在浦东开了家东生食堂,八四年打电话问过你的,你说食堂名字随便用,还记得伐?” 东文笑着点头:“记得,你儿子考上旅游中专,还请我去吃过酒。” 小傅大喜,颇为自豪地说:“阿哥,当年我店里只有四张台子,现在开了三层楼,等侬毛病好了,天天来吃!指导指导阿拉大师傅。” 老丁也笑了:“现在改叫东生大饭店了,小傅变成傅老板了。” “小傅!在东东阿哥面前,我永远是小傅!” 又有一位女同志挤了上来:“阿哥,我是橄榄坝的小秦,老早被团里的副指挥员非礼的时候,是你救了我,好人有好报,你安心治病,肯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阿哥,我是小胡,对勿起,当年偷偷在女浴室外头动歪脑筋被你打得鼻青眼肿的就是我,要不是阿哥一顿打,我说不定老早进提篮桥劳改去了,哈哈哈哈。” “东东阿哥,还记得我伐?我跟你从景洪走到昆明一起卧轨的,火车被阿拉逼得停了三天三夜,嗐,四川知青提到阿拉,只有两个字:服气!卧轨都没死成,生个毛病算啥,快点好起来呀。老早不是约好要去成都重庆吃火锅打麻将,打趴下老曹他们四川帮的嘛。” “小赤佬过来,喊爷叔好,要不是爷叔当年命都不要了,你老子哪里回得来上海,你个小赤佬也不可能回到上海,快点喊人,这是景生阿哥,叫阿哥,声音响点!” 病房间里问候声笑声此起彼伏,忆苦思甜的时候,苦都不算什么苦了,除了死去的人,什么都能拿出来笑一笑。 “老顾啊,云南的上海知青讪记得侬感谢侬,侬要好好交!”临别前,老丁取下眼镜,擦了把泪,转头跟景生说,“小顾啊,好好照顾你爸。” 钞票到底还是留了下来,顾东文还没想好怎么钱尽其用,便让景生先去存起来。景生存好钱,在南京西路上海电视台对面的绿化带边上坐了一个多钟头,衬衫口袋里的存折像另一颗心脏,跳得他热血澎湃。上海的秋天和景洪完全不同,风是凉的,马路边上的银杏叶还没彻底变成金黄色,半锈不锈的,悬铃木的落叶刚刚开始随风纷飞。 顾北武说这个叫顾东文的男人,抚养他长大的父亲,这辈子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以前景生一直想成为顾北武那样的男人,考上好大学,有个好工作,结婚生子,让他爸放心,让姆妈安心,可他总觉得不得劲,好像硬挤上公交车后吊在把手上,脚却沾不到地。每次斯江佑宁他们谈论理想的时候,他羡慕她们眼里有光,他很清楚他预料中的那些未来并不能被称之为理想,那条路,是宽门,是坦途,却没有他想要看的风景。 现在他想成为顾东文这样的人,不是为了有人惦记他感谢他给他捐款,而是有一颗滚烫火热的心,不只是对家里人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终于完全理解斯江了。作为一个男人,他一直把眼光放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里,景生深觉惭愧。曾经因为母亲的遭遇,他以前觉得除了顾家人,其他人都是又蠢又坏或者麻木不仁的,除了他要保护的小世界,外头那个大世界是肮脏污浊溃败的。原来并不是,通过斯江,他和外面的世界产生了连接,但现在,他终于和整个世界和解了。他原谅了这个世界,原谅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虽然他们并不需要他的原谅。 有了喜欢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存在。 有了喜欢他的人,他想让她看见他变得更好。 但有了崇敬的人后,他想拥抱这个世界。 —— 这年立冬,礼拜二,是景生二十周岁生日。 礼拜天一大家子提前在肿瘤医院病房吃了景生的生日蛋糕。斯江和斯南买了气球和彩带,把病房装饰得十分喜庆,唱生日歌的时候,医生护士还以为是顾东文的生日。 夜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版纳的凌队长来上海参加中山公园的反毒品展览,他代表缉毒大队来做报告,专程来探望顾东文。 “都是你的老战友们托我带来的,拿着拿着,”凌队拎着两个硕大的蛇皮袋来,里面有晒干的各种菌子,“都说菌子抗癌,譬如不如吃吃看,老顾,你还能吃东西不?” 顾东文哈哈大笑:“屁话,你现在带我回版纳,我随手能打趴下一排毒贩子,你信不信?” “信!嗐,可以啊,瞧你这中气十足的。唉哟,顾景生长这么高了,坐坐坐,你站着我可得仰视你了。”黝黑矮瘦的凌队笑开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景生上次回景洪,害得凌队带着顾东文四处找他,有些难为情,便笑着问起他的工作来。 “老样子,忙,”凌队接过茶杯笑道,“和坏人作斗争嘛,没完没了。” “你也四十五六吧,能退就退吧,”顾东文摇头,“还这么拼命干什么?老婆孩子该怨死了。” “退个屁,我退了,下面一帮小孩怎么办?你还别说,干我们这行的,活到四十就是赚到,我已经赚了六年了。” “得了,我知道你老凌是个英雄,你们都是为国奉献的勇士啊。” “去去去,说人话。” “工资待遇奖金补贴涨了没?过没过两百块一个月?” 凌队瞪大了眼:“怎么可能!昆明的事业单位平均工资只有一百三左右。我们下面的小家伙算上补贴也就一百出头一点。” 顾东文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唉,还顶不上我一盒药啊。” 凌队一拍脑袋,从黑色公文包里翻出一个油纸包来:“差点忘了,小陈的老娘自己做的鲜花饼,非要我带来给你,没办法,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顾东文接过来闻了闻。 景生掰开一个看了看闻了闻,低头咬了一口:“可以吃,挺香。” “陈大嫂不识字没法写信,托我谢谢你,让你别再给她汇款了,建军的抚恤金她都存着呢,今年利息高了很多,存八年能有百分之十八的利息,划算的。你的钱就留着自己买药,知道了没?”凌队也拿起一个鲜花饼,一口下去半只,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 顾东文侧身拿过一杯水给他:“建军牺牲的时候才25岁,在你们缉毒队只能算班战士,十八个月工资的抚恤金只有一千五百块,他下面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是我在景洪看着长大的,一个月四十块不算什么,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年苏苏生景生,他妈杀了一只老母鸡,还奶了景生大半年,这份情一直没还上。” 凌队牛饮了大半杯水,抹了把嘴:“你都寄了三年了,别再寄了啊,陈大嫂拿你给的钱开了个米线店,生意还行,建军二弟进了我们队,两个小的马上也都毕业了,你就管好你自己就得了。” —— 夜里,景生和斯江拎着蛇皮袋从医院出来,门口宵夜摊头正生意闹忙,污水从上街沿流到马路上,一股炒面的油镬气扑面而来。隔了一道大门,医院里面和外面像是两个世界,家属们似乎只有出来了才能松口气,进了那道门,每个人都只能身不由己。 “饿伐?”景生扛着蛇皮袋,看上去有点滑稽。 “不饿,”斯江背着书包捧着剩下的鲜花饼,“大舅舅做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家里一点都不知道。” “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景生想了想,“不过,囡囡,我现在觉得做一个好人总归还是不错的。”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斯江却听懂了,挽住了他的胳膊:“阿哥也是很好很好的人,打过老流氓,帮过小姑娘,还救过同学。” 景生笑道:“我都是为了自己,和爸爸不好比。” “南南老早就说过,大舅舅才不像流氓,是游侠,看来还是她眼光准。”斯江感叹了一句。 想到顾东文跟自己说过的明里暗里的荤话,景生嗤笑了一声:“他就是个正宗的老流氓,流氓里的好流氓而已。” 斯江不爱听这话,掐了景生几把。 “当心啊,再掐要硬了。”景生瞥了她一眼,捉了她的手往裤袋里放。 斯江大大方方地撸了一把:“小流氓覅骗人,明明是软咚咚的,有本事侬硬硬看。” “对不起,不敢,没本事。” 两人在公交车站傻傻地笑个不停,裤袋里的两只手纠缠来纠缠去,密不可分。 斯江仔细想了想,景生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开这种玩笑,她忍不住问:“你好一点了?” 景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嗯,好多了。” 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他还是能笑的。 第312章 北武和东文去香港这天,斯江第一次看见卢护士哭。 虹桥机场里人满为患,高大瘦削的兄弟俩在安保入口笑着转身挥手,渐渐被无数人头湮没。斯江被急着赶飞机的乘客挤开,差点摔了一跤,景生护着她退到一旁。卢护士却固执地抿着唇钉在原地,不停地被人推来搡去,还被骂了好几声。斯江知道,那个位置能看到最远。 这一波密集的人流过去后,周遭突然空了下来,港澳国际入口前,几乎只剩下他们几个。卢护士转过头来,看到景生和斯江关心的眼神,扯着嘴角笑了笑:“你们还没走啊?” “等你一起。”景生从裤袋里掏出手帕,大步走过去蹲下身,把卢护士皮鞋上纷杂的鞋印擦拭干净。 卢护士吓了一跳,腿一抖差点踢到景生。 “好了,走吧,伊会得回来咯。”景生站了起来。 “给我给我,”卢护士一把抢过手帕,有点手足无措地说,“我去卫生间洗一下——”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外奔去,奔了十几步,停下来仔细看了看指示牌,又调头回来往边上跑,尴尬地朝景生挥了挥手,示意他等一等自己。 斯江跟了上去。 洗手间里人倒不多,卢护士低着头在搓手帕,斯江静静地等在一旁。 水龙头很先进,是感应式的,一会儿就要抬一抬手才能继续出水。 卢护士搓得很用力,肩膀背部都在动,但动的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水声渐渐停了。 她弓着背,手撑在了洗手盆里,肩头细碎地抖动着,渐渐整个人像被线吊着的一副骨骼架子似地,抖若筛糠。 斯江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前去。镜子里的女人低着头,透明的鼻涕垂下去很长一条,随着她身体的振幅不断抖动,像香港喜剧片里某个毫无道理的片段。可悲伤太过满溢,斯江的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 那条擦过皮鞋的手帕皱巴巴地捂上了女人的脸,又在水龙头下被不断搓揉,它无能为力地承受着这一切。许久之后,帕子被绞得再也滴不下一滴水,被拉得横平竖直后叠成一块四方方的豆腐干。 “走吧。”卢护士又回到了昔日那个寡言少语柔和到不起眼的普通女人。 机场大巴的最后一排,送机的三个人默默无语。一架飞机轰然起飞,冲上蓝天,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去,红了眼眶。 顾东文说,他想死在澜沧江边,让景生把他的骨灰撒入江中,和苏苏合葬,也不能算是合葬,是他死后也要去追随她经过的每一处险滩,沉入的每一块礁石,融入的每一粒砂砾。 斯江从来不知道,大舅舅有这么好的文采。 顾东文哈哈大笑,说他只是说了心里想的而已,哪是什么狗屁文采。 可他不知道,在他身后,也有一个人一直在追随他,或许他知道,但是他给不了更多了。 此事古难全。 万春街 第209节 —— 上海的这个秋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马路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有人已经穿上了羽绒衫,有人还穿着春秋衫,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衬衫,冷暖自知。万春街的弄堂外,卖烘山芋的和卖油墩子的各占一边,互相帮衬,磨剪子勒戗菜刀的喊声从弄堂口悠悠荡荡去到弄堂尾。弹格路的边浪厢,剃头爷叔在太阳下头帮阿爷剃头,剃刀顺着泡过猪油的荡刀布上下翻飞,发出了“啪啪”脆响,看到景生和斯江,荡刀布噼啪一声甩在了水泥台子上:“嗐,送飞机回来啦?东文同北武去香港了?” “爷叔好,阿爷好,嗯嗯,中浪格飞机。”斯江笑着打招呼。 “小顾,来剃头伐?覅钞票,”爷叔没好气地说,“顾东文只赤佬,港好要来剃头咯,港闲话勿算数,害得吾手痒。” 景生摸了摸头,又摸了摸下巴:“爷叔,吾想刮刮胡子。” “过来,坐好。” 阿爷摸了摸新剃好的头,站了起来,把老藤椅让给景生,笑眯眯地付了五角洋钿。斯江拎了只小方凳过来,靠在景生腿边看报纸。 温热的毛巾捂着景生下巴搓了好几下,很快刷子蹭了点肥皂刷了一圈。斯江觉得稀奇,托着腮细看,阳光下的白泡泡细细密密的,景生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像一只蜷着的猫,安静地趴在他眼睑下。滚烫的毛巾捂了上去,景生交叉搁在腹部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烫伐?”斯江笑着问。 “有点。” 不知道谁家的大胖橘猫竖着尾巴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扭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一脸不高兴,晃悠了两圈,嗖地蹿上了景生的膝盖。 剃头爷叔“呀”了一声:“册那,侬吓宁啊!下去,下去。”边说边伸手去拎。 景生却挡住爷叔的手,给猫顺了两下毛:“没事体,让伊去。” 胖猫“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晒太阳。 斯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咪咪,让姐姐摸摸,好伐?” 景生:“好,随便摸。” 斯江踩了他一脚,伸手摸了摸猫的背,养得油光水滑的,伙食看起来不会差。 猫被摸得舒服,突然一翻身,整个肚皮朝上,斜眼瞥了瞥斯江,示意她继续。 三个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斯江把猫抱到自己身上顺毛,景生仰起脸接受剃刀的洗礼。 —— 半夜一点钟,斯江赤着脚又一次爬下阁楼,猫进了亭子间。 她和他从四月后,就错过了整个夏天,在冬天即将到来之前,她渴望感知景生的温度,也渴望温暖他。 景生一直在等她。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凝视,静静地拥抱,静静地接吻,在黑暗中斯江摸到景生的旧伤疤,长长的,像蜈蚣脚,凹下去一条,她甚至知道钉子钉在哪个位置。 “吾想做那四根钉子里的一根。”斯江在景生耳边用气声吐露心声。 一秒钟也不离开他,用自己永远钉住他,陪伴他。 回应她的是突然热烈起来的吻,暴风骤雨一般。 他们有多久没有亲吻了?在疾病的阴影下,任何欢愉都似乎自带原罪,积压了半年多的感情像龙卷风一样平地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斯江觉得自己宛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巨浪中忽沉忽升,时而腾空,时而没顶。 最后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朝一个方向侧躺,像两把服帖的瓷勺。细碎的吻和厮磨,时而浅,时而深,温柔坚定,似乎永无止境。斯江好几次把自己闷在枕头下喘息,都被景生捞出来捏着下巴扭过去亲吻。暗黑窄小的亭子间里弥漫着暧昧的气味和声音,加倍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第一声鸽哨划破黎明前的宁静,砖红或深灰的屋脊和苍茫的天空之间,一个个小黑点列着队回旋,马路、树木、电车辫子、电线,纵横阡陌,连接起了一片片棚户区、弄堂、院子、花园、洋房,高楼,搭架的和弗搭架的,混成了一片面目模糊的森林,月亮是淡透明的薄薄一片,镶嵌在鸭蛋青的空中,有一点奇异的柔软。 斯江赤着脚悄悄地回到阁楼,老虎窗外有一抹淡淡的亮色。斯南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 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依稀还有景生身上雨后森林的清新气息,夜里眼泪流得太多,面孔上的皮肤有点发紧。 楼下灶披间里出来几声动静,斯江侧耳听了听,换下了睡衣,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哪里都疼,背扭到了,腰也酸,两条腿直发抖,大腿肌肉有拉伤的嫌疑,酸疼无比,脖子好像也扭到了。 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斯江莫名想到一句俗语: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她抱着沾满景生气息的睡衣戆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没有被打趴下,他还是鲜活的,滚热的,真好。 ——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一九九零年了,九龙和港岛已经遍地红绿金,圣诞节氛围十足。金狗贝儿金狗贝尔的歌声随处都是。天星小轮从尖沙咀出发,穿过维多利亚港驶向港岛。南红特地带东文和北武乘双层巴士,从中环坐到到铜锣湾。一下车,就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彩色招牌代替了天际线,绿灯亮起时,人群如被渔网捞住的鱼群,翻涌着前行,急吼拉吼地。北武还好,东文很是不习惯。 在崇光百货旁的一条还算热闹的小巷子里,东文和北武看到了南红呕心沥血的成果,店铺并不大,十来个平方米,黑白灰三个颜色,招牌只有英文:quartet。 东文问:“撒意思?” 北武:“四重奏。” 东文现在也算是服装行业的老法师了,看了一圈后啧啧称赞。 “现在开了几家店?” “三家。尖沙咀一家,铜锣湾这里,还有中环有一家开在写字楼里,”南红看着销售日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夜里电视有阿拉广告,广告买了一年。” “真是大手笔。” “香港人很吃这一套。”南红笑了,让北武帮忙看看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报表。傍晚六点,是香港各大公司下午茶的时间,进来的时髦女郎很多,目光不自觉地都会在南红身上停留片刻。东文颇为得意,南红穿的是自己设计的系列,烟灰色荷叶边丝质衬衫外,是深灰色黑色细格纹的西装,没有高垫肩,也没有太松身,下面配着黑色细腿西裤,露出了秀致的脚踝,脚蹬一双黑色麂皮船鞋。 霸王硬上弓的新系列开门红卖疯了,几家大百货公司的楼面经理都把quartet列入了明年新增女装品牌的考察名单里。十月底方老板安然无恙地出来,把后续产量全部拉回东莞工厂生产,方家今年要补缴三千万的税,假账做不了,得有订单和现金流填进去才洗得出钱来。高配版的系列还在香港两家厂里做,出口去英国。明年工厂的订单已经满了,圣诞节前还要接待日本客户和台湾客户的考察。现在方先生谁也不信,只信顾南红一个人,“miss gu”和以前负责设计且光明正大做私活的顾小姐已不可同日而语。工厂里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说南红是方先生二房的,说南红是三房甚至四房的都有,南红面当面撕了一位老资格的人事经理后,这位经理身为方太太的表弟,直接被方先生派人装上快艇送回汕头去了,从此没人敢在厂里啰嗦。 看好门店,南红看看手表:“阿哥,身体哪能?吃得消伐?” “没事体,走回九龙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答。 “方老板请侬吃饭,走。”南红从包里摸出大哥大来打电话给司机。 黑色皇冠轿车很快停在了店门口,南红笑着和店长店员道别,带着东文和北武上了车。 香港的马路窄小,巴士体量却巨大,车辆密集程度令人咋舌。但车速却并不慢,也少有按喇叭之声。 司机不知道是因为方先生不在还是为了赶时间,开得异常勇猛,时有推背感,东文称赞了他好几回,司机操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笑着谦虚了几句。南红和北武一路用上海话聊天,说的却都是大形势大环境和经济方面的事。对于西美再婚,南红只有一句:伊开心就好。倒和斯南不谋而合。 方先生初到香港时,向潮汕名人李先生看齐,为了风水想方设法在深水湾道等到一栋豪宅,但家里老小都还在汕头,宅子虽大人气却不旺,只有七八个佣人园丁守着。为了给东文北武接风,方先生早两天就从工厂住回了这边,让佣人仔细打扫客房,修剪花木,清理泳池,颇有刘备之风。 第313章 南红兄妹三人看到方正浩挽着袖子穿着围裙在明亮宽敞的厨房里烧菜的时候,都愣了半晌。这个请客,和他们想象中的请客完全不一样,是诚意十足正儿八经的“请客。” “老板怎么自己忙上了?”南红似笑非笑地问。 “应该的应该的,今年还没好朋友来过这边嘛,再蒸条鱼就能开饭。孙嫂,给客人上茶,给顾小姐冲一杯蓝山咖啡。”方正浩笑嘻嘻地脱下围裙洗手,大步流星地过来和东文北武握手,再看了看表,让厨师过一刻钟开始蒸鱼。 方正浩正当盛年,个子不高,容长脸,笑起来十分可亲,卷起的袖子下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戴一只普通的劳力士金表,穿了一条西裤,趿着一双夹趾拖,走起路来鞋底啪塔啪塔敲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踩在水晶吊灯的倒影上,别有一番反差。 餐桌上已经摆了六碗八盘。南红三人啧啧称赞。方正浩却笑道:“卤味和烧味都是大齐弄的,热菜是我炒的,不要嫌弃。” 茶是功夫茶,方正浩在茶海上挥洒自如,捏着开水烫过的茶杯浑然不觉得烫。顾东文和他交流了几句下厨心得后,正式谢过当年他对南红的援手之恩。 方正浩客气地说不敢不敢,各取所需而已,要没有南红夫妻,这次家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可见一饮一啄必有来因,言下对南红极为器重推崇,又仔细询问北武以前的工作和今后的打算。四个人有说有笑很是相得。 茶过三泡,主宾移至餐厅。 “顾大哥,来,尝尝这个上汤西洋菜,很清淡的。” “这个冬菜排骨煲,我可以天天都吃,你们尝尝,怎么样?” “这个叫鱼饭,哈哈哈,没有米饭,要蘸这个酱,试一下?” “大齐做的这个热叉烧,真的好吃,来来来,全香港第一,我家饭店里的叉烧都用他的方子。” 这顿饭,顾东文久违地吃下了一整碗饭。 “你们潮汕菜,嗲,灵咯,应该来我们上海开一家,真的。” 方正浩笑着点头,吩咐大齐再煮一碗牛肉汤粿条给南红。南红不爱吃米饭,却爱吃河粉伊面之类的,便笑着说了声谢谢。 北武进门后就觉得方正浩待南红颇为不同,但这会儿看南红落落大方的模样,心里就有了数。 饭后方先生请顾家三兄妹上二楼书房,便不再客套,正式向北武提出了邀约。方家的转型已经做了好几年,但除了制衣和餐饮这块,其他都是亏的,家大业大,一直没办法彻底切割掉见不得人的那一块,当然几兄弟想法也不同,家族企业就是把双刃剑,一大家子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事半功倍,旦坏处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行或不行,赚还是亏,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这种荣辱与共,方先生已经受够了。经过夏天这场不算虚的虚惊,分歧更大。 “路到底该怎么走,说实话,我心里没数,”方正浩十分谦虚,“很多朋友都移民美国加拿大了,我想不出去那边后能做什么,总不能真靠开家饭店过日子。顾老师你是专业学经济的,又一直在北京,还请不吝指教,如果愿意屈就,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该给的绝不会少,股份、分红都可以商量。” 普通人大抵都有这种错觉:中文系的出来都是作家,经济系的出来都很会赚钱,政治系出来的都当高官。 北武不由得笑道:“不敢,方先生你缺的是专业的商业管理人才,和我这个经济系还不太一样。你不嫌弃地话,我随便说几句自己的心得供参考。” “请讲请讲。” “目前看起来是有很多外商撤资,政治形势影响经济环境,这很正常,但我认为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大规模的投资其实并没有开始,金融业还没有对外开放,计划经济没有完全结束,我们连股市都还没有,我觉得九十年代才是真正的大机会。与其往美加发展,不如跟着香港富豪中的几位领头羊走,”看到方正浩若有所思的表情,北武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未必要待在北京才看得到,董家、包家、李家、郭家、郑家,哪一家不在积极和大陆发展关系?香港只有1100平方公里,560万人口,去年的gdp是597.07亿美金,占全球的0.31%,可整个大陆960万平方公里,11亿人口,gdp只有3100多亿美金,仅占全球的百分之1.6%,看远一点,十年后大陆gdp在全球所占的比率肯定可以进入前十,二十年后我们肯定能冲入世界前五。厚积薄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发达国家走过的路我们正在走,所以该有的风景绝对不会错过的。只要改革开放的政策不变,只要不闭关锁国,中国肯定会成为全世界最活跃的经济地区。这些钱,只要方老板有心赚,绝对赚得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方正浩难掩激动,连连拍着大腿,“我跟他们说往加拿大去不如往北京上海去,他们就是不听,嗐!” 北武笑而不语。 “听说董家要在北京搞房地产开发?”方正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只是听说了几句——” “土地永远都是国家的,但商业地产和住宅地产一定会发展,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因为每个国家都会经历这些,”北武淡淡地道,“过程也没有例外,金钱和权力的结合,必然会带来最大的利益。方老板如果不贪心,不争着吃头汤面,不赚最后一分钱,在中下游撒网,虽然捞不着野生刀鱼,但肯定也不会空手而归,安稳才最重要,对吗?” 方正浩是一点就通的人,这些是他家多年来擅长的事,有了方向,无需再多言,便转头对顾东文说:“关于顾大哥你的病,我也打听了一点,现在英国美国都有了肝脏移植手术,但香港还没有,只听说港大外科系的范上达教授在筹备第一例肝脏移植手术。养和医院是南红通过汇丰银行的关系联系的,医生不错。你后天先去做个全面的检查,看看医生怎么说,如果需要去美国去英国的话,尽管找我,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 回到尖沙咀的酒店,顾东文问南红:“方老板对你有意思?” 南红一怔,笑了笑:“不行吗?” “你说行就行。”东文也笑了。 南红“嘁”了一声,接过北武拧开的矿泉水水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我又不戆,我跟了他有什么好处?白吃白喝没工资?被人当面说我是靠睡老板睡出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私人老板的德性,港巴子台巴子潮汕巴子一式一样,恨不得公司里全是自己的女人,一分钱不用付,白天给他挣钱,晚上替他暖床。他对我有意思?他也就配有有意思了。” 东文和北武都笑得不行。顾南红就是顾南红,出了万春街,她还是顾南红,去了崇明岛,她还是顾南红,离开上海滩,到了香港岛,她依旧是顾南红。 “你们别看他这幅殷勤小意老实巴交的样子,装的,想把北武骗上船呢,”南红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赔了个老公了,难不成连兄弟也要卖给他方家?呸,你们是不知道他家里那摊子烂事。我要跟了他,连四房都轮不上,呵呵,比澳门赌王还结棍呢,家里原配变二房,二房变大婆,原配怀着身孕领的离婚证,生出来的儿子现在变成外室子,三房养在这边厂里管账,看见我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啄下我一身肉来。上次我好不容易从汇丰银行贷出笔钱,差点给她毁了,十三点,坍台。” 南红对于汇丰银行这一仗很是得意,真正是攘外安内两把抓,躲过无数坑,扑上一身胆,勇闯百千关,说起来就眉飞色舞,说完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小小名片盒来展示战绩。 “最多两三年,等我离开方家,我肯定带儿子们回上海出风头。看,这是船王董家的表妹张小姐,汇丰银行大班介绍我们认识的,她很欣赏我,让我去董家上班,不过她要带我去北京,我勿来讪咯,那个秋冬天,我光流鼻血就能流到血尽人亡,赚再多钱,一身好皮子废了,不值得,”南红略有遗憾,却又得意非常,“再说,我还是喜欢弄服装,还有这张名片,你们快看,长实集团的,四十多岁,离了婚两年,长得算广东人里好看的了,就是人矮了点,还不到一米七,已经追了我三个月,我要睡也睡他啊,还能想办法买一套内部价的房子。” 北武笑弯了眼,顾南红的野心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换一个人,无论男人女人,不用梯子都爬得飞快,只有她为了好看,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钱和地位都得往后排。 第314章 南红出了酒店,就看见赵彦鸿靠在转角口吸烟。 “你大哥怎么样?”赵彦鸿捻熄了烟,站直了身子。 万春街 第210节 南红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抬了抬下巴:“精神蛮好,还吃得下走得动,你为什么不上来?我阿哥阿弟会吃了你?” 赵彦鸿笑了笑:“没脸见他们。” 要还在上海,南红少不得要刺他一句“好像你老早很有脸似的”,现在却说不大出口,只把包换了个肩膀:“长安人呢?” “刚从英文补习班下课,在外头吃了碗粉,在家温书呢。” 两个人沿着弥敦道默默往地铁口走,南红刻意放慢了步伐,赵彦鸿跛着残腿跟在她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她赵长安今天又说了浑话做了什么拎不清的事。 “他班上的alice,也是上海来的那个小姑娘,约伊看电影,伊喊了三个男同学一道去,小姑娘气死了,伊回来说人家小气。”赵彦鸿笑着叹气,“小赤佬还没开窍,一点也不像你生的。” “阿三头就是个戆小囡。”南红说起儿子,眉眼间松快了些。 “嗳,说好不再喊他阿三的——”赵彦鸿失笑,香港的印度阿三太多,赵长安来了两年就吵吵着反抗家里人再喊他阿三。 南红长眉一挑:“就是你惯坏了他,他本来就是老三,阿大阿二阿三,有什么不好?他白白胖胖哪里看上去像印度阿三了?真是!” 路过快打烊的烧腊店,想起今天在方老板家吃的叉烧,南红停了下来,把钩子上最后一条叉烧买了,又买了两只咸蛋一份烫青菜。赵彦鸿赶紧抢着付了钱,接过塑料袋。 两人出了太子站地铁口,又进了旺角警署旁的便利店。 赵彦鸿买了四瓶生力啤酒一大瓶牛奶两包白吐司一袋培根:“家里蛋还有伐?想不起来了。” “买,买了又放不坏。”南红拿了几包卫生巾备用,给赵彦鸿又买了一枝新牙刷:“说了几十年了,牙膏要从下往上挤,用好以后把口子上的牙膏揩清爽,趟趟盖子都盖不牢,看到就戳气!” 赵彦鸿:“对勿起。下趟记得了。” 南红抢在他前面付了钱,白了他一眼:“下趟下趟,下了几百趟了!” 从旺角警署往北,就是西洋菜北街,四周骤然安静下来,和不远处的灯火灿烂人声鼎沸西洋菜南街宛如两个世界,已经打烊的房屋中介店铺橱窗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售房信息。南红一如既往驻足细看,从包里掏出纸笔和计算机来记录。来了这些年,她始终不习惯按尺按坪算,非要转换成平方米的单位才觉得踏实明了。 赵彦鸿把手里的几个塑料袋搁下,退开两步,蹲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根烟,目不转睛地看着南红的背影。 “嗳,册那,又涨价了,40平方米以下的房子,九月份明明跌下来一千块,这个月又涨回18000了。”南红气得跺了跺脚。 赵彦鸿失笑:“你又不可能买那么小的房子,关你什么事?” “走势懂伐?一涨俱涨的呀,你来看看这个,豪宅中的豪宅,78平方米,算下来一平方只要15000不到一点,总价117万,贷款利息汇丰给我年息四厘五,比市价低一厘,怎么样?” “有空去看看房子。”赵彦鸿应了一句。 南红叹了口气:“我要有空去看就好了。” 这两年香港房屋售价高歌猛进,86年九龙地区40到70平方米之间的均价只有七千不到,87年还遇到史上最严重的股灾,三年来房价仍然翻了一倍,百万港币的房价,即便现在南红挣得不少,看起来依然遥不可及。赵彦鸿离婚后在附近租了人家一个七平方米的房间,方便照顾还在读书的赵长安,夏天去汕头前退了租,回来后南红就让他在家里和三个儿子两张高低床挤一挤,省下一个月一千港币的租金。 三个儿子都长大了。赵静安很争气,没白费南红几年里花出去的三万块补课费,考上了香港理工学院的土木工程专业,将来不愁没有出路,前年顾东文和顾北武各寄了一千块奖金来。刚满十八岁的赵长宁实在读不出书,去年跑去旺角的一家小车行里当学徒工,留了一头长发,动不动跟着师傅师兄们轮着扳手出去帮忙打架,气得南红暴打了他好几回。 南红盯赵长宁盯得最紧,不许纹身不许嫖妓不许吸毒不许打架不许进帮会当古惑仔,不许借钱给师兄弟不许赌博,保证书让他写了两整页贴在墙上。现在赵彦鸿闲下来了,南红让他一天去车行巡视三次,美其名为送饭送糖水,实则监视。赵长宁气得扭头就跟着师兄去纹身,师兄纹出来是威风凛凛的青龙,纹身店的学徒工给他纹出了一条青绿四脚蛇,把他当场气哭了,纹身师傅不好意思,没收他钱,允诺以后洗纹身也免费。他背着这条四脚蛇,两天没洗澡,被南红扒了汗衫,以为又要挨老娘皮带抽,结果顾南红笑得前俯后仰,还喊左邻右舍来看笑话,赵长宁臊得在车行里睡了三天不肯回来。 老三赵长安看着二哥的混法觉得不行,还是读书好,于是幡然醒悟主动要求补课,还有一年时间能抱佛脚。至于考不考得上大学,南红也不抱什么期望,只要有一双手,香港反正饿不死人。 —— 两人回到家,阿二阿三一个在煮泡面一个在看电视,看见叉烧咸蛋培根啤酒,连声欢呼,又问舅舅们好不好。 “明天喝早茶的时候自己问,”南红没好气地把东西收拾出来,“赵长宁滚过来,把泡面屑屑弄清爽,到处都是,你和你爸一个样!” “爸,帮帮忙伐?”赵长宁嘴里叼着半根叉烧可怜兮兮地看向自家爷老头子。 赵彦鸿拿了扫帚抹布进了厨房,厨房实在太小,多一个人都转不过身。南红板着脸挤了出去,自顾自去洗澡。这间三十八平方米的两室一厅是她后来租的,一眼看中带独立厨卫,今年房租已经涨到七千块港币。原本春天她看中一套六十平方米的期房想买,先是方家出事,跟着东文生病,她把百分之十的首付款汇了回去,买房的事就又搁置了下来。今天和东文北武碰了头,东文还给她九万港币,再三强调收了她一万块心意足够了,绝不许她再出一分钱。顾东文向来说一不二,南红也不再勉强。北武劝她尽快买房,香港房价只会像纽约东京看齐越来越高,一个月七千的租金,当然不如用来还贷。 南红一边洗澡,一边算账。除了房租是大头,老大的学费一年一万多,但他寒暑假都会去麦当劳打工,一个月也能挣三千上交两千。老二明年也不再算学徒了,一个月能有三四千的入账,就剩下老三补课一个月要三千多。家里日用开销水电车马杂费倒不多,五个人六千块到顶。赵彦鸿这次回汕头帮忙,方老板给了个十万块的红包,他死活都要交上来,加上她手头还有几万块存款,买房付首付是没什么问题了,期房一般一年半到两年就能入住,还有时间存钱装修买家具电器。心里笔笔帐算清爽了,南红这个澡也洗得痛快。 夜里阿二阿三兄弟俩睡着了,赵彦鸿轻轻下了床,带上房门。 南红正在吃饭台子上数钞票,她抬起眼瞥了他一眼,继续低头记数字。赵彦鸿挪过去弯腰捡起飘落到地板上的空塑料袋,给她倒了杯温水。 “做撒?还勿睏高?”南红喝了半杯水,把手里一沓钞票又从头数起。 “大哥看病还缺钱伐?” “干嘛?你还有钱?” “还有一点。” “一点是多少?” “两万块。” “你留着。他连我汇回去的钱都退给我了,怎么肯用你的钱。”南红叹了口气,肝脏移植她也是头一回听说,只知道存活率极低,但试总比不试强。北武说上海的医生讲了最多半年,譬如不如拼一下运气,万一呢…… “方老板怎么说?” “就那样,想叫北武帮他做生意,怎么可能!”南红摇了摇头,见赵彦鸿松了一口气,便又皱起了眉头,“我跟方老板说清楚了,再帮他做三年,三年后我们回上海。” “真的回去?” “嗯,”南红把桌上的一大摊收好,“探亲呗,跟他当然只能说是要离开香港,不然怎么走得了。” 赵彦鸿默然了片刻,起来收拾玻璃杯。 南红洗了手,抱着双臂歪在厨房门口看着男人的背影。瘸是瘸了,不知道是不是长年在海上跑的原因,赵彦鸿这幅身子倒没跨,肩是肩背是背腰是腰的,屁股还是那么翘。 赵彦鸿把抹布挂好,一转身看见南红颇含意味的眼神,伸手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抱我进房里去。”南红媚眼如丝地挂在他身上,一口咬在了他喉结上。 赵彦鸿一声不响地把她轻轻松松抱进了房,南红勾着脚尖踢上了房门。 —— “我们复婚吧?”要紧关头,赵彦鸿陡然刹车,低声在南红耳边问。 南红睁开眼,拧起了眉。 赵彦鸿猛地弓起背冲刺。 南红转开头,看见衣柜上自己一双腿的影子在空中晃荡,今晚的香港有个黄月亮,像鲜肉月饼的皮子,完全不透明,泛着油光,连影子都似乎镀了层温柔。 事后南红靠在床头抽烟,回答了刚才的问题。 “就这样吧,挺好的。” 第315章 第二天,南红带着长宁长安先到酒店接上东文和北武,再去太子弥敦道的凤城酒家喝早茶。 凤城是广东顺德的别称,凤城酒家以顺德菜闻名,南红最爱他家的叉烧酥。赵彦鸿一早来等位,已经点好一桌点心,一见大舅子小舅子,立刻起身问好。 东文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 赵彦鸿一怔:“没、没啥——”谢他什么?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一转脸见到北武清凌凌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又紧张了起来。 赵长宁身高马大一头长发,牛仔衬衫大敞,灰色紧身汗衫勒出了两块蓬勃的胸大肌,有加特林机枪般的气势,随时会朝人突突突。他一进门就靠疑似古惑仔的形象得到了格外热情的接待,少年人激动得脸上微红,喊舅舅的时候声音都抖了起来,发抖的抖,不是抖豁的抖。 看到台子上的五份叉烧酥,喜得赵长宁兄弟两眼发光眉开眼笑。 东文和北武笑着说阿二阿三这些年没啥变化。孩子气还在的孩子,日子过得肯定不坏,爷娘至少尽心尽力了。 酒家大厅里一桌接着一桌,几乎没有通道,椅背栉比,一桌人说话前后左右都听得见。老先生手里的早报哗啦啦展开,一排上三张台子的人都看得清清爽爽。大厅里人气鼎旺,闹忙得温度比外头都搞了七八度,热烘烘得很,南红这桌隔壁的几个老头都很富贵喜庆,穿得又多,汗味捂出了肉嗝气,和点心味茶味烟味混杂在一起,南红不由得皱了皱眉,但是全店满座,不好换台。赵彦鸿吸了吸鼻子,举起餐巾布替她扇风。 “阿舅,景生阿哥、斯江斯南还好伐?”赵长宁两兄弟也知道顾西美另嫁了高官,虽然都是离婚家庭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觉得爷娘真的分开了,毕竟赵彦鸿从来没离开过他们,所以两兄弟对斯江斯南倒满心同情和怜惜。 “都很好,”东文笑弯了眼,探身捏了捏赵长宁的肱二头肌,“嗐,模子啊,比侬爷老头子结棍。” 北武也笑了:“长宁蛮壮的,像大哥你年轻的时候。” 赵长宁看了一眼姆妈,缩了缩:“不不不,我不能砍人,姆妈要打死我的。” 旁边上菜的阿婆手里的蒸笼咣啷敲在台面上,横了赵长宁一眼,一口上海闲话邪气标准:“混社会要没命咯,小巨头(小孩子)太平点晓得伐?!” 一桌人都呆了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早茶喝完,东文北武到南红家坐了坐,房子是在太小,六个大人转不开身,东文就说干脆陪南红去看房子。南红怕累着东文,坚决不肯,争了几句,拗不过他,便拿出大哥大去卧室里打电话。 隔了一扇门,北武听见南红讲一口流利粤语,声调犹如过山车,跳出了阴平阳平上声去声的框框,婉转时如轻雀绕林,爽脆时如电光鞭炮,每个收尾的字都带着余韵,上海话的嗲味却仍在,不知道说到什么,她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完了后声音却越来越轻,渐不可闻。 客厅里长宁嘻嘻哈哈地在嘲笑长安搞砸了人生的第一次约会,两人时而上海话时而粤语,时而飚出几个英文单词。顾东文坐在餐桌边闲闲地翻报纸。赵彦鸿在厨房里烧开水,半开的推拉门里他宽阔的肩背像座上,大约摸是听得见南红说话也听得懂的,却始终一动也没动。 又过了半晌,南红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涂了口红拎着包出来:“走吧。一个朋友公司有新楼盘,他带我们去看看。” 赵长宁一听要看房就想逃,借口只请了半天假,急着回车行。 赵彦鸿笑着说:“你和大哥北武去看,长安下午还要补数学,我去买点菜——” “不用,方老板要请我们去吃上海老正兴,你们自己在家吃,静安要是回来了,让他夜里到酒店来,”南红拍了拍包,“有事打我电话。” —— 钟晟明开着自己的黑色奔驰w201从红磡赶往太子站,远远就看见了鹤立鸡群的顾家三兄妹,因为两个男人的着装明显是大陆人,他打了灯慢慢往路边靠,离得近了,不免讶异于顾南红竟然不是顾家最出挑的人,顾家两兄弟站在闹市区毫不局促,谈笑自如,很是潇洒,顾南红被逗得笑弯了腰,长卷发逶迤而下,又被她一只素手拢至肩头,整个人在阳光下熠熠发光。钟晟明不由得被感染得也翘起了嘴角。 “是你朋友?”北武笑着示意。 南红转过头:“是他。” 东文见车上下来一个看上去四十岁不到的男人,穿一身粉蓝细麻西装三件套,戴一副黑色细框眼镜,确实长得不错,但一米七肯定是没有的,最多一六八的样子。 “这是钟副总,”南红笑着和钟晟明握了手介绍,“这是我大哥顾东文,我弟弟顾北武。” “hello,叫我lawrence就好,”钟晟明笑道,“你兄弟姊妹的名字真正别致。”他不会说普通话,只能尽量放慢了语速。 车子慢慢融入车流,继续往红磡开。 “对唔住,我不太识讲国语——”钟晟明示意南红打开车上的矿泉水,“唔好意思。” “钟副总带我们去看看他们的一个楼盘,很高档的,”南红从副驾位转过身把水递给北武,用粤语问钟晟明,“现在造到第几期了?” “第十一期,”钟晟明微笑,“一共要开发十二期,估计两年后全部完工。” 南红拢了拢鬓边的散发,扭头告诉东文和北武:“靠着海,以前是九龙船坞,前些时工地上挖出古炮还上了电视。不过看得见海的都是大房子,我买不起的。” 东文和北武都笑了,难得听到南红这么谦虚。 钟晟明把车停在了八期美食坊的地库,带他们去十一期工地。看得出他常来,一靠近工地就有人上来打招呼,说了几句给了四顶安全帽他们。紫荆苑已进入大清阶段,楼花早就售罄,因股灾,房子倒了几回手的也很常见。 登高了看,确实值得全港前十的房价,碧海无垠,海鸥盘旋,不远处飞机起降。 “那边是启德机场,所以楼高有限制,只能盖到16楼,电梯机房在16楼,所以顶楼的人只能坐电梯到15楼,再走上去,”钟晟明是建筑师出生,虽然黄埔花园是和记黄埔开发的,他对这些也了如指掌,“紫荆苑一共有十三座楼,1552户,但是有除了二期的最小面积户型,505呎——” “51平方米左右。”南红笑着飞速按完计算机。 “实话说呢,这个房型设计的时候因为考虑到风水,做成了钻石型,装修起来比较不划算,你要是不急,可以再等等,天水围的嘉湖山荘很快要预售,最快的话93年能入伙——”钟晟明诚意建议。 万春街 第211节 南红摇头:“要能等我也不急着找你帮忙了,杀鸡用牛刀,我亏了。” 被誉为“牛刀”,钟晟明很是窝心,笑弯了眼:“这期最大的单位也只有750呎,你要是中意呢,不如买9座的,9座是从3楼开始的,比其他座少一层,住的人最少,只有112户,不过单价也便宜一点。” “你只要再能我打个折,哪怕2个点3个点,我都开心了。”南红笑,讨便宜要得光明正大。 一行人就移步去了九座,把九层以上不同房型都看了看,下楼去美食坊吃便餐。 吃完便餐,钟晟明去买咖啡,把空间留给顾家三兄妹商量。 南红拿出记事本和计算机。 “我们刚看的最后那套怎么样?18000单价,75平方米,总价135万,按揭十年的话,一个月还12000。” 北武笑道:“行啊,老顾家第一个百万富翁诞生了。” “百万负债!”南红叹了口气,“偏向虎山行,硬上。” 顾东文吃了止痛药,歇了会儿也笑了起来:“可以的,就买最大的那间,以后景生斯江他们来玩,也有个落脚点。就是离海远了点。” “离海远才有这个价,看得见海的都两万朝上的单价了,我不能走路去看嘛,多花那钱,回到家我只想吃饭睡觉,”南红随手把长发挽了个髻,用圆珠笔插定,“北武,你说香港房价应该只会涨不会跌的吧?” “就算跌也跌不到哪里去,你自己住的话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按揭时间可以久一点,货币贬值是大方向。钱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北武笑着拿过计算机,“你急着还银行钱干什么?借三十年,一个月只要还六千,比你现在租金还少一千。” “那我多不划算!利息要多付一百多万!”南红早就算过这笔账,总想着越早还越好。 北武笑了起来:“你每个月少还六千,是实打实的现金,放在华亭路出货,可以卖出一万八,净赚一万有吧,流通时间最多三个月,这钱你要是还给银行了,就没了。你一个月多赚一万,一年就是十二万,十年就是一百二十万,哪个更划算?何况你知道十年以后的六千港币能值多少钱?” “要不我买那个小房子?更划算些?”南红又重新打起算盘。 北武示意南红留意周围的食客:“来这里吃饭的很多日本人韩国人,说明房子很好出租,你手头有了钱,可以继续投资不动产,自己换大房子住,把这间租出去。日本韩国没有计划生育,你看看,这些妈妈都带着两三个孩子来吃饭,你买面积小的反而不好出租。” “我可没想过这些,我要再挣多点钱,肯定要回上海买房子的,”南红眯起眼,“买个老洋房,带花园的那种,没事听听歌跳跳舞种种花,春天看海棠,秋天打金桂,日脚覅太赞,此地一年四季没春天没冬天,没劲。” 东文和北武都笑了,落叶归根,他们都理解。 第316章 热情的东道主请客吃饭,除了本地菜肴外,总会把“思乡情”强加在客人身上。例如方正浩,他觉得在老正兴请顾家三兄妹吃一顿地道的上海菜是必须的。当然,他对于金融市场还有一些想法,想听听顾北武的意见。他自认为是一个有眼光有人情味的生意人,对于顾北武这样的人才,很是有心招揽。 但顾南红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一点完菜就拿出了一沓子的楼盘广告请他帮忙掌掌眼。方正浩并不知道南红已经和钟晟明敲定了买房的事宜,倒毫不藏私地给出了不少实在建议,少不了炫耀了一下自己半桶水的风水知识,又允诺要带一个紫微斗数的高手去给南红实地勘探。 直到席终人散,方正浩也没来得再让顾北武顾问顾问。 兄妹三人在维港码头上吹风的时候,说起方正浩道别时的一脸懵,笑得打跌,不知怎么说起他们三个小时候让徐老舅吃亏的事。那老舅不是他们真的老舅,也姓徐,从泰州逃难来上海,逃难路上和徐老爷子认了连宗,以侄子自居,起初他贪图徐寻芳好看和徐家烂船还有三斤钉的那点钱,有意入赘,徐寻芳看不上他,徐老爷子便以同姓不婚为由给拒了。待局势稍稳后,徐家的儿子们冒着风险回扬州收拾祖业田地,他便三天两头登门,陪徐老爷子抽大烟,哄得他开心不已,拜了干爹,叫上了干妹妹。待顾阿爹入赘徐家后,他登门登得越发勤快,以大舅子自居。解放后徐老爷子没了,顾阿爹当家,这位便宜大舅子说自家平房打雷塌了一半,带着老婆和一双儿女上门来,把灶披间进去楼梯下头顾东文和顾北武的小房间给占了,那个小房间通着这栋楼的后门,倒变成了他家的独门独房,一占就是大半年。顾阿爹是个老好人,不哈意思开口赶人走。顾阿婆信菩萨,只当行善积德。就这么日复一日又拖了半年,连住亭子间的冯阿姨都看不下去。 后来南红出了个馊主意。徐老舅喜欢夜里九点钟左右进灶披间搜罗顾家的剩菜,正好是亭子间里冯阿姨搞个人卫生的时候。顾北武瞄着徐老舅进了灶披间,就给楼上的南红打手势,南红悄悄下楼猫在亭子间门外故意扒拉门,随后顾东文咚咚咚冲下楼,大声喊:“老舅你干什么呐?”徐老舅自然会很心虚地回一声:“没干什么。”冯阿姨冲出来只看到徐老舅“做贼心虚”逃进一楼房间去的背影,这么搞了几次,是可忍孰不可忍,冯阿姨一盆洗脚水泼在了徐老舅面孔上,跳着脚从支弄骂到文化站门口。 顾阿爹出面,把便宜大舅子一家门请了出去。被他们住了一年的房间,龌龊得一塌糊涂,刚好西美说要跟着方家小姐学钢琴,顾阿婆索性把那间卖了,砌墙封门,从此眼不见为净。南红三个为这件事得意了许久,后来西美知道了,向爷娘告状他们诬赖老舅,还跑去告诉了亭子间的冯阿姨。冯阿姨尴尬之余只能呵呵呵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南红被骂了一顿,东文和北武被顾阿爹抽了几十下皮带,顾阿婆心疼归心疼,却也板着脸教训兄弟俩以后不可有害人之心。 “唉,顾西美这家伙,从小就跟我们不是一条心,”南红摇头喟叹,她晚饭喝了半斤绍兴黄酒,吃了三只阳澄湖大闸蟹,被海风一吹,酒劲上来,对着维多利亚港湾拢起双手高声笑着喊了起来,“西美西美戆兮兮——西美西美哭唧唧——” 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当她是个疯婆子。 “吾喊侬来香港,侬做啥勿来,啊?!男宁是啥么子?有阿哥重要?侬没良心!”南红又对着远去的天星小轮嘶吼,“顾西美侬从小就没良心!滚侬只蛋!阿拉勿带侬白相!” 声音消失在汽笛声中,不知是被淹没的,还是哑掉的。 南红捉紧了栏杆拼命摇晃,恨不得撼山移海,可栏杆纹丝不动。 一只温热大手轻轻替她理顺乱糟糟的长发。 北武红着眼背靠栏杆,挡着风点了根烟,又点了根递给南红。 南红抽了抽鼻子,接过香烟,猛地吸了两口,扭头看到形销骨立却微微笑着的大哥,伸手捂住了脸,一手濡湿。 顾东文上前一步,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着。 燃着的烟落到地上,烫到了谁或是没烫着,谁也没在意。 汽笛声渐渐停了,顾东文还在轻声哼唱: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南红西美是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 北武和东文是五天后从香港飞回上海的,东文不考虑肝脏移植,他要去景洪,去橄榄坝,他还有很多事要做,只买了两盒新的进口药。养和医院癌症类的药物不给多开,一次只能开一个月到一个半月的量,要求病人再去复查才能继续开处方药。查出来依然是晚期,但医生也说了病人的心态非常重要,保持好心情休息好,说不定会有奇迹。所谓的奇迹也是从半年延长到一年,或者一年半。 检查结果出来那夜,赵彦鸿陪着南红在维港码头听她指天对海地骂了半个钟头老天爷,最后两人坐在西洋菜南街尽头的马路牙子上,对着关掉的电器行默默抽烟,喝光了六瓶啤酒。南红拎着空酒瓶摇摇晃晃回家:“以后景生就是我亲儿子,你懂伐?” 赵彦鸿默默跟在她身后,应了一声嗯。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东文北武是好宝宝,一只馒头一块糕……” 这是赵彦鸿第一次听见顾南红唱歌。 —— 临走前,北武的老同学小何来酒店找北武。两人近半年未见,恍如隔世。 “几时回北京?”小何问。 “没定,先陪我大哥去趟云南再说,”北武点上烟,“你呢?回去过元旦?” “元旦回不去,春节吧。” “老吴怎么样?”北武眯起眼,他这半年也没怎么和北京的旧友们联络,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把他们隔山隔海了似的。 “还在qc监狱,”小何皱了皱眉顿了顿,“你和善让是不是失望了?” 北武斟酌了一下词句,摇了摇头:“失望不太准确,是无力。”他看向酒店大堂的玻璃橱窗外,一位穿白色中式褂子的阿姨很认真地在擦窗。 “四十该不惑,我却很迷惑,这半年一直在想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北武笑了笑,“我们这届是78年1月入学的,我算是‘超高龄学生’,当时想得特别简单,上学、毕业、上班、用尽所学,后来觉得学得太少,就想出国,出了国见得多了,也犹豫过是留在美国还是回国——” “老顾,你有一腔热血,你不是那么市侩的人,”小何坐正了身子,“你在清水衙门待了这么几年,是我们班挣得最少的人,无论名还是利,你完全能往上爬能挣到你该挣的数字,但是你没这么干,提到你,我们都服气。” “可惜依然一事无成啊——”北武又重新点了根烟,苦笑道。 “来香港吧,大好机会,绝对能让你一展身手。东亚、东南亚,太多值得我们研究的东西,亚洲四小龙的经济发展模式,香港和新加坡的竞争,金融、物流、高科技,太多值得我们投入时间去研究的了,你对大局势一直有种超前的敏感和预判,来吧。对了,tz部老周也让我问你愿不愿意去他哪里干,他也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他们缺一个能和香港顶级富豪们打交道的人,要有国际视野,要熟悉国内情况,要有经济方面专业知识,还要能洞察人心,你懂的,现在我们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不能再出现大规模撤资的现象了——” “稳定高于一切。”北武淡淡地总结了一句。 小何叹了口气,转头说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工作内容,说到经济研究,北武听得十分认真,两人谈到日落黄昏才散。 —— 十二月,是华亭路的旺季,现在的华亭路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华亭路了。四月份进行了大改造,近三百个摊位全部变成了全塑钢棚架,配备了统一的试衣间和遮阳布,年成交额有望破千万大关,这个千万只是相关部门从纳税额倒推出来的。各家摊位都收现金,十个客人里有四个是老外,要定额□□的客人极少,交的都是定额税,定税员不定期来查看,根据生意毛估估,为了繁荣市场,只会往低里估,每年上涨幅度有限。像南红时装秋冬季现在能做十万朝上,定额按两万交,已经是华亭路里交得最多的一批,一个月税金六百块。听起来顶普通老百姓三个月的工资好像有点吓人,对于景生来说不过是毛毛雨。 景生七月开始在华亭路守摊,半个月就出了名,女大学生、办公室女职员、女工们蜂拥而至,写着名字和bp机号码的小纸条天天都有一堆。他烦不胜烦,索性留起了胡子,戴上太阳帽,花三块钱在胶州路小商品市场买了一副黑框平光眼镜,但是很明显,生意回落了。斯江看了一个礼拜的流水,逼他把胡子刮了眼镜摘了帽子脱了,说来也奇怪,一个多礼拜后,生意又回升了。 陈斯南感叹:现在的顾客光看脸,怎么这么机灵,都快赶上我了。 第317章 万春街的街坊们大抵都知道了景生休学赚钱给顾东文治癌症的事,纷纷感慨顾东文还算不幸中的大幸,一来这个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是个大孝子;二来顾南红真结棍,在香港都能混出来,接阿哥去看毛病,香港多先进啊,说不定就有希望。 和东文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流氓们”三日两头往顾家送吃的用的,汪强更是天天早晚以“顺路”为理由要来两趟。冬至节顾家灶披间里堆满了礼盒。景生特意一一登门道谢回礼,斯南让他不用跑,他却说要是爸爸在家肯定会这么做,惹得顾阿婆背着孩子们又抹了好一会儿泪。 陈阿娘国庆节前特意去玉佛寺请了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拿红纸包了八百块洋钿上门来寻顾阿婆。两个人在客堂间里坐了好几个钟头,从民国说到当下,从逃难说到生离死别,从顾阿爹说到陈阿爷到顾东文,再讲到东来西美分开,说到斯江斯南斯好,真是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泪,不再是亲家的两位小脚老太反而又恢复了天天手搀手一道去买小菜的日脚。顾阿婆把观世音找了个避开十字架的安全地带,水果每天都供上新鲜的,让景生早晚记得拜拜。陈阿娘回归了顾阿婆她们一帮老太太当中,有空就到顾家来一起为顾东文祈祷。 斯南私下嘀咕:“大舅舅一生病,全世界的人都变成好人了。” 斯江把老外圈子里源源不断的家教活都介绍给了胡蝶尹寒她们,一下课就直奔华亭路帮景生收摊,夜里做好功课就到亭子间帮景生理货登账,每天也会拜一拜观音对着十字架认真祈祷。斯南几乎不再在外头游荡了,和唐欢的来往也少了许多,倒是赵佑宁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不少。方树人十一月生了个女儿,取名唐方,唐欢身为小姑姑帮忙搭把手。顾阿婆知道后特意去打了一个金花生,编了一个红绳小手环,让斯江带着斯南斯好去禹谷邨送礼,也算全了两家认识了几十年的情分。姐弟三个人去了一下午,拎了一篮子喜蛋和苏式糕点回来。 顾阿婆问:“小毛头像谁?” 斯江斟酌了一下:“看不大出,眼睛老大的,眼睫毛卷得很,白白胖胖很可爱,像个洋娃娃,睡着了还会笑,小名叫糖糖。” 斯好啃着桂花糕凑过来:“糖糖妹妹长得像她爸爸。” “嗯,女儿像爹,儿子像娘,”顾阿婆感叹了一句,“倒是斯好,长得像他阿爷多一些。” 斯南一撇嘴:“小毛头的阿爷阿奶都不来上海看她的,哼,重男轻女。” “江北跑一趟上海很辛苦的,”顾阿婆瞪了斯南一眼,“当着人家的面你没这么瞎三话四吧?就算人家真的重男轻女你也不好尽说大实话,懂伐?” 斯南“嘁”了一声,“吾又勿戆咯喽——陈斯好,这话是你说的吧?” 斯好捏着第三块桂花糕专心致志盯着电视屏幕,只当没听见。 顾阿婆叹了口气:“算了,宝宝还小呢,斯好,你以后不好当人家面说这种话的,晓得了伐?” 斯好心虚地应了一声。 斯南打了个哈哈:“他都十岁了还小?你们不也很重男轻女吗?我三岁就会自己用煤油炉子煮泡饭下面条了好吧?他天天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屁事不干话乱说尽长肉!随便吧,反正你们也不要指望陈斯好有什么出息了。” 陈斯好宝宝:…… 第二天早上,天还墨墨黑,景生被“咚”的一声闷响惊醒,看看表,才五点半,赶紧套上绒线衫运动裤下床。楼梯上空荡荡的,下到灶披间,看到陈斯好双手捧着两个煤球站在煤球炉子边上正和煤球大眼瞪小眼。 “你干嘛呢?” 陈斯好嗫嚅道:“烧泡饭——我明明会的。” 景生拎起煤球夹,把他手里的煤球夹回边上叠好:“洗手去,阿哥教侬用煤气炉子。” 六点钟,景生回亭子间睡了个回笼觉,七点半起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顾阿婆一个人。 “斯江说学校今天有团委活动,要六点钟才好到华亭路,”顾阿婆把蒸锅里留好的早饭拿出来,笑弯了眼,“今朝的泡饭是宝宝烧的,包子也是他蒸的,蛋都剥好了,哎哟哟,真是长大了。” “寻芳——寻芳——买小菜去了——”楼下传来陈阿娘的呼喊声。 顾阿婆匆匆戴上绒线帽,围上围巾:“景生啊,阿奶去买小菜,你走的时候记得把电暖汀关了,油纸包里有斯南给你留的两个咖喱包,你带去摊头上吃,门别锁,善让说九点钟要过来,她要去飞机场接你爸爸和你爷叔。” 景生看了看墙上的日历,今年没剩下几天了,想想自己这半年的成果,还有点小骄傲。 —— 景生以前只是帮着顾东文打打下手,直到自己完全接手了才发现就这么小个摊位的服装生意到底有多辛苦。 比起其他家去批发市场拿货再根据销售情况补货,南红时装算是自己设计加工销售一条龙,利润比别家至少要高出一倍,但辛苦却不止多上五倍。南红一般提前三个季度出设计图做样衣,香港制衣厂的面料出自东莞,华亭路的面料出自苏州吴江。香港卖的款式没多少冬装,华亭路的秋冬装却是大头,面料种类比较多,大衣、绒线衫、针织衫、棉毛衫、裤子,不可能从一家面料厂进货,也不可能在一家加工厂完工,每家都需要顾东文去看定,浙江这边加工厂的打版和面料处理以及上生产线都要定期去跟。第一班大巴去最后一班回,面料不能出问题,加工流程和工期也不能出问题。这在服装公司已经是好几个部门在忙的活。 景生九月给三家加工厂下订单的时候,为了减轻秋季的工作量争取利润最大化,和斯江商量了几天后,只选了三款风格迥异的大衣,短中长各一款,短款选了h型直筒粗呢双排扣款式,中款选了及膝的薄呢绒廓形大衣,长款是羊毛西装领大衣配同色腰带。在《世界时装之苑elle》上都有类似的名牌款对应。他把杂志页面裁下来,加上南红穿样衣的照片,裱成三个框,给老顾客参考。因这两年物价飞涨,三款大衣价格分别定在280、380和680,每款出黑色藏青和驼色三个色,短款做小号中号各两百件,中款只做一个均码五百件,长款只做中号大号各一百件。他怕东文不同意,特地理出了前两年大衣的出货清单来对照,没想到东文只是笑着挥挥手说:“你是老板你拍板,老子一百样不管,赚了算你的老婆本,亏了算我的棺材本。”气得景生没收了他一包烟。 其实到了十月中,从风衣和针织衫的出货量看,景生已经预感到大衣订量过于保守了,但是面料是春天就定好的,实在没有余量可加,只能算了。又有不少老顾客提出下定金甚至全款付清让景生给自己留大衣,景生怕搞混或有人伪造收据,都婉拒了。结果十一月底大衣上市的头两个礼拜,三个款就卖出了四分之一,回款将近十五万,摊头上两个阿姨因为每卖出一万块的货就有一百块奖金,跟打了鸡血似的,每天两眼发光满脸喜气走路都像水上漂,揽下了剪线头烫衣裳的活,每天提早两个钟头到华亭路干活,休息天也不肯休息,生怕错过大生意。 十二月中,南红时装的毛阿姨撞大运,做了一笔大生意,一个浙江口音的女顾客眼睛眨也不眨一口气买了三十件大衣,两万块人民币烫得毛阿姨声音都发抖了,装大衣的纸袋被她拉断了好几个,帮顾客把货送上停在长乐路上的小轿车后,毛阿姨还有点恍如做梦轻飘飘的感觉。阿爹啦娘咧,光这笔生意她就挣到两百块,抵老公一个月的工资,死男人再敢在外头花擦擦,她立马甩了他!回到摊位上,景生倒看不出有什么特别高兴的,去吃辣肉面没赶上大生意的朱阿姨气得骂了面店老板半个钟头,为了等一只荷包蛋她损失太大了。 后来有客人告诉景生,在九江路的精品店里看到他家的大衣,和她买的绝对一模一样,但商标是杂志上的名牌,她一个小姊妹买了件驼色长款大衣,打过折后花了三千两百块,开了五千块的文具发票。朱阿姨和毛阿姨眼乌子差点落下来,嘀咕说谁花一年半的工资买件大衣穿啊,说不定是要面子吹牛皮。客人笑呵呵地说,这算什么,她这个小姊妹的妈妈,昨天还花两万块在第一百货商店买了件貂皮大衣,只要有发票,她们十万八万都随便买的。没见识的两个阿姨就此瘪忒。 万春街 第212节 景生为此去九江路转了一圈,大开眼界,一千块的金利来领带,三千块的皮尔卡丹夹克,八千块的皮衣,两三万的貂,都有人买,几百块在这里只能买件衬衫或者一副袖扣。他转悠了半天,看见自家的大衣被改头换面穿在了模特身上,旁边也有一个金边相框,里面是同一页杂志。 因为这件事,景生有了信心,觉得这个生意应该可以做得大一点,赚得更多一点。 从十一月到顾东文顾北武回到上海,南红时装两个月不到做了四十二万。而春节前生意最旺的一个月才刚刚开始。 顾东文回来看到账本和存折,呆了几秒后一拍大腿:“册那,侬好讨五个老婆了!” 景生把他包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以后都不许再吃香烟了。” 北武指着景生对善让笑:“我的金口预言放在这里啊,我们家第二个百万富翁要诞生了。” 第318章 这年圣诞夜,顾家老小加上卢护士和陈阿娘都去了衡山路53号的国际礼拜堂。 斯江陪外婆来过许多次,她喜欢这里的哥特式建筑,夏天红砖墙上覆满了爬山虎,看一眼遍体阴凉,往来的人们都有和善亲切的笑容,令她在外头的等待完全不觉得漫长。 这夜却是她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信仰的力量。深色的木结构勾勒出恢宏的尖拱门,长方形大窗和修长的束柱具备了天然的上升感,虔诚的教众、乐队演奏的回音,纯净得几乎一尘不染的唱诗班的歌声,共同营造出了肃穆圣洁的氛围。 当听到台上传来“顾东文”三个字的时候,斯江和景生都呆了呆,斯南探过身瞪圆了眼看舅舅们,被顾阿婆一巴掌按了回去。 在牧师的带领下,整个礼拜堂内的人们一起开始为顾东文祷告。而这个人和他们素昧平生,甚至根本不是基督教徒。斯江十指交叉紧贴胸口,闭上了双眼,身边外婆的手臂一直在轻轻颤抖着。空气中带着热度,渐渐回旋成一个个旋涡,斯江的眼睛发烫,脑海中似乎开始燃烧,不知道是礼堂内祈祷的声音和她的心跳形成了共鸣,还是纯粹被感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泪水滚滚而下。 冬夜无风,落尽了树叶的悬铃木枝丫在空中织了张稀疏不一的大网,白天青青长长的石板路被渲成了淡金色,礼拜堂的尖顶在夜空中肃穆静谧。顾阿婆带着家人在大门口向陆续离开的教友们致谢。 一个小女孩趴在爸爸肩头抽噎。 “琳琳怎么了?”顾阿婆关切地问。 “糖掉地上了,”女孩的妈妈笑着说,“不开心了。” 小女孩哭了起来。 顾念伸出手:“妹妹,吃糖,不用客气。” 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又有结伴而行的三位老太太笑眯眯地来约顾阿婆元旦去美琪大戏院看沪剧。 “一道去?”顾阿婆笑着问陈阿娘。 “好呀好呀,吾欢喜看戏咯。”陈阿娘牵着斯好的手忙不迭地点头。 斯江和景生相视而笑。 —— 一家人沿着衡山路转上乌鲁木齐路。顾念骑在北武的肩膀上,时不时伸出小手要去够一够树枝,善让的手插在北武大衣口袋里配合着喊“虎头加油,再来一次。” 顾念仰着脖子,蹬着小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还给自己打气:“宝宝加油!宝宝可以!”捞不着后一秒泄气,摇着头说:“唉,宝宝不行。”转眼又斗志昂扬地伸出小手:“宝宝加油!妈妈看我,我可以的!”笑得大家不行。 阿娘牵着斯好笑得打跌:“迭格小宁哪能噶好白相哦!” 斯好挣开阿奶的手,跳起来去够低的树枝,还差老鼻子远,不免又被扶着顾阿婆的斯南损上一顿,两姐弟又开始新一轮的单方面羞辱和碾压。 景生上前两步揉了揉斯南的卷毛,叉住斯好的咯吱窝,奋力往上一举。 “上去!” 陈斯好吓得嗷呜一嗓子,缩头苟脑地躲开树枝,绒线帽却勾在了上头。他脚落到地上定了定神才开始跳着脚喊:“我的帽子——!” 斯南笑得直跺脚,嘲归嘲,笑归笑,她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树,探身把帽子勾住,往下爬了几步不耐烦地直接跳了下来。顾念两眼发光嗷嗷大叫:“姐姐加油!姐姐你可以的,你真棒,姐姐厉害!” 被嘲得眼眶红红的陈斯好接过帽子,半笑半哭地嘟哝了一句:“谢谢二姐姐。” 顾念立刻抓紧机会练习礼貌用语:“不用客气!” 路口的红绿灯只剩下黄灯在一闪一闪,一行人鱼贯踏上斑马线。 景生和斯江落在最后面,看着前面的顾东文突然抄起了卢护士的手搁进了大衣口袋里。不知怎么,斯江弯起了嘴角,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景生牵起斯江的手也搁进了自己大衣口袋里,斯江吓了一跳,挣了一挣,扭头见他嘴角含着笑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便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头。 “有个信仰挺好的,”斯江轻叹了一声,“刚才真是太感动了。” “你想信什么?还是像你阿娘那样什么都信?” 斯江摇摇头:“没想过,如果阿舅能好起来,我就信上帝。” “哪路神仙都不会收你这种不诚心的假信众。”景生笑了。 “那你呢?你刚才也被感动了啊。”斯江掐了他掌心一把。 景生把她的手指头拢在掌心里紧紧握住,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的信仰,是你,陈斯江。 —— 元旦前夜,西美打电话回来,景生接的电话,寒暄了几句转给了正在打麻将的顾东文。 “大哥!——”西美未语先哭。 “西美啊,新年好,侬等等啊,”东文放歪一点话筒,朝桌上喊,“周善礼,你别碰我的牌!你手太臭了——” 善礼刚替他摸上一张红中,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老子给你摸了个暗杠!臭什么臭!看我帮你自摸!”他噗通噗通往下杠牌,由于太激动,门前已经听张的牌哗啦啦倒了一片,赶紧手忙脚乱地扶牌,又吵吵着喊北武善让和小卢不许偷看。 被这么一岔,西美落的几滴眼泪挂在腮上无以为继,嗫嚅着喊了一声:“大哥?” “哦哦哦,在的,”东文横躺下来,侧过身让景生给自己垫了两个靠枕,接过斯江递上的热水袋捂在肚子上,“好了,太平了,说吧。” “侬还好伐?”西美怯怯地问,“你们回上海了怎么没跟我说一声,不回肿瘤医院住院了吗?” “不回了,费那钱没什么意思,吃药,现在就吃药。斯江阿娘帮忙找了个群力草药店的老中医,是的,就是金陵路那个。” 斯江坐在单人沙发上竖着耳朵听,景生又灌了个小热水袋过来塞进她手里。 “对,吃了十来天中药,香港开的西药也在吃。效果还可以,afp下来了。” “原来一千出头,昨天复查报告只有两百多。” “哈哈哈,是的,姆妈说是上帝在保佑我。” “我肝功能一直正常的,奇怪得很,甲肝那时候小卢不放心,让我们全去化验过,一家子都好好的,”顾东文摸了摸头顶心,“上个月斯好斯南她们又都去查过肝功能了,都好的,斯江大一入学的时候查过也是好的,你放心——我知道你没那个意思,行了行了,哭什么哭啊,我这不还能打麻将吗?” “春节要回来?年前还是年后?初六回?行,你哥应该能活到那天,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又哭上了。”顾东文笑得胸口直震。 “汇款单收到了,还没去邮局拿,嗳,你寄那么多钱回来干什么?不要再寄了啊,”顾东文瞥了一眼旁边喁喁细语的景生和斯江,酒窝深深地笑了,“你还不知道啊,我儿子结棍了,上个月挣了二十万,啧啧啧,我现在指望他给我买辆桑塔纳开开,我能从上海开去云南。” “我一个病人怎么了?怎么就不能去云南了?我能吃能睡能跑的——”顾东文把话筒挪开了一些,“算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人回来再说吧。” 挂了电话,顾东文叹了口气:“册那,现在一个一个,谁都敢来管吾了?” 斯江接过话筒搁回去:“外婆肯定也不想你去云南的呀,我也不想,问题是阿舅你听我们的吗?” 顾东文笑着刮了斯江一记鼻头:“叫你跟你妈讲几句电话你也不肯,还记仇呢?” 斯江垂下眼:“没什么可记仇的,也没什么可说的。” 说什么呢,她离婚她再婚她要去北京她舍下她们,不也一句话也没说吗…… 顾东文刚要回牌桌上大展身手,就听见善让笑得趴在了桌上:“二哥!你刚刚暗杠红中只顾着扶牌喊我们别看,压根忘了补花,你一直是相公!”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善礼背上:“册那!” 电视机前正在和陈斯好玩吉普车追火车的顾念迅速回过头来有样学样:“册那——” 一屋子人惊笑起来。 “大哥!你看看虎头都跟你学坏了——”善让丢下牌,嗔了一句,赶紧跑去纠正顾念。 北武笑着揪住善礼喊景生过去付钱:“父债子还,景生你要不服气找你周伯伯算账。” 景生拉开五斗橱的抽屉,丢出一沓子崭新的大团结:“不好意思,阿拉屋里啥么子讪没,就只有钞票。” 一屋子人笑声震天。 —— 黄浦江依然在浪奔浪流,苏州河还是臭气熏天,外白渡桥照旧伫立在江河交界处静静凝视着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外滩人山人海,随着海关大楼的大钟敲响了这一年最后一次的十二响,无数气球在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飞向缀满烟火的夜空。 《威斯敏斯特》乐曲声中,九十年代来临了。 万春街顾家客堂间里的大挂钟也敲响了十二下。关掉灶披间电灯的景生被等在楼梯口的斯江紧紧抱住。 “新年快乐。”景生低头啄了啄斯江的唇。 “新年快乐,”斯江笑着仰起头,“发现没有?我们一起走过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现在要一起走进九十年代,以后还要一起跨入新世纪,真好啊。” 景生把她朝自己紧了紧:“嗯,等你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七十年了。” “活到一百岁就在一起九十年,啊,但是十分之九只比八分之七多四十分之一,却得花上二十年的时间,真是不划算。”斯江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景生笑得楼梯都跟着轻轻震动了起来。 第319章 顾东文的afp指数骤然大幅度下降,给全家老小都打了一剂强心针。 十二月底,斯南收到赵佑宁从美国寄来的一堆关于肝癌治疗的资料,他全部给翻译成了中文,其中包括了巴西圣保罗医科大学去年完成的全球首例活体肝脏移植手术的相关资料。北武和善让花了好几天仔细阅读,对顾东文骤降的afp指标又不那么乐观了,但这话跟谁都不能说,于是顾家这个新年过得很是兴高采烈充满希望。 顾阿婆尤其感激陈阿娘,冬至借着给陈阿爷扫墓折了两大篓子金元宝银元宝送过去,元旦又让北武和善让拎了七八个礼盒上门,不是亲家胜似亲家。陈阿娘怪她太客气,吩咐陈东海给陈家带了许多冬笋塔菜黄鱼带鱼,东来和西美虽然离了,陈家三个孙子孙女还养在顾家,陈家爷叔们也要有点表示。 元旦这天,斯江带着斯南和斯好去外滩东风饭店轧闹忙,排队吃肯德基。电视里天天放美国家乡鸡的广告,开张半个月,斯好班上的小朋友们已经有好几个去吃过了,吃套餐有小礼品送。斯好眼馋了许久。斯江对肯德基还有个美好的滤镜,加上这大半年斯好几乎没出过门,心一软就答应了。 斯南本来和唐欢约好去延安西路几家外贸小店买袜子,唐欢说家里临时有事走不开,改成寒假再去,她索性就跟着斯江斯好混,当然好处也是有的。景生要给斯江钱,斯江怎么也不肯拿,斯南当仁不让地接了过来,两百块洋钿分三处分别藏进衬衫口袋、裤袋和内裤隐形袋里。 三姐弟从静安寺乘37路公交车到白渡桥下来,挤进外滩的人山人海中。 东风饭店的门面不大,门口一排花篮上还在顽强地站岗,东风饭店四个大字上面是红底白字的美国肯德基家乡鸡的招牌,楼上挂着红色庆贺条幅,和北京的如出一辙。排队的人已经排出了店面,斯江三个走到靠近延安东路才找到队伍的尾巴。 斯南最烦排队,眼乌子一转:“陈斯好,我们不如去河南路吃小绍兴白斩□□,肯定比炸鸡好吃,还有鸡粥、鸡脚爪吃,你不是一直说新闸路的小绍兴顶顶好吃吗?” “覅,吾就要切肯德基家乡鸡!”陈斯好一口拒绝。 斯江笑着拿出自己记日语单词的小本子:“南南你去逛逛吧,半个钟头后再来找我们。” “二姐姐,带吾一道去!”这个陈斯好倒是要跟的,钱在二姐身上,谁知道她会不会偷偷买什么好吃的呢,宁跟错勿放过。 万春街 第213节 斯南翻了个白眼,还是把小胖子这个拖油瓶带上了,两个人先去马路对面看黄浦江和江轮,再沿着“情人墙”往北晃荡,不时弯腰躲开拍照片的人。 “二姐姐?”陈斯好钻过一堵人墙,发现斯南不见了,慌得直嚷嚷,再钻回去,却看见二姐真双手抱胸拧着眉看向“情人墙”边正在合影的一对情侣。 帮忙拍照的小伙子笑着喊:“一二三!笑——” 唐欢笑了一半,看见了旁边横眉冷目的陈斯南,笑容就凝固在脸上,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起来。 郭知行接过照相机,佯装自如地朝斯南点了点头:“元旦出来白相?这个是侬阿弟?” “唐欢你过来!”斯南扬着下巴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喊了一嗓子。 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唐欢深深吸了口气,走到斯南面前:“对勿起——” “这就是你家里有事?你就为了老郭临时放我鸽子,不跟我去买袜子?”斯南呵呵笑。陈斯好一听见她这么冷笑就自动退到了栏杆边上蹲下身装鹌鹑,眨巴着眼掏出一块金币巧克力。 唐欢红了眼圈低下头,斯南讨厌郭知行已经讨厌到连课代表都不愿意做,要是告诉她还不知道她会怎么骂人。 “我和唐欢还有事,我们先走了。”郭知行眉头皱了皱。 斯南一把将唐欢拽到身后:“郭老师!你有没有搞错?你有老婆的,你还是我们老师,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我警告你啊,你再缠着唐欢,我就报告校长,再去问问警察管不管你这种人!真恶心!” “南南,你干嘛呀!”唐欢抱着斯南的胳膊往后拉,“是我硬拉郭老师出来的,你别管我们的事!” 旁边不少人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郭知行难堪得面红耳赤,嘴唇嗫嚅了几下后一言不发地迅速挤入人群。 “郭老师!郭老师等等我——”唐欢急着要追。 斯南揪住她不放:“你疯了吧唐欢!他这么个无耻小人你喜欢他什么!” 唐欢转过头来。 斯南见她满脸是泪,呆了呆,慢慢松开手。 唐欢反手抹了把泪,再看向拥挤的人群,哪里还有郭知行的身影,就连刚才看热闹的人也差不多都散了。 空气中一股江水的泥腥气,江水扑打在江堤上,轰轰地响。 “陈斯南,我十七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有很多事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喜欢郭老师,我就喜欢他,只喜欢他,等我高中毕业他就会想办法离婚的,”唐欢握紧栏杆放软了口气,“求求你别跟学校说行吗?看在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份上,你别跟任何人说好吗?我不会影响学习的,你看我期中考试还进步了对不对?” “你知道个屁!”斯南却激动起来,“他是大人,他有老婆,他还勾引你,他就是个王八蛋!他有没有——有没有那个你?!” “他不是!他是顶顶好的人,他被陷害了,他结婚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他老婆有精神病!”唐欢吸了口气,“他老婆上中学的时候就发过病,故意瞒着不说,结婚后发病,把郭老师妈妈都害死了。郭老师很苦的,就这样她家里也不肯他们离婚,一定要郭老师照顾她一辈子!居委会和派出所只会调解,让他们好好相处。” 斯南一怔:“什么叫把郭老师的妈妈害死了?” 唐欢苦笑着摇头:“他老婆发病的时候拿着菜刀砍人,郭老师的妈妈为了躲她摔下楼,送医院后就脑出血人没了。” “南南,你真的不知道郭老师有多苦,他不该被这么对待,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唐欢眼里噙着泪,“你知道他对我们班每个人都很好对不对?他关心学生,一点也不势利,还经常给成绩不好的同学义务补课。陈瞻平姆妈没了那次,他捐了一个月的工资。他很好的,真的。” 斯南不响,看向滚滚江水,愤愤地踢了踢栏杆,脚趾头疼。 “郭老师对我也好,这世界上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唐欢柔声道,“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我也想对他好。” “我对你不好吗?”斯南别开脸哼了一声。 唐欢挽住斯南的胳膊:“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和他是不一样的。” “他有没有那个什么你?”斯南还是不放心。 “怎么会!”唐欢拧了她一把,“他才不是那种人。” 斯南盯着她的脸:“实话?” “实话!”唐欢睁圆眼。 “我还没原谅你呢。”斯南甩开她的手。 “我错了,对不起,请原谅,我们现在就去买袜子好不好?”唐欢低声下气地跟在斯南身后。 斯南牵起斯好,回头白了唐欢一眼:“覅,阿拉要去吃肯德基。” 三个人往延安路方向走。 —— 陈斯好心满意足地吃完肯德基,拿到了小玩具,回到万春街后,忍不住把一肚皮的新闻告诉大姐姐。 夜里斯江提醒斯南注意交朋友的分寸,不管怎么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人家的私事宣之于口,很容易使友谊破裂。 “我是为了她好!”斯南不服气地嘟哝,“如果她选老郭不选我,那就不要做朋友好了。” 斯江笑着摇头:“要你这么说,姆妈改我的志愿也是为了我好啊,我还不能生气了?” “那怎么一样?唐欢爸妈都不在,我要不管她,她被骗了怎么办?” “你可以私下跟她说,而不是在大庭广众下闹。” “我忍不住。” “下次记得要忍住。” “我和唐欢之间不用忍的,我们是死党。” 斯江不禁走了一下神,十六七岁的死党能维持多久呢,以前她也以为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你就是太小心了,才没死党的。”斯南的腿从自己被窝里钻出来伸到斯江被窝里踢了踢她。 斯江笑了:“咦,我怎么没有死党了?” “你有吗?你想什么都放在心里不跟别人说的,除了大表哥——呵呵,啊——好困啊,累死了,我睡了。” 斯江看着她还在颤动的眼睫毛:“南南你今天剩下的钱还给阿哥没有啊?” 斯南立刻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装腔?我来摸啦——”斯江伸手去摸她的隐形小袋袋。 斯南笑得在被窝里蠕动:“大表哥都没问我要,你管我啊?又不是你的钱!家主婆小气鬼!” 斯江红着脸把她压着狠狠挠了一通。 —— 今年春节早,一月二十六号就是除夕。 一月上旬考完就放了寒假,这天吃好中饭,斯南带着从景生那里贪污来的钱出门给赵佑宁打国际长途电话。过年前话务中心的生意极好,斯南排了四十分钟,轮到她已经一点半了。她吃不准赵佑宁睡了没,但是不打就白排队了肯定不行。 “嘟——嘟——嘟” 斯南侧过身盯着营业厅墙上的钟,心想最多只说两分钟。宁宁阿哥侬好,新年好,春节好,谢谢侬寄来的资料,侬辛苦了,啥辰光回国?请侬看电影吃饭。 电话铃又响了一会儿,斯南刚一乐,心想省钱了,电话却被接了起来。 一个女人带着睡意鼻音浓重:“hello?” 斯南吓得立刻挂掉了电话,以为自己打错了。 “廿块洋钿。” “撒?” “不满一分钟按一分钟算。”话务员没有表情地开着单子。 “侬打错号头了呀!”斯南把电话本递过去,“麻烦再打一遍。” “不可能打错的。”话虽这么说,话务员还是又重新拨了一遍。 斯南绷紧了神经,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 这次只响了两遍就有人接了。 “喂?” 斯南瞬间松了口气:“宁宁哥哥?” “欸!陈斯南?等等,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伐?”赵佑宁笑出了声,“你居然舍得打国际长途给我?” “别提了!刚刚还拨错了,害得我损失二十块钱,一个女的接的,吓死我了——” 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赵佑宁捂住话筒回了两句,转头解释:“刚刚是我女朋友接的,不好意思啊。” 斯南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电话局,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摸了摸袋袋里的钞票,三分钟,六十块没了,六十块呢,可以吃六份肯德基套餐还有得找六角。 电车慢悠悠地往西开,太阳在车窗上晕出一圈七彩光晕。南京西路的橱窗披红挂绿,要过年了,光秃秃的树枝上也挂满了红灯笼。 陈斯南失望地用额头顶住了车窗,想起唐欢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特别孤独,谁也不需要她不喜欢她,而她喜欢的她需要的人,都看不见她。 第320章 赵佑宁挂了电话,觉得大洋彼岸的陈斯南有点怪怪的,可惜通话时间太短来不及问。 他冲了杯黑咖啡走到阳台上,苦涩的咖啡和零下五度的气温立刻让他睏意全消。还未彻底融化的残雪令查尔斯河的两岸泛着幽微的晶光,这样的天气这个时间依然有人在夜跑,剑桥镇从来不缺怪人。时间过得太快,他住进来没多久正值樱花如云,玉兰袅袅,和他印象中的美国完全不同,现在,他几乎已经不记得最初想象中的彼岸是什么样子了。 横在沙发上的林淑芬坐了起来,看着阳台上的背影,她拢紧身上的毛毯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赵佑宁转过身进了屋,说了句sorry。 林淑芬蜷起一条腿,侧躺在沙发上,单手撑在颈后,栗色长发拢在胸口,这个s型的姿势应该显得格外妩媚性感。她以室友的身份追了赵佑宁三个月,成为他的女友也已经两个半月,是时候再进一步了。她初中随家人移民来美国,交往过几个男朋友,赵佑宁是她遇到的第一个大陆男生,也是第一个她一眼就觉得适合结婚的男人,从外形到内在,从物质到精神,都近乎完美,他身上没有大多数内地男留学生的土气和傻气,他甚至会弹《彼得鲁斯卡》,而她连这首钢琴曲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只会弹琵琶,还是被父亲逼的。 林淑芬听说过内地男生都希望自己的女友是处女,她吃不太准赵佑宁对于性的态度,太快吃到会不会觉得她轻浮,太慢了会不会又失去耐心。她更吃不准赵佑宁有多喜欢她甚至到底喜不喜欢她。毫无疑问,赵佑宁没什么恋爱经验也没什么和女人相处的经验,否则不会撞见她换衣服立刻转身就走,连道歉都是后来补的,也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在她表白后他考虑了几天,同意做她的男朋友。毕竟除了结婚和生孩子,男人都很乐意被迫承担这样一份道义上的责任。 但越相处她心里越没底,赵佑宁对任何人都是客气又疏离的,即便他的同学们前来作客,他也好像一直游离在人群外,包括她。她的热情烧到他面前,总会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不喜欢肢体接触,对接吻毫无兴趣,他似乎完全不渴望她的肉体,但她渴望他的,非常渴望,难以想象她竟然已经两个月没有性生活了。也许他们上过床以后,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纤秀的脚尖绷得笔直,沿着赵佑宁的小腿上慢慢向上滑动。 “ning——” 林淑芬的鼻音有点沙哑,充满了暗示。 “我再看会儿书,你先回房间睡,别着凉,明天我负责做早饭。你明天上午有课吗?晚上我争取八点半结束,还来得及叫燕京饭店的外卖。”赵佑宁坐到地毯上,说完例行的“男友关怀”就翻开了茶几上antonio aldrete博士的书,里面有他关于肝移植手术的麻醉后复苏评分的宝贵经验,这个似乎是被忽视了的关键部分。书的下面还有些关于今年将成立国际肝移植围手术期护理学会的资料。 林淑芬呆了呆,一脚踢在赵佑宁大腿上:“喂,你有没有搞错啊,我等了你四个小时耶,你就这个态度对我哦,你到底想怎样啊赵佑宁?你还是不是我男朋友啊?” 话很凶,语气却是宝岛女性自带的嗲,和上海小姑娘的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赵佑宁笑着抬起头:“不是说了让你先睡吗?今天实验室有事走不开。” “实验实验,就知道实验,资料资料,就知道资料,喂——我不管了啦,你现在一定要陪我。”林淑芬勾住赵佑宁的脖子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赵佑宁耳尖发烫,捉住她的手,嘴唇在她额头轻轻贴了一下:“抱歉,真的没办法,最近特别忙。你的论文写完了吗?我看你这学期一直都很空,你们m大这么轻松?” 万春街 第214节 “你终于有时间关心你的女朋友了?”林淑芬松开他别开脸,酸溜溜地问,“前面打电话来的女生是谁?前女友?” 赵佑宁失笑:“不是,是——好朋友。” “什么好朋友半夜三更打电话来说新年快乐?我才不信呢,她是不是喜欢你?”林淑芬似笑非笑地用手盖住赵佑宁手上的书,“你这半年所有挤出来的时间都在翻译这些东西,不都是因为她吗?” “不是。上海现在是下午——”赵佑宁皱了皱眉,“我说过很多遍了,顾伯伯一家是我在上海唯一亲近的‘家人’,他不幸生了病,美国的医疗先进一点,我只是尽可能提供一点资料供他参考而已。” 林淑芬扭头把他放在旁边的钱包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照片,指着四人合影里的斯江说:“你敢说你不喜欢她?不喜欢为什么不放我的照片或者我们的照片要放这张?” 赵佑宁一怔,伸手把钱包和照片夺了回来,正色道:“fanny,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私人物品。” “所以我是别人吗?”林淑芬面色一变,伸手又去抢照片,“欸,赵佑宁,我真的忍你很久了哦,没错,是我追你的,可你完全不把我当女朋友,那还不如分手好了!” 赵佑宁捏着照片的另一端扬了扬眉:“你确定?” “确定啊,分手!明天我就搬走!反正当初alex转租给我的时候,你就很不乐意的样子,都是我一直追着你耶,我先表白,我先拉你的手,我先抱你,我先吻你,你呢?你就一点都不主动!我根本感觉不到你爱我,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分手好了。” 骤然听到“爱”这个字,赵佑宁眉心跳了跳,凝视了林淑芬片刻后点了点头:“好。” 林淑芬一愣,手上一用力,嗤地一声,撕下了四分之一张照片。 赵佑宁一垂眸,照片上的景生、斯江、他都好好的,只有斯南不见了大半个头。这是他来美国前和景生他们在西宫人工湖边照的,临时起意,四个人却都笑得特别好。 林淑芬自知理亏,把斯南的头和大半个身子还给了赵佑宁,眼泪汪汪地哭着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对你这么好,你说分手就分手,都不挽留的——” 她趴在茶几上哭得肩头直抽。 赵佑宁沉默地站起身找出透明胶带,把照片反面对齐了贴上,手指顺着胶带往下压平,把乱糟糟的思绪也压平了。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太合适——” “你是不是嫌我比你老?”林淑芬猛地抬起头。 “不是。” “那你是不是觉得照片上那个女生比我好看很多?” “也不是,我说过了,陈斯江是我小学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是喜欢过她——” “看,你现在承认了!你还说你不喜欢,不喜欢你刚才电话里会是那个声音吗?”林淑芬哭着控诉,“你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地对过我耶,你还问她耳朵有没有生冻疮,问她物理考得怎么样,问她有没有买烟花爆竹!你以为我听不懂上海话?我妈妈就是上海人!这次跨年夜查尔斯河放烟火,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你都没来!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赵佑宁抚额:“跨年夜我提前一周就告诉你我没办法参加——还有你根本搞错人了,打电话来的是陈斯江的妹妹陈斯南,她才上高二。” 佑宁看着照片上的斯南愣了愣,他对斯南说话特别温柔吗?他自己倒不觉得,但是今天从他说了“女朋友”三个字开始,斯南话特别少倒是真的,她是不是觉得很多话不方便说?是不是本来有很重要的事不好意思说——甚至他有种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什么都跟他说的感觉。 想到这点,赵佑宁有点坐立不安,背上渗出一层薄汗,简直想马上打个电话去万春街问清楚。 林淑芬却回过神来,突然破涕为笑:“那是我吃错醋了吗?” 赵佑宁低头不响,把照片插回了钱包。 “好啦,人家就是不开心吃醋了嘛。”林淑芬走到赵佑宁身边,伸出手想挽住赵佑宁的手臂,却被他躲开了。 “对不起,fanny,我们分手吧,”赵佑宁退开一步正色道,“是我的错,我其实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不应该浪费你宝贵的时间,我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都没怎么陪过你。你可以在春节后再找房子搬出去。” 林淑芬见他又开始闷头看书,心里直发慌,赶紧盘腿坐到赵佑宁身边,伸手戳了戳他的腰:“喂——” 赵佑宁停下笔,侧过脸看向她。 林淑芬红着眼眶,咬了咬唇:“人家又不是真的要和你分手,你真的一点都不懂我们女生耶。” 赵佑宁揉了揉眉心:“那你想怎样?” 林淑芬含着泪笑出了声,搂住他的胳膊晃了晃:“欸,你刚才那句很像台湾人说国语呢,你想怎样?你再说一遍啊。” 赵佑宁无奈地说:“fanny,我是认真的,我们真的不合适,我答应和你谈谈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不会啊,我超喜欢你的,哪里错误了!”林淑芬把衣领往下拉了拉,羞涩地坦白,“人家刚才有点激动,是因为本来准备今夜要和你更亲密一点的,结果等了你好久,然后你又跟别人讲那种电话——” 赵佑宁扯过毛毯把她包住:“因为我之前没想清楚,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我不会留在美国,我会回上海。” “为什么?你可以继续读博士,然后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甚至终身教授这样一直做下去啊,然后还可以加入美国籍,我们结婚生孩子,你为什么想要回大陆?”林淑芬难以置信地问他。 赵佑宁沉默了片刻,似乎确认了什么一样:“对不起,我本来以为上海没什么值得我回去的。” 还有,他现在明白了,在美国无意撞见女生换衣服,说声抱歉就足够了。 —— 春节前,赵佑宁带了新室友来看房子,林淑芬完全没料到这个上海小男生狠起来会一点旧情都不念。新室友是m大s商学院市场营销的在读博士,美国人,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很同情地问她是自己哪一届的师妹,导师是谁。令佑宁意外的是,林淑芬没等到过春节就急急忙忙搬了出去。 年三十,h大和m大的上海老乡们在燕京饭店聚了两桌吃年夜饭,酒足饭饱时,突然有m大的研究生提到fanny。 “晓得伐?阿拉s商学院市场营销的香港研究生老谢和前女友复合了哦,就是那个台湾小姑娘,叫fanny的,说话很嗲的。” “fanny lin吧?模子!伊和老谢谈了八个月,留了一张即时贴说分手就分手了。分了两个月,回转头来两分钟就收复失地,昨天已经光速搬回老谢那里了。” “啊?伊不是在剑桥镇寻了个有钞票的冲头吗?怎么舍得屈尊回allston住?怪不得昨天在88超市遇到老谢在买菜,欸,你们不觉得老谢不像香港人倒像阿拉上海人?买汏烧——” h大本科的一个上海小姑娘一边拿餐巾给辣得厉害的嘴巴舌头扇风,一边忍不住参与八卦:“我听说她是跟物理系的一个有钱帅哥在一起了,吃的用的穿的都是那个帅哥来。你们男人嘛,反正都只知道看脸,帮帮忙哦,她哪里像m大的研究生啊?随便问几句就穿帮的,听说她家就住在fall river,根本没考上大学,专门找两边的研究生博士‘谈朋友’,其实就是找饭票,呵呵。勿晓得啥宁噶戆!嗳,你们那桌是不是有物理系的呀,说呀说呀,谁认识那个冲头?” 在赵佑宁公寓见过林淑芬的几个男生都尴尬地看向别处。 赵佑宁落落大方地举起啤酒杯:“我就是那个冲头——祝大家马年吉祥万事如意。” 小姑娘倒算有点急智,涨红了脸举起杯:“哈哈,生活真是远比戏剧更荒诞啊——马年吉祥万事如意……” 第321章 留学生们在燕京饭店里看完陈佩斯和朱时茂的《主角与配角》才散了年夜饭聚会。付账前老板娘贴心地送了一小碟子签语饼。大家嘻嘻哈哈地边拆边喊:“fortune!好运来好运来,恭喜发财!”反正过年嘛,吉祥话不嫌多,钞票更加不嫌多。 赵佑宁捏碎饼干,签语上白纸黑字清清爽爽一句:“out with the old,in with the new.” 坐他右手边的同学瞄了一眼,对手中还没粉碎的饼干肃然起敬:“哦哟,蛮准额!”捏开一看,上面却只有一个词“husband”,一桌人哄堂大笑起来,撺掇他找老公找老婆的都有。赵佑宁也笑了。 出了饭店各自道别。平时往来频繁的要去某人的住处继续下一场,打牌搓麻将吃老酒,熟人招呼赵佑宁一道去,佑宁婉言谢绝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学校和实验室不会因为中国春节而放假,对于地球上五分之一的人口不包括赵佑宁来说,这个夜晚很特别,但对另外五分之四的人们以及赵佑宁来说,不过是无数普通日子里的一天。 h广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白天十分热闹的五岔路在路灯下显得有点凄凉,书店邮局电影院早就打烊了,卖纪念品的书报亭也关了门,广场东南角的au bon pain咖啡店倒还亮着灯。这家咖啡连锁店味道一般,但占着最好的地段,光是每天来参观h大的国内外游客就足以赚得钵满盆满,毕竟在咖啡店遇上哪位诺贝尔奖得主或是著名教授的概率据说还是蛮高的。 赵佑宁推门进去,原来里面在盘账。他说了声sorry要往外走,却被一个面熟的女服务生喊住了。 “hi,ning,happy chinese new year!” 赵佑宁笑着转身回了一句中文:“新年好,恭喜发财。” 女服务生笑着地举起一杯咖啡:“can i buy you a coffee?” 店里的人都笑了,有个男孩吹了声口哨。 赵佑宁笑着接过咖啡,放下五美金,告诉她根据中国传统,除夕夜花出去的最后一笔钱明天会十倍跑回来,所以他不能放过这个发财的机会。 看着他走出咖啡店,店里的美国人对这个中国春节的神秘传说充满了好奇。 女孩给他的还是黑咖啡,赵佑宁喝了一口,烫破了上颚天花板,舌头轻轻舔一舔,那块油皮感觉像是很容易能被舔下来,却一直顽强地存在着。他站在咖啡店门口的大樟树下和这块油皮战斗了五秒钟,放弃。有个无家可归的人见他一直站着,从斜对面走了过来,披着的破毯子像超人的披风鼓足了气势。 “play chess?” 赵佑宁一愣,笑着摇摇头。带着俄罗斯口音的流浪汉看了看刻着棋盘的水泥“棋桌”,遗憾地吸了吸鼻涕,拎着手里的棋走远了,看上去似乎是在这里摆棋摊赚钱的人之一,佑宁听说过,一美金一盘,说赌也算不上。 “hi——”佑宁喊了一嗓子。 流浪汉迅速跑了回来。 输了三美金后,赵佑宁一个人沿着查尔斯河走了许久。远远看回去,anderson memorial bridge的三个拱形桥洞内有暖黄的光,在河面上铺了一层碎金,颇有东方风韵。 赵佑宁现在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没多么冤大头。林小姐在他面前除了冒充m大的学生以外,并没有其他人背后说得那么不堪,只是错过当时那一秒后似乎就没有了为她辩护的必要,就像没有必要特意声明他不是冲头一样。承认是最好的终结。 他答应谈恋爱试试是十一月初的事,随后提出替她承担房租是因为觉得她为了还大学贷款课后去餐厅兼职很辛苦,对学业无益。但她会经常给他买咖啡,也会主动打扫公寓。他圣诞节送给她一套市场营销方面的书籍做礼物,她送给他一根皮带,是什么牌子他没留意,她搬走的时候直接拿走了。 他完全没有怀疑过她的学历,一方面在异国他乡遇到说中文的人不免会自动产生亲切感,另一方面她的求租让他莫名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即便现在回溯,佑宁也找不出多少自相矛盾的地方。林小姐自述是台湾来的新移民,父亲开中餐厅失败后酗酒,持续家暴她母亲以及她和她的两个姐姐,骂得最多的是她母亲生不出儿子,害得他绝后。他还嫖妓,把三个女儿的学费全部花在了妓女身上。她靠贷款读大学,之所以要在剑桥镇找住宿是因为她父亲每次都能找到她并抢走她身上所有的钱,而他住的公寓楼下有严格把守的保安,非住户根本进不来。这套公寓的小房间其实是个储物间,六个平方米不到,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小书桌,但是两百美金的月租在剑桥镇几乎是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了。原来的租客alex要去纽约闯荡,佑宁本不想再分租出去,但林淑芬笑中带泪泪中带笑的神情打动了他,令他想起姆妈离开康家桥弄时摸着钢琴的表情,好像她并不确定那唯一的出路是不是真正的出路。如果那也是演的,赵佑宁认为她应该去好莱坞做一个女演员才更合适。 那间小房间并没有再租出去,商学院的博士只是他托人请来做做样子的。至于林淑芬到底有没有真的喜欢过他,赵佑宁觉得至少她把一个真心喜欢他的角色演得很到位。她的表白真挚诚恳,有点自卑又矛盾且和谐地自尊自傲,相处过程她中的仰慕、欣赏、热情、体贴、患得患失、嗔怪,甚至闹脾气,都很自然,很符合这样一个角色,也符合赵佑宁对这个角色有限的想象。 赵佑宁客观地觉得,fanny lin除了谈恋爱期间偶尔有些黏糊,占有欲比较强之外,平时是一个很有上进心也很自立的女性。她有m大的id card,放在一个简洁的卡包内,相架里有她和家人的合影,她的父亲被剪掉了,也有她穿学士袍的照片,还有和朋友在m大校园里的合影。她喜欢电影和艺术,搬进来时带有一箱子商学院学生的书籍,随身包里放着peter m.senge的讲稿,她说这位讲师今年要出一本了不起的著作,名字叫《the fifth discipline》(第五项修炼),她还说,“赵佑宁你就是我的第五项修炼”,但他并没有接着问她的前四项修炼是什么。对于电视上出现的著名品牌广告,她总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他们成功的原因。那位嘴巴不饶人的上海小姑娘并不知道,在他和他的同学面前,林小姐表现得相当出色,她对金融、政治、体育、艺术都有广泛的涉及,非常善于交谈却不过于炫耀,她的英语也完全没有台湾普通话的嗲味。这些大概也是赵佑宁从不怀疑她的原因。 作为事后诸葛亮去回看,林小姐当然也不是毫无破绽,例如她从来没请同学或朋友来作客,也没有把赵佑宁带入她的社交圈,邀请过三四次,但都是赵佑宁提前说过的无法陪她的日期。她经常送赵佑宁去学校去实验室,却从来没要求他送她去学校。 梳理完这些,赵佑宁吁出一口长气,对于父亲和贾青青的婚姻生出了几分同情,在赵衍眼里,未必没有看到过贾青青的破绽,但一个人不会对“不够重要”的人产生足够多的好奇和探索的欲望。说得更直白残忍一点,他并不关心她。赵衍得到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得到了一个新的家庭,重新成为了“丈夫”,也许他要的就是自身在社会上的这个完整性,离异的男人,心里是否会觉得自己缺少了什么。 赵佑宁对自己从天而降的第一任女友林淑芬小姐并无怨念,甚至有些惭愧于自己的自私。如果去craig venter的实验室进行基因测序,可能会证明他骨子里遗传到了父亲的薄情和自以为是。林小姐也许在客厅里换过很多次衣服才等到被他“撞到”,但她也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女朋友,她烤过苹果派,送他去实验室,嘘寒问暖,主动替他熨烫衬衫。近两个月里,他每个星期都会吃到三四顿林小姐做的饭,除了三杯鸡姜母老鸭汤外,甚至还有过一顿手工菜肉馄饨。圣诞夜她作为“女主人”尽心尽力地招待了四五个他的同学老乡,烤了一整只火鸡,处处体现出一个“贤妻良母”出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品质,林小姐付出了时间精力金钱和无法确定真假的“真心”,他也得到了不只是虚荣和安慰的好处。她是他来美国后生活里最亲近的女性,也是第一个他认真考虑过将来是否会在一起的对象,而事实上,他却并没有付出多少真心,他只是觉得她不错,这个状态不错。 如果不是斯南的电话,如果不是那张被撕坏的照片,佑宁觉得自己和林小姐很有可能会继续这么相处下去,也很有可能会发生进一步的关系,更不乏结婚生子的可能。如果到了那一步,林小姐哭着坦白自己的小小欺骗是出自于要面子甚至是失去他的恐惧,他会怎么做? 咖啡杯变得冰冷,连着手指头也变冷了。赵佑宁打了个寒颤。 —— 电话拨了三次才接通,传来的却是陈斯好的声音。 “新年好,恭喜发财,侬是撒宁啊?寻撒宁?” “哦,是宁宁阿哥啊,阿哥新年好,祝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一马当先马到成功!”斯好说了一溜,“大姐姐跟大哥哥小舅舅小舅妈一道去看电影了,二姐姐轧旁友去了。” 赵佑宁一怔:“撒?陈斯南去做撒了?” “哈哈哈,伊班上一个男同学,也住在万春街的,也姓陈,巧伐?”陈斯好嗑着瓜子来了劲,放低了声音,“那个男同学姆妈肝癌没了,也没爸爸的,老塞古哦,二姐姐给他捐款捐了一百块!一百块哦!一百块!侬相信伐?宁宁阿哥?” “那个男生经常来找二姐姐的,”斯好啧啧两声,“两噶头(两个人)一道踏脚踏车上学,一道去踢足球,还一道旷课搓麻将,呵呵,不要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同桌阿宝就住在他家楼上!” “二姐姐对伊好得勿得了,每趟出去抢着付钞票,啧啧啧,伊跟男朋友在一起,就不是陈斯南了,”斯好老噶地总结完,“宁宁阿哥,侬有撒闲话?我帮你转告?” 赵佑宁无声地叹了口气:“哦,没撒。帮我祝你全家过年好——” “好,再会。” 没等赵佑宁说再会,电话就挂掉了。 到了五点出头,斯南和陈瞻平回到万春街,手里拎着肩上背着一大堆从城隍庙批发市场买的烟花爆竹小文具之类的,兴致勃勃地在文化站门口摆上了摊头。 “生意绝对好!一天赚一百块没问题!”斯南拍胸脯保证,“赚了阿拉对半分,亏了都算我的,烟花我拿去自己放,文具开学的时候拿去学校后门口卖,绝对没问题。” 陈瞻平笑着摇头:“阿拉一道做生意,赚了亏了都一道承担,没你这种道理。” “我这是在教你,我是师傅,当然是我负责了,”斯南一巴掌结结实实拍在他胳膊上,“你以后不要再去那个摊头买牛仔裤,去了也要记得还价,至少还一半!” “好好好。”年前在华亭路摊头上被陈斯南捉了个正着的陈瞻平笑弯了眼,连连点头。 斯南含着棒棒糖蹲下铺油纸,哼起了热门歌曲《梦醒时分》。 “对了,知道吗?陈淑桦也姓陈,看,我们姓陈的做什么都肯定来讪。”斯南笑眯眯地抬起头。 陈瞻平哈哈哈大笑起来。 万春街 第215节 年初一的晚饭,陈斯南随便扒了几口饭,没等斯好想起来转告赵佑宁的话,她就又跑去文化站门口和陈瞻平交班。等到夜里十点钟收摊,陈斯南和陈瞻平喜滋滋地算了算,进货的钱已经都回本了,剩下的货能卖完的话全是净赚的,离正月十五还有两个礼拜呢。 赵佑宁的第二通电话倒是被斯南接到了。 “国际长途太贵了,我没事了,侬还有事体伐?快说快说。”吉祥话说了两句,斯南想到六十块,忍不住催促。 “美国打到上海和上海打到美国话费不一样,这边不算贵。可以多说几句,上次电话时间太短了,你本来要跟我说什么事的?” “嗳?凭撒?不公平!”斯南佯装嗷嗷叫了两声,又咳嗽了两声,“嗯,没撒事体,就是谢谢侬,好了,祝侬——还有侬女朋友过年好啊。我还有点事,下次再聊。” “女朋友没了。” “啊?” “因为侬半夜三更打电话来,伊同吾分手了,”赵佑宁忍着笑说,“陈斯南,侬要负责啊。” “凭撒?关吾啥事体!”这下陈斯南是真的嗷嗷叫了,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再说你去美国是为了好好读书的,怎么谈起恋爱了呢?很不好,要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伟大的物理事业上懂吗?诺贝尔等着你,科学需要你,祖国需要你!” “我年初一还在实验室呢,昨天年夜饭吃的四川菜,辣得肚皮撒(拉肚子)。”赵佑宁叹了口气。 “哈哈,侬屁股眼肯定痛色!”斯南很有经验地说,“陈斯好小时候非要吃大舅舅的云南辣椒酱,辣得来屁股痛了两天!” “你这种幸灾乐祸要不得啊,还是不是朋友了?” “顶顶好的朋友之间才能说屁股眼子好伐?”斯南笑嘻嘻地歪在沙发扶手上,说起了自己好陈瞻平的挣钱大计。 “你说你们男生怎么想的呢?他家里这么困难,爷叔一家也没有对他和他妹妹不好,但也没有很好,他买条一百二十块的牛仔裤眼睛也不眨一下,都不还价的!幸亏碰上我,省了六十块!你觉得我这个帮他赚钱的主意怎么样?” “特别好,你从小就会做生意,卖景生,卖你姐,卖我,现在总算是上了正道了,”赵佑宁戏谑地问,“爱情的力量这么伟大?” 斯南愣了愣,哇地叫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这是伟大友谊!国际人道主义精神!嗷嗷嗷,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爱情啊,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一样满脑子都是谈朋友啊?” “喂,等等,你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句古里古怪的话啊,难道女生跟你们男生多说几句话一起做件正经事,就是喜欢你们了?”斯南想起那个接电话的女人,鼻子里哼了一声,“肤浅的男人!” 赵佑宁诚恳致歉,陈斯南大方接受。 “好了好了,知道了,你放心,我陈斯南这辈子也不想谈恋爱!”陈斯南引吭高歌起徐小凤的《卡门》,“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种消谴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听见没?这就是我的心声!” 赵佑宁:“好吧……” 第322章 陈斯南和陈瞻平合伙的小摊挤在小人书摊边上。初二这天一早就有居委的阿姨过来干涉。 “此地唔好摆摊头哦,看看,刚刚刷好的宣传画都被你们蹭脏了。今天下午有领导要来视察的,快点收忒,小朋友好好交读书,花头势噶浓,搞撒名堂经啊?” 今年九月北京要开第亚运会,年前全市就到处可见比人还高的大熊猫笑容可掬地举着金牌竖着大拇指,背景粉绿粉绿的,配着红色大字“热烈庆祝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召开。”斯南这么没有美术细胞的人都看着摇头:“红配绿,赛狗屁,难看。” 两个摊主回过头一看,下半截粉绿色的确被蹭掉不少,看上去像八五医院病房里的墙皮。 “啊呀呀,变瘌痢头了!快点让开,过年大家讪休息,没办法补咧哪能办哦!”居委阿姨急了。 斯南眼乌子一转,招呼陈瞻平把油纸竖了过来,再往小人书摊的书架边上挤了挤,勉强让整幅画露了出来,她拆开一袋水彩笔,选了个差不多绿色的上去套近乎。 “大妈妈,吾有办法,修好后阿拉当心点,唔会再碰着的,等后半天领导来了,阿拉就收摊看小人书,等领导走了再摆摊头好伐?”斯南一脸诚恳,“我们这是寒假作业,勤工俭学体验生活,还要写作文的,帮帮忙。” 居委阿姨看着她用绿色水彩笔把剐蹭到的白色细条一点点涂上,退开两步看,蛮好,看不大出什么了。 这两个陈呢,居委阿姨都认得,顾家的人难弄,顾东文又得了癌症,另一个更惨,爷娘都没了,还有个阿妹在读书。 “那你们注意一点啊,两点钟收摊,领导走了再摆出来。下趟记得提早来居委会申请,否则大家都随便摆摊头,弄堂里一塌糊涂了对伐?”阿姨严厉中带着少许慈祥,走之前不忘叮嘱他们:“两点钟记得啊,我一点三刻会得过来的,还有,收摊了卫生工作要搞好,晓得伐?” 陈斯南笑眯眯地点头答应下来,看阿姨走远了,又把油纸打横拖回原地,招呼出来晒太阳的小朋友们来看文具玩具。陈瞻平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斯南扬扬下巴得意得很,想到昨天赵佑宁电话里的话,她想了想,把手边翘起角的变形金刚海报压压平:“嗯——老陈啊——我跟你说个事。” “说呀。” 斯南挠挠头,觉得“你可千万别喜欢我”这话实在难以说出口,咳了两声后呼出一口长气:“我找你一起摆摊头,是因为阿拉是邻居,是同学,是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没有别的意思哈,要是有人背后说——说我坏话,你要告诉我。” 陈瞻平有点为难,觑了她一眼:“说你坏话的太多了,你要听哪个?” “啊?谁?说我什么了?”陈斯南瞪圆了眼,几根卷毛因为静电炸在空中,很是滑稽。 陈瞻平忍着笑:“你说话太冲了,弄得郭知行那么好脾气的人好几次都下不来台。” “那是因为——有不可告人的原因,”斯南哼了一声,“还有呢?” “你下乡学农的时候太认真了,把我们衬托得太懒,实在没有集体精神,”陈瞻平把一张变形金刚和一包钻石糖交给眼巴巴看着他们的小朋友,把两块钱丢进月饼盒子里,“还有老马在农民伯伯家吃了杯老酒后摔进水渠里,你不拉他,还喊其他班的人去看他笑话,过分了吧。” “谁让他追唐欢没追上就背后乱嚼舌头了?长舌男,活该。”斯南想到这个就来气,她替唐欢出头,唐欢反而说她暴躁。她哪里暴躁了,都没拿砖头砸落水狗,不要太和平哦。 “算了算了啊,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了,反正我在班上是不受欢迎的人。”斯南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其实上学期她和男女生的关系比高一的时候好了很多,居然有同学生日会邀请她去参加,不过她觉得买礼物费钱费时间,拒绝了。 这么一打岔,斯南忘了最初想要和陈瞻平说清楚什么了。 “今天收摊后一道去西宫打游戏机伐?”陈瞻平笑眯眯地问,“《1942》你上次打出来的第一名老早被人超过了。” “啊?我现在掉到第几了?” “好像掉第七了。你输的名字是nan吧?” “靠!”斯南摩拳擦掌,“收了摊就去!” 在边上看小人书的陈斯好抬起头:“阿姐,我也要去!” “你有什么资格去?你第一关都打不过,浪费游戏币!”斯南嫌弃地挥挥手。 “哦,那宁宁阿哥再打电话来,我就只好告诉他——” “去去去,烦死了你,只许用五个币!”斯南莫名心虚,嗳,刚才好像还没说清楚她不是想和陈瞻平谈旁友呢。 “我有压岁钱,我自己买,呵呵。”斯好低下头继续看手里的《机器猫》漫画书。 不料在他旁边的顾念从《小朋友故事画报》里抬起头:“哥哥,我也要去。” 斯好摇头:“不行,虎头你太小了——” 顾念:“那我告诉爸爸妈妈你和二姐姐一起去——” “带带带,我带你,但是你谁也不能告诉,好吗?” “好,拉勾,这是我们的秘密!”顾念一板一眼地宣布。 斯南呵呵冷笑,中午吃饭的时候直接釜底抽薪告诉善让,陈斯好要带顾念去西宫打游戏机。最后北武和善让吃完饭就拎着陈斯好和顾念去了静安公园。陈斯好一脸哀怨地陪顾念坐了十圈电马,觉得自己都变成了一匹电马,走路的时候自带弹簧上下抖动。 —— 年初一到年初五华亭路休市,景生终于和斯江谈上了几天恋爱,看电影压马路都安排上了。 初一下午他们和北武善让去国泰看了电影《父子老爷车》。陈佩斯这两年实在太红了,电台电视机里全都在放他的小品。虽然上海人是听滑稽戏长大的,但相声和小品的魅力实在太大。北武和善让尤其喜欢陈佩斯幽默里隐含的辛辣讽刺。 四个人看完电影照例去老大昌吃一杯咖啡,马路对面的花园饭店已经拔地而起,据说一楼的三越商场和咖啡厅已经开张了,酒店要到三月份才开。这两年发展太快,南京西路的上海商城也快要开业了,万丈高楼平地起在浦江两岸像是分分钟的事,一天一个样。 “舅妈过完年回学校吗?”斯江拨着咖啡上的冰淇淋奶油问善让。 善让笑了笑:“嗯,是有通知可以正常上班了,不过我还没想好回不回。看你小舅舅接下来要做什么,我们不打算再分开了。” “分居两地,不是分开。”北武笑着纠正她。 善让做了个鬼脸。景生和斯江都笑了。 “不分开好,”斯江深表赞同,“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善让朝景生眨眨眼:“听到了吗?” 景生笑着点点头。 斯江难为情地别开脸。 “那爷叔过了年是怎么打算的?”景生问,“爸爸好多了,凌队长在橄榄坝给他找了个小房子,他还是想去云南。” “你爸的事有我,九月份你必须回去把大学读完,”北武皱了皱眉头,“大学文凭确实不是最重要的,但如果你半途放弃,就白白浪费了过去十几年的时间。等年后服装公司开起来,招到合适的经理去做,你就可以脱开身。” “家里要开服装公司?”斯江很是惊喜。 景生笑着点头:“年前跟大嬢嬢商量了一下,现在这样做不行,钱都压在货上出不来,而且人太辛苦,既然大嬢嬢一心要做自己的牌子,还是要有一个正规的服装公司比较好。” “十一月到小年夜,一共做了六十八万,纯利二十二万出头。去年一年统共做了一百二十七万,毛利差不多有40%。上个月在长乐路借了个小仓库,请了一个理货员兼仓管,付了春季的面料费和加工厂的定金,发了工资和奖金。年底拿了二十万出来分红,给大嬢嬢汕头的账号汇了十万块,我爸给凌队汇了两万块买房子,账上还有靠三十万,仓库里库存不多,还有将近两万块成本的货,春秋天都可以继续卖——” 善让低声告诉斯江:“我和你舅舅也得了两万块分红,顶我六年工资!我现在也是万元户了。” 景生闻言笑了:“服装公司本来就要用摊头的钞票去做,你和爷叔老早入了三千块的股,占百分之十,服装公司开出来,还是百分之十。” 北武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开公司和摆摊头完全两回事,前期的生产流程你们都差不多做熟了,后期的销售除了华亭路要怎么铺开,到底是走批发还是零售,是光做上海市场还是全国市场,这些都要先想好,目的决定结果。” 景生点点头,这些他已经想了两个月,和南红也通了不下十次电话,差不多理顺了思路。 斯江也激动起来。 “开办费要预先留出来,办公室年后也得看起来才好招聘。我对服装业不了解,生产这块景生你已经熟透了,公司的经营成本也要有个计划和预算,办公室的租金、人员的工资、水电、工商税务这些都是每个月要支出的,还有面包车是不是要考虑买一辆,可以把全年大概的固定支出毛估估一下,销售额以这几年华亭路的帐做参考,”北武笑道,“反正不要过于乐观,公司上来不要摊子铺得太大,加工生产上请一个人,销售上请一个人,先搞起来,慢慢再招来得及。” “好。”景生连连点头,“对了,年初八要请专管员吃个饭,爷叔一道吧。” 这个事年前景生提过一次,南红时装卖得太好,太惹眼,税务上已经说过要重新定额,又有跟顾东文关系比较好的老商户提了个醒,上头某位领导的小姨子看中了南红时装,说不定会弄点事体。 景生以前不怕别人弄事情,现在却明白做生意为什么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从老大昌出来,北武牵上善让往茂名路去看三越百货:“我们老夫老妻要有点二人世界,你们是回家还是去其他地方白相,随便,不要跟着我们。” 景生和斯江看着他们并肩远去,相视一笑。 “阿拉去希尔顿酒店好伐?”景生看看手表,“离吃晚饭时间还有两个钟头。” 斯江臊红了脸,给了他一胳膊肘:“流氓,成天想那种事!我都没带证件!” 景生愣了愣:“啊?我是想请你去吃咖啡,你上次不是说那个什么拉丝蛋糕米道老赞额伐?” 斯江一怔,佯装镇定地甩开他大步前行:“不去,贵死了,十八块洋钿吃块蛋糕,有毛病哦。什么拉丝不拉丝的啊,拉丝是癞蛤蟆好伐?人家那叫提拉米苏!” 景生追上她,捉住她的手放进口袋里:“我带了学生证,老的,能用伐?开了房间再回万春街吃夜饭,夜里偷偷交回酒店做点运动,泡泡澡,覅太嗲。” 斯江狠狠掐了他的掌心一记:“不去不去不去!” 两个人转上常熟路,远远就能看见希尔顿白色高楼高耸入云,指尖勾连,交叠的掌心间沁出一层薄汗。 景生忽然吹起了口哨。 “鸳鸯茶啊鸳鸯茶,你爱我啊我爱你。” 斯江不禁失笑:“到底是谁虎口脱险啊真是的!” 万春街 第216节 第323章 常熟路淮海路路口,白色围挡已经围了起来,上面贴着上海地铁一号线的宣传广告,想到在北京坐过的地铁,斯江不禁驻足细看,上头印着密密麻麻的单位名称:上海市地铁工程建设指挥部;淮海路地铁、道路大修工程建设指挥部;上海隧道工程设计院;上海地下建筑设计院;上海铁路局勘察设计院;同济大学;北京城市建工程设计院、…… “阿拉上海总算要有地铁了,”斯江感慨道,“听说一号线是德国人设计的?施工应该不会出事吧,老早都说上海地下湿软,打几米全是水,造地铁就是豆腐脑里打洞,只有失败不可能成功。” “当然不是!一号线是我们中国人自己设计的。报纸上说是从八三年开始准备,其实老一辈的人已经奋斗了三十几年,”景生因为专业对这个倒了解得多一些,语气也有点急促,“只要我们中国人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一号线工程里,土压平衡盾构和地铁车辆是从德国采购,因为工程要五十几亿,上海没钞票,德国人贷款给我们,顺便捆绑销售了设备。工程咨询是美国人在弄。地铁工程指挥部年年都到交大来招人的,几位总工也来开过讲座——” “顾景生!”斯江扭头看向他,眼睛闪闪亮。 “啊?”景生一怔。 “我发现其实你挺爱国的,很有民族自豪感。”斯江弯起眼。 景生胳膊伸展出去,勾住她的脖子拉近了,下巴在她额角上轻轻撞了一下:“怎么?我们家就只许你当热血爱国青年?” 斯江揽住他的腰轻叹道:“我的血已经不热啦,现在只希望家里人都过得好就好了。对了,我听大舅舅说橄榄坝的房子只要一万块不到,为什么汇了两万过去?是不是他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我们能帮上忙吗?” “嗯,凌队他们搞缉毒的警察特别苦,牺牲的不少,伤残的也多,家属生活其实都很困难,爸爸要把上次老战友们筹给他的十八万捐给凌队,凌队死活不肯收,这一万块钱他说只能算工钱,会组织伤残退下来的警察去帮忙整菜地修房子,按劳分配。剩下的还一定要退给我们。”景生有点无奈,他其实很想去景洪帮顾东文把这些事都落实到位,但实在走不开。 斯江若有所思了片刻:“我理解凌队的想法,无功不受禄,他的战友们是为国捐躯为国受伤,如果家属要靠舅舅或者其他个人的帮助才能生活得好,他心里肯定特别很不好受。我们是不是可以试着和凌队商量,把这笔钱拿出来借给想做点小生意缺本钱的家属们,像上次那个云南阿姨送的鲜花饼,开个小店什么的,或者把云南的土特产运到上海来卖,以前小舅舅就倒卖过干菌云腿,卖得还挺贵。毕竟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这样也能长久,也不会让人家觉得是被施舍,就是做生意会有风险,借出去的钱未必收得回,但舅舅本来就是想送钱的,所以应该也没多大关系,你觉得——”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景生一把抱了起来。 “囡囡你怎么这么聪明!”景生笑着在她下巴上一顿乱亲,“你这个办法肯定好,谢谢侬!” 斯江拍着他肩膀,好不容易落了地,喘着气解释:“那你该谢布朗太太才对。” “为撒?”景生一愣。 “布朗太太以前被她的大学校友说动,参与了孟加拉的一个吉大港大学乡村开发计划,主要向农村的妇女提供很小额的贷款,几十美金这种,让她们可以通过自己的手艺挣钱,已经做了十几年,据说效果很棒,帮助了很多穷人。布朗太太和布朗先生讨论过这个模式在中国的乡村有没有可能推行,她问了我很多问题,可惜我对农村也不太了解,没能帮上她什么忙。”斯江记得自己当时感叹过布朗太太虽然不上班,却一直热情参与对社会有益的事,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 景生却笑着握紧了斯江的手:“我不管,我只认你只谢你,走,希尔顿走一趟。” 提拉米苏最终没舍得吃,鸳鸯茶却还是唱上了,不过隔了一道墙,墙西是女浴室,墙东是男浴室。 部队浴室过年照常营业,不过缩短了开放时间,三点开到七点,票价没涨,对外还是五角洋钿一张浴票。按顾阿婆和陈阿娘的说法,大年初一不能洗澡,大年初二也不该洗澡,初三初四嘛,最好也不要洗,初五迎财神更加不能洗。年轻人是不管这些的,出了趟门出过汗,就想洗个热水澡,清清爽爽暖烘烘地躺进被窝里。 顾东文顾北武和景生带着陈斯好顾念泡大澡池,几乎是包场。搓澡工过年休息,景生替顾东文搓背,看着他瘦突的脊骨不敢太用力,被顾东文嫌弃得不行,顾念跑过来一顿猛虎下山似的搓揉,顾东文笑得趴在长条凳上直抖。 “嗳,适意,还是阿拉虎头结棍!” 顾念搓得更卖力,直接跳步骤回答:“不用客气!” 浴室里一片笑声。 陈斯好肉多,洗澡费力气,一刻钟后就穿好衣裳出去了,出了大门冷风一吹,又缩了回来。 “陈斯好,你姐她们洗好了没?”景生瞄到厚塑料门帘外的胖人影,大声问了一句。 “没,没看到人。女浴室有人在唱歌,好像是二姐姐。” “唱啥呢?”顾东文别过脸笑着问。 “鸳鸯茶啊鸳鸯茶,我爱侬啊侬爱我,”斯好也哈哈笑,“大姐姐老早在电视报上划好线了,今朝夜里十点钟要看《虎口脱险》。” 景生不禁笑了起来。他冲完澡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往门外走,女浴室的人貌似更少,歌声还挺响亮,反反复复就是那两句接头暗号。等了会儿,女浴室的门帘掀开,善让和斯江斯南拎着篮子和塑料袋鱼贯而出,三个人的脸都熏得红彤彤,扑面而来一股热气和水汽。小曲儿果然是斯南在哼,让景生意外的,最后出来的斯江居然在吹这两句的口哨。 “大表哥,你们男的洗澡就是方便,”斯南揪了揪被电吹风吹炸的一头乱草,“我过两天去剪个短头发算了。” 听到她们声音跑出来的斯好赶紧表示反对:“二月二龙抬头才能剪,正月里剃头要——对舅舅们不好。” “哦,那我不剪了,一辈子都不剪。”斯南不假思索地改了口,掏出绒线帽扣上。 景生摸了摸斯江的发尾,还有点潮:“怎么没吹干?” “没事,我带了帽子和围巾。”斯江笑着把头发挽了起来。 “大姐姐,给我擦点你那个香香。”陈斯好挤进他们之间拍了拍自己肉呼呼的脸蛋。 斯南抬起膝盖给了斯好屁股一下:“嘁!你一个男的,还嫌我的百雀羚不好?你要什么青春肌肤啊,娘娘腔!” 善让笑得不行:“南南,你这话可不对,男孩子怎么就不能爱美不能选他喜欢的香香了?我们家虎头每天洗好脸都要自己擦香香呢,擦得可认真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斯江从塑料袋里翻出玉兰油,挖了一指头涂在斯好脸上,问景生要不要。 景生连连摇头:“覅。” 斯南拧了陈斯好的脸一下:“看到伐?大表哥从来都不用这些,皮肤不要太好哦,你好好向大表哥学习,你脸这么胖,擦一圈多费钱啊,要节约要节约要节约,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你有点当草的自觉好不好?” 斯好捂着脸喊疼:“大姐姐说过这个不要钱,学校发的,关你什么事啊,你擦那么多也没我白,你才费钱,你才该节约!” 斯南眉头一竖,斯江赶紧把妹妹弟弟拉开:“好了,大年初一不兴吵架,和好,赶紧和好。南南不许瞎说八说了啊,什么没妈的孩子,姆妈过两天就回上海了。” 斯好愣了愣,莫名紧张起来,拽住斯江的衣角低声说:“大姐姐,我不想跟姆妈去北京,我想跟你们在一起,跟外婆阿娘在一起。” 斯江和斯南对视一眼。 “谁说姆妈要带你去北京了?”斯南哼了一声,“你想得美咧。我们三个都是拖油瓶,她一个也不要的。” 斯好吁出一口气,胖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抹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怅然。 斯江莫名地鼻子就酸了。 景生一巴掌捂住斯南的嘴:“就你话多,继续唱鸳鸯茶吧你。” 斯南不响,挣开景生的手推开门往外走:“我先回去了,我同学还等我一起收摊算账呢。” “二姐姐,阿宝问你们那个擎天柱能不能便宜一点卖给他,六块钱行不行啊?”斯好赶紧追了出去。 “不行,最少也要七块!”斯南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 “那我没面子得来,我都跟他说可以的了——” “你贴一块好了,你不是有压岁钱很神气的嘛。” 景生安慰斯江:“没事的,小孩子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 斯江抿了抿唇,点点头。 “宝宝洗好澡了,宝宝给大伯伯搓背了,宝宝真棒!”顾念一出门就来不及地抱住妈妈的大腿求表扬。 “虎头真棒!”斯江和景生异口同声笑道。 第324章 春节放假三天,年初四各单位恢复正常上班。 初二这天,景生和斯江带着斯好和顾念去了大世界白相,斯好在哈哈镜里仔细打量自己瘦高瘦高的模样,不好看,不想瘦。顾念笑得抱着肚子喊疼,来来回回地照,来来回回地笑。四个人好不容易从大世界挤出来,转去云南路美食街吃小绍兴。陈斯好一个人干掉半只白斩鸡,喝着热滚滚的鸡粥下结论:“比肯德基好吃,还实惠。” 景生和斯江带着两个小的一点也不觉得厌烦,顾念这个阶段的口头禅是“为什么”。“为什么叫云南路?”“为什么叫小绍兴?”“鸡粥里为什么没有鸡?”“为什么小哥哥比大哥哥还吃得多?”搞得其他三个人见他张嘴就开始调动脑细胞,等着接受考验。 但四岁的顾念有个超级讨人喜欢的强项:童言无忌。他牵着景生和斯江照哈哈镜的时候会高兴地宣布:“看,现在我们三个是一家人。大哥哥是爸爸,大姐姐是妈妈,我是宝宝。你好爸爸,你好妈妈,你好宝宝,哈哈哈,我们好幸福啊——” 陈斯好想要挤进来,却被顾念无情地推出去。景生听着高兴,把顾念举起来骑上自己肩头。 顾念骑在景生脖子上,看见情侣勾肩搭背,会指给斯江看:“看,他们以后会结婚,当新娘子新郎官呢,大姐姐,你要是当新娘子,一定要让大哥哥当新郎官——这样你们生的小孩就会像我这么可爱。” 景生朝斯江眨眨眼:“没问题,交给我吧。” “大哥哥加油,你可以的!” 斯江笑红了脸,拧了景生好几把。两人心情愉悦,对顾念有求必应,要吃爆米花?买!要吃中冰砖?买!要大气球?买!搞得陈斯好很郁闷,感觉到自己的江湖地位即将不保。 “阿姐,阿哥,我觉得吧,你们不能像这样对虎头,这叫溺爱,溺爱是不对的。”斯好一脸大义凛然地搬出了姆妈的话。 景生斜睨了他一眼:“你要能像虎头这么会说话,我也溺爱溺爱你,要伐?” “阿哥,姆妈格趟回来,肯定会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陈斯好巴结地吊住景生的胳膊,瞄了一眼排队在买鸡蛋糕的斯江,压低了声音表功劳,“阿哥,小年夜有两个大姐姐的高中男同学来寻伊,我都没告诉大姐姐——嗳!顾虎头你踢我干嘛?” 顾念的小棉鞋蹬在陈斯好的手上:“你不要抱住大哥哥,你走开,大哥哥是我的!” “凭撒?你算老几?阿哥是我的!阿哥下趟不但是我阿哥,还会是我姐夫呢,我才是和阿哥最亲的,你下来!”斯好甩着被蹬痛了的胳膊强调自己的优势。 在顾念的词典里,还没有“姐夫”这个概念,他呆了呆,死死揪住景生的头发:“不下!大哥哥大姐姐都是我的,小哥哥是坏蛋,你走开!” 小学生和幼儿园小朋友吵架,两败俱伤。一个捧着鸡蛋糕在景生肩上一边抽噎一边吃,一个捧着好不容易得来的双色雪糕一边舔一边咬牙切齿。 景生和斯江笑哈哈地继续看戏。 回家的公交车上,白相了一整天的陈斯好和顾念抛开前嫌,挤在一个座位上胸贴背地睡着了。景生把两人的帽子拿下来,偏过头跟斯江低声说:“阿拉将来要能生两个也蛮好,天天争宠——算了,估计他们会跟我争,还是生一个好,生女儿好。” 斯江眉梢眼角堆藏笑意,看着窗外佯装淡定地答:“没问题,交给你了。” 景生把她拢到自己身前,下巴搁在她肩窝上笑得不行:“我可以的,我会加油。” —— 年初二夜里,顾东文私下和景生提了一句。 “你和斯江的事,要不要跟她姆妈说?” 景生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了,斯江还在读书,至少等她大学毕业再说,小嬢嬢刚刚结婚搬家调工作什么的,事情本来就多——” “好。” 顾东文给了景生一张两万块的存单,让他年后去长静徐的房产局看看有没有政府处理的老房子,有合适的买一间下来给卢护士。景生应了下来,想着该怎么说服卢护士。去年夏天顾阿婆就说要把她的名字加进万春街的房产证里来,卢护士坚决不肯。年前顾东文要把自己分红的一半给卢护士,她第一次冲他发了脾气,年夜饭都没来吃。但对顾家来说,对顾东文和景生来说,这是他们唯一能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顾北武从年初二就开始忙。关于工作,他可选择的并不少,昔日的老领导一直很关心他的去向,得知顾东文的病情后还特地派秘书跑了一趟上海专程慰问,当然也是告诉北武不少单位都有意引进他这样的人才,像国家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国家外国投资管理委员会,好几个领导都让北武回北京找他们谈谈。小何香港那边的几根橄榄枝都大有可为。一直保持联系的美国导师仍然劝他去美国发展,本科时去了美国的同学和读研究生时的同学也不乏诚恳的邀约。 上海这边更不缺机会,以前北武在对外经济贸易部的时候,和上海这边的商务委、金融工作局、外汇管理分局没少打交道,从十月开始就不少老熟人主动找到北武。眼见东文的病情有所好转,北武便借着拜年一一走访,大约了解一下各单位的情况。 年初五,布朗太太一家应斯江的邀请来万春街顾家作客。布朗太太一直想带孩子体验一下中国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加上斯江提出的乡村小额借贷计划正是她想要推进的项目,所以很爽快地带着全家欣然赴约。 布朗家的四个孩子到过外滩去过城隍庙,头一次到棚户区,看什么都稀奇,刷马桶要看,生煤球炉子要看,小人书摊也要去翻翻,布朗先生甚至体验了一下居委新春爱民活动中的免费剃头。 两位小布朗和顾念及陈斯好不到十分钟就成了好朋友,在文化站门口参加弄堂小朋友们的跳房子滚铁环找鞭炮躲迷藏的游戏,半个小时后俩姐弟就脱了只剩一件薄薄的圆领运动衫。弄堂里晒太阳的阿婆急得去喊斯江快点给小老外加衣裳。布朗太太却用中文笑说随他们去不用管。顾阿婆暗自咋舌。 斯江为了让布朗家的两个大孩子不至于无聊,提前借来了阿娘家的磨盘,大布朗出于礼节不情不愿地磨好糯米粉,出了一身大汗,转头见到景生在灶披间里大展身手,不由得目瞪口呆,坚持要自己独立完成做汤圆这个大工程。大布朗是美国青少年里少见的英式足球爱好者,他和景生作为两个足球弱国的热血球迷,很是同病相怜,但美国毕竟还入围了今年的第十四届意大利世界杯,于是他生出了莫名的自豪感,他是忠实的意大利队球迷,景生更喜欢南美足球,两人用有限的彼国语言进行无限的沟通和争执。 正值青春期的mandy小姐被善让一口流利的英语惊到,在窗口和善让一起煮起了奶茶,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好莱坞的电影和美国的流行歌曲。 布朗先生和北武一见如故,两人一会儿说英语,一会儿说中文,谈起世界经济发展和中国的发展方向,竟然很有共识。得知布朗先生邀请斯江作为不多的在校学生参加他们公司主办的金融推介会,北武很是为斯江骄傲。 斯江认真向布朗太太取经,做了详细的笔记,如何了解贷款人,怎么评核信用,怎么具体地帮助贷款人获得成功,利息和还款期限方式怎么设置。布朗太太看了斯江这几天从图书馆复印的关于缉毒警察的报道,深为感动,主动提出要投一万美金作为这个项目的启动资金。斯江又惊又喜。北武却直言一旦有了外国人的资金,这个事情反而不好办也办不成。听了他的详细解释,斯江有点失望,布朗太太却并不意外,声称理解,再三叮嘱斯江在执行过程中有任何困惑都可以询问她。 这次布朗家的来访十分圆满。夜里顾阿婆感叹:“没想到老外倒不嫌弃我们棚户区,那四个孩子竟然都会用筷子!啧啧啧。” 斯江想到以往,笑着说:“一样一样的,小舅舅不是说过,在很多美国人的心里,中国人到现在都还只会穿蓝色和黑色的衣裳呢。以前他去留学,老外都不相信北京也有地铁。” 一屋子人全笑得不行,最高兴的却是陈斯南。她从两个小布朗手里挣到了这辈子的第一笔美金。 万春街 第217节 “一个大黄蜂汽车人,一个花仙子小蓓,两个兔子灯,还有两套十二生肖剪纸,卖了二十美金,哈哈哈哈。” 斯江一怔:“怎么卖这么贵啊?你做奸商坑自家朋友可不行啊。” 斯南急了:“我又不是沙坑,怎么可能坑人?以前小舅舅说过,一块钱美金等于两块钱嘛,我这几样东西加在一起本来就要卖四十块的,我还去掉了三块钱零钱另外送了一把仙女棒给小布朗呢!” 北武转过头来:“南南,汇率是一直会变的,今年的一美金已经等于四块七人民币了。” 顾阿婆一拍大腿:“怪不得布朗太太一开始不肯,小布朗哭赤无赖了交关辰光!” 斯南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的确当了次奸商。她苦着脸问:“哪能办!我已经分了十块美金给陈瞻平了。” 陈斯好吃着布朗太太送的进口巧克力悠悠地答:“你自己贴呗,反正你不有压岁钱吗?” 第325章 庚午马年正月初六,宜出行,忌结婚。 顾西美半夜又流了一次鼻血,止都止不住。孙骁睡了醒醒了睡见她还捂着鼻子,赶紧打电话给秘书处。值班的司机到了楼下,西美的鼻血却又不流了。夫妻俩重新睡下去,西美腿上又痒得厉害,脚蹭也不顶用,非要用指甲抓上去才舒爽,她在被窝里压压交挠了几分钟,还是爬起来开了台灯。 孙骁哼了一声:“又怎么了?” “皮肤痒,没事,你睡,我擦点油就好。” 孙骁白天连轴转累得很,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西美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百雀羚涂了一遍又一遍,细细碎碎发出来的小疹子,抹上去一阵清凉舒坦了,转瞬还是痒得要命,脚底板裂开的地方擦多少油都没用,这才短短七天而已。西美捧着自己的脚发了会儿呆,喉咙也燥得疼,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姆妈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她不知道这算是她的命还是她没这种命。 身后的男人打起了呼噜,西美回头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门,摸黑走了几步“嘭”地撞在了茶几角上,疼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才想起这是她和孙骁的新家,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退到沙发上,摸索着开了台灯,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的了。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位于百万庄的申区南侧临街一排,建成已近四十年,看得出建造时的格外用心,东北红衫木的门窗,门把手水龙头都是苏联的上好黄铜,楼梯扶手的底座刻着精致的回字纹,公家配的家具全是实木的,小年夜抵达的时候后勤人员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要说有多特别,那就是申区西门有保安亭,二十四小时封闭管理。孙骁提了一句,这里头住的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干部,至于级别最高的,他没说。 大年夜下午,孙骁带着她回孙家吃年夜饭。西美做好了各种准备好面对新婆婆的挑剔,没想到孙老太太脸都没露,只说心口疼,让孙女把孙骁喊上楼,一刻钟后孙骁下来略尴尬地和西美解释了几句。随后周秘书上来客客气气地把西美送回了百万庄,很快又给她送来了一堆吃的,还帮她架起了涮羊肉的铜锅,各种馅儿的饺子好几盒。 西美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迎来了马年,节目很丰富,该笑的地方她笑得出,该哭的她也哭得出,就是什么也吃不下。 孙骁是半夜两点钟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西美那时已经躺下了。他摸了摸西美的头发,手背碰到湿漉漉的枕巾,沉默了片刻后说:“初六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向丈母娘和大舅子小舅子请罪,不哭了啊。” “那你工作怎么办?”西美低声问。 “总有办法的,我就待一晚上,你想住家里还是住酒店?”孙骁柔声问。 “家里哪住得下,我哥,斯江她们三个,还有我弟一家三口也在——”西美踌躇了一下低声道。 “那就住西郊吧,到时候把你家里人都接来玩一玩,好好吃顿饭,”孙骁揉了揉她的耳垂,“你想住几天都行,回头我让小周给你单位打个招呼。” 西美低声应了,听着孙骁去浴室洗澡,起来把湿枕巾换了。 孙骁洗完澡还兴致很高,按着西美要敦伦,西美虽然不想,但因他临时决定要陪自己回上海,便也没推拒。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怜惜她受了委屈的缘故,男人格外勇猛,说了不少荤话,最后吼着“来,给你个儿子”到了。等西美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正月初一到初三,西美还是没见着婆婆,但是大年初一的晚饭,她留在了孙家,算是和公公、两个继女、小叔子一家正经认了亲。两个继女长得几乎和孙骁一模一样,孙琳琳今年即将从人大毕业,孙琅琅还在四中读高二。见面礼都是先前孙骁一早准备好的新疆土特产和羊绒衫等等。大家生疏不失客套地吃完这顿饭,周秘书提前把顾西美送了回来。孙骁仍旧半夜才归。 初四孙骁去单位上班,西美也去新单位报道。她的工作关系转入了市教委下属的处级事业单位,因为一切都是孙骁在安排,她也没有多问,上了一天班才发现这个教育系统老干部活动中心实在很空闲,她比以前当图书馆档案员还要清闲,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似乎都早就知道了她是谁来自哪里,对她很是客气,这种客气当然自带了屏障。除了西美之外,办公室里的其他六位都是地道的北京人,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十分优美,语速极快,笑起来地板都在共振。西美努力听了一天,放弃了搭话的想法,办公室里同样又热又干,她喝了两热水瓶的水,下班之前突然鼻血狂流。同事们笑叹,嗐,你们南方人都这样,没事,多流流就习惯了。 夜里她回到家,冰箱里已经放满了菜,她一个人也懒得弄,把昨天的剩饭打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子炒饭,刚吃上,孙骁回来了,还带着他妈。 孙老太太和顾阿婆陈阿娘全然不同,她剪着□□式的短发,一张银盘脸,天方地圆女生男相,双眼皮的褶子极深,年纪大了后半截垂落下来,硬生生变成了加了半个书眉号的三角眼,很是凌厉,有福气的狮鼻两侧是深深的法令纹,年节里还穿着军大衣,脚上是一双男士皮鞋。 西美慌得赶紧站起来,筷子滚到地上,发出叮叮的响。 “妈,这是西美。西美,过来见见妈,”孙骁把老太太扶了坐在门口的方凳上,蹲下身给她解鞋带,“在家就别穿皮鞋了,累,来,我帮你脱。” “妈,”西美脱口而出,“老孙你怎么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孙老太太斜睨的一眼给打回去了。 “是我不好,”孙骁笑哈哈地脱下那双男式皮鞋。 西美一怔,老太太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小脚棉鞋,她赶紧挪开眼,带着笑蹲下身把那双皮鞋放到边上:“妈快请进来,我以为老孙又要很晚回,都没弄菜,这就去弄。” 孙骁替老太太把军大衣脱了,里头还是一身军装,绿得西美有点发晕,站在门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老太太拨开西美登堂入室,“老大今儿想吃包子还是饺子?” “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西美赶紧跟进厨房。 孙骁捏了捏西美的手,眨了眨眼咧了咧嘴,男人无论多大岁数,在妈面前还是得装小孩儿才讨喜。西美也就不响了。 老太太手脚极其麻利。西美没帮上任何忙,眼睁睁看着她和面剁肉洗菜调馅儿擀皮子,一个钟头后,桌上铺满了饺子,跟阅兵仪式似的,横平竖直等距离,任你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一点不整齐来。母子两个一边忙活一边谈工作谈思想谈时事,还有孙琳琳订婚结婚的大事,西美更插不上嘴,只能烫碗筷倒醋舀辣椒酱。 直到老太太走,也没跟西美说一句话。西美闷头洗碗的时候,孙骁在旁边抽着烟笑:“挺好的,我妈那嘴,几句话就能把琳琳她妈说哭了,没挨骂总是好事。” “我宁可妈骂我几句。” “怪我,小周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打晚了,”孙骁笑着逗她,“委屈了?怪我,今天都怪我。” 西美没作声。 初五西美有了心理准备,一下班就回来,看着烹饪书做了四菜一汤,结果周秘书打电话来说孙骁跟着老爷子老太太去一位老领导家拜年了。 这在北京的短短七天,西美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明白想得到的困难都不算困难,最难最苦的事根本说不出口,连她自己都怀疑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工作不好吗?多少人挤破头也挤不进,住的,吃的,用的,根本不用她再操心一分钱的事,一切都有周秘书解决。孙家的人为难她了吗?除了孙老太太其他人也都客客气气。你好意思跟任何人抱怨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西美想一想都觉得惭愧。 鼻子里塞着的棉球大概是干了,硬邦邦地堵着有点透不过气,西美捏住一丝慢慢往外抽,感觉千丝万缕都黏在了鼻孔里,随时会带出一蓬血来,她心里无端地竟生出一点痛快,最后并失望了,里端只有一星暗红色,仿佛刚才滂沱而下的血只是错觉而已。她打开冰箱,孙老太太留下的六十只饺子在冷冻室里冻成了白茫茫的一坨,她伸手徒劳地掐了掐,拎起一小瓶牛奶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关上了冰箱门。冰箱立刻轰轰轰地工作起来,空的牛奶瓶被丢进了垃圾桶。 初六中午,飞机即将降落虹桥机场。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大片枯黄的土地,要是春天,应该是一片沁人心扉的翠绿。西美的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不经意地转过这一念,又想起早上六点钟突然出现在她“家”厨房里刷牛奶瓶的婆婆,她闭上眼,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骁虽然提前说了是因私来沪,总有好事者贴上来献殷勤,飞机一落地便有人来接,红旗轿车送到西郊,接风宴直接开席。席间独独西美一个家属,众人称呼她弟妹的有,嫂子的有,孙夫人的有,顾老师的也有,话语间也并不顾忌她。西美虽然不懂官场,也大概明白这些人和孙骁是一条线上的,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吃到下午三点才散,自有会得看山水的人安排好轿车司机,把孙骁和西美送到万春街,司机也拎得清,笑着给了西美一个bp机号码:“顾老师要用车,直接呼我就行,我就在这边上随便转转。” 西美客气地婉拒了几句,孙骁笑着摆摆手让司机去待命。 上了楼,不想却只有顾东文和顾阿婆在家。 “咦!我不是早就说了今天要回来?斯江他们人呢?”西美有点不悦,给孙骁泡茶的时候低声问姆妈。 顾阿婆淡淡地说:“你说中午到,一大家子从十点钟等到三点钟,又不是接驾。” 西美一噎,喉咙口梗了又梗,低头不响。 顾阿婆转头看了看沙发上和顾东文寒暄的孙骁,口气软了些:“他家里人待你好不好?”不等西美应答,又加了一句:“好不好都是你自己选的啊。” 放下热水瓶,顾阿婆见西美眼眶发红,轻声叹了口气,嘟哝道:“实在不开心再离也没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怕滚水烫。” 西美的眼泪硬生生给笑了回去:“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老孙特地飞一趟来看你们,真是的——他还有事要跟北武和善让商量呢。” “做撒?人又不会蹭地就飞走的了,夜饭大家总要回来吃的,差一两个钟头有什么关系。”顾阿婆掀开杯盖看了看茶色,“好了,你端过去给你老公——斯南一早就出门了,不回来吃晚饭。” 孙骁笑着接过茶,起身请顾阿婆上座,结结实实地鞠了一个躬:“我先给咱妈拜个年,一直听西美说您,今天才上门,都怪我。” 顾阿婆侧过身受了半礼,笑眯眯地说:“谢谢小孙你费心照顾我家西美,她脾气犟,请你父母多担待一点。” 孙骁看了西美一眼,笑意便浮了一些。 “以后妈也到北京来住上一段日子,好让西美尽尽孝心。” 顾阿婆笑弯了眼:“好,我要去的,看看我家姑娘的好日子过得有多好。” 西美松了一口气,坐到东文身边询问其病情来。 —— 陈斯南从文化站里出来,回到小摊上。 “躲那么久?你妈早就到家了,茶都该喝完了。”陈瞻平从《绝代双骄》里抬起头,嘲了她一句。 斯南挠了挠发痒的颈侧:“那么老了还手拉手,嘁!” 陈瞻平笑出了声:“你后爸看上去人蛮好的。” “呵呵。” “你不回去见见?” “不回。” 陈瞻平没再作声,手上的书却也一直没再翻页,眼角看着陈斯南托着腮一直在发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像个小孩子似的,记仇得很。 半晌,斯南冷笑了一声扭头问他:“刚刚有六十步吧?” “欸?撒?” “没有六十步也有五十步远,我老总就看到伊了,伊居然走到那么近也没认出我,哼。” 陈瞻平扭头看了看远处:“五十步应该没,最多二三十步?” “所以港呀,噶近!”斯南扬了扬下巴,“反正我无所谓的,有伊没伊一样蛮好。” “嗯。”这点陈瞻平毫不怀疑,他就没见过比斯南更加嘉(jia,能干)的小姑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斯南戳着手里的水彩笔,自言自语地道:“伊勿大像伊了。” 陈瞻平没听懂,也没问。 第326章 年初六这天,顾家的早饭是顾阿婆带着斯南和斯好准备的,煤球炉子上先烧好新疆大枣甜汤,再把装着海参小米粥的小砂锅搁上去。这盒大连参还是年前陈东来让陈东海想办法弄来的,说离休老干部们都吃这个,不寒不热,对癌症病人特别好。 昨天大布朗帮忙做的汤团还剩了不少,不用进冰箱就冻得梆梆硬,黑洋酥的、肉馅的、荠菜虾米馅的各煮了三镬子,在灶上,陈斯好忍不住就吃了两只肉汤团,少不了又被斯南一顿嘲。 汤团煮好,蒸笼上锅,包子馒头蒸饺各一层,蒸锅下头里煮两只给顾东文吃的鸭蛋和八只鸡蛋。顾阿婆吃不准西美两口子什么时候到,万一早到了,也得有个茶点端得出来,于是蒸好面点,仍旧又煮了一大碗烫干丝,炒了一碟八宝辣酱。 斯江七点钟爬起来,斯南和斯好已经重新灌好热水袋躺回被窝里睡回笼觉,顾阿婆和陈阿娘赶早去了小菜场。顾家从腊月二十六开始连着吃了许多天的包子馒头,斯江看着八宝辣酱咽涎唾水,景生一边笑她馋,一边手脚麻利地下了两碗阳春面。 两个人在灶披间里吃好早饭,景生踏上黄鱼车,斯江帽子围巾手套全幅武装坐进后斗。黄鱼车一颠一颠地往弄堂外去。 长乐路的小仓库借在一条小弄堂里,黄鱼车进不去。门口晒太阳的几位老太太笑着喊景生:“小顾老板来啦?车子用不着锁,阿拉帮侬看牢。” “谢谢阿婆,过年好,马年吉祥。”景生笑着打招呼,把准备好的两袋水果拎下来送给老太太们。 老太太们客气了两句,接过去熟门熟路没几下就分完了水果。 “女旁友邪气漂亮嘛,两噶头老配额。(女朋友极其漂亮啊,两个人很配的。)” “放心哦,阿拉天天帮侬看勒嗨,没小偷额,有两个小鬼头放炮仗,讪被阿拉赶到弄堂外头去了,万一着火,要出大事体额对伐?” 景生笑得极灿烂:“是的,谢谢阿婆。” 斯江两眼闪着星星看向景生,啊呀呀,她男朋友简直不要太聪明太结棍哦,想亲。 万春街 第218节 景生捏了捏她的手,从裤袋里又掏出一包硬中华给旁边门房的老伯伯,连声道谢。 老伯伯嘴上叼着一根烟提着一串钥匙踱了出来:“老曹一家门初二就回无锡了,怕有赤佬闯空门,吾又帮侬加了道锁。小顾侬就放心好了。” 景生借的“仓库”其实是院子里搭出来的一个铁皮小棚子,朝外简陋的小铁门上倒是锁了一把大锁加一把环形锁还有一条铁链锁。斯江忍着笑问景生:“这是生怕人家不知道里面有值钱的东西吗?” 景生不禁也笑了。 门房老伯伯把他好心加上去的铁链锁开了,扬了扬眉毛:“小偷要偷,管侬看上去有钞票还是没钞票,多几道锁费工夫,就被阿拉捉着了呀。” 斯江笑着点头表示:“老伯伯侬港得没错,谢谢谢谢。” 小仓库实际上倒不小,大概有十几个平方米,打扫得很干净。四个货架只有一个上头堆着货,角落里拆平的纸箱叠成一人高。门边有张小办公桌,台面落了层薄薄的浮灰,旁边一个半人高的文件柜里有几本蓝色硬底的账册,柜子上放着热水瓶、收录机、熨斗和一个簸箩,簸箩里剪刀针线俱全。烫衣板收拢了靠在文件柜边上,三个湖蓝色塑料方凳叠在一起,旁边放着笤帚簸箕拖把水桶脸盆抹布之类。 斯江头一次来,在这螺蛳壳里转了两圈,很有鸟枪换炮的振奋感,比起以前挤在亭子间里理货,这间仓库就很像真的一样了。 “什么像真的一样,本来就是真的。”景生一边笑,一边把货架上面去年秋季剩下的七八件风衣拉了下来,让斯江把货号和尺码登记在出库单上。他利索地把烫衣板架好,电熨斗插上插头,准备熨烫要出样的样衣。 两人在仓库里忙到九点半,四十几岁的仓管阿姨抱着保温杯和热水袋到了。景生略交待了几句,在出库单上签了字,三个人把理好的货往外搬。 十点半,华亭路上大部分摊头开始准备迎客,各家老板老板娘都穿得喜气洋洋,互贺新年。景生和斯江帮模特搭配好衣裳,给两个阿姨发了开门红包,就去工商局去咨询开公司的事,想着咨询完正好赶回万春街等顾西美他们。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原来注册公司的手续和个体户全然不同。公司分内资和外资不说,有限责任无限责任,自然人公司等等,政策法规各不相同,注册资金、投资金额、银行开户、验资、会计、办公场所、股东协议书、公司章程等等事情均繁琐之极,想要拿到营业执照,没有三五个月根本办不下来,后面还有税务局劳动局物价局质检部门等等一大堆事体。没有最麻烦,只有更麻烦。 好在两人长得好嘴巴甜,静安工商的一位年轻小伙子接了景生一包软中华后,指了几条路:一样是开公司,股东里有人拿香港身份证的,必须开成合资公司,得先去区招商局申请批准立项,凭招商局的红头文件才能再去外汇管理局申请,从香港进来的投资额不管是美金还是港币,都要先有外汇管理局的文件,才能到银行开办外汇账户,随后才能申请公司账户,前期筹备工作相当麻烦,当然好处也有,现在香港或台湾的资金投资内地,工商税务各方面有特别优待的一条龙服务。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真正体会到了隔行如隔山。 年轻人又说,注册地点呢,最好是找个有熟人的街道办事处,直接租他们下属的三产,这样算街道引资成功,不但有限期内的免税免租各项优惠,介绍人还能拿到一定比例的奖金。日后公司运转过程中,街道干部们自然也会尽量搭把手。此外公司要缴的费用太多,当中能避的不能避的,能少交的能不交的,各路神仙自有神通,街道一般都会介绍一个靠谱的老会计帮忙担帐,一本账五十块洋钿,一个月去公司一两趟,税务劳动局等方方面面都能摆摆平。而各个区、开发区招商引资的方向和优惠政策也各不相同,比如虹桥经济技术开发区就优先引入外贸公司和星级酒店,漕河泾开发区呢,重点是对高新技术产业,像长静徐,看重的都是大体量的商贸服务业,随便数一数,未来五年要开业的大型香港台湾百货公司就有近十家,卖衣裳的个体户开小公司基本没花头。 年轻人难得有机会发挥,看到斯江一脸讶然和崇敬,恨不得倾囊相授。最后总结了一条:你们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公司,还不如个体户最灵活实用,多招几个人,闷头赚钱,一年做到一千万朝上再考虑开公司还差不多。 他这最后一记闷棍,直接把景生和斯江都打懵了。 两人从工商局出来,拎着一堆资料沿着胶州路往华亭路方向走,沉默了一会,斯江振奋起来:“阿哥,你不是说地铁准备了三十几年才试验成功的吗?万事开头难,很正常对吧?” 景生笑了笑:“我就是觉得小胡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们个体户的执照可以用,没必要改成公司执照。” “可是个体户招不到厉害的能做事的人啊——”斯江叹了口气,“好难啊。” “没事,回去再商量商量,你别去华亭路了,你姆妈不是中午就到,你先回去吧。” 斯江垂下眼:“我跟你去华亭路帮忙,夜里阿拉再一道回去,总归要见面的。” —— 实际上,北武和善让中午一点半就从万春街出来了。 南京西路1806号的工行信托公司里开着全上海的第一个股票交易柜台,开了三年多,可能因为过年的原因,顾客不多,三三两两地讨价还价买卖股票,都是五股十股的数量。北武和善让进去后听了半个钟头壁角,很是有趣。某某人衬衫二厂的女同事就是85年买延中股票中了头等奖一套房子的人,因为动迁有了房子就换了现金,白白到手十几万洋钿,啧啧啧。去年延中股票跌得太结棍,某某和某某他们结伴去延中街道闹腾要求退股,还好延中公司的领导们有担当,去多少他们都带头买下来,这帮赤佬吃相太难看,啧啧啧。 一位夹着黑色公文包的中年人进来,不少人都笑盈盈和他打招呼。他径直走到柜台前说要卖五十股小飞乐股票和五十股延中实业股票。不一会儿柜台里的营业员便喊道:“五十股小飞乐,七十块一股,五十股延中,四十五块一股,有宁要伐?” “啊呀呀,立升太大了,吃勿牢。” “老张,五股小飞乐卖伐?老朋友便宜点伐?” 北武和善让走了过去,感觉有点像相亲。两人说了有意向要买,营业员把一沓子淡绿色小飞乐股票和一张橘红色的延中股票摊在柜台上给他们看。 柜台营业员热情介绍:“张先生这个小飞乐是老版本,票面上没有发行日期股金总额和人行的批文,一张票是一股,此地一共五十张,我已经数过了,没错,每股票面价是五十块,现在他想七十块卖出,五十股就是三千五百块。延中股票呢,这张票就是五十股,票面价是十块,他打算四十五块一股出手,一共两千两百五十块。两只股票笼统五千七百五十块,你们看看,能成交伐?” 北武和善让就和张先生站到边上商量。 “延中我最多出到四十,”北武笑道,“张先生既然是第一批买股票的,应该知道延中这只票是有点风险的。” 张先生一呆,转眼身边多了好几个听众。 北武风轻云淡地说了下去:“延中是85年为了筹钱才发行股票的,一共发了五十万股,每股十块,本来计划要留十五万股的集体股,但买股票的人太多,最后延中自己只保留了百分之十五万股,其他百分之九十全部到了私人手里,比如像张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手里。” 围观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延中自己的这五万股呢,延中实业只有三万股,江南造船厂有一万股,还有阿拉站的这里,工行信托投资静安分公司有一万股。所以实际上延中实业自己只有三万股。” 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惊叹连连,夸北武是个老法师。 “所以延中这个股票会很不稳定,他属于三无股票,”北武见大家都面露疑色,便接着解释,“就是无国家股、无法人股、无外资股,那么打个比方,今天如果延中实业的竞争对手想要吃掉延中,只要搜购到五万股以上的股本,就可以了。” “啊呀,怪不得去年延中股票狂跌哉!不晓得还会不会涨得回去哦?” 最后,小飞乐以六十八块成交,延中以四十块成交,北武五分钟的说话省下了三百五十块。 柜台上营业员帮买卖双方办好过户证明,北武和善让揣着一百股股票出了门。南京路上过年的氛围还很浓,红灯笼在树上随风摇曳,对面江宁路丁字路口车水马龙。 “走,去向阳儿童商店给虎头和斯好买点东西,”善让挽着北武的胳膊往西走,“多亏老公能干,几句话省下三百五。将来这一百股股票留给虎头娶媳妇。” 北武哈哈大笑:“做个小实验而已,有什么好留的,你不如像陈家阿娘学习,换成金条还强一些。” “那多俗气啊,还不如换成房子实惠,至少能住,”善让心生向往,“如果我们不回北京了,就在万春街附近看看买一套带厨卫的新公房,离大哥和妈近一点好不好?” “善礼不是说淮海路人民坊里有两套老式公寓在卖?有空你先去看看,离善礼单位近也蛮好。再说淮海路离万春街也不远。” “会不会太旧了?二哥不是说那公寓都造好快六十年了。” “你不是一直喜欢闹市区的这种旧公寓?其实衡山路上也有不少,耐心点找,肯定有,西湖公寓那种带电梯的,有独立卫生间,闹中取静,比东交民巷那边还舒服,”北武拍拍善让的手,“钱不要担心,今年我肯定把买房子的钱挣出来,不用向你妈和善礼借。” 善让笑着点头:“嗯,大哥也提醒我了,你的户口如果要迁回来,买房子的话还要留心虎头进小学的事。” “对了,你记得替景生他们也看看,最好和我们买在一起。”北武顺口提了一句。 善让激动起来:“今天西美回来,是不是要跟她说了?” “跟她说做什么。”北武摇头,两人进了向阳儿童用品商店,没有再提这个话头。 第327章 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邮递员骑着二十八寸永久邮电车叮铃铃跟他们一起进了弄堂。 “夜报——夜报到啦——” 在文化站门口空地上白相的小把戏们高声唱了起来:“新民夜报,夜饭吃饱。看好夜报,早点睏觉。”唱虽然这么唱,没人回家去,天还亮着呢。 北武报了门牌号,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夜报。 “还在摆摊呢?”善让笑着戏谑斯南,“虎头今天又买什么了?” 斯南哈哈笑:“虎头买了一个小陀螺一个蝴蝶风筝,斯好买了两个溜溜球,他们吃好中饭就跟我同学去西宫玩了,小舅妈你放心,保证没去打游戏。” 善让举了举手里的袋子:“那陈老板你今天早点收摊啊,我给你买了双鞋,你要是不合脚明天我拿去换。” 斯南看见塑料袋上的向阳儿童用品商店,脸就皱了起来:“舅妈!向阳的东西贵得要命,你还是去退了吧,我到华亭路上随便买一双,三四十块钱的事。” 北武伸手给了她一个毛栗子:“简单点说声谢谢不会啊?” 斯南捂住额头笑:“谢谢舅舅谢谢舅妈,舅妈,你去退了钱给我五十就行,咱俩一手拿钱一手拿货,两全其美多赞啊!” “见到你姆妈了伐?怎么不在家跟她说说话?”北武把她头上静电翘起来的几根乱毛压下去。 “呵呵,我看得见她,她看不见我,她从这里走过去都没认出我,有什么好说的,等下回去吃夜饭再说。”斯南低下头整理所剩无几的货品,拿起记账的小本本开始算帐。 北武和善让一怔,就笑了。 “就你这鬼脑筋,肯定躲起来了。你妈不可能认不出你。”北武笑着卷起夜报敲了敲斯南的头。 两人拐进支弄走了十来步,远远看到顾西美正坐在门洞外头拣菜,手臂和腰一弯一起,有种别样的节奏韵味。北武突然莫名有点心酸,西美其实不聪明,也听不进人言,她小时候拣菜就这样,不会把盆放到凳子上省得弯腰,南红说她她还怄气,非说这样能锻炼身体。 见到北武和善让,西美站起身笑道:“可算回来了,老孙一直跟大哥念叨你们呢。” 顾阿婆围着围裙从灶披间里出来:“我来我来,你们先上去吧。” “老孙本来说一家人去西郊宾馆吃个饭,省得姆妈辛苦,她非不肯,我也没办法。”西美苦笑着冲了冲手,接过善让递上的干毛巾擦了一把。 北武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并没什么大变样,穿得还和往年一样朴素,黑眼圈有点重,不知道是不是赶飞机没睡好的原因。 “在北京习惯吗?暖气特别烘人,我刚去的时候总流鼻血。”善让笑着往楼上走。 “唉呀,屋里真是太热了,我也流了好几回鼻血,不过总比在乌市用铁皮炉子强,以前斯南半夜总冻醒好几回。”西美叹道。 “今年上海好像不算冷。”北武接了一句,除了谈谈天气,好像其他的话都不太合适。 —— 顾东文应酬了孙骁个把钟头,见北武回来了松了口气。 “你们聊,我下去睡会儿。” 北武接了东文的班,和孙骁握了手寒暄起来。善让重新泡了几杯茶,和西美一起坐定了说话。 “你们什么时候回北京?”孙骁问。 “应该不回北京了,”北武看了眼西美,“我们打算留在上海。” 孙骁和西美面面相觑。 西美急道:“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你提过?善让呢?你在北大那么好的工作,说不干就不干了?那你们打算去什么单位上班?有什么单位能比你们原来的单位更好?” 她见北武的唇角抿了起来,顿了顿放缓了口气:“上海再好,能跟首都比吗?对伐?你们不想想自己,也要为虎头想想,难道北京户口也不要了?” 再瞄了一眼善让,西美扯了扯嘴角:“我说话直,不会拐弯,你们不要生气。” 善让笑道:“没事,我们也考虑了挺长时间的,之前还考虑过香港呢。” 西美嘴角一动,哦了一声,垂下了眼帘。 北武淡淡地说:“这两年,什么也比不上大哥重要。家里没人不行。再说上海户口也不比北京户口差多少吧。” 孙晓笑着递给北武一枝特供烟:“家里有事,肯定要先紧着家里,理解,这个肯定理解。真是不巧啊,本来我还想着西美从新疆到北京,也算能和你们团聚上了——” 善让笑道:“现在有了电话,联系起来很方便的。” “那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 北武笑道:“我先送大哥去景洪,帮他落实一个农村小额贷款的项目,下半年再看看。” 西美咋舌:“北武你不上班了?” 孙骁接过话头:“没事,那你下半年有什么想法,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给我或者你姐打电话,一家人不要客气。如果想回北京,一句话的事。” 西美扭头看向善让,善让朝她温和地笑笑。 “善让那你呢?你也不找个好单位?你们就这么——”西美一脸不可思议。 “我和北武说好了,他去哪儿我去哪儿,反正他不会让我们一家人饿着冻着。”善让弯起眼。 孙骁笑着岔开话题问起周善礼和周老太太来。善让倒没想到孙家两位老人和自家父母还认识,言语里不禁倍加亲切。 万春街 第219节 “昨天跟我妈还去医院探望了李老将军,唉。李老将军还提起你母亲呢。”孙骁叹道。 善让也感慨了一番。 说话间,不知不觉天暗了下来,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声。西美站了起来:“是不是斯好他们回来了?” 楼梯咚咚咚地响,顾念的声音哇啦哇啦传上来。 “爸爸,爸爸,我今天划船了!” 斯好和顾念冲上来,也没注意家里多了谁,冲到北武善让跟前你一句我一句地描述起来。 “虎头力气真大!他划了一个钟头的桨!我十分钟就累死了,他还一直说不累,不肯下船!”斯好夸张地叫,当然顾念小朋友划半天船也不动差点把他们冻死这种话就不用说了。 “爸爸,我棒不棒?” 善让开了灯,客堂间里亮堂堂。 “虎头真棒,来,叫嬢嬢好,姑父好。”北武笑着把爬到自己膝盖上的顾念颠了颠,搁回地上。 “姑父好!”“姑父好!” “嬢嬢好!”“嬢?——” 陈斯好跟着顾念齐声大叫,叫完了眨眨眼,他一转头:“姆妈?!” 西美一伸手把斯好抱住:“侬戆伐!侬叫撒姑父!” “孙伯伯好!”斯好爽快地改了口。 西美一怔,没好意思让斯好改口叫爸爸,她揣摩了一下孙骁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异样或不悦,也就马虎过去了。 孙骁笑着塞给斯好一个大红包,问了几句学习上的事,斯好应景地说了一堆吉祥话,看上去很是和美。 “大冷天的怎么弄得一身汗?!”西美从斯好头颈里摸进去,摸了一手汗,揪着他过去门口拿干毛巾替他擦汗。 “没事,我们刚才跑回来的,二姐姐追着我们要钱,我们绕来绕去跑了交关路,热色了。”斯好不自在地挣开她的手,把滑雪衫拉链拉了下来。 “不能脱,刚刚出过汗,脱衣裳要着冷,”西美急道,一说完才觉得不对劲,“陈斯南人呢?不是刚刚跟你们还在一起?” “还在文化站门口摆摊,吃夜饭的时候才回来呢。”斯好不经意地说完,丢下毛巾喊顾念去开电视看动画片,顺手从餐桌上抱了一个点心盒子。 西美怔怔地站在原地,想下楼去看看斯南,却不好把孙骁一个人丢在这里。 楼下又传来说话声,景生斯江揪着斯南一道回来了。 西美一喜,赶紧迎了出去。 斯江正挽着斯南的胳膊低声劝她:“侬再生气,装也要装装样额,否则刮三伐啦,等吃好夜饭侬就上阁楼去好了。” “勿想见,勿想装,吃勿牢——哦,饭还是吃得下的。”斯南别扭地撒气。 景生和斯江噗嗤笑出了声。 西美的脚停在两截楼梯的半当中,心也荡在半空中,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把火烧上心头,冲进头上,灼伤了眼睛鼻子,滚滚烫地发酸。 转角处露出斯江斯南鲜活妍丽的两张面孔,嬉笑嗔怒七情上脸。 四个人这么一打照面,都静默了片刻。 “嬢嬢,”景生先开了口,“过年好。” 西美收回脚,笑了笑:“新年好。今朝生意好伐?辛苦了哦。” “还可以。” 斯南仰着脖子一阵风似地刮过西美身边,蹭着她的肩膀过去了。西美恍然才发现斯南好像已经比她还高了一点。 “南南?南南!——”西美回身追了进去,语气里是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彷徨和讨好。 斯江静静站在楼梯上,看着姆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啪”的一声轻响,新换的声控灯灭了,楼梯陷入一片黑暗中。 一双有力坚定的手臂从身后静静拥住她,景生温热的唇轻轻贴在了她耳边。 “勿要紧,吾勒嗨。(我在)” “啪”的一声,灯又亮了。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拉起景生的手,印下一吻。 第328章 客堂间里闹哄哄的,斯江开了窗,把晾衣杆收进来。 顾西美从阁楼上下来,赶紧去搭把手,母女俩沉默着把被冷风吹得硬梆梆的衣裳一件件收下来。 “我给你买了一件伊盟羊绒衫厂的羊绒衫,王府井百货里的正宗牌子货,又轻又暖和,现在穿刚刚好,”西美看了眼一杆之隔的斯江,觉得她和自己似乎有着说不出的陌生遥远,“等今年放暑假,你带南南、宝宝来北京白相,我可以天天陪你们。” 斯江抿了抿唇,算是给了她一个笑容,抱起手上的一堆衣服进了房间。 西美把晾衣杆重新送出去,带上半扇窗,却看到北武和景生滚着一个深红色的大圆台面进了支弄,圆台面十分眼熟,一看就是陈家的。西美有点茫然,很明显,无论从姆妈还是东文抑或北武他们口中来看,陈家和顾家来往得比以前更密切了,她和孙骁反而像是多出来的人。她说不出自己为什么看见斯江就莫名心虚,明明改了的志愿对她更好,想想去年复旦新闻系多少学生出了事,甚至有人一辈子也不会再有出头之日。就算只是歪打正着,换了别人,至少也会理解她这个做妈妈的苦心吧。可斯江却好像再也不当她是姆妈了一样,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那种话,打了她一个耳光就记恨这么久?她还对斯南说那种话,什么叫装也要装装样?斯南还小呢,她可不小了,二十岁的大人,这种两面三刀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 想到这个,西美不禁在做母亲的责任感中生出了几分怨气,抱起剩下的衣服也进了房间。 大床的脚踏边上,开着电暖汀。红彤彤的电热丝两端缝隙里斜插着三四个衣架,上头挂着顾念的棉毛衫裤,斯江正细心地把斯好和顾念的袜子往空的衣架上挂,见到西美跟进来,她抬了抬眼:“先放床上吧,我来理。” “陈斯江?” “嗯?” “我问你,我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叫过一声姆妈没有?”西美站在电暖汀边,居高临下地低声问。 电热丝把斯江的脸映得一江霞光。 “姆妈。” 斯江用木头夹子夹住顾念的小袜子,抬起头,“叫好了,啥事体?” 西美呆了呆,把怀里的衣服抱成了球:“你还在记恨我改你志愿的事?” 斯江眼中平静无波,澄清敞亮地看着她:“不记恨了。” “那你、你们是记恨我跟你爸分开的事?气我没带上你们?”西美转开视线,看着电热丝,太亮太红了,眼乌子都感觉到了热度。 斯江突然笑了,她摇了摇头,探身把西美怀里靠在了电暖汀上的衣服接了过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们有什么好气的?” “南南倒是很生气,”斯江补了一句,把景生的棉毛裤细细叠好,裤脚管那块挨着了电暖汀,已经烘得变软了,摸上去很舒服,她轻轻地撸到头又撸回来,想到景生,语气也温柔了许多,“你肯定也有你的难处,但怎么也该亲口跟南南说一声吧?她从小就没跟你分开过,为这个特别气,气哭了好几回。” 西美翕了翕嘴唇,无声地叹了口气,眼泪也扑簌扑簌往下掉。她在阁楼上已经低声下气了好一会儿,给斯南精心挑选的呢绒大衣红皮鞋,她看也不看一眼,话里话外自己没妈的孩子是跟草,用不着那些金贵的东西。 斯江继续叠着衣裳轻描淡写地说:“我跟斯好从小跟着阿娘和外婆的,已经习惯了,倒是无所谓。” 西美张了张嘴,想解释几句,又十分无力,先前勾勒好的美好未来会真实存在吗?想到北京的新婆婆,她自己也吃不准。 “你孙伯伯挺关心你们三个的,你爸在新疆也顾不上你们。等你毕业了干脆来北京工作吧,”西美放软了口气,露出一个笑脸,“囡囡你下个月过了生日就是二十周岁的大人了,也好考虑男朋友的事了,要是有人追,记得先跟姆妈说,不该做的事千万别做知道吗?要是来北京工作,好的男小伟多得很,你孙伯伯他单位里,我们住的小区里——” 斯江霍地站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冷笑道:“姆妈,你也知道我二十周岁了,我是法定意义上的成年人,我的工作、恋爱我自己定,用不着给你交待,更用不着跟别人交待。何况你和爸爸离婚了,我们跟爸爸过。” 西美一怔:“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关心你,为了你好——” “别,算我求求你了,你别再为了我好了行吗?”斯江拧着眉转过身,坐到床沿上继续叠衣服,“你换工作换老公换城市,不都是你自己说了算?你跟我们说过没有?我们如果说为了你好,让你别去北京别当官太太,你肯吗?” 西美脸涨得通红,一肚子火却不好发作。 “吃夜饭了——”斯好掀开帘子探了个头进来,“大姐姐,二姐姐喊侬上去有闲话港。姆妈,孙伯伯问到啥地方上厕所。” 西美闷闷应了一声哦,转身出了房间。 斯好冲着斯江眨眨眼:“阿哥喊我来救侬额,嘻嘻。不过二姐姐勿肯下来吃饭。” 斯江不由得笑了:“谢谢宝宝,我去喊伊。” 斯好皱起眉,一脸嫌弃,活脱脱另一个陈斯南:“嗳!我十一岁了好伐?不许再叫我宝宝。” —— 圆台面摆好,六碗八盘上齐,加上甜咸两道汤水,顾家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招待新女婿。 十一个人团团落座,孙骁先起身给顾阿婆满上了一小盅他带来的茅台酒,顾阿婆笑着一饮而尽。北武跟着起来给孙骁添满,敬了他一盅。东文不吃酒,一杯温开水当酒,和孙骁也干了一杯。西美给孙骁夹了几样菜,又给斯好和顾念也夹了几样,看看斯南和斯江,当中隔了善让和景生,离得太远,只好悻悻作罢。 孙骁尝了几口菜,连连称赞丈母娘的好手艺。顾阿婆便问起亲家母平时都做些什么菜,自然而然地说起西美的厨艺来:“我家西美呢,十八岁就去了新疆搞建设,没好好学过烧饭,一百样不会的,她吃食堂吃了半辈子,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小孙请你多体谅体谅她,新中国妇女顶起半边天,也没说要顶起厨房一片天对伐?” “是是是,”孙晓笑着点头,“妈您说得对,我平时也都在食堂吃饭,很少回家吃,听说上海男人特别顾家,会烧饭照顾老婆孩子,这点我做得不好,妈你也别放在心上。” 顾阿婆对孙骁的态度十分满意,这个新女婿比陈东来自然要强上许多,单单会说话这一项就胜出许多,各人有各人的福分,还真是上帝都安排好了的。 “我放在心上没用,西美和你能好好过日子就成了,”顾阿婆感慨地红了眼,“她是吃了大苦的,也算是先苦后甜有了后福。等我家老大没事了,我们也该去北京和亲家公亲家母见一见,谢谢他们照顾西美。” 西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北武扫了她一眼,又敬了孙骁一杯:“我三姐是个实心人,其实不合适做领导的家属,既然现在你们结婚了,我叫您一声姐夫,也有句丑话要说在前面。” “顾北武,你干什么呢?”西美不乐意地瞪着北武喊了一句。 孙骁却笑眯眯地干了一杯:“你说,尽管说,别管你姐,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说!” 斯江和斯南撩起眼皮看了看这个继父,继而对视了一眼。斯江给斯南夹了两只大虾,景生把剥好的两只虾放进了斯江的碗里。 “我姐,生了斯江斯南斯好三个孩子,每个都生得惊心动魄,现在她也四十好几了,照理说你们结了婚要不要孩子是你们的事,但我为了我姐好,只能请姐夫多宽待,别让她拿命搏儿子。”北武淡淡地说完这几句,又满上一杯,举到齐眉。 孙骁和顾西美都有点狼狈,席间一时都没了声音。 顾念的童声骤然响起:“啊?嬢嬢你还能生得出宝宝?” 一句童言救了尴尬得要死的夫妻俩。 孙骁笑道:“就是就是,这孩子还真不是想生就生得出的,哈哈哈,来,放心,我肯定把你姐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 西美皱着眉抱怨:“顾北武你行了啊,这么多孩子在桌上呢,你有点数。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北武弯起眼:“我们这不是为了你好吗?” 西美语结,瞟了一眼斯江,怀疑她背后告黑状了,但没有证据,只能怏怏地也给自己倒了一盅茅台酒:“吃酒,来,善让,我们俩喝一杯,明天你可得陪我去第一百货商店,我再给斯江她们买点新衣裳。” “我不要!”斯南从饭碗里抬起头,嘴里边嚼着饭边说,“你给我钱好了,我自己买,你买的我不喜欢。” 西美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好在孙骁和北武东文已经聊上了政局,她压低了声音训斯南:“嘴巴里吃好再说话,这点规矩都没有!就知道现在你野了,没人给你做规矩了,吃相噶难看,将来出去了被人家笑死!” 斯南脖子一梗,冷笑道:“哪能?侬吃相最好看又哪能?” “陈斯南!” “做撒?” 万春街 第220节 “好了好了,快吃饭吧,”善让笑着打起圆场,“斯南现在天天摆摊头体验个体户老板的生活,当出瘾头了,今天还让我把给她买的新鞋子去退掉给她钱呢,她说得有道理。我看她就是惦记上你的压岁钱了。” 斯南:“呵呵。早就说了,给钱就好了,别谈什么母女情深的,谁心里有我,谁心里没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心里煞煞清好伐!” 她“嘭”地推开椅子:“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啊,我们这种吃相没规矩的人就有一个好处:吃得快,吃得饱。” 斯南咚咚咚上了阁楼。 客堂间里安静了一瞬,顾念小心翼翼地下结论:“二姐姐生气了呢,嬢嬢,你惹她生气了。” 西美红了眼眶。孙骁拍了拍她的手掌柔声道:“小孩子就这样的,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你是大人,跟她计较什么,等下记得把压岁钱给她。” 转过头他笑着对北武说:“你别说,南南这孩子,我还真是喜欢,爽气,胆大,敢说,嗐,跟我年轻的时候还挺像的,我以前刚进部队也是这个脾气,有一次因为骂部队食堂的伙食不像话,摔了饭盆,被罚从沙井子跑到阿克苏再跑回来,哈哈哈哈。” 斯江第一次觉得奇怪,这样的继父竟然能看得上姆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爱情吗? 众人却听孙骁柔声道:“那是个七月天,我跑到阿克苏的时候其实就脱水了,正好遇上西美那天休假,她在阿克苏邮局取了包裹出来,把自己的水壶给了我,还让我跟供销社的拖拉机回沙井子,在拖拉机上她唱了个沪剧,叫《燕燕做媒》——” “离沙井子还有二里路的地方,我下了拖拉机,一直跟着拖拉机跑回营地,那时候我就想,娶老婆就得娶顾西美这样的姑娘。妈,东文,北武,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好好照顾西美的。” 西美茫然地抬起头,她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偏偏她自己毫无印象。 第329章 顾阿婆忙了三个钟头,一桌人一顿夜饭只吃了一个钟头。景生和斯江一边慢慢收拾台面,一边听沙发那边孙骁和北武谈论时局。 “你留在上海也是很好的,毕竟江总书记是上海出来的嘛,”孙骁点了一根烟,带着几分醉意道,“现在你们的朱市长迟早也是要入京的,这点大家都明白。至少以后八年,上海的官员都有优势。” 北武笑了笑:“政治我是不懂的,只是看经济,上海的发展肯定排在全国第一,机会总归比其他城市多一点。” 孙骁叹了口气:“政治还是最重要的,北武啊,这点你一定要明白。” 北武默然。 孙骁看了看一圈顾家:“西美跟我提过,家里这个老房子的确太老了,冬天不好洗澡,上个厕所也不方便,明天中午你们都来西郊吃饭,我叫上房管局的一个领导来和你认识一下,到时候看怎么个操作。” 景生和斯江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向北武。 北武笑着摇头:“心意我领了,但这个事还是不要提的好。” “你这是拿我当外人?”孙骁有点不高兴。 “你也刚调回北京,背后盯着你的眼睛不会少,没必要授人以柄,再说,这个家姓顾,我和大哥有这个能耐改善自家的条件,”北武抬起眼,似笑非笑地问,“大领导这是看不起我们小老百姓?” 孙骁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北武的肩膀道:“行,就依你。” 顾阿婆踱着小脚过来:“东文老早就要买房子,是我不让。我这把年纪了,搬家会失了根,老头子去哪里找我?我要活不长久的。再说我们万春街破归破,弄堂里的老头老太们都在一起几十年了,好不好都是老熟人,住得捂心,老四你给我听着啊,我是不搬的,要搬你们搬,你们搬走了我一个人住一栋楼,快活死了。” 这个话题就此带过。 西美和善让看着电视机前玩耍的斯好和顾念,说着家常。善让倒是知道百万庄的,先前周老太太带着虎头刚到北京的时候,去探望的老领导们就有住在申区的,回来还说过这个小区如何如何讲究风水,一番无产阶级革命家的社会主义风水论,笑坏了北武和善让。 善让认真地琢磨了下斯江那件羊绒衫,啧啧称赞手感。 “内蒙古的好羊绒摸上去真不一样,这么软这么暖和!多少钱?”善让笑着问,“不贵的话我也给虎头添上一件。” 西美溜了一眼斯江:“八百六十,贵是贵了点,虎头真用不着买这种,小孩子见风长,最多穿两年,不划算的。” 斯江擦桌子的动作一顿,扭过头来看了西美一眼。 “其实我也不懂这个,是老孙的秘书带我去挑的,我说要最好的,营业员就拿了这个。贵是贵了一点,不过想到阿拉斯江穿上身的样子,我觉得还是值得的,”西美有点惆怅,想起斯江小时候她在沙井子笨拙地给她做连衣裙的往事,唇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缅怀的笑容,“我还是因为老早想给斯江做裙子才学会裁剪缝纫的,我们营队当时就只有一台缝纫机,要排队,一条格子连衣裙我做了两次才做好,本来还想给自己做件衬衫的,料子被我糟践了,可惜得很。” 善让笑着听她说种种往事,见斯江无动于衷地和景生下了楼,不禁有点唏嘘。西美像戏台上总踩错点的演员,跟不上趟,自己却毫无所知。她对儿女们所能想得出的爱,不知何时已经只剩下用钱表达了。 “明天你们都早点来,西郊宾馆的房间特别灵,有个大浴缸,你带虎头一起洗个热水澡,省得再去浴室。”西美热情邀约。 善让点头应了,指了指楼上:“你要不要再上去跟南南说几句?” 西美黯然摇头:“算了,她在气头上,不过夜肯定不会好的。明天来了宾馆我再跟她说吧,老孙喝多了,我得早点带他回去休息,今天六点钟就起来了,中午又应酬了一桌,我看他有点累了。” —— 司机接走了西美和孙骁,顺路把东文送去卢护士那里,顾家就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煤球炉子熄了火,灰白的煤球被夹出来放到门外头,叠成垂头丧气的一摞子,灰暗的路灯下丝毫没有蜡炬成灰泪始干式的的伟大。八只热水瓶里装满了开水,顾念和斯好四只脚在红色塑料大脚盆里打架,虎头喊烫死了,斯好喊再加点热水。顾阿婆坐在小阿凳上,发髻散了下来,垂到脚边,她一边梳头,一边伸手去试水温。 “不烫的,水这么温,要加热水的。” 虎头哇哇地喊爸爸妈妈救命。 阁楼上斯南躺在床上,两条腿举在空中蹬脚踏车,粉红色棉毛裤下头她赤脚穿着西美买的那双红皮鞋。红皮鞋实在有点嗲,漆皮闪闪发亮,芭蕾舞鞋的款式,搭扣不用穿扣眼,隐形搭扣随便一搭就好。 “三百块买双皮鞋——有空哦伊。”斯南说归说,脸上却带着笑。 “不生气了?” “可惜不能退钱,”斯南用力蹬了两下,“你这件羊绒衫和大表哥那件款式一样的呢。算她还有点良心,她要是忘了大表哥,我明天肯定不去吃饭。哼。” 斯江呼出一口气,把羊绒衫套上:“粉红颜色会不会有点怪?” “好看,”斯南一骨碌爬起来,跑到阁楼口喊,“大表哥——大表哥上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谁是好东西?真是。”斯江气笑了。 斯南嘻嘻笑:“那你是坏东西?” 景生上了阁楼,三个人都笑了,他也穿了西美送的羊绒衫,藏青色的开衫,和斯江的粉红色开衫同款。 “啧啧啧,啊哟哟,”斯南哈哈哈笑,“应该叫小舅舅给你们拍个照。” 斯江毛估估了一下,光他们五个的这点衣裳鞋子,差不多就花了近五千块,真正是一大笔巨款,她能理解姆妈的弥补心理,大人做错了事,要他们认错比杀了他们还难,多花点钱就心安理得了。当然这也是继父的大手笔见面礼,压岁钱他也给得豪迈,五个小辈包括景生和顾念,每人五百,不能说不大方,很给姆妈面子。 “当官的真有钱,天上下钱雨吧他们,嘁——”斯南仰面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她和陈瞻平辛辛苦苦天天摆摊,到现在也才挣了一百块出头。 景生捉住她的脚丫子把红皮鞋脱了下来:“鞋子不许上床,你妈要是知道给了你这么多钱和礼,你居然这么说,还不知道该怎么想呢。” “我管她怎么想,呵呵,”斯南两手交叉叠在脑后,“你们还不知道吧,阿姐的高考志愿,就是这个姓孙的出的主意。” 景生和斯江一愣。 “她跟我卖这好,就是想让我告诉你们呗,什么多亏了孙伯伯和上海教育局的领导认识,知道了h师大这个专业很好,让乌鲁木齐教育局的领导主动告诉她巴拉巴拉的,”斯南冷笑起来,“也就是说她还没跟爸爸离婚,就和姓孙的勾搭上了,要不然怎么调进上级单位去的呢,我都听出来了,乌鲁木齐的人肯定也都知道,爸爸也肯定知道!” “丢人!”斯南愤愤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 再听到这件事的始末,斯江略一想就通了。她的确没再因为改志愿而记恨姆妈,学校、老师、专业、室友,生活一直在向前,无从比较,但遗憾永远不会消失,原谅也永远说不出口。 景生和斯江下了楼,顾阿婆已经帮景生在沙发上铺好了被褥,顾念和斯好赤着脚踢趿着棉拖鞋还在电视机前收拾玩具,善让在一旁监工。 “放着我来收好了,快点让霞子们去睏觉,脚才烫好的,又要凉了。” “对不起,汽车对不起,书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虎头一边捡一边认真地道歉自己今天把它们忘了。 善让忍着笑批评:“顾念,你现在的对不起已经不值钱了啊,少说几句,要用行动表示。” 陈斯好迅疾如风地把剩下的全部丢进了纸箱里,掐着顾念的腰把他抱了起来:“大功告成!睡觉去啦。” 两兄弟嘻嘻哈哈进了房间,就见斯江站在靠背椅上抻着脖子在大衣柜最上头翻找东西,景生手上捧着一大堆夏天的衣裳。 “大姐姐,侬做撒?” “找到了!”斯江笑着把一条格子连衣裙挂上肩头。 她刚要让景生把手里的衣服给她放回去,却被景生一只手搂住膝盖直接抱了下去。 陈斯好默默转过身去被窝里捞热水袋。 顾念兴奋地大叫:“我也要抱!大哥哥抱抱我!” 景生踩上椅子,把手里的衣服搁了回去,笑着跳下来拎起顾念直接往大衣柜的一格里一塞。 顾念哇哇大叫。 善让和顾阿婆进来一看,原本放景生被褥的那格里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宝宝,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来。 顾念一抬头,直接顶在了木板上,扁了扁嘴:“宝宝勇敢,宝宝不哭!妈妈躲猫猫,你来找我。”说完自己扭过小身子捂住脸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这一出掩耳盗铃的躲猫猫,把一房间的人全笑趴了。 善让配合地惊叫:“咦,宝宝去哪里了?怎么找不到宝宝?虎头?虎头?” “宝宝在这里!宝宝赢!”顾念一高兴,又一头撞在了木板上,这下真的哇哇大哭起来,堪称乐极生悲。 景生笑弯了眼,伸手把他捞出来,作势还要放回去:“还躲不躲?” “不躲不躲——” —— 电视机里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观众席里不时响起热烈的掌声。 景生躺在沙发上看夜报,现在他也喜欢看新闻,尤其是经济新闻,经过北武的言传身教,他才发现解读新闻背后的含义特别有意思,哪怕是领导们名字的排序调整都大有文章有时候很短的几句简讯,流露出的信息却值得深思。再回过头去看去年的新闻,可以印证许多大小事。每一条新闻都经过了层层审查,能不能报道,是不是必须报道,报道到哪个层面,哪些关键信息绝不可少,又有哪些关键信息绝不能出现,都不是一个记者或者一个编辑能决定的。从国际关系到领导班子,从经济政策到民生物价,没有一件事不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取决于有没有能力提取有用的信息。 斯江坐在单人沙发上,就着台灯仔细翻看自己小时候很喜欢很喜欢的这条格子连衣裙,才发现裙摆上缝纫机踩出来的线的确歪歪扭扭的,两根宽吊带也有点粗细不均。她穿着这条裙子在梅兰照相馆照的照片还压在五斗橱的玻璃台面下,是小舅舅自己上的颜色,现在看像一副油画,姆妈也是爱过她的吧,只是那份母爱定格在了旧照片里,无人上色,渐渐地褪成了淡黄色,随着年月流逝,还会渐渐出现白色斑点线条,最终面目模糊。 第330章 初七一早,顾西美打电话回万春街。孙老太太进了医院,她和孙骁要赶最早的一班飞机回京,一切活动取消。 北武沉默了片刻:“你是孙骁的爱人,孙家的媳妇,爱屋及乌可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种,还是要看这‘老’到底怎么个‘老’法了。没必要低人一等委曲求全。” 顾西美捂住话筒,瞄了一眼匆匆收拾行李的孙骁,用上海话低声道:“侬瞎三话四撒么子呀。”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涩涩的。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赶紧挂了电话。 “本来还想去城隍庙买点土特产的——跑这么一趟什么也不带回去,会不会不太好?”西美把孙骁的大衣拎起来给他套上,想到北武刚刚的话,又补了一句:“唉,不过妈进了医院,家里人谁还计较这些。” “其实我一个人回就行,你都好几年没回家了,留在这里多住几天没事的。”孙骁心里有数,实在有点内疚。二弟电话里说了,今天下午三点钟一位重量级老领导的桥牌局点名要他去,只是打桥牌和探望老婆娘家人比起来,终究不方便明着说有压倒性优势,老太太毫不忌讳地借病召他回去,无非是疗养院里住上两天而已,早已经轻车熟路。 “那怎么行,我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自己心里也过不去啊,”西美嗔道,“没事,我让斯江暑假带着斯南斯好来北京玩——可以的吧?” 西美这句话问得有点小心,眨了两下眼,落在孙骁眼中,变成了委屈的眼波,他心里软成了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当然可以,你的儿女也该叫我一声爸爸的,她们现在还只肯叫我伯伯,这是给我表现的机会呢。正月十六保姆会来报到,你让她把客房好好收拾一下。” 西美有点懵懂,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柔情万种体贴备至,囫囵应了一声,两人出了门。 —— 万春街里顾家众人却都松了口气,不知道是因为不用跑去西郊见领导呢,还是因为顾西美就这么突然回北京去了,就像一个装满水的热水瓶,觉得已经被吸牢了,小心翼翼地去拔塞子,结果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反而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万春街 第221节 陈斯好迅速爬回床上继续睡回笼觉。陈斯南去找陈瞻平要跑趟城隍庙再批发些正月半的应景灯笼回来卖。景生和斯江赶着去街道咨询开公司的事。善让把顾念送去周善礼那里,锦江饭店有场结婚酒席,虎头可以跟着周老太太去免费蹭吃蹭喝,送好顾念她就先去向阳儿童用品商店退鞋再去平安戏院看电影。北武打电话约了规划院的一个朋友,中午要去搭轮渡去浦东看看。顾阿婆赶紧去了小菜场,念叨着要赶上最后两块点卤的老豆腐。 “小婶婶!你看好电影麻烦经过西北路带六只糍毛团回来。”景生走之前笑着拜托善让。 “知道了,斯江爱吃的对吧?”善让拎起购物袋牵上顾念,“斯好,要不要在新闸路给你带一份小绍兴白斩鸡?” “要要要——”陈斯好在床上大喊。 一大家子陆陆续续地出了门。 顾东文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家里只有陈斯好在对着电视机打魂斗罗,他胖胖的身躯跟着游戏手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灵活移动,好像这么动能起到助力加作用似的,十分滑稽好笑。 “咦,不是都要去西郊宾馆吃饭的吗?人呢?” “我妈和孙伯伯有急事回北京了,小舅舅早上给卢阿姨科室打了电话,卢阿姨还没上班,”陈斯好回过头来笑,“大舅舅,你要不要喝水?” “怎么?你还能把游戏停下来给我倒水喝?”顾东文眄了他一眼。 陈斯好眯起眼笑得更甜了:“阿舅你要是喝水的话帮我倒一杯菓珍呗,嘻嘻,谢谢侬——嗷嗷嗷嗷,我死了!只剩最后一条命啦——” 顾东文笑着摇摇头,给陈斯好冲了一杯菓珍。 夜里顾阿婆掌勺,陈斯好打下手,除了青菜烧豆腐是新菜,其余都是剩菜,因周善礼还没把顾念送回来,全家八口人正好坐满八仙桌,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今日见闻。 景生和斯江的收获尤其多。 万航渡路街道在曹家渡正好有个濒临倒闭的三产是服装加工厂,是改革开放初期为了解决就业问题开设的,规模不大,但裁剪室、生产车间、后道都有,缝纫机平车、拷边机、断布机、包缝机、平缝机、烫台、裁剪台也齐备,还有个小的蒸汽锅炉。原来的车间主任做得蛮好,嫌便拿死工资没劲,带着一些熟练工另起炉灶,也带走了原本就不算多的客户。剩下老厂长有心无力,接不到加工订单,流动资金早就告罄,十五个工人只有几个退休了阿姨妈妈隔三差五地去车间里织毛衣,其他三四十岁的有点路道都办了停薪留职赚铜钿去了。街道想把加工厂关掉,腾出厂房租借出去,听到景生提出来的计划,办事处的一位副主任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既然要办服装公司,有没有想过自己加工?考虑不考虑承包我们的三产? 街道干部带他们去看加工厂,老厂长和几个阿姨妈妈对加工厂很有感情,极力劝他们承包下来,保证只要有活,肯定挣得都钱。裁剪工、缝纫工、烫工她们都有熟练工,锁眼钉扣可以轮岗。 听到一个月十五个工人包括老厂长的工资只要三千块,景生很是不解,私下问老厂长:“你们工人按计时还是按计件算工资的?” 曾老厂长一脸茫然:“什么计时计件?我们是机关单位的三产,国家定多少工资就拿多少工资,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见景生若有所思面露犹豫之色,便热情地邀请两个年轻人去他办公室喝茶,一个小时不到,景生就把这家“春天服装加工厂”的账本都看完了。 “我觉得可以先不开服装公司,直接入股这家服装厂,”景生笑着告诉东文和北武,“现在这家加工厂呢,当初总投资十万块,街道办占百分之八十股份,职工占百分之二十,现在账上银行存款只有四千多,固定资产折旧到现在,只剩一万零八百块,所有的设备都还能正常使用。”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你都看得懂财务报表了?” 景生面上一热:“就看了关键的几条,加工厂没有应付款,也没拖欠工资福利税金,没有长期负债,还有一笔八六年的应收款两万多块,是街道借去发春节福利的。” “谈入股方式了吗?” “没,我说要再仔细考虑考虑。”景生笑着说。 “阿哥又勿戆额,”斯江笑嘻嘻地补充,“主要工厂那个地方不灵,在弄堂里,借不出好价钿。” “你想好了?不承包直接入股?” “嗯,而且要控股,”景生眼睛闪闪发光,“我觉得这是次很好的机会。” —— 机会这个东西其实很虚幻,随时降临到处可见。绝大多数人漠然无知地和它擦肩而过,看到别人有点眼熟的成功路后才会恍然:哦,这个机会我也曾经有过。 二月中,景生入股了服装加工厂。 他先用复印出来的财务报表,由曾厂长陪同出面,说服了当初购买加工厂股份的职工,用两万块原价购回了百分之二十的职工股。工厂生意好的那些年,职工们每年分红所得早就回本了好几倍,这几年没分到钱大家都不开心,要是加工厂倒闭了租出去,租金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因此一股还能卖出两百块洋钿,大家都很满意。 随后景生以股东身份提出向街道承包经营加工厂,盈亏自负,根据前几年账上亏损的额度,上缴的承包金逐年增加,第一年交五万,第二年交五万五,每年上涨10%,计划先签五年承包合同。这个五万提得很妙,刚好卡在这块地能租出去的年租金之上一点点,也能负担工厂十五个职工的退休工资,但是租金不可能每年涨10%,这个弄堂里的厂房最多开到5%的涨幅。 街道里没有蠢人,收下景生的承包合同,表示要研究研究讨论讨论,很快搞清楚了他就是华亭路南红时装的小老板,顾东文的儿子。街道一把手大喜,特意跑了趟万春街找顾东文说项。 “老顾啊,阿拉赤屁股一道长大的,吾肯定不会让侬儿子吃亏的对伐?承包绝对不划算,你家已经有了百分之二十股份,干脆再多买一点股份,也不要搞什么承包经营,我来负责做工作,就认命小顾做总经理,交给他全权负责,怎么样?大家风雨同舟多好。” “噶好的事体轮得着阿拉小老百姓?”顾东文躺在竹躺椅上呵呵笑。 “承包经营风险太大,你们又没开过厂。万一哦,万一真的亏了,交不出承包金怎么办?阿拉面子上过勿去,吃批评,但是也不能来你家讨债,是不是容易名利双亏?”老干部推心置腹地说,“吾当侬是弟兄,懂伐?” “唉,谢谢老胡侬了,”顾东文眯起眼,“儿子大了,我同他说说看,就是不一定会听我的。” “好好好,思想要扭转,要有主人翁精神嘛。” 第331章 若干年后回头看,连顾北武都感叹顾景生天生是个做生意的料。 再去街道办的时候,景生诚恳地表示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挺好的,有了保障,背靠大树好乘凉,能同等条件优先续约,就算万一自己做不好还能转包给其他能干的人去做,当甩手掌柜也不错,总有一天能回本。他还太年轻,承包加工厂就为了解决自家南红时装的一点加工业务,不敢大投入冒大风险,至于什么总经理,他不敢当。 “做服装生意的,钱都压在货上,”景生苦笑着说,“两万块入的这点股真的已经掏空了家底,要换成货,各位爷叔阿姨都晓得起码还能赚两万回来。现在一年承包费摊到每个月,四千多,还要发工资,虽然不用交房租,水电费税务也逃不掉对吧?再要买股份实在困难,风险太大。” 老干部王主任表示十分理解,推心置腹地说道:“小顾,听爷叔港哦,这个加工厂前身呢,是金司徒店街居委开的裁缝小作坊,开办的原因就是为了组织妇女劳动力建立里弄生产事业,让妇女同志们顶起半边天,五八年你阿奶还在里头做过一年。看,跟你是不是很有缘分?” 景生真不知道还有这层渊源,不由得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王主任以情动人后,继续以理服人:“后来,七九年升级成了加工厂,创造了十几个劳动岗位。厂里的大部分职工进厂的时候只有十几廿几岁,又从五和织造二厂、国棉二十厂请了几位三十几岁的熟练工来撑起了场面,不容易啊,经济效益头几年也是很不错的,到后来效益不大好了,走了一批人,剩下的六个职工一直是街道在垫付工资,其他地方也不好安排进去,年龄摆在这里对吧?一个萝卜一个坑,所以街道今年打算关闭掉加工厂——” 喝了一口热茶,王主任感慨道:“其实这几个老职工一个月一百八的工资,算多伐?真勿多,比去年全上海职工平均工资少三十块,街道养得起伊拉伐?养得起,去年阿拉万航街道也有一千多万产值,利润近八十万洋钿。但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要求打破大锅饭。这个三产呢到底算不上国家企业,不可能一直养着,只能自己养自己。老实说,像老曾,是街道编制里的人,财政供养没问题,但是像吴春芳、陆宜兰这些合同工,还差几年就退休了,现在没了工作算啥名堂经呢?人手里没进账,心里肯定不适宜,搞不好就要跟家里人闹矛盾啊。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街道呢,还是希望加工厂能重新弄起来,经营下去,不只是为了给街道创造效益,也有社会效益的对吧?” 见景生若有所思的点头,王主任再接再厉:“现在街道可以让出百分之四十的股份,按十二万块卖给你,十二万真的很公道了,两年出头的承包费而已,这样你占大头,阿拉占小头,你的积极性肯定也不一样了对伐?承包费不用交了,流动资金更加充足,尽量把生意做大做强。你也不用担心五年后的情况,大家齐心协力把这个厂搞好,怎么样?” 景生笑了:“王主任跟我开国际玩笑呢。我砸锅卖铁也拿不出十二万,要有十二万,我就自己另外开厂去了,现在五个人就可以拉一个小厂,设备什么的最多两万块。我承包春天,主要是因为离家近,少去外地跟单,好照顾到我爸我奶奶。我家里的情况你们也知道的。”他轻叹一声,把手里已经冷了的玻璃杯放回办公桌上。 王主任赶紧解释:“我们肯定要先为你着想的,这个十二万你可以分两年付,一年付六万,你看,这不就和你原来承包差不多?原来你上交五万,按股份分红一万,现在所有的利润你可以拿百分之六十。哪个划算?随便一算就晓得,对吧?” 景生一怔:“还可以这么操作?” “可以啊,怎么不可以,”王主任看见曙光,亲自起身给他茶杯里加了热水,“总有变通的办法对吧?要大家好才叫真的好,你看,这样是不是两全其美?”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街道垫付的工资,我也要承担百分之六十了,还要承担房租,不是一笔小数字。” “垫付的这个也可以慢慢结算,挂账挂了三年了,不差这一年。房租只是象征性的,十一年没涨过,毛毛雨。” “街道老早那笔两万块的应收款能不能抵扣掉这些呢?” “这个嘛——要再研究研究讨论讨论,过几天出了结论再跟你说。” 景生仔细想了想,摇摇头:“谢谢王主任——不过还是算了,你跟我爸熟,我喊一声爷叔。爷叔,不瞒你,我家每年的加工费呢,差不多是十几万,放在小加工厂里,最多只有三四万的利润,我承包了以后打算只请八个人,就这样也只能勉强持平交掉承包费而已,还算上了五万块的承包费里我能收回来的20%,稍微有点差池就肯定亏的。所以再花钞票买股份,真没这个立升。” 王主任早有准备,笑着问:“那你觉得多少钱合适?” 景生笑道:“职工股,是原价买的,一百块一股。街道的集体股我最多出到两百块一股,笼统八万块。” —— 三月初,春天服装加工厂变更了营业执照和股东,改名为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万航街道占股百分之四十,顾景生占股百分之十,顾东文代顾南红占百分之四十,顾北武百分之十。万航街道和顾家三个男人的股份转让合同上,顾家出资八万块人民币,买下百分之四十的集体股。万航街道那两万应收款,拨回公司的银行账号。街道三年垫付的工资十万块不到,是债务,新公司约定分五年偿还。房租一年两千,免租三年,以后每年的一月按时上交,另外公司还获得了免税一年的政策待遇,一年后由税务局来核定征收。 三月底工厂上了轨道,面料咣咣咣进厂,十二个熟练工上岗,锅炉轰轰轰烧起来,开始加工第一批香港四重奏品牌的夏装,先只做衬衫和连衣裙、半裙、裙裤。 曾厂长虽然不善接活,在生产上却经验老道。前道排四个人,中道四个,后道两个,辅助工两个。辅助工负责小烫、拉布、裁剪,前道做领子开袋子做袖子,中道装领子装袖子。后道完工成品,到了下午三点,前道中道就全部去帮忙做后道。每天下班前十分钟集体开始包装。出乎景生的意料,因为南红对质量要求蛮高,以往一个缝纫工一天只能出二十几件衬衫,在曾厂长的安排和熟练工们的默契配合下,做出了四十件的人均产量,一天四百件轻轻松松。 自家工厂做自家牌子的货,好处在于加工费的定价肯定比行价要低一点。景生和曾厂长核算了大概成本后,把衬衫的加工费定在了一块,连衣裙五毛。如果一天完工四百件衬衫,就有四百的营收,减去人员工资、租金水电、伙食费,还能有两百六左右的毛利。像连衣裙虽然加工费低,但人均一天能出八十多件,一天下来也有两百出头的毛利。关键是要有产量撑起来,没有订单就都是空的。 这点却也难不倒景生。去年quartet在香港投放的广告很有效,节后就在九龙和旺角的两家中等档次百货商场里铺进去了专柜,品种款式不算很丰富,但风格靠拢戴安娜王妃的日常穿着,不拘泥于模仿顶级品牌,黑白灰三色很出挑,办公室能穿,上街也能穿,裁剪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不是衣服挑人而是衣服衬人,比日本货多了大方潇洒,比欧洲货又更平易近人,加上知名女明星代言,不少都市丽人从中环跑来扫货,也算是本土新晋知名品牌,销量喜人,出口东南亚的订单也排满了。 广州十三行里南红以前打交道的几位批发商,这几年鸟枪换炮,一边做批发,一边整合货源,合伙在北京路开了家看上去很豪华的精品店,生意十分火爆。他们应南红的邀请去了趟香港,见过方老板,回来就开始批发零售双管齐下。二月里光夏装的四款衬衫就跟景生订了一万两千件,看到订单合同的传真件时,曾厂长以为自己多数了一个零。华亭路多选了两个款式,每款只订了两百件的量。算一算一万多件的产量,曾厂长开始发愁工厂太小吃不下。光衬衫要做一个月,其他货只怕要来不及。 景生却胸有成竹,在车间里开了一趟职工大会,问大家有没有愿意晚上七点来加四个钟头班的,改拿计件工资,一件衬衫四角洋钿,一条连衣裙两毛,厂里另外提供一顿免费夜宵,不吃夜宵的可以领一块钱的餐贴。 阿姨妈妈们算起钞票来顶顶快,半天人均能做二十件衬衫,挣八块,平常上一天班才赚六块,待在家里还要洗碗收拾房子服侍老小,不如来赚这个钱,再省下夜宵,嘿,一个月多赚两百多,一年就多两三千。一时竟人人踊跃抢着加班。曾厂长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年纪轻轻的顾总经理,简直是人精啊。 看到生产计划表上第一个月的产量,曾厂长松了口气,王主任在办公室里也笑得合不拢嘴,他就知道顾景生这个小滑头肯定有花头,光这这张表上的产量,一个月做了一万三千件衬衫,一万五千多条连衣裙,加工费两万出头,真金白银全部到了帐,关键是再怎么算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毛利。这么家小破厂,以前效益好的时候一年赚三四万,现在直接翻了三倍,关键是每年还给街道增加了几十万的经营收入,创造了十几个工作岗位,真是大家好真的好,干得漂亮! 北武和斯江盘了一晚上帐,笑称景生是顾扒皮,偏偏他在万春街名声邪气好,这几天总有空闲在家的阿姨上门来问顾阿婆服装厂还招不招工,又将信将疑地打听:“吴春芳、陆宜兰真的一个月能领到四百多块洋钿?” 顾阿婆哪里晓得,含糊不清地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回头一问景生,想了想:“你们厂里的中饭要么包给我跟斯江阿娘算了?十几光人哪里用得着六十块一天的小菜钱?你现在给烧饭阿姨多少钞票?一百五?那你也给我和阿娘一百五好了,菜钱一天五十,保证你们吃得好吃得饱。” 一家人哈哈大笑起来。顾阿婆纳闷地问:“你们笑什么?真是!现在厂里一天省十块,不就有六块是我家的?还笑?我看你们都是傻子。” 陈斯好眨巴两下眼,忧伤地看向顾念:“虎头,现在家里就只我们两个吃白饭的了。” 顾念自豪地挺起胸:“我是顾两碗!我吃两碗饭!” 第332章 这个春天里,顾家人人都很忙。 顾东文的afp指数春节后开始反弹,但反弹力度不大,还维持在三位数,一个月上升一百多,他觉得不能再拖了,四月中只说景洪的房子和地得去收拾,决定过了劳动节就出发。 “吾不是个东西,老娘侬就覅惦记吾了,当没养过吾,”顾东文笑嘻嘻地拉起顾阿婆的手摩挲了两下,往她手上塞了一个金镯子,“十几岁的时候,我吹过牛皮,说要给你买一对金耳环加一只金戒指,现在这点小东西拿不出手了,这个镯子纯金的啊,你咬咬看——” 顾阿婆“啪”地一巴掌抽在他手上,怕打疼了他,又在他手背上摸了摸,忍着泪接过镯子真的咬了一口,搁在掌心里颠了颠。 “得有一两重吧?我去称称看。” 顾阿婆起身去五斗橱里拿小电子秤,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拉不开抽屉,两根指甲咔地裂了。眼泪水落在衣襟上,蓝色棉布上晕出了黑色的圆圈。 顾东文带着笑默默看着老娘的背影。 “真的将近一两,花了几个钱?”顾阿婆把镯子套上手腕,笑着走回来,抹了把泪,“要是不上千,我不肯的啊,你老子当年就欠我一个镯子,父债子还——” 话到底没说下去,她猛地把顾东文的一双手死死捏住,无声地抽泣起来。 顾东文一手的热泪滚烫,他垂下眼,喉咙口紧得发疼。 “嗐,今年黄金一直在跌,景生上个礼拜看到只有五十二块一克,春节前还六十五呢,就快点买了一只,父债子还嘛,伊讪有数额。” 顾阿婆抽了抽鼻子,松开儿子的手:“造孽,反正都是造孽,你就是个来讨债的王八羔子!” “是,我不是个东西。”顾东文这句却用了扬州话。 顾阿婆也用扬州话哭道:“泼策鬼!假好呢?(呸,怎么办呢?)你没得良心!明明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肉,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我造了什么孽?你爸我当年就没见到——” 顾东文笑了笑,他被癌症折磨得不轻,笑起来时,后背能感觉到胸腔的鼓动,呼吸也有点困难。 去景洪的时间定了下来,善让雷厉风行地看了一个礼拜的房子,选了两处觉得合适的,带了一大家子去看。 麦琪公寓在复兴西路和乌鲁木齐中路上,是带电梯的老公寓,一九三七年造好的,最嗲的是四楼这一层只有这一户人家,两百十七个平方米,两个卫生间。厨房只比次卧小一点点。 “景生说无论如何要一家门住在一起,我想想这套蛮合适,”善让笑着说,“等景生结婚了,如果觉得不便当,也可以在餐厅这里隔断开加一个门,他小两口住这边带阳台的两居室,我们住里面的两室一卫。外头的厨卫给他们用,反正我们是只打算蹭饭的。” 景生笑着看向斯江:“便当伐?” 斯江红着脸去看阳台:“戳气,问吾做撒,问侬才对。” 景生不动声色地跟着她,伸手推开窗:“吾总归便当额。” 斯江回头觑他,额头将将擦过景生的下巴。她抬起头,他低下头,两人含笑对视了一眼,撑在窗台上往外看风景。 万春街 第222节 “有电梯,姆妈将来便当交关,”北武觉得也挺好,“爬楼梯总归有风险,老头老太可摔不得。” “现在的房主是做生意的,这两年不太顺,觉得是这个四楼的四不吉利,所以想出手,但是房子太大,价钱贵,”徐汇区房管局的一个科员笑着说,“阿拉周少将的家里人,旺得勿得了,绝对压得牢哦。” 周善礼是88年赶上了百万大裁军后恢复军衔制的好机会,从大校晋升成了少将,也算子承父业,对得起周老将军的在天之灵了,地方上绝对面子里子都给足。 顾阿婆连连摇头强烈反对:“那不行,我也不喜欢四!” “价钱便宜啊阿姨,两百十七个平方米,只卖十九万五千!要不是房子太大,老早被抢忒了。” “不行不行,我听不得个死字。”顾阿婆直接出了门。 善让难为情地跟人家打招呼。 景生塞了包烟过去:“勿好意思,阿拉爷生毛病,所以阿奶——” “理解理解!是吾勿好,嘴巴多,唉。” 一行人又转往五原路258号去看自由公寓里的两套房子。这个公寓也很有名,只有九层,一层有两个三室户,里面住过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言慧珠夫妻,和麦琪公寓在马路转弯角子上不同,自由公寓不临街,大门进去一眼望不到边的绿,全是五六十年的参天大树,让人见之生喜。 “这两套不在一个楼层,”科员同志认认真真地介绍,“六楼的一套三居室也是私房,还有人住着。一楼因为北面有锅炉房和公寓管理房,所以朝南是两间一室户,现在这套是空着的,可以直接通过阿拉买,就是小着点,只有三十一个平方米。” “三十一个平方米还小啊?”顾阿婆咋舌。 “公寓同阿拉棚户区勿一样额,”顾北武笑着解释,“是太小了点,景生一个人住没问题,结婚了,有小孩了,肯定不行,不过这个地段和房子都不错,可以先买下来过渡过渡,到时候要生孩子前再置换。小房子肯定容易卖出去,不卖的话租也好租的,对伐?” 科员竖起大拇指:“顾同志就是懂经。不过周老师,我上次说过,旁边285弄里有和这套差不多大的内部机动房,——” “什么叫内部机动房?”斯江好奇地问,她喜欢五原路,特别喜欢这个公寓,光名字就爱得不得了,自由公寓,多好的名字。 “哈哈,”科员挠了挠头,“总有一些要紧的关系户,比如对国家有贡献的那种啊,家里的小孩或者谁谁谁,要来上海落户,没房子哪能办?找到市领导,格么领导条子一批要求某某区接受,阿拉手里总归要有点小悠悠的好一点的房子灵活机动地调动对伐?哈哈哈。” 景生和斯江恍然大悟。善让和北武早就知道这套流程的,也不惊讶,问了问景生的意思后,善让就开始问价钱。 “周老师,其实你让周少将和市里打个招呼,以你的学历资历,直接分一套给你就好了,”科员同志是个实诚人,“反正不分给你也会分给别人,现在阿拉科里排队名单上本科还没毕业的就有七八个等着呢。虽然不像这套是私房,但是公家的房卡上清清爽爽,房子你尽管放心住,住三代都没问题。” 善让笑着摇头:“那可不行,我哥的党性也不允许发生这个事,而且我们也没困难到这个地步,还是买下来安心。” 这套小房子最后成交价是四万六千五百块,产证上的名字是顾景生。 六楼的人家只有丈母娘接待。这套三房面积一百五出头,价钱比麦琪公寓两百十七个平方米的还要贵四万,总价要二十三万多。善让几乎是一眼就爱上了,老式的黄铜门把手窗户手柄,长方形带三扇对开窗的明亮厨房,老柚木的地板几乎没被破坏过,光可鉴人,朝南的客厅有一整排的对开窗,旁边就是落地门通向阳台,上午的阳光一直照到客厅中间,明媚得一塌糊涂。想像一下顾念和斯好在这样的光线里玩玩具读书,美得很。唯一不足的是这套房子只有一个大卫生间。 看到浴缸,景生眨了眨眼:“你们就买这套吧,蛮好。冬天我们上来借浴缸泡澡。” 大家都笑了。 “太贵了!”顾阿婆低声问北武,“你有这么多钞票伐?要是让善让家出钱肯定不行。” “放心,”北武带着她跟着房主的丈母娘进了次卧,“要是买这里,虎头和斯好就睡个高低床,像我和大哥小时候一样。” 顾阿婆没作声,问人家老太太为什么要卖房子。 “哦,要去香港啊,我家大女儿也在香港!”两个老太太立刻亲近了起来。 原来这房子是□□后国家归还给这位老太太的,她姆妈已经九十三岁,和她两个兄弟都在香港,这两年姆妈身体不好,催着她过去全家团聚,女婿知道老婆的两个舅舅都是百万富翁,便竭力鼓动老婆跟丈母娘一起去香港定居,手续办了一年半才办好,这才要卖了房子去香港落脚。 “伊拉有钞票是伊拉额事体对伐?”老太太叹道,“阿拉女儿一家门过去,总不好意思赖在舅舅家呀,手里有点钞票,总归踏实一点。” 因为这层关系,最后谈定二十二万成交。两家还约了一顿饭,互相交换了地址电话,这顿饭吃好,北武和善让感叹,这家的老太太和女儿都是好人,但那个女婿眼神闪烁精刮得勿得了,东打听西打听,嘴巴里不停地往外飞“吾有额旁友哦——”“听说有个政策——”“侬阿姐买勒香港买房子了伐?有关系伐?”实在烦人。但就算他俩阅人无数火眼金睛,这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只能擦肩而过而已。 善让没问北武钱从哪里来的,顾阿婆问了,生怕他又去干以前那种投机倒把的事。 “还真被你说中了。”北武一边帮她洗脚,一边笑着回答。 顾阿婆差点两只小脚踹在他脸上:“小王八羔子,你敢!” 北武敏捷地躲开,洗脚水不免甩了一脸。 “放心,不犯法,国家需要我这么干呢,就是钱来得太容易,我没兴趣。好了,姆妈你尽管放心,我这都有了善让和虎头了,怎么可能冒风险?” 夜里北武跟善让详细交代了一番,他是知道善让的脾气的,你不说的事她肯定不问。 “之前在香港跟tz部的领导吃了顿饭,收了几张香港老板的名片。这两年香港的房产越来越旺,水泥需求量很大。正好我以前有个朋友小陶在规划院上班,他老婆家在广西贵港是做散装水泥的,销路不大好,好不容易卖了一点给浦东的一家工厂,我去了解了一下,专业的东西我不太懂,什么年粉立磨能力、矿渣粉、熟料生产,但是和香港差价很大,而且散装水泥节约烧煤,一百吨水泥能节约一吨标准煤。她家水泥才卖二十块一吨,”北武叹了口气,“香港的散装水泥是六十块港币一吨还供不应求。” “贵港的石灰石和混合材资源很丰富,而且得天独厚,贵港港是西南内河第一港,西江水道直通大海。像小陶妻子家这种散装水泥厂很多,关键是能保证产量质量和联合船运,”北武笑道,“我就两头牵线投机倒把,小陶的妻子很能干,一个月搞到了六十万吨的货,我请tz部出了封介绍信,给贵港的领导做了份产业计划书,他们反应特别积极,节后就成立了散装水泥办公室,组织了二十几家散装水泥厂服从调度,二月中接待了香港地产公司的一批人,上个月一百万吨散装水泥已经装船了,可惜贵港还没得到政策倾斜,吞吐量有限,没办法直接出口到香港,必须先去广东,但是这件事只要开始做了,是可以做十年百年的。整个广西都可以把这个水泥产业搞起来。” 善让两眼闪闪发光,搂着北武狠狠地亲了好几口,才想起来:“不对啊,那他们买卖双方搭上线了,有你什么事?” 北武笑弯了眼:“贵港的散装水泥办公室主任来上海跟我签了个合同,这个生意能做成,每十万吨奖励我五千块奖金,他们不懂该怎么卖。” “那也只有五万块啊——”善让不解。 “南红不是和香港船王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很熟?这个张小姐和搭档周小姐开了家贸易公司,对内地很有兴趣。我请小何做了份购船意向给她们,周小姐亲自去贵港考察了一个礼拜,”北武笑得像只老狐狸,“她们卖出了运输船,差不多赚一百万美金。好在国家和政府很支持,银行提供贷款,她们卖了船就负责帮贵港把这批水泥运到香港买方手里。” “年前我让小何和南红合伙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南红51%,小何49%,”北武眼皮努力撑了撑,“香港的买方只相信我给他们的产业报告和质检报告,只相信我以tz部名义介绍的贵港企业,也只肯通过阿拉的贸易公司买水泥,赚得不多,一吨两块钱。小何负责香港那边张小姐周小姐和买方的事,我负责贵港这边,咦,两边都是港,哈哈哈,巧伐?等这批货到位,下次我们的贸易公司就可以自己负责船运,和78级那个广州校友江舜华合作,他现在搞船运搞得很有声有色,以后进出口的利润再四六开———” 话听起来很容易,善让却知道这当中得花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去整合方方面面的人和事,难怪北武二月份有七八个晚上都没睡,通宵埋在各堆资料里。家里电话特地开通了港台和国际长途,电话费打出了天文数字,还添加了传真机,中英文繁体简体的文件往来没断过。 北武仰面躺在床上松泛了一下:“啊——总算开始了。知道吗?我最高兴的不是我自己忙了半年赚了这一百万,而是把贵港二十块都不好卖的散装水泥卖到了三十二块一吨,贵港的二十几家小企业,这批货就能赚一千万,两百多万美金的利润。你看多好,张小姐周小姐卖船赚了钱,水泥厂卖水泥也赚到了钱,政府用贷款买船发展新产业和港口,也是大好事,香港地产商省了几千万的水泥成本,这才是我们学经济的该做的事对不对,善让啊,你等着看,会有更多的香港地产商通过我们买贵港的水泥,以后台湾人也得来国内买我们的水泥,他们地质不允许……” 善让侧头一看,北武已经睡着了。 她轻轻在他脸上吻了又吻,她就知道,在北武的心里,一直想要做的其实不是自己赚钱啊,而是用他的知识和能力,帮更多的中国人创造财富。 我老公,真了不起,再亲几口。 第333章 劳动节后,顾东文出发去景洪。 北武和善让坚持带上顾念一路同行,临行前北武又去金陵路的群力草药店买了一麻袋中药。 景生和斯江带着老小把他们送上火车。 “咸蛋少吃点,夜里海参粥记得吃光,覅留到明朝,”景生把两个保温饭桶放到卧铺之间的小台上,“爷叔,监督好阿拉爷,香烟少吃点。” 顾阿婆默默把斯南手里的荞麦枕给顾东文摆好,斯好赶紧铺上一块大红色的枕巾。虽然信了上帝,但顾阿婆也信红色驱邪。 顾念爬上爬下,在上铺居高临下地对陈斯好炫耀:“阿哥,我要坐火车了,呜呜呜——宝宝真开心,火车真棒。” 还没出过远门的陈斯好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明天早上火车的厕所就又臭又脏,比弄堂口的公共厕所还龌龊,大便会潽出来的那种。” 顾念认真想了一下,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送人的下车啦,下车啦——”列车员甩着夹着本子开始查票。 斯江泪眼朦胧地看着顾东文:“阿舅,侬要好好交哦,暑假阿拉来看侬。” “好,阿舅等侬。”顾东文笑眯眯地挥挥手,“下车了,回去吧。” 他搀着顾阿婆的手往外走。 又变成了东文和北武把家里人送下车,送来送去,总归是难过。 月台上有人高声喊着再见,也有人探头出窗外拼命挥手。 “好了,快点上车去吧,”顾阿婆嘴角扯了扯,“老四,要有什么事打电话晓得吧?我这辈子还没坐过火车呢,能坐上一回也蛮好。” “好,”北武摸了摸斯好的头,“家里就你和景生两个男子汉了,你要多帮帮外婆,知道吗?” 斯好连连点头。顾念不服气地挺起小胸脯:“爸爸,我也是男子汉!我们三个男子汉!” “是是是——” 大家都笑了起来。 于是景生又托着顾东文上了火车,再跳下来。车门缓缓关闭,一声漫长又哀愁的“呜——”从轨道那边传来。 顾阿婆挣开斯江,伸手要去摸车厢。 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挥着小旗子隔开她:“后退,后退,火车要动了,危险。” 斯江和斯南赶紧扶住她:“外婆——” “再会!byebye!再见——”顾念的小脸笑得像朵太阳花。 顾阿婆的视线胶着在儿子身上,泪滚滚而下,却还是笑了笑,喃喃地道:“你大舅舅当年是偷偷摸摸跑去云南的,我都没送成他——这回总算也送了一回。” 车轮轰轰滚向前,顾念的小手已经小成了一个白点。 月台上突然安静下来,人的耳朵有点不习惯。 顾阿婆久久地站着。 景生转过头:“阿姨来了?” 卢护士盯着远方的铁轨笑了笑:“嗯,单位里有点事体晚了些,没赶上。” 顾阿婆吸了口气,转身挽住她的胳膊往地道走:“老大刚刚还问起你呢,夜里到家里吃饭吧。” “好,”卢护士笑着点头,“我买了后天的火车票去昆明。” 景生和斯江面面相觑。 斯南却雀跃地跑过来挽住她的另一只胳膊:“卢阿姨你要去找我舅舅是不是?” “是啊。今天是我在医院上班的最后一天。” 顾阿婆半晌后叹了口气:“冤家哦,都是冤家。小卢啊,你这是何必!” “那你不上班了?”斯南问。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景洪那边医院条件肯定不如上海,有些针我替老顾打,他不用跑来跑去,会好受一点,”卢护士看了眼景生,“对不起啊景生,我没跟你爸说——” “没关系,谢谢侬。”景生认真地道了谢,垂下眼帘低声补了一句:“对勿起。” “谢谢!”斯江红了眼眶。 斯江心里很难受,她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给卢护士的那套小房子让她背上了这个责任,还是她本身必然会背上这个责任。景生的话也许太过粗鲁直接不容拒绝,要么收下房子,要么收下他这个儿子。 哪怕只是假设一下景生患病要离开,哪怕只是想一秒,斯江就觉得自己的心粉粉碎,完全不能呼吸。 谁也不比谁爱得少,这才是世界上最美好又最痛苦的事吧。 —— 景生的工作安排表上密密麻麻,他打算八月份和斯江三姐弟带上阿奶去景洪看望顾东文,所以把事全压在这三个月里。 车间里开始生产秋装,南红设计的风衣裁剪复杂,领子袖子袋子腰带,一天人均只出得了十件,一天一百件出头的产量,但风衣的加工费也高,一件六块钱。职工们加了一整个月的半天班,其实都很累,次品率不免就上来了一些。景生算了算产量,秋装有将近三个月的生产周期,就让曾厂长暂时不安排加班。结果三天不加班后,吴春芳、陆宜兰两个小组长代表大家来主动要求加班了。 景生让大家稍安勿躁,一则不要用健康去换钞票,上个月因为产量吃紧,加班是不得已的方法。二则呢厂里计划下个月开始全部改成拿计件制工资,取消基础工资,按照上个月的产量呢,估计大家不用加班也不会少于一个月三百块,公司在加工费上愿意赚小头,让职工赚大头。三来呢,最多到七月,产量订单会有一个爆发性增长,要增加设备增加人手,现在大家就可以开始留心了,介绍熟手进公司还会有奖金。 这第二条和第三条简直是炸弹,炸得职工们打了鸡血似的,但是也有人担心,改成计件制了,万一像老早一样突然没活干,会不会一分钱都没了?毕竟哪有肯让职工赚大头的老板呢。再说顾总经理实在太年轻,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啊。 万春街 第223节 很快街道王主任就上门来找景生谈话了,找了三次才碰上景生一次。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虽然你小顾是总经理,但是这种大事必须要跟街道商量,不能擅自决定。尤其是工资。为啥?街道里的三产企业多啊,十几家,大家都是那死工资的,最多加上福利和奖金,按劳分配嘛,奖金不一样就好了,你搞这种大变革,就像私人公司了,不太正规,万一产量低呢?职工喝西北风去? 景生笑道:“爷叔等我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后还有人担心这个事,那么以后我就再也不自说自话了。现在没办法了,我太年轻,脑子一热就说出口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不好朝令夕改出尔反尔,不然怎么管职工呢对伐?” “这倒也是。”王主任深有体会连连点头。 “所以虽然这次是我不稳重,还是要请爷叔支持我一把,”景生起身给王主任续了茶,“我们做事情的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但也不能不做对吧?” “唉唉唉,是这个道理啊,难哦,做一点事体太难了。” “爷叔放心,来,你看看这个月的生产计划和下个月的订单合同。我还有件事要麻烦爷叔帮忙。” 这件事说完,王主任笑眯眯地带着背着大麻袋的景生出了公司大门,前往不远处的五和织造二厂。万航街道本来就有不少轻纺工业,现在大多也面临经营问题。五和织造二厂专做针织产品,在新闸路上有个门面,19块、29块、39块一件的外贸出口针织衫,39块一套床上用品虽然款式老土了些,质量和实惠的口碑在静安区阿姨妈妈们心中还是不可替代的,一个月也能做上三四万块钱。 因为那个完全出人意料的加班动员,景生的名字在万航街道的各家企业管理人这里都听过一耳朵,织造二厂的厂长热情接待了王主任和景生。景生把四重奏秋装里的针织衫设计图、麻袋里的二十几件样衣和面料样版给了马厂长,要求最好能包工包料。 马厂长一看图和样衣,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激动地喊来厂里的设计生产销售各方面的负责人。 “为什么我们的设计人员设计不出这种衣裳呢?”马厂长长吁短叹,“你们看看这四个款,面料阿拉有额,就是腈纶面料,颜色是你们平时都说绝对卖不出去的黑白灰,好看伐?洋气伐?你们自己说!” “人家好像一款都没有做我们常用的长度,要么短,要么长,其实这个烟灰色的长款开衫——”设计科的科长扶了扶眼镜,“马厂长,不是我马后炮啊,去年小袁也画了类似的这个款,好像是《义不容情》里周海媚穿过的,你说绝对不行……而且——” 办公室里安静了下来。 马厂长想了想:“不对,小袁画的是大红色的,土里土气的。” “这个醋酸纤维面料和四股400特的粗毛线,还有羊毛这三种面料我们厂里没有备,”生产科的工艺师拿起工艺单遗憾地说,“实际上这几种款式在横机操作难度中等,我们厂的手摇工都可以做,没有什么特殊工艺,织片和套口的缝合工艺要求高了一点,费工时。” 景生笑着问:“德国stoll公司去年四月在第一羊毛衫厂做了一个电脑横机的座谈会,不知道马厂长你们有没有人去听过?” “当然去了!”工艺师和设备科科长异口同声激动地说,“阿拉手摇的,一天六件,他们电脑的,一天三十件!甚至四十件。而且一个技术员可以操作两到四台机器。我们看过示范,那天最快的,十二分钟就出一件平针羊毛衫。而且花色再难,电脑弄好了,一样便当。啧啧啧,德国人白相机器真是灵光。” “但是价格太贵了!”马厂长连连摇头,“十几万一台,还要培训技术员,实在没这个必要。阿拉针织衫现在才卖几钿?厂里吃不消的。” 景生笑着从包里取出一叠资料:“我嬢嬢在香港和这个公司打了两年交道,他们一直很想把机器铺到国内来,去年在羊毛衫一厂示范的样机还在上海,可以给我免费试用三个月,还会来一个技术员免费进行培训。不知道你们厂有没有兴趣合作?” 办公室里静了静立刻沸腾起来。 王主任头颈一下子扭到了,天下竟有这等好事?!凭他对这个小顾的了解,这件事情必定不简单…… 第334章 办公室里的厂领导们看了一圈资料,脸色明暗不定,心里翻腾过无数声册那。 德国人在羊毛衫一厂开过座谈会后,的确卖出不少电脑横机,所以一直有技术员留在上海服务厂家,进行培训。但是他们没想到国营大厂不允许买样机,哪怕只用过一天,也是旧的,便宜百分之十也不能买,固定资产还没进账就开始折旧了,谁说得清楚德国人有没有给你回扣,账上肯定不好看。 于是这台样机还花了德国人每个月两百五十块洋钿的租金,在仓库里睡了一年大觉。 景生笑得诚恳:“其实我们服装公司的生产订单规模已经不小了,毕竟在广州和上海两个大城市卖,如果设备、人员、产量跟得上,甚至可以把香港四重奏的量也接进来做,做出口现在是顶吃香的。要知道香港这个款式的针织衫加工费要二十块港币——” “撒???!!!”办公室里的人大吃一惊。国内这样的平针开衫最多两三块钱的加工费,所以国营厂根本不会接加工订单,要接就是包工包料。 “香港厂房就贵,人工也贵,我们上海的工人一个月两百多工资,香港的服装厂熟练工现在一个月八千块港币,现在港币比人民币还值钱,约等于一万两千块洋钿,一天就是四百块工资,你们想想,没电脑横机出产量,加工费不高,工厂是不是要亏死了?” 马厂长等人虽然都知道香港工资水平高,但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高到了这个地步,一时都愤愤不平又自怜自哀,不免就很泄气。 “我想了两种合作方法,”景生又拿出两份各复印了五份的合作计划书给马厂长,“第一种呢,是我们四重奏出钱买设备,你们厂出地方出技术员,以表格里包工包料的价格生产我们的订单。不过因为你们不负担设备折旧费,所以就不好在这个机器上生产其他家的产品或者你们自己的产品。阿拉王主任也不肯的,这个资产折旧不好算对伐?” 王主任点点头:“这是当然的。” 景生喝了一口茶:“第二种呢,是三个月后你们厂向我们公司租赁这台电脑横机。根据香港stoll公司的研究报告,电脑横机的产量是手摇横机的六到八倍,利润一天可以达到一百至一百五十块,一个月的毛利是三千至四千五千,一年就是三万六朝上。马厂长你们看一下这个计划书后面的表格,对,这张,繁体字和德文、英文三个版本,有德国公司盖章签字的。” 马厂长认真地看了看,眼花,数字和文字打架,他下意识地摇摇头:“那都是香港的加工费贵,放在上海要除以七了。” “再后面一张您看,我说的三万六以上就是已经换算成国内的加工费的利润,”景生替马厂长翻到后面一页指给他看,“这一栏是过去替我嬢嬢公司生产针织衫的几家工厂列出来的相应款式,平针腈纶无扣长袖开衫,尺寸、工艺要求都有,香港加工费是二十块港币,后面这个上面写着的是上海的数字,三块钱人民币,对吧?” 一个个脑袋挤得马厂长的办公桌上暗搓搓的,随后大家又座回自己座位上合计起来。生产科的科长一边想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地中海。 景生笑了笑,接着说:“最后倒数第二页是我们定的设备租赁费,一个月两千块人民币。光是设备自身,你们厂一年就能多一万块毛利,如果再生产你们自己的产品和外销产品的话,产量提高,成本下降,相信这笔账大家都会算。” 马厂长倒吸了一口凉气。生产科的科长已经媚眼快飞得掉出来了。 “当然,这样的合作方式,我们公司也应该享受更低一点的加工费对伐?所以最后那一页是这种合作方式的生产成本预算。作为回报,如果马厂长你们厂里看得中,可以错季免费用我们四重奏的设计和工艺,比如这次我们生产的是秋冬款,那么十一月份开始,二厂也可以生产这些款式作为明年春装销售。针织衫不像外套、风衣、夹克这种一年一个流行,一个好卖的款卖四五年都不会过时,这个相信二厂的经验比我要多得多了。” —— 景生和王主任、马厂长以及几个领导在食堂里吃了顿饭,又参观了半数空闲着的车间后才告辞。 五月中,四重奏和织造二厂的合作合同盖章生效,二厂租赁四重奏买下的cms电脑横机,德国stoll的技术员即日上门安装和培训。五月底四重奏的五种面料十五款开衫、六款套头衫,其中十二款是均码,九款分大中小三个尺寸,一共一万八千件产量开始由手摇横机和电脑横机一起生产,全部由织造二厂包工包料。 王主任留了个心眼,特意到万春街顾家来问景生,是不是只有设备租赁费归公司,那些加工费就和公司没关系了。 景生笑着挠了下发脚:“王主任你放心,公归公,私归私,一张合同上签的订单,肯定都是我们厂里的钱,不是我家独吞。” 王主任老脸一臊,拍着景生的肩膀说不出话来。 五月底,景生才和德国stoll公司签署了正式的采购合同。王主任和曾厂长研究了半天后,面面相觑了半天。 王主任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那天在老马办公室我就知道他要狠狠赚上一笔了,真没想到——” 事情很简单,电脑横机在国内还是新鲜货,大家吃不准折旧期和残存率是多少。香港从七十年代末就开始使用电脑横机了,stoll公司的质量虽然好,但按照大陆的财政税务主管部门规定,和生产经营相关的器具家具折旧期是五年,电子设备只有三年。景生先前谈合作的时候就明确了这台机器属于电子设备,根据香港经验,残存率5%,所以在上海仓库里睡了一年就损失了百分之三十三的价格,售价最多只能按九万算,最终成交。 四重奏是街道三产,无负债,国家背景,信誉良好。景生拿着和织造二厂的合作合同和生产计划书,轻而易举地从工商银行贷到了十二万采购设备的贷款,年利息百分之十。他拿这十二万里的九万买了电脑横机,三万另外采购了全套平机缝纫设备,正好扩充出了四重奏的第二条生产线。利息一年一万二,二厂的租赁费一年两万四,他还赚一万二。 “这台机器实际上可以至少用八年。”景生笑盈盈地告诉王主任和曾厂长,“我相信德国人,他们不会说谎,八年绝对是往少里说了,十年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半年以后,马厂长就会找爷叔谈改租为买的事了,一年两万四是纯利润,还不如买下来经用,”景生眨了眨眼,“stoll公司的技术员也告诉马厂长这台设备最少能用八年。” —— 眼看如景生先前所言,生产线加了,工人招了,秋装的产量翻了倍。王主任跟景生忙活了几个月,已经身不由己地把四重奏当成眼乌子一眼看重,又开始担心产能过剩的事。结果还没来得及操心,街道办公室里小姑娘的表姐是市税务局某领导的侄女,传了一个坏消息来。南红时装在华亭路做到九月就租赁合同到期,上级主管部门不再和顾东文续约了。 嗐,王主任吃过的盐比小姑娘走过的路还多,一听就晓得里厢名堂经多了去了,他把景生当自己人,虽然华亭路南红时装的定量只有广州的零头,但那是零售摊,是顾家赚大钱的根本。王主任去区里活动了两天,回到街道见景生依然每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问曾厂长小顾有没有不开心或者撒烦恼。曾厂长想了想:“是有桩事体比较讨厌。” 王主任:“啊?侬晓得撒事体伐?” 曾厂长翻了翻办公桌上的台历,愁得啊:“顾总说八月要上第三条生产线,但是阿拉地方实在太小,登勿牢,现在大家吃中饭都要分两批——” “怎么还要上生产线?!”王主任顿足,“华亭路顾家生意出大事体了,有个不是东西的x局副局长,外头的小老婆看中了南红时装,节前说要跟他家合伙,年后小顾还请客吃了两顿饭,大概谈不拢,现在上头索性不给他家续租咧,国庆节多少旺啊,秋款订噶许多量哪能办?” 两人正说着,景生从外头匆匆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高挑穿着时髦的年轻女郎。 “王主任也在?正好,我们四重奏时装模特表演队还缺五六个女模特,方不方便在街道里的工厂里帮忙找一找?” “为撒?”王主任懵了。 景生招待五个客人落座,对着王主任笑道:“时间特别赶,六月二十八号我们要在静安希尔顿酒店的礼堂开一场香港四重奏品牌时装发布会!这几位就是我嬢嬢以前带的模特队的专业青年模特——” “阿拉都廿六七岁了,老早不年轻了,”张萌萌高挑苗条时髦,扬了扬眉笑道,“我们当年一个月只有四十五块工资,表演一场补贴一块五,我临上台前还被我妈抓着不放,是南红姐硬是给我披了层纱才把我抢过去推上了台。” “我当年就说总有一天要穿上南红姐设计的时装走台步,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刘冰也笑了起来,“幸好前两年就跟南红姐联系上了,我在广东走了三年台,苦死了,没劲死了,终于能回上海走台了。” “但是小阿弟,阿拉警告侬啊,再谈什么出场费,阿拉一个也不上台的。”毛晓楠瞪圆了眼,“阿拉都是南红阿姐手把手带出来的,她被冤枉进了警察局,阿拉写的证明一张也不被采用——” 三个姑娘都是性情中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第335章 时间的确不够用。 景生恨不得把一秒钟复印成四秒钟用,更恨不得把自己也复印成四个,但血太热,每天他都觉得自己打了鸡血似的,偶尔夜里早一点十二点钟前躺下,脑子里还是走马灯似的在转,想到一个点子一个细节一个问题,就忍不住要爬起来记在本子上。 他上个月新买的bp机更是从早上八点响到夜里八点。希尔顿酒店、夜报记者、电视台的编导、织造二厂、吴江的面料厂、浙江的加工厂、广州的订货商、深圳北京苏南几个城市有意向来看发布会的商家,张萌萌这批模特儿还有她们介绍的舞台工作人员、化妆师。无数的人串联成一根根线,最终在他这里织成一张网。 年后景生和北武请了两顿饭后,和顾东文顾南红商量了大半个月,最终做出了放弃华亭路零售摊位的决定。敢放弃,是因为四重奏这个牌子正开始起来,有香港和广州的量托底,可以大概设想在上海北京深圳这样的地方卖得不会差。想放弃,是因为景生不愿意受胁迫,这两年眼看着华亭路的生意火爆,被合作的摊贩不是少数,说是合作,其实就是吃干股,不出钱不出力不出人,占你百分之二十左右的干股,唯一的好处就是没人找你麻烦。 也有头硬的,不肯把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送人,那么小流氓小阿飞就先来寻侬事体,买了东西隔天来吵相骂退货,再接着物价部门质检部门消费者协会来人,动不动把你的货一锁,拿去检查了核实了调解了,反正有人投诉有人举报就必须要处理。华亭路卖的东西,说好听点叫外贸货,说难听点叫不一定伪劣的假冒名牌产品,尤其外套、牛仔裤、鞋子、包包,没“牌子”的在华亭路根本卖不出价钱也卖不出数量,上海小年轻和老外就是看中这些牌子。大家心里都有数,上面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正宗的牌子不投诉不举报,只当什么也没看到。像“苹果”牌牛仔裤这样顶真的,这么多年只有他一家追究过而已。但是上面一旦被打过“招呼”了,收拾你一个小摊贩真是分分钟能让你干不下去。关键是后头拱火的等着接手你摊位愿意分干股给大人物的关系户的有心人太多。 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就是年前九江路精品店和《世界时装之苑》上的信息给景生带来的震撼,他只知道自家的利润一直在百分之六十左右,从来没想过可以到三倍五倍甚至十倍的数字。一件男士衬衫,除了300支的高级面料外,成本不会超过二十块,却可以卖到一千块。他第一次彻底体会到顾南红的雄心和野心。既然万事俱备,还等什么呢,干就对了。 东风是香港四重奏的广告录像带和为了进百货公司开专柜用的推介画册,这些都是现成的,广州的几个老板本来也在北京路的精品店里用着,还做了大海报。景生直接拿来用,他从画册里选了最有代表性的页面,加上南红寄来的香港报纸杂志上的采访,重新印刷成一张晚报大小的宣传单,先往九江路、长乐路、茂名南路的一些精品店里送了一批,再带上录像带去一百、六百这些百货公司拜访了女装负责人。有意思的是,他单独去了两次,人家都爱理不理,收下资料不咸不淡地说知道了,会研究研究讨论讨论,让他留下名片回去等消息。后来斯江陪布朗太太去买东西时突然奇想也跑了一次办公室,结果却因为布朗太太的美国人身份受到了热情接待,很快就有人主动联系了景生,说会考虑四重奏这个品牌,问他们有没有时装发布和招商会。 当时已经是三月份了,景生咬牙决定要开一场轰轰烈烈的发布会和招商会。发布会的地址敲定是斯江去谈的,她无意间得到了布朗太太的助力,十分唏嘘感慨大家对老外不免过于优待,布朗太太却不以为然,她表示这很正常,并且很乐意陪斯江再去接受类似的热情欢迎。而景生首选的静安希尔顿本来就和布朗先生公司有密切合作,于是布朗太太出马,一个顶仨,用十分合理的价格定下了宴会厅,连酒会的自助餐都谈了个让斯江吃惊的低价。 北京的意向客户都是善让联系的,她剑出偏锋,找的是以前电影学院戏剧学院舞蹈学院的熟人,这是通过善让现场翻译原版片建立起来的友谊,有的留校做了老师,有的去了电视台,不乏进了央视的,还有人做了演员、主持人。很快就替善让找到了七八个有意向有实力的女装行业的厉害人物。 整个四月,景生印刷的宣传海报,寄出去整整四大箱。十几个大城市所有的百货商店和黄页上查得到的女装精品店都不放过,就这么瞎猫一顿乱挠,也抓到了三十多个有意向的客户,深圳的最多,要来八家,其次是杭州,要来五家。北方连大连青岛哈尔滨都有零零散散的人来,竟然还有在哈尔滨发展的香港人,打电话给景生咨询的时候一口粤语说得亲切热络。 五月中已经确定来上海参加发布会的人数已经多达一百二十多人。光是想象一样当天的场景,景生的心跳都会加速。这几个月来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其实有风险,都不是胸有成竹的,都预想好了a计划行不通后的b计划c计划,用北武的话来说,同样的事,换一个人可能就做不成,可因为是顾景生,就做成了。用陈斯南的话来说:还是靠脸。 但是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善让的朋友们,北武的朋友们,斯江和布朗夫人,南红以前伸出过的援手,都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环境反哺了最需要帮助的他。 这样的条件下,血怎么可能不烧起来? 景生预先跟王主任打了招呼,这次发布会如果能接到一百万的订单,他想把现有的厂房买下来,或者是街道里有合适的更大的场地最好。虽然只有0.81平方公里,但万航街道这种可选择的地方还真不少。 王主任翻着办公桌上的第一季度财务报表和第二季度生产计划,沉默了片刻后才问景生:“华亭路的生意是你家自己的,为什么要把收入都并到厂里?你知不知道这样你家的钱会被街道分掉百分之四十?” “四重奏是服装公司,不是加工厂,”景生笑着说,“说点让领导开心的话呢,就是阿拉想依托政府做大做强做出自己的批发生意。说得实在点呢,税务局一直要查账加税,把华亭路的销售额并到四重奏不是可以免税嘛。再说,赚不赚钱今年还不一定,这不又要买厂房又要买设备,时装发布会开销也大,万一亏了,街道也要承担百分之四十的。” 景生笑弯了眼,像只狐狸。 王主任摇摇头:“我就晓得你要塌阿拉街道的便宜。” “爷叔给我塌伐?” “废话!又不是我的便宜,塌!” 王主任也笑弯了眼,第一季度,四重奏服装公司的营业额就超过了一百万人民币,占了街道三产全年经济收入的十分之一,免税不免税不关他的事,履职告上可是了不起的一项成就,带动就业,创造效益,拉动产业,随便写写五六千字不成问题。 “你等着,我打电话给老祝,让他拿钥匙,阿拉先去武定西路和康定路看厂房。”王主任也打上了鸡血,喜气洋洋地说道。 —— 斯江上半年也很忙,去年一月,国家增设了cet-6的考试,这张证书对于英语系的人来说必不可少。另外她的日语二级证书已经到手,法语tef考试她考了六百二十多分,法语系的老师让她试着明年再考一次,争取考上七百分的高级水平,将来多条路可以进法语企业。 陈斯江的好学和苦学在系里是出了名的,她新学期已经不大住在宿舍,也从来不参加舞会,连去《十六岁的花季》剧组拍电视的宝贵机会都谢绝了,食堂吃饭的时候在看书,走路的时候在听耳机,图书馆的借书卡已经烂得换了两张。 为了参加布朗先生公司给上海市举办的全球金融推介会,斯江这半年主要在攻商务英语,尤其是金融英语。好在北武有大量的原版专业书籍,她查字典查资料做笔记,也是通宵达旦地忙。 整个春天,斯江和景生两个人每天都在客堂间里忙到半夜。 景生有什么想法什么计划会忍不住告诉她,问问她的意见。她遇到专业上的困难会记在本子上等第二天北武和善让来解答。 有时候眼睛累了,斯江会托着腮笑眯眯地看对面忙个不停的景生,这已经是最好的放松。景生经常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两人视线纠缠,笑得你侬我侬。 “阿哥侬吃力伐?” “还好?” 万春街 第224节 “囡囡侬饿伐?” “有一点。” “吃面还是吃粥?冰箱里还有小馄饨。” “面。” “荷包蛋还是水潽蛋?” “蛋直接打在面里好了。” 景生起来伸个懒腰,下楼去煮面条。上来的时候,斯江已经帮他换了新茶,收拾出了台面。 斯江喜欢这样的夜晚,宁静又美好,忙碌又充实,好像她和他已经在一起很久很久了,还会一直这样下去,她永不会疲倦,永不会厌倦。只要一抬头看见对面埋首工作的景生,她就忍不住微微笑。家里人多事多,他们连亲吻拥抱的机会都很少,可是却一点也没有陌生的感觉,那种渴望像一根橡皮筋,越拉越紧,越拉越长,以至于偶尔在楼梯转角口偷偷摸摸地紧紧拥抱一下都有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当舅舅们去了云南后,景生睡回了亭子间,两个人的工作场所便从客堂间挪到了亭子间,赶上了春天的尾巴。 第336章 今年五月很热,一记头就上了25度。 亭子间里的货清空了,腾出来的地方摆了两个文件柜。顾东文的那张单人床还在原地,每个礼拜顾阿婆照旧还会替他更换被单枕套枕巾,这个礼拜刚换上了草席,用开水烫过的旧毛巾揩得清清爽爽,一点毛刺都没。 两张单人床之间放了张公司淘汰下来的长条旧餐桌,斯江翻出一块旧了的红白格子布铺上,景生从康定路划了一块玻璃回来压上,还挺正气的。斯南一看哈哈笑,说像红房子蛋糕房。陈斯好洗干净自己喝完的可乐玻璃瓶,在隔壁老吴伯伯家门口偷了一枝栀子花插上。夜里景生和斯江回家一看,嗐,像真的一样,腔调老浓了。 楼上客堂间的大挂钟敲响了十二点的第一响。老吴伯伯收录机里的邓丽君终于唱歇了“我寂寞”。 斯江打了个哈欠,一抬头愣了半秒才想起来是在亭子间里呢,她看向手边可乐瓶里的栀子花,雪白的花瓣边缘已经微微焦黄,花心周围有两只小虫爬来爬去。 她伸出手指去捻小虫,笑着同景生说:“看不出斯好还蛮浪漫的呢。” “侬闻一闻,哈香,香色宁了。看呀,有两只眯眯小额虫。” “我上次送花给你,还是在希尔顿——”景生抬起眼,凑近闻了一闻,捻起另一只小虫。 两个人的手指在花瓣上相接,栀子花微微下沉,不胜重负地飘落了两片花瓣。 两张面孔隔了一枝花静静相对而笑,花到底香不香他们一时忘记留意了。积蓄了一整个春天的热情和想念不需要火花就自燃了起来。 斯江出了一身汗,她仰起脸竭力吸进一点新鲜空气,眼前的栀子花一直在颤动,可乐瓶的瓶底和玻璃台面急促地撞击着,像在跳快步舞似地不停跳动,和她的节奏同步,只是越来越临近桌沿。桌子一下下往前移,最终顶在了空的单人床边上,急速地摇晃着。斯江伸出手,握住了瓶身,瓶子是冷的,叶子的边缘刮在她虎口上,轻微的痒。她闻到空气是甜的,是栀子花的香味,哈香,香色宁了。 她闭上眼,手里的可乐瓶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让她不至于觉得只有自己一叶扁舟在汪洋中浮沉。玻璃台面上积了一层汗水,凉丝丝地打滑,那是唯一能让她觉得凉快的地方。一只手隔开了她和桌子边,她撞在他掌心里,化成了那只手的一部分。 景生身上的汗滚烫,落在她背上,一烫一个洞。她觉得自己像个无底洞,有风呼啸着盘旋而过,发出无声的嚣叫。她回过头,还没有表达出任何渴望和急切,景生仿佛已经完全明白,咬住了她的唇辗转吮吸。她手里的可乐瓶被粗暴地挪到了一旁,栀子花瓣扑簌扑簌地落下来,有两片落在交叉紧握的十指间,又粘在了被汗水濡湿的玻璃台面上。 —— 景生在淋浴间里冲了两分钟冷水澡,倒了一盆温水上楼。 斯江已经累得睡了过去。她身下草席被汗水浸出了不规则的暗色,在昏黄的台灯下格外暧昧。她肢体舒展,像春末夏初深夜里怒放的栀子花,娇柔又恣意,缱绻又缠绵。 景生绞干毛巾,轻轻替她擦拭。温热的毛巾让她的眼睫颤了颤,斯江竭力张了张眼,嗯了一声,笑了笑,又闭上了眼,伸手在他胳膊上搂了搂。 “覅走呀——”她呢喃着,像是在说梦话。 “勿走。”景生弯腰轻轻啄了啄她的唇,任由她搂着自己的左手不放。 毛巾坠入脸盆里,慢慢沉了下去。 景生侧身躺在床沿的一小块空处,毫无睡意。亭子间里的燥热慢慢平静下来,他扯过毛巾被,搭在两个人身上。斯江紧了紧他的手臂,唇边的笑意还在。 这一切有点不像真的。景生突然害怕起来,他把斯江紧紧拥入怀里。 斯江醒了。 “啊——吾睏着了?” “嗯,”景生亲了亲她的额头,“对勿起,吾弄醒侬了。” “几点钟啦?” “两点三刻。” 斯江抬起头,咬了咬他的下巴:“我四点钟再上去。” “还要伐?” “要撒?”斯江一怔,随即咬着唇笑了起来,弯起膝盖顶了他一记。 景生笑着雪雪喊疼。 “侬勿吃力啊?” “越做精神越好,太久不运动了。运动就是最好的休息,晓得伐?” 斯江笑得满脸绯红:“那你们运动员们到底是一直在运动还是一直休息?搞勿好了哦。” 和斯江扯了这么几句有的没的,景生心里才安定下来。 “刚刚有点怕。” “怕撒?” “最近太顺利了,有点做梦一样的感觉,怕眼睛一睁,醒了,”景生笑了笑,“前年刚从北京回来,也经常有这种感觉,咦,囡囡也欢喜吾?噶巧额伐?真额伐?” 斯江摸了摸他膝盖上的草席纹路印子,指甲掐了下去:“痛伐?” “有点。” “醒了伐?” “醒了。”景生闷声笑,把她又搂得紧了点。 “顾景生,吾欢喜侬,听到了伐?” “再港一遍。” “顾景生,吾欢喜侬,欢喜得勿得了。” “再港一遍。” 景生把耳朵凑近斯江的唇。她的一呼一吸,格外清晰,呼气是热的,吸气是凉的。 “顾景生——” 斯江到底没能逃过一劫,运动员倒是劳逸结合了,她累得半死,早上闹钟响了半天都没醒,还是斯南把她摇醒的。 —— 顾东文一行从昆明包了辆面包车一路往滇南走。 他们在普洱停了一周。北武见到了布朗先生介绍的雀巢咖啡普洱收购站的负责人李彼得。李彼得来普洱已经快两年了,说是说收购站,其实没有咖啡能收,但他带来了一个美国的技术团队指导咖农种咖啡。 云南的咖啡有点历史。五十年代初苏联人因为被国际封锁吃不上咖啡,要求我国政府找个咖啡种植地,选中了云南,在保山、德宏、文山、版纳都开了咖啡的种植基地,足足四千公顷,开辟了咖啡新产业。后来中苏交恶,没人收咖啡,咖啡树自然十有九荒。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开始,才又有人关注到农家院子里和田边野生野长的咖啡树。 去年冷战结束,柏林墙倒塌,世界咖啡协议破裂,巴西退出。咖啡储量巨大,咖啡交易价格一路走低,低到了六十美分一磅以下,比起1977年的三百多美分一磅的价格简直是天差地别。但是比起五十年代两三分钱一公斤还是天价。雀巢咖啡是88年进驻普洱的,再过一年就能收上第一批本地咖啡。 普洱现在的咖啡有法国传教士百年之前带进云南的阿拉比卡豆,也有苏联专家带来的铁皮卡和波旁品种,但是问题也很多,虫害、青红挂果不均,红果虽然红了,糖度达不到采收标准的20%,就算糖度达标了,特级一级二级豆接近0,小部分能算三级豆,大部分都是等外豆。过去在五十年代种的咖啡树虽然没人舍得砍掉,但也没什么人愿意再大批量种咖啡,钱太少了,还不如种茶,连种芒果树都比种咖啡钱多。 见到顾北武,李彼得也很高兴,虽然雀巢有翻译派驻,但毕竟两年没遇上过英语这么流利的中国人了,而且还对咖啡产业感兴趣。北武在美国读研的时候,咖啡交易也是课程内容之一,他还研究过1977年在美国举办的咖啡价格听证会。当时冷战还没结束,咖啡作为消费品却和美苏、南美国际关系紧密挂钩,也是北武感兴趣的原因。 北武关心的是咖啡能否成为云南的一个新产业,在雀巢这样的国际大公司的推动下,能给农民带来多少收益,怎么才能让农民的利益最大化。他对李彼得并不讳言自己的考量,并坦言这是作为中国人经历了几十年的国际斗争国内斗争自然而然形成的思维模式。 李彼得却深以为然,因为最难说服咖农的也是这个。稳定不稳定?持久不持久?会不会你们美国和我们关系好,来帮我们种咖啡树,万一关系不好了像苏联那样拍拍屁股就走了,我们怎么办?家里的田就那么大,再回过头砍树种稻子损失算谁的?毕竟去年美国还对中国全面制裁了,新闻里都报道了呢。 北武上午和李彼得谈咖啡市场和雀巢在中国的布局,下午走访已经种上了咖啡树的咖农。善让和顾念一直随行。顾念头一次见到咖啡树,觉得平平无奇,对北武讲的咖啡趣闻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们在山上看流云浮掠农田起伏,咖农随手摘下野果逗顾念,也十分惬意。第二天在山里还远远地看见了野象群。 顾东文歇在司机的亲戚家,状态也不错,远离了上海似乎就远离了医院,远离了医院就似乎远离了癌症。云南的气候一如既往,五月已经三十几度,但因为在山里倒不觉得热,他坐在田边的咖啡树下,看云能看几个钟头都不厌倦。时间的流逝也慢了下来,吃了睡了走了歇了,一看怎么还是下午,这日子像是白赚来的,多出好几倍。 “大伯伯,我们看到大象了!活的,真的,和动物园里的一模一样,还不臭——”顾念头上戴着花环,赤脚从田埂上跑到他面前,又笑又跳,“我们离它们很远,闻不到臭味。” 顾东文接过他小手里的芒果,撕开皮就吃:“你怎么没去追上大象闻一闻?” “追了,追不到。”顾念叹了口气,“还有两只小象呢。” 他踮起脚看向远山,一脸向往。 “大伯伯,我不想上海了,也不想北京,我喜欢山。” “嗯,我家虎头真聪明,云南的十万大山顶顶好了。那你就别回去了。” “不回去。” 顾念眼睛一亮:“大伯伯,你知道吗?彼得叔叔告诉我,大象也特别聪明。” “是吗?” “一头大象死了,其他大象都不走,呜呜呜叫,还哭,舍不得跟它再见。” “大伯伯——”顾念搂住顾东文的脖子,忽然哭了起来,“大伯伯你不要死,我舍不得跟你再见,宝宝哭。” 第337章 顾东文从未设想过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会是什么样,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无所畏惧。病痛的折磨于他而言,除了时间的流逝和□□的虚弱,不算什么。他因自己的病痛对身边的人很是愧疚,他无法代替舒苏继续看景生成长,牵制了北武,让年迈的母亲悲伤。回首这大半生,他带给他们的极少,无论是金钱还是陪伴。他不是一个尽责的长子和大哥。 离开上海越远,离舒苏越近,也离卢佳越远。 火车开往昆明的那一夜,顾东文一直牵记着没来送他的卢佳。又觉得她不来也好,卢佳人看起来温顺平和,实则性子像蒲草,韧如丝。当年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她坐在派出所的方凳上,无论警察妇联居委的干部们怎么调解,她一边发抖一边重复一句话:就要离,打死都要离,打死都要逃。她很少和人红脸,再难弄的病人,她也只是笑着叹叹气。同事之间要顶班调休,总是第一个想到她。她对他,更是顶顶好的,那种好,不只是因为他在马路边顺手把她从泥泞的人生中捞了出来。 猝不及防听到虎头这句童言,顾东文红了眼,他就是这么个自私自利的狗男人,卢佳说过至少允许她为他落几滴眼泪水。他有什么权利说不许呢。 北武和善让提着农民送的黄瓜和茄子回来,看见虎头趴在东文肩头哇哇哭,都愣了愣。 “你怎么啦?”善让蹲下身柔声问儿子。 “我不要大伯伯死。”虎头抽噎着,脸哭得皱成了一团。 顾东文笑着拍拍他的背:“没事,大伯伯死了,你也跟大象一眼,呜呜呜哭一哭再走好不好?” 顾念哭着点头。 北武撸了撸儿子柔软微卷的发脚:“你今天都哭了几回了?难为情伐?” 善让扳着手指头数:“我告诉大伯伯虎头今天哭了几趟,好不好?” “不好!”顾念大声反对。 顾东文笑得不行:“不用你爸爸妈妈说,大伯伯都知道。今天虎头哭了五次。” 万春街 第225节 “没有!” “那你爬山爬不动,有没有要爸爸抱?” “有。”顾念声如蚊蚋。 “爸爸妈妈不肯抱你,你是不是哭了?” “嗯——”顾念吸了吸鼻子,“宝宝哭了一下下,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宝宝。”善让捏了捏他的小脸,笑成了朵花。 “虎头想嘘嘘的时候,找不到厕所,有没有哭啊?” “有的,”顾念吃惊地看着顾东文,“大伯伯你真聪明!” “可不是。”顾东文哈哈大笑。 “天太热,太阳太晒,虎头哭了没?” “哭了,妈妈给我帽子,我打败太阳!”顾念指了指善让头上的草帽。 顾北武拍了一下儿子的小屁股:“可以啊顾虎头,你都成小诗人了。” “我不湿!风一吹,我干了,眼泪干了。”顾念认真地反驳。 三个大人在咖啡树下笑得前俯后仰。 “追不上大象,我家虎头肯定又哭了,急哭了是不是?” “是的……对不起大象——宝宝不哭。” “你不用对不起大象,傻宝宝。”善让刮了刮他的鼻子。 “宝宝不傻,对不起妈妈。” “也不用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宝宝。” “哈哈哈哈哈。” —— 普洱的夜,天是深蓝色的,没有通电,狗吠声不绝。 顾念在院子里追鸡,叫得比鸡还响,踩到鸡屎后,走了两步才抬起脚哭了起来。他哭,他爸他妈哈哈笑,顾东文捧着普洱茶坐在藤椅里喊:“黄金万两!”面包车的司机和他亲戚一家也笑得不行,他家七八岁的男孩拎着块抹布飞快地跑到顾念身边,给他擦去脚底的鸡屎后又飞速地追上大公鸡,拔下两根漂亮的鸡毛送给顾念。 “给你,做毽子。” 顾念捧着两根鸡毛,吧嗒吧嗒着泪眼:“对不起,大公鸡。” 善让笑倒在北武怀里,啊,今天虎头也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宝宝。 男孩似乎没遇到过顾念这样的小孩,局促地喊了一句:“喂,你是男的,不能哭。女的才哭。” 顾念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男的不哭。哭了就不乖,丢人,像女的一样,大人不喜欢。” 顾念的娃生观被狠狠地颠覆了,他丢下漂亮的鸡毛,一头扎进善让怀里:“妈妈——宝宝哭妈妈也喜欢宝宝!妈妈最喜欢宝宝了。” 善让把他抱了起来:“是的,宝宝可以哭,宝宝难过了就哭,高兴了就笑,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怎么样都好,妈妈永远喜欢宝宝。” 顾念回头觑了男孩一眼。 “宝宝也爱妈妈,永远永远爱妈妈。” 男孩看着他们几个,挠了挠头,捡起地上的鸡毛,费解地回屋去了。 李彼得和另外两个美国的科技员带了咖啡来,分别装在雀巢咖啡的玻璃瓶里,却不是雀巢的速溶咖啡。 “为什么你会提出应该引入新的咖啡豆品种来云南?”李彼得给了主人家二十块钱,司机的表哥吆喝着让老婆赶紧去烧开水,“要知道,阿拉比卡豆、铁皮卡、波旁都是很不错的品种。” “虫害太严重了。”北武来了几天,和本地咖农聊得多,对这个印象尤为深刻。 “卡蒂姆虽然抗虫害,产果量大,比较容易种植,但因为带有罗布斯塔的血缘——”李彼得摇摇头笑着问,“你知道越南出的罗布斯塔咖啡吗?” “我了解过一点,罗布斯塔比较低档,但越南在东德的帮助下,咖啡去年已经成为他们重要的出口支柱产业。对于种咖啡的农民来说,生豆的品种不重要,重要的是咖啡树能结果,三到四年的种植期非常漫长,等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北武用带着诗意的英语描述田野的残酷,“像我们人一样,首先得活下来,其次才能考虑怎么活得更好。对吗?现在愿意种咖啡的农民并不多,如果你们要供应链本土化,现在的数量远远不够。我听说你们公司要在东莞建厂,普洱是你们寄以厚望的产地,不是吗?” 李彼得从随身带来的大包里取出一套手冲咖啡的器具:“你说得对,顾,我们可以试着引入卡蒂姆——尝尝我冲的咖啡?我其实是梅丽塔的忠实粉丝,我这里有巴拿马的瑰夏,牙买加的蓝山,夏威夷毛伊岛的molokai,你妻子喜欢咖啡吗?” 他的同事们摩拳擦掌起来,纷纷表示难得可以蹭到李彼得的珍藏。 北武和善让上了一夜的咖啡课,听得头晕脑胀,从种植到筛选,日晒还是水洗,厌氧脱氧,烘焙程度,酒桶发酵……如坠云里雾里。 “对,咖啡在法国,是代表了塞纳河畔出过的著名文学家画家诗人,可这就意味着法国人懂咖啡吗?哦,还有骄傲的意大利人,什么咖啡融入了他们的血液,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说我们的americano根本不配叫咖啡!”李彼得愤愤不平,“意大利佬只会浓缩浓缩浓缩,可他们自己却生产不出一颗咖啡豆——他们只能从巴西哥伦比亚危地马拉进口咖啡,哈!” 善让忍不住提醒他:“美国本土也没有咖啡产地。” “夏威夷!科纳咖啡也不错,就是夏威夷的土地上结果的,还有这个顶级的molokai——”李彼得有点不乐意地扁了便嘴,“周,你刚才说你最喜欢molokai的。” 善让大笑起来:“对不起,是的,我喜欢这个咖啡带有的肉桂香气。” “我们应该让全世界人都喝得上咖啡,”李彼得认真地说,“咖啡不应该只属于有文化的人,不应该只属于眼高于顶的人,家庭主妇,工人、农民、学生,哪怕是流浪汉,都应该有权利有能力拥有一杯醇香的咖啡,有的人尝到了苦,有人尝出了甜,有人吃得出花香,有人喜爱果香,不管如何,咖啡和茶一样,是上帝赐下的礼物。” “如果没有咖啡,我无法想象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看着李彼得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真挚的面容,北武和善让笑着点点头,举起了手里的搪瓷缸子:“谢谢你的顶级咖啡。希望你和你的团队能给普洱给云南给中国也带来最好的咖啡,让我们中国人也喜欢咖啡。” 虽然客套话听上去像外交辞令一样,李彼得却十分高兴,伸出手和北武紧紧相握:“对,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请相信我们!” “那请问你们公司现在一年投入多少钱来推广种植咖啡?如果引入新的品种,还愿意加多少钱来帮助咖农种植?”北武笑着问。 李彼得和他的同事们面面相觑。 第338章 咖啡后劲太大,北武和善让半夜睡不着,聊了许多事。 善让决定带着顾念一起南下的时候,也犹豫过好久。宋庆龄幼儿园那么好的条件,说不上就不上了,善礼大手一挥说没事,什么时间回来想上再上。善让连声不好意思都没机会说出口。她担心的是频繁变换成长环境会对虎头不好,东交民巷熟悉了街坊邻里,不久就搬去了畅春园,在北大的幼儿园里读了一段时间,又转到了上海,现在又来了云南,在橄榄坝有没有幼儿园都还不知道。 孩子真可怜,他们甚至没有权利说不。但每次换环境虎头都会哭,哭着说他不想走,他喜欢某某老师喜欢某某小朋友,问她为什么要走。善让心里不好受,只能抱着他说对不起。虎头是多么可爱的宝宝啊,马上抱着她说:“妈妈,没关系。” 孩子的欢喜和悲伤是那么地纯粹,现在想起北京的小朋友,他还是会难过。可是看见野象看见稻田,又那么快活。 善让幽幽叹了口气:“早上小赖的儿子去上学,虎头看见他们一群孩子结伴走了,忽然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把我和大哥笑得呀——” 笑着笑着,善让就哭了。 北武笑着把她搂紧怀里:“我看他挺好的,在火车上到处串门,嘴甜得很,哥哥姐姐一顿乱叫,人家不理他他就一直等在边上不停地跟人家打招呼。我儿子心胸宽广热情主动,也不怕打击,优点一箩筐。” 善让不由得笑了:“他是的,从小就不怕生,东交民巷里见着谁都咿咿呀呀地喊,今天在山上也是,只要看见有个人,再远也要跑过去说声你好,怪傻的。” 北武也笑了:“我其实不喜欢他上寄宿的幼儿园,我看虎头自己也不喜欢。” “真的吗?那你们怎么不跟我说?” “虎头估计是不想让我们失望。我呢,是想让他锻炼锻炼,男孩子情感太细腻总归——”北武侧过身看着善让笑,“说了你别生气,我以前是有点觉得你和妈把他养得太娇气了,动不动就哭,穿件他不喜欢的衣服他就哭,玩具坏了哭,小鱼死了也哭,现在倒发现这其实是很珍贵的一点。他哭过就算了,不会放在心里,情绪得到了宣泄,对事物有很敏锐的感知,真的特别好,谢谢你,善让。谢谢你把儿子带得这么好。” 善让也侧过身来,掐了北武的胳膊一把:“好啊,你以前竟然胆敢对我有意见?还搁在肚子里不说?这要是日积月累的,有一天炸了怎么办?” “我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吗?”北武笑着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我每天才回来陪儿子一两个钟头,付出过啥?光从儿子身上收获开心和放松了,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你和妈?辛苦的是你们,最了解他的也是你们,我见到的都是片面的细节,是带着我的情绪去理解的。要么我尽力去引导虎头往我想要的方向走,要么就完全尊重信任你的方法。哪有不干事的人对干事的人指手画脚横鼻子瞪眼睛的道理?这不就是我最痛恨的不专业的领导去瞎指挥专业的事?官僚,无知,刚愎自用。单位里见多了这种人——” 善让吻住他,夫妻俩静静缠绵了一会儿,舒出一口长气。 “那也不行,你要有想法还是得说,我也不是一听意见就会恼羞成怒跟你翻脸的人对不对?教育孩子这个事情太大了,我们必须一起探讨。我觉得男性思维和女性思维对孩子的影响是不同的,缺一不可,在大局观上我不如你,这个我是承认的,”善让认真地说,“儿子是我们俩的儿子,咱们都是第一次当爸爸妈妈,虎头也不是景生斯江那么好带的孩子。但我们教育他的方向是一致的,对不对?你有变化吗?” “没变,一辈子不会变。”北武笑叹道。 虎头生下来没多久,他和善让就讨论过,他们希望虎头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致的,他们希望虎头成为一个健康的正直的善良的,有着独立人格的人。他不自卑也不自大,他不崇洋也不排外,他不媚俗也不过于清高,他能堂堂正正地活,不对权势低头,有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能共情弱者的苦难。他不需要读多好的大学,不需要赚多少钱,不需要著作等身,不需要出名,但他要有能养活自己的本领,要有能爱人和被人爱的能力。 北武还记得当时他们一边说一边笑话自己,全世界大概没有父母像他们一眼,在孩子呱呱落地时就提出这么多具体的期望。 离开普洱的时候,顾念捧着新毽子哭着对车窗外的孩子们挥手。 “再见,再见——我不想跟你们再见的,我想天天跟你们玩——” 黄土纷飞,路边的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没有人注意到车上小男孩的惆怅和失落。 顾东文把顾念抱到自己腿上:“大伯伯天天跟你玩好不好?还有你爸你妈,他们也天天跟你玩。” 顾念往下挣:“宝宝自己坐,大伯伯不累。” 赖司机啧啧称叹,说没见过比虎头更懂事的小孩。 顾念:“谢谢叔叔,宝宝很棒的。” 车上众人哈哈大笑,方才的那点惆怅随风飘散。 —— 橄榄坝和十几年前变化不大,澜沧江的浅滩上,有些孩子在抓鱼。芭蕉林里的傣家竹楼有的换上了新型的彩钢屋顶,和竹木屋顶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街市不再是一个月才有一回的频率,天天开着,八十年代铺的水泥地马路裂开了很多细缝,摩托车三轮电动车呼啸而过时有些微的尘土飞扬。路边的水果摊熙熙攘攘,穿着傣族筒裙的女人们和穿着连衣裙的女人们相得益彰穿梭在街市中。 砖红的寺庙是新修建的,穿着橙黄色袈裟的和尚赤着脚走在路上。泼水节刚过去半个月,寺庙门口的鲜花摊还在,顾念好奇地探出头去看,卖花的傣族小姑娘立刻追着面包车跑了过来。 北武让小赖停下车,两块钱买了一束金黄色的花环挂在了顾念的脖子上。 橄榄坝农场的大门重做过,招牌却已经脱了色。顾东文让小赖停在农场门口,北武扶着他下车。两人默默看了会儿。 “这里往南,过了江,是四分场六分场和七分场,往东北,是农场医院,一分场七队,再往东北就是二分场的橡胶厂和五分场,”顾东文指了指西北方向,“三分场在那边。” “走吧,勐罕派出所就在这里过去一点点,老凌在哪儿等我们呢。”顾东文返身上了车,步伐稳健精神抖擞。 一进勐罕派出所,顾东文就看见了卢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嗐,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卢护士来了好几天了,也找不着你们,瞎胡搞。”凌队风风火火地过来,把顾东文一行人拉了过去。 北武和善让对视了一眼,笑着和卢佳打招呼。顾念嘴巴甜,见到熟人最开心,不停地问大哥哥怎么样小哥哥怎么样有没有想宝宝,大姐姐和二姐姐又怎么样,有没有想宝宝。 卢佳耐心温柔地一个个回答好,才笑着对顾东文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搅了。 顾东文摸了摸头:“请假了?” “辞了,”卢佳轻声说,“我年纪大了,翻夜班太吃力,从来没出过上海,正好想出来看看。” 顾东文垂着头半晌没吭声。 北武眼睛发涩:“谢谢了。” 顾念大声重复:“谢谢侬!” 万春街 第226节 派出所里的小伙子小姑娘们都拥上来逗顾念,给他糖果给他香蕉,还有人给他拿来一个小风车。顾念高兴得很,哥哥姐姐叫个没停,兴奋得满头大汗。 卢佳比他们还早三天到的橄榄坝,住在农场招待所,八块钱一晚,她先去了农场医院,把有什么药没什么药弄得一清二楚,又去了版纳的州人民医院,橄榄坝到版纳也就三十几公里,十分方便。她也没打电话去万春街问顾东文他们怎么还没到,就这么不急不躁地等了三天,每天傍晚都会来派出所打听一下凌队什么时候来。 一行人寒暄后喝了几口水,上了小赖的车,凌队指着往江边开。 凌队给顾东文买的房子就在农场西南边,夹在179县道和022乡道之间,正对着021乡道和澜沧江,离派出所、农场医院、勐罕镇中心小学都很近。房子挺大,一半是竹木结构的傣族竹楼,一半是新建的砖瓦平房,七间梁,南北通透,铺了水门汀。门口的地上也种了各色蔬菜,番茄挂了青果,茄子丝瓜南瓜黄瓜都有,韭菜明显刚被割过了一茬,空心菜长得也好。菜地和房子周遭围了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篱笆下还种了三角梅、格桑花,花明显种得不如菜好,没什么规划,东一块西一块的,但是没有杂草。 一个独臂的青年和一个中年妇女从菜田里站了起来,两只土狗汪汪汪地冲到篱笆上对着顾东文一行人狂吠。顾念吓得抱住北武的腿,小声恳求:“爸爸抱宝宝一下好吗?” 北武把他抱了起来。 “瞎叫什么叫!才多久没见,就认不得我了?”凌队吼了一嗓子,推开篱笆门,“小健你怎么回事?嗯?” 顾东文一巴掌拍在凌队的背上:“干什么啊你,态度好点,人家小伙子在帮我收拾菜呢——” 年轻人腼腆地笑着解释:“我不是小健,我是小王。” 凌队把搂住他腿不放的土狗拽下来:“老子上个月就该让杀猪匠给你一刀阉了你,见人就蹭,要不要点狗脸啊?” 土狗“小健”汪汪两声,冲到卢佳腿边,扒拉了上去。 卢佳骇笑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顾东文三两下把狗拽下来,脱下布鞋朝着它屁股上就是两下,吼道:“不许乱动!坐好!” 曾经威震澜沧江的老顾同志还真有点余威,小健和小康立刻乖乖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开始朝他摇尾巴。 顾东文里外转悠了一圈,实在高兴,掏出一百块钱来给凌队:“去,去随便买点肉啊鱼的回来,我给你们做顿好吃的,小赖也别走,留下来住一晚,明天再回昆明。” 第339章 “我和凌队一起去吧。”卢佳拎起屋外的菜篮子。 北武笑着说:“我带上虎头,看看有没有他爱吃的肋排,再买点水果,正好把你招待所的行李收拾一下搬过来。” 卢佳犹豫了一下。 顾东文扭过头来:“让老凌去打个招呼,今天的房费别付啊,就他们那破房间,绝对坑子,五块洋钿一夜天最多了,册那。” “嗐,老顾你就不知道了,招待所前几年装修过,早涨价了,明码标价十二块一天,卢护士怎么能只付八块的,我都想不通。”凌队长一根香烟在嘴上和耳朵后头来回搁了好几趟,还是没点上,他嘀嘀咕咕地带着北武和卢佳出院子,两只土狗迅速跟了上去。 赖司机帮着善让把行李搬了进来。 菜地里的两个人赶紧出来伸出手想帮忙,因一手的泥又立刻缩了回去,两人就有点局促不安。 顾东文踱了过去:“小王你也别走,留下吃饭。大姐是——咦?你是建军的妈妈吧。” “是的!我是陈建军的妈,有十几年没见着了,顾同志你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李秀兰说着就红了眼眶,想着这时候哭十分不吉利,她侧过身拿袖子蹭了蹭眼角,带着点惭意道,“你一直给我家汇钱,连个地址都不留,我没法退给你,后来就在版纳开了个饼店,托你的福,顺顺当当地把建国建华建红他们养大了。” “客气什么,景生当年抢了建国半年的奶,他该叫你声干妈才对,”顾东文笑着感叹,“等他八月里来,你也看看干儿子长成什么样了。” “肯定好!景生从小就好看得很,像他——”李秀兰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奈何嘴笨不会转弯,顿在了那里。 “像他妈妈,像极了是吧?”顾东文笑眯眯地说。 小王单手拎了个脸盆过来,示意李秀兰洗手。 两个人蹲下洗手,李秀兰见顾东文往菜地里去了,扬起手无声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吓了小王一跳。 “李姨?” “没事。”李秀兰叹了口气,拿袖子抹了把脸,起身把脏水泼进菜地里,提了个篮子追上顾东文。 “要摘什么菜?你跟我说,我来我来——” 小王纳闷不解,转身去看赖司机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 顾东文晚上给顾念烧好糖醋小排,蒸上酱油炖蛋,锅盖刚盖上,就被李秀兰和小王推出了厨房。卢佳想帮忙,什么也没能帮上。小王虽然没了一条手臂,打水倒水端盘子利索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让卢佳动手。李秀兰更是麻利得很,七八个菜不过半个钟头就上了桌。 饭桌摆在外头,晚上七点出头,橄榄坝的天还是亮的。两张小方桌拼成了一长条,四条板凳几张靠背椅和方凳都摆了出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有烈士家属,也有负伤后退下来的前缉毒队警察,有老有少,人人都带了不少东西来,人人都和凌队很熟。 凌队一一给大家介绍。 “这是老刀头,小刀的爷爷,小刀五年前牺牲后家里没别人了,老顾你这儿的泥水活都是他做的。来,刀伯,你坐我边上。” 老刀头是位精瘦的傣族老人,听得懂汉话,笑着把手里的一只大鹅递给了顾东文,抽出水烟杆犹看了看周围。 “抽,您随便抽。”顾东文把鹅放到地上,“院子里是不是有地龙?有地龙是好事,没老鼠,嗳——虎头,当心被鹅啄——嗐!真不亏是姓顾的!” 众人回头一看,两条狗遇上都得夹着尾巴绕道走的“民间凶物”大白鹅,乖巧地被顾念抱在怀里,两人脖子贴脖子,亲热着呢。 老刀头笑得脸上皱纹能夹死苍蝇:“我家小刀小时候也和鹅亲。人家被鹅追着跑,他就能和鹅抱一起玩。” 顾念一边给大白鹅顺毛,一边嘀咕:“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你好,我是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么大,这么白,你是不是叫大白?” “大白你好,你吃过晚饭了吗?你饿不饿?你喜欢吃什么?” 小王单手端着一大盆酸笋鱼汤经过这一娃一鹅,笑着应了一句:“不给它吃,要不然明天杀的时候肚肠掏起来费事——” 顾念“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怀里的大白鹅抻着脖子对着小王一顿呱呱乱叫。 桌上的大人们哈哈大笑。小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搁下鱼汤紧张地向凌队求救。 善让笑着解释了几句,向儿子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吃了这只鹅,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顾念这才破涕为笑,抱着他的大白去找小健小康玩,结果就是鹅追狗,他追鹅,院子里一片呱呱哇哇嗷嗷声,热闹极了。 有了菜,有了饭,有了烟有了酒,有了笑闹声,院子就活了起来。一桌十来号人对顾东文的这个“家”都不陌生,或多或少都来干过活。凌队日常在版纳和昆明及边境线上奔波,抽空来橄榄坝看了一天,付完钱就把房子交给了小王和老刀头收拾,后来想着竹楼要爬上爬下不方便,又特地来了一回,打算再造个平房。老刀和一些家里特别困难的烈士家属被凌队找来登记资料,按人头领了五十块生活费,听到凌队和小王商量造平房的事,大家就都主动提出来要帮忙。白干活是绝对不行的,最后老刀说,小王写,列了一张类似以前农场的工分表,就这么齐心协力地把房子盖好了地整好了还种上了菜、树、花。 北武和善让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缉毒一线的人和事,深受震撼。老刀从寨子里每次来橄榄坝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小王是哈尼族人,领了六级伤残证后在安置单位待了一年,跑回版纳做玉石生意,专门和泰国人缅甸人打交道,为的还是留意边境一片有没有毒品的异动,所以一直和凌队有密切联系,被凌队骂了好几年,不许他再四处打探消息,因为太过危险,许多退下来的缉毒警都遭到过丧心病狂的报复。玉嫂的丈夫为了保护战友直接拿身体堵上毒贩的冲锋枪,但她们寨子里吸毒的男人太多了,为了吸毒打老婆孩子的都不算什么,直接卖老婆儿女的都不在少数,留在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带着女儿离开寨子搬到版纳,在李秀兰的鲜花饼店里做工。默默低头大口扒饭的小艾不算烈士家属,他爸爸在缉毒队因为压力太大自焚去世,妈妈悲痛过度精神恍惚没法上班,家里靠奶奶卖酸笋酸腌菜为生…… 而负伤退下来的队员几乎每人都是一部英雄电影的主角。老秦是被手榴弹炸伤的,现在肚子里还有两个弹片,小毛才二十六岁,抱着毒贩滚下山,左大腿截肢才保住了一条命。柯军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掉进了雨林的溶洞里,靠青苔蝎子撑了七天,救上来的时候全身没一块好皮。 他们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哀叹,他们大口地吃着香兰叶烤鱼,说糖醋小排和梅子烧肉的口味有点像,男人们笑眯眯地调侃小王和勐罕镇红星理发店女老板的风流韵事,小毛的邻居家要建新房,他问老刀头要不要去干泥瓦活,一天能给十五块还包一顿饭。老秦的儿子今年要考大学,他老婆被新建的傣族园旅游景点招进去做了合同工,一个月有八十几块钱工资。小艾的奶奶向李秀兰和老秦几个透露,她想给儿媳妇再找个男人,以后好有人能照顾小艾母子俩。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会好奇地打听现在的上海和十几年前知青们嘴里的上海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善让以前是北京大学的老师,每个人都露出了崇敬的神情。他们也不忌讳提起顾东文的病,但说的都是好事,几分场的谁谁谁前几年癌症,吃菌子吃好了,谁谁谁又练气功练好了。顾东文笑着说好,他也试试。 夜里人陆续散了,凌队长约了顾东文第二天早上来算清钱帐。赖司机主动扛起大扫帚,把门口的空地扫得干干净净。卢佳和善让跟着李秀兰学会了烧土灶,烧了两大锅开水把热水瓶重新灌满。北武提了半桶井水进来加热水,顾念抱着鹅脖子一人一鹅艰难地跟在北武身后。 “爸爸,我要和大白一起洗澡。” “不行,大白进热水里就熟了。” “那我洗冷水,大哥哥天天都洗冷水澡,冷水好,高高的,大大的。” “如果大白在水里拉屎呢?你刚刚不是还说它拉屎太恶心了?” “它刚刚拉过了,不会再拉的。” “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 “宝宝知道,爸爸不知道。求你了爸爸。” 最后顾念被北武拎起来丢进了装满温水的大木桶里,两只手还抱着鹅脖子不放,竟然没被大白鹅啄。 —— 卢佳给顾东文量了体温测了血压称了体重,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按日期记录下来。 “路上几天发热了伐?” “没。” “呕过伐?” “也没。” “胃口呢?” “蛮好,阿拉娘腌的咸蛋特别好,应该多带点来额。”顾东文躺在床上感叹道。 “我来的时候,你妈给了我一网袋,二十几个呢,明早切几个看看,就怕天热放不住。”卢佳笑了笑。 “只要没破肯定好的,”顾东文侧过身,手臂枕在了头下,“侬呢?一路顺当伐?” “嗯,蛮好,”卢佳停了笔,“对勿起啊,没跟侬港一声就来,打搅侬了。”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顾东文朝她招招手,“过来。” 卢佳顺从地过来坐在了床边,细细地盯着他看。 “小卢——” “嗯?” “谢谢。”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卢佳咬了咬唇,想笑的,一滴泪却落了下来,她别过脸站起身,却被顾东文拉住了手。 “谢谢了,”顾东文喟叹了一声,“吾是个疯子,侬是个戆徒,戆得来哦。” “嗯。” 外头传来虎头和北武的笑声,两只狗在窗下吠了起来,鹅不甘示弱地呱呱朗声,狗吠声立刻停了。 卢佳怔了怔:“原来狗真的怕鹅啊。” “景洪的鹅连大象都敢追着啄的。”顾东文笑着说。 两人就这么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卢佳心里彻底安宁下来,再扭过头看,顾东文已经睡着了,说是没瘦,比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瘦了好几圈,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没了肉,不笑的时候酒窝也隐隐有两条线,但并不显得颓废,一张脸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胡子每天都在刮,睡着了嘴角也微微翘着,顾东文的娃娃脸天生就讨人喜欢。 卢佳的手指轻轻顺了顺顾东文的鬓角,替他盖上毛巾被,轻抚过他均匀起伏的胸口,跳动着的心脏,吁出一口长气。 第340章 第二天一早,凌队拎了一大包杂酱米线和馒头来。卢佳切了四个顾阿婆腌的咸蛋,只只金黄流油。 吃了一半,小王扛着半人高的香蕉树杆上了门,上面结了三四层香蕉串,还都是碧青的,每串都有十几二十根香蕉。他昨晚喝多了唱了半天的beyond,这会儿又恢复了腼腆的样子,红着脸和顾东文等人打了个招呼,把香蕉杆靠在墙边,提刀利索地砍下香蕉串,搬进厨房里堆好。顾念带着大白鹅跟在他屁股后头观摩了一番,戳戳青香蕉。 “硬梆梆。” “放几天变黄了就能吃了。”小王呵呵笑。 “我家有香蕉树吗?” “有,我带你去看。” 厕所后面靠着篱笆墙真种了两棵香蕉树,个头还小。 “明年,明年就能开花结果。” 万春街 第227节 “香蕉还会开花?” “嗯,紫色的,像个大玉米,可以吃,能炒肉,炒鸡蛋,好吃。” 顾念回到院子里赶紧现学现卖,把香蕉花的知识好一通炫耀。 除了顾东文,顾北武他们还真不知道香蕉有香蕉花还能吃,虎头小老师得意极了,对小王叔叔越发感兴趣,成了他的小尾巴,结果没一会儿就极受震撼地跑回来扑进北武怀里,结结巴巴地告诉大家:“小王叔叔在玩大便!” 小王提着半桶发酵过的“人工肥”径自进了菜田开始施肥。 顾念开始怀疑娃生:“爸爸,我昨天吃菜了——菜菜上有大便???” 一桌人笑得不行。 顾北武抱着儿子开始讲解肥料的科学知识。 顾念小朋友再也不大大咧咧地带着大白和小健小康巡视菜地了,还认真地检查了昨天穿过的小凉鞋的鞋底,确认没有踩到大便才吁出一口气。 男人们吃完饭开始对账,小王从塑料袋里理出“工分表”、领钱的收条、买材料的收据,理得清清楚楚,每叠都用木头夹子夹着。两个钟头就对完了帐,顾东文收回来五千多块钱交给北武。北武取出本子开始讲述小额贷款的详细计划。凌队和小王越听眼睛越亮。 “不是烈士家属,不是我们缉毒队退下来的人也能申请这个贷款吗?” “对,”北武抽出申请表示意,“我们设定了一套评估的模式,这个很重要,要确定钱能被用在刀口上,要确定他有做事的能力,每次的贷款要分批发放。我们得跟进他们的工作,去帮助他发现问题,开头会很难很琐碎,但进展好了,就是滚雪球,会越来越顺利越来越快。” “我们会在版纳也承包一块地来试着种植新品种的咖啡树,”北武笑道,“雀巢公司也会参与进来,他们会提供钱、技术员、种子,我们提供土地、种咖啡的人。明天我就去版纳和州政府的人谈谈看。” 凌队挠了挠头:“听上去是个大好事,要不要我跟领导打个招呼,介绍你们去找机关里的熟人?” “不用,善让都联系好了,她有好几个云南学生毕业后都回到了云南来,有两三个在省政府工作,有一个正好在版纳自治州。我们周老师桃李满天下,厉害着呢。”北武笑弯了眼。 为了这个小额贷款计划和撬动景洪的新产业,善让和斯江做了许多研究工作,也借了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的不少光,咖啡这个产业就是布朗先生无意间提起来的。现在一步步走在推动计划成真的路上,着实令人振奋。顾东文连吃了两碗米线,把大家高兴坏了。 —— 忙碌的日子总过得特别快,一眨眼就进了六月。 暑假近在眼前,顾西美打电话回来,说要给斯江三姐弟买飞机票去北京。 “我们要去景洪看大舅舅啊,不去北京,”斯江有点诧异,“外婆也跟我们一起去。” 斯江犹疑了一秒,不太情愿地邀请道:“姆妈你要不要去?” 顾西美捏着话筒,好一会儿才问:“你们什么时候定的?” “四月里吧,舅舅定下去景洪的时间后,我们就商量好了。” “那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西美听见自己声音有点发抖。 斯江沉默了片刻:“你问了吗?” “我不问你们就不说?你舅舅舅妈他们都不在家,你是老大,你怎么不知道跟妈妈说一声?过年的时候不是明明答应好的来北京过暑假的吗?我都把房间收拾好了——”西美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说过吗?跟我说过?跟南南说了?还是跟斯好说的?我怎么不记得。”斯江疑惑地问。 西美看着茶几上的勾花电话盖布楞了楞,她明明说过好几遍的,难道都是跟孙骁说的? 斯江淡淡地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西美看了会儿话筒,轻轻地挂了回去,把盖布盖上,看见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孙骁放下手里的报纸问:“怎么了?” 西美勉强笑了笑:“没什么,斯江她们说要去景洪看我哥,今年暑假就不来北京了,没事,不来也好,七月份我们单位正好有个老干部棋赛,要去西山好几天,本来我还要请假的,现在也不用请了。” 孙骁看着她微红的眼眶,起身挪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好了,不来就不来,反正是你亲生的,跑不掉。你别为了这点小事难过,医生不是说了情绪要稳定?” “嗯,”西美低下头,看着自己还未隆起的腹部,有点恍惚。她没想过真的能怀上孩子,上个月出了两天血就停了,她还以为是月经不调,正好单位组织体检,她想顺便开点药,结果却验出来有了,有点先兆流产,把孙骁乐得不行又担忧得不行。 孙老太太当夜就来了百万庄,破天荒地对西美嘘寒问暖和颜悦色,还带来了不少营养品。西美对老革命家的印象被颠覆了,但也能理解,孙骁走到这个位置上,孙家需要一个孙子能接棒。 “西山那个活动你还是别去了,就在家休息几天挺好,”孙骁翻了翻台历,“我让妈过来给陪你,你们正好亲近亲近。” “不用不用!那时候已经四个多月了,最稳定的时候,我这都第四胎了,哪有那么金贵,为了这个请假,同事们背后要议论的,不好。”西美宁可去西山也不愿意和孙老太太相处。 “那你当心点,把咱儿子保护好,”孙骁弯腰伏在西美腹部认真听了听,“动了吧?” 西美苦笑不已:“哪有那么早——” “儿子嗳,来,叫爸爸。”孙骁老来得子,兴奋得很。 “有可能是女儿呢,”西美忐忑地放低了声音,“到时候你妈和你——还要不要这个孩子?” 孙骁抬起头:“当然要!女儿也是我亲生的。我是那么重男轻女的人?琳琳琅琅不久都和我爸妈亲,她们宁可留在北京也不去当美国人。” 西美松了一口气,笑了笑。 —— 六月中,模特儿们来到厂里试衣服,顺流程。张萌萌和刘冰请了纺大的黄老师来做总指挥。景生和斯江看到黄老师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细节注解就放了一半的心。 黄老师却对四重奏的服装更感兴趣。 “你们的设计师是哪个院校毕业的?国外的吗?”黄艳丽斩钉截铁地判定,“立体裁剪成为我们的教学课程也才四五年,国内院校的毕业生肯定做不出这么成熟的作品来。” “是我嬢嬢设计的,她没上过大学,她在香港的制衣厂里上班,算是自学成才。”景生笑着解释。 黄艳丽有点难以置信,亲自去车间转了转,回头跟景生说:“你嬢嬢要是回上海的话,一定要让我见见。” “她这个样版绝对是用的立体裁剪的方法,不然不可能对成衣的穿着形态和松量把握得这么准,”黄艳丽指着刘冰身上的长外套说道,“她对服装结构、服装工艺、服装材料堪称了如指掌,还有审美,很超前,了不起。” “她非常聪明,没有用复杂的设计,复杂了,你们工厂的平面裁剪完全做不到,白费功夫。你们看这个垂感和自然褶皱,如果换一种面料,腰线的位置低或高一点点,都达不到这种美感。”黄艳丽十分遗憾地感叹,“我们这届毕业生都该来你们公司观摩学习一下,他们还停留在追求新颖和奇特的‘设计’上,还没有吃透结构工艺和材料的关系——当然,我们的审美也是一个问题,看得太少,对美术史、服装艺术史不够重视,唉。要出一个了不起的服装设计大师,我国至少还需要二十年的发展时间。” 这天的流程理得很顺当,夜里十一点半全部结束后,景生请新招的司机开着新买的面包车把大家一路送回家。斯江和景生留下来收尾。两人对黄老师的专业能力叹为观止,对月底的时装发布会信心十足。 “原来搞一次时装表演这么费事这么紧张,”斯江把别着号码牌和模特名牌的服装收到大袋子里,“黄老师好凶啊,掐着秒表骂人,要是我肯定会被骂哭了。” “万一有人台上摔跤怎么办?我看她们穿的高跟鞋,跟老高老细的。”斯江又担心起来。 景生笑着想了想:“张萌萌今天走第三套衣服的时候差点摔了,黄老师说,如果摔了就赶紧爬起来继续走完,别耽误下一个人。你当时去买饮料了。” “萌萌阿姐也不容易,她说自己喝水都会胖,为了走台赚钞票,好几年没吃饱过了。”斯江把每个模特的尺寸表收进文件夹:“哪一行想要做好都不容易啊。” 景生却看着一旁自来水管焊的挂衣架出神。 “看撒呀侬,走了,回去了。”斯江走过去撞了他一下。 景生伸手把一件黑色深v领的长裙取了下来:“这件带回去。” “???” “想看侬穿出来是撒样子。”景生的声音有点低哑,扭过头盯着斯江看。 他的目光太灼热,斯江觉得像被《星球大战》里的光剑戳了个对穿。 第341章 刚刚进入黄梅天,空气像糨糊一样黏滋滋的,稠厚得连呼吸都仿佛被定格了。 脚踏车飞快地穿过马路,悬铃木的树叶在路灯下绿得格外温柔,乌鲁木齐路静谧得像一副油画。斯江紧紧抱住景生的腰,有种闯入一部电影的错觉,车轮发出的声响像浪漫的配乐。整个上海,好像只剩下了她和景生两个人。 “顾景生?”斯江的脸贴上景生的背,微笑着轻呼了一声。 “嗯?”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修长的脖颈在夜色中莹莹如玉。 “没事,就喊喊侬。”斯江笑着抬起头,手指从他腰间轻盈地弹跳上去。 “覅皮。”景生笑着去捏她的手,车速骤然慢了下来。 斯江的手紧紧覆盖在他心脏上,又把脸紧紧贴回他背上:“随便吹个口哨歌吧,我想听。” 《爱的罗曼史》不疾不徐地在深夜的马路上飘过。 “在赤裸的高高的高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斯江轻轻背诵起海子的《给你》(组诗)。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我俩一见钟情在那高高的高原上赤裸的高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 “我爱你跑了很远的路马睡在草上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 脚踏车拐上五原路。诗读完了,乐曲还在景生口中悠扬传出。 自由公寓在夜色中高高伫立,与天上的薄云相接,那里,有他们的自由,有他们对未来的期望,那么热情,那么美好。 值班的保安阿叔已经和景生十分熟稔,开了大铁门后对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 “房子一定要夜里来看看,否则灯啦、电路啦好勿好,哪能晓得咧,对伐?” “进去当心地板滑,大理石返潮返得一塌糊涂,一天拖三趟都没用。” 斯江抱着那条黑裙子,红着脸笑着道谢。 六楼的房子上个礼拜才拿到钥匙,这家女婿十分麻烦,不要的家具舍不得卖到调剂商店去,还巴望着景生再出一笔钞票买下来,一套平平无奇的玻璃杯也要算十块洋钿,真正是钱眼里长出来的精刮人。景生哪有空同他纠缠,从华亭路请了七八位踏黄鱼车拉货师傅们,家具全部拉上车,生活用品箱子一装,问他送到哪里合适,实在没地方送,师傅们有的是空的小仓库能放,一个月两百块而已,一年一付。最后二十块一车搬场费,全部送到了女婿爷娘家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这就不关景生的事了。 前两天景生请仓库阿姨带两个老姊妹来帮忙做卫生,一个人一天三十块工钱,另外给一百块买清洁用品加吃饭喝水。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三个阿姨忙了六个钟头,柚木地板光可鉴人,窗玻璃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百叶窗叶片都雪雪白,浴缸台盆水池全部被84消毒液消毒出了医院的味道。怕味道太刺鼻,阿姨们又去乌北菜场买了不少白兰花茉莉花来去味道。 斯江一进门就闻到了花香。房子里没了家具,更显得空旷,客厅里的黄铜吊灯和吊扇倒映在地板上闪着微光。 景生笑着指了指:“他家女婿最懊恼的是这个灯没来得及拆走,啰嗦了半日天。” “实木地板还是好一点,不像大理石返潮得厉害。” 景生说着扭开电风扇。 滞黏的空气终于正常流通起来,金黄色的灯光被叶片打碎,满屋子一晃一晃,晃得斯江情迷意乱。 两人脱了鞋,赤脚走在地板上,转过头,一串脚印的水色不过几秒钟就消失了。 斯江看了看,旧窗帘都被阿姨们收走去洗了,外头黑咕隆咚,隐约有几星模模糊糊的灯火。 景生推开玻璃窗,深深吸了口气:“哈闷。还是要买空调。” “电风扇也蛮好,六楼还有蚊子苍蝇伐?应该没了哦?纱窗不装的话,门窗打开风肯定很大,”斯江也探出头去,外头空气还没房里适宜,便又缩了回来,“其实阿拉夏天还可以,梅雨天闷了点,出了梅有了台风就不热,就是这个玻璃窗不知道要不要贴起来,会不会风一吹就落下去了?” 景生敲了敲玻璃窗:“肯定要用封箱带贴起来。” 斯江微微笑转过身:“咦,封箱带好,我也想做封箱带了。” 景生一怔,手搭在窗把手上笑着问:“为啥?” 斯江被他拢在怀里,仰起脸:“贴牢侬,封起来,不给别人看到。” 景生低下头。 万春街 第228节 “是格能贴?还是伊能贴?” 两人一边笑一边做对方的封箱带,黏上去容易撕开来难。 好一会儿后,斯江推开景生喘气:“喂,马路上会看得到阿拉伐?” “看到也无所谓。” 景生牵着斯江进了卫生间,把那条黑裙子抖落开。 “来,试试看,肯定好看。” 裙子深v至胸口,下头是一个精致的十字镂空结,完全不繁冗。背后的设计更别致,u型弧度荡到腰线下,露出整片背脊,一根细细的金链从颈部垂至腰臀处,吊坠是一个金锚,晃晃悠悠充满诱惑。收腰包臀完全体现人体结构的美妙之处,简化过的鱼尾长度只及脚踝。 斯江研究过这条裙子,没有任何设计图和工艺说明,单单就这么一条裙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南红收到的生日礼物,不知怎么混在了样衣里寄了过来。南红说不用寄回香港直接留给斯江穿,斯江试都没试过,这裙子前空后空,除了洗完澡穿着过把瘾,根本不可能穿出门。 “侬覅笑吾哦——”斯江拎着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脸更红了。 “勿笑。”景生坐在浴缸边沿上认真地点点头。 “侬先出去。” “吾眼睛闭上好了伐?”景生紧紧抿住忍不住要上翘的嘴角,眼睛却弯了一弯。 “侬已经勒笑了!”斯江眼风划过镜子里的景生,立刻喊了起来。 景生闭上眼。 “覅偷看。”斯江的警告其实更像发嗲。 景生笑着心想,看不看一分一寸他都记在脑子里的,比黄老师解释的立体裁剪还要精准。想归想,他腿一抬转了个身搁进了浴缸里。结果他一动,斯江嗷地叫了一嗓子:“侬赖及皮——” 景生被她喊得一歪,笑着扶住浴缸:“没赖,吾转过来背对牢侬总好了伐?” 斯江脱了衣服叠整齐,手指头抹了一把大理石台面,上头一点灰也没,她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裙子。 “看上去觉得裙子长,没想到还好。”斯江喃喃地抬起腿仔细看了看长度。 “我转过来啦?”景生动了动头颈。 “没好没好!”斯江捂住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要不要把内衣穿回去,她拿起来比了比。 今天她的内衣邪气好看性感,黑色蕾丝的,没有胸垫,正合适夏天穿着,还是去年大姨娘让舅舅们香港寄回来的款式,当时她和斯南都惊呆了,小舅舅倒很坦然,说没来得及问她们的内衣尺寸,大姨娘根据她们身高体重买了三四个尺寸。可谁会一口气买三四十件成套的内衣裤啊,未免也太奢侈了。最离谱的是大姨娘还写了一封信教她们怎么正确地穿内衣,里面还附了张内衣品牌的尺寸表,让斯江斯南大开眼界,连善让都好奇地一起揣摩了好久,原来内衣不是只分胖瘦大小尺寸的,还要看胸脯的形状。半球和圆盘还有区别?斯南草草扫完很肯定地说:“原来外婆就是木瓜型的胸。”善让哈哈笑:“地心引力作用够久,人人都会变成木瓜型。” 斯江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内衣又放了回去,她解开随意盘起来的发髻,长发盘了一天,有点蓬松微卷,她伸手梳了两下,觉得蓬松也有蓬松的好看,偷眼看了看景生。 “咳咳——”斯江清了清嗓子,侧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转过身撑在了洗手台上,“是穿好了伐?侬帮吾看看。” 斯江开了口后不免又有点懊恼,电影里电视里都出现过女主角换了一身美丽的衣服,从高高的旋转楼梯上走向被震撼到的男主角。生活和戏剧相差得太远,她这个灰姑娘变身后,旁边连南瓜马车都没有,只有马桶、台盆、浴缸。 想到这里,斯江忍俊不禁倒先笑了起来。 景生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已经完全不能用女孩来称呼他的囡囡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陈斯江好看,但只有他才知道她美到什么地步。她像万花筒,很多自相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相撞,脆弱与坚强,自信与自疑,热情与疏离,迷糊与清醒,从来没有单一存在过,她从小就不是一张白纸一首歌,她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像安东韦伯恩的交响乐曲,他慢慢地艰难地爱上她,别的人不会,除了他,除了她。 斯江走到他面前,缓缓地转了个圈,浓黑乌密的长发像按了慢速键的瀑布,在暖黄的灯下漾出细细碎碎的光,腰间隐约露出的金锚划出一条微不可见的金线轨迹。 景生伸手虚虚拢住她的腰:“别动。” 第342章 “嗯?”斯江身子还侧着没动,扭过头垂眸看向景生,唇角带着一丝笑意。景生的额发和鬓角潮津津的,显得特别黑,紧贴在皮肤上,让人看着手痒,很想顺着发梢捋到发根。 “覅动。”景生又说了一遍,声音低哑了不少,他看着斯江的眼睛,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上半身前倾,额头贴在斯江的手臂上轻轻蹭了蹭,“讪是汗。” 汗是湿的,皮肤是凉的,碰在一起却烧得两个人都发慌,彼此的心跳声和血液奔腾的声音在寂静的小空间里被放大了数百倍。 景生就这么靠在了斯江的手臂上,他垂下眼帘,眼前是一条妖娆的s曲线,被从上而下的灯光勾勒出了金边。他掬起她的一捧长发,指背轻轻擦过裸露的肌肤,看着皮肤上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这层疙瘩也从他骨髓里往外翻腾了出来,变成了熔浆,每一个泡泡都带着火星。 斯江在他手下轻颤了一记,伸手抚上了景生的后颈,摩挲着他的发脚,近乎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像沙漠里渴到极点的旅人,终于扑到了一汪泉水边。 景生凑上去几公分,咬住了金锚吊坠往回拉,锚尖和他的鼻息一起滑过那条曲线最深的地方,前者像冰,后者像火。 斯江闭上了眼,说不出这到底是诱惑还是折磨,这一秒她恨不得景生赶紧进入正题,下一秒又希望这样的缱绻缠绵一直不要停。 景生咬着金锚停在她腰间,上还是下,也是难题,人没有八只手,在进化史上很不科学。 裙子的面料滑爽,垂感十足,撩起搓揉再放下,没有一丝皱褶,挂在身上明明无比贴服,手穿梭游走在下头却没有紧绷难行的感觉,手心是软玉温香,手背是冷玉沁凉。 卫生间里没电风扇,也没开窗,两个人都是一身汗,尝在嘴里是咸的也是甜的。 “侬轻点呀——”斯江的脚趾勾画着浴缸的边缘,抱着景生头低声呢喃,要哭不哭的语气换来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她整个人猛地往后一仰,几乎是倒折了下去,长发垂到了地上。斯江睁开眼,见到后上方洗手台的镜子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一层薄雾,景生的面容在雾里晃荡着看不真切。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斯江一瞬间竟有点迷糊。 好在练了七八年的舞蹈基本功还在,腰一拧她就折了回去,紧紧搂住景生胡乱亲着他的头顶心,手也胡乱游走,还好掌心下是他滚烫贲紧的肌肉,还有汗水,不是梦。 景生闷哼了一声,抱起她几步走到洗手台前,摸索着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啦啦,水管发出箜笼箜笼的一阵响。 斯江反手去关水龙头:“做撒呀侬?” 景生捉住她的手,低头吻住她:“人家就听不到了——” “听不到撒?” 她耳窝里传来急促的呼吸声和喘息声。骨传播和空气传播的差别,后者只是暧昧,前者却极危险。 斯江别过脸,直至无处可逃,几乎靠上了镜子,镜子上的雾气已变成了水汽,沾湿了她的发梢。 希尔顿的浴缸有浴缸的妙处,这个洗手间的洗手台也有洗手台的妙处。对于热情如火的年轻人而言,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黑裙子最终还是难逃一脱,湿了皮肤黏住面料,斯江从上往下脱,卡在腰间下不去,被景生干扰了好几分钟后,才发现侧面的隐形拉链只拉下了一半。再拉,又夹住了两根发丝,斯江雪雪喊疼,弯着腰迁就头发,在镜中像布格罗文艺复兴风格的那幅《维纳斯的诞生》。 有时候,一刹那的画面会在人的大脑里定格成一幅图像,被永久储存。景生后来每次洗手看见镜子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想起这幅画。他的囡囡,他的爱。是的,没有别人,除了她。 不知道是裙子的作用,还是房子的作用,斯江觉得这一场欢愉格外漫长,漫长到她有点缺氧,也可能是出汗太多失水过多。 洗脸池的水龙头一直开着,像画外音,也像一道屏障,把他和她发出的所有声波都反弹了回来,每一寸肌肤都变成了空气质点,产生着振动,推动着这个小空气间里的空气分子,增加空气压力,形成高压区域,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振动,振动的传播速度随着深度增加,又不是匀速的,无法预知在哪个深度会发生突然的变化。斯江不知道自己哪一秒就变成数学意义上的不连续面,但粘性和传热性是连续的,无比急骤。无穷多道的压缩波叠加着推动,永无止境。声波从线性波变成激波,乃至产生了色散。 彩虹的端头是什么? 如果有人问,跃下那尽头的斯江依然无法回答。 —— 热水龙头打开,卫生间里很快就雾气弥漫。 斯江冲完后用景生的汗背心擦了擦,套上自己的白衬衫和卡其色中裤,把黑裙子重新叠好。 打开门,卫生间的灯在木地板上切出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客厅里的灯全关了,只剩电风扇还在转,景生四仰八叉地躺在风扇下,白色短袖衬衫随意搭在身上,他单手覆在额上,悄无声息。斯江以为他睡着了。 景生却放下手臂,笑着看向她:“好了?” “嗯,有扫帚伐?我扫一扫卫生间的地。” “来,”景生翻了个身侧过来,拍了拍自己身前的地板,“躺一歇,老适意额。” 斯江依言坐了下去,抱住膝盖犹豫了一下:“就躺地板上?” 景生把身上的衬衫垫在地板上,伸出手臂:“躺吾手上。” 斯江躺了下去,吊扇的叶片转在最慢的那一档,一圈一圈,又一圈。 骨头像被打碎过再拼起来的一样,又酸又麻。 斯江长长吁出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不想动,就想这么睡到天亮。 “还要调一只马桶盖。”景生突然说。 “嗯?”斯江打着哈欠醒了一醒。 “松忒了,盖头上有条裂纹。”景生回忆了一下收房子时的细节,想不起来有没有那条隐隐的裂纹,怀疑是今晚才裂的。 “肯定是侬做额坏事体,”斯江倒是直接把罪名按在了他身上,侧过身和景生面对面,看着他笑,“坏宁。” “啥宁是坏宁?”景生觉得不能担这个虚名,手就从衬衫的两粒扣子间挤了进去。 斯江的手顺着景生的腰线上下摩挲着:“侬呀,坏宁,顶顶坏了。” 景生笑了一声:“是顶得凶坏呢,还是勿顶才坏?” “流氓,”斯江的膝盖轻轻顶了他一记,“侬试试看就晓得了。” “格么阿拉快点试试,”景生手臂回拢,把斯江在怀里掉了个方向,胸贴上她的背,喟叹了一声,“立勒嗨,坐勒嗨,还是不如睏下来。(站着,坐着,还是不如躺着。)” 斯江被他顶了两下,气笑了,拍得他大腿啪啪响:“坏宁起来了呀,卫生间里要扫一扫——” 景生闹了她几分钟,把她架到自己身上:“覅动,让吾抱忒一些。(别动,让我抱一会)” 斯江便任由他抱着,也抱着他。 “欸,欢喜伐?” “嗯,欢喜。” “有多少欢喜?” 斯江大大方方地回应:“天天做也可以,就是辰光长了点,吃力得来——” 景生笑得两个人一起震动起来:“哦——吾是问侬欢喜房子伐……” 斯江:…… 两秒钟的无地自容后,斯江愤愤然地哼了一声,要从景生身上翻下去,却被他紧搂着不放。 景生越笑越大声,最后在斯江的拳头下才慢慢停了。 “囡囡——” “勿睬侬了。”斯江别过脸去。 “吾也欢喜,侬额想法是顶顶好额,双手双脚同意,”景生咬着她耳朵问,“公粮嘛,一天出一趟总归要额,否则满仓潽出来了,浪费得来,对伐囡囡?” “呸!”斯江想了想,不甘示弱地地仰起头,十分硬气地表示,“一天两趟啊来讪额,谁怕谁?” 景生楞了楞,笑得手都松开了。 斯江趁机爬了起来,去阳台上找了扫帚畚箕。 景生接过扫帚把卫生间扫了扫,垃圾全部收进塑料袋里。 “啥辰光搬进来好?” “阿舅让阿拉做主,”斯江洗了洗手,“要么看看过年,大舅舅要是肯回来,就在这里过年。斯好说要学脚踏车,下趟上学没懒觉睏了。斯南倒无所谓,路程差不多。” 万春街 第229节 “国庆节搬好伐?” “也好,十一月侬要过生日了。”斯江笑着甩了景生一脸水。 景生却一脸认真地说:“天冷了,亭子间里做起来勿便当。” “……”斯江深以为然。 第343章 黄梅天的雨,来时不需要任何征兆,因为二十四个钟头分分钟看上去像是要落雨。 陈斯南从来不带雨伞,却没缺过雨伞也没淋过雨,她倒是喜欢淋雨的,雨里飞奔水花四溅,赞得唔得了,自带李白“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的气势,但是她嫌回到万春街烧开水打头打浴太麻烦,于是老师办公室、失物招领处、团委办公室,全校只有她一个人就这么大大咧咧地走进去,老嘎嘚嘚地“借”把洋伞,第二天早上她把洋伞像长剑一样斜插在身后书包的背带里,风风火火跑进学校还伞。 这天放学前,天上忽地裂开,雨水瀑布似的倒下来,什么伞也不顶用。教室里所有的日光灯都开了,没人回家,还有一个礼拜期末考试,看错题的看错题,看书的看书,也有男生聚集在后门处下起四国大战。 斯南托着腮帮子看了会雨,三点钟的天墨墨黑,愚园路上的汽车开了车灯,上街沿停了许多脚踏车,披着雨披的人撑着阳伞的人都捱在小吃店十公分宽的招牌下头躲雨。想到今天正好她和唐欢值勤,斯南打了个哈欠,想说要不先擦黑板扫扫地算了,一扭头却发现唐欢不在。 她前后左右望了望,戳了戳前桌的沈珈:“看到唐欢没呀?” 沈珈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郭老师喊伊出去了。” 沈珈的同桌转过头来小声问:“嗳,晓得伐?其他班很多人说她和郭老师在师生恋——” 沈珈给了她一胳膊肘。 斯南翻了个白眼:“恋只屁——唐欢准备参加市里的作文比赛,郭行知是指导老师。” “听说就因为她去找郭老师指导,所以老董一气之下才把我们班的作文比赛名额给了张筠?其他班都是语文课代表去参加。” “没有的事,那个比赛谁都可以报名参加,什么名额不名额的,”斯南挑了挑眉,“我姐那届她班上去了四个人呢,她和另外一个男生都得了奖。” “啧啧啧,你姐不一样好吧,阿拉学堂永远的女神,”沈珈露出向往的神情,“师傅,什么时候带我们去你家复习复习空手道伐?礼拜天怎么样?” 后桌的两个徒弟也赶紧凑了上来:“师傅,大师兄,我们也想复习复习巩固巩固。” 斯南鄙夷地扫了她们一圈:“我姐礼拜天要去给美国人兼职做翻译,我大表哥忙着搞希尔顿的时装发布会,你们是想要跟我外婆学圣经,还是要陪我弟看动画片?” 三个徒弟失落地吁出一口气。 “要复习空手道嘛也容易,现在就去下去一楼青蛙跳,跳上到三楼再下去,来回二十遍,再挥拳一百下——哎哎哎,理书包干什么?用不着负重的。”斯南慈祥地笑道。 “师傅,徒儿改日再学,雨小了,我先回家吃完饭。” “师傅,我们也先腾出地方来方便你扫地,再会!” 女生们嘻嘻哈哈蜂拥而出。 斯南喊得响亮:“你们这帮狗东西就会偷懒,通通逐出师门,立刻,马上,覅再喊吾师傅。” 沈珈几个回过头来做鬼脸:“师傅——阿拉爱侬!” “滚!” 斯南噼里啪啦把自己的书包理好,看看唐欢的课桌,顺手也把她的书包理了,起身开始擦黑板扫地。 上学期下乡学农,宿舍门该坏的还是坏了,女生们头一夜毫无例外地集体痛哭,想家,不适应乡下的条件,光是女厕所里一长条的蹲坑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一个人把床横到门口,像个真正的帮主一样义薄云天气盖山河,从自己在火车上出生讲到小时候差点掉进粪坑,被关在宿舍里吃过自己的粑粑,事无巨细,捣蛋的冒险的搞笑的,说到她那出了名好看的阿姐对她多么好,出了名好看的大表哥对她多么好,还有现在已经在读博士的物理天才……足足说了一个半小时。女生们一会儿笑成一团,一会儿哭成一片,一会儿惊叹不已,一会儿提心吊胆。 两个礼拜后回到市区,陈斯南在大家眼里不再是那个古里古怪独来独往的新疆知青子女了,她成了传奇,比传说中的陈斯江还要结棍。她能狂追五十米后一鞋底拍死一只老鼠,蟑螂蜘蛛蚊子随见随屠,女生们害怕尖叫她会温柔地说笑话哄人开心,夜里从农民伯伯家回营区,她总是高声唱着《铁血丹心》在最后押阵,靠打麻将她赢过农民伯伯家的两斤立丰牛肉干和康元葱油饼以及花生瓜子若干,堪称文能麻将扑克五子棋,武能杀鸡打鸟赶野狗。篝火晚会上男生弹琴女生唱歌,陈斯南表演空手道,单掌劈开三公分厚的木板,空翻后飞起一脚,直接把一条板凳踹成两段,虽然那条板凳早就有裂痕若干,但依然震撼全场。结果班主任董老师要求损坏公物的她赔十五块洋钿,还好由于表演十分卖力,全年级你一块我五毛地捐,最后她还赚了三十二块五毛,卖艺不卖身,依然是江湖好儿女。 陈斯南一战成名,从此成为“我有个同学”的故事主角,人家是十六岁的花季,她是十六岁的四季,全班女生的经历加在一起也没她一个人丰富多彩跌宕起伏。“有点怪”、“不大好相处”这些议论和结论没了。提起她,男生点头或摇头:“结棍,模子,老大,覅去撒伊(不要去惹她)”。女生摇头或点头:“勿怪,老好相处额,哈灵,好白相。” 新上任的班主任老董在上学期的学生手册里留下了让陈斯南自己也目瞪口呆的评语:“淳朴善良,团结友爱,有强烈的班级集体荣誉感,德育体育全面发展,有凝聚力。要对自己有信心,勇于承担更大的责任,可以尝试竞选班干部、团委和学生会干部,相信同学们会帮助你向青春交出一份亮丽答卷。天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不被世俗所污染,老师希望你一直拥有这份宝贵的赤子之心。” 陈斯南:董老师你是不是看错名字了? 回到家后看了手册的斯江和景生的表情就是:陈斯南你到底做了什么?老师和同学竟然被骗成这样?斯南一把抢回手册:“咦,我本来就是这么淳朴善良天真可爱,哼。” —— 雨的确小了许多,天色也渐渐微微亮了起来,教学楼外除了风声雨声,多了不少学生们放学的笑闹声。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纷纷和斯南说再会。 “陈斯南,洋伞要伐?”不少同学笑着问。 “覅,谢谢。”斯南单手把椅子拎起来倒着架上课桌,另一只手上的扫帚唰唰唰把垃圾扫出来。 后门口的男生们还在厮杀,工兵挖地雷,炸弹炸司令,杀得天昏地暗。做裁判的陈瞻平把手上一对师长丢进旗盒:“同去。”男生们群情汹涌起来,册那不绝于口。陈瞻平扯了一个同学继续做裁判,跳下课桌去帮斯南架椅子。 “唐欢呢?” 斯南无精打采地摇头:“勿晓得。” “等歇阿拉一道跑?(等下我们一起走?)” “侬洋伞带了伐?” “没。” “雨里冲回去?” “好。” 斯南满意地点点头,来了点精神,到底是一起摆过摊赚过钱的同伙,志同才能道合。 后门口传来高声的喧闹,四国大战分出了胜负。男生们自觉地把乱七八糟的课桌椅摆好,椅子架上去垃圾捡起来。 外头走廊里传来急促的咚咚咚的跑步声。教学楼走廊里禁止追逐奔跑,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冲进来的却是沈珈。 “陈斯南——唐欢被、被打了。” 斯南汗毛直竖,手里的扫帚一紧:“勒撒地方?” “大门口!愚园路——” 斯南把她和唐欢的书包拎起来丢给陈瞻平:“帮阿拉拿好。”转身提着扫帚就往外冲。 男生们面面相觑一秒钟,立刻也跟着往外跑。 沈珈却死死挡在大门口不给他们出去,嗫嚅了好几秒才低声说:“是郭老师的老婆,还有伊丈母娘、丈人。” “郭老师的老婆朝唐欢泼硫酸,泼在郭老师背浪厢了……” 陈瞻平把手里三只书包往地板上一丢,挤开沈珈追了出去。 “陈斯南——陈斯南——” 陈斯南早跑得没影了。 —— 愚园路的上街沿不宽敞,靠马路是一排脚踏车,这时候整排倒了下去。 斯南还没挤入人群,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神经病朝女学生泼硫酸——” “吓死人了,还好老师挡住了。” “要是小姑娘面孔被泼着,一辈子完结了。” “倒霉,精神病人杀了人也用勿着坐牢的。” “听到伊嘴巴里喊了伐?学生同老师轧姘头,伊来收拾狐狸精额,也塞古的。” 斯南血往头上涌,耳朵嗡嗡响,一脚踩在那人脚上,迅速挤了进去。 第344章 人群里圈反倒空出了不小的一片地方。郭行知捏着一个女人的双手,声嘶力竭地喊:“放下来!放下来!覅动——!” 女人面目狰狞,极力挣扎着用上海话飞快地重复着一句话:“弄色侬!去西去西侬去西!(弄死你,去死去死你去死!)”她手里还有一个玻璃瓶,瓶子里还有一点无色液体。 女人的父亲抻长了手臂在拉架:“松开呀,吾带伊回去,侬快点去医院看看!” 围观的人不时惊呼闪避,又舍不得不轧闹忙,随着他们三个前进后退左躲又让,像运动会的人海波浪表演,十分魔幻。 斯南第一眼就看见了唐欢,她似乎傻了,呆木木地直盯着郭行知的背,任由女人的姆妈用翻了面的洋伞劈头盖脸地抽着,脸上有两条血痕被泪水和雨水冲淡了。 “覅面孔!小狐狸精,十几岁就出来勾男宁,有爷生没娘养额乡下宁——嗳!” 老太婆一声惊叫,被斯南踹翻在地,嗷嗷地尖叫起来。周围也响起一片惊呼声,原来那块地上正好有不少洒落的硫酸,被水冲了几分钟后虽然稀释了不少,手撑上去也很够呛。 没等郭行知那边三个人反应过来,斯南扳正伞面收起洋伞直接劈在了女人手上,女人惨叫一声,玻璃瓶直坠下来,周围又是一片尖叫。 “南南当心!”唐欢这才反应过来。 斯南“嘭”地撑开伞,一条流畅的弧线划过,在离地十几公分的地方兜住了瓶子,稳稳地放在了地上,瓶子歪了歪,横在了伞里,伞面不过几秒钟就腐蚀出了一个个洞。 所有的人都往后退了退。 斯南嫌弃地看了看还纠缠在一起的郭行知一家,抓着唐欢退到一边:“别怕,等警察来,她这是杀人罪!谋杀!” 女人撕打了郭行知几下,突然身子一软,滑到了地上两眼发直抽搐起来。 郭行知蹲下身,数量地把手指塞进她嘴里,抬头喊了一声:“叫救护车!” “阿华!阿华!” 老太婆顾不得自己的手,哭着爬过去托起女儿的头。 斯南这才看见郭行知背脊上的惨状。被雨淋过后,衣服已经粉烂,背上裸露出来的皮肤是黏糊糊的,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斯南后知后觉地看向那把伞,打了个寒颤。 “陈斯南!唐欢!”陈瞻平分开人群挤了进来。 班上的男生和沈珈几个也跟了过来,短促的惊呼后赶紧把斯南和唐欢拉到一旁团团围住。 “你们没事吧?” 唐欢看了看斯南和同学们,喃喃地说:“郭老师、郭老师有事体,伊被硫酸泼着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发起抖来。 警车和救护车陆续到了后,人群渐渐散去。 —— 斯南回想起这一天,依然会很后怕。命运的拐点究竟是如何安排的,没有人能预知。如果那瓶硫酸浇在了唐欢脸上,斯南不敢往下想。她虽然很讨厌郭行知,但因为他关键时刻保护住了唐欢,斯南没有再对他口出恶言。 郭老师在医院待了好些日子,斯南跟着唐欢去探望过一次。百分之三面积的二度烧伤,医生说幸亏那天下雨,还有一层衬衫和一件汗背心,不用植皮手术。 万春街 第230节 郭知行趴在病床上苦笑道:“就算三度烧伤我也不会植皮的,比起那种痛苦,这点皮肉苦还爽快一点,至少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什么代价。” 唐欢说不出话,泪盈盈地和他两两相望。两个人的世界像罩了个玻璃罩子,玻璃还是雾蒙蒙的毛玻璃,只差三个大字“艺术片”。 罩子外的陈斯南却不爱听这话,私下跟陈瞻平嘲伊:“郭知行本来就活该受这个罪,谁让他招惹学生了,再说他不受这个罪难道让唐欢受吗?说得自己像受难的耶稣似的,还不是要让唐欢对他感恩戴德,真是心机深沉的岳不群!” 陈瞻平却领会错了重点:“葵花宝典?” “呸,”斯南叹了口气,“哪能办呢?唐欢对他更加死心塌地了。现在他老婆进了宛平南路600号——” “他老婆也可怜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什么好可怜的?疯子骗傻子,我看他们四个都不是好东西。” 陈瞻平犹豫了一下:“老郭老婆以前不疯的,董老师说的。” “嗳?” “听说她小时候就有癫痫,发作得不多,但是跟郭老师结婚的时候没说有毛病,后来养了一个女儿,女儿两个月大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趴在床上睡觉闷死了,她自杀了一次,没死成,再后来脑子就真的出毛病了,天天说她婆婆闷死了孙女,拎起菜刀要报仇,郭老师姆妈从楼梯上摔了一跤人没了——唉,老郭也可怜的。反正都可怜。” —— 斯南去问唐欢,这段往事她知不知道,郭知行有没有说实话。 唐欢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这些事郭老师都告诉过我的!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你为什么怀疑他没有说实话?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个事?” 斯南一怔:“我没打听——” “南南,我喜欢郭老师是我的事,你说了他那么多难听的话,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也不能生你的气,但你能不能别对他有这么大的成见?他为了我命都不要了,你当场看到的对不对?那个女人疯成那样他都没动手,你没发现吗?他被那一家子骗去结婚,生的女儿莫名其妙地没了,妈妈也被害死了,他都没动过手打那个疯子——” 唐欢眼泪直流:“谁说郭老师一句不好,我都受不了,没法忍,真的,南南,求你了。” 斯南被噎得喘了好几口粗气,半晌才勉强说道:“唐欢,他们家的事,各有各说法,我又没亲眼看见,你也没亲眼看见,不能谁说就相信谁对吧?” “你这口气不是相信那个疯女人了?” “我——,”斯南叹了口气,声音小了许多,“因为乡下是有那种奶奶嫌弃媳妇生了女儿,就把孙女丢了甚至淹死什么的,好让媳妇再继续生儿子的事,以前你不也说过——” “斯南!” 斯南咬了咬牙:“反正正常人不会喜欢自己的学生!” “胡适和徐芳,鲁迅和许广平,沈从文和张兆和,徐悲鸿和孙多慈,难道这些大师都是不正常的人?”唐欢哽咽着去拉斯南的手,“我知道,我们都遇到过不好的事,会讨厌全天下的男人很正常,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坏人,我遇到郭老师这么好的人,你能不能不要一直生气一直骂他?” 斯南愣了愣,语气不自觉地僵硬了许多:“我没讨厌全天下的男人——” “那你为什么要讨厌郭老师?我喜欢他跟我喜欢你又不矛盾。” “我没——”斯南深呼吸了一下,“算了,随便你吧,反正我觉得不对,他是老师,你是学生,你觉得他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你这不也是一种成见?” “因为我和他接触得多,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不叫成见。像你这样根本不愿意去接触他,就这么批判他,才叫成见,”唐欢又哭了起来,“斯南,我下学期要转学了,但我真的不想没了你这个好朋友。” 唐欢转学的事,斯南是知道的,因为这个她也很生气,但生气没有用。 “我们还是好朋友,可以写信,打电话。”斯南叹了口气,“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我也没办法,但我还是要说完。我大表哥以前在愚园路,就在你们出事的边边上,把他班上的女生推开自己被公交车撞断了大腿,到现在钢钉还在腿里,那个女生也是一直说‘顾景生救了我的命,为了救我他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反正就这个意思吧,她就天天去看我大表哥,喜欢他喜欢得要命。实际上呢?我大表哥一点也不喜欢她,就是做人的本能反应而已,像我上次爬水管捞那只被卡住的野猫下来,根本就没想过那么多,要我当时不小心摔下来了,你会以为我为了那只猫自己的命都不要吗?” “你听不进,因为你喜欢他,你信任他,你觉得你是最了解他的人,但没人能最了解别人,人连自己都没法完全了解,何况别人呢?老师和学生——反正我不喜欢沈从文,他利用老师的地位去疯狂追求张兆和,结婚后又喜欢上别的女人了对不对?”斯南脑子里灵光一闪,“老师在学生心里天然就有一种优势,就是你会相信他说的话,会不客观地去看他,地位不平等!唐欢你想想是不是这样的,否则为什么你觉得老郭说的就是真的呢?是你先相信了他,你才觉得你最了解他——” “斯南,我不是幼儿园学生也不是小学生,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唐欢低下头不再吭声。 —— 斯南不明白,为什么像唐欢这么一个挺聪明挺要强的小姑娘,遇上一个男人后脑子就不好使了,十头牛也拉不回,内心她还有点懊恼,没有当场反驳好那句讨厌全天下男人的话,她喜欢大表哥那么多年,也喜欢赵佑宁,现在和陈瞻平也处得蛮好,她真的没讨厌全天下的男人,但哪怕像大表哥在沙井子跟她那么好的,一转头就喜欢阿姐了,赵佑宁也跟她那么好,一转头就有住在一起的女朋友了。 十七岁的陈斯南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都不要为任何一个男人流眼泪,除了大舅舅小舅舅顾景生——赵佑宁如果生病了出事了也可以为他哭一下——反正不能因为男女感情哭,友情亲情都可以哭一哭。 大洋彼岸的赵佑宁连打了三个喷嚏,想起上海某个同学应该要期末考试了,可以加一点有难度的题目考核考核。 第345章 1990年6月1日,戈尔巴乔夫和布什在华盛顿举行高峰会议,冷战结束。对于世界上的普通人来说,这一天和其他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件事太过遥远,所谓的世界格局的翻云覆雨辐射到大洋彼岸的个体身上,影响几乎消失殆尽,方圆几公里的微观世界毫无所觉地继续运作。 比起超级大国之间的博弈,上海人更关注意大利举办的世界杯比赛,黑色三分钟给球迷们带来的巨大创伤还没恢复,大学校园里,弄堂里,热爱足球的人们日夜颠倒,为遥远的陌生人欢呼喝彩或者扼腕叹息,这时候,方圆几米的微观世界又上升了宏大的全球化。 景生作为一个足球爱好者,却只有时间看了24号的阿根廷队巴西,看着马拉多纳世纪一传,阿根廷最终1:0击败巴西。这个极其精彩的传球让人热血沸腾,景生却想起了顾东文,不知道他在橄榄坝有没有熬夜看球,如果世界杯有一天能在中国举办——景生摇摇头笑出声来,起身到冰箱里开了瓶力波啤酒。 电话铃响了起来。 “册那!看球了伐!”顾东文的声音有点嘶哑却中气十足。 “马拉多纳!册那!老马就是老马,带球过人看了伐?直接把巴西闷忒!” 景生突然红了眼眶,他揉了揉眼角:“看了。哈赞。” 顾东文像足球解说员一样兴奋莫名地描述着马拉多纳神一般的20秒,景生却想起他以前一直说要看自己踢球还要在球场上教他怎么以脏克脏,但顾东文实在太忙,一年到头才歇过年那几天,从来没看过他比赛也没和他在同一片球场上奔跑过。 “啤酒开一瓶啊,唉,顾北武萨都好,可惜不是球迷。”顾东文遗憾地感慨了一句。 景生听到卢佳催他睡觉的声音,喉咙微哽:“早点去睏高,八月阿拉来看侬,阿拉一道踢球。” “好。” 挂了电话,景生一抬头,看到斯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阁楼上下来了。两个人静静对视了一下。 “吵醒侬了?” “阿舅好伐?” 两人同时问道,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我又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斯江告诉景生。 斯江在六月中就开始常常梦到和发布会相关的事。例如音乐响起来,台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又譬如台下全是人,模特却一个都还没到;还梦到过发布会结束后的订货酒会上,一单也没有做成。最紧张的时刻喊不出声,哭不出来,急得心头一把火烧到七窍,不用像红孩儿那样捶下鼻子都能喷出火来的感觉,但只能干着急。往往这时候梦就醒了,醒了以后就很难睡着。 她问景生:“侬紧张伐?做噩梦伐?” 景生指指眼下的黑眼圈:“紧张得要命,但是紧张也没办法。” 他这么一说,斯江反而放松了一些,把这夜梦到的停电告诉景生,景生唰唰地记在了本子上。 斯江骇笑:“侬做撒?只不过是梦而已。” 景生:“再仔细点总归没错。” 还能再怎么仔细呢?再发一次带着希尔顿所在位置的地图和交通信息的传真给与会者;跑去纺大看黄老师的学生们制作固定背景板和活动背景板,检查灯光的电路和背景板上的轨道,亚克力的立体字制作再认真确认一回。酒店的进场时间离场时间、电路配置、灯光配置、酒会菜单、服务员人数等等,事无巨细,景生都要过问,笔记本上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全是事,完成一条红笔划去一条。 发布会的舞台是黄老师自告奋勇帮忙设计的,一块固定背景板,上下嵌了轨道,中心位置安装了四重奏的中英文立体字,背景板的四条边和立体字下面都安装了灯光。两块活动背景板小一圈,正好卡进固定背景板的上下轨道里,分别用绿色洋桔梗、红玫瑰、向日葵以及白百合插满两块活动背景板的正反面,象征着春夏秋冬的季节四重奏,中间挖空一个椭圆形留给立体字,活动背景板只需在主持人上台的间隙更换,十分方便。 斯南先前自告奋勇地接下了买塑料花的活,想着雁过拔毛,跑腿费至少能赚上一笔,她跟景生谈定了,一共是三千块的预算,包括花、热熔枪热熔胶封箱带细铁丝等系列工具,能省下多少都是她的。陈斯南对赚钞票是一等一的热情高涨,五月底就拉着“生意搭子”陈瞻平跑了好几个批发市场,货比三家不吃亏,六月头上顺顺当当订好了货,全部买好后却泄气得很,这笔“大生意”最后一塌刮子竟然只赚了一百十八块五毛,这还是她和陈瞻平来去都坐公交车吃饭全是生煎锅贴大排面的情况下省下来的,要是偷懒拦几趟差头,吃两顿好的,说不定还要倒贴。 陈瞻平倒很大方,拿了分到手的一半钞票就请斯南去老大昌吃了顿西餐。陈斯南化悲愤为食量,吃光了陈瞻平的分红,居然还差三块洋钿,她实在不好意思让人家倒贴,铁公鸡难得拔了一根毛。等出了老大昌,她越想越难过,再对比一下景生做生意以来的彪悍战绩,还有阿姐从开始当家庭老师后也是大钱不断,更加窝塞郁闷。走到华山路希尔顿酒店对面的时候,斯南悲从中来,突然就眼泪水淌淌了,吓得陈瞻平不轻。斯南很是难为情,哭了两秒钟赶紧擦干眼泪,哇啦哇啦开始分析。 “这次最大的问题是我应该先去批发市场打听一下价格,我阿哥比我还抠门,”斯南愤愤然地表示,“三千块肯定是伊先算好的,怪不得我一开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还笑得那么意味深长。” “坑子!沙坑!”斯南越想越觉得景生当时的笑容有问题,“阿哥就是个沙滩。” 陈瞻平挠挠头:“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还多了一个人的车钱饭钱嘛,两个礼拜天跑下来,至少也花了好几十块,本来你也可以赚两百多的,三千块的两百多,将近百分之十,已经是蛮多的了吧?我舅舅舅妈他们上班一个月才挣两百块。” 斯南摇头:“不,就是我上他的老当了。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现在批发市场的价钿我覅太清爽,他这次开得好,下次肯定还要开,我就先调查价格再跟他谈,至少要赚百分之二十,不然白辛苦了。” 知耻而后勇,陈斯南对于自己处在家庭成员赚钱能力的鄙视链末端十分不甘心,信誓旦旦要一雪前耻。 经过了唐欢这件事后,斯南更加坚定了读好大学赚大钱的伟大志向。 赵佑宁打电话来万春街。斯南大放厥词:“小姑娘多少聪明多少漂亮!为撒要在一棵歪脖子烂树上吊死呢?再说,男人算什么东西!我,陈斯南,现在宣布,将来绝对不谈朋友,不结婚,不生小孩!” “男朋友可以不要,朋友还是要的吧?”赵佑宁哈哈哈地笑,“再说南南你本来就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对伐?哎,等我回国你会不会不认我这个好朋友了?” “那当然,侬永远是吾最最好的旁友——”斯南一顿,忽地冷笑了一声,“算了,你其实也是重色轻友的家伙,我要再考虑考虑。你们男生靠得住,母猪也会上树。” “我有几条针对你期末考试的物理大题,发传真到你家好了,明天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赵佑宁换了个话题。 “你还是不是我旁友了?” “亦师亦友嘛,想一想,期末考试物理考个满分多结棍,模子,辣手——” “现在阿拉习惯用‘野兽’来形容了,”斯南得意地笑,“我现在是年级里的物理野兽,哈哈哈哈。” “还不够,要做野兽中的野兽才行。”赵佑宁强忍着笑回答。 “好,我先挂电话,你赶紧传真啊,我叫上陈瞻平一起做,”斯南挑了挑眉,“我们班这个男生还是不错的,性格特别好,我们过年一起摆摊头他也吃得起苦,这次我们又一起做生意了,但是……” 不知不觉,斯南洋洋洒洒说了五分钟才挂了电话。 物理题目传来整整四页,斯南开始觉得不当野兽也蛮好。 —— 发布会前一天,所有的物料全部运进了希尔顿,原本约定晚上十点钟进场,不料夜里大礼堂的婚宴出了事,一个伴郎老酒吃得太多,把宴会厅的地毯呕得一塌糊涂。酒店宴会厅的地毯是全幅定做的,局部清洗费要好几千,新郎新娘两家人傻了眼,赔吧,不甘心,不赔?走不掉。酒店也算体贴顾客,直言只要你们能把地毯弄清爽,干了后不秃头不褪色就算了。两家人齐上阵,耗到夜里十二点多钟还没空出场地来。宴会部餐饮部公关部的几位经理也都一直没走,再三和景生斯江他们打招呼说不好意思。 直到凌晨一点半,四重奏大大小小的道具、服装箱、衣架、宣传海报等等才全部进了场。黄老师和一班模特本来是要在裸台上走两次的,景生看着不对,十一点半就让司机先把她们送走,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来排练。 等背景板全部安装好接上电已经三点半,景生心里焦急,脸上一丝也不显,幸好他先前来摸过好几次底,征得酒店的同意后,自己动手把灯光和音响都调试妥当。斯江对着黄老师的流程细节表,曾厂长负责掐表,王主任被景生培训了两遍后,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试着操控灯光开关,礼堂里的音响流淌出维瓦尔第的小提琴协奏曲《四季》,从春到夏,从秋到冬,灯光从明到暗,从暗又到明,五点半才顺完一遍,景生的笔记本上又记下了不少问题。 四个人走出酒店,司机阿金在面包车里睡得呼呼的,被叫醒后下车定了定神,吃了根香烟,把隔夜的浓茶吃掉大半杯才回到车上,一看,好家伙,老板老板娘王主任曾厂长全睡着了,老板老板娘头靠头倒也算了,王主任和曾厂长也睡得脸贴脸,笑色老百姓。 景生被叫醒时候隔了好几秒才发现他们还在车上。 “顾总,我看你们都睡着了,就索性开到此地来,好让你们多睏忒一歇。”阿金有点紧张地解释,做事体嘛,不求无功但求无过,自说自话很容易既无功劳也没苦劳。 斯江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窗外丰裕生煎的招牌,再看看车子正停在陕西路上就笑了。 “啊呀,谢谢侬呀阿金,太好了,我小时候阿舅经常带我来这家吃小馄饨同生煎馒头,有一腔没来了。” 景生一看手表,七点钟,再听斯江这么一说就笑了:“侬安排得邪气好。” 王主任和曾厂长还没从相依相偎的鸳鸯茶状态里平复心情,糊里糊涂跟着景生和斯江下了车。两个人胃口倒不差,四两生煎馒头,一碗咖喱牛肉线粉汤下肚,还分了一碗砂锅小馄饨。 斯江数了数小馄饨,没了那位仰慕阿舅的服务员姐姐,一只也不多一只也不少。 景生替阿金也买了四两生煎一碗线粉汤。五个人吃好早饭回到希尔顿,七点三刻还不到。 黄老师带着模特儿、化妆师摄影师以及摄像师都已经等在了酒店大堂。 —— 离发布会还有八个钟头不到,大家火急火燎地冲进礼堂。黄老师一圈走下来,对景生和斯江竖起大拇指,一问听说他们忙到五点钟,摇头感叹年轻人体力就是好。酒店的工作人员也提前就位,九点半就顺了两遍不带妆彩排。有了景生昨晚考虑的一些衔接上的细节,黄老师的喉咙省了不少力气,跟着就开始化妆。斯江带着厂里的六位阿姨把所有模特要展示的服装仔细检查后按顺序挂好,需要熨烫的赶紧重新熨烫。 偏偏好事多磨,本该十一点到的主持人坐的差头跟公交车抢车道别苗头,出了车祸,主持人一只胳膊骨折,直接被送进了医院。 “哪能办?现在侬叫吾到啥地方去寻一个熟悉流程和主持稿的人?又要卖相好还要普通闲话过关,侬只小赤佬就勿会让师傅开慢点呀?!”黄老师接到电话通知时气急败坏一顿乱吼,吼完若有所思,捏着话筒看向景生。 景生和黄老师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同时看向正忙着挂衣服的斯江。 万春街 第231节 第346章 无论何时,每当斯江回想起这一天,都会觉得很奇妙。她因此认识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女朋友,她们并不相似,有着完全不同的成长经历和受教育过程,她们在某方面有着共同的认知,但更多的方面经常会产生争执,尤其是意识形态上,谁也不能说服谁,或者说谁也没想过要说服谁,她们各自阐述,各自论证,又自我否定打碎重新建立新的观点。她们同居过短短的时间,更多时候依靠信件、电话、后来的icq、msn、邮件联系。她们见证过对方最耀眼的时刻,在对方最艰难的岁月中默默陪伴。她们最后天各一方,却一直是彼此最坚强的后盾。 这天斯江临危受命,倒也不慌,她一边化妆一边背诵主持人的发言稿,好在稿子原本就是她写的,南红和黄老师增加了些时装方面的专业内容,难度并不大,三四遍后就能脱稿了。 “淡一点淡一点,麻烦化得淡一点。”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三叮嘱化妆师,斯江忘不了小时候在电视台演出的妆容,想想就起一层鸡皮疙瘩,以至于她现在都只肯涂一点口红,对涂脂抹粉很是抗拒。 “好啦,你别紧张,眉毛别皱哦,嘴巴放松一点,你要知道,到了台上灯光一打,妆面如果很淡的话,看上去——会有点不吉利的啦,”化妆师笑着安慰她,“而且,你自身条件这么好,随便化化就超美的,你相信我。” 化妆师的声音柔美动听,斯江不由得看向镜子,才留意到这位化妆师长得很特别,娃娃脸上高眉深目,颧骨微高,化着精致时髦的妆容,她梳着高高的马尾,发色偏红,穿着一件明黄色的男式衬衫,衬衫很薄,里面深紫色的蕾丝内衣十分醒目,半幅衬衫下摆束在闪光面料的黑色直筒裤内,脚上是一双方头漆皮船鞋,一脚蹬,没有穿袜子。 旁边已经换好第一套服装的张萌萌正咬着吸管喝蜂蜜水,笑着告诉斯江:“evone是台湾人,在巴黎学的化妆,化妆品也都用的进口牌子,台湾和香港很多名牌时装秀都请过她,还有好多明星走穴也喜欢请她。” 斯江钦佩地点点头,她第一次看到这么专业的化妆箱,可以一层层向两边打开,里面的化妆品好像全是一个牌子,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大小小的化妆刷整排插在皮质的包里,摊开来腔调赞得勿得了,光是摊开行头就足以让人信服她的专业才能,以前电视台的化妆师也没这么有派头。 “哪有啦?”李宜芳嗔了张萌萌一眼,“我就去帮过几次忙好不好?你又乱讲。” 张萌萌立刻做倒地状:“酥色了酥色了,斯江,发现伐?人家都说阿拉上海小姑娘嗲,比起台湾女人,啧啧啧,差了十条黄浦江。” 这点斯江完全同意,她头一回听到女生说话这么温柔这么嗲,但又完全不做作。 李宜芳笑着征求斯江的意见:“你睫毛又长又密,要不就不要装假睫毛好不好?因为第一次装假睫毛都会有点不舒服,灯光一打容易流眼泪。” “听你的,你做主。”斯江用人不疑。 “来,眼睛往下看,别怕,睫毛夹夹上去不痛的。” 斯江眼眸往下看,忍不住好奇地问:“李小姐,你是台湾哪里人?” “我祖籍是四川人,我爷爷以前是空军,去台湾后被安置在高雄冈山的眷村,所以我是在高雄的眷村里长大的,但是我妈妈是排湾族的原住民,所以我其实算是‘混血’,大陆很少人知道冈山,高雄你有听说过吗?” “知道,高雄属于台南,眷村我也知道,邓丽君、林青霞、朱天心、龙应台都是眷村人。” “哇,你好厉害,这都知道。”李宜芳认真仔细地看了看镜子里美得让人神魂颠倒的年轻女孩,暗叹这样的面孔居然不是演员,简直是暴殄天物。 斯江微窘,不禁眨了眨眼,好在睫毛夹立刻松开,没有被扯痛,她笑着解释:“因为我舅舅很喜欢邓丽君,然后我也看了一些台湾作家的书。” 李宜芳也笑了:“我见过的大陆女生好像只知道琼瑶三毛,很少人知道朱天心龙应台的呢。好的,现在眼睛再往下看,我们再夹一下睫毛,放松,别眨眼,一下下就好了。” “嗯,好的。”斯江的语气不自觉地也温柔了许多。 “来,看镜子,嗯,很好,好,再往下看,我们刷一下睫毛膏。” 斯江依言垂下眼,好奇心却依然不减:“那你是怎么想到来大陆发展的呢?” 李宜芳的声音始终带着些微笑意,“就朋友介绍我到一个剧组帮女演员做化妆师啊,然后做得还蛮开心的,就陆陆续续接了一些工作,去年来上海后就索性留在上海了。” 斯江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嗯,上海的台湾人香港人都挺多的。很多人住在虹桥那一片。” “我也住在那边耶,租金好贵!”李宜芳一边笑,一边继续刷睫毛膏,“你真的好温柔啊——” 斯江一怔,温柔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才更合适。 李宜芳压低了声音笑道:“其实我知道你们上海人都叫我们台湾人台巴子,香港人是港巴子。” 她对着镜子眨眨眼,有点狡黠,但没有一丝不快。 斯江一呆,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 旁边的张萌萌被蜂蜜水呛得差点咳了好几声,扭头问:“evone你听得懂上海话呀?” 李宜芳笑眯眯地把斯江鬓边的燕尾夹重新夹了夹:“就懂这两句。” 来回巡视的黄老师干脆利落地挑了挑眉毛:“这话跟你们港台小姑娘没啥关系的,台湾男人香港男人跑来上海,十个有九个下了飞机的头一件事就是□□。yh宾馆上面那个唱歌的俱乐部里,小姐接的都是港台来的,年纪都可以做她们的爸爸甚至爷爷了。嘁!” “我要是你们台湾女人,肯定不找台湾男人,香港男人也不行,说是说经济发达地区,思想还是很封建,□□多,外头养女人的多,娶几个老婆妻妾成群社会上也没人反对,这不是巴子(乡下人)是啥?把女人当财产,低档!”黄老师噼里啪啦一顿数落,化妆间里静悄悄。 斯江眨巴眨巴眼,心里觉得痛快,不免又有点难为情。反正她在北京听见人家说她不像上海人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而听到别人说上海男人小气精明怕老婆,她也每每都有大声反驳的冲动。 结果李宜芳却笑了起来:“黄教授你说得太好了!真的,台湾的社会风气是真的很畸形,国民党真的不行,迟早要完蛋,李登辉更加一塌糊涂。” 屋内立刻落针可闻。 斯江有点瞠目结舌:“李登辉不是你们的总统吗?” “对呀,所以才更加要骂他啊,没事的啦,我们台湾人天天骂的,议员们开会开着开着就破口大骂还经常打架呢,没事的,我人在上海就更加随便骂了,”李宜芳难得不那么温柔地说话,“现在台湾很乱啊,很多年轻男生就只知道把妹赚钱飙车喝酒那种,其实我们女生都受不了的,能出国的都会出国——啊,对不起对不起,是能离开台湾的都会离开台湾,对不起啊,从小这么说习惯了——” 斯江回过神来,笑得更加温柔了:“谢谢你,evone。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不可分割的领土,这已经是国际共识啦。” “抱歉哦,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们的。”李宜芳有点尴尬地用唇刷的端头戳了戳自己的鼻尖。 大家都笑着说没事没事。 斯江想了想,却又道:“我也很抱歉,evone,谢谢你那样纠正自己的话。” 李宜芳把转椅转到她侧前方,托起她的下巴观察妆容,有点意外:“是我说了会让你们反感的话,你为什么还要谢谢我?” “因为你出生成长的环境和我们完全不一样啊,你们用繁体字,按民国多少年纪年,你们的护照也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自己的总统、军队、法律和政府,你们的历史书也和我们完全不一样——”斯江真诚地说,“你的及时纠正就是一种友好,很宝贵。” 李宜芳呆了呆:“我第一次听到有大陆人会这么说耶,以前在剧组偶尔说错话,会被人教训很久,还有人说要让警察赶我回台湾,所以我其实是因为不想回台湾才不敢说错话的。我每次回高雄,我爸妈会安排很多相亲,会说人家二十三岁已经做妈妈了巴拉巴拉,好烦!” 屋子里又静了静,包括斯江也想不到穿着打扮这么前卫时髦的台湾小姑娘竟然还会面临父母的逼婚。一瞬间不少模特都心有戚戚焉,凑过来给李宜芳出谋划策。 斯江笑弯了眼。 李宜芳朝她眨了眨眼,继续上手折腾斯江的脸。 黄教授倒有点讪讪,嘟哝了一句:“evone你这么好的女孩子可以考虑考虑我们上海男人的,你看看小顾,对我们斯江多好。” “哇,那个顾总真的是你男朋友吗?”李宜芳有点惊讶。 “你们真是天生一对,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般配的情侣。” “谢谢。”斯江大大方方地道谢。 李宜芳没给斯江画唇线,直接给她刷了两遍口红,看着镜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站起来拆了燕尾夹准备给她做发型。 “等下你换好礼服我们能不能拍几张合影?”李宜芳笑着问。 斯江欣然同意。 李宜芳又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个体格娇小的“大哥大”来,翻开翻盖:“你有没有个人电话?我们交换一下号码。” “我没有,我也没bp机,只有座机号码,你要么?” “要啊,”李宜芳一边输入号码,一边给斯江看自己的新款摩托罗拉microtac,“你和你男朋友可以买这个用啊,很方便,随时随地能联系上,又不像大哥大那么丑。” “这个要多少钱?”斯江好奇地问。 “我在香港买的,一万八千多港币。” 斯江不禁咋舌,非常心动,但心有余而钱不足,好在有了目标就行。 房间外突然有人敲门。 “撒宁?”黄老师大声问。 “黄老师,主持人介绍了几位电视台的记者来,方便进来拍摄伐?”景生在外头问,主持人的费用前几天在公司对流程的时候已经付了一半定金,人家在来的路上出车祸,算是“工伤”,景生也不会要求退钱,对方也很会做人,立刻联系了弟兄来捧场。 黄老师连连抬手,疾步把更衣室的帘子拉好,检查了一下模特儿们的服装化妆和发型,拉开门:“请进。” 景生进来来三个人,一位扛着有电视台二台贴纸的摄像机,一个女记者拿着麦克风,还有一个实习记者跟着。 实习记者笑着喊了一声:“陈斯江——哈!我看见顾景生就觉得你说不定会在!” “呀,你们认识啊?” “我们初中是同班同学,”程璎笑弯了眼,想上手抱一抱斯江,看见她化了妆又缩回手,“陈斯江一直是我们的班花和校花。阿哥,来,多拍拍阿拉仙女。” 摄像机对准了斯江。 幸好脸上有粉底和密粉还有腮红,斯江脸上发烫也显不出来。 采访进行得很顺利,黄老师没接受采访,重点采访了两位模特、斯江和李宜芳。 斯江在采访空隙留意到程璎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她表现得很勤快,又不是那么急切地好学,她不厌其烦地举着白纸在各个角度测光,笑容有点面具化,三分钟就写好了主持人的台词,一句话一张纸,她举着和摄像机的镜头持平,以保证主持人念台词的时候视线正好对着镜头。 “各位观众,今天我们将看到一场高水准的与国际接轨的时装发布会,所有的展示服装都由上海设计师设计,上海的服装公司生产,是地地道道的‘上海品牌’。参加表演的模特儿有不少是我们上海第一支专业模特队的成员,更令人欣喜的是,这场发布会还吸引到了来自台湾的著名化妆师李小姐参与。这就是我们上海的魅力,一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城市,充满无限的可能,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现场的精彩演出。” 定格三秒后,主持人放下了话筒,笑着找到景生:“顾总,我们临时抽空过来的,后面还有任务,就不跟拍了,你让你这边的摄像师把录像带烤一份寄给我们程璎,到时候剪辑在一起,播出前我联系你。” 景生的视线从镜子里的斯江身上收了回来,礼貌地点了点头,带着他们往外走。 “顾总,我的名片你收好了没有?要是打你bp机你会不会不回电呀?”主持人笑语晏晏,“你有没有大哥大?留个号码给我——” 声音渐渐远去。 张萌萌拍了拍斯江的肩膀:“看好小顾,晓得伐?” 程璎把箱子收拾好,急匆匆地放下名片:“今天实在没空,等七月份放暑假了我们老二班的一起聚聚吧?” 斯江接过名片起身送她出去,也没有问她和林卓宇的事,送走程璎,斯江才留意到她名片上的工作岗位是实习采编。 —— 灯光骤暗。t型舞台周围的人群停止了寒暄和议论,现场安静下来。悠扬的小提琴乐声轻轻响起,一道追光灯从舞台对面落在了四重奏的中英文品牌立体字上,掌声四起。 灯光随乐声倏地转至舞台下礼堂的一个角落。观众们十分纳闷地纷纷侧身望去。 “纵然美为人所共有,但多数人所见所感各有不同,”斯江一手拿着话筒,一手轻提灰紫色的层叠轻纱裙裾,像丛林中的精灵慢慢走近舞台,“以美回答美以后,此刻悄然无声。美,凝然不动在这转动不息的世界的静止点上。” 突然,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亮成一片,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斯江被吓了一跳,幸好立刻稳住了心神,她搭在了景生伸出的手上,稳稳地登上舞台。 “感谢各位拔冗莅临,希望这个下午我们携手穿越四季,共同体会quartet四重奏关于美的最新诠释。下面请观赏春之篇章” 斯江粲然一笑,全场灯光尽灭,随后音乐渐响,背景板上立体字的灯光骤亮,开场模特张萌萌稳步上台亮相。 场内许多人,终身难忘携诗而来的陈斯江,她比诗更美。 第347章 时装发布会很成功,quartet的黑白灰系列令人耳目一新。每个篇章结束后,斯江都会把设计的构思融合在诗篇里娓娓道来,最后工作人员一起上台谢幕,掌声雷动。 掌声持续了大约两分钟,闪光灯闪个不停。全场灯光大亮后,通向隔壁宴会厅的连通门被酒店的工作人员缓缓打开。四位女小提琴手身穿当季夏装的白色系列,站在一个半圆白色舞台的两层台阶上开始继续演奏维瓦尔第的《四季》。舞台背景是发布会替换下来的第一块活动背景板,绿色洋桔梗的花墙十分高雅,花墙上伸出十几根刷成白色的枯树枝,参差不齐,形状各异,却不显凌乱,树枝上用透明的鱼线吊下白色的木质衣架,衣架上展示着白色系列的主推款。高低不一,也不在一个平面,完全没有拥挤的感觉,视觉效果很是震撼。 只这样一个小小的展示台,又吸引了许多人从各个角度忙着拍照。做生意的人都很精明,做女装品牌生意的人不但精明还都有点良好的审美,大家一看,嗐,这不就是现成的橱窗布置嘛,高档时髦优雅,还有创意,赶紧抄作业。 万春街 第232节 两侧的自助餐台的冷餐会已经备餐齐全,各色饮料美酒和甜品,还有一个巧克力瀑布台高高伫立,一旁插着各色棉花糖,吸引了不少人仔细研究讨论。英俊的服务生拿起一根棒棒糖搁在瀑布下转了转,礼貌地献给了一旁口水嗒嗒滴的陈斯好小朋友。 斯好接过来递给身边的外婆。顾阿婆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么甜。”话虽这么说,手却很诚实地把棉花糖拿了过来。 陈斯好愣了两秒,赶紧自己又做了一根,一边吃一边盯着巧克力瀑布看,耳边尽是外婆的碎碎念。 “糖可不是好东西,宝宝你少吃点,我小时候在扬州,家里的糖罐子从来不锁,什么白糖红糖冰糖粽子糖麦芽糖就那么一大罐一大罐地堆在厨房里,我们兄弟姊妹谁想吃谁就去拿,没人管,好了,我二哥嘴巴嘴馋,吃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就跟他一模一样,看到糖简直没得命哦。后来咧,乖乖隆地咚!他七岁的时候一嘴牙就全烂了,乌漆嘛黑的,恒牙长都长不出来,最后只好镶了八颗金牙,啧啧啧,逃难的时候他怕被人谋牙害命,馒头都不敢吃一口,作孽啊,嗳,宝宝,再帮外婆拿一根,小悠悠的就行,对,拿那个粉红的——” 陈斯好和顾阿婆是放学后被斯南接来的,斯江提前给他准备了白衬衫配咖啡格子背带短裤,换好衣裳戴好咖啡色灯芯绒的鸭舌帽,虽然圆润得很,倒也的确人模人样。别说,这巧克力裹上棉花糖和他还真般配,像他身上长出来的一样,因为他吃完一根又拿一根就没停过,斯南每次瞟他,棉花糖看上去都像他手指的延长件。顾阿婆也拦不住,心想这么个喜庆的日子就算了,随便他去吧。 陈瞻平也来了,看到他们批发回来的假花变得这么高档,十分吃惊,还伸手去搓了搓花瓣,不禁由衷地佩服:“陈斯南侬太结棍了,眼光真好。” 当时好不容易找到两家有这个洋桔梗假花,一家更粗糙点,但是单价便宜两分钱,总价相差好几百,斯南带着的样版照片上是真花,和假花摆在一起不好比,她两家跑来跑去,最后心一横觉得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订了贵的那一家,没想到铺满一面墙后的效果竟然这么好。 陈斯南却顾不上他,只大大咧咧地挥挥手:“我就不管你了,你放开肚子随便吃,反正不要钱。”她随即摩拳擦掌露出了阴险的笑容:“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多点人找我买花。” 陈瞻平一愣:“撒?你要在这里卖花?” 斯南给了他一个小马哥的坚毅眼神:“我失去的东西,一定要自己拿回来!哼!” 陈瞻平:??? 陈斯南花二十块钱在学校隔壁印了两盒名片,抬头是四重奏舞台装饰独家供应商,电话和传真留的是家里的,还贴心地注明了通话时间:下午四点至晚上九点。名片背面是四种假花的报价,可提供背景板的免费操作教程。 “这个舞台是你们公司自己设计制作的?”有个大姐接了名片好奇地问斯南。 偷穿了斯江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竭力打扮得像个大学生的陈斯南笑眯眯地点头:“是我负责的,您如果有需要,可以接联系我,绝对帮您省下许多时间金钱和精力,价格也很合理,因为这也是我们提供的一项售后服务,欢迎联系。还可以直接按你需要的尺寸制作好寄上门。” “你们今天这个样版卖不卖?妹子,不是姐嘚瑟啊,咱家那店吧,开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斜对面,特气派,橱窗特大,就总整不好,花老多钱了还整不好看,不高档。你们要卖,我到时候连货一块儿拉回去。”大姐满脸通红两眼放光,挥舞着手里的订货目录示意自己是大户。 斯南眼睛一亮,脑子里转得飞快,脸上却很犹豫:“大姐您真有眼光,但是这个吧挺贵的——” 她身边立刻围上来好几个人问多少钱。哈尔滨财大气粗的大姐立刻发声:“先来后到知道么?” —— 斯江和模特儿们没有卸妆,直接穿着最后一套服装鱼贯步入酒会,引起了第二波轰动,几乎被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斯江,许多名片塞到她手里,幸亏左有张萌萌,右有李宜芳,像哼哈二将似的把她和潮水般的人隔了十几公分距离。 “麻烦大家不要挤好吗?谢谢,嗳,这位先生您踩到我了呢,好的没关系啦,麻烦请往后退一退哦,拜托大家不要看到美女就这么热情好吗?”李宜芳的声音依然温柔动听,手下却不留情,硬生生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把斯江带到了景生身边。 “好了,顾总,交给你了哦,麻烦保护好我们主持人。”李宜芳笑着挡开又一波人。 景生紧紧牵住斯江的手,登上小舞台,拔下麦克风试了试声音。 “大家好——” 麦克风很争气,没有发出任何嚣叫声。 斯江接过另一个话筒:“大家好。” 宴会厅内很快安静下来,响起一片掌声。 “非常感谢大家来参加四重奏的时装发布会,我们感受到了大家无以伦比的热情,有十几位朋友来自于天南海北,谢谢你们不远千里地来到上海。” “五千里呐!”哈尔滨的大姐吼了一嗓子。 场内一片欢笑。 “谢谢这位独具慧眼的女士,您愿意上台和我们说几句吗?”斯江突然丢开既定的台词和安排,笑着邀请。 “愿意啊,你俩都长这么好看,我就想离近点儿看仔细点。”大姐十分爽气,笑嘻嘻地上了台,当着众人之面把景生和斯江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人好看,衣服也好看。这位就是顾总是吧?您给我打过好多回电话。”阎爱丽笑嘻嘻地接过斯江手里的话筒,对着台下说,“我要早知道顾总长这么帅,绝不舍得那么快挂电话。” 台下一片哄笑声。 景生为了这个招商酒会,特意定做了一套黑色西装,在胶州路小商品市场花十五块钱买了一副平光的金丝边眼镜,平生第一次用上了定型发胶,梳了个周润发式的大背头,看上去成熟了许多,很是斯文儒雅。他闻言笑着对阎爱丽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小顾,谢谢我们主持人大美女,我可太喜欢你了,你放心,我只说好话啊,”阎爱丽挥了挥手:“大家好,也请大家放心,我不是托,真不是——” 台上台下顿时笑成一片,斯江也忍俊不禁地和景生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叫阎爱丽,哈尔滨来的,下头有好几位是我熟人,咱都认识七八年了吧?大连的王老板,青岛的韩老板,长春的闵老板,咱们都进过好多同样的牌子是不是?厂里、展览会上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前年在广交会,小闵还和我一块儿遭过贼,咱俩加一块儿被偷了三万块钱是不是?没办法,谁叫咱看着就像有钱人——” 她笑着挥挥手压下台下的笑声:“对不住,我扯远了啊,其实我就是想不谦虚地说一句,咱们几个绝对是东北眼光最高的女装店老板,是不是?” “是!”应声如雷。 “今天来看这阔、阔啥——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们这英语词,来看这发布会的,绝对是咱中华大地上眼光最毒的老板们,你们说是不是?” “是——!” 笑声中阎爱丽侧身向景生和斯江点点头:“对不住了,你们弄这么高雅的一活动,全给我带歪了,我不说别的了啊,就一句话,今天模特儿们穿过的没穿过的,只要是你家出的款,我全要!” “好!”台下应者如云。 景生看看斯江,有点疑惑,这位大姐真的不是托吗? 第348章 现场的绝大多数来宾都是像阎爱丽那样白手起家的女装零售商,胆子大,起步早,豁得出去,很早就在本地市场做到了前三甚至头把交易。 她们的经营模式通常分为两种:一种是自家有资源,有亲友做服装加工生意的,直接去拿点货卖,慢慢就认识了不少厂家,货源越来越多,做个几年累积出一批固定的客户和厂商,走上了精品店的路线,慢慢提升品质和售价。另一种呢,自己是时髦人,看不上街上卖的,盘下店面后去批发市场挑货,这个在一二十年后叫买手店,八十年代还叫杂牌店,看中什么就批回来,每个款的数量不多,几件甚至一两件的都有,敢开价,刀磨得霍霍亮,很快能攒下第一桶金也能累积起一批忠实的顾客,这些顾客不但相信老板的品位,还很有钱,舍得花钱买衣服。慢慢地越做越高档,越做越敢拿,进口货、仿名牌,来者不拒,除了在省会城市批发进货,还舍得去上海广州进货,参加展览会,好拉开与模仿者和竞争者们的差距。 但是像四重奏这样高规格的发布会,很少有人参加过。服装批发市场永远是闹哄哄地拥挤不堪,档口密密麻麻地紧挨着,中间留出两三米的通道。老板们蹲在小山一样的货物之间交易,叉样衣的丫杈在山峦之间起起落落,出货的和进货的人都满身大汗声嘶力竭,最后背着拖着扛着一个个大麻袋走出去的时候,不免感慨:做牛做马的一天可算结束了,终于能坐定喝杯东西吃碗面。服装交易会倒有演出舞台,统一背景,主持人按次序报品牌名,一天看下来头晕脑胀,手里塞满了宣传海报,依然得靠两条腿一家家去看,一款一款地选,再谈价钱谈运输再三交代别漏了别错了。路程远的大多是走火车运输,路上四五天少不了担惊受怕,一只只鼓囊囊的大蛇皮袋上,用黑色油性笔写着收货人的名字地址,一年下来总有提错的或是丢了的货,铁路系统不包赔,发货的地方扯皮扯不清楚,这些都是风险。 四重奏这个发布会和订货会简直让人受宠若惊,无他,上海希尔顿酒店太有名了,和广州的中国大酒店齐名,但平时各位老板们没机会进,也不舍得,一杯咖啡几十块,住一夜几千块,得卖多少件衣服才赚得回这个钱。光这个举办地点就很吸引人,一百个人接到传真,九十九个要问景生:“门票多少钱一张?”景生说没有门票免费入场,于是一大半人就觉得遇上骗子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得亏正式的邀请函上有万航街道的红章子,不少人才放了心。再琢磨研究过产品宣传单和香港女明星的广告后,许多人觉得是个好机会,这才搁下门店生意专程来上海,正好也去全国服饰流行的风向标华亭路看一看,接下来会流行什么颜色什么款式,哪个名牌的仿货最好卖。 被发布会现场震撼了的老板们其实都有点心潮起伏,试问哪个卖零售的女人没想过拥有自己的品牌呢?每每拿货的时候常有遗憾,这个荷叶边多余了,这个裙摆再短一点才好,这个再收点腰其实更好看,这个是童装?有没有成人能穿的?甚至忍不住追问一句最大码的胸围尺寸是多少?她们在这行生意能撑过三年不倒闭的,基本都拥有一双火眼金睛,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很明显,就算是主持人陈小姐这么美的美人,依然是衣服给人加分,不是靠她的美给衣服加分,这个就太难得了。于是发布会一结束,就有很多人抢着想要赶紧下单,再被阎爱丽这么一添柴,气氛就更热烈了。 景生准备了半页精干周到的发言没有用上。他做了个简短的谢辞,就请大家先尽情享用酒会的饮食,半小时后展示订货流程。场内众人一边抽空吃喝,一边盯着四重奏的各路人马,找景生问询的,找斯江要联系方式的,找斯南订花的,找张萌萌打听搞一场类似的时装发布会需要多少钱的,人人都忙得飞了起来。 当然也少不了互相结识交换名片打听生意新方向和流行趋势的,像阎爱丽这样豪爽的人因为和其他城市的老板不存在竞争关系,很大方地分享了一些广州十三行的优秀货源。有人甚至想起来去年就在广州进到过四重奏的一些秋冬大衣,特别好卖,可惜后来总进不着货,问了好几回都说这个牌子的货一到档口就被抢完了。 “我也不是托,真的不是!”来自南京的武老板笑着解释,“我当时特别喜欢她们家大衣,就觉得进价有点贵,只进了四款大衣五十来件,一天能出六七件。最后十件标价翻了倍拿去二店卖,结果没到腊八就全卖完了,还补不到货,少赚好多,后悔死了。” 一时间大家又开始讨论刚才冬季篇章里哪几款大衣会特别好卖。 不一会儿,景生带着众人再转回发布会现场。订货流程也令所有的人耳目一新。没有推销员,没有堆积得如小山一样的货品。舞台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一个固定背景还在。中心区域由四张办公桌围成了一个正方形,两台电脑,一台复印机,一台打印机外加一台传真机,摆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斯江的室友们穿着quartet的黑色系列站在办公桌后面朝大家颔首微笑。 围着中心区域,放着两排黑色折叠椅。场地四周是一圈白色水管铸造的挂衣架,上方分别吊着春夏秋冬四个牌子区分开,所有的样衣尺寸颜色齐全,每个衣架上都吊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吊牌,里面的产品信息表上,货号、颜色、尺寸、库存数量、进货价、建议零售价一清二楚。需要订货的商家只要拿上样衣到办公桌前登录货号颜色尺寸和数量,确认金额。胡蝶她们就会把订货信息登记进联好网的两台电脑内,每个客户都已经建立好了一个客户页面,收货人的资料根据之前的参会确认传真都已提前录入。订货界面上信息齐全,无论订多少款式,都会自动更新表格,不会重复。电脑里相应款式的库存数量也会自动减少。这个应用程序是景生出了两千块请交大的计算机系校友制作的,从去年国庆节后开始做,修修改改了小半年,终于用在了刀刃上。 等客户全部下完订单,尹寒这边就打印出订货合同,和客户再次根据订货单去场内一一确认款式颜色尺寸无误,双方签约盖章收付订金。再到诸燕鸣那里确认运输方式和收货人信息,需要开发票的另行由曾厂长负责开票。 “不累人,舒心,太好了。”阎爱丽付完定金,朝全程陪同她的斯南竖起大拇指,“你啥时候来我们哈尔滨玩儿哈,全大姐来。你爱吃烤羊肉串是不是?我带你吃,咱们啥都能烤。” “馒头片能烤吗?”斯南兴致勃勃地问。 阎爱丽乐得不行,一巴掌差点把斯南拍趴下:“你这傻姑娘!咋这么好养活,吃啥馒头片,吃肉啊,怎么,怕大姐请不起你?” 斯南挠挠头:“我小姑姑在东北,跟我说过烤馒头片特别好吃。” “嗐,她肯定嫁了个没钱的男人。” “二十年前是挺穷的吧,后来有钱了,穿貂皮大衣呢。”斯南眨了眨眼,替陈东珠挽尊。 “嗐,咱哈尔滨的叫花子都有件貂呢,你来大姐店里随便挑,大姐送你一件。”阎爱丽太喜欢斯南了,捉着她的手问,“你有男朋友没?” “嗳?当然没有了,我还小呢。”斯南吓了一跳。 “那我把你也订上,来,你看看我儿子,比你小几岁,明年上高三,一米八十五,长得可周正了,就是性子随他爹,老实巴交的,不行,得找个聪明的姑娘才好,”阎爱丽把钱包里的全家福展示给斯南看,“瞧,喜欢不?” 斯南头皮发麻:“这、这乱了辈分不好吧,姐,你儿子该叫我小姨才好。老牛吃嫩草,我下不了口。” 阎爱丽一愣,旁边几位排队付定金的老板们已经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赶紧反握住阎爱丽的手,语重心长地点点头:“大姐你放心,我过几天就把背景板给你发去哈尔滨,铁路系统我干爹可熟了,绝对丢不了你的。” 长春的闵老板笑得前俯后仰:“啊呀,爱丽,这孩子已经被你带出一口东北腔了。” 阎爱丽一品,是那味儿没错,她“嗐”了一声后也笑坏了。 “姐,你订了多少钱的货啊?” “没多少,四十几万而已。这不还得去海宁看看皮衣和貂嘛。” “那我们还能遇上,去年海宁出的几个款是比咱们那儿的时髦,年轻小姑娘喜欢。” “可不是。” —— 订货会是晚上九点正式结束的,开始撤场。 尹寒和曾厂长王主任三个人看着收定金的两个铁皮箱子,紧张得一塌糊涂。 “妈呀,我这辈子没拿过这么多钱,这些人怎么都带这么多钱啊——”尹寒扯住斯江不放,“你来看着吧,真的,我人都发软了,得去上厕所。” 景生已经在电脑里看到了订货总金额:一千一百二十多万,几乎是他先前预期的一倍。光是订金就收了五十多万现金。而单笔订货金额最高的正是阎爱丽,四十八万。 “陈斯南,你将来应该去做个销售经理。”景生笑着说。 斯南在自己的小本子上核算着卖出了多少花,头也不抬地答了一句:“那顾老板该给我点提成啊。” “嗯,哈尔滨这张订单给你两千四百块的提成。” “啥???!!!” 斯南猛地抬起头来:“太抠了吧,我辛苦这么半天,喉咙都哑了,啥也没吃,怎么也值个四千八啊,你可做个人吧!顾扒皮!” 第349章 顾老板的确很抠门,卖了天文数字的货,也没请大家住趟酒店或者聚餐吃顿好的。但顾老板又很实在,不搞虚的,直接发钱。 今天公司里来帮忙的,每人一百块洋钿“加班费”,王主任和街道办的四个负责换背景的壮劳力还有曾厂长也不例外。斯江在化妆间里负责发酬劳,模特儿一场表演每人五百,走完台现结。张萌萌和刘冰是队长和副队长,景生分别给了一千和八百。她们两个坚决不肯拿,拖到最后差点翻脸,还是黄老师出马,一句“公归公私归私,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她们才签了字领了钱,一脸的不得劲和难为情,不像是领工钱的,反而像是她们欠了景生的债似的。 四位化妆师的工钱有差别。三位上海化妆师每人三百,李宜芳是黄老师谈的友情价:八百。原来的主持人是男的,换成斯江后李宜芳多化了个女妆,黄老师私下跟景生打了个招呼,让景生加个两百。景生直接加到了一千二。没有比较不知道,十二个模特加斯江,李宜芳负责开场的张萌萌,压轴的刘冰,还有走大轴的模特,加上斯江,的确是最出彩的,但不是妆面出彩也不是让模特显得特别漂亮,而是那种模特和服装融为一体的感觉,甚至让人不会留意到模特的五官发型,说不出的舒服,这也是景生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高级。 李宜芳领钱领得极为自然,签完字一个红包直接搁进小包。斯江让她数一数,她笑凑近了在斯江耳边轻声说:“不要了啦,当面数钱好丑的,我回去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数,要是少了才好。” “啊?”斯江诧然。 “少了我就来找你呀,”李宜芳眨了眨右眼,“你不会不认账吧?” 斯江莞尔:“当然不认啦。” 李宜芳拍拍自己的包:“那我可要赖上你了哟,你小心哦。” “求之不得,”斯江笑道,“四重奏要拍一套广告照片,正好缺个化妆师——” 万春街 第233节 李宜芳举手:“请我呀,请我呀,我给你们算便宜点,友情价好了。” 斯江却一本正经地学着她的台湾话腔调说:“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呀,那就包吃包喝没工资好了呀。” 众人虽不知前情,听了这几句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却在和其他三位化妆师嘀嘀咕咕着,不时在随身的小黑本子上记些什么,点头摇头地看上去很忙。 等司机送好顾阿婆和陈斯好再回到酒店,运货的两辆卡车也到了,大家齐心协力很快撤完了所有的货品道具,景生陪酒店的人验收完毕,双方签字无误。 看着几辆车缓缓开出酒店,所有的人都舒了一口长气。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忽然口哨声和尖叫声先后响了起来。 斯江觉得是李宜芳,李宜芳却咯咯笑着矢口否认。酒店的保安闻声而来,幸好是酒店的卸货出入口,没怎么影响到住店的客人。景生和保安打了个招呼,带着众人往华山路走。 李宜芳站在上街沿伸了个懒腰:“哇,今天真的还蛮热血的耶,好想去钱柜唱个卡拉ok啊。” 斯南一听见钱就两眼放光:“钱柜?他家很多钱吗?” 李宜芳哈哈哈地笑:“那个公司的名字就叫钱柜,不过在台湾他家真的赚好多钱,其实应该开来上海才对耶,卡拉ok你知道吗?” “知道啊,静安公园门口就有,五分钱唱一首,麦克风一直会尖叫的,都是老头在唱邓丽君,”斯南眼珠子转了转,盯着李宜芳不放,“宜芳姐,你给我的那个什么个人电话号码真的可以打得通吗?” “当然可以啦,你回家后就可以试一试,嗯,大概要等一个半小时可以吗?我要洗头洗澡吹头发这样子——” “嗯嗯,好的,”斯南一副超级乖巧的模样,“就刚才萌萌姐她们和你说的那个化妆培训班的事情,你回去后记得认真考虑考虑研究研究哦。” 景生和斯江刚送完黄老师和张萌萌她们回到上街沿,闻言便都看向斯南,异口同声地问:“你又在搞什么东东?” 斯南眨眨眼:“不是我,是——” “肯定是你的鬼点子,”景生笑道,“你屁股一撅我们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好伐,别支支吾吾的,干嘛?怕我们坏了你的好事?” 李宜芳很是吃惊:“啊,刚才萌萌她们说的事原来是你的主意吗?” 斯南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不算吧,她们想学不好意思开口嘛,我就给她们鼓鼓劲儿敲敲锣呗。” “撒地方学得来额东北腔呀侬,”斯江失笑,“你老老实实交待,以诚相待才能做得成大事情,别总靠小聪明。” 斯南撇了撇嘴:“这不大家伙儿都说宜芳姐化妆神了,阎大姐都说等她儿子和——媳妇办婚宴的时候也想请宜芳姐去哈尔滨给她和她媳妇化妆,然后化妆师阿姐们也很像跟她学但是不好意思开口,萌萌姐她们也想学也不好意思开口。我就想着干脆开个班培训培训嘛,阿姐你以前不是在前进学英语学得蛮好的?” 李宜芳笑弯了眼:“谢谢你呀,你真的好聪明。我会认真考虑的哦,你放心。” 送走李宜芳,景生一巴掌拍在斯南头上。 “干嘛?”斯南跳了起来。 景生笑道:“你还真是咬定金山不放松啊。什么门路都要钻一钻。” “我穷嘛——”斯南快速走了两步,“你们从小都有人给你们钱,哪知道我有多惨。无钱寸步难行懂吗?哼。等哪天我发财了,我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不,穿貂!羡慕死你们。” —— 发布会开好,是一个新的开始,后面的事更多更繁琐。好在黄老师介绍的经理符元亮终于走马上任了。 符元亮说起来算是服装世家,家里三代人都是做这个行当的。他爷爷是无锡有名的裁缝师傅,逃难来到上海,落户南市区开了家旗袍店养活老婆儿子。他爸呢,是一九五零年上海第一衬衫缝纫生产合作社成立时招进去的第一批工人。后来,合作社和服装公司、鞋帽公司合并,变成了上海服装鞋帽公司,上班上了八年的的小符做了打版技术员,旗袍天然就是立体裁剪,讲究贴身,多一份累赘少一分穿不进,所以小符有了小小符后,很快凭家传的手艺和服装公司的培训升级做了老符,符工,堪称服装公司老资格的得力骨干。 轮到符元亮这个小小符,小学读到一半碰上了文革,老老符被人举报解放前曾给汉奸的老婆做过旗袍,捉起来批斗了一天一夜,不明不白死了。老符因为曾私下批评过江青设计的连衣裙浪费布料不算好看,也被揪出来解除职务开除党籍,批斗了一阵子。等熬到七十年代末,百废待兴,老符因为技术过硬,成了第一批被平反的干部,回到服装公司第一件事,就是逼着儿子去参加高考。符元亮荒废了十年,没赶上77年高考,78年考了没考上,79年再考,考上了纺大,当时还叫上海纺织工学院,黄老师正好是他班主任。83年毕业后符元亮直接进了服装公司,结果做了两年后不声不响辞了职,留下一封信,说是去武汉找大学时候谈的女朋友,小两口在汉正街做起了服装批发生意,把老符气得要命。黄老师也打过电话骂过他好几回,没用。 汉正街生意好做又不好做,符元亮有路道也有头脑,很快打下一片江山,跻身于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中,可惜不过短短一年,就发现原来女朋友早就另外有了喜欢的人,摊位是她的,银行户头也是她的,最后符元亮一无所有地回到上海。 回来后符元亮没脸去见老符,是黄老师给他在学校安排了张床位,又很快介绍他去刚刚来大陆投资的北京华歌尔服装公司上班。符元亮是86年冬天去的北京,做了三年对女人的内衣产生不出感情,加上老符退休后身体不大好,老娘又着急他的个人问题,便又犹疑着想回上海来。于是黄老师受景生委托帮忙找人来管理四重奏时,第一个就想到了符元亮。 符元亮和景生倒是一见如故,两个人都是话少实干派。上任第一天,符元亮就画了张平面图,提出要把打版区裁剪区移到大门附近的后道区附近,车床区移到最里面,熨烫跟着车床区走,质检从后道分离出来,挪到裁剪区的对面,贴着熨烫区,正对着大门,和后道区只隔了一条通道。 “减少了物料的搬运距离,”景生一点就通,兴奋起来,“的确比以前更合理。” 曾厂长看着图啧啧称赞。 “不是我想出来的,”符元亮淡淡地说,“服装加工车间一般都这样排。” 于是,四重奏从这天开始就多了一位符经理,不是副经理,是姓符的正经理。 第350章 七月中,出梅。 厂房各生产区域重新布局后,生产线的效率进一步提高了。景生平时很少有时间管车间,都是曾厂长和生产组长在管。符元亮上任后,曾厂长既佩服又失落。 符元亮头一个礼拜从早到晚都待在车间里,不是背着手走来走去巡视,而是各道工序都上了手。只过了两三天就没人不服气了,资格再老的吴春芳陆宜兰等人见到他都笑眯眯地喊一声符经理。从前道和到后道,就没有他不会的活儿,他还是特别厉害的技术员。裁剪区的布料台被他加了四个可刹车的轮子后抬高了五公分变成了推车,不但可以进出大门运送布料,也能把布料直接平移到裁剪台上,省时省力了许多。拷边车和切修车偶尔出了点问题,他上手十来分钟就修好了,还顺手把常用工具全部整理到一个地方,再上去操作的人才发现原来工具放在这个位置竟然无比顺手。他还喜欢搞卫生,哪哪儿都看不得一点垃圾,碎面料线头随见随捡,整个车间里时时刻刻都干干净净的,连质检区都一点灰也没有,加工好的货当然也比以往更干净。 一个礼拜后,符元亮在四重奏启动了日本人发明的5s管理体系,包括曾厂长在内,人人都要参加再培训。听起来挺简单的,五个词而已,清扫、清洁、整顿、整理、素养。景生和斯江也都参加了。 曾厂长私下跟景生提意见:“这个清扫清洁整顿整理,听起来不都一样嘛,车间怎么可能分分钟都清清爽爽呢,对伐?大家要做生活的呀,再说了,扫来扫去有撒意思呢,能多出点货还是质量能再好点?日本人是日本人的方法,阿拉上海宁,没必要学伊拉,形式主义要不得。” 景生想了想:“我看符经理是有一桶水的,既然请了他,至少要给他一段时间试试看。现在的秋冬款呢,针织衫绒线衫都在五和做,剩下的款式产量压力不大。” 曾厂长又说工人情绪不大好,服装加工一道道工序紧迫盯人,一天下来紧张得要命,还要培训,要改变原来的操作习惯,不太能适应。 景生笑了:“有点情绪很正常,不过我看也有一些人很积极的,不是都说工具定点位置后操作顺手了不少?速度更加快了。我买了两本关于5s管理的书,才看了一点,觉得很有意思。要不你也看看?” 曾厂长只好嘟哝了几句算数。 第二天曾厂长又来找景生:“顾总啊,工人们反映说,水杯和饭盒子都不许放在车间里,实在太不方便了。” 符元亮正在和景生排新的三日生产计划,闻言头一抬:“平车那边的小门出去就是茶水间,各个岗位的休息时间都固定好了,水杯和饭盒必须统一放置。” 曾厂长为难地说:“这个茶水间靠近厕所不大好吧?” 符元亮笑了笑:“这样才没空嘎讪糊,现在各个工序之间还经常存在有人没货或者有货没人的情况,有改进的空间。” 随着5s的推进,曾厂长天天都有若干问题来找景生商量,一会儿是仓库里几年前剩下的一些辅料竟然被符元亮拿出去卖掉了,万一明年后年有能派上用场的呢?到时候再去采购,万一碰上原材料涨价了呢?占了那么小的一点地方也不行,浪费,没远见。一会儿是车间里有一包春节后裁片和半成品,竟然被他直接当垃圾丢掉了。 “小符这样自说自话怎么行呢?当时我们还商量过的对吧?当然应该留下来了。” 但是景生无条件地站在符元亮这边,笑眯眯地说他更先进更专业,大家都要服从安排听指挥。王主任来了两趟,话没出口就被景生拉出去看新厂房了。随后在外头一句话就把王主任堵了回去。 “他来了两个礼拜,产能同比提升了15%,损耗少了10%,质检次品率降了1%。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黄老师推荐他,不会错的。” 王主任反过来又去做曾厂长的工作,干部和干部聊天,又是另一个门道。 “小符是合同工,侬是编制里的干部,侬跟伊较撒劲?”王主任请曾厂长去吃小绍兴白斩鸡。 “我心里急啊,工人意见大肯定不行的,吴春芳陆宜兰讪同吾港,伊拉勿大想再做了,吃力得来,天天搞卫生,没完没了地收作,”曾厂长特为要了一份鸡屁股,“嗳,还是小绍兴的凤尾肉米道赞。” 王主任最嫌便鸡屁股,往后缩了缩:“你是领导,要和领导一条线,对也好错也好,必须支持小顾,你又不是工会主席,工人发牢骚关你什么事,她们天天闲着没事干,最好看到一把手和二把手斗来斗去,乃么有闲话好笃笃笃笃笃笃,煲糖粥了。覅睬伊拉。街道里十几家三产,四重奏效益最好,想进来的人不要太多,我办公室天天都有人来托人情要进呢,不想干的直接走人。” 曾厂长被王主任的翻脸无情惊得呆了一呆,暗搓搓觉得王主任被冷血的资本家腐蚀了,连连摇头:“老王,这肯定不行的——你不好随便塞人来的啊。” “废话,我塞人干什么。我是说你立场要站队,不要被她们当枪使。”王主任一碗鸡粥咣咣咣几勺就见了底。 曾厂长老脸一红:“我也是为了公司好,为了小顾好,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能有什么想法?他做他的经理,我当我的厂长,再过两年我退休了,天天老酒眯眯报纸看看退休工资拿好,不要太快活哦。” “那就是了,小符在做什么?”王主任意味深长地看着老曾,“他在改革,改谁的革?改你的革,你嘴巴上说没关系,心里就没一点不开心?你做这个几十年,是靠经验做出来的,跟工人是革命感情,你那一套,有活的时候行得通,没活的时候呢?谁给你面子了?能走的还不是都走了?” 曾厂长一时无语,长长叹了口气。 “下头的人,看得比你自己清爽。改革当然会得痛额,阿拉街道办公室,用上电脑了晓得伐?新的财务,财经大学分配来的,用电脑做账,你去问问老魏,伊心里有想法伐?没想法才怪呢,”王主任手里的玻璃杯同曾厂长碰了碰,“老曾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肯定要死在沙滩上,搪不牢的,我们是领导,要看得更加长远,坚定不移地支持年轻人改革,老毛不是说了吗?这个世界,总归是伊拉年轻人的。至少不要做绊脚石。你再想想,小顾自从接手工厂以来,哪件事情是真的跟我们商量了以后才定下来要做的?还不都是做到一半才告诉我们要这样那样。” 曾厂长认真地想了想,又叹了口气。 “他要是跟我们说了,我们肯同意伐?我们敢同意伐?”王主任笑道,“所以就让他们去做,做对了,你有功劳,做错了,你有什么责任?少拿点奖金而已,通报批评都轮不上你吧?” —— 放了暑假,陈斯南更忙了。期末考试前没战几个通宵,各科成绩都落下来了点,唯独物理考了120,附加题20分,可做可不做,她一看题哈哈哈哈,四大张的大题不是白练的啊。考卷发下来后物理高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 “我没作弊呀。”斯南警惕性很高,莫名有种案件重演的感觉。 高老师哈哈笑:“废话,你的解题方法全年级最好,下个学期的物理竞赛想参加伐?拿了奖可以直升大学,用不着参加高考。” 斯南心痒痒,但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物理竞赛和考试做题目完全不一样,赵佑宁这个东风她借不着,再回想刚才一米八三的物理课代表老王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憋屈地看着自己的美妙场景,斯南猛地摇头:“这个名额还是王建合适,他是物理课代表。” 高老师倒吃了一惊:“竞赛都不想参加?” 陈斯南老老实实地交待:“这次的附加题我刚好做过,换个我没做过的我肯定就不行了。前面的满分,实话说,我是靠背书背出来的。” 高老师:“撒?背物理书?” 斯南点头:“就是出附加题给我做的这个h大物理系天才教的,他说以我的脑子,还是背书背熟了拿分比较靠谱,不要想着去理解去探索那种高层次的东西。” 高老师教了十几年物理,第一次听说背物理书能背出满分来的,但陈斯南一脸真挚,肯定不是瞎说,突然有一点点自我怀疑了。 “高老师,其实你上课讲的内容,两年了我真没听懂过。”陈斯南眨巴眨巴眼,“你好像从来不讲书上的内容。” “嗯,我讲的内容,你们班只有两个人听得懂。” “谁呀?” “王建和王臻。两个王。”高老师感慨地摸了摸因为物理这门学科后移了许多的发际线,摇摇头笑了。 王建是物理课代表,王臻是年级第一名。 斯南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在物理课上设计名片构思赚钱大计简直不要太英明。 说曹操,曹操到。 这天陈斯南和陈瞻平嘻嘻哈哈回到万春街,顾家来了人客,正是飞越太平洋回到上海赶了个黄梅天尾巴的赵佑宁。 第351章 赵佑宁是昨天回到上海的。 虹桥机场的中美航线只有去年八月才开通的西雅图直飞上海可选,机型是波音757。赵佑宁五月份看到告示栏上有两个女生计划从波士顿自驾去西雅图,要找两个有驾照性格温和的gentleman同行分摊油费,路书做得很细致,主要景点都有顾及到,尼亚加拉瀑布、安娜堡、芝加哥、圣路易斯大拱门、荒地国家公园、黄石公园、最后经落基山脉到西雅图。他想都没多想就赶紧联系对方,一见面就当场敲定了。 赵佑宁没来得及说自己拿了驾照后还没上过路,特意提前几天借了同学的车练了几天,结果一上公路,后面喇叭声不断,好在三个旅友倒很nice,没人开口责怪他,还鼓励他不要保守别怕警察罚超速用力踩油门就对了,当然也可能是害怕说了会引发可怕的不良后果。好在赵佑宁开了一刻钟后就进入了状态,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开了三个小时才换人。 四个人一路同行,话题渐多,在芝加哥停留时,夜里另一个男生就直接和其中一个女生一起过夜了。另一个女生邀请赵佑宁一起去喝一杯,佑宁笑着婉拒,表示自己去西雅图就是为了搭乘直飞航班回中国探望女友。女生耸耸肩表示遗憾,好在丝毫没影响后面的旅行,最后四人在西雅图分手,约好下次再一起自驾1号公路。 佑宁一路上写了很多明信片,寄给北大和华师大二附中的老师同学们,当然也寄给了姆妈,还有万春街的景生斯江和斯南。他也拍了许多照片,在瀑布前拍照时想到如果换作斯南,她肯定会在镜头前高高跳起或是摆上一些武侠动作,在国家公园里,他也会想到依照斯南的性格,肯定快活死了,什么熊啊狼的,她巴不得见上一见好作为日后炫耀的资本。 可惜雄伟壮观的景色前,只有一个微笑着的他,佑宁自己倒看出了点寂寥来,离西雅图越近,他开得越快,终于还是吃了一张超速罚单。 从西雅图直接跳到上海的黄梅天,下飞机的人们纷纷抱怨闷死了,赵佑宁却觉得好得不得了,故乡大概就有这种奇特的魅力,身在其中的时候诸多抱怨,离开后却魂牵梦萦。 机场大巴慢悠悠地沿着延安路往市中心开,古北一带高楼林立,不远处的两座星级宾馆大楼很是气派。赵佑宁邻座的一对中年夫妇嗓门不小。 “过两天来古北这一片看看房子呀,肯定高档的,外销房都在这一片。”女人盯着车窗外说道。 “外销房不划算,一个平方两千块美金,买内销房,一千多块人民币一个平方,大推板了(差别大了。)”男人明显是做过功课的。 万春街 第234节 “会不会像日本一样啊?听说日本的房子都没人买了。”女人担心地问。 “搞笑哦,上海啊,大上海好伐?全国人民看上海,小日本难能好帮阿拉比?黄先生前两年急吼拉吼在香港买好房子再到美国去的,房价涨了交关。”男人声音猛地响了起来,充满了自豪感。 “上海又勿好同香港比的。”女人犹豫了一下,“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黄先生说的话不太可靠,伊欢喜吹牛逼,朱迪私下告诉我的哦,其实他当年是从深圳游水游到香港去的,冒充香港本地人,还叫朱迪做北姑,人品不好。” “你管他人品好不好啊,”男人不耐烦起来,“你们女人就喜欢嘁嘁搓搓这些有的没的,不说了啊。” 为了这个一个不搭界的黄先生,夫妻两个开始没完没了起来。 赵佑宁看着一闪而过的路牌,没错了,的的确确回到上海了。他在江苏路下了大巴,走回宏业花园。积了灰的信箱里塞满了信和报纸,上面也堆了一大堆,后来大概实在没地方放了,不知道哪个邻居在信箱锁上勾了一只马甲袋,里头也被塞满了。 进了屋,一切跟他上次离开时一模一样,佑宁想着这次要把放在康家桥的备用钥匙拿回来,当时赵衍说会请个阿姨每个月去宏业花园打扫一趟收收信件什么的,看来也只不过是说说的。他稍微搞了搞卫生,衣橱里的床上用品倒是干净的,就是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刺鼻得很,好在外头虽然没太阳也没落雨,赵佑宁开了门窗,把床单被套枕巾挂出去荡一荡味道,不远处有鸽群来回盘旋,天低得像个锅盖罩在头上,乌苏得很,挂个晾衣杆就出了一身汗。好在水电煤都没停,他冲了个澡,套上汗衫老头裤,翻出一双拖鞋,又把皮夹子里的美金收起来,床头柜里留着的三百块洋钿收进去。 赵佑宁刚出了门,就碰到一楼的邻居。 “啊呀呀,是宁宁啊?”吴阿姨笑眯眯地跟赵佑宁打招呼,“刚刚看到侬勒晾被单,还奇怪呢。侬从美国回来啦?” “嗯,刚刚到,我给阿姨侬带了点西洋参,现在先出去吃点么子,等些再送下来。”赵佑宁把信箱门打开,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噶客气做啥!”吴阿姨开心得合不拢嘴,手脚麻利地把佑宁手上的报纸全部接了过去,“报纸还要伐?” “覅了。” “那我拿去给12号的龚阿婆了,还好卖点钞票。” “好,谢谢侬。” 吴阿姨和赵佑宁一边往外走,一边絮叨这个龚阿婆多少塞古(可怜),老头子前几年出花头,打伊骂伊要赶伊跑,现在中风瘫在家里,姘头卷了钞票跑了,儿子媳妇骂她不顶用,不出人不出钱,一百样不管,龚阿婆靠老头子一百五十块退休工资过日脚,苦色,一天只吃两顿饭。佑宁听了,从皮夹子里摸出两百块洋钿来给吴阿姨,吴阿姨吓了一跳,到底还是收了下来,叮嘱佑宁等下来她家拿收条。佑宁笑着点头说好。他只知道吴阿姨一家是好人,运动的时候外公外婆阿舅姆妈全家自杀,是她和她老公把尸体背出弄堂的。姆妈后来很少回宏业花园,知道他回宏业花园住了,才特意交待让他要对吴阿姨一家亲热一点。 赵佑宁去愚园路上的富春小笼吃了三笼鲜肉小笼,一块炸猪排一碗小馄饨,也是奇怪,吃饭的时候又不免想起总是敲他竹杠的陈斯南同学,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要笑,心里满当当的高兴。他送好西洋参,收回床单被套就开始倒时差,结果半夜还是精神抖擞地醒了,醒了以后盯着电话想了许久,还是忍住没打电话去万春街。 —— 斯南看到赵佑宁很高兴,哇啦哇啦把自己被选中去参加物理竞赛的事炫耀了一通,说要请他吃饭。 “吃啥?”赵佑宁看看表,才下午三点半。 “馄饨小笼炸猪排呀,”斯南看向陈瞻平,“走,一起,西宫门口好伐?” 陈瞻平对这位传说中的天才也十分好奇,点头说好。 于是三个人转头往西宫走。 一路上都是陈斯南说,陈瞻平偶尔附和两句,赵佑宁笑眯眯地听。 最得意的当然是时装发布会卖花还有拿到销售提成的事情,斯南说完大力拍了拍陈瞻平的肩膀:“兄弟,做背景板就靠我们俩了,有钱一起赚有苦一起吃啊。” 陈瞻平摸了摸鼻子:“我放假后最多帮你三天,要带阿妹回余姚老家给爷娘上坟。” 赵佑宁举起手:“我缺钱,陈老板给个活吧。” 斯南大喜,一把勾住赵佑宁的手臂:“一天给你十块怎么样?” 陈瞻平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这个陈扒皮,比她抱怨的顾扒皮黑心多了。 赵佑宁却笑了笑:“十块太少了,怎么也得十二块吧,一天做四个小时,一小时三块钱还是要的,在美国都是按小时算工资。” 陈瞻平默默扭回头,这位大哥肯定不傻,既然不傻——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斯南“啪”地一声甩下赵佑宁的胳膊,叫了起来:“赵佑宁你怎么不去抢!你好意思拿美国的规定来骗中国人的钱,你的良心呢?一个小时三块钱?八个小时就二十四,一个月三十天,你要挣七百二十块?你去全上海问问,哪个工厂能出这个工资!哼,算了,我还是叫我家陈斯好吧,他一天只要五块!我外婆也能帮忙穿孔,不要钱!虽然动作慢了点,反正我也不急,呵呵。” “那——十块就十块吧,”赵佑宁摸摸鼻子,“包饭吗老板?” 斯南还不乐意了:“现在我只肯出八块钱一天了,干就干,不干拉倒。” “你个陈扒皮——”赵佑宁真是没想到一回到上海就要当长工,还要被剥削得这么惨。 “七块!” “八块八块,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赵佑宁举起手里的包,“有礼物。” “八块说好了啊,”斯南笑嘻嘻地点头,“老陈你做个见证人啊,可不是我逼他的。” 陈瞻平同情地看向赵佑宁,大哥,路漫漫其修远兮,您就慢慢八块十块地求索吧。 第352章 斯南的手工小作坊开在四重奏的食堂里,除了陈扒皮外,还有童工陈斯好,壮丁赵佑宁、陈瞻平,志愿者顾阿婆、陈阿娘。 符元亮不放心这支别动队,过上一个钟头就要进来看一看,顺手清理一下垃圾。斯南使唤他使唤得心安理得。 “符叔叔,麻烦帮我换把厉害的剪刀。谢谢侬!” “符叔叔,那个美工刀帮我换个刀片。谢谢侬。” “符叔叔,等歇,这点垃圾麻烦帮我一道扫出去。” 头几次她这么使唤符元亮的时候,顾阿婆和陈阿娘的两只小脚不约而同地踹上了陈斯南的腿。 “侬私噶弄!哪能好麻烦人家符经理呢!对勿起哦,符经理。”陈阿娘朝斯南瞪眼睛。 “就是,你动动手能花上几秒钟?就想着使唤别人,宁宁你也不放过,南南你真是老面皮。”顾阿婆板着脸呵斥她。 赵佑宁赶紧抬起头笑:“我反正也没事,来学习学习新知识蛮好。” 符元亮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没事,顺手。” 他忍不住问斯南:“你们这个工作流程是谁安排的?你安排的?” 斯南一愣,笑了:“流程?不是我,是赵佑宁安排的。” 这个活说起来没什么难度,就是费事费时。一开始场面堪称混乱,先是几大塑料袋被好奇的陈斯好和陈阿娘打开来看,结果几种花滚在地上混在了一起。等理好花,工具又东一摊西一堆的,要什么都得吆喝着找来找去。随后斯南讲了半个钟头,板上画格子,打孔、正反面交叉插两种花、掰弯花枝藏进花瓣下去打钉枪固定,热熔胶固定上下左右花瓣,而花枝粗细长短不一,要用老虎钳子先修整成差不多的才能插。多余的叶子要剪掉。老的小的听完,像没头苍蝇一样,眼前是啥就干啥,实际上啥也没干成。 很快赵佑宁就理出了个流水线。他和陈瞻平负责量尺寸画格子打孔,斯南带着老的小的分两组,斯南和顾阿婆负责整理绿色洋桔梗的花枝,斯好和阿娘负责剪光所有花叶,分开堆放。 “为啥要剪光?”斯南颇不理解。 “方便操作钉枪和热熔枪,最后再填补一点叶子反而快,”赵佑宁柔声示范给她看,“如果不剪光,每次你插花、打钉枪、黏花瓣,都要拨开叶子,等于都多了三次无用功作业,一千朵花就——” “哇塞!”斯南眼睛亮闪闪,“天才就是天才,随便一看都噶结棍,要命哦,你的脑子怎么长的啊真是。” 客户们都是为了橱窗布置,所以斯南当初参考了很多精品店的橱窗,每副背景板给的尺寸是90公分宽180公分长,可以无缝拼接。像阎爱丽的门面够宽,光是绿色洋桔梗红玫瑰这一款,就订了四副背景板,拼在一起足足三米六的长度,堪称壮观。 等小小流水线开始各司其职,连陈斯好看着脚边箩筐里渐渐堆成小山的塑料叶子都很有自豪感。赵佑宁把打好孔的背景板横过来站在地上,左右用两张台子夹住,从上往下插一行空一行插一列空一列,插好一面后,他和陈瞻平站在背景板的两侧,一个人打钉枪固定花枝,一个人用热熔胶固定花瓣。两面全固定好后再选若干叶子用钉枪钉在有空隙的地方,看上去还特别自然。最后用塑料膜盖上封好,完工。 景生和斯江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个“迷你车间”里的作业,也大为惊叹,正好陈瞻平要回家,景生便接过他手里的钉枪,“嗙嗙嗙”地打起来,大家一看,嗐,一样是用钉枪,景生这速度又快了许多。斯江看到斯好手指都被剪刀磨红了,就接过他的剪刀,给了他二十块钱让他去弄堂外头给大家买点绿豆棒冰回来。 “南南,你这样发货不行,肯定要压坏或者断掉的,”景生想了想,“要帮你打个木架子,你算一下要发几家货,我帮你估一估尺寸,看看要买多少木条,明天让阿金去买。” 斯南一听,肉疼:“啊?一定要打木架子?得花不少钱吧?” 景生和赵佑宁相视一笑:“小气鬼,我送给你行了吧?当作对你这个小生意的支持。” “好咧,谢谢大表哥!您可真大方!”斯南笑弯了眼,看向赵佑宁。 在这样明示的眼神下,赵佑宁开始想自己还能支持什么。 斯南乐呵呵地过来捅了他一胳膊肘:“别紧张,我不会要你贴钱的。啧,我现在也是个有钱人了,虽然只有一点点钱啊,还是有的。以前沙井子的沙木沙克一家来上海卖羊肉串了,慢点我带你去吃我们阿克苏最好吃的烤羊肉串,现在是全上海最好吃的了,就在胶州路上,我去不要钱。随便吃。” 景生笑道:“佑宁你别跟她客气,她面子比谁都大,我们已经白吃过好几回了。” “我是他家的贵人懂吗?”斯南洋洋得意,“话说有一天,我们十几个同学跑去静安寺吃素面,吃好素面在胶州路小商品市场里随便瞎逛,逛好了出来愚园路,我一看,咦,老早卖兰州拉面的店关门了,那家店肯定得关啊,那个拉面师傅长得太丑,一边拉面还一边擤鼻涕,啧啧啧,腻惺色了,牛肉嘛也少得来,薄得来,比这叶子还薄哦,刀功倒是蛮结棍的。” 她一边说,一边模仿拉面和鼻涕齐飞的场面,笑得大家不行。 “我就给我们老校长打电话,说快点啊,问问沙木沙克一家要不要进军大上海,他家羊肉串抓饭做得那么好吃,赶紧来赚大钞票!嗐,你说巧不巧?”斯南一拍大腿,“沙木沙克的大哥前几年跟着老乡来上海闯荡,大半年联系不上人,他爸他爷爷带着沙木沙克来上海找他呢。” “反正经过一段曲折的坎坷的故事后,”斯南笑嘻嘻,“人也找到了,店也开上了,沙木沙克大哥还蛮浪漫的,他跟一个很漂亮的上海小姑娘谈恋爱呢。” 陈阿娘吃了一惊:“覅瞎三话四,谁家爷娘肯让自家的上海小姑娘同新疆男小伟谈朋友啊?新疆人的户口哪能办?在啥工作单位上班?房子呢?住丈母娘家里?” 斯南急了:“蓓蓓阿姐的爷娘都在常熟,她和我一样,也是户口落在阿奶家的,她才不会那么庸俗,什么户口单位房子的,没劲死了。” “哦,怪勿得,”陈阿娘点点头,“我就港呀,爷娘是下乡额,格么难怪了,阿爷阿奶也不好,不管着小姑娘一点,真是的,唉,勿来噻额哦,你们晓得伐,那个——” 斯江赶紧打断阿娘,笑着问阿娘还有没有空的箩筐放叶子。刚好陈斯好拎着一袋子棒冰回来了,斯江就招呼大家歇一歇一起吃棒冰,又问赵佑宁晚饭要不要到万春街吃。 赵佑宁表示恭敬不如从命,又轻轻捅了捅一脸不乐意的斯南:“卫生间在哪里?” 斯南咬着棒冰,把赵佑宁带到车间后,指了指新立的中英文标牌:“那儿,里面有草纸,免费的!” 赵佑宁忍着笑进去了。 “笑啥?外头公共厕所出大号,草纸都要两分钱的——”斯南蹲在地上悻悻然,“怎么好免费给人用呢,要是一个人一趟两分钱,一个月也能收上几十块吧,该大方的地方不大方,该小气的地方不小气,啧啧啧。” —— 夜里愚园路胶州路这一带十分闹忙,学生都考完期末考试了,马上放暑假,小商品市场里全是人,愚园路上一排小吃店也是烟熏火燎生意极好,做夜宵的摊头已经开始往常德路方向排了一排,砂锅小馄饨、炒面、麻辣烫、豆腐花、烧烤,什么都有。 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店在转弯角上,十分醒目,远远传来别致的新疆音乐。 赵佑宁远远地听了一耳朵就问:“这是什么乐曲?特别好听。” 斯南对他竖起大拇指:“这是阿克苏的《十二木卡姆》,好听吧?别致吧?沙木沙克一家还会开演奏会呢,每个礼拜天晚上开一场,嘻嘻。宁宁阿哥侬最赞了,大表哥和我姐都没问过这个!” 走在前面的景生闻言便回过头来看了斯南一眼。 斯南眉毛一挑:“你们是没问过嘛。” 景生:“呵呵,我也在阿克苏住过一年的好伐?又不是没听过没看过。” 斯江倒有点心虚,她的注意力全在景生身上,真没注意过这个曲调。 一起同行的符元亮也点了点头:“好听。” 店门口一股青烟被扇子扇得东摇西飘,维族青年深邃的眉目在烟雾中更显得英俊逼人。旁边一个小姑娘穿着紧身汗衫和牛仔短裤正在收钱,两条笔直的长腿在路灯下都白得晃眼。沙木沙克端着一不锈钢餐盘的羊肉串从店里小跑着出来:“谢谢,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几乎听不出口音来。 “南南!”沙木沙克看见陈斯南,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搁下盘子就随着音乐跳了过来,摆出了邀请斯南共舞的姿态。 周围排队等着羊肉串的人顿时笑着纷纷起哄。 斯南大大方方地踩着轻盈的舞步旋转过去。景生和斯江已经看过两回了,见怪不怪。赵佑宁的下巴差点落下来,他居然从来不知道陈斯南会跳新疆舞,还跳得这么好。 佑宁不禁轻声问斯江:“我记得斯南以前抱怨过小时候学你跳舞从来都学不会?” 斯江笑着摇头:“应该是她不喜欢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那样跳,新疆舞不拘束,热烈奔放,合她心意,你知道她的,喜欢的就很喜欢,不喜欢的再勉强也没用。” 路灯下斯南双臂高举,如杨柳轻摆,一个热烈奔放的旋身,她跟着节拍一个定格,深邃的眉目间是闪烁的光影,眼波流转中尽是得意和快活,长长的卷发恣意飞扬和身边的维族少年相得益彰。 赵佑宁的心漏跳了一拍,又漏了一拍,随后咚咚地鼓噪起来,从血液奔腾而出的节奏,耳膜都隐隐发疼。 万春街 第235节 第353章 说起羊肉呢,据传宁夏、甘肃和内蒙人经常会吵架,家家都说自己的羊肉是第一好吃。南疆人撇撇嘴:“他们再加把油,就能比得上北疆了。” 所以南疆尤其是尉犁县的人一直高高站在羊肉鄙视链的最顶端。沙木沙克的爷爷追着沙木沙克的奶奶从尉犁县跑去阿克苏的,靠一手做羊肉的手艺养活了一家人。他的兄弟姊妹还在尉犁生活,改革开放后几家人合起来承包了棉花田,养起了罗布羊,也带上了沙木沙克一家。罗布羊太好养,什么也不用管,一年四季都在塔里木河和孔雀河之间的胡杨林和荒漠草场上蹓跶,除了主人家自己吃,还是自治区特供肉食,如果尉犁出去十只罗布羊,自治区领导能留下两只,还有八只要往各部级单位送。 沙木沙克的大哥叫艾色里汗,是汉语里蜂蜜的意思,继承了爷爷烤羊肉的手艺,自家养的罗布羊,根本不用腌制,羔羊后腿肉切成块,串在红柳枝上,往烤肉槽子上一架,一把辣子一把盐,最后一把孜然,其他什么都不需要放也绝对不会放。爷爷说得好:不好吃的肉才要腌。这话能气死金华人和云南人,西班牙人听见了肯定也不同意。 沙木沙克和斯南围着烤肉槽子随着乐曲跳了几分钟,引来阵阵喝彩。 被烤羊肉串的香味一熏,陈斯南没等到鼓声就再而衰三而竭,头发一甩:“先来五十串!” “小姑娘覅插队!” “排队排队,先来后到!” 围观群众不乐意了。 沙木沙克屁颠屁颠地跑进店里,又扛了个烤肉槽子出来,笑嘻嘻地跟大家说:“放心,她吃我烤的。” 一刻钟后,排成长条的人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陈斯南大快朵颐。 “小阿弟,你那个炉子继续烤伐啦?我们好不用排长队了。” 沙木沙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把烟扇开:“我还没出师呢,爷爷不让烤肉。” 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灭了三根羊肉串的斯南得意洋洋地跑进店里,跟沙木沙克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打了招呼,从冰箱里提出几瓶啤酒抱在怀里。 “够不够?再拿一点,馕要不要?奶奶今天刚做的。还有羊肉抓饭,羊肉汤也有。”沙木沙克的爷爷追了出来。 “嗯嗯嗯。都要!我都要!”陈斯南鼓着腮帮子,用力点头。 斯江看着斯南面前的玻璃杯:“你啤酒少喝点啊,发起酒疯来打人,谁也吃不消你。” 斯南扭头对身边的赵佑宁笑:“你怕不怕?要不要离我远点?” 赵佑宁笑着摇头:“不怕,要干杯吗?” “干杯算什么,我能吹一整瓶!” “你就吹吧。”景生手里的红柳枝打在她头上,“吹牛皮。” “你不要用激将法啊,我会被激到的。”斯南往佑宁身上扒,顺势躲开第二抽。 斯江看了看艾色里汗旁边的小姑娘,小姑娘立刻跑了过来:“斯江姐,要什么?” 斯江笑着摇头:“不要什么,我就看看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邹蓓笑着晃晃腿,朝艾色里汗瞄了一眼,弯腰压低声音说:“他一开始还不给我穿,我说不给我穿就分手,嘻嘻。”说完又赶紧跑回去算账收钱。 斯江一怔,看向艾色里汗。艾色里汗大概猜到女朋友在告状,俊脸微红,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羊肉串,羊油滴下去,火光腾地蹿了起来。邹蓓经过他后面,直接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他笑了笑,反手一扇子轻轻拍在她腿上。 斯江和景生不由得相视而笑,恋爱中的人,看别人恋爱,总能勾起许多美好的想象,仿佛这世界上终于有人和他们一样感受到了爱情的美妙,这是一种微妙的找到了同盟军的感受。再一回头,斯江吓了一跳,斯南真的举着酒瓶在和佑宁对吹呢,她赶紧站起来,却被景生一把拉了回来。 “随便伊,让她成天狗胆包天,被喝倒了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景生幸灾乐祸地笑。 赵佑宁的酒量他是有数的,景生和佑宁在西宫的湖边喝过一回,两个人喝了一箱,赵佑宁越喝眼睛越亮,脸是红的,但一直没醉,到底什么时候会醉,他也不知道。现在多了洋酒的历练,肯定更胜从前。 李宜芳从虹桥赶来吃羊肉串的时候,陈斯南已经喝醉了。 她一脸严肃地在烤肉槽子边上打了一套拳,手刀险些劈翻了放羊肉串的盘子,吓跑了至少七八个客人,斯江和赵佑宁好不容易追回来五六个。她跟着乐曲原地转圈,一边转一边数数,转了一百零八下才停下来,笑呵呵地对着赵佑宁说:“厉害不厉害?我不晕!一点也不晕——”说完腿一迈,直接拐上了愚园路。被赵佑宁半扛半拖地放回了座位上,灌了一小碗重新热过撒了一把新鲜香菜的羊肉汤,满头满脸的汗往下流,斯江掏出手帕一边笑一边给她擦,说早知道带个照相机拍下来,以后一百块一张底片卖给她。 佑宁大乐:“好主意!” 斯江对景生眨了眨眼做了个鬼脸,景生笑着吹掉半瓶啤酒,觉得斯江真的被斯南带坏了,又或者如顾北武所说,其实是斯南像斯江,只是斯南野蛮生长,把斯江性格里的某一面长到了极限。他没能认识襁褓中的斯江,牙牙学语的斯江,挥着马桶刷追打喊她小新疆的孩子的那个斯江,三岁多就认识很多字会背很多诗会唱很多歌的斯江,对恶人无赖敢轮起擀面杖的斯江,太可惜了。他没办法不贪心,还有被合唱队和舞蹈团、大队委的规矩捏成“小明星”的斯江,那个过程如果他看见了会做什么?大概会怂恿她逃课逃演出,会带她去河浜里拷浜,去捞蝌蚪捉青蛙爬树抓知了,会大声告诉陈东来和顾西美:我要爸爸妈妈回来!但也许这样,陈斯江和陈斯南会很相似,他也许只会拿她当妹妹看。命运如此奇妙,命运如此不可预料。 景生举起酒瓶,和符元亮碰了碰:“干了?” 符元亮喝得满脸通红,看着胶州路的另一端,视线有点失焦:“干!” 小桌子的另一边,李宜芳和斯江正说起化妆培训班的事。斯南出了主意后,李宜芳觉得可以做,很认真地列了一个方案书,带来先给斯江看。 “化妆师这个工作其实很有年龄限制的,”李宜芳声音还是娇娇软软,“我现在如果忙一整天,腰和手臂就会疼,眼睛也很吃力,我希望做到三十岁就退休。三十岁还要这么拼,真的很恐怖耶——啊,斯江你呢?你毕业后打算从事什么工作?” 斯江笑着摇头:“还不知道,可能做翻译?我们不少师姐都进了外资公司,大多都是做秘书或者翻译,但我现在觉得销售和管理都挺有意思的,很多东西想学习。” “秘书和翻译哦,当然是翻译好啦,”李宜芳举起酒杯和斯江碰了碰,“哇,这个羊肉也太好吃了吧,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羊肉!真的——” 斯南的一颗大好头颅突然冒了出来:“怎么样!我说的是不是没错?我说这是全中国最好吃的羊肉,就是最好吃的!” 李宜芳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没错!你说得对,我可以作证,这绝对是全地球全宇宙最好吃的羊肉!你刚才打什么拳了?我都没看见耶,好想看哦——” 话音未落,陈斯南一个侧手翻,没翻好,啪叽砸地上了。现场顿时一片混乱,赵佑宁和斯江不约而同地抢布去拉。沙木沙克兄弟俩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顽强而不屈的陈斯南却在地上艰难地摆出了一个扫荡腿的姿势,捋了一捋一头卷毛,昂起头来宣布:“我这是一组动作,看清楚了吗?” 四双手停在了半空中。 巍然不动的顾景生微笑着举起酒瓶:“这是我见过的第三次了,大家继续吃肉喝酒吧,别管她,让她继续‘风光’去。” 李宜芳笑得肚子疼,指着景生对斯江控诉:“喂,他真的真的好损呀,不会被你妹打吗?” 赵佑宁揉了揉发酸的胳膊:“她只会打我,不会打顾景生,因为就算喝醉了,脑子里也清楚打不过她表哥。” 李宜芳才想起自己刚才起的话题,拉着斯江继续说:“可是如果你想要做一番事业的话哦,销售和管理才是最好的方向哦,我是这样觉得的,你会不会嫌我啰嗦?” “不会不会,你去过很多国家,见多识广,我也很想听听你的意见,”斯江笑着睨了景生一眼,“而且他开公司做生意,我也想将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李宜芳一脸“我就知道”的笑容,点点头:“因为台湾哦,比你们大陆早发达了一点点,所以很多地方其实会有点像,比如说我读小学的时候哦,外语系就好吃香,我爸那时候就说你长大了一定要考台大的英语系,拜托,我哪里考得上!结果,等我去巴黎学彩妆的时候哦,台湾外语系毕业的人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了呢。” “啊?为什么?”在座的人发出了和斯江同样的疑问。 “因为台湾和香港新加坡还有韩国是亚洲四小龙嘛,英语是国际通用语言,所以国际贸易啊、国际金融啊就很发达,大家就会全都去学英语啊各种外语,但是学了十几年后,不是英语系的学生就也会英语很好啊,他们上很多补习班考很多证那种,如果你是公司老板,你是要招一个销售专业英语六七分的大学生,还是招一个英语十分但是销售一窍不通的大学生?反正招最多人的职位永远是销售哦。” 斯江眼睛一亮,不由得看向景生,景生的英语不差,但也不算很好,和布朗一家做日常交流可以,但说到金融方面的专业知识,当然就只有顾北武周善让和斯江能接上话。再想到小舅舅这半年来做的一桩桩大事,英语起的作用大,还是经济学起的作用大?答案显而易见。 李宜芳笑着点头:“英语也好,法语也好,我是觉得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啦,用来沟通的嘛,当然如果你做翻译,还是很好的,翻译可以做一辈子,一百岁都可以继续翻译,不过可能挣不到钱哦,会很穷啦。我之前请一个法语系的大学生帮我翻译一封信,他说一千字只要十块钱,天哪,你们大陆真的好奇怪哦,怎么会这么便宜?很不公平欸!” 斯江再次默然。 第354章 李宜芳的话引发了景生、斯江和佑宁对本科、研究生、博士各个学习阶段的热烈讨论。在美国,学科歧视也存在,当年佑宁进北大时,面临过的物理系和数学系之争,虽然是玩笑,却也反映了一定的事实。在美国,理论物理大于一切,但对赵佑宁这样学天体物理的还算尊重,对实验物理就没什么好脸色了,偏偏实验物理更容易发表,常常憋着劲去嘲讽很难出成就的理论物理。而类似景生这样的机械工程科系,在理论物理学生眼里相当于蓝领。 景生哈哈大笑:“我们本来就是工人、工程师,就是蓝领啊。白领应该是指evone说的管理人才吧,或者是斯江她们系毕业的人,在办公室里坐着。” 李宜芳点头:“对对对,我也是卖力气的嘛。” 赵佑宁问斯南:“你想好考什么大学什么科系了没有?想当工人还是坐办公室?”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昂首挺胸地举起手臂:“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嘿!每天每日工作——” 还没唱完她就给景生一巴掌按了回去。 她脖子一梗:“干嘛!这是我爸教我唱的呢——欸,阿姐,侬港阿拉爷还回来看阿拉伐?”她扭头东张西望了会儿,扯开嗓门吼了起来:“爸——爸!爸爸——侬等等吾呀,吾跟侬下井去——” 斯江狠狠揉了揉眼睛,伸手摸了摸斯南的脸,滚滚烫,忍不住撸了撸她头顶的旋,低声笑了笑:“爸爸每个礼拜写信回来你不是边看边嘲他的嘛。” 陈东来因为表现出色有望年底调回乌鲁木齐,说了无论如何春节都会回上海探亲。斯南呵呵冷笑,说不如汇钱实在。这话斯江当然不会在回信和电话里提及,她是没想到除了姆妈以外,斯南对爸爸其实也挺有感情的。比起斯南,斯江倒觉得自己和斯好是真的没心没肺了许多。 —— 景生和斯江眼睁睁地看着陈斯南嗖地爬上围墙,骑在铁枝丫上冲着他们得意地一甩狮子头,跳下去落在了学校里。 赵佑宁站在墙下默默看了看自己肩膀上半个鞋印,回头问景生:“爬伐?”他紧张得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种莫名的兴奋。 李宜芳轻轻吹了声口哨,“哇哦”了一声,麻利地脱下自己九公分高的高跟鞋跃跃欲试。符元亮发现身边的女孩儿猛地矮下去一截,没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李宜芳眉头一挑:“干嘛?没见过小矮人吗?恭喜你哦,现在见到啦。” “对不起。”喝得半醉的符元亮赶紧低声道歉。 景生和斯江对视一眼,点点头。斯江踩在景生和佑宁两个人手上被托举上去,轻松地踩上红砖墙的顶边,抓住防护栏踩着横杠跨了过去,爬墙没想象中那么难,斯南正骑在车棚里的一辆自行车上朝她招手。 “你别跳下去啊,等我上来。”景生往后退了几步,猛地加速飞身跃上,双手抓住砖墙边缘,用力一撑,整个人就上了墙,抓住铁杆朝下面伸出手:“佑宁、老符,你们先把evone送上来。” 李宜芳咬住高跟凉鞋的两根鞋带,摩拳擦掌地冲着符元亮和赵佑宁猛点头:“嗯嗯嗯!” 斯江和景生在上头差点笑得跌下来。 符元亮托着李宜芳的脚往上送,觉得这台湾小姑娘轻如鸿毛,只三五秒钟她秀气的小脚就离开了他手掌,艳红的脚趾甲油却像烙铁一样烫得他老脸发红,好在路灯昏暗,他又喝多了,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察觉这点异样。 上头传来斯江和李宜芳吃吃的笑声。 “你的脚好小!你是不是穿34码?” “33我都能穿啊,我矮嘛,”李宜芳的声音在夜里像蜂蜜,一个字连着一个字,拉到游丝那么细,荡一荡还是没有断,“我都没能长到一六零,好气哦,欸,你们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啊——明天我还是一六九公分啦!” 赵佑宁和符元亮在景生的帮助下也轻轻松松上了墙,五个人站得密密麻麻的。景生跨过去先跳了下去,像只豹子似的,悄无声息。 “下来,我接着你。”景生朝斯江伸出手。 斯江毫不犹豫地双膝一弯,落进景生怀里。两人相视而笑。 赵佑宁和符元亮跨过铁杆,拉着李宜芳的双手慢慢把她往下放,斯江在墙下接住她的腿。 李宜芳头一抬,咬着高跟鞋带的红唇翕了翕。 赵佑宁笑道:“那我们放了?” “放吧。”景生做好了保护。 一松手,符元亮的太阳穴怦怦地跳。 —— 五个人刚悄悄摸上教学楼的天台,天公不作美,飘起了毛毛雨。 斯南仰头看了看:“唉,一颗星星也没。” 赵佑宁笑了笑:“星星就在那里,只是暂时看不见而已。” “沙井子的星星无穷无尽,”斯南醉醺醺地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还经常有流星,上海不下雨还看不大到多少星星。” “因为城市夜里的光线太亮——”佑宁坐在她身边,突然意识到斯南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便没再说下去。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戆徒才想姆妈,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妈妈的心——”斯南把一首《鲁冰花》唱得瞎七搭八,自己也接不下去才停了停,“宁宁阿哥,这首歌侬听过伐?” “没。” “是部电影里的歌,不过算了,反正也是骗骗人的,”斯南把头埋在膝盖里,好一会儿才扭过头问,“你姆妈再结婚的时候,你难过伐?” 佑宁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想到小时候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有点难过的。” 万春街 第236节 “你生气伐?” 佑宁摇头。 斯南怔怔地想了想:“算了,那你也不懂我的。” 她扭头向另一边看去,景生和斯江在天台的另一端喁喁细语,大概是在回忆两个人在学校的六年时光,谁也不好意思打扰他们。 “没人懂我心里想什么。”斯南郁郁地呼出一口气。 “想到你爷娘了?” “嗯——想伊拉只屁,唔撒好想额(想她们个屁,没什么好想的。)”斯南扯了扯乱七八糟的刘海。 “想要想的时候,你就认认真真地想,想难过的时候,就哭一哭,想生气的时候就骂一骂,”佑宁看着她微微笑,“不要硬逼着自己不去想,你跟着他们长大的,和爸妈的感情肯定和斯江斯好不一样,他们分开了,你肯定是最难过的人。” “屁!我才不难过——”斯南别开脸。 “嗯,你还是小孩子呢,不成熟,很难冷静地去处理这种关系。” “谁是小孩子了?!我怎么不会处理了?我理都不理他们的,随便他们怎么讨好我,我都不理他们,给我钱就好,哼。我不要太成熟哦。而且我经常骂他们的,才不像陈斯江,还给他们面子,里子都没了,要什么面子!” 赵佑宁笑而不语。 陈斯南哼唧哼唧起来:“算了,不跟你说了,我要去上厕所。” “我陪你去。” 李宜芳把高跟鞋穿好,背靠着栏杆踢了踢腿,舒出一口气,朝离自己站得远远的符元亮“喂”了一声。 符元亮犹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哦,请问你有没有带烟呀?”李宜芳问得友好又礼貌。 符元亮摸出一包牡丹:“要么?” “嗯——试一下吧。” 一朵花火开在另一朵花火边上,亮了亮,又黯淡了下去。 符元亮背靠着栏杆,默默看着几个少年人,突然笑了笑。 李宜芳睨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奇怪的老男人在笑什么,不过笑起来看上去没那么死气沉沉的了。 —— 教学楼的通道暗而长,微弱的亮光透过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团模糊了边缘的长方形。 斯南扶着墙,慢悠悠地走。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好不好?”斯南蓦然开口问。 赵佑宁的心倏地乱蹦起来,一股热气蒸腾上了脸,差点口吃起来:“当、当然好了,很好的。” “哪里好?” “哪里都好,”佑宁理了理思路,“性格特别好,侠肝义胆,侠骨柔情,对朋友掏心掏肺。” “这倒是。”斯南慢腾腾地扶着楼梯扶手往楼下走。 “聪明,胆大,小时候就能一个人征服半条铁路线,”佑宁自己也笑了起来,“不喜欢物理还能考满分,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只有你不想做的事,还特别可爱。” “可爱?我?”斯南将信将疑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赵佑宁,身不由己地呵呵笑了。 “女孩子不一定会因为漂亮而可爱,但是肯定会因为可爱而漂亮。”佑宁想起西雅图机场书店里一本书封面上的话来。 斯南却停下脚,瞪圆了眼:“我不漂亮???” 佑宁打了个咯噔:“漂、也漂亮的。漂亮还可爱。” 斯南打了个酒嗝,挑了挑眉,似乎懒得反驳他,回过身继续往下走。 “几楼了?这是?” “二楼。” “算了,还是到一楼去吧,”斯南阴测测地回头瞄了赵佑宁一眼,“听说二楼女厕所里有个女鬼。” 赵佑宁乐了:“你们中学女厕都有鬼故事?我还以为只有医学院里才有。” “凭什么啊?我们也有!我们就有!”斯南不服气地嘟哝。 “你醉了。” “我没。” 进厕所前,斯南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门把手。 “你要上厕所吗?” “这是女厕所。” “哦,对哦,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斯南回过头:“欸,你说,你喜欢我伐?” 赵佑宁一秒也没停顿:“喜欢。” 两个字,像两枝箭,又像两座山,说出去后整个人是飘的。 斯南却忧伤地看了他三秒:“你都喜欢我,他们为什么不要我?姆妈不要我,爸爸不要我,大表哥——和阿姐在一起,阿姐有大表哥外婆舅舅舅妈,斯好有阿娘和外婆,我——我什么也没有。” 女厕所的门慢慢地回到原处,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赵佑宁半晌才揉了揉眉心,眼睛发酸。 —— 再从学校翻墙出来的时候,斯南是像条死鱼一样被景生和佑宁抬过围墙的。景生背着斯南,和斯江一起跟着佑宁回到宏业花园。 斯南抱着赵佑宁家的马桶吐得天昏地暗,又抱着浴缸上的水龙头笑得不能自已,说要睡在浴缸里。她还真的得偿所愿了。 卫生间百叶窗外的细雨,沙沙作响,像蚕吃桑叶,又想磁带放到最后的一段空白噪音。斯南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浴缸里,身上居然还盖了一条大毛巾,头下还有枕头。 外头传来叮咚的乐曲声,有人在弹琴。 斯南低头闻了闻自己一身酸臭味,头疼,疼得厉害,不但疼还胀,没洗澡没洗头没换衣裳,姆妈在的话要发疯了,斯南扶住浴缸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爬出浴缸打开门。 雨声和琴声都变大了,谁也压不住谁,奇异地产生了和音的效果。 阳台的门开着,客厅钢琴前,赵佑宁修长的手指正在黑白琴键上翻飞,唇边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琴声止了,雨声还在。 “醒了?” 赵佑宁笑弯了眼,手指抚过琴键,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斯南倒是知道的,是著名的《致爱丽丝》。 斯南傻呵呵地站在卫生间门口,挠了挠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皱巴巴臭烘烘的汗衫:“嗯——嗯……”她不好意思再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打扰了赵佑宁。 低下头,斯南看见自己的大脚趾在地板上抠来抠去,甚至跟上了《致爱丽丝》的节奏。 第355章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聊了一整夜,年轻人到底体力好,通宵不睡一点也不困。 早上的富春小笼人满为患,队伍排出了店门口,市民们收了洋伞,躲在还没开门的商店门檐下往镇宁路方向延伸。斯江撑着赵家的一把蓝格子洋伞,景生端着一个钢宗镬子,洋伞特别大,前头后头隔开了一段距离,显得他们像一根枝条上突兀冒出来的一朵花。 “赵佑宁跟我们一起去云南,小舅妈看见他肯定很高兴,”斯江感慨,“他在美国蛮好,感觉回到小时候喊阿拉拷浜捉小龙虾的样子了,你记得吗?他小学里很活泼的,身后也跟着好几个小阿弟,后来中学里话就少了很多,还是被家里的事影响了。” “他是有大智慧的人。”景生对赵佑宁一向不吝赞美。 “嗳?你给他这么高的评价!我觉得你才是有大智慧的人——”斯江被景生带着戏谑的笑眼看得干咳了两声,自己也笑了起来,“喂,干嘛这么看我啊?我说的是真心话,也是大实话好不好?” “我不过是有点小聪明。”景生笑笑。 “才不是,你把公司做得这么好,舅舅打电话回来差点把话筒喊破了,说他至少还要活五年,等着看你把公司做出花来。”斯江想起大舅舅,不禁又高兴又难过。 “五十年还差不多。”景生替斯江说了她心中所想。 两个人带着馄饨小笼回到宏业花园,雨渐渐停了,若有若无地还有几丝,老远就听见流畅的琴声。 “真好,研究宇宙的物理学家下雨天里弹弹钢琴,本身就是浪漫得勿得了的事,”斯江一边收洋伞一边笑,“可惜他家浴缸里只有阿拉一个切醉兹老酒额南南,对牛弹琴了。” 景生的指尖跟着琴曲的节奏敲在滚烫的镬子上:“我只好来敲敲边鼓了——囡囡,侬想哪能浪漫?啊哟,敲不响。” 斯江笑得打跌,捏住他手指头,弯下腰吹了吹:“我收回那句说你有大智慧的话,戆伐?烫色侬哦。” 赵佑宁这一刻的感受倒不是浪漫而是啼笑皆非。他已经弹了第十二遍《致爱丽丝》。陈斯南盘膝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板上,离他远远的,双手托腮,好像在看他的手指和琴键,也好像在看他,更像透过他看着阳台门外头的什么地方,小脸上有一点惆怅,有一点欢喜,又空又满,佑宁想停下来走近去看得更仔细些,但一曲即毕,斯南就请求他再来一遍。 “想不想听李斯特的《爱之梦》?巴达捷夫斯卡的《少女的祈祷》也很好听……”佑宁也试着努力过。 “覅,就要刚刚这首。”斯南偏不肯。 景生和斯江进来的时候,佑宁刚开始弹第十三遍《致爱丽丝》。 “吃早饭了。”景生踢了斯南一脚,“你臭得来,快点洗头洗澡去。” 斯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你烦死了,我在听专门给我的曲子呢。” 佑宁停下手,起身收拾餐桌。 斯江笑着告诉佑宁:“这个学期南南班级换了个年轻的英语老师,很时髦,要她们每个人都必须起一个英文名字,斯南因为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就选了alice这个名字。正好你弹了《致爱丽丝》。” “伊额面皮比城墙转角还要厚,”景生也笑出了声,“从弄堂口就听到你一直在弹这首,弹了好几遍了吧?” “还好,十二遍弹好了,差点变成十三。”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 赶在台风天来之前,陈斯南的橱窗背景终于全部发完了货,就等客户收到货后把剩下的百分之三十货款付清,虽然预收的百分之七十已经有得赚,但小陈老板还是做了噩梦,梦到所有的客户都赖脚皮不付余款了。她气得来要命,单枪匹马冲到哈尔滨去,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一边挨揍一边哇哇叫“我绝对不会跟你儿子谈朋友!”结果轰隆隆一顿雷鸣电闪,天上落下来一个人把她给救了,眼睛一眨就瞬移到了宏业花园,323237216的音符哗啦啦地流淌,全世界安宁了。 赵佑宁坐在琴凳上,一边弹琴一边看牢伊笑:“格么跟吾谈朋友好伐?”话这么说着,他一只手不知怎么就放到了斯南小腿上。 斯南猛地被吓醒了,一颗小心脏咚咚咚乱跳,额头一摸一把汗,原来是帐子被电风扇吹了一个大瘪塘,很规律地蹭在她小腿上,她坐起来摸了摸腿,从上捋到下,汗毛直竖,从下捋到上,汗毛倒立。斯江不在,倒有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腆着大肚皮停在帐子上,斯南一巴掌拍下去,一手的血,黑色的蚊子尸体延伸出了渐变的灰黑色残渣,她揪过斯江的那块“魔布”擦了擦,灰黑色变成浅灰色,深红色变成淡红色,印入了掌心纹路里。她心烦意乱地丢开布,仰面倒下,胳膊盖着眼睛用力压了压,翻了个身,一脚把附上来的帐子踢开,帐子却变成了一只鼓风的开口麻袋,把她的脚套牢了。闭上眼,赵佑宁的笑脸就又冒了出来,没得惹人心烦。斯南一骨碌翻了个身,把自己的脸拱在枕席上乱蹭:“走开走开!烦色了侬,覅弹琴了,我以后不叫alice了!”竹篾枕席上不知哪里有根极小的毛刺,把她左脸上拉了一道,火辣辣地疼。 陈斯南简直恨死赵佑宁了。 隔了几天,在东风饭店的肯德基庆功宴上,斯南横眉冷目地对赵佑宁说:“侬以后夜里厢覅噶空,晓得伐?(你以后夜里不要这么有空,知道吗?)” 佑宁一头雾水地替对面的陈斯好打开土豆泥盒子的盖子:“吾夜里做撒了?” “侬夜里没事体到吾梦里厢做撒?!(你夜里没事跑到我梦里干嘛?)”斯南狠狠地咬一口原味鸡,像是从赵佑宁身上咬下了一块肉。 万春街 第237节 赵佑宁笑哈哈:“怪不得我醒来觉得老吃力的,原来是被你喊过去了。” “谁喊你了?你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斯南把一手的油抹在赵佑宁手上,心想这样是不是自己就能沾点光更容易学会弹那首《致爱丽丝》了。 “那我都干什么了?你说说,”赵佑宁一本正经地问,“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斯南倒也不瞒他,一五一十地说了,但是最后那句话没说,换成了:“你逼我三天学会弹《致爱丽丝》,阿爹啦娘咧,可能伐?” 陈斯好恰到好处地抬起头,嘴边还有一圈土豆泥胡子:“二阿姐,你可以的,你一定可以!加油!”却是顾念的口头禅。 赵佑宁若有所思:“我居然这么残忍?不像我啊——” 斯南心虚地在他手背上拍了好几巴掌:“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 赵佑宁笑着擦一手的油。陈斯好却又来了一句:“二阿姐,骗人是不对的,你一骗人就眼乌珠乱晃,耳朵还红。” 陈斯南老羞成怒,反手一巴掌盖在斯好脸上:“我那是冻疮!” 赵佑宁和陈斯好面面相觑,默默点头。七月里生冻疮,果然不愧是骨骼奇异的陈斯南。 斯南丢下鸡骨头,昂头挺胸:“吾去上厕所。” “一道。”赵佑宁火速把餐盘收拾干净,顺手将斯好嘴里还依依不舍地嚼着的鸡骨头抢了下来。 “服务员会来收的呀,”斯南讶异得很,“你干嘛要收?” 佑宁笑笑,把餐盘递给服务员:“在美国习惯了”。 —— 夕阳如金,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熠熠生辉。 斯南把斯好架到栏杆上:“不许下来,你是男生,胆子跟老鼠似的小怎么行?你放心,我扶着你,不会让你跌进江里去的!哈哈哈哈哈。” 新修建的“情人墙”的栏杆其实已经从七十年代的细圆栏杆变成了三十公分宽的水泥台,很安全,但陈斯好还是害怕,对着赵佑宁举起的照相机,勉强露出了一个满怀恐惧的笑容。随后又被赵佑宁和陈斯南夹在中间,对着热心的陌生人再次被迫笑了好几回才被拎回地面上。 “咦,唐欢阿姐。”脚踏实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的斯好指着与旅游大军反向而行的一个身影喊了起来。 斯南扭头看了一眼,就追了上去,心想这家伙和老郭还真是对外滩啊,这么大的上海,非要往此地来。 赵佑宁牵着斯好赶紧跟上。 斯南一边跑一边喊,唐欢却充耳不闻,穿过外白渡桥就左转上了北苏州路。苏州河黑乎乎臭烘烘,北苏州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艘捞垃圾的小船懒散地靠在岸边。斯南看得清楚,只有唐欢一个人,并没郭知行的身影。 又喊了两声,唐欢如梦初醒地回过头来,停下了脚。 赵佑宁带着陈斯好离了她们俩五六步远,斯好捏着鼻子嘟哝抱怨河浜太臭。风把两个女孩子的声音吹了过来,时而清晰响亮,时而模糊低沉,显然是吵起来了。佑宁看向斯南,她的鼻子一翕一翕的,眉头拧出了个川字,卷着的刘海因为汗湿漉漉地贴在了额头上。她对面的女孩长着一张极具辨识度的漂亮面孔,眼间距很宽,嘴唇有点厚,自带了一点呆滞和无辜的神情,渲染出了许多伤春悲秋的文艺哀愁。佑宁记得这个女孩,也知道她陷入了一段堪称琼瑶式小说的师生恋情。 “上次一个疯女人朝唐欢阿姐泼硫酸。”斯好捏着鼻子低声通报社会新闻。 佑宁吃了一惊:“你姐没事吧?” 斯好仰着头,好一会儿才眨了眨大眼:“不是泼我姐。” 佑宁不自觉地朝斯南和唐欢走近了两步。 第356章 唐欢之前给斯南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没人接,一次顾阿婆接了,说斯南斯好去了东风饭店吃肯德基。她就这么从愚园路一路走到了外滩,好像想了许许多多的话要同斯南说,又好像都没有说的必要。她走到南京东路路口,想起上次和郭老师在这里撞上斯南的事,就在情人墙那边站了会儿,人来人往,吵闹纷杂,江水的泥腥气扑面而来,江水拍打在石墙上,啪啪地响。江里江外是两个世界,她和别人也是两个世界。 斯南在南,北苏州路在北。唐欢最终还是选了往北走,她心里对斯南充满了歉疚,她到底还是没能陪斯南去延安西路的外贸小店里买袜子。全班只有她知道陈斯南喜欢带雪白蕾丝边的白袜子,全棉的或者尼龙的,短短的薄薄的,细条纹或细密的网格布很秀气,斯南会把蕾丝边两侧的粉色蝴蝶结剪掉,但她从来不穿裙子,所以没人看得到她宽松的运动裤下头穿了那么漂亮的袜子。她笑话过斯南锦衣夜行。斯南笑嘻嘻地说这是她最秘密的温柔。 陈斯南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儿。唐欢一直知道。只要你对她三分好,她就会回报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好。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和斯南说话的呢,唐欢想不起来了。 前些时郭知行的丈母娘带了好几个男的闹到了禹谷邨。唐欢并不害怕,甚至有点期待她们动手,打人犯法,打伤了她才好,她去找警察。那个女人有精神病,泼人硫酸也只是被送进医院,但来闹事的这些人没病,唐欢不信警察不管。结果她第一次看见方阿姨轮起了扫帚,还有三嫂直接把唐方刚尿完的尿片砸在了对方身上,她们平时是最温柔最要面子的女人,因为她都豁了出去。三哥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脸上写着呢,丢人。 第二天郭知行打电话到禹谷邨找唐欢,先和方树人说了会儿话,方树人才叫唐欢接电话,她不放心,抱着女儿唐方在沙发上佯装看电视。 两人却许久都没有说话。 “唐欢,你还年轻,你要——,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联系了。” “那你呢?郭老师,你怎么办?” 郭知行沉默了片刻。 唐欢听得到他那边公用电话亭嘈杂的喊叫声,很快郭知行笑了两声:“我已经不再是老师了,不好再去学堂了。还能怎么办呢?” 出了泼硫酸的事情后,他老婆一家先下手为强,带着席子去教育局撒泼打滚两夜一天,说他人面兽心,跟女学生轧姘头,在家打老婆闹离婚。调查总归要调查的,研究和讨论也少不了。郭知行在医院里就没太平过,出院后过阵子就接到了通知。随后他丈人和丈母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要郭知行天天照顾老婆,又说当老师本来就没啥意思,数理化或者英语老师还有外快好赚,他现在一个月两百块工资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挂了电话后,方树人淡淡地跟唐欢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下学期就是全新的开始。 斯南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唐欢笑说:“你不懂。” 两人又争了几句,因见赵佑宁和陈斯好在旁边百无聊赖地原地等着,唐欢先说了再见。 —— 双方分道扬镳,唐欢沿着北苏州河继续往西走。斯南看了会儿叹了口气,扭头往东走,走了十几步又回头看看,越走越慢。 赵佑宁提议:“不如我们悄悄跟着她算了,反正都要往静安寺方向去。” 斯南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个人拖着不情不愿的陈斯好远远地跟着唐欢。 唐欢拐上乍浦路桥的时候,斯好扯住了斯南的衣角,问可不可以到了南京东路后拦一部差头回家,他实在走不动了。 “你出钱就拦。”斯南没好气地甩开他,“欸?赵佑宁你干嘛——靠!唐欢——唐欢!你给我下来——” 斯好定睛一看,身旁的赵佑宁已经狂奔出去十多米,阿姐也追过去了,前方乍浦路桥的栏杆上爬上去了一个人。夕阳照得她的背影多了一道金边,桥上的脚踏车、摩托车好像都被按了慢放键一样。斯好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喉咙里一股血腥铁锈味,一颗心吊在了嗓子眼,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然而桥上那道身影没有任何犹豫地就跳了下去,栏杆那里立刻围上了一圈乌压压的人,大概有人叫唤着什么,但斯好听不太清楚,跟着又他眼睁睁看着赵佑宁挤了进去,然后阿姐也挤了进去。这次他听到了,闷闷的噗通噗通两声,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的嘴,他张开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泪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一条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 斯好不知为什么想到了小时候外婆念的童谣,终于嚎啕大哭起来:“阿姐——阿姐——” —— 苏州河实在太臭太脏了。 斯南浮上水面,噗噗地吐了好几口水,一扭头看见不远处赵佑宁双手托在唐欢腋下正在用力踩水,不住地东张西望。 “我在这里!” 斯南狗刨着游了过去,见到半死不活的唐欢满头满脸的污水,头上还有一团乌糟糟都不知道是什么垃圾,她想笑又想哭,带着水的巴掌劈头盖脸地打在唐欢胳膊上肩膀上。 “侬寻西啊侬!(你找死啊你)没脑子啊,有毛病啊,脑子歪特了?!(脑子坏掉了)” 唐欢有气无力地笑着点点头:“是来寻西额,对勿起哦——” 赵佑宁一边踩水一边无奈地问:“往岸上游?否则没被淹死先被臭死了。她腿抽筋了,我们一人托住她一边,来。” 好在一条捞垃圾的小船迅速靠了过来。 唐欢被上拉下托地爬上船,呕得天昏地暗,一边呕,一边指着河里牙齿发颤地说:“有老鼠,老大一只,就从我脸旁边游过去了。” 环卫工人老爷叔声音洪亮得很:“河浜里老鼠多着呢,小姑娘有撒想勿开要跳苏州河,黄浦江清爽交关好伐!” 斯南抬手闻了闻:“喂,你还要不要去跳个黄浦江试试?” 唐欢摇摇头,翕了翕唇,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脸,抱住了膝盖发起抖来。 斯南擦了擦一脸的水,默默看向咸蛋黄一眼的夕阳,眼里很快模糊一片。 —— 四个人是走回万春街的,因为实在太臭了,差头师傅不给她们上,公交车司机和售票员也不让她们上。陈斯好一路上一声也不吭,紧紧拉着斯南的手不肯放。 唐欢在顾家洗了头洗了澡,穿了斯江的一条粉红细条纹的衬衫连衣裙,仔细地把腰带系了一个蝴蝶结,把脏衣裳脏鞋子刷洗干净放在一个马夹袋里拎回了禹谷邨。 斯南出发去云南之前给方家打电话,方树人说唐欢回如东了,她户口在如东,本来就要回去参加高考。如东唐家没有装电话,只能通信。斯南在通讯录上记下唐欢的通信地址,夜里忍不住给万航渡路的杨文意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去打听打听,你家隔壁那个老郭怎么样了。我请你吃白斩鸡。” “嗳?你不知道啊,老郭老婆老早被精卫中心放出来了,原来伊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 “哈,老郭丈人公丈母娘又去教育局哭赤无赖了好几天,说他们是被唐——唐欢骗了,上当了才冤枉了女婿,女婿是无辜的啥啥啥,啧啧啧,听说赖在教育局住了三夜天,现在老郭好像调去乡下哪个学校了,不晓得是南汇还是松江。反正前两天他家就搬场了。” 后来杨文意又说了许多零碎的旧闻新闻,斯南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进去,挂了电话赶紧又打电话去禹谷邨。方树人却请斯南有时间多给唐欢写写信。 唐欢跳苏州河的事,斯南不知道她家里人知道不知道。 —— 斯南给唐欢写了很多信,从来没收到过回信。唐欢也从来没参加过初中同学高中同学聚会。有的人像流星一样,从别人的人生中划过,留下一条印记。彼此都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上海这么小,上海这么大。很多年后,陈斯南被陈瞻平拖着去参加同学会,她走进禹谷邨,大铁门已经生了锈,花园里满是杂草,她敲开方家的门,出来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唐欢?是房东唐先生的亲戚吧?”他弯起一双桃花眼,笑盈盈地邀请斯南,“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我是他家租客,我叫陈易生,别怕,我不是坏人。” 斯南失笑,退后一步,一腿冲天带着疾风直接架在了他耳边的门框上,稳若泰山。 “我是坏人。”斯南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好好爱护这个房子,把门擦干净。还有,不要动不动就请陌生人进屋喝茶。” “阿姐、阿姐——”陈易生追在斯南屁股后头喊,“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玩的坏人,我们认识认识啊,进来喝一杯吧,你能空手劈砖吗?或者一腿踹断球棒?你肯定还有绝招对不对……” 第357章 服装厂的生产效率在符元亮的主持下上了一个新台阶。景生七月下旬开了一趟管理会议,请王主任来把关。由于四重奏已经成了万航街道三产的龙头企业,发展迅速,前景可观,区里也来了一位负责经济的副局级干部莅临旁听,把曾厂长紧张得一头白毛汗。景生若无其事地进行了上半年的工作总结,和符元亮把未来三个月的生产计划安排的明明白白。曾厂长和新上任的财务主任小林一起做了财务报告,资产总值翻了一番,现金流十分健康,还贷没有问题。五和织造二厂果然提出了购买电脑横机,双方另行签订了销售合同,这笔钱符元亮准备增添一条生产线,并提出年底开始接其他品牌的加工,争取一年里把自产和代工的比例做到五五开。 “四重奏本身的面料运用比较广泛,针织类、填充类、特别是冬装,我们生产的品种按比例只占了三分之一,仓库和生产车间经过清理后还有二分之一的空间可以利用,增加生产线产能提升一倍,不接加工单是浪费,”符元亮言简意赅,“以后有了新厂,再考虑增加针织类生产线也不迟。” 王主任笑得合不拢嘴,华亭路少了景生坐镇,生意落下来一些,好在夏天本身营业额就不高,相差不多。斯江斯南和李宜芳一起筹备的化妆培训班也差不多理顺了计划,只等李宜芳忙过国庆节就开班授课。意外之喜是周老太太放心不下虎头,也要一起去云南,周善礼索性调休了假期,弄了两辆军牌的丰田八座小霸王,更巧的是其中一辆车的司机老王就是当年开军用卡车带他们去龙华捉小龙虾的小王。说起当年,一车子欢声笑语。 有车子的好处是想停就停,想走就走。丰田小霸王又是最适合旅行不过的,第二排座椅可以旋转和第三排面对面,景生带了个小桌板,搁在腿上一路下棋打牌吃零食,不要太惬意。赵佑宁拿出国际象棋教斯南斯好下棋,斯南在佑宁手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输上了瘾,有空就要揪住赵佑宁来一盘,实在输得憋屈,转头磨刀霍霍向斯好。斯好见状不妙,赶紧搬出围棋棋盘来迎战,他从小学一年级就参加了围棋班,现在下得有模有样,斯南没学过围棋,只好干瞪眼,再一转头,见陈斯好和景生下起了五子棋,斯江在一旁哈哈笑。兄友弟恭姐弟情深,让人看着就不顺眼。 车子的两排座位还可以放平下来变成小床,随时腾出一辆车给顾阿婆和周老太天睡午觉。周善礼提前计划得也充分,缓急得当,杭州、衢州、南昌、湘潭、贵阳……三千公里路开了八天,把赶路变成了游山玩水,八月初抵达橄榄坝的时候,两个老太太看上去依然精神抖擞意犹未尽。 顾阿婆看到顾东文,见他变黑了,人更瘦了,精神倒挺好,眼里还有那股子神气在,一颗心顿时“咚”地落了地,眼泪止也止不住,抹了又抹,喝了一碗蜂蜜水后倒头就睡,这一睡睡了七八个钟头,倒把顾东文吓了一跳,斯南见舅舅隔两个钟头就探手去试外婆的鼻息,笑得肚子疼。 周老太太到底是参加过长征的老革命,底子好,还有力气让顾念带着自己在橄榄坝蹓跶上一圈。 “虎头就这么不上幼儿园了?能行吗?”老太太忧心忡忡地问善让。 “我家就是幼儿园啊!”顾念兴致勃勃地掰着手指头,“大龙、小花、佳佳、小虫、猴子、我,还有格格,我们七个人都在我家上幼儿园,爸爸妈妈卢阿姨大伯伯都是我们的老师。” “外婆,我不喜欢农场的幼儿园,格格她们也不喜欢。” 善让笑道:“妈,我哥他们不都没上过幼儿园,有什么关系?这两年就让他们玩就对了。放心吧,耽误不了你外孙成才。” “我也没想咱家虎头成什么才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健健康康的,开开心心的就好了。性格要好人品要好——”周老太太叹了口气,“致远出狱了,你知道吗?” 万春街 第238节 “宝宝了不起!宝宝很了不起!”顾念仰头大喊。 善让嗯了一声,低头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是的,你很了不起,你今天把自己的小汽车拆开又装好,真了不起。” “他本来打算到上海来找事情做,我和你二哥商量了一下,没让他来,给他汇了点钱,也只能这样了。”老太太淡淡地交待了两句。 善让说不出去哪里做什么是周致远的权利这句话,心里堵得难受,长长叹了口气,没作声。好在顾念一路叽叽喳喳个没完,最后买了一点芒果香蕉拎了回去。 —— 多了八个人,新老两栋屋子里住得满满的,好在是夏天,匾子席子买几张很方便。第一夜不免人仰马翻,灶上的大锅一直在不停地烧热水,北武善礼和景生佑宁提了一桶又一桶的热水送进新房子里给大家洗澡。顾念捂住小屁股脸贴牢大浴桶哇哇大叫,不肯让两个老太太帮他洗澡。斯江和斯南哈哈笑着把老太太们拉出房门,顾念却又追出来喊斯好哥哥一起洗澡,被残忍拒绝后难以置信地哭了起来,北武进去把他丢进浴缸里,善让坐在房门口一边扇扇子打蚊子一边大声灌输人生哲学。 “虎头啊——你拒绝了奶奶外婆,就也要接受被小哥哥拒绝,你被拒绝了就哭鼻子,那外婆和奶奶被你拒绝了是不是也要哭?” “地球是围着谁转的?是围着你转的吗?” “小哥哥想不想和你一起洗澡,是他的自由,你没有权力干涉他,你明白吗?就像你不喜欢和小虫分一根香蕉吃,小虫有没有哭啊?” 里面传来顾念的喊声:“妈妈不要说话!对不起,请原谅宝宝——妈妈要有耐心! pleasepleaseplease!” 斯南坐在门槛上一边啃西瓜,一边羡慕地问赵佑宁:“你说投胎到底是靠运气还是靠本事?” 赵佑宁蹲在她身边,一只手平摊着给她吐瓜子儿:“运气不就是最厉害的本事?” “有道理。唉,阿姐以前总说如果她是小舅舅小舅妈的孩子就好了,我还骂过她——”斯南扭头找斯江,见斯江正往帐子里喷花露水,景生一边扇扇子一边在和她说什么,两人突然笑了起来,斯江抢过扇子啪啪啪拍在景生身上,景生笑得歪在床上,忽地出手凌空一抓,斯江惊呼起来,看来是抓住一只蚊子。两人头靠着头给蚊子验起尸来——也不嫌腻味得慌。 斯南默默回过头,头一低,狠狠地往赵佑宁手上吐了几粒瓜子,有那么一粒却黏在了她唇边上,她呸了几声,呼呼吹风,就是下不来。赵佑宁笑着一抬手,虎口擦过她唇边。 “好了。” 斯南盯着他虎口上那粒瓜子看了几秒,像颗痣生在那里,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带着还没啃完的西瓜就往外跑,火烧屁股似的。 “陈斯好!阿姐和大表哥还没吃瓜呢!你怎么还在吃?!” 斯南虎口抢瓜,端着脸盆回到屋里:“吃西瓜了吃西瓜了啊,快来快来。” 赵佑宁站起身往外走。斯南赶紧追了上来,咳了两声:“喂,你怎么不吃西瓜?” 佑宁转过身抬起手:“洗手去,全是你的口水。” 斯南脸一红,眨了眨眼嘟哝道:“谁让你自己送上门的——欸,好了好了,我这就去给你打井水洗手,赵老爷。” 斯好追着瓜进了屋,看看打蚊子的大阿姐和大阿哥,再看看屋外井边的二阿姐和宁宁阿哥,摇了摇头,拿起第四片瓜。 夜里十二点多,顾念还挤在景生和斯好之间说个没完。他会爬树了,他会种菜了,他上个星期抓了十二种昆虫,他去了雨林里找蘑菇,没找到,找到了木耳,他遇到了猴子和绿孔雀,又见过一次大象,他还去了版纳听一个老教授讲植物知识,他认识咖啡花香蕉花…… 陈斯好爬出帐子去上厕所,西瓜吃得太多了,肚子有点疼。赵佑宁还在和斯南下国际象棋,不放心他,拿了手电筒陪他去屋后的蹲坑。斯好噼里啪啦炸完一通,暗自庆幸这里不用马桶或痰盂罐,就是草纸太粗,擦得屁股疼。他一瘸一拐地叉开腿挪出来,到井边打水洗手,月亮倒映在井水里,晃得人眼花,水桶丢下去,斯好想起上个月唐欢跳河的事来,手一软,绳子哗地往下滑。 赵佑宁一把拽住绳子:“我来。” “别怕,我和你二姐游泳都厉害的。” “还是怕,”斯好坐在小板凳上看天上的月亮,忽然问了一句:“唐欢阿姐为什么要跳河?苏州河噶臭,她那天在楼梯上为什么要问你愿不愿意跟她睡觉?她都不认识你的,怪咧。” 半桶水“嘭”地砸回井里,赵佑宁揪着绳子转身看了斯好一眼:“你跟你姐说了?” 斯好摇头:“她讨厌打小报告的男生,会打我。” “洗手吧,”赵佑宁蹲下身,看进斯好的眼里,“不是所有的事都有因为所以的,有的人受了刺激,会做出她自己并不真正想做的事。” 陈斯好似懂非懂。 顾西美却早就懂了这个道理。她和孙骁已经十天没说话了。 第358章 虽然领导和同事都笑着说西美可以请假,但西美仍然坚持参加单位在西山组织的活动。就她知道的人里,除了顾南红,没人怀孕四五个月就三天两头请假的,哪就金贵到这种地步。若不是不方便提起斯江斯南斯好,她定是要忆苦思甜一番。 活动参与者都是老干部,个个看上去慈眉善目,也有那三五个不受人待见的,一张嘴没个好话,动辄捏一把手,拍一下屁股,好像揩一回年轻姑娘的油能多活一天似的。其中一个金牙老头格外过分,喜欢当着大家的面动手动脚,得逞后还哈哈大笑。年轻女同事们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西美看不下去,揽下了敬茶递烟送水果的活计。两个北京的女孩儿没想到她这么仗义,立刻改口叫她姐,提醒她当心一点。 谁也没想到老金牙连西美也不放过,摸了两把后看着西美沉下来的脸色还发起了脾气:“老黄!你们单位怎么招的人,她是我大爷是不是?给老子脸色看?主席都没给过老子脸色看!” 老黄过来打圆场:“小顾是孙老将军的儿媳,刚跟着孙部长刚从新疆调回来,知道老领导们来休养,怀孕了还特地来服务领导嘛,哪儿招待得不好?您别生气,来,我给您倒茶。” “哦,原来是老孙家的新媳妇啊,嗐,喜酒都不摆!你搁着,就让她来。”老金牙眯着眼笑,被烟熏黄的指甲虚点了下茶杯。 西美寒着脸上前给他倒茶,却被老金牙捉住手不放。 “来,让我看看老孙家看上这女的啥了,长得好?有奶了没?看着还挺大——”老金牙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往西美胸上靠。 西美头皮一炸,想也没想,手上一杯热茶直接泼上了老金牙的脸。老金牙骤然被烫,反手一推,西美结结实实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顾姐流血了——!” 西美在医院挂了七天水,保住了胎儿。孙骁顺便让医生看了看性别,真是个儿子,转头进了病房拧着眉说西美:“让你请假,你非要去,你看,差点出了大事,儿子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西美怔怔地瞪着孙骁,眼泪簌簌往下掉。 “我是说你不知道爱惜自己爱惜儿子——”孙骁反倒笑了起来,替她抹了把泪,“你哭什么哭啊?我还没说你呢,你逞什么能冲在前头替人挡子弹?你以为你是谁啊?那些小姑娘心眼比筛子还多呢,巴不得你出头。” 西美半晌才说了一句:“他那是流氓行径!老流氓!” “北京城里谁不知道?动得了他吗?动不了,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那王八蛋和我爸一直不对付,你还送上门去,唉。” 西美看着他:“你知道他说什么恶心的话吗?” “他也就只敢嘴上占占便宜,你泼他茶你就理亏了懂不懂?等你出院了他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外头现在已经闹起来了,”孙骁揉了揉眉心,“下次我让你别去你就别去,知道吗?” “我理亏?”西美声音响了几分。 孙骁笑道:“可不是,谁先动手谁理亏,行了,儿子没事你没事就好了,我和爸等下还要去一个领导家把这个事情顺一顺。以后别当出头鸟了知道吗?也别那么猛,我都想不到你会这么鲁——” 那个“莽”字他终究还是没说。 孙老太太推门进来,把孙骁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西美只低着头不作声,心里却凉得透透的。 出了院回到百万庄,西美才知道孙骁给她请了一个月的假,她整整十天没跟孙骁说话,孙骁说什么她只点头摇头,每天躺在床上保胎,把这辈子欠的觉都补上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回忆,西美好几次想起了陈东来。在菜场门口她被人欺负的时候,陈东来伸出了手,后来在阿克苏,她写信给陈东来说有个干部对她不怀好意,没事爱在她身边动手动脚。陈东来特地请假三天,跑到阿克苏公开了他们的恋爱关系,还去知青办和兵团办公室打了报告,要求兵团保护女知青的人身安全。西美倒没有因为这些点滴就后悔和陈东来离婚,她只是生自己的气,如果换了陈东来出事后说这种话,她肯定会翻脸会大发脾气,但因为是孙骁和他爷娘,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但她会脑子一热去挡枪,却有倚仗了自己是孙骁妻子的原因。 八月初,孙骁夜里跟她说事情解决了。 “老王八蛋半张脸烫烂了,赔了他两万。”孙骁翻了个身,“你放心,他差点弄死咱们儿子的事没这么容易过去,都安排好了,他两个儿子明年就都会调去外省,没有个五年八年回不来,摁死了,不给升。” 西美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淡淡地嗯了一声。腹中的胎儿微微踢了一脚,孙骁惊喜地趴在她肚皮上喊:“儿子,来,再踢爸爸一脚,来呀,动一动。” —— 人尽其用,景生斯江和佑宁几个也成了家庭幼儿园的老师。这七个孩子精力无穷,恨不得眼睛一睁就从天亮玩到天黑,他们早上七点多就跑来顾家,先跟着卢佳和善让学做早饭,善让常笑说自己用了一帮童工。但孩子们乐此不疲。 北武和东文打了七张小板凳,刷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不同的颜色,孩子们一人一张,踩在上头淘米、煮米线、擀面条、做包子包馄饨,都做得有模有样,当然面条宽细长短薄厚不一,包子馄饨也是歪歪扭扭,但人人吃得有滋有味。雀巢咖啡的李彼得来版纳开辟新的咖啡园,送给善让一台烤箱和一小箱黄油,也不知道他费了多大力气才从上海运过来的,善让给顾念烤了两次饼干,孩子们立刻又迷上了这个新鲜玩具,北武做了几个可爱动物的模具,现在孩子们做的动物饼干不但可以自给自足,每个星期天还跟着北武善让去集市上摆摊,一天能卖十几块钱,顺带着把纸币硬币都认全了,几个五岁的孩子和顾念靠着卖饼干对十以内的加减法无师自通。 吃完早饭孩子们要负责收拾卫生,洗碗刷锅,扫地抹桌子。陈斯好第一天目睹此情此景偷偷问斯南:“小舅舅和小舅妈真狠啊。”斯南转头就大声喊:“小舅舅小舅妈,陈斯好说你们真狠。” “不是说好不打小报告的?”斯好差点厥倒。 “当着你面说的怎么能叫小报告?”斯南白他一眼。 干完家务活,孩子们就兴高采烈地准备出门,一三五北武和善让带队上山,二四六卢佳和善让带队下店,上山认识植物和动物,自然而然会延伸到气候和地理知识,爬树养植物搜集昆虫玩泥巴淌水什么的也不会少。下店呢是横扫橄榄坝,供销社、理发店、服装店、派出所、卫生所轮着去,头几天堪称鸡飞狗跳,短短两个礼拜就井然有序,像小虫和佳佳两个平时不肯开口的孩子也已经能流利表达长句型,主谓宾定语状语都不缺,形容词丰富,动词精准。描述起各行业各个工作岗位的操作流程,很多连斯江斯南平时都没注意过。例如电吹风不但可以吹热风,还可以吹冷风,吹冷风能定型,从顾念嘴里听到“反翘”这个词的时候,斯南笑得打跌。但看着孩子们回来后认真模仿理发师和顾客的语言动作,斯江几个都觉得这种幼儿园教学不要太赞。 吃了午饭是手工课或模仿课,顾阿婆看着顾念拿着剪刀不太灵活地剪纸时,紧张得很,一直守在边上。 “在幼儿园,不睡觉会被老师关进小黑屋,”四岁半的格格口齿伶俐地告诉斯江,“很可怕,黑乎乎的,很热很热很热,so hot!” 斯江想起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班上有个不会自己吃饭也不肯睡午觉的小男孩,过来一阵子,当大家吃饭和睡午觉的时候,那个大哭大闹的小男孩就会老师带走,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点后怕。 “虎头,你被关过吗?” “嗯——”顾念低头给自己剪出来的三角形上涂颜色,“我告诉妈妈,妈妈很生气,去学校批评老师。宝宝在家,每天和爸爸妈妈和好朋友在一起玩,开心。” “我告诉妈妈,妈妈打我,”黑黑瘦瘦的小虫突然抬起头,“老师说我撒谎,是坏孩子,我没有!” 斯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姐姐相信你,你没撒谎,虎头和格格是证人,他们能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小虫放松下来,笑了笑,低头继续剪纸。 做完手工,孩子们的点心时间到了,有时他们自己烤饼干吃,有时吃水果,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可以吃糖或冰棍,吃完糖,他们跟着善让到井边刷牙。随后开始收拾上午带回来的植物或动物,下雨天不上山的话,就改成阅读课。阅读课有中文阅读也有英文阅读,英文阅读的资料是北武和善让自己动手做的,做了几十本,每本六页,善让写,北武画,以七个孩子为主角的趣味小故事,除了生活常识和基础知识以外,更多是他们日常的趣事,例如大龙摔断了门牙哭鼻子,顾念和小虫就把自己的门牙涂黑了,又例如顾念参观好派出所,一心要模仿警犬,被其他小朋友遗忘在屋外后大哭的糗事。复印出来的小册子很简陋,都由孩子们自己上色,但斯江斯南和斯好却读得津津有味,不时捧腹大笑。 “做老师太不容易了,”斯南笑完对佑宁感叹,“我可没这耐心。” 佑宁被托以重任后设计了十几个科学小实验,把善让解放了出来,冰块和盐做彩色冰晶,苏打粉洗洁精和醋、颜料、水制作彩色活火山喷发,白色花变彩色花,还有压力试验摩擦试验等等,立刻变身为孩子们最受欢迎的老师。连斯南和斯好都忍不住跟着参与旁听。至于斯南,有了她和善礼在,上山下河的事北武和善让就再没带过队,院子里很快被刨出了一个沙坑,陈帮主兴致勃勃地开始训练人跳坑,孩子们的模仿对象又多了汽车司机和武警战士…… 忙忙碌碌了一个礼拜后,斯好忍不住发出了灵魂质问:“阿姐,阿哥,阿拉到底是来白相额,还是来上班额?(我们到底是来玩的,还是来上班的?)” 忙着和善让整理小额贷款资料的斯江头也不抬:“我们是来学习的。” 斯南和佑宁异口同声地对着斯好说出了八字真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众人大笑,顾阿婆捏了捏斯好的胳膊:“你不要说,宝宝真的瘦了不少,称一下去看看?” “宝宝不瘦!宝宝不胖!宝宝正正好!”顾念挥舞着小汽车大声宣布。 “我也是宝宝!”斯好不服气。 “我是,我才是宝宝,你是大宝宝!”顾念声音更响了。 “我瘦了五斤!”陈斯好乐不可支地跑了出来,“二姐姐,我可以吃奶油雪糕了伐?” “不能——!”一屋人铁面无私地反驳。 顾念同情地去拉陈斯好的手:“大宝宝不哭,你要学会接受被拒绝,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懂吗?雪糕是大哥哥买的,给你吃不给你吃是他的权力——” 陈斯好:??? 第359章 景洪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澜沧江水面上悬了条双彩虹,斜斜切入对面的雨林中。 景生伸出手,彩虹看着像从他掌心里冒出来的。 东文侧过身看了看,笑了:“有点意思。” “你妈显灵呢,”东文指了指滩边的大石头,“我在那儿把她送走的,你记得将来也把我从这送走,我一路找过去,说不定和她进了一条鱼的肚子里,哈哈哈哈。” 景生白了他一眼:“阿奶说要在扬州给你和姆妈修个双穴。” 顾东文笑得肩膀直抖:“衣冠冢?有毛病哦,覅听伊额。” “阿奶说得让人有个念想,”景生顿了顿,斜眼看着东文笑,“你不是想要桑塔纳吗?年年烧一辆给你,你带上我妈好好兜风去。” 万春街 第239节 顾东文飞起一脚,踹在景生腿上:“小赤佬,赚这么多钱先买一辆给老子开开。” “你有驾照吗?” “滚。” 父子俩对着泥黄的江水说笑如常。 景生后来回想起来,总怀疑巨大的悲伤并不像影像或文字所表达的那样一瞬间击倒人,甚至不具备那种磅礴的摧毁性的力量,这或许是命运玩弄人类的狡猾之处。江水带走了他的母亲,也带走了他真正精神意义上的父亲,还差点带走了他自己,但对于澜沧江和两岸的雨林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砂砾,所有能形容情绪的词语像小石子一样沉在水底,慢慢被磨光。双彩虹也许暗示了什么,也许没有。那个黄昏晚霞漫天,黑压压的群鸟扑进雨林,山上升起青烟,不知道是野火还是炊火,像山岚一样模糊了一处。东文的酒窝里积了一层薄薄的夕晖,他笑得多,把那光一点点地挤了出来,竟有点容光焕发的样子。 但顾阿婆真正拿定的主意,没人挡得住。乡下推行火葬了十几年,也没能完全杜绝土葬,扬州去年开始有了大际遇,准备大发展,到处要修路,老徐家的祖坟得迁。徐家的后人们自然是不肯的,风水这个事不好提,封建迷信不占理,但起棺移骨毕竟是大事,闹起来叫做民怨,上面也不能置之不理。从去年折腾到今年,徐家在新的公墓区里得了块不小的地方,把三代遗骨都迁了进去。老顾头是徐家招赘的女婿,上过族谱的,自然也给他和顾阿婆留了双穴。 “对,老大你们两口子就挨着我和你爸,”顾阿婆头也不抬地咣咣剁肉,“将来下去了也好有个照应,景生虎头他们来扫墓也方便。” “放屁,你不要元宝老娘要,怎么?你活了半辈子,伺候过我和你爸几年?下去了还想自管自快活逍遥?想得美。” “你要入江倒海随便你,反正空坟也得靠着我们两个老的,你要有本事就摒牢别死,等我死了这个家里你说了算!” 狮子头都做好了,顾东文也拿老娘没辙。 —— 景生带斯江去苗寨里看望吴婆,斯南和佑宁带着孩子们进雨林挖菌子。 菌子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东文再三告诫斯南:采的菌子都得拿回来给他看,绝对不能在外头偷吃,中毒是大事。 佑宁严格按着北武和善让规定的流程,先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每人脖子上挂一小画板,夹子夹住几张纸,绳子绑着一只铅笔,看到在出售的菌子就画下来,画出来的当然都是鬼画符,但问名字,记颜色和特点,七个臭皮匠能抵两个诸葛亮,居然也记下了不少。大龙直接拍胸脯跟佑宁保证:“其实我都认识!真的。” 斯好幽幽地点头:“前几天你就是这么说的——” 大龙闭上了嘴。 一下雨,屋子墙角和地里就冒出许多白色小伞菇,那天大人们都不在家,老太太们在午睡,斯好带着七个萝卜头在堂屋里画画,自然而然就好奇地问起这伞菇能不能吃。顾念摇头说从来没吃过,大龙十分肯定地表示这叫平菇,野生平菇,可以炒鸡蛋,可以和排骨炖汤,特鲜,还一脸鄙视地看着顾念摇头:“你们北方人,不懂,不会吃!我们这里好吃的可多了,上次我妈教你妈用柠檬树叶子炒肉片好吃不好吃?香蕉花炒肉片好吃不好吃?” 顾念小朋友连连点头,听得斯好流口水,揪了一把认真洗干净掰碎了丢进灶上焖的一锅大骨头汤里,闻着还真挺香。 小虫和佳佳嘟哝着说自家的鸡都不吃这种菌子,不知道能不能吃。大龙和他们吵了起来,说鸡只吃虫,人才吃菌子。 在顾念一脸期盼和怂恿下,斯好舀了一小碗汤和一朵菇两根猪大骨:“我先吃,没事的话你们再吃。” 格格摇头:“虎头妈妈说了,今天我们的点心是彩虹糊塌子,等她和卢阿姨回来就和我们一起做,里头有鸡蛋有胡萝卜丝有黄瓜丝有火腿丝——” “可好吃了!”七个娃流着口水异口同声地下结论,坚贞不二地要等吃糊塌子。 北武陪东文从版纳人民医院化验完回到家,陈斯好已经肚子疼了好一会儿,掀开锅子一看,东文气乐了,直接让北武把他压在膝盖上挖喉咙挖出一堆猪肉来,菌子倒真没多少,又给他灌下两大碗水去。 “平菇?大龙说平菇你就信?你几岁他几岁?这叫大青褶伞,见过好吃的,没见过为了吃连命都不要的,”顾东文拿拖鞋抽了陈斯好屁股好几下,“家里是不让你吃饱还是没让你吃好?馋馋馋成这样!” 幸好陈斯好吃得不多,躺了半天人没事,眼睁睁看着七个小的捧着彩虹糊塌子吃得不亦乐乎。心虚的大龙还分了自己的半个糊塌子给他,奈何陈小胖心有而力不足,只能用幽怨地眼神控诉:枉哥哥我这么信任你啊没想到你却这么坑。 斯南画射雕英雄传画掉好几本本子,十来种蘑菇不在话下,画得又快又好,得意非凡。佑宁牵着一根麻绳上七个小蚂蚱跟在她后头,恰到好处地挑着角度夸她。 “这种菌的菌盖是有点像鸡毛,你这个白蚁巢配得特别好,这样就肯定不会认错鸡枞菌了,真没想到鸡枞居然总和白蚁在一起——它们应该是共生体,自己构建了一个生态系统,”佑宁转身告诉顾念他们,“看,我们可以像南南姐姐这样,画出菌菇的外形,再画上一些生长特点。虎头也很棒,我猜猜你画的是牛肝菌对不对?” 顾念激动起来:“是的是的是的,我画了牛!” 斯南转头看了看,翻了个白眼。鬼咧,那两个也算牛角吗?呵呵,她开始怀疑佑宁对自己的夸奖有多少水分。 各种菌类在集市上品类众多,等人真进了林子,东看一堆树叶野草,西看树叶野草一堆,他们挖了两个小时,七个小箩筐的底都没铺满,倒是斯南狗屎运不错,真找到了三处白蚁穴,挖着不少鸡枞,孩子们却对白蚁产生了兴趣,用脚踩,用树枝戳,用水壶浇水,只差没点火烧烧看,植物课变成了昆虫课,佑宁和斯南始料未及,因为他们不同意孩子们带白蚁回家“研究”,顾念依依不舍告别白蚁,路上哭了一场,遇到的村民见他这么漂亮可爱哭得这么伤心,从自己篮子里掏出一把红菇和一把见手青给佑宁。 “小孩子当然挖不到菌子,不要骂他嘛,来,这个给你,”老太太拿眼瞪赵佑宁,“记得一定要炒熟,多放点油,不然吃了这个会见小人。” 斯南一路怂恿孩子们多哭几趟好骗点菌子,结果孩子们反而笑了一路。 “南南姐姐你太好笑!”顾念带着泪笑得前俯后仰。 大龙几个指着斯南箩筐里的红菇唱了起来:“红伞伞白杆杆,吃完躺板板……” 谁也没想到几十年后这首儿歌会风靡全国。斯南在家人群里艾特顾念:“虎头,来来来,给阿姐唱一个红伞伞白杆杆伐?” 顾念:“什么红伞伞白杆杆?” 斯好发了警察宣传的视频在群里,转头艾特赵佑宁:“阿哥,我记得想当年某个人在锅上来不及地偷吃了几片见手青——” 斯南:“陈斯好,你是想被撕成盐焗鸡还是沙姜鸡?” 陈斯好不畏强权:“说你偷吃蘑菇见小人的事,又没说你扒在@赵佑宁身上糊了他一脸口水。” 顾景生:“不止一脸吧?” 陈斯江:“脖子、胸口也都糊上了。” 顾北武:“南南,舅舅和舅妈拼命拉都拉不住你。啧啧啧。” 周善让:“那也要某个人肯放手才行吧?我们都白当了电灯泡。” 卢佳:“其实我那时候和你们大舅舅有点觉着的。” 陈斯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斯南已退群。 —— 斯南和佑宁他们在林子里辛辛苦苦挖菌子的时候,斯江跟着景生舒舒服服地坐在吴婆家的竹楼上吃全菌宴。竹楼后的一片山里什么都有,婆婆笑眯眯地带着景生和斯江去挖松茸,顺带找到了不少鸡枞菌虎掌菌牛肝菌羊肚菌竹荪鸡油菌。斯江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菌子,笑得合不拢嘴。景生掌勺,辣椒肉片大蒜随便炒炒,香色宁(香死人)。 景生喝着吴婆婆自酿的甜酒,笑着说起小时候农场条件太差,家里爸妈合在一起的份额一个月只有四两油,吃不上两次肉,一到雨季冒菌子了,大家割完胶天刚亮就又摸进林子里挖菌子,胶刀也好使得很。 “我爸特别眼尖,树根边上埋得头也见不着的菌子,他都能挖着,常能打到蛇,他还骗我吃蛇胆——”景生问斯江,“蛇还挺好吃的,你想不想吃?我去捉。” 斯江直摇头:“不要!我怕蛇的,蛇啊老鼠的我都怕。” 下午吴婆下山去集市上卖菌子,景生和斯江留下帮她修家具,敲敲打打两个钟头,两人把竹楼上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景生提了两桶水到楼下竹林边,看着左右无人,干脆飞快脱光了一桶水从头淋到脚。斯江从楼上丢下一个桃核,捂着半张桃花面笑话他:“喂!侬哪能噶覅面孔额啦?(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的啦?)” 景生笑着提起剩下的一桶水,抬头答道:“面孔没,蛇有,哈伐?(怕吗?)” “流氓!” “流氓欢喜侬,侬欢喜流氓。”景生笃悠悠地套上衬衫长裤,笑着回到楼上。 第360章 高高低低的吊脚楼半掩半露在丛林中,景生牵着斯江的手,沿着一条久无人走的小道走进山的深处。脚下没了石阶,只有纷乱的野草,青苔从硕大的树根下蔓延出来,像一块浸透了眼泪的油绿色台布。斯江拎着装满菌子的竹篮,回头望了望,已经看不见吴阿婆的竹楼了。 “别怕,我记得路,回得去。”景生握紧她的手。 “不怕,回不去也不怕,”斯江挠了挠他的手掌心,“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带你去看看我妈以前和爸爸偷偷摸摸跳舞的地方,”景生的声音很温柔,“应该还在。” 像突然嚼碎了几粒花椒,麻意从上颚冲到鼻腔,斯江眼里毫无准备地蓄满了泪。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渐渐这条隐约的小道也消失了,灌木、野草、藤蔓纠缠在一起。景生停下脚,往四面看了看。 斯江没有催他,不知怎地想到小时候那次为了搬到外婆家,假装一个人要坐火车去新疆的事。有那么两分钟或者一分钟甚至只有三十秒,斯江不确定,她站在月台上,列车员阿姨去拿一个什么东西,她看着远方的铁轨,意识到如果真的上了火车,应该能见到爸爸妈妈。她走近绿皮火车的车门,那两个台阶很高,铁丝网下就是铺着碎石子的铁轨,她生怕自己会掉进那个缝隙里,但是还没来得及上车,阿姨就回来了,笑着跟她说别怕,现在就带她回万春街找舅舅。这个细节究竟是她后来做梦自己臆想出来的场景,还是真实存在的,斯江并不确定。 景生掰下一根手腕粗的树杆,挑开繁复的藤蔓枝条,一条青色的小蛇嗖地蹿了出来,朝密林深处游去。 斯江不禁笑出声来,曾经最怕蛇的她,现在看见蛇竟然第一时间不是害怕尖叫,而是想到景生耍流氓说起的“蛇。” 景生也笑了:“不许想歪。” “咳咳,我没想歪,本来就是歪的——”斯江仍旧嘴比心快,说完自己脸上腾腾地发热。 景生手里的树杆挥得噼里啪啦响,也盖不住他的笑声。 又走了十来分钟,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 “到了。”景生吸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斯江仰起头,四周参天的合欢树的树冠因为羞避原理在空中画出了蜿蜒的曲线,一线线的天像永无止境的迷宫,日光穿过缝隙在她掌心投下了斑驳光影。她深呼吸了一口,山崖上瀑布溅起的水汽和植物的气息交缠着进入鼻腔,浸入肺腑。一蓬火烧一样的凤凰花执着地不肯凋谢,从瀑布边上露出星星点点,花下已经挂上了翠绿色长长豆荚,随风轻轻摇曳。 “雨季才有这个小瀑布,旱季就没了,”景生指了指树上,“我那个树屋还在——我爸给我做的。” 斯江注意到那棵大榕树下铺着几块不小的石头,还有几块拼接的木板,已经腐烂了,野草填满了缝隙,灰黑色的泥迹中积着几滩还没来得及蒸发掉的雨水。 “他们躲在这里跳舞。”景生轻轻笑了起来,拉起斯江的手,“跳伐?” 斯江踢掉凉鞋,踩在野草上,刺痒刺痒的。景生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踩在自己脚上。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景生低声唱着,几乎是气声扑在斯江的耳边。 “想起我的阿哥妹在深山——”斯江抬起头,轻轻地和了一句。 有风吹过,斯江的眼中也氤氲上了一层水汽。她穿过了时光的河流,站在偷看大人跳舞的小景生身边,她伸出手,牵起他的手。 我们也来跳舞。 我和你。 舅舅和舅妈应该会紧紧拥抱在一起,来,紧紧抱住我,我也紧紧抱住你。 他们还会亲吻,来—— 斯江抬起头,吻住了景生。他们都没有闭上眼睛,景生看见斯江眼里的自己,在斑驳的光影中,明亮又闪烁。斯江也看见了他眼里的自己,沉溺在大海的深处,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爬上了树屋,树屋里有一块蝶豆花染过的旧麻布,没有染匀,抖去灰尘铺在地上,浓淡不一的蓝色像泼墨像云朵又像花瓣,有一种逶迤的美。 窗外瀑布哗哗的水声激打在树石上,斯江咬着唇,承受着近乎不会停歇的惊涛拍岸。她疑心这只是一场梦,梦里她融入了景生的骨血里,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他们分开。又好像时间匆匆折叠了一下,她和景生只是在重演当年深爱彼此的男人女人。 斯江在日记里写道:你填满了我,我填满了你那片空白的时光。 —— 景生和斯江回到家的时候,斯南因为偷吃了没煮熟的见手青中了毒,一屋子人正围着她和赵佑宁着急。 “你回来了正好,快,把她扒下来。”顾东文气得把斯好的大腿都拍红了,“一个两个的不听话,要不是在家里,我看这两姐弟在景洪根本活不过三天。馋老胚!” 陈斯好抿着嘴忍着笑:“二姐姐连肚子都不疼的。” 陈斯南像只猴子似的吊在赵佑宁脖子上,眯着眼点头:“为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跳舞有什么好玩?走,跟我去跳泥坑,别走别走——” 顾东文摇头:“真见到小人了,算了,景生,你扛上她,善礼,麻烦你开车送她们去趟人民医院。北武,你跟着去。” 吧唧一口,赵佑宁躲避不及也没想着要躲,被斯南糊了一脸的口水,油汪汪的还有见手青的香味。 “你们别硬拉她,会痛的。”赵佑宁把斯南的头压在自己肩膀上,抱着她直接往外走,“走,上车吧,赶紧。” “323237216——放我下来,我要跳舞!我会跳!”斯南揪着赵佑宁的衣领哇啦哇啦喊,“大阪城的姑娘——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 景生抬腿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脚:“醒醒!别装了。” 赵佑宁迅速转了个身,把斯南保护到另一侧:“你踹她干什么,她中毒了。” 万春街 第240节 “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斯南吼得一声更比一声响,小细脖子上青筋都突了出来,两只手在赵佑宁胸口乱拍。 “好好好,嫁给你,嫁给你,带着嫁妆嫁给你行不行?” 斯南愣了愣,摇摇头:“带上你的钢琴!你的手指头!让我看看,过来,别动——” 赵佑宁怎么也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会这么突然上演,自己的食指上突然多了一道深又深的咬痕,血淋哒滴。 北武景生和佑宁紧张了一路,医生拨开斯南的眼皮看了看,检查了心跳血压,开了单子让去化验血常规,轻描淡写地吩咐:不要紧,吃得少,吐出来就好了,用不着洗胃。 北武不放心:“要不保险一点还是洗一下吧。” 景生倒很有经验:“没事的,能喊能唱死不了。” 斯江忧心忡忡地问医生:“这个中毒有没有什么后遗症?还会有其他症状吗?要不要住院?” “不好说,”医生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先回去观察观察,有情况再来。” 陈斯好忍不住问:“吃了我姐那个菌子,真的会见到很多小人吗?” “不一定,也有见到僵尸的,虫的,万花筒的——”医生顿了顿,“还有直接死掉的,你想试试?” 陈斯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连摇头:“我已经中过毒了,中过了,”他转头看向景生:“阿哥,现在我和二姐姐跟你是一伙的,都是中毒别动队的。” 景生撸了撸他的头:“记得看见菌子别动就对了。” “别动,对!”斯好看着斯南被护士催吐,莫名有点兴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问,“二姐姐,侬还好伐?侬放心,将来吾会提醒侬今朝夜里额事体额哦。” 醒来后的陈斯南完全记得自己见到了什么干了些什么,但她绝不承认自己记得,更不承认是被大龙描述的“见小人,小精灵跳舞”的迷幻效果勾起了好奇心故意去吃的,但是三天瘦了五斤却是实打实的恐怖经验,一整个礼拜嘴里吃什么都没味道,还有身边大家奇奇怪怪的眼神和表情也令她忐忑不安。赵佑宁作为当事人反而若无其事。 “我怎么你了?”斯南试探他。 “咬了我一口,”赵佑宁伸出食指给她看,“印子还在呢。” “真没想到我竟然做得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云南的菌菇——啧啧啧,”斯南连连感叹,“幸好你没事。” “有事。”佑宁看着她笑。 “我请你去派出所对面吃米线吧,臭豆腐砂锅米线吃不吃?” “小锅米线吧,杂酱的,加个荷包蛋。” “土豆饼吃不吃?” “吃,再要瓶可乐。” “行——”斯南盯着佑宁看,“这件事你就当过去了,以后也别记着好不好?我们一碗勾销。” “好。”赵佑宁施施然套了件衬衫跟着斯南去吃米线。反正他装着不记得,总有很多人会记得。 —— 返沪前夜,顾阿婆倒没再哭,她带走了顾东文平时常穿的两件衬衫两条长裤,又做了一整桌扬州菜,一家老小有说有笑地吃完,各人收拾各人的行李。 “虎头,阿哥要回上海了哦,你跟我一起回去好不好?”斯好笑眯眯地逗顾念。 “不好,”顾念摇头,“这是宝宝的家,宝宝在这里玩。” “你不想我?” “不想,我不像你,”顾念认真地回答,“但是哥哥你可以想我——我允许你想我。” 陈斯好气结。 在井边蹲着刷牙的斯南含着一口白沫抬起头:“啥?我干嘛要申请你们学校?” 赵佑宁手里的牙刷在搪瓷杯里搅得风生水起:“你试试又不损失什么,万一申请上了我可以照应你,天天请你吃饭。” “什么叫万一?我这么差吗?” 佑宁笑:“对不起,我错了。那你要不要证明一下你的实力?你们去年不是有一个女生考上我们学校了?” 斯南吸了口气,喝了口水咕噜咕噜吐掉:“算了,我不行。” “不试白不试,我天天请你吃饭,你想想?” “那更加算了,你们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没有,”斯南摇着头漱口,“我要考复旦,完成我姐的遗愿——呸呸呸,心愿。” “复旦要军训一年呢,不在上海军训,军训的地方更加没吃的。” “总比你们美国强,”斯南同情地看着佑宁,“你是不是聪明到没朋友?很孤单是不是?才想叫我去陪你?” “那倒也不是。”佑宁敲了敲搪瓷杯。 “要不你还是交个女朋友吧,我允许你交女朋友,但是你别让你女朋友接我电话,怪里怪气的,”斯南意味深长地说,“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心胸宽广的,很多女生根本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唉,你这次记得擦亮眼,赵佑宁——加油!” 赵佑宁没想到在景洪的最后一夜,他和陈斯好居然会同病相怜,两人躺在竹匾里翘着二郎腿,摇着扇子看银河耿耿星参差。 陈斯好突然哀怨地说了一句:“没想到顾虎头这么没心没肺,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小东西。” 赵佑宁:“——小东西是很无情无义。” 两个难兄难弟不约而同地长叹了口气。 第361章 周老太太决定留在橄榄坝,她舍不得虎头,也舍不得善让。善让和北武也都黑了不少,瘦了不少。乡下不比大城市,什么都要自己动手来,地方又大,扫个地屋前屋后至少半个钟头,还有菜地要拾掇,更别提两个人都有外头正经要忙的工作和七个娃的家庭幼儿园了。 北武一头在跟进广西散装水泥在香港市场的进展,一头和李彼得在推进版纳咖啡园。李彼得把自己在版纳的办公室分了一半给北武。经善让的学生安排,北武请了两个云南农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做自己的助手。小吴分配在园林系统,小江在旅行社做导游,都有点郁郁不得志,自治州的领导一层层打招呼下来,他们两个被丢到了北武这边算作借调,编制不变,工资由李彼得发,倒是比以前涨了三倍。等北武手把手地教了他们一个月后,两个人发现了新天地,拿鞭子都赶不走了。 两个年轻人从来没见过顾北武这样的领导,他们进了单位,大半年在替领导烧水泡茶抹桌子拿报纸,少不了还得替领导跑腿买烟送礼接小孩,甚至星期天要去帮领导家装窗帘修水龙头。慢慢才被指派去干点事,自己的想法是不可以有的,发现了问题是不可以提的,一切按照旧例服从安排才行。一年不到,就磨尽了大学时期对工作的憧憬,每天不想上班,等着下班,除了发工资奖金的日子,毫无盼头,一样看得见自己六十岁退休的模样。两个人到底还年轻,言行神态上难免就露出些不满,这才被扔到外头来,堪称因祸得福。 北武一上来也有点意外,这两个年轻人几乎什么也不会,复印机、打字机、传真机都不会使用,英语倒是都有四级考试的证书,但李彼得一开口,两人就傻眼,不停地“sorry,i beg your pardon.”普通的商业信函则完全没接触过。学园林的小吴对咖啡树一窍不通,甚至根本不知道云南还有咖啡树,学旅游管理小江的只知道广西有桂林米粉和桂林蒜蓉辣椒酱。两人对进出口贸易更是一窍不通,但优点也很明显,想学,学得快,能吃苦。北武安排他们等南红的传真,两个人老老实实在办公室等到晚上十一点毫无怨言。派他们去普文镇丈量一块荒地的尺寸,坐车去得一个多小时,雨季的山里泥泞难行,两人天天来回折腾,一个星期后交给北武和李彼得一张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图纸,连这块地上有两棵版纳青梅都标了出来。小吴红着脸说曾经听中科院的老教授说过版纳青梅是很珍贵的植物,如果砍掉种咖啡很可惜。北武特地跟着他们去拍了照片,请教了中科院版纳研究所的老专家,原来版纳青梅已经很少见了,现在不少专家正在想办法推动国家林业局和农业部出台相关政策法规保护我国宝贵的树种。最后这两棵树得以保存下来。 只这么一件小事,小吴不禁对小江感叹顾北武的认真。这些年到处都在发展经济,改种橡胶林八年可以割胶,能一直割四十年,来钱容易。光版纳一地,大片原始森林被当做“荒山”承包出去,以百亩为单位,那些人砍伐起森林来毫不留情,遇到百年以上的大树,不好直接砍,就先把树皮剥了,等古树死了再砍掉,没人管。能拉走的卖给木材厂的就拉走,拉不走的一把火烧掉,还能给橡胶树当肥料,景洪两岸时不时看见山火一片一片的,谁也挡不住。愿意为了两棵树花这么多时间精力的人,太少了。 不过短短两个月,两个年轻人就干得有声有色,英语也顺溜了许多,往返普洱版纳两地,看相关材料时查字典的次数急剧减少,大大减轻了北武的行政事务工作量。 景生他们来了后,有了赵佑宁斯南他们在幼儿园帮忙,北武把手头上的事情顺了一遍,计划把秋冬的工作重心会放在刚起步的小额贷款项目上。这个项目的推进并不顺利,只有缉毒队的一些家属实在困难才会辗转通过凌队他们来打听消息,景洪版纳这一带的农民和手艺人都羞与开口借钱,而且北武善让他们不是本地人,送钱上门的事大家都不敢信,怕变成高利贷,也怕被逼着去贩毒运毒。 这倒是北武他们之前没想到过的问题。善让通过她的学生想办法,希望能把这笔钱挂靠在妇女基金会的名下,保持高度自主,缴纳一定的管理费用,可惜此路不通,先是引来了相关部门对资金的调查,幸好当初顾东文接受捐款时有知青们的联名信为证,银行存取的凭证也都齐全,就是布朗太太的那笔钱惹了麻烦,省里来了好几拨不同部门的人,找善让谈话,找北武谈话,连东文也被谈了三四个小时。后来是布朗先生出面请了上海的一位市级领导作保,把这笔钱说成是布朗一家捐给顾东文治疗癌症的善款,才算完事。钱的来路清爽了,又引来了省妇联的两位干事,她们三天两头上门做善让的思想工作,目的只有一个:劝捐。善让自然是斩钉截铁地拒绝。她们又抛出了橄榄枝,以善让的学历,可以到省妇联来工作,负责社会募捐活动,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按照募捐所得的一定比例有活动费。善让更郁闷了,最后还是东文支了招,见到她们来,就给孩子们上艺术课,画画、唱歌、跳舞,反正不给她们做善让思想工作的机会。耗上两个小时,东文再突然痛苦难当,善让和卢佳赶紧躲进东文房里。就这么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地持久战了一个多月,才终于消停了。但他们怕惹麻烦,也没法大张旗鼓地推进贷款项目,至今才以私人名义借出去两万多块钱。 无疑,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斯江和景生都认识到了这一点,只有帮扶的第一批七个项目成功了,借钱的人挣到钱还上钱不愁生计了,才能口口相传有更多的人来借钱。但顾家上下对这七个项目都充满了信心。 项目都是小生意,一个病退的警察借得最多,他最初申请借六千块准备人工种植牛肝菌,有合适的场地,对市场价格也很熟悉,雄心壮志地表示一年肯定能还上钱。善让请北大的老同事牵线,找到了中国农业大学的老教授,北武也通过中科院的专家去了解,最后拿着厚厚一叠的资料文献,告诉他牛肝菌很难人工培植,和树木的共生关系特别强,光靠孢子液淋地播种再移土,很难成活,各大实验室里几乎没有成功的案例,不如改种竹荪。87年浙江、福建就有了比较成熟的竹荪人工栽培技术,《今日种业》、《特产研究》、《温州农业科技》等杂志上的相关论文不少。竹荪移栽一次后就能在竹林中自然繁殖,不需要年年种,也不影响出笋长竹,而且国内外收购价也很高。南红的贸易公司自然也飞快地提供了一份港九各大酒楼的竹荪进货价,连顾东文都动了心决定在院墙边种上一批。 除了这个,其他的六个项目全是中年妇女来申请,有开裁缝店的开小卖部的,有想承包田地种芒果树的,还有在风景区边上卖小吃的等等。每个项目,善让都会亲自抽时间去考察,她买布交给申请人,请她给七个孩子做罩衫,结果发现这个大姐做的罩衫没有背后系的带子,圆领开得大了些,领子后面还开了个v字口。孩子们第二天就都学会了自己穿脱新罩衫。三千块借款迅速走完流程,善让托学生帮她从昆明买了八成新的二手缝纫机,价格便宜一半,又让斯江把家里南红那些旧杂志选了十几本寄过来,圈出大众最容易接受和喜爱的款式,放在店里推荐给客人。北武亲自上马,带着一个木工帮大姐做好了门面和店招。到八月份的时候,“云想裁缝店”已经是景洪这一带生意最好的裁缝店了。 就连老太太在景区边上的烤香蕉和红薯摊,北武也为她度身定做了一个带四个轮子可以推着走的活动点心摊,烤炉固定在右侧面,显得顾客看见的摊位正面十分干净整洁。正面第一层的宽松木台板上用两个扁竹篮装烤好的香蕉和红薯,纱布罩子防苍蝇蚊虫,搪瓷缸子里插着小竹签。下面一层的窄搁板上右边有一个竹篓,贴着纸配了画,顾客可以把包烤香蕉和烤红薯的芭蕉叶用完后丢进去。一个透明的喷水壶可以让顾客洗手,两块蓝格子抹布也是干干净净。左边是一块雀巢咖啡的广告牌,开水壶和咖啡以及咖啡伴侣都有,最下层的宽搁板上十几个冲咖啡的搪瓷小杯子,也盖上了雪白的纱布,旁边还有空余的地方放大竹篓和水桶。 这个摊头一出现就引起了景区的轰动,卖东西的纷纷来打听这个车子哪里卖,卖多少钱,一听说花了两百多块钱,纷纷摇头,一根烤香蕉才两毛钱,得卖多少根香蕉才赚得到两百块。但谁也没想到,游客蜂拥而至,光是卖咖啡,老太太一天就卖了六十块钱。有那手快的也在自己摊头上摆上雀巢咖啡,比老太太还便宜一毛钱。奈何游客们不知道怎么想的,依然都直奔老太太那里买,每个买香蕉红薯咖啡的游客还都要和一身苗族传统打扮的老太太在摊前合影。 老太太月底送了一筐子红薯去给北武,感谢他免费给自己做了个这么招客的摊子。北武收下红薯,给她一个信封,让她去雀巢公司领广告费。不多,一个月一百块,一年一千二,扣掉做摊子的成本,老太太交了景区的摊位管理费还能有余。 用斯江的话来说:在一个谁都能做的行业,以小舅舅和小舅妈的智商、见识、经验、人脉和动手能力,那就是指哪打哪,想要失败都难。 这些给予景生的启发又不一样,回到上海后,去学校办完手续,他又马不停蹄地和符元亮商量秋冬的新动作,争取参加明年春季的广交会。 第362章 回程少了周老太太,顾阿婆一路有点恹恹的,斯好怕再被斯南捉去下国际象棋,索性白天都黏住外婆,不时地给她捶腿捏背剥鸡蛋壳,二十四孝外孙当得十分尽责。 过了衢州后,大家突然都归心似箭起来,恨不得插翅飞回万春街。周善礼和老王早上八点开到晚上八点,一脚油门回了上海。没想到顾家竟然门户大开,灯火通明,好几个便衣警察和居委干部都在,王主任曾厂长符元亮也在。 “您是户主徐寻芳?” 顾阿婆坐了一天车,骨头都颠散了,这时自然什么也不顾上,扶着斯好颤巍巍地上前:“是我,出什么事了?”老太太肝都吓得直颤,难道又搞什么运动了?家里真的有金子呢,小黄鱼有,金首饰有,还有北武那么多英文书美国同学朋友来的信,不知道会不会算成通敌,要命哦。 “啊哟,顾阿婆你别怕。景生啊,是你家被闯空门了。册那,肖为民只赤佬回来弄堂里天天荡发荡发,唉,老钟啊,你们居委会就应该派人盯牢这种坏分子!”王主任抢在警察同志前面交待了始末。 顾阿婆反而松了一口气,扶着餐桌坐了下去:“不要紧不要紧,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他熟门熟路的防也防不住。谢谢警察同志哦,辛苦你们了。景生,先去烧点开水——” “阿婆,不用,是这样的,肖为民应该来了两趟,第一次得手了,偷走不少现金和财物,过了一段时间用光了,又来光顾,正好碰上你家亲戚陈阿娘——” 顾阿婆吓得又霍地站了起来:“啊呀,阿娘有没有事!” 居委干部老钟摆摆手:“阿娘被肖为民推了一记,小腿骨折,已经从中心医院出来了,在家躺着呢。倒是肖为民做贼心虚,拼之老命逃出去,在康定路上被一辆公交车撞飞了——人没了。” 警察他们走了以后,顾阿婆和景生斯江探望好陈阿娘,再回到家仍旧没回过神来。 斯南还在愤愤不平地骂肖为民是个白眼狼,狗改不了吃屎被撞死活该。斯好捧着自己装压岁钱的饼干盒子眼泪汪汪:“阿哥,阿姐,我的钱真的找不回来了吗?” “嗯,他是吸毒的人,得了钱肯定马上换成毒品了,不然怎么还来第二次呢。”景生声音闷闷的。肖为民在他印象里还是那个笑眯眯的小年轻,第一次拿到奖金的时候,笑得嘴都合不拢,还给斯好买了一辆玩具车。再后来瘦成了筷子,哭起来的时候满脸涕泪,一个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毁掉了自己。而千里之外的云南景洪,却有那么多平凡的人日复一日地在深山里探查,即便断了手瘸了腿残废了也还惦记着打听毒贩的动向,还有死去的那些人,他们的死并没有重于泰山,记得他们的人只有家人和战友,留给家人的不过是两千块抚恤金和墓碑。 姐弟三个藏着的私房钱没了,还好整数都存在了银行里,加上五斗橱里的买菜钱,统共被偷走了三百多块钱,大衣柜最里面的几张存折存单里夹的黑白两根头发丝都没了,很明显被动过,但估计他觉得拿去也没用,还放回了原处。 顾阿婆喊景生把床前的脚踏搬开,下头一个扁扁香樟木的小箱子倒还在。 “太好了——”斯南和斯好刚拍了两下手,立刻齐声咒骂起肖为民来。 顾阿婆叹了口气:“有一趟我叫东文来搬,大概被他听到了。” 给斯江斯南攒的两条小黄鱼嫁妆和东文北武这些年送的金首饰都没了,倒是多了一张纸条。 “东东阿哥,对不起,我一定想办法还你。” 纸条上还有落款:为民。 顾阿婆苦笑了两声:“不值当的呀,何必呢,真是。” 报纸上的讣告连续登了七天,也没人来领肖为民的遗体,他跑掉的姆妈好像从来都不记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个儿子。最后是派出所和居委出面办了火化手续,骨灰没人领,景生和东文商量后,出了笔钱请居委会帮忙存到了陵园里。顾阿婆倒是带着教友们为他祈祷了好几次,希望他被审判的时候能被放一马别下地狱。 经历了这么一场纷乱,赵佑宁回美国变成了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一个认识的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死去了,大家也没有心情聚餐。斯南的《致爱丽丝》还停留在只会弹第一个小节那里,还是靠简谱死记硬背出来的。 临别前,斯南惆怅地问:“要是以后你女朋友不让你接我电话怎么办?”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啊?”斯南摇头,“我大表哥还没收过我姐的情书呢。” “我不会在美国谈女朋友。” “呵呵。”斯南又摇头:“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上树。” “其实,猪本来就会爬树,野猪爬得还挺快。在景洪我们不都见过了?”佑宁笑嘻嘻地反问。 斯南接过赵佑宁递过来的钥匙低头串进她的钥匙环:“万一我把你家钥匙丢了怎么办?” 赵佑宁又拿出一串新配的钥匙来:“你把这个放在万春街家里,就不会丢了。” 万春街 第241节 “我可不会帮你扫地拖地啊,我先说好,我就有空的时候去玩玩你的钢琴,不过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也不会带别人去。”钥匙环太紧,斯南一不小心掰豁了指甲。 赵佑宁把钥匙放旁边,取了包里的指甲剪套装出来。 “你还真是——”斯南缩了缩,抽不回手指头,汗毛直竖地看着赵佑宁给自己剪完指甲开始磨平,“喂,你也太娘娘腔了吧!我用不着磨。” 赵佑宁带着笑意抬起眼:“磨磨更安全。” 斯南刚要回嘴,见赵佑宁拉开衬衫领子,他锁骨那里两条抓伤的痕迹剩下一串红点点,立刻闭上了嘴。 “咳咳,不是说那事情你已经忘记了吗?” “嗯,你干了些什么好事我真不记得了,”赵佑宁似笑非笑道,“伤口还记得我也没办法。” “嘁!赖皮!”斯南别开脸,另一只手对着脸扇风,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年啊真是。 —— 斯江和斯好跟着顾阿婆陈家顾家两头跑。陈东方和陈东海两口子也轮流回万春街照顾阿娘的起居,斯江私下跟景生嘀咕,疑心两个爷叔担心阿娘的小黄鱼胜过阿娘身体。果然八月底上,陈东方和陈东海去陕西南路淮海路的工商银行开了一个保险箱,存进去多少东西没人知道,两兄弟高兴了好一阵子。 阿娘夜里握着斯江和斯好的手:“你们放心,阿爷阿娘留给你们的东西,没给爷叔他们。”斯江哭笑不得地摇头说自己不要。 “戆小囡,哪能好覅呢?没点嫁妆,公婆屋里看勿起侬额!”阿娘气得唠叨了半个钟头。 景生忙着功课和公司两手抓,倘若换作一般的年轻人,二十出头有了这样的成就,难免会轻飘飘起来。然而因为北武和善让,景生丝毫不敢懈怠,本科毕业证得有,钱也得继续挣。北武和他谈过的一些话他转告了符元亮。符元亮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笔记本上洋洋洒洒记满了感想。 “我们只是恰好遇上了一个黄金时代,搭上了国家飞速发展的道路。但这个发展是暂时的,如果不能在科技上做到世界一流,这辆快车只会越来越慢。现在和其他国家的人相比,我们能吸引投资靠的成本低。人力成本低,土地成本低,经营成本低。为了换取先进的产业技术,政府给投资商免费的土地,给他们免税,甚至打各种擦边球,吸引一些其他国家不能开设或者会成本很高的工厂。但总有一天,土地越来越值钱,工人工资会越来越高,税收更不可能总减免,那么制造业必然会衰退。商人逐利,越是发达国家的商人,越是会追逐利润最大化。” “比起国内的竞争者,我们运气好地有些优势:信息比其他人更快更多,资源比别人更广。但是这个优势同样也是暂时的,国外的信息、上层的信息只会越来越透明,等大家获取信息的渠道差不多一样了以后,靠什么竞争?四重奏这个公司,你是想做三年还是五年还是十年?百年老店?先不要有大志,这是做小企业的忌讳,步子走得太快成不了这个行业的勇士,会变成烈士。考虑三年的发展足够了,但是这三年里每一个季度,每一个月,每旬,每周,都要严格按照计划去实施。” “接加工可以做,怎么接,接哪个国家的活?你一个上海街道里的小厂,怎么和广东浙江江苏已经做了十年的加工厂去比拼?拼质量还是拼成本?接加工的利润核算过没有?比起增加四重奏只剩品牌的销量,哪一条路更合理?加工单子拿不到尾款的损失能承受吗?” “做外销也可以,目标市场在哪里?欧美还是日本?还是东南亚?市场研究做过吗?销售渠道哪里来?想参加广交会也可以,去年春秋两季的广交会平均有三万八千家采购商参展,总成交额是一百亿美金,服装业占多少比例?成交额前十名是什么公司?专长是什么?” “做大不如做专,这是一定的,和做人一个道理,一个人专心致志在自己擅长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三十年,只要他想,肯定能变成专家中的专家,无他,惟手熟尔。” 符元亮向景生坦承,自己看得不够远。两人一拍即合,生产线要扩,工人要招,厂房要买,但是回到最初的目标上来:一心一意做好四重奏这个服装品牌,内外兼修。 景生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大字,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钱”。 “人”。 还是缺钱,还是缺人。 第363章 年怕中秋月怕半,一过了中秋,很快就到了年底,上海又发生了几件大事。 12月19号,浦江饭店里一声锤响,上海证券交易所成立了。延中实业、飞乐股份、豫园商城等八只股票集中交易,史称“沪市老八股”。九点钟开盘,柜台前头人山人海,大厅椅子上都站满了人。 损失了小黄鱼和金首饰的顾阿婆,大清老早拉着陈阿娘乘公交车过来轧闹忙,两个小脚老太太成了别样的风景线,被电视台和报社记者追着采访,顾阿婆急中生智,对着镜头一通:“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 “回去记得剪掉。”记者立刻转开话筒叮嘱摄像师,“不要拍老太太了,快去柜台那边。” 陈阿娘看着镜头刚抬起来抿鬓角的手跌了回去,捅了捅顾阿婆:“阿芳侬烦色了,此地港啥上帝啊。(阿芳你烦死了,这里说什么上帝啊)” “我这不是想请上帝保佑我家虎头的老婆本别变少嘛。北武非说没什么好看的,哼,”顾阿婆踮起脚眯起眼,“还好股票没被偷,五千多块钱呢。” 陈阿娘坐在椅子上敲敲小腿:“啊哟,已经被他拿在手里了好伐?是我拼命抢下来的,要不然我这腿怎么断的?不过囡囡礼拜天给我敷的艾草包还蛮有用,骨头没噶痛了。” “晓得了晓得了,”顾阿婆睨了她一眼,“你记得夜里过来吃饭,斯江和景生也回来,炖了大骨头黑木耳百叶结汤,吃啥补啥。” 人群里呼喊吆喝声不断,柜台前更是乱成一片,八只股票的牌价出来了。 顾阿婆赶紧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红纸,上头是景生写股票进价:68,40。三个字的是小飞乐,四个字的就是延中实业。 “先生,麻烦帮我看看小飞乐同延中实业现在几钿?谢谢谢谢。”顾阿婆走了两步,选了一个年轻人问。 年轻人满脸红光激动得一直在抖腿,随意瞄了一眼,叫了起来:“阿婆,侬亏忒了!” 顾阿婆心一沉。 “小飞乐现在55.6,延中实业54。不过侬延中实业还是赚了14块一股,可以卖掉了,万一明天跌呢?你这个小飞乐亏12块4一股,我跟你说,当时在柜台啊,我就是不喜欢小飞乐,听听,飞乐就飞乐,加了个小,不灵了。我买的是——哎呀,我的豫园出牌价了——” 年轻人迅速挤进人群里。 “哪能啊?到底是赚还是亏?”陈阿娘听了个囫囵也没搞明白。 两个老太太好不容易挤出浦江饭店,冬天的太阳没啥温度,风一吹,仿佛还带着吴淞江的泥腥味,顾阿婆叹了口气,把绒线帽戴上:“走了,回去了,还要给厂里送饭呢。” “唉,解放前阿拉老头子也买过股票,赚了声音来得响,亏了从来勿提。现在至少你家老四赚还是亏,你都心里有数的。钞票嘛,赚不光的对伐?景生多赚得动啊,上只角两套房子买好了,你就定定心心享福气好了,操噶许多心做撒?啊哟,六点钟就奔来浦东,吃力死了。”陈阿娘在公交车上细声细气地做顾阿婆的思想工作。 顾阿婆叹了口气:“我们两个有什么好操心的呢,好像他们谁还服管似的。这几年就是太好了,我心里才怕呢。” “覅怕,西美不是给一家门上好保险了?”陈阿娘说起自己的前任儿媳妇,不免有点悻悻然。 “嗐,她才是最容易出事的。”顾阿婆看向滚滚江水,又叹了口气。 夜里电视播出新闻,斯江和景生看了半天没找到两个老太太。 “小飞乐可以的,两个钟头700股就卖光了,延中也蛮好,1000股股票卖出去了840股,”景生笑道,“爷叔如果今天卖掉股票,延中的50股能赚700,小飞乐亏620,卖光了能赚80块。” “亏了的怎么好卖呢?”陈阿娘把大骨头里的骨髓用筷子仔细挑出来放在调羹里递给斯好,“北武肯定眼光顶好,小飞乐嘛,将来价钿要飞上天额,你们想哦,五千块洋钿摆在银行里一年只有五百多块利息,还顶不上延中赚得多。” 斯江笑眯眯地给给阿娘盛了一碗热汤:“嗯,我也问了布朗太太,她说我们现在只有八只股票,无论如何国家和市场都不会让股票跌到哪里去的,要不然谁还敢把钱放到股市呢?” 景生夜里跟符元亮一琢磨,两个顾北武的忠实信徒凑了一笔钱。符元亮在新年前一共买回来一千股小飞乐,成本58元。1992年5月25日,小飞乐真的飞上了天,盘中价高达3550.5元。景生和符元亮问过北武后卖掉了九百五十股,虽然没能在最高点卖掉,但也一举获利三百万元,成为那几年里无数炒股炒出来的百万富翁之一。但顾北武怎么也没想到景生他们留下做纪念的五十股,二十多年后却变成了2元的股价。 —— 五原路自由公寓楼下顾家的小房子现在是李宜芳住着,租金一个月两百。景生和斯江开始不肯收她钱,李宜芳说不收钱她不住,宁可天天从虹桥拦出租车进市区。她和斯江斯南合作的化妆培训班红火得一塌糊涂,开了四个班,已经毕业了两个班,年后的四个班名额也已经报满。 点子是斯南出的,斯江和李宜芳认真做了深化和整理后,写了一个详细的计划书,因为牵涉到上课,她们带着计划书先去纺大请教黄老师。结果黄老师一看来劲了,运作了半个月,把培训班直接开在了纺大,培训总课时二十堂课,每周上三堂课,每堂课一个半小时,前三堂课学素描和解剖学的基础知识,光这个课程安排就让人惊呆了。 斯江和斯南之前也想不通,但她们听李宜芳的。 李宜芳的语气依然很温柔很嗲:“不行哦,这个真的一定一定要学呢,要不然她们真的上去给人化妆会有问题的。其实化妆就是画画呀,只不过是立体画。” “学费已经很便宜了呀,不是南南你说的吗?必须要买和我一样的化妆箱用我箱子里的化妆品。” 陈斯南无语望苍天:“那咱们这次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斯江比较委婉:“二十堂课就要六千块钱的学费真的会有人要学吗?” “哦,那就定在五千九百九十九十九?这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李宜芳的娃娃脸上挂着诚挚的笑容。 第一个班的十个学员,除了上次参加四重奏时装发布会的模特和化妆师外,还有电视台的两个年轻化妆师和纺大的两个在读研究生,交学费都交得毫不犹豫。第一堂课拿到她们自己的化妆箱时,所有人都不相信箱子和里面的全套化妆品是包含在这个课程学费内的。 化妆师小冯很懂经,课间休息时告诉其他人:“这一整套make up for ever化妆品就至少要三千人民币以上,我去年给一个新加坡女明星化妆的时候就很喜欢她用的这个牌子。” 斯江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后半堂课的热情突然高涨,但的确没有一个人嫌学费贵,一个月后,学费七千九百九十九的第二个班只用了两天就招满了十个学员。 李宜芳觉得涨学费很正常:“因为第一个班我把广告费也算进去了呀,本来呢,每个人收八千,但如果在报纸上做一个通栏的招生广告呢,是四万九千八百块钱,不开□□可以优惠到四万五千块,那我就每个人少收两千,等于花了两万广告费,但是宣传效果肯定比在报纸上做广告好呀。” 斯江接过李宜芳手里新民晚报广告部某经理的名片,突然觉得自己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圣诞节前,景生已经收拾好了自由公寓的房子,三十号是礼拜天,他和司机阿金顶着月亮去花鸟批发市场买了一大堆腊梅金桔发财树,吭哧吭哧搬回来,给李宜芳也顺便带了一盆水仙和几枝腊梅。没想到敲开一楼的门,出现的却是符元亮。 景生回到万春街吃早饭,忍不住悄悄告诉斯江这个大事情。 斯江吓了一跳:“啊?上个礼拜evone说符经理在追她,他们这么快就在一起了?” 景生挑了挑眉:“不知道有没有住在一起,反正昨晚符元亮肯定睡在自由公寓。” 斯江失笑:“应该不会的,evone说过她不能忍受男人住到她家里。” 景生把面条捞出来放进鸡汤碗里,突然停了停。 “等过了年我们就搬去五原路住好不好?”景生捏紧了手里的两双筷子。 斯江弯腰从碗柜里拿出调羹来:“小舅舅小舅妈下个月要回来过年吧,到时候带上外婆大家一起搬过去呗,天太冷了,上马桶刷马桶上公共厕所都很不方便,至少让虎头和外婆住得舒服,不然舅舅和你买这个房子有什么用,摆着好看?” 她絮叨了好几句,才意识到景生刚才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笑出了声:“顾景生!” “嗯,”景生垂下眸子,撒了一把葱花在碗里,“上去吃面。” 冷不防却被斯江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斯江探出头在他肩头蹭了蹭,笑弯了眼低声问:“喂,你是不是又想耍流氓了?” 景生低头亲了亲她的眼:“我们可以夜里睡过去,暖暖房子的人气,正好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添的。” 斯江隔着绒线衫狠狠揪了他腰侧一把:“上次景洪回来月经迟了一个礼拜,吓死我了,哼,你倒一点也不紧张。” “那次是我不好。”景生认错得爽快,“套子我这次买了一堆呢,不会再那样了。” “再说吧,饿死我了,面都冷了吧。”斯江赶紧撒手顾左右而言他。 她人没走成,被景生捉住亲到面真的冷了。 第364章 大学校园的年末热闹非凡,圣诞舞会之后新年舞会又接踵而至。1990年的最后一夜,斯江被尹航她们死拖硬拽去了趟复旦,美其名曰体验全上海最高档的校园舞会。 说起来也好笑,h师大外语系的女生们,不太会和外国语学院的女生别苗头,也很少交集,倒会和复旦暗搓搓地较劲。无他,在上海,外国语附小附中就从来不参与区、市的重点学校排名,也不参加联考统考,大家仿佛都默认了那是另一个独立运行的平行宇宙。而交大同济等理工科医科学校,天然地和文科学校交好,想要实现“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人生理想,男生们不免会把复旦和师大的女生们暗中比较。这也是“爱在h师”的由来。 斯江在高中时来过一趟复旦,这是第二回 踏足自己的梦中情校。在舞会上见到唐泽年的几个室友,斯江笑着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两个联谊寝室虽然已经有名无实没有再联谊过,但因为对方室长严溯一直在追求胡蝶,所以联系倒没有断。 唐泽年三个字没任何人提起,严溯却在两首舞曲的空档中没头没脑地对斯江说了一句话。 “1月11号的时候,那谁还打过电话给我——” 后半句被胡蝶一巴掌打断了。 好一会儿,斯江才记起来那是宣布解除戒严的日子,遥想起因,竟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在橄榄坝时,舅舅舅妈曾和他们深谈过一次,因为她和景生疑惑为什么每个小额贷款项目他们都要这么亲力亲为地去帮忙,以后项目多了怎么办,贷款人离开了他们怎么办。 善让笑着说能帮多少帮多少,能走多远走多远,但只要遇上了就没办法不帮一把。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为什么不走? 北武却道:“鲁迅先生说过,愿中国的青年都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和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这大概就是他们离开国家单位和北大跟着大舅舅南下景洪的原因吧。他们在向前走,能多做一点事就会多做一点事。斯江见过卖烤香蕉的阿婆眼里的光,也见过云想裁缝店里阿姨眼里的光。她相信这点点星光总有一天会燎原。曾经的她,和唐泽年一样,都想成为炬火,他们想让国家让社会听见他们的发声,想要自上而下地去改变这个世界的陋习。而舅舅舅妈却舍弃了他们已经拥有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沉到最底层,一点一滴地去改变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生活。他们更从未否定过她的思想和行为。 “年轻人,有抱负有理想是很好的,不要丢掉你的初衷,囡囡。”舅舅笑着说,他笑得那么温和。 “我们一直为你骄傲,斯江,你很勇敢。”舅妈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万春街 第242节 斯江眨了眨酸涩的眼,礼堂内歌舞升平,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只是没有一个大一的新生。今年复旦新生和北大新生都在石家庄陆军学院,要军训一整年。生命里突然多出这样的一年,是得还是失现在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改变。谁能想到北大和复旦的学生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交会,斯江不由得对胡蝶和严溯笑了笑。 —— 来请斯江跳舞的人很多,斯江礼节性地跳了两支,景生送给她的bp机在包里滴滴滴响,斯江跟胡蝶她们打了个招呼往外走。 “同学,同学——” 身后追上来一个男生。 “请问方便留个bp机号码吗?我不会乱呼你的。” 男生皮肤雪雪白,长得邪气好看,是斯江刚才的舞伴,舞跳得特别好,也很礼貌,一首曲子下来只谈了天气和外国的一些乐队,连斯江的姓名都没问。 没等斯江婉拒,对方脸上就涌上了一层绯红的雾气,有点局促地说:“我叫林凌,23岁,是军工路柴油机厂的,不过我在读夜大——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斯江刚进大学时常常遇到这类拦路交朋友的男生,倒也不慌,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不是复旦的学生。” 林凌尾随她往前走:“我看出来了。” 斯江不由得侧目。 “复旦女生都很高傲的。” 斯江笑而不语,摇摇头加快了步子。 “你是h师大的吧?我也去过你们学校跳舞。” “你在夜大读的是跳舞班吗?”斯江忍俊不禁。从军工路到中山西路,横穿了大半个上海,真是醉翁之意不在舞。 林凌倒也老实:“不是,我就是想和大学生交朋友。不过大学生知道我是工人后都不大看得起我,舞都不愿意跟我跳了。” 他这么坦诚,斯江倒不好接话了,换作以前她肯定忍不住要先批驳对方自身动机不纯。 “我很喜欢英语歌,特别喜欢披头士乐队和滚石乐队,”林凌的眼里闪着光,“你是我第一个也喜欢披头士的舞伴,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的,我知道虬江路有个小破店,里面卖有很多外国乐队的磁带,都是tdk的,比中图公司旁边巷子里的多得多,还便宜两块钱,你要不要一起去淘淘?” 斯江停下脚,路灯下,年轻人的眼神真挚热忱,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这是我的bp机号码,礼拜一到礼拜六要晚上才有空回电,我叫陈斯江,h师大英语系大三学生。” 林凌接过小纸条,高兴得有点口吃:“啊?你、你就是陈、陈斯江?我听说过你!” 斯江不禁讶然。 “对、对不起啊,因为你们学校有人说你才是h师大真正的校花,”林凌挠了挠头,“原来你就是陈斯江,啊,你等等,这是我的bp机号码,你要是想买磁带唱片什么的就呼我,我是三班倒,每个夜班后可以休息一天,不过我随时可以跟我弟兄调班的——我、我呼你的话,你真的会回吗?” 其实林凌遇到过跳舞跳得很开心聊得也很开心的女大学生,却留给他一个假号码,呼了以后回电的是男人,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工友们常劝他也装成大学生去追肯定一追一个稳,林凌不屑骗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斯江点头:“会回的。不过我有男朋友,要是去虬江路,我会和他一起去。” 林凌愣了愣:“你有男朋友了?” 斯江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把号码还给我。” “不、不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又不是要对你动坏脑筋,”林凌涨红了脸,“你相信我,我都不用追女孩子的,都是女孩来追我。” 斯江忍着笑点点头:“那就好,再见。” 看着斯江轻盈地跃上公交车,林凌捏着小纸条在凛凛的冬夜冷风中叹了口气,揉了揉冻红的鼻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返身又进了校门。 斯江并不知道她无意间就点亮了一个灵魂。 —— 回到万春街,斯江回电给传呼台,果然是景生,留的是五原路的电话号码。昨天晚上的话犹在耳边,斯江脸上热热的,思想迟钝,动作却不慢,很快就收拾好了过夜要用的衣物。 斯南斯好陪着顾阿婆陈阿娘从国际礼拜堂回来,见斯江拎了包要走,陈阿娘高兴起来:“囡囡是要跟阿娘回去睏高伐?” 斯江心中一慌:“阿娘,我要回学校,明早学校有个新年活动要参加。” 陈阿娘:“哦,好好好,景生呢,让他送你去学校啊?小姑娘走夜路千万要当心,有流氓带了榔头到处寻单身小姑娘,啊哟哟,哈色人哦(吓死)——” “那是谣言,电视台和公安局早就辟谣了。”斯南看着天花板摇头。 “那也不安全的,就是侬胆子大,欢喜乱来。”阿娘横了斯南一眼。 “没事,景生刚才呼我了,我们在公交车车站碰头,他从公司直接过去,不弯回来了。”斯江一颗心怦怦乱跳,瞄了瞄外婆的神色。 顾阿婆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几片,拿盐开水过了过,放进饭盒子里交给斯江:“你跟景生一人一个苹果,记得吃光,礼拜六早点回来。” 斯南躺在沙发上啃苹果:“阿姐,你让大表哥回来好好跟外婆说说,就去五原路过年呗,那边有马桶有浴缸,不要太赞,阿娘,你也来我舅舅新房子里洗澡,不用再去浴室了。” 斯好也深表赞同:“对对对,过年前浴室里挤死了,热死了。” 阿娘摇头:“瞎三话四,你舅舅家那是新买的房子,暖房酒不摆,人客怎么好过去用主人家的东西,没规矩。” 斯江的bp机又连着响了好几回。 “快点去吧,别让景生等。”顾阿婆催着斯江赶紧走。 斯江下了楼,回头看看楼上,不知道斯南哇啦哇啦说了什么,两个老太太嗓门都突然拔高了,跟着斯好哈哈大笑起来。斯江在心里默默说了五百二十遍对不起。 —— 斯江进了公寓大堂,先去敲了敲一楼的门,果不其然没人在。 电梯上升了没几层就闻到了浓郁的鸡汤味。斯江在包里摸了半天,手心里都是汗,手指头像不是自己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心跳和血液都脱了节,五感和器官各管各似的毫无协作精神。好不容易开了门,扑面而来一股热气。 “囡囡来啦?”厨房间里传出景生的声音。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把帽子围巾挂上墙:“嗯,来了,咦,侬做撒开空调呀?电费老结棍额,开开暖汀就好了。” 景生从厨房间里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钞票既然已经花了大头,就不要吝啬零头,空调买回来不用才浪费。” 斯江取出包里的饭盒子,解开大衣扣子换上棉拖鞋,“我回了趟家,外婆还给我们准备了苹果。我是说明天学校有新年活动,你怎么跟家里说的?” 景生返身包完最后一只菜馄饨,拧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调侃斯江:“嗳,为了来约会骗老太天了,陈斯江,侬只坏宁!” 斯江本来就有点心虚,被他这么一说情绪就低落了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也觉得这样很不好,算了,等一下还是回去或者回寝室好了。” 话音未落鼻子就被景生拉了一把,她“嗷”地一嗓子,胳膊肘撞在景生腰上,捂着鼻子瞪他:“痛额呀!” “心口不一,鼻子变长。”景生揉了揉她的鼻子,“我来下馄饨。” 斯江嘟起嘴:“还不都怪你非要来这边单独过什么跨年夜。” “嗯,希尔顿那次一起过夜过得好不好?” “那不一样,那次是酒店里——”斯江拦住他的手,“等等,我吃六只馄饨够了。” “所以这个婚房当然也应该我们两个先来过一下夜啊,”景生盖上锅盖,把斯江搂进怀里亲了一口,“是不能吃太多,不然运动太激烈要呕出来的。” “谁要跟你做运动了啊,流氓!”斯江忍不住咬了他手背一口,“我吃饱了就睡觉,才不想动呢。” “那你就一动也不动好了,都我来动。” 声音和气息从她耳窝里钻进去,斯江脑子里糊哒哒一片,听到潽水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好像又被这人占便宜了。 第365章 景生重返校园后轻松了不少,虽然放了学赶回公司也得从六七点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睡,三个月还是很争气地长回了七斤肉,加上他每个星期在校内要踢三场球,倒比以前更加精力旺盛,简直有用不完的力气。 一动不动是不可能的,敌动我不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斯江无需演习倒贯彻得很好,如此撩拨来撩拨去,不免遭受一番暴风骤雨的摧残。 偏偏顾阿婆给五原路新弹了四床冬被,老人家信不过空调能有多暖和,每床被子都是厚厚实实八斤重的新棉花。如此深沉的爱,两个你侬我侬的有情人哪里承受得住,几分钟后就是一身汗。空调呼啦啦地吹着暖风,奈何毕竟是江南的寒冬,这暖风吹不过两米就变成了冷风,不盖被子还是冷,盖被子又热得不行。 景生抱着斯江换了几个姿势都不得劲,先是探出头来,接着半个身子也直了起来,被子滑下去,他怕冷到斯江,又去扯回被子,这么重复了几回,十八般武艺还没练上,两人已经笑得不行。 这么心有旁骛地战斗完一回,景生不由得感慨:“宾馆贵有贵的道理。家里的空调还是比不上他们的。明天我回去再拿床轻点的被子来。”转念他灵机一动,把放在浴室里的电暖汀搬到了床边,开了一刻钟,完美,这下不盖被子也不冷了,空调风经过暖汀再吹到床上,也是暖烘烘的热风,舒服得很。 “再来,”景生把斯江从被子里挖出来,“这下就算你真的一动也不动,应该也不冷了。” 二十只生馄饨被遗忘在厨房里,对着半锅余温犹在的鸡汤发呆。临近午夜,景生和斯江依偎在沙发上看录像,电视机里一代巨星张国荣正含着泪说:“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希望的就是如果有朋友问起你们八十年代的香港歌星里面都有谁,你们随便提起我,我就很满足了!” 斯江转过头亲了亲景生的下巴:“要是将来我们有一天分开了,有人问你有过多少女朋友,你可不许提起我。” “不会,”景生很笃定地说,“不会分开,不会有其他人。” 斯江戳了戳他:“回到学堂就是不一样啊,答题满分。” 景生的手臂紧了紧,刚要说话,门铃突然叮咚响。 李宜芳喝了不少酒,一手高高举起倚在门框上,一手叉着腰歪着头对斯江呵呵笑,腿上的长筒靴依然足足十公分高,比穿着拖鞋的斯江还高出两三公分。 “美女,新年快乐呀。” “新年快乐,evone。” 景生双手抱臂,嫌弃地看着她身后的符元亮。符元亮东张西望一声不响,看见六楼亮着灯,李宜芳非上来不可,他哪里拦得住。 被冷落的馄饨终于有了去处,李宜芳一口气吃了八只,惊讶于馄饨居然是景生亲手包的,马屁一顿乱拍,景生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你们请我吃馄饨,我请你们放烟花,走走走。” 斯江倒是起了兴致,不顾景生幽怨的小眼神,翻出他口袋里的打火机,就这么被李宜芳拐走了。 “老符,你是不是她男朋友啊?” “不是,”符元亮递给景生一根烟,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想呢。” 李宜芳不知道说了什么,和斯江两个人在电梯口笑弯了腰。 景生锁上门,给了符元亮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 五原路这一带十分安静,四个人出了门往西走,不多远过了五原路幼儿园就是武康路,转过去有个小小的街心花园。 烟花腾空而起,李宜芳穿着高跟靴子跳起儿童舞蹈:“we are singing,we are dancing,happy new year to you all——来呀,斯江,一起跳,一起跳。” 符元亮紧张地看看四周,怕附近的居民会犯毛腔。 景生笑着说:“让她们开心开心,两个小姑娘能吵到哪里去。” 斯江拗不过李宜芳,转头看看景生,景生笑着对她挥挥手:“想跳就跳。” 李宜芳冲着他们喊:“喂,你们一起来嘛,实在不会跳舞,打拍子会不会呀。” 符元亮手不由己地拍了起来,嘴里也哼起了儿歌。 斯江小碎步跑到景生面前,双手托着下巴,歪着头一曲膝,笑容可掬地唱道:“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我祝阿哥新年好——” 李宜芳吹了声响亮的口哨,又连连尖叫。 万春街 第243节 “我来唱歌,我来跳舞,恭祝阿哥新年好。”斯江跳的是小时候在电视台表扬过许多次的节日舞蹈,十分夸张,在景生眼里,却充满了别样的意味。 空中的星星点点悉数融入暗夜,李宜芳看着天空唏嘘:“这就放完了呀——好可惜哦。”一转头,却见路灯下景生把斯江揽在怀里,虽然被电线杆挡住了视线,但用脚趾头也想得出他们在热吻。 李宜芳看向不远处非礼勿视的符元亮,朝他勾了勾手指头。 符元亮犹豫了一下,快步走了过来。 “新年快乐呀。”李宜芳笑吟吟地抬起头看着他说。 “新年快乐。”符元亮伸出手臂。 李宜芳却原地转了半个圈,背着手往回走:“麻烦你收一下垃圾哦——谢谢侬!” 她说垃圾总说成le se,符元亮倒是已经习惯了,无奈地放下手,拎起旁边铁栏杆上挂着的空马夹袋,弯腰认真捡垃圾。 两个人上了三次床,李宜芳倒已经学会了不少上海话。符元亮抬起头看着远去的娇小女郎,这么冷的天,她就穿一件薄薄的黑色丝绵单粒扣长大衣,里头只一件暗紫色衬衫还故意扣错了扣子,露着锁骨和一截若隐若现的雪白的腰身,从衡山路喝完酒出来,她大衣就没扣上过扣子,这时风一吹,轻飘飘的鼓成了船帆,保个屁的暖。 “李宜芳,你到底想怎样!”三十多岁的老男人咬牙叹了口气,提着一马夹袋的垃圾追了上去。前面的女郎是借了东风的草船,他就是百万雄兵齐发的箭,没有回头路。 在他身后,小小街心花园的一角,景生抵着斯江的额头,笑得比刚才的烟花还璀璨:“再动一动。” 斯江啊呜一口咬在他下巴上,唇舌刮过他刚冒出头的胡茬:“覅,吾就勿动了,哪能!” 景生拿胡茬去戳她的脸:“格么侬覅动,一动啊覅动。木头宁好伐?随便吾做撒。(那么你不要动,一动也别动。木头人好不好?随便我做什么)” 斯江把脸藏进他肩颈窝里蹭:“想得美,勿睬侬。” “咦,叫侬覅动。” “要动,就要动。” 景生笑得胸口一阵阵地震动:“再动吾就要开枪了哦。” 斯江这才回过神来,一口咬在景生嘴上:“顾景生,侬回了学堂更加流氓了!戳气。” —— 回到自由公寓,一楼李宜芳的房间门紧闭,符元亮却站在外头。 景生按下电梯,只当没看到。斯江很不忍心,想了想还是去敲了敲门。 “evone?” 门迅速开了,一股热浪涌了出来。 李宜芳把小房子收拾得十分精致,和她人一样明亮妩媚时髦。四个人围着小茶几坐在厚厚的地毯上,李宜芳倒了两杯梅子酒:“来,喝酒。” 斯江常来此地,景生却是头一回进来,含蓄地打量了一下房间,看向符元亮,若有所思。 李宜芳半醉半醒地支着胳膊肘斜睨着符元亮,又扭头看向景生。 景生伸出手掌晃了晃:“这是几?” “这是一只手好吗?”李宜芳失笑,“你们男人要不要这么好笑?我看起来像醉了的人吗?斯江,你说我像吗?” “不像。”斯江一脸认真,却把她面前的酒杯轻轻推到了景生面前,“衡山路的酒吧好不好玩?” “嗯——如果这个人不跟着我,还蛮好玩的,喂,顾景生,”李宜芳瞪圆了眼,越发像一只发腮的猫,“顾总,拜托你管管你的下属好不好?我只是和他睡了两次而已,为什么就要做他女朋友啊?” “三次。”符元亮轻声纠正。 李宜芳“啪”地一巴掌拍在桌上,又疼得自己呼呼吹了几下:“三次又怎样啊?有什么区别?” 景生和斯江乖巧地默默喝酒不说话。 “事不过三。”符元亮一本正经地轻声回答。 李宜芳明显呆滞了一瞬。 斯江咬着唇忍着笑低下头,酒杯里的梅子摇摇晃晃,冒着气泡。 景生的手探过去轻轻拢住她的腰,在她腰间画了三道杠。 斯江拿眼瞪他,心想今晚怎么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景生却像一只懒洋洋地大猫似的靠在了身后的沙发上,对斯江笑得风情万种。 “莫名其妙!”李宜芳突然又拍了一下茶几,“什么事不过三,我才是事不过三忍无可忍,符元亮,拜托,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是我爸,不是我老公也不是我男朋友好不好?你管我空调开不开呀,你管我穿什么衣服,你管我跟什么男人喝酒啊,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好不好?我不想谈恋爱——” “我想。” “你想有屁用啊!”李宜芳几乎气急败坏了,伸腿就去踢他,又指着景生喊他们来评理。 第366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景生和斯江连他们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爬上一张床的都搞不清楚,当然无法评理,何况男女间如果已经到了要别人来评理的地步,那还不如一拍两散算了。 事不过三,房事除外。 斯江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为何在这方面不能坚守底线,想来想去还是一点:美色误人。 1991年的第一天早上,两个人窝在八斤重的新棉被下说私房话。 “你们男人在那个的时候说脏话会更兴奋吗?”斯江一脸诚恳地展开学术讨论,“你以前从来没说过那种话,是什么原因突然开始的?喝酒?被evone和老符刺激了?总有个什么原因吧?” 景生狼狈不堪地捂住她的嘴:“这个你可别记在日记里。” 斯江眨了眨眼:“为什么?难为情?” “倒也不是,”景生脸上一红,“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好?” “倒也不是——”斯江摒不牢笑出了声:“平时弄堂里吵相骂经常听到,感觉很粗俗,但从你嘴里听到,还蛮刺激的,很复杂的感觉,嗳,要么你再说一次试试。” 景生一骨碌爬起来掀开被子下床:“大清老早的,你别采访了啊。我去做早饭。” 斯江猛地一个虎扑,抱住他的腰不放,看着他红彤彤的耳朵尖哈哈笑:“来呀,再说几句试试效果,你还没回答问题呢!” 景生掰了两下她的手都没掰开,气笑了,一转身把她按在枕头上,撩起棉毛衫就下嘴咬了一口。斯江一边笑一边喊疼,揪着他的头发往后拉。 “吾看侬想被戳逼是伐?!”景生咬牙切齿地憋出来一句,两个人额头顶额头鼻尖对鼻尖地看了对方几秒,笑得床都抖了起来。 —— 北京十二月里下了三四场雪,元旦这天倒是放了晴,但冷得厉害,天气预报最高温度也只有零下两度。 西美跪拜好药王菩萨,站起身来又双手合十弯了弯腰,转身看向同事。 小关扶了她一把:“挺好的,可以了,顾姐,咱先回去吧。放心,药王菩萨肯定保佑咱平平。” 西美嘴角扯了扯,她还没出双月子,一大早天不亮就出了门,脚下的确绵软无力,便借着小关的力迈出了药王殿的门槛,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小关,我刚才说漏了什么没?” “没,挺清楚的,连我都记住了,您生在上海静安区万春街,十八岁去了阿克苏,现在住在百万庄,上海的家里头有老太太,您排行老三,上头有大哥大姐姐,下头还有一个弟弟,对吧?单位您也报了,咱平平的病也说得挺清楚,菩萨肯定先办您的事,方便啊,省得找。普通人不懂事,光知道说个信女某某某,求平安顺遂,可咱中国十亿人呢,重名重姓多少人哪,菩萨得一个个找,累不累?谁还不是在上班啊,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小关说话刮辣松脆,叭叭叭一通。经小关这么一解释,西美心里踏实了不少,她没忘记东文,把东文在橄榄坝的地址也都报了一遍,好让菩萨省力点,先照应上舅甥两个。 小关其实年纪不小,二十八岁还没结婚,虽然在正经单位里上班,但她姥姥解放前做过道婆,通晓四九城里各寺庙道观尼姑庵的神通,她也算继承了几分衣钵。因上次在西山被老金牙调戏的就有她,所以一直感念着西美的仗义,知道她的事后便主动请缨,特意带西美来雍和宫拜药王殿。 西美是国庆后早产的,很是吃了番苦头,先是孩子死活不出来,羊水都干了,最后还是挨了一刀,七层皮肉划开后,医生把孩子拽了出来。西美已经记不清楚手术室里当时谁第一个开口的,但头一遍她完全没听懂,于是那女声又在她耳朵边说了一声,她侧过头就看见了那红彤彤湿乎乎的小脸,鼻子下头少了块肉,像是被挖走了,也像是落在她身体里忘记长了。 “唇腭裂。” 西美以为自己会当场晕过去,偏偏没有,她动不了,眼泪流进了耳朵里,被剖开的腹部被缝了回去,但一个空荡荡的洞再也缝不好了。 “您看一眼,是个儿子,没错吧,得马上送进保温箱了——” 护士把手里的肉团往西美眼前又送了送,孩子发出了细微的哭声。 是活的,是个儿子。 “41厘米,2.1公斤,心率130……” 西美直到下午才转进单人病房。孙老太太已经走了,孙骁一脸的失魂落魄,显然还没能接受现实。 “怎么会的呢?”孙骁抹了把脸,有点哽咽。 这句话西美一个多月里听了无数遍,她虽然是超高龄产妇,身体底子却很好,住了三天院就半了出院手续。又过了一星期,医生通知她和孙骁,孩子已经2.5公斤,自主呼吸稳定,没有感染,符合出院标准可以出院,至于唇腭裂,是先天性病患,两年前国家统计有千分之一点八四的患病率,也就是每年约有两万五千个唇腭裂的新生儿出生,患病原因有很多种,家长纠结也没什么用,容易引起家庭矛盾,不如往前看。孙平是双侧唇腭裂,修复难度最大,牵涉到唇、鼻、腭、牙列、颌骨、颚咽闭合功能等等,肯定不是一个医生或者一个科室能完成的,所以要及早商议治疗方案,目前北京和上海都有专门的唇腭裂综合序列治疗小组。他们医院也有,六个月就可以进行唇裂整复术,一岁半再进行腭裂整复,三到五岁可以做咽成形术。 出了医生办公室,西美只记得医生最后说,目前国内用得最多的逆向双z形瓣术来自日本,但跟踪八十年代初期的患者,术后的语言效果很令人失望。而孙骁却只记得医生展示的一些修复完成后的患者照片,虽然只有鼻子往下的部分,却依然看得出很怪异。 —— 孙平是顾西美的第四个孩子。她从来想到过自己会生出一个天生有病的孩子,更没想过原来斯江斯南斯好已经算是好带得不能再好的孩子。孙平在早产儿里算是强壮健康的,但和正常的新生儿还是没法比,喂奶只能用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喂,两个小时喂一次,虽然有保姆搭把手,但半夜三更西美也不好意思让保姆守在房间里,她没有一夜睡足两个钟头的,心慌,生怕眼睛一睁孩子出事了,总要爬起来探一探他还有没有气。孙骁跟着也没法睡踏实,熬了七八天后,被西美赶去客房睡了。西美一个人反倒松了一口气,她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和无人打扰的空间反复悲伤。她每次抱起孙平,可怜他也可怜自己,嫌弃他也嫌弃自己,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无数细节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的组合纠结。孙骁那夜喝醉了喊着要生儿子的脸,她清明节感冒了吃的中成药,西山被推倒后挂的水,八月九月做b超的时间异乎寻常地长,好像一切都有预兆,但又无迹可寻。 就在这么反复煎熬了一个月后,西美想明白了,这个明白来得十分突然,当时婴儿纤细的手指紧紧捏住了她的食指不放,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好像认识她了似的,一个半月大的婴儿已经显现出了轮廓,他长得并不漂亮,一眼就看得出像极了父亲。西美突然就涌上了一阵泪意,她把小手指戳在了自己的脸上,决定要全心全意爱这个残缺的孩子,她似乎找回了当年对斯江的依依不舍,对斯南的无可奈何,还有对斯好的殷殷期望。 孙骁对顾西美身上突然涌现出来的英雄母亲的悲壮情绪很不适应,那似乎是一种无声的责备,他对孙平亲近不起来,一看到那个洞,他心里就说不出的别扭。这个别扭又令他感到罪恶,所以他想在弥补在西美身上,然而西美比他高尚得多,丝毫不允许他有弥补的机会。 十二月中,孙老太太来了百万庄一次,看了一眼孙平,跟西美说家里决定把这孩子送人,乡下老家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孩子,等她养好了身体,再生一个。孙骁当时不在,西美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没顾得上多想,就当场翻了脸。等孙老太太一走,西美就收拾行礼留下一封签了名的离婚信,抱上孙平就往火车站去。走当然没走成,孙骁带着司机和秘书把她母子俩追了回来,男人心力憔悴,怪西美意气用事不体谅他的处境,她这么一走算什么?给他安上了抛弃妻子的罪名,一辈子也洗不清。他辛辛苦苦等了这么多年才把她娶回来,她说走就走,真是白费了他一片真心。 西美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怀里的幼子后,再听到孙骁这样的话不免有些腻歪,但她也明白,真的离开孙骁,孙平和她都不行。而今天的顾西美,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因为孙平的事麻烦娘家人。 第367章 孙平脸上冒出第一个红疹的时候,西美就留意到了,心里不禁一个咯噔,想起斯南小时候发疹子发得铺天盖地的情形,一边存着侥幸心理觉得不会的不至于,一边又强行镇定安慰自己就算真的发疹子也不怕,她有经验知道该怎么弄。 疹子如期而至,密密麻麻霸占了孙平的头脸,比起当年陈斯南还凶猛,脖子后颈胸口全是。这成了压垮孙骁的最后一根稻草,老来子变成了老来罪。 “没事,他就是太热了,捂出来的,等化了脓结了痂用麻油一擦,不会留疤,”西美把卧室里的窗开了两扇,“斯南小时候发过。” 孙骁默然,他见西美毫不嫌弃地抱起儿子,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奶,喂一口擦一把。 “把床头柜上那个小手套拿过来,他痒得厉害要抓的。”西美抬了抬眼。 孙骁把手套递给她。 西美一抬头拧着眉道:“咦,我在喂奶呢,你给我,我怎么给他戴呀?我又没三头六臂的,你帮平平套上去啊。” 孙骁愣了愣,弯下腰给孙平套上手套。 “乖,平平覅动啊,爸爸帮侬手套套好,覅抓,姆妈晓得侬老痒额,勿要紧额,熬一熬啊,熬一熬就好了。”西美对着怀里的孙平却十分温柔,上海话听上去十分甜美满是依恋。她和她的儿子,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仿佛不再需要他这个丈夫了。 小关打电话来关心孙平,西美把儿子放在大床上,拿着一个五彩铃铛对着他晃荡:“还好,这几天夜里没怎么哭,昨天我还跟着他睡了两个钟头。” “男孩子脾气好有什么用,”西美笑着拿铃铛碰了碰孙平的小手,“我看他心里都清楚得很,就是离不得我,我去上个厕所,阿姨看着他也不行,哭,哭得厉害呢。” “别啊,他还没到一百天呢,有什么好看的,元旦前单位里肯定忙得很,你们忙你们的,我和平平都挺好的——”西美哽咽起来,“小关,谢谢你。你帮帮我也谢谢大家啊,我心领了。” 等西美挂了电话,才发现孙平已经睡着了。她弯下腰,确认风吹不到孙平,又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和颈侧,才放了心。 万春街 第244节 保姆端着一碗鸡汤面上来,西美坐在梳妆台前几筷子吃完,让她帮着看好孙平,端着碗下楼。楼梯口就听见了孙老太太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如既往。 “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毒,她不是说她养的老二也得过?” 西美停下脚,碗里剩余的两口鸡汤荡了荡。 “她门都不出的,她懂什么?”孙老太声音小了下去,“你爸和我都没脸见人了,你知不知道那帮王八蛋背后说什么?什么叫老的作的孽报应在小的的身上?单位为什么让你去体检你心里没数吗?当初你鬼迷心窍非要跟她结婚,现在你满意了?自从她进门,出了多少事了你想想,霉得很……” 西美端着碗又回到房里。梳妆台镜子里的女人脸上有两坨红晕,暖气太足热出来的,真是奇怪,当年她在沙井子的第一个冬天,南疆明明不算冷,吹了一天风她脸上就出了两团风疹,痒得要命,涂什么都没用。她低下头,把剩下的两口鸡汤喝了。 —— 一月中,北武打电话回来说要带顾念回万春街过年,顾阿婆立刻爽快地答应了搬去五原路过年。 “年初三一定要回来,”顾阿婆擦着顾阿爹的遗像说,“你阿爷一个人在这里孤孤单单,要不开心的。” “要么把阿爷一道带过去好了。”景生从公司的财务报表里抬起头来。 顾阿婆不禁笑了:“小戆徒,那个房子以后是你的婚房,放个遗像进去多不吉利。” “这有什么不吉利,”景生侧过头问旁边的斯江斯南斯好,“你们说呢?” 问的是“你们”,含着笑的眼却只看着斯江。 斯好:“我只要能看电视能打游戏就好了。” 斯南一个毛栗子弹在弟弟额头上:“你就知道电视机游戏机,这次期末考试考不好的话每天跑五公里。” “那我会死的,我上次在外滩那里跑了一下下,喉咙里都出血了!” “你吐血了吗?” “那倒没有——”斯好脖子一梗,“血到了嘴巴里,我吓得咽回去了!” 他们两个只顾着斗嘴,斯江认真回答问题:“怎么会不吉利呢,外公不是一直保佑我们的嘛,请外公过去,他肯定开心的,说不定还会到外婆你梦里来呢。” 景生笑着又附和了几句。顾阿婆笑弯了眼,戳了戳顾阿爹黑白照片上的两个大酒窝:“看看哦,你孙子外孙女多孝顺你,好了啊,带你去住大楼房。” 这么说定后,景生和斯江去自由公寓的次数更多了,堪称工作学习谈恋爱三不误,也真的在认真布置,春联挂历、够十个人用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米面油糖也不能少。电冰箱插上了插头,自从88年甲肝以后,朱市长开始推动菜篮子工程,市民买肉买菜有了保障,现在除了粮和油,没人在乎票证上的斤两了。景生索性提前把五花肉蹄髈小排骨鸡翅膀一口气全买了回来,还好新买的大冰箱冷冻和冷藏分了两个门,塞得进。冷藏室里更加丰富,倒是便宜了一楼的李宜芳,只要景生和斯江来过夜,她总能蹭上一顿丰富的宵夜,至于有没有饱暖思□□,就只有符元亮知道了。 反正景生是不会浪费良宵的,斯江的学术研究也越来越多样性。 —— 北武和善让二月初就被东文赶回了上海,回到万春街的顾虎头因为想念景洪的小伙伴还哭了好几回。等搬进自由公寓后,看什么都新奇得不得了。 这天北武夫妻俩在房间里收拾衣物,突然听到卫生间里儿子哇哇的哭声,跑进去一看,顾念同学第一次用抽水马桶,整个屁股掉进了进去,幸好冬天衣裤厚,人卡在了半当中,小拖鞋掼忒了一只,吓得眼睛都红了。 “爸爸,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要被冲走——” 两口子笑得不行,北武迅速找出相机。 “等下等下,你再坚持一下,给爸爸拍一张留个纪念。” 咔嚓咔嚓咔嚓。 顾念哇哇大哭:“你拍三张了,爸爸说话不算数,妈妈妈妈!救命救命啊——” 善让笑得肚子疼,赶紧把他抱了出来。 “屁股!屁股!我的屁股湿了!” 善让只好把他又放回马桶上:“你抱住妈妈的腿。” “不,我是男孩子,妈妈你出去,我自己擦,爸爸,爸爸你别拍了!你怎么还在拍!呜呜呜呜——” 顾念崩了,一整天没搭理自家爷老头子。 景生回万春街带了一只小阿凳来,顾念认真地实践了好几次,确保自己不会再掉下去,又红着脸向景生讨教站着怎么才能把尿尿尿准在马桶里头。 “最后一点点尿尿,滴里搭拉的,总是滴到外边,怎么办?” 小朋友仰着脸很是苦恼。 “你站在小凳子上尿,最后屁股往前挺一挺,抖一抖小鸡鸡就好了,”景生很是耐心地示范了一下基本动作,又把草纸取了几张给他,“要是还滴在外面,擦干净就好了,记得冲水,虎头很棒,就是这样,等一下,这里也要擦干净,你看,尿尿会溅出到马桶边上这一圈,所以盖子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擦,要不然你二姐姐要发飙骂人的。” 顾念打了个寒颤,小手捏着草纸迅速练习了一下整套动作:“这样行吗?” “行了,先盖上马桶盖子,再冲水,记住哦。” “为什么?” “不然细菌会跑出来,甚至脏水会溅到你脸上。” 抽水马桶的使用标准是陈斯南从方家有样学样抄来的,搬进来第一天就把陈斯好骂得狗血淋头。 顾念一天上了三次厕所后,下午忍不住对陈斯好感叹:“还是我们橄榄坝的大茅坑方便。” “万春街的公共厕所也方便,都不用自己搞卫生,环卫老伯伯天天来大扫除。”陈斯好叹了口气,“你擦马桶了吗?” “擦了,我擦了三遍,二姐姐骂你很凶很凶很凶……”顾念同情地看向小阿哥。 但,人生就是这样,你以为已经解决了一个大麻烦,更大的麻烦来了。 陈斯南从小商品市场搜罗了一个粉红色毛绒绒的马桶垫子,说是日本进口的,很贵,十五块洋钿,她抱着马桶用洗衣粉洗了两道,马桶盖擦得雪白发亮后,美滋滋地把毛垫子套了上去。 “陈斯好,顾念,你们给我尿准点,谁要敢有一滴尿溅到我这个垫子上,我就割了你们的小鸡鸡!” 绝望的两兄弟就此开始了相约去五原路公共厕所尿尿的艰难人生。 一天过后,顾念忍不住又问景生:“大哥哥,你一滴尿都不会尿到垫子上吗?” 景生很诧异:“你尿尿的时候把垫子先拿下来不就好了?” 一旁往裤袋里塞草纸的陈斯好呆了三秒钟,和顾念面面相觑:???!!!这么简单的吗? 正在书橱前面整理旧书的北武抬起头:“虎头,你不会装垫子,还可以坐着尿尿。” “那我不就尿到脸上了?”顾念喊了起来。 被北武教会坐在马桶上尿尿的两个男生,许久没能回过神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自己变成了女生似的。 —— 二月十四号是斯江生日,也是除夕夜。 西美下午打电话回万春街,没人接,夜里再打,也没人接。到了九点多,北武打电话来,她才知道全家去了五原路房子里过年。 “景生给你寄了张新年贺卡,你收到吗?” “没——”西美岔开话题,“我刚给大哥打了个电话,听上去人还蛮有精神的。” 两姐弟说了会家常,也说了说东文和南红的近况。 “斯江在吗?她今天生日,我跟她说几句话。” “陈东来回来了,她们三姐弟下午就回万春街吃年夜饭了,”北武皱了皱眉,“你没事吧?孙骁呢?你们在一起过年?” “嗯,姆妈在吗?” 顾阿婆喜滋滋接过话筒,说了两句后笑意就没了。 北武和善让在旁边看着老太太。 顾阿婆挂了电话,心里翻江倒海的,怒也不是,哀也不是,一句话没说,眼泪水滚滚往下掉。 “姆妈?” “西美去年给孙家生了个儿子,”顾阿婆嘴唇翕了翕,“小孩——是个兔子嘴。” “什么是兔子嘴?”旁边吃桔子的顾念抬起头,好奇地问。 第368章 孙平已经不见了七天。西美实在走投无路,才打电话回上海,听到北武的声音,一肚子话又憋了回去。说什么呢,都是她的命,北武让她别想着再生孩子,她没听。北武让她发生什么事就给他打电话,她没打。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用仰仗兄弟姆妈,她终于能成为他们仰仗的人了,然而不行,她不行。 腊月二十四南小年,宜结婚领证出行。孙琳琳人大毕业后分配进了物价局,她男朋友的父亲是jc部部长,明年十月有望进入最高领导层。孙魏两家定在这天办订婚宴,孙骁和西美自然都得盛装出席。孙骁的前妻不便回国,只打来了越洋电话,早早地寄了礼物。 西美送完宾客后回到百万庄,卧室里空荡荡的,孙平连着保姆都不见了。她楼上楼下找了十来分钟,见衣柜里孙平的衣服鞋帽也全空了,才回过神来,扯着孙骁问到底把孩子送哪里去了。 孙骁按住她让她冷静,说孩子已经送去乡下亲戚家,给了一大笔钱,还替那家的儿子安排了机关单位的工作,他们一家绝对不会也不敢亏待孙平,手术也会安排去上海做,等以后修复好了再接回来也不是不行。 “平平是我生的!是我儿子!你们凭什么!说都不跟我说一声。”西美嘶声痛哭。 孙骁哽咽着安慰她:“说了你会肯吗?这也是为了你好,为了平平好,也是为了大家好,你现在不懂,以后你就明白了。” 为了她好么?西美恍然觉得耳熟,这句话原来这么刺耳,扎透心脏还要搅一搅。 争吵哭闹、出门寻找,再争吵哭闹再出门寻找,整整七个日夜,对西美来说不是日夜,是愤怒忧伤希望绝望的每一秒在无限循环叠加。愤怒和悲伤逐渐变得麻木,她疲惫不堪,只剩下一个念头:把孙平找回来。 但她找不到。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只能对姆妈开口。 —— 周善礼大年初一早上五点就等在了五原路。 顾阿婆、景生斯江把北武和善让送出来,再三向善礼道谢。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善礼接过善让手里的萝卜丝包子,咬了一大口,示意他们赶紧上车。 临走前,顾阿婆扒着车窗弯下腰:“老四,那个霞子找不着就算了,把西美带回来,她要是还不死心——也就算了,都是她的命。” 斯江打了个寒颤,昨夜一家人都没睡,顾阿婆几番垂泪,北武和善让打了许多电话,做了许多商议。斯南鼻孔里直出气,说既然姆妈离婚再婚怀孕生小孩都没吭一声,这会儿丢了孩子也该硬气挺到底才是,话虽这么说,进了房间里她却开始给赵佑宁写信问他能不能去打听美国是怎么治兔唇的。斯好初尝人生愁滋味,平白多出一个异父弟弟,不禁怅然若失,知道这个弟弟命运多舛还被送去了乡下,又红了眼圈,把自己代进去一想,伏在外婆怀里哭得不能自已。顾念被他感染得也哭了一鼻子,又问父母:“小弟弟没人要,跟我们回橄榄坝好不好?我保证对宝宝好,我们都对宝宝好。”顾阿婆一听又抹了半天泪。 纵然斯江对人性之恶早有了最坏的了解,在得知孙平被送走时仍然无法接受。而最难受的是作恶的人是他的血亲,那么理直气壮地遗弃他。 “小孩又不是自己想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斯江在厨房里跟景生感叹,“我上次还以为她再选的这个老公看上去蛮好的。” 景生把剩菜一一收拾好:“当官的到了那个级别,好和不好他们自己都不在乎,只剩下有用无用的区别。这个小孩对他家来说就是麻烦,他们只是在解决麻烦。” 斯江默然。 “所有的人都说我是个麻烦,”景生突然拧开水龙头,“我妈还是把生下来了,和我爸千辛万苦把我养大……” 水声哗哗,他后面的话几乎听不清楚,斯江还是听清楚了,她丢下抹布,紧紧抱住景生的腰,伏在他背上轻声说:“谢谢大舅妈,谢谢阿舅,谢谢侬。” 哭累了的陈斯好想进厨房倒杯可乐喝,一进门见到大阿姐正抱着大阿哥,赶紧扭头转身回客厅,还不忘记悄悄带上厨房门。 —— 北武和善让初二抵达百万庄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见到西美时两人都吃了一惊,虽说生一个孩子老十岁,但西美生了斯江三姐弟着实变化不大,却因为孙平肉眼可见地老了十多岁,眼圈下一片乌青,秀美的五官都拉出了下压的弧线,竟是暮气沉沉了。 万春街 第245节 西美见了他们倒没掉眼泪,待看到他们身后的善礼时才不自在起来,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强打起精神说了几句客气话,请他们坐下喝茶。 孙骁披了件衬衫,一边扣扣子一边下楼,他早知道北武要来,只是没想到西美竟撑过了年才跟娘家人说这件事。周善礼他是头一回见,虽然两人的工作单位风马牛不相及,但论行政级别两人同级,于是便主动伸出手寒暄了几句。善礼起身同他握了手,点了点头,没再吭声。 “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是来替我三姐善后的,”北武微笑道,“一种呢,去民政局协议离婚,您把孩子下落给我,我去找,我们顾家领回去养。另一种呢,去法院申请离婚,婴儿在哺乳期内被强行带离母亲身边,我姐可以起诉,你家经手的人不免要进一下公安局,孩子总归找得回来,以孙家的地位,恐怕也不愿意见到报纸电视上登出您母亲隐瞒媳妇抛弃亲生孙子的事。您选哪种?” 西美愣了愣,刚想说离婚这个事她没想过,被北武一个眼风扫过来,翕了翕嘴唇,没开口。善让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她低下了头。 孙骁在单人沙发上正了正身子,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话呢,孩子是一码事,我和西美是另一回事,怎么扯到离婚不离婚上头了。西美,你来跟北武说——” 西美沉默了片刻后抬起头:“你把平平还给我,我带他回上海,离不离婚随便你,行吗?” 北武暗中松了口气,和善让交换了个眼神。 孙骁皱起眉,当着北武和善礼的面,好多话不好出口,便只能叹了口气:“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将来我们两个是要老来伴相互扶持的,为了儿子你要走,这算什么呢?” 西美鼻子一酸,捂住了脸。 善让笑着接了话:“孙部长,话不是这么说的,婚姻必须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孩子是西美辛辛苦苦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你们家不和她商议,就偷偷把孩子送走,这又算什么?如果说因为孩子有生理缺陷就成为家族的耻辱和负累,就要被遗弃,那我可得找我们朴方学长来和您好好谈谈,咱们国家残联绝不会置之不理。” 孙骁苦笑了一声:“被你们这么一说,我很是惭愧啊,要是朴方兄愿意来听一听我的苦衷,我也求之不得。” 他看向西美:“平平也是我的亲生儿子,但西美是我的妻子,在平平和西美之间,我选了西美。你们不了解那孩子有多难照料,光是喂奶,西美从生下他就几乎没合过眼,她也不放心保姆喂,事事亲力亲为,单位也不去了——”孙骁长叹一声,“北武,在我送走平平之前,西美快把她自己折腾死了,这才三个月,你想过没有,这样下去她会垮的。” 西美抬起头,泪眼涟涟地看向孙骁,摇了摇头终于哭出了声。 孙骁不等北武开口,往前倾身,把西美的手从善让手里接了过来,轻轻拍了两下:“西美,我是你男人,是你老公,我在外头再累再苦,回到家看见你就觉得好多了,但自从有了平平,你有正眼看过我吗?” —— 北武善让和善礼出了百万庄,三个人都许久没有开口。 “卤煮火烧吃吗?”善让打开地图,“去门框胡同?” “开门了吗?” 善礼长长地叹了口气:“随便吃什么,能喝点酒就更好。” 老王把车靠在煤市街,约了一个钟头后来接,三个人下车从廊房三条走进去,拐进门框胡同,才想起来今儿年初二,人家不开门,不由得苦笑着互嘲了几句,再往下走就到了大栅栏,长盛魁干果店、聚庆斋饽饽铺、厚德福饭庄,一条街上没一家店开张的。寒风嗖嗖地刮,善让摸了摸干燥的面皮,提议不如回北大去吃食堂。 三个人折腾了大半个钟头,才吃上了馒头稀饭咸菜。昨天忙着赶路,靠着顾阿婆给的一袋包子鸡蛋瓜子花生苹果熬了一天一夜,这会儿吃上点热的,都很心满意足。 善礼这会儿才开了口:“北武,我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善让白了他一眼:“憋着,别说。” 北武搁下筷子:“我姐离不了孙骁,我知道。” 善礼摸了摸鼻子:“那小孩儿——你还找吗?” 北武嘴角扯了扯:“她已经选了男人。” 善让沉默不语。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全然牺牲自己,究竟值不值得歌颂呢?一个母亲,不愿意为了孩子牺牲自己,又该不该责难?再不情愿,善让不得不承认孙骁的话有几分道理。西美遇到事会把自己绷得太紧,时间长了肯定会先崩溃。 “那照片给我看看。”善礼伸出手。 照片上是孙平,保姆抱着他面朝镜头,旁边一个中年妇女笑着举着拨浪鼓在摇,另一个老太太似乎怕保姆不够仔细,一只手托在了孙平的臀下,一只手拿着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碗。孩子脸上的裂口十分明显,但看得出孩子在笑。照片背景应该是一个堂屋,人物后头的墙上挂着福禄寿的中堂,八仙桌上摆满了供品,并不是很穷的人家,抑或如孙骁所说,孙家给了一大笔钱。 孙骁解释说,他和他弟弟当年战争时代也是被寄养在这亲戚家,直到解放前才被接到父母身边。之所以没把照片给西美看,是怕她又崩溃,情绪好不容易才平稳一点,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对于北武和善让来说,他说什么都毫无意义,关键是西美信不信和怎么选。 北武苦笑了一声:“是因为我们来了,她才选了他,她只能选他。” 善礼想了半天才明白了这话的意思,除了摇头长叹别无他法。 第369章 西美回想自己大半辈子,从十八岁偷了户口簿报名奔赴边疆开始,人生中每一件大事都是她自己做的主。她选了阿克苏,选了陈东来,想要生孩子的时候就怀了斯江,她决定把斯江留在上海,也是她自己选择要生斯南,要把斯南带在身边,最后哪怕是陈东来求来的斯好,她内心深处也是隐隐想要再有一个儿子凑成个好字的。陈东来的工作,她的大专文凭,她调去乌鲁木齐,包括改掉斯江的高考志愿,哪一件事她做错了?西美觉得真没有。 但和孙骁在一起后,西美想来想去,没有一件事是她做得了主的。在北武和善让的面前,尤其当着善礼这个外人的面,西美几乎无地自容,她不可能再麻烦娘家替她背起孙平的事,他们已经替她养大了斯江和斯好,如果连孙平也要北武他们养,她这几十年真是白活了,也证明她这二婚就是个笑话。 一旦做了决定,西美迅速缓过了劲。她热血沸腾又不动声色地开始筹备一切,宛如当年决定奔赴边疆一样,年初六一大早,她到银行要把所有存单上的钱都提出来,柜台工作人员再三和她确认,这可是一年百分之十几的利率呢,现在取出来只有活期利息,太可惜了。 “没办法,家里人急病,等着用钱。”西美看着小姑娘的眼睛,淡淡地笑着说。 孙骁对她不算差,他的工资条就搁在床头柜抽屉里,这个家当然不靠他那点工资。西美第一次接到装着现金的牛皮纸袋时吓了一跳,想问又不好开口,一整夜没睡。孙骁知道后笑着让她放心,不该拿不能拿的钱他绝对不会碰,这点钱和远大前程比起来不值一提。但水至清无鱼,有的钱他不拿,下面所有的人都只能跟着喝西北风,这工作没法干。各单位各部门都有自己的小金库,他们已经算是清廉得不能再清廉的了。 西美跑了四家银行,只取到八万块现金,她没想到银行取钱也有金额限制,亏得中国银行的小姑娘特别好,替她把钱转进了去年孙骁给她办的长城提款卡里,凭卡能在北京上海珠海广州中行储蓄所的atm机器上提钱。小姑娘还热心地把这几个城市里有atm机器的储蓄所的名字电话都抄在了纸上,西美在北京头一回遇到这么热情周到的工作人员,连说了几十声谢谢。 孙骁倒是挺高兴的,西美看上去接受了现实,重新烫了头发,还去建国门外大街的友谊商店买了身新衣服,给孙骁也买了套新西装,准备参加元宵联欢晚会。初十这天,孙家招待魏家吃饭,西美盛装出席,笑语晏晏,进退有据,饭后还弹了一首钢琴曲,挑剔如孙老太太,也不得不承认顾西美很听话很上得了台面,不像前儿媳那样动辄和人讨论国际国内形势制度改革,简直就是个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反动派,实在让人头疼。 大概因为孙平的事让两老也有点内疚之心,这天西美临走前,破天荒地收到了两个红包,算是□□式认可了她这个儿媳妇。孙骁特别高兴,一晚上没喝酒只喝茶,回到百万庄温情脉脉地要和西美行夫妻敦伦之事,西美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动作,隐隐觉得放节育环的那处有些疼,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一脸。孙骁吓了一跳,刚要抽身而出,却被西美紧紧抱住。 “你把表婶家的地址给我吧,我给平平买了点东西——”西美泣不成声,“至少让我给他寄点东西,不是我们不要他,爸爸妈妈还是想着他的——好不好?” 孙骁眼睛微湿,捧着她的脸亲了又亲。 —— 北武和善让既然到了北京,少不得走访师友一番。善礼也正好去探望父母那一辈余下的几位老将军。初八,小何邀请北武去参加一个会议,对外经济贸易部李副部长、产业结构司的几位领导都在,孙骁也在。北武简单介绍了一下广西散装水泥和版纳咖啡园的进展,提出了自己对国家当下产业结构发展方向的一些想法,尤其是贫困省的发展方向,引发了与会人员的热烈探讨。 孙骁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北武挥洒自如侃侃而谈,想到这么好的助力用不上,不由得略觉遗憾。再想到北武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官场,便又释然了。 “你们人在北京,怎么也不来家里坐坐?”孙骁让秘书去给北武拿来两瓶茅台酒和两条特供烟。 北武也没推让,笑着道了谢,寒暄了几句拎着袋子就和小何上了李副部长的车。 元宵节的联欢晚会,虽然不如春晚那么隆重,出席的领导也不少。西美跟着孙骁坐在圆桌边,看见北武就在隔壁桌时吃了一惊。 孙骁拍了拍她的手:“前几天开会我碰上北武了,聊了几句,他忙得很,没空来家里。” 西美一手的汗,嗯了一声,朝北武看了又看。北武眼神飘过来,朝她夫妻俩淡淡地点了个头。 —— 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倒不意外北武空手而归。 “早想到了,她死要面子的,随便她吧,活受罪也只能受着,”老太太对着顾阿爹的遗像叹气,“死鬼你看看哦,他们四个到底谁脾气最拗?你打了多少回老大,骂了多少回南红,从来不舍得动西美一根手指头,她啊,就是被你纵出来的犟脾气。” 北武笑了:“顾西美长得最像妈,爸当然下不去手。” 顾阿婆嘁了一声:“像个屁!” 斯江也不觉得意外,她去市图书馆查了不少关于唇腭裂方面的医学书籍,也打电话去景洪和卢佳打听了一下上海目前的医疗水平,虽然用不上,却心安了一些。 斯南冷笑道:“我们三个好好的她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个小孩她不要也很正常,她就是眼热我们过上了好日子,非得让我们难过难过,装倒装得蛮像个好妈妈的,哼。” 斯好这回倒没哭,但是姆妈不肯跟着舅舅回上海,他还是有点难过。她没要那个宝宝,但也没要他。 最后反而是顾念最放不下这件事,每天睡觉前都要质问北武和善让:“爸爸为什么不去找小弟弟?” “嬢嬢不喜欢宝宝吗?妈妈你不是说宝宝很可爱,兔宝宝也可爱?” “那小弟弟没有爸爸妈妈了吗?” “爸爸妈妈不在宝宝身边,宝宝怎么会开心呢?” “妈妈,你爱宝宝吗?很爱很爱吗?我很爱你,非常非常爱,妈妈和宝宝在一起。” “宝宝再也见不到妈妈了。”顾念伤感地哭了起来。他口中的宝宝,一会儿是他自己,一会儿是孙平,亏得北武和善让无比熟悉他,一句也没有搞混。 —— 春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来了,下了几场春雨,空气中还有腊梅余香,海棠就已经爆出了花苞。北武善让带着顾念回了云南,景生和斯江一边上学一边恋爱。斯南开始了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所有的课程上学期就全学完了,这学期主要是梳理过去三年的知识点和参加各种测验联考统考。 三月里高三学生都得参加学工活动:扫马路。斯南抽签抽到了商城门口到陕西路这一段路。商城是去年四月开张的,上海人习惯称之为波特曼,山字型的建筑高大雄伟邪气高档。斯南搞不清楚这个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只知道里面有个商城剧院,去年有芭蕾舞演出,票价不菲,据说里头住的都是老外,而且是有钱的老外,不是那种混混老外。波特曼的一楼裙房都是商店,西边是hardrock café,陈瞻平说其实那里头不卖咖啡卖各种酒,夜里有乐队演出闹忙得一塌糊涂,交关时髦年轻人都会去那里混。自从这家硬石餐厅开了,茂名路的马龙斯酒吧生意大受影响。斯南跟着陈瞻平他们一帮男生去过一次马龙斯,是为打桌球去的,进去一看酒水单,一帮人又灰头土脸地歇菜,斯南厚着脸皮摸了一下球杆,立刻有一个年轻的老外热情地要请她喝酒,斯南心底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脸上笑眯眯地回了一句谢谢,麻溜地随众滚蛋。出了马龙斯,斯南一脚踹在陈瞻平屁股上,怨他们都是拖油瓶,但凡再有一个女生来,她就既能蹭免费的酒又能打上桌球了。 波特曼的门口十分干净,斯南挥舞着扫帚,不一会儿就扫到东边的裙房,这一排都是服装店,光看橱窗就感觉很贵,有意大利牌子也有法国牌子,斯南撑着扫把,在chloe的橱窗前看了好一会儿,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淡蓝颜色绒线衫呢,不知道卖多少钱一件。马路对面扫展览馆这段路的陈瞻平几个朝她挥了半天扫帚,她也没看到。 “陈斯南!”陈瞻平笑着跑过来,“扫好马路到陕西路去吃糍毛团伐?” 斯南瞪了他一眼:“有点出息好伐?在波特曼门口想糍毛团?嘁!” “两位同学,可以采访你们一下吗?” 咔嚓咔嚓,摄影记者立马给斯南和陈瞻平拍了好几张照片。 二陈回过头,都往后缩了一步。 “我是晚报的记者,想问问你们参加这个扫马路的社会活动,觉得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斯南举起手套:“觉得冷、辛苦,阿拉上海环卫工人哈辛苦,看呀,我都没扫到什么垃圾,她们扫得太干净了,市里应该给她们涨工资。她们现在多少钱工资一个月呢?您知道吗?” 话筒转向陈瞻平。 斯南又凑过去一脸认真地补充:“还有,路口的警察亭里是不是可以提供一点小阿凳给环卫工人休息休息?有没有热水瓶?我小时候姆妈总是说不好好读书将来要扫马路捡垃圾,其实扫马路真的不轻松,对社会做出了多大的贡献啊,为什么要看不起扫马路的人?你们报纸应该要好好纠正一下家长们这种势利的眼光,对吧?哎——记者同志!我还没说完呢,对面是我同学,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你还是采访我啊,有采访补贴吗?五块也好的,我们想去吃几个糍毛团——” 已经替她扫出去二十米远的陈瞻平默默摇头。 第二天夜里,斯南指着《新民晚报》上一个挺显眼的地方,很是不服气:“本来应该放我的照片的,我说得比老曹说得好多了!” 斯好过来看了半天,突然指着中缝里的寻人启事疑惑地问:“顾西美——有人在找姆妈?姆妈不见了?” 寻人启事的广告是景生出钱登的,二百五十块一条,已经连续登了五天。 第370章 景生一周前在学校接到了北武的电话,立刻请假跑了一天医院,从华山医院到瑞金医院新华医院儿童医院,都没有叫孙平的孩子要去做唇腭裂修复术。夜里回到万春街他和斯江商量过,先和陈东来去通了个气,决定瞒着家里其他人,先在晚报上登寻人启事试试,也没指望能找到人,就希望万一西美看到了,至少明白家里已经知道她的事了。 二月底天气突暖,顾阿婆脱了两天绒线帽,不想吹了点风发起了寒热,咳嗽绵延了一个礼拜都不见好,反把陈阿娘和斯好也传染了。还好陈东来的探亲假要到三月底才结束,他让景生斯江安心上课,自己带着两老一小就近去静中心医院看病,两个老太太都没医保,絮絮叨叨地让他这里少花钱那里别花冤枉钱,话比医生还多,最后医生喊了一嗓子:“现在不好好治,等转成肺炎要住院的晓得伐?”老太太们不响了,该验血验血该挂水挂水该开药开药。 顾阿婆想着斯好生病,陈东来这个爷老头子出人出钱出力是应当的,但是她生毛病还麻烦前女婿不大好,于是把北武从首都带回来的茅台酒和特供烟扒拉出一半,让景生送去陈家。现任女婿还上前任女婿的人情,老太太心里踏实了许多。 陈东来也赞成不把西美的事告诉顾阿婆,他倒不意外西美做出这种事,夫妻二十多年,虽然已经散伙了,但他很了解西美。当年他在沙漠里第一次收到西美的信时就被她震惊了,这个邻家小阿妹就这么跑来新疆找自己了?他甚至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在“希望和你一起为建设祖国边疆做贡献”这话背后,除了她决然的决心,还隐藏着对他的期待。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顾东文知道了怎么办,但他还是没忍住立刻给西美回了信,谁能抵抗得了万春街最漂亮的小姑娘这般的如火热情呢?还镀了一层“革命”的金色,充满了伟大而隐秘的快乐。 内心深处,此刻的陈东来又有点释怀,在厂里总有人有意无意地提起西美再嫁高官的事,他对那些怜悯的可惜的讽刺的目光已经麻木了。但孙平这个事,陈东来觉得换作他,绝不会抛弃孩子,肯定是要和西美一起同甘共苦照顾孩子的,他回想起当年给斯南斯好换尿片喂奶洗衣服的情形,眼眶竟有点发酸。至于这样的“好爸爸”做过几次做过几天几个月,对男人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确做过,且毫无怨言。 陈东来给乌鲁木齐的同事和阿克苏西美的老同事们都去了电话,隐晦地提了提,不出所料,西美没去乌市也没去阿克苏。夜里和景生斯江碰头,斯江突然问:“姆妈会不会去香港找大姨娘了?香港的医院更先进——” “不可能,”陈东来连连摇头,“你妈连你舅舅们都没找,绝对不会找你姨娘的。” 斯江低下头没作声,把纸上密密麻麻列出来的医院名称又过了一遍。 孙骁夜里又打了电话来,问有没有西美的消息。 “没有,”斯江虽然已经确认过好几回,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我妈真的把宝宝带走了吗?” 孙骁揉了揉眉心:“嗯,带走了。” “保姆阿姨真的也跟着她走了?” 万春街 第246节 “嗯。今天公安局这边已经查到了,保姆的儿子前些时收到一笔两万块的汇款。” “汇款单从哪里汇出去的?”斯江眼睛一亮,抬头看向景生,指了指话筒。 景生和陈东来都凑了过来。 “北京,”孙骁太阳穴别别地跳,伸手压了压,耐心地解释,“她出发前就汇了这笔钱,应该是考虑到有个汇款单能让平平的保姆心甘情愿地跟着她走。” 斯江一怔,这个孙骁口中的“姆妈”和她的姆妈简直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那保姆这几天有没有和她的儿子联系过呢?”景生接过话筒问道。 “没有。” “问问他查不查得到你妈有没有出国?”陈东来提醒斯江再补上一句。 斯江问了。 “没有,去年我给你妈办了护照,本来今年想要带她和平平去趟美国的——”孙骁叹了口气,“她护照还在家里呢。” 斯江看着陈东来口型点点头:“乌市和阿克苏我爸都问过了,我妈都没去过。” 孙骁顿了顿,声音有点哑:“我知道。谢谢他。” 陈东来听了就有点讪讪,忍不住自嘲了一句:“也对,他原来就是那边的领导干部——” 这话孙骁也听到了,两个男人隔着两个小辈和一根电话线,在两头都沉默不语了片刻。 刚挂了电话,斯南从阁楼上咚咚地跑了下来,吃饭椅子拖得咯吱响,狠狠地白了沙发上的三个人一眼,咣地拉开五斗橱抽屉,取了针线盒子,又咣啷把抽屉撞上,上阁楼前对着斯江吼道:“随便她去,是死是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你们钱多,有空哦,找什么找,找个死人头!” 陈东来站起来,刚板下脸喊了声“南南——”就被斯南打断了。 “跟你搭界伐?她名字叫顾西美,姓顾,嫁的老公姓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好伐?她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叫孙平,陈斯江陈斯南陈斯好跟她老早就没关系了!你们烦死了,登广告登只屁啊,钞票是刮风刮来的?她看到了会得睬你们伐?” 斯江不禁吼了一声:“陈斯南,伊是阿拉妈!” “妈又哪能了?”斯南冷笑道,“她为了做官太太,我们三个都不要了,现在为了一个兔嘴巴,连官太太都不做了,拎得清伐侬?阿拉算撒?丢在垃圾桶里都没人要!” 斯江涨红了脸,两步冲到斯南面前,吸了口气还是想好好跟她讲道理:“你不要把气撒在孙平身上,小孩是无辜的。我知道你是气我们没跟你说这个事,你马上要高考了——” “省省吧,我才没空生你们的气!”斯南冷笑了两声,“你和顾景生从来都是一伙的,你们高尚你们善良,我是坏人,陈斯好没用,对吧?” 斯江气得眼眶发红:“你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我不跟你吵——” 斯南嗤了一声,“我那句话说错了?你说呀,她要过你了吗?你就会做好人,你要认兔嘴巴做弟弟随便你,不要带上我!” 景生把斯江拉开:“覅睬伊,伊被刺激到了,发神经。” “屁!你们才是神经病!”斯南一把推开景生,咚咚咚上了阁楼。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把眼泪憋了回去。三个人眼睁睁看着斯南从阁楼上把西美买给她的新大衣新书包新鞋子通通丢了下来,散了一地。 顾阿婆听着外头乒铃乓啷地闹腾,套了件绒线开衫,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小赤佬!你跟你妈怄气,有本事你找她,当着她面骂她,你朝你老子你姐发什么脾气?”顾阿婆咳了两声,把阁楼的梯子拍得嗙嗙响:“你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妈为了生你差点死在火车上,这辈子你都欠她的,什么没关系?放屁!” “又不是我要她生我下来的!”斯南的声音震得楼板嗡嗡响,“而且是她先不要我们的,陈斯江要贴她的冷屁股,随便她,别带上我!” 顾阿婆气笑了:“我早就知道你是个最没良心的狗东西!我告诉你!你姐你弟都能不认她这个妈,就你陈斯南不能不认她!谁让你们三姐弟只有你是她亲手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你生下来那个冬瓜头,丑得要死,丢垃圾桶里也没人捡,她嫌弃你了没?你再问问你爸,你发疹子发成什么样子?狗看见了都吓得跑,是你妈把你服侍好了,你从小到大闯多少祸?换了你大舅舅小舅舅,老早被你外公吊在梁上打断腿,你妈怎么你了?耳刮子都没舍得打你一下,你姐看个书还被打了一脸的血——” 斯南的声音小了不少,犟劲半分不少:“那又怎么样?她不还是一声不吭地不要我了?她不要我,我就不认她,要认你们认,别管我!” “你有本事就跟哪吒三太子学,骨头剔出来肉也削出来,还给你老子老娘去,凶凶凶,我看你随你妈,就会在屋里对着自家人凶。” 虽然顾阿婆喊两句要咳三声,中气也不足,但这句话骂完,陈斯南难得没回嘴也没再掼东掼西。 顾阿婆又咳了两声,转头看看站在房间门帘口作孽兮兮的陈斯好,叹了口气,又看向陈东来。 “东来啊,你是她老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子不教父之过——唉。”大概是想到了顾阿爹和西美,顾阿婆摸出手帕按了按微湿的眼角,“好了,把东西给她收拾收拾好,那个大衣挂到大衣柜里去,上千块钱的好东西,就这么给她糟践了,真是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斯南的面孔突然又从阁楼洞里露了出来,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灯光下头油光光的,嘴里却发狠道,“我明天就去找,找不到她我不回来了。” “神经病,你不要读书了?”顾阿婆弯腰拾起一只鞋就朝她丢了上去。 “不读了,不考大学了。”斯南接住鞋,朝陈东来喊,“爸,你给我五百块钱,我去找你老婆。” 陈东来气得头疼。 景生把另一只鞋也丢了上去:“你够了啊陈斯南,理好东西早点睡觉去,侬再烦,请侬吃桑活。(你再烦,揍你。)” 陈斯好只穿了棉毛衫裤,抖抖索索地走过来,仰起头问斯南:“二姐姐,侬带吾去寻姆妈好伐?吾想伊了。(你带我去找妈妈好吗?我想她了。)” 陈东来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大头,心酸。 “你妈不要你了!小戆徒!”斯南没好气地返身缩进阁楼里。 陈斯好抽噎了两下,可怜巴巴地转身看向斯江。 斯江叹了口气,把斯好带回房间按回被窝里,开导了他好一会儿,好在斯好脾气温顺,被阿姐安慰了几句,药劲上来,很快就睡着了。 第371章 橄榄坝也不太平。 东文接到孙骁电话后,摔了手上的茶杯,喘着气把西美骂得狗血淋头,转头又把北武也骂了一顿。卢佳劝了几句,他把卢佳也给骂了。一屋人便都没了声音。 北武给景生打完电话,出去蹲在田边抽烟。 几只云雀叽叽喳喳地在菜地里觅食,一只蜗牛慢吞吞地爬着,红色的蚯蚓不知怎么断了半截身子,扭动着缓缓游过一个隆起的泥堆。孩子们做的迷你稻草人帽子被风吹歪了,两根空袖子荡啊荡,一根木棍做的腿伶仃插在土里,一群红蚂蚁忙忙碌碌地上上下下。江对面的青山在三月的晨光里拢了一条烟霭腰带,薄薄的云纱缓缓游动,看久了有种云没动山没动人在动的错觉。一只大番鹊从篱笆外的灌木丛中腾地飞走了,黑长的尾巴在云间拉出一道残影。 顾念贴心地拖了两张小板凳来:“爸爸,你坐。” 北武笑着接过板凳:“谢谢宝宝。” “我来和爸爸谈谈话。”顾念一脸严肃。 “哦,欢迎。”北武心里一团火慢慢消融下来,不禁对着儿子又笑了笑。 顾念小眉头一皱:“爸爸不要抽烟,认真谈话。” 北武把烟按在泥里捻熄了:“可以了吗?” 顾念满意地点点头,想了一想,才轻声问:“大伯伯怪爸爸没有去找小弟弟,没有把嬢嬢和弟弟带来我们家,对吗?” 北武点点头:“嗯,你也怪过,你和大伯伯想到一起去了。你们是对的,爸爸错了。” 顾念澄清的眼神一霎不霎地看着父亲,忽然一垂眸,叹了口长气:“唉——” 北武被逗笑了:“你叹什么气?” 顾念却说:“格格其实很喜欢很喜欢吃排骨,但妈妈问她要不要吃,她总是说不要——她不好意思要。” “每次吃排骨的时候,我和大龙就说,‘啊,太麻烦了,我们不喜欢啃骨头’,格格就说‘那你们给我,我帮你们吃’。”顾念认真地问北武,“妈妈说人有时候会说不出真心想要什么,对不对?” “是的。”北武有点意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儿子肉肉的腮帮子。 “爸爸没有错,”顾念眨了眨眼,“我想要什么就要说出来,我不说你和妈妈就不知道,藏在心里不好。嬢嬢不说她要来,你就不知道,你以为她不想来,我们不能逼别人做她不想做的事。我去跟大伯伯说,大伯伯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别难过了好吗?” 北武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回过头,见到善让正靠在门板上看着他们父子两个微微笑。一群孩子有的坐在门槛上,有的眼巴巴地拿着玩具等顾念一起玩,有的抱着善让的腿冲着他们做鬼脸。 顾念回过头,大声说:“妈妈,你也别难过,你也没做错事情,大伯伯没有骂你。” 北武霍地站起身,一把抄起儿子横着架在肩头唰唰地转了个三百六十度。 顾念嗷地尖叫起来,孩子们立刻冲了出去。 “我也要!” “虎头爸爸,转我,转我!” 顾北武抱起格格,笑着问善让:“虎头现在了不得啊,长句子一句一句的说得这么顺溜,你怎么教的?周老师,结棍啊侬。” 顾东文站在窗口,看着田边一家三口的背影,一声不响。 “打针了。”卢佳柔声喊他。 打完止痛针,顾东文看着手边的中药碗,低声骂了句“册那”。 卢佳默默接过空碗。 顾东文眼风扫过她的手:“刚刚——对勿起了啊。” 卢佳看了他一眼,丢给他一块手帕:“揩揩嘴巴。” 顾东文擦了擦嘴,中药药汁把天蓝色格子手帕染上了一小块淡褐色。 “这句对不起,你该跟北武说才是。换了你,你能把西美打晕了扛回上海伐?你两个阿妹的脾气你自己不清楚?再说你们一家兄弟姊妹四个,谁听得进人一句劝了?一个妈生的,一色一样。” 顾东文接过西药一把吞:“骂都骂了还能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出去掰了两根熟香蕉。 孩子们开始上课了,北武在墙边的长条木桌上看文件。 东文踱到北武身后,伸脚踹了踹板凳。 北武还没来得及转身,顾念已经跑了过来:“大伯伯!” “嗯,我来叫你爸吃香蕉。”顾东文把香蕉丢进北武怀里,背着手回屋里去了。 “大伯伯在跟爸爸说对不起呢。”顾念笑嘻嘻地就着北武的手咬了一大口香蕉。 北武和善让相视而笑。 —— 隔山隔水千万里外,同一片天空下的西美在广州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想到自己只是再生了个孩子,体力就差了这许多,抱着孙平走不上一里路,腰就跟断了似的,哪怕孩子交到邹嫂手里,她也走不了多远,腰疼背疼,站着疼,坐久了也疼,只有躺着才好些,左手手腕也疼,疼到根本抬不起来,奶瓶都拿不了,但再过一个礼拜就是孙平去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做修复手术的日子,所以再苦再累也只能撑着。 医院是小关介绍的,人情关系曲里拐弯,主刀医生是她一个远房表哥大学同学的老师,个子不高,为人却十分正统严肃。西美脸皮薄,见了两次医生,红包都没送得出去。保姆张阿姨恨不得帮她掏出来直接塞医生白大褂里。 孙平还没到六个月,如孙骁所言,寄养的人家的确没亏待她,老太太和媳妇加上张保姆,三个女人尽心尽力地喂养一个小毛头,他一顿虽然只能吃上二三十毫升的奶,但一天喂十几顿,居然把他拱到了十二斤。张保姆居功至伟,她临走带上了西美买的一本日本人的育儿百科,还有两瓶替孙平消疹子的麻油,所以西美见到儿子时,除了心酸还有点怅然,儿子并不想念她,看不出有任何“离开妈妈”的痛苦。张保姆心直口快:“平平一上车就睡觉,醒了给一瓶盖奶,接着睡,屎都是到了这儿才拉的,别提有多乖了。一看见表姑奶奶就笑——”偏偏孙平回到西美怀里就大哭,绷直了小身子乱挣扎,晃悠着还带着疹子疤痕的光脑袋找老太太她们。西美心都碎了,孩子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给奶就是娘?这才离了她两个多月啊,她之前的没日没夜,后来的连日连夜,在孩子心里什么也不算。 老太太家的男人都出去上班挣钱了,两个农村妇女对西美本来就心虚内疚,一见她来的派头,身后跟着司机和轿车,再听西美说是特意来接孩子回北京做手术的,虽然有些疑心,却也不敢说什么,再有张保姆出去了一趟后回来就开始爽利地收拾她和孩子的衣物,一口一声“部长老来得子,舍不得得很呢,想哦,怎么可能不想?天天想死了,嗐。医生说了得赶紧手术,做好手术就和别人家孩子一样,正常了。部长不同意能派司机送顾老师来接?”因此虽然依依不舍,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顾西美带着保姆和孙平上了红旗轿车扬长而去。等隔了好几天接到周秘书例行汇来的钱,两婆媳琢磨着觉得不对劲,才去镇上拍了个电报给孙老太太。 西美接孙平前就知道暂时离不开张保姆,但她现在又有点怕看到张保姆,不是英雄也气短,仿佛她变成学生,张保姆成了老师。只因这一路虽然不算辛苦,但孙平到广州的时候体重轻了不少,在医院一上称,指针在十斤上下反复横跳。张保姆大惊失色:“两斤肉没了!十只鸡都补不回来!”好像之前在乡下孙平吃进去了十只鸡似的。加上孙平一进医院就哭个不停,回到住处,蛋黄泥也不肯吃,西美急得捏着他的下巴硬塞,小塑料勺拗断了两个,塞进去多少孙平就吐出来多少,母子两个打擂台似的谁也不肯认输。西美气得发了好几次脾气,张保姆不敢责怪他,心疼地抱起孙平躲开去。西美吼完又后悔,追上去抢回儿子紧抱着他哭,一声声说对不起。孙平却不买账,挣扎着只要张保姆,这天突然哭着喊出了一声“妈——”西美和张保姆都惊呆了。西美怔怔地看着怀里的儿子,险些万念俱灰,把孙平送回他表姑奶奶家的念头一闪而过。张保姆内心充满了淳朴的内疚和隐隐的得意,这天待西美就格外小意,小意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居高临下。 “没事,我不累,平平要我呢。”“看,又对我笑了。”“吃了吃了,我就说别硬塞,平平聪明着呢,又吃了一勺!” 一句句跟针似的,把西美的心扎得千疮百孔,她内火太大,燎得嘴里起了一串泡,张保姆自然而然地又上了一个台阶,一会儿下结论:“小孩子水土不服,可怜哦,为什么不去上海呢?你娘家人也好帮衬一把。”一会儿又指着书上说:“专家说了,小孩不肯吃奶不要紧,可以给点果汁试试。”西美婉转地说孙平还没出牙,不能喝果汁。张保姆用眼神表达了她的怀疑和谴责。西美觉得张保姆变了个人似的,明明在百万庄的时候让做什么做什么,认真学习育儿百科还记笔记,眼神是恭谨的是景仰的,现在颠倒了过来。偏偏她的底气也跟着孙平体重一起流失了,只好她强由她强。 西美就这么每一天每一夜比以前更难地煎熬着,这煎熬还无法带来伟大母亲的满足感,是单纯的痛苦和憋屈,像一个气球被越吹越大。好在很快就到了手术日。 万春街 第247节 第372章 西美签了手术同意书,心不在焉地听小医生说那些可能发生但大概率不会发生的情况。小医生的语气甚至是轻松的,带着笑容。 麻醉师走进来问了句什么话,西美没听清楚。她猝然回头又茫然看回面前医生办公桌上的玻璃台板,那下面压着几张照片,一张龙飞凤舞的处方单,还有一张纸上写满了人名和电话号码,看得出是不同时间加上去的,有的是蓝色圆珠笔的笔迹,有的是黑色钢笔墨水写的,有的电话被红笔划掉了,玻璃上被搪瓷茶杯压着的地方氤氲出一圈湿气。广东人真是奇怪,一年到头要喝凉茶,连这个办公室里也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小医生不以为然地“嗐”了一声,笑着站了起来。白色大褂贴着旧办公桌飘近来,蹭过西美的腿,西美把腿往回收了收,却看见张保姆抱着孙平一脸不高兴地朝自己努嘴。 “啊?” “那个曹医生怎么都没看见?给平平开刀的那个?”张保姆胳膊肘顶了顶西美的坤包,“还有这个——” 西美眼见麻醉师接过小医生手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走,赶紧跟了出去,按小关那个亲戚的说法,麻醉师的红包不能少,一定要给。给了,万一出事也能用收了红包这个事揪住他的把柄让他逃不掉。于是这红包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西美总觉得自己不是在买安心,而是送了个枷锁出去,心虚。 一出门,刚一张口,对面乌压压地来了一群人。 西美没想到会见到孙骁,血往头上冲,四肢发僵,脑子里全是糊的。她前面的麻醉师被她喊了一声刚转了一半身,立刻敏捷地侧身让到旁边,顺手拉了西美一把。 “院长好。” 西美捏着红包的手卡在包里,拉链的齿轮卡在皮肉上,才有了点真实感。 孙骁停在她面前,像从来没分开过的夫妻似的自然而然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 孙平进了手术室。孙骁谢过了一路陪同的副院长,坚持和西美一起等在家属等待区。 西美低着头绞着手,等着被孙骁问罪。 “好几个晚上没睡了,又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我先眯会儿,平平好了你喊我一声。”孙骁却把身子往下溜了溜,头一歪,靠在了西美肩头。 西美肩膀一沉,直了直腰,斜睨了孙骁一眼,看见他嘴唇周围密密麻麻的花白胡茬,她抬起眼,盯着手术室的大门直到眼睛发酸,才任由泪水恣意流下。 孙骁是通宵从北京赶来的。孙平排上手术日期第二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但实在分身无术。二月底,北京市长提交了申办2000年奥运会的申请,三月份政府表态全力支持北京申奥,不料20号这天出了件大事,《人民日报》海外版登了一首嵌字诗,剑指孙骁的直属领导要他下台平民愤,朝堂震惊。瞎子都知道所谓的民愤不过是个借口,但究竟是谁在搞事情,名单上怀疑对象能有一大串。这诗面世的时机选在了人大四次会议前,用心堪称叵测,但传抄者甚众,搞得孙骁这帮人十分被动。前几天有关部门以“工作失误”低调处理了此事,但明年春天领导就要提交sx工程的议案,明年秋天十四届大会要改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一口气都松不得的大事,偏偏大工程的反对者甚众,千头万绪,敌友难辨,还要腾出手来找西美母子,孙骁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前几天西美在电视上还看见了孙骁。张保姆抱着孙平指电视机喊:“平平快看,你爸爸在电视上,这个就是你爸爸,快看,看这边,看电视,看看看!”西美也没拦着她激动,甚至松了口气,以后可以告诉平平,爸爸没能陪着你是因为工作太忙。谁能不理解呢?当年顾阿爹在苏州河上意外没了,顾东文身为长子人在云南也没回来。西美不晓得姆妈当年是什么心情,但孙骁能在这时候出现,她对这个丈夫没什么可抱怨的。 —— 唇裂修复手术很成功,术后孙平被安排进了特殊病房。 傍晚时分,孙骁站在病床边看西美拿着塑料小勺给儿子喂温水,孙平两只手戴了手套被张保姆按在两侧,难受得一边摇头一边咿咿呀呀地哭,瘦幼的身子一扭一扭的。勺子塞进去一个边,水就顺着他的下颌流进脖子里。 西美温声用上海话哄他:“乖囡囡,吃点开水啊,医生港了,不呕不呛才好吃奶,来,吃一口水,阿拉就吃一口好伐?” 张保姆松开孙平一只手,去拿旁边的手帕。孙平得了自由的手乱挥乱舞,“啪”地一声把勺子给拍掉在床上。 西美捡起勺子,伸进装满开水的玻璃杯里洗了洗,不折不挠地继续喂水。 张保姆给孙平擦完脖子里的水,瞄了一眼孙骁,低声问:“怕是饿狠了,要不直接给他喝奶吧?” 西美眉头皱了皱:“不行,医生说了要先喝水。” “我们平平可怜哦,”张保姆顿了顿,叹了口气,“平平啊,听妈妈的话,喝一口水吧,医生说的总归没错,你乖一点啊,乖一点爸爸妈妈喜欢你,不乖的宝宝没人喜欢哦。” 也不知道这话是不是触动了孙平的哪个神经,他猛地挣扎着哭喊出声:“妈——妈——” 西美手上勺子一抖,半勺水灌了进去,孙平呛得连连直咳。 护士长带着两个小护士赶了过来,把西美和张保姆都赶到旁边,责怪她们不该硬给婴儿喂水。在护士长手上,孙平很快止了咳,看来确实是饿狠了,一勺一勺的奶下去几乎不打等,十分钟喝了三十毫升的奶,跟着就一泡尿撒在了床上。护士们利索地把他抱了起来换尿垫。 西美翻出干净衣服和尿布,孙骁也搭了把手,他手指上有茧,擦过孙平的小细腿,孩子皮肉嫩,立时蹬了他一脚又气囔囔地哭了起来,孙骁不由得笑了,抬手在儿子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怎么,摸都摸不得了?” 一旁的小护士笑道:“多摸摸就好了,隔代亲没错的。您是孩子外公还是爷爷?孩子和您长得真像——” 孙骁再有肚量,笑容也不禁凝在了脸上。 张保姆没来得及狐假虎威,护士长就笑着朝孙骁道了歉,带着小护士们一阵风似的出了病房。西美倒没生气,她也好几次被当成外婆或奶奶过。 一切收拾妥当,孙平捏着西美的一根手指,眼皮半开半合地要睡觉。张保姆识相地自去食堂吃饭,周秘书进来附在孙骁耳边说了两句话又匆匆出去了。 “你要忙的话赶紧先回去。我看着平平,还有小张帮忙,没事的。”西美看着孙平睡着还紧皱着的眉头,轻声说了一句。 “明天下午有个会得开,早上的飞机来得及,我再陪陪你们。”孙骁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了西美身边,握住她另一只手。 孙平忽地睁开眼,看着眼前的西美,笑了一笑,闭上眼睡着了。 孙骁凝视着孙平的小脸,虽然瘦,但的确长得和他很像,天方地圆,有个大脑门,眉毛一根根地柔顺服帖,到了眉尾处却桀骜不驯起来,像柄大刀往鬓角唰地挥去。就在这一刻,孙骁才觉得儿子和自己之间产生了割不断的联系,这种血脉相通的亲情来得晚了些,终究还是到了。孙骁在心里把去年的自己骂了一通,再看西美,不由得更生出了几许柔情。 “会叫妈妈了?”孙骁轻声问。 西美苦笑了一声,摇摇头:“他大概不知道ma是什么吧,就这么一个单音。” “他只是唇腭裂,脑子又不坏。”孙骁不同意西美的判断,“我听他发音还挺清楚的。” 先前医生说过,由于先天缺陷,缺乏鼻腔共鸣,唇腭裂孩子发鼻辅音时会像感冒的声音。但孙平那个妈喊得却很清晰。西美的手在孙骁掌心里动了动:“嗯,还行。”她心里却自嘲地想,就算是在叫妈,恐怕叫的是小张不是她。 这一夜夫妻俩在陪护病床和沙发上将就着睡了。张保姆格外卖力,草席铺在孙平病床前,夜里起了七八次身,一会儿喂奶,一会儿哄睡,一会儿换尿布。西美起来了三次,弄完儿子,听到丈夫轻微的鼾声,忍不住走过去替他掖了掖盖毯,见他睡着了眉头还紧皱着,心里说不出的怅然,父子俩连这个习惯都一模一样,天生的。 —— 孙骁临走前给顾东文和万春街都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人没事。 顾东文让西美接电话,西美想着横竖这顿骂躲不过去,就接了。 “手术顺利,人没事就好,侬记得带小赤佬来云南啊,认一认舅舅舅妈,”东文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侬定好日脚,北武去广州接侬,阿拉虎头阿哥想色小阿弟了,天天念,册那,烦色了。” 西美的眼泪鼻涕猝不及防地就糊了一脸,一声“阿哥”被她捂回了嘴里。 挂电话前,顾东文叹了口气:“顾西美,侬总算硬气了一趟,吾服了侬了。” 西美低头看着皮鞋尖,到底没问南红知不知道她的事。 景生正好四月请好了假要来广州参加广交会,记下了西美的地址,说定了来探望他们。 两通电话打好,西美终于轻松了不少。不管怎样,她熬过来了。 第373章 孙平术后七天无感染,顺利出院。孙骁无暇赶来,周秘书特意跑了一趟,把西美她们从原来医院斜对面的普通宾馆挪进了五星级的白天鹅宾馆里,又给西美留下一万块钱现金,请她如果决定去云南的话千万提前给领导打个电话,预留个两三天时间便于安排。 周秘书请西美抱着孙平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拍了不少照片,说是孙骁特地交待的。宾馆来了一位女经理,笑吟吟地递上名片,请西美有什么需要别客气直接call她。西美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叫call她。随后高大挺拔帅气的服务员们鱼贯而入,先在套房内的大床边铺了一张小床,又送来两包香港生产的婴儿纸尿片,一套婴儿护肤用品,上面全是英文,还有一箱卫生巾。 女经理独自留下细心地教西美怎么使用这些新式武器。张保姆从进了酒店就觉得手脚没地方安放,浑身不得劲,一直找不到发挥自己能量的地方,见到这纸尿片,赶紧低声跟西美反映:“顾老师,这玩意儿肯定不行,厚厚一层不透气,捂着能不出疹子么?” 女经理笑道:“不要紧,阿姨你照看得仔细点,宝宝尿了就换一个新的,再把宝宝屁股洗干净擦这个润肤露就好。” “我们这个棉布尿布多好,我家里二十年的老床单做的,软和、吸水,用到现在平平从来没红过屁股,只有那些想偷懒的爹妈,才不管孩子难不难受,孩子最可怜,有苦说不出——”张保姆不理女经理,只对西美唠叨。偏偏刚换上纸尿片的孙平有点不适应扯开嗓子大哭起来。张保姆越发理直气壮起来,正眼看向女经理:“瞧瞧是不是,孩子不舒服了是吧?顾老师你摸摸这边,硬邦邦的,戳得多疼啊?还有这小鸡鸡,肯定得捂坏了,回头部长见了只会怪我没照顾好孩子,唉——” 西美屈服了,尴尬地朝女经理再三道谢后,把孙平身上的纸尿片取了下来。张保姆利索地包上尿片,抱着摇了摇,孙平果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趁势低头在孙平脑门上啵了一记,大声笑道:“嗐,我们平平这下舒服了是吧?” 女经理告辞后,张保姆的手脚就有地方安放了,还安放得很自在,那些新式武器被她收了起来,酒店豪华的沙发椅背上晾晒了一排尿布,十分壮观。 周秘书无意也无力掺和这微妙的战争,只在厅里把电视频道翻来覆去地调试。 西美在酒店里住了几天后,打电话给孙骁,说一切都好,她想过一个礼拜就去景洪住上几个月,等斯江斯南斯好去景洪过暑假,让姐弟四个见一下,她再带着孙平和小张回北京。西美说了斯南高考的事,明年斯好要升初中,斯江要大学毕业进单位,都是大事,她这两年没好好关心过她们,明年孙平还有一场手术要动,所以今年这么聚上一聚是最合适不过的。 孙骁耐心地听西美说了十几分钟,不知道她是要说服他呢还是要说服她自己,反正她说什么他都说好。周秘书拍的照片洗出来了,孙平唇上还有疤痕,但不再是那个惊心动魄的缺口了,西美的眼里闪着光,嘴角抑不住的笑容,看上去的确一切都好。领导布置下了死命令,无路如何,建设了六年之久的秦山核电站年底必须实现首次并网发电,他这几个月有得要忙,西美和孩子有顾北武照料他也放心。 挂了电话,西美走进客厅里,见张保姆正背靠沙发,坐在地毯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电视音量有点大。 “小张,电视声音轻——平平!平平!当心平平!” 西美的视线一越过沙发靠背,就发现睡着的孙平不知道什么时候转了九十度,半个脑袋已经挂在了沙发边正往下滑。 张保姆慌忙转身,却捞了个空,再回头,“咕咚”一声,孙平脑袋着地。 大概静了两三秒,孙平哇地大哭起来。 张保姆迅速扑过去,把张平抱进怀里,半跪着晃荡起来。这回孙平却越晃越哭,喊着“妈——妈——妈——” 西美伸手,张保姆讪讪地把孙平放进她手里,摸了摸他的头:“揉一揉,不长瘤,没事的没事,小孩子都是摔大的,这地毯也厚——” 西美抿着唇抱着孙平转头就往房间里走,她有心说张保姆两句,又怕显得自己刻薄,只好板着脸表示自己的不满意。身后传来张保姆讷讷的解释。 —— 四月中,景生和符元亮抵达广州的时候,顾西美和张保姆的关系已经变得十分诡异。 只要孙平一哼唧,张保姆就会立刻冲过去把他抱起来靠在自己肩头一边颠一边哄。西美不想她这么惯着孙平,斯南和斯好都是出了三个月就不抱了,哭也由得他们哭,哭累了给口奶自然会消停。但她也看得出张保姆有将功折罪的意思,加上周秘书打电话来说她儿子主动把那两万块钱退了回去,西美猜测张保姆生怕丢了这份工,毕竟一个月两千块钱的工资,比这五星级宾馆里上班的年轻人都要高出不少。加上孙平是个特殊的孩子,因此西美大多数时间睁只眼闭着眼随便她去。她自己精神好的时候,会趁着张保姆吃饭或上厕所的时候把孙平放进酒店送来的进口婴儿推车里,去沙面蹓跶一圈。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不免会对张保姆略有内疚,尤其当母子俩美好的单独相处时间被孙平无休止的哭闹或突如其来的屎尿打断时,西美就更加觉得她还是少不了张保姆。 景生没想到西美这个年龄阅历还有着常人不具备的天真。 “她儿子怎么可能自愿退那笔钱?”两万元是张保姆一家人十年的收入。 西美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管是孙家的暗示还是张保姆儿子识相,那两万块钱都成了张保姆心里的一根刺。 “我还以为她心事重重的,是因为我说她不能这么带平平——”西美不禁焦虑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西美正在广交会的展馆里,她还从来没好好看过南红设计的这个牌子,今早孙平就特别乖,不哭也不闹,吃了就睡,她才抽空跟着景生来看看。被景生这么一提醒,她待不住了。景生和符元亮交待了几句陪着西美往回走。 回到酒店,张保姆正抱着一边哭一边咳个不停的孙平急得团团转,一看见西美就哭了起来:“顾老师!你怎么才回来!平平发热了呢——” 西美慌忙接过儿子,入手滚烫:“怎么会这样的?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张保姆哭得眼泪掉在了孙平身上,她伸手胡乱擦了擦:“早上我跟你说平平身上有点热,你还说是我给他穿多了,这才四月里,就给他脱了只剩这么一件,肯定是着凉了!你听听,这咳得呀——” 景生沉声打断了她:“赶紧去医院。阿姨你把平平的东西收拾一下。嬢嬢,你打电话给酒店,让她们叫辆出租车,我们马上去平平上次动手术的医院。” 西美一怔:“为什么?这附近应该会有医院。”转瞬她就回过神来,催着张保姆去收拾。 —— 四月底,景生和符元亮回到了上海。四重奏在广交会上的表现相当出色,毫无疑问明年将进入爆发的一年。但两人毫无喜意。 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顾北武陪着西美也回到了北京,带回了一小坛骨灰和一张冰冷的死亡证明,然而这张证明并没有什么用处,孙平没有上过户口也无需注销户口。在孙家的户口本上,这个孩子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顾阿婆没有哭,至少没有在斯江他们面前哭,见景生好多天沉默不语,她私下嘱咐斯江多去开导开导景生。 “看着一个小霞子(孩子)活生生地没了,肯定不好受。这生和死啊,都是上帝安排好的,现在那个孩子回天堂了,不一定是坏事。尘归尘土归土,不要难过。” 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斯江只觉得命运太诡谲残酷,死亡似乎就在不远处凝视着人们,从来没远离过。她也无法想象姆妈会遭到多大的打击,孙家会不会怪责是因为她擅自带走了孙平才害了他,斯江光是想到这个念头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听景生细细地说那几天的光景,几乎详细到每分钟,握紧了他的手:“跟你没有关系。真的。跟我姆妈也没有关系。” 景生沉默了许久:“也许当时送到最近的医院——” 没有也许,没有如果。 斯江紧紧抱住景生,想把他这不应该有的想法挤出去,但姆妈会不会也这样想呢?斯江打电话去北京,西美在电话里没有再提起孙平,只是嘱咐她好好学习,问斯南哪一天会考,暑假她们什么打算。 “要不,我们去北京———?” “不用!”西美的声音陡然有点尖利,又恢复了正常,“我没事,你们管好你们自己就好了。” 万春街 第248节 斯江沉默了会儿应了一声“嗯。” 直到1993年的春节,南红返沪探亲,顾家人和斯江斯南和斯好才再次见到自己的姆妈。 第374章 景生回上海后,顾家沉寂了好几个月,家里说话最多的人变成了顾阿婆。斯南会考成绩不太理想,高三全年级平均七个a,斯南九门课只考了六个a,物理倒是全校四个满分之一,生物和历史拿了b,化学只得了c。两次模拟考不知怎么回事,数学稳定在120,物理稳定在140,语文却豁边豁得厉害,第一次考了96,第二次考了87不及格,总分离去年复旦交大分数线相差近二十分,别说第一志愿了,第二志愿都危险,一不小心就可能落进大专。这几乎是考试事故了,毕竟本校每年高三毕业生会落进大专的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而且都有生病这类特殊原因。 语文老师气得把她拎到办公室一顿狮子吼:“你这大作文怎么回事?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愤世嫉俗,不要学鲁迅,要积极乐观向上,你这什么中心思想啊?怎么这么阴暗?你批判谁呢?阳光,要阳光一点,你看看你,40分的大作文你只拿到9分,陈斯南,你不是要考复旦的吗?怎么回事?只会吹牛皮?” 斯南眼皮一撩,阴沉沉地回答:“我家死人了,我弟死了,阳光只屁啊,册那。” 办公室里顿时一静。老师们默默看着这个学校著名的刺头学生双手插在裤袋里耷拉着肩膀踢趿着球鞋往外走。 班主任跑来万春街家访,劝家里人让斯南直升上师大物理系或地理系,好歹也是本科。斯南无精打采地说蛮好,以后当个副科老师混到退休,寒暑假再想办法赚钞票。斯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景生斩钉截铁地跟班主任说:“我们家陈斯南不直升,她就得去参加高考,考不上复旦就复读一年,再考不上再复读。” “十三点,侬有毛病啊,要考侬私噶去考?”斯南火冒三丈,等老师一走拽着景生的汗衫发脾气。 “陈斯南!”景生咬牙切齿地捉住斯南的手腕把她揪到自己面前,“斯江那么用功上了复旦分数线,却没机会去读,你呢?明明有机会去读你要自己放弃?你难过什么?你不是一天到晚兔嘴巴兔嘴巴的喊孙平的吗?不是要登报跟你姆妈脱离母女关系的吗?你现在这幅样子装给谁看?干什么?不当坏人了?要装好人了?你脑子里是糨糊还是水?啊!” 乱蓬蓬的卷发一顿猛晃,戳得斯南眼睛疼。 “谁当好人了?放你的屁,我就是坏人。我才不管兔嘴巴是活是死,我就是没劲了,不想学,不想考,怎么样!你管我考什么学校?我就不考,我就直升,烦死了。” 斯南挣脱开景生,冲出支弄,看到陈瞻平蹲在文化中心门口吃香烟,不由得放慢了步子。 “香烟把吾一根。(给我一根)”斯南伸出手。 陈瞻平站起来,把自己手里的烟团在掌心里,烫得他眉头别别跳:“覅瞎港,侬阿弟跟牢侬后头看勒嗨来,教坏小朋友勿来噻额。(别瞎说,你弟跟在你后面看着呢,教坏小朋友不行的。)” “侬做撒?!”斯南转过身恶形恶状地冲着陈斯好喊。 斯好慢吞吞地挪过来,抬起头:“二姐姐,平平阿弟没了,肯定跟侬没关系,侬随口港港额,侬勿是真心要伊死,侬啊勿想额,上帝肯定没听到,侬连伊名字都没港——(你随口说说的,你不是真心要他死,你也不想的,……你连他名字都没说)” 斯南心头一根刺冷不防被斯好这么一拔,脑子里嗡嗡响,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张了张嘴,竟无法自辩。她当然说过,说过好多遍,气急败坏地一边摔东西一边咒骂“去西去西,烦色了!(去死去死烦死了)”她从心底里讨厌孙平,姆妈为什么要生他?生就生了,还戆兮兮地连个小孩都看不住,找就去找吧,她偏偏还要麻烦到所有的人。总之姆妈变了,她不在她身边才两三年,她就堕落得一塌糊涂,老公看不住,后来一门心思做官太太连她都不要了,她和斯江斯好三个人,加在一起竟然都没孙平一根手指重要。换谁谁不气死?陈斯江只会当阿q,陈斯好只会哭,她才不像她们那么没用,她要骂,骂最狠的狠话。 但她真的不是真的想孙平死。 陈瞻平挖了挖耳朵,为难地看着眼前凶狠地瞪着亲阿弟却一脸眼泪鼻涕的陈斯南,犹豫了一下,摸了摸牛仔裤四只袋袋,只有两张电影票,递了过去:“欸——” 陈斯南看着鼻子下头的两张电影票,泪眼模糊地还是看清了上头的字:《双旗镇刀客》,是她一直念叨着要看的电影,但这会儿她不行。 “吾、吾勿想看电影。”斯南吸了吸鼻涕摇头谢绝。 “用迭个揩揩鼻涕(用这个擦擦鼻涕)?吾没带绢头。” 陈斯好赶紧摸出一块格子手帕来:“吾有。二姐姐,覅哭了,平平弟弟勿会怪侬额。噻是上帝安排额,怪上帝好了。” 斯南哭得更凶了,把斯好的手帕一把抢了过去,捂在脸上,狠狠地擤了擤鼻涕。 七月,斯南参加了高考,景生一早给她下了鸡腿面,外加两只荷包蛋。 斯南闷头吃面:“戆伐?阿拉满分是一百五十分,勿是一百分。” “那你吃不吃?不吃给斯好吃。”景生白了她一眼。 “我又没说我不吃!”斯南声音比景生还想。 斯好缩回脖子:“我不吃我不吃我不吃你的蛋。” 贴着话筒重复听了两次分数,斯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斯南转转眼珠子:“要不要查分?我语文考不到126吧,万一别人查分纠正过来了,我志愿白填了怎么办?复读?” “不会的,我对你有信心!南南,我就知道,只要你想,肯定考得进复旦,你这么聪明!”斯江高兴地握着斯南的手晃了好几晃。 斯南别开脸抽出手:“你烦死了,别拍我马屁,我还生你气呢。” “口是心非。”斯江拧她的脸,又搂住她的头在自己怀里一顿猛搓,高兴得眼泪直掉,“你前些时吓死我了知不知道!还好,还好你想通了,我就知道我家南南行的。” “你以后别天天晚上在我耳朵边上唠叨大道理了啊,”斯南拍了阿姐两巴掌,忽地埋在她胸口抽抽噎噎起来,“对勿起哦……” 斯江一愣:“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的。” 姊妹俩哭成一团。景生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拿起记各科分数的本子,还没站起身,斯好迅速递上了计算机,两人都笑了。 斯南抽了抽鼻子,推开斯江,侧头把眼泪鼻涕糊在了景生汗衫袖子上,再看看斯江:“嗳,侬哪能回事体,胸为撒长噶大?!(你怎么回事?胸为什么长这么大?)” 斯江红着脸弹了阿妹一个毛栗子:“流氓!” 景生淡定地替她答了:“因为她是好人。” 斯南:??? 斯好: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 斯南考入复旦世界经济系,九月份要去大连军校军训一年。陈东来高兴极了,给陈阿婆汇了六百块钱,特意在梅龙镇酒家摆了三桌,陈顾两家一起办了斯南的谢师宴。陈东方和陈东海眼看着斯江斯南两姊妹都进了名牌大学,眼红心热之下不免又把自家孩子训了一顿。陈东来另外又给斯南汇了一千两百块钱做大学生活费。斯南拿到钱后特地打电话去难得地关心了老父亲一回,陈东来也算钱有所值。 西美汇了五千块巨款回来,斯南别别扭扭地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好不好,西美说挺好。斯南问她要不要回来送她入学,西美说要陪孙骁出差实在走不开。斯南忍住了没生气,捏着话筒吞吞吐吐地安慰了她一句:“他们家要是对你不好,你跟我说,我找他们算账。你等下,斯好跟你说话。” 过了国庆中秋,一年很快又到了头。翻过年进了1992,总设计师南巡,画了一个圈,改革开放越发如火如荼。上海开始发行股票认购证,只要能买到,转手就赚几万块,一时间全市人民男女老少都在排队买认购证,景生没去凑这个热闹,符元亮深觉可惜。但四重奏的发展势头着实不错,春季又在希尔顿开了一场发布会,订货量创了新高,两人忙得脚不沾地。 斯江大四进了布朗先生负责的友邦保险实习,正好上海分公司在筹办期,斯江负责法务翻译,期间跟着布朗先生去了趟香港,培训期两个星期,不巧南红去了日本考察制衣行业,姨甥俩碰不上头。南红让自家三个光榔头无论如何要接待阿妹一趟,赵家阿大阿二阿三便轮班去友邦办公室下头等,斯江的bp机在香港用不了,培训课程又安排得紧,下了课去法务部见习,还要跟着布朗先生到处跑,最后只阿三运道好,在办公楼外头碰上了斯江一回,远远看着像是阿妹,又有点不敢认,太好看了,比tvb哪个女明星都好看。 “陈斯江——???”阿三眼看着斯江要上车,赶紧喊了一声。 第375章 斯江骤然听见上海话,愣了愣,回头一看,喜出望外,立时笑开了。 赵长安有点头晕目眩,斯江身边所有人的面孔像拍照拍虚了似的模糊一片,只剩下她一张如花笑靥。 “阿拉斯江太好看了,册那,好看得——像冲击波,七龙珠里孙悟空轰地一招,懂伐?”赵长安后来跟赵静安赵长宁这么形容,“空间都扭曲了,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赵长宁看看自己床头的海报:“比周慧敏还好看?不可能吧。” 赵长安手里的臭袜子“啪”地扔在了他脸上:“当然是斯江好看。” 赵静安从赵长安钱包里把剩下的钱拿出来数了数:“姆妈给了你三千块请斯江吃顿好的,怎么还剩这么多?” 赵长安挠挠头:“伊太忙了,就只说了几句话,没来得及吃饭。” “那怎么只剩下这么点?你干什么去了用掉一千八?” 阿大阿二对视一眼,冲上去把阿三胳膊一架拎了起来。 “做撒做撒!” 赵静安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子,打开盖子,杂志上一个随意挽起头发的□□少女静静侧坐在窗台上,光影斑驳,像是在她细腻的肌肤上画了一幅画。 赵长宁甩开阿弟:“好啊,你拿姆妈给的吃饭铜钿去买宫泽理惠!侬西了(你死定了啊)。” 赵长安扑上来护住来之不易的写真集:“借给你们看还不行?斯江都跟我说好了,不会穿帮的!” 阿大阿二有点弹眼落睛:“啥?你买宫泽理惠写真集还让斯江帮你骗姆妈?” “艺术!艺术!我说了我在学摄影,□□,这是参考书——” “参考你个头,把钱吐出来!” 三兄弟一场混战。 南红回到香港,一家人团团坐着吃晚饭,吃着吃着,南红手里的筷子雨点般地敲在了赵长安的脑袋上:“寻西啊侬,学拍照?拍人体?艺术?参考书?哪个小姑娘会心甘情愿给老男人拍裸照卖钱?就因为你这种龌龊胚太多,小姑娘的妈才会黑心肝地把女儿卖了!” 赵彦鸿眼看着前妻打儿子,坚定地站在了前妻这边,见南红筷子断了,立刻递上了自己的一双。 赵长安第二年回到上海过年,看到陈斯江第一句话就是:“斯江啊,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陈斯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啧啧啧。” 吃年夜饭前,斯江一本正经地送给赵长安十几本《人像摄影》:“这是小舅舅收藏的杂志,你要学摄影还是看看这个比较好。” 顾家的筷子又断了一双。 —— 短短两星期的培训,带给斯江的震撼极大。一来是验证了李宜芳以前的随口闲谈,香港友邦人才济济,许多部门的同事都拥有硕士学位,很少是英语系出身,但英语是公司的第一通用语言,粤语第二,普通话排在第三。各部门往来文件都是英文和繁体中文格式,没有简体中文版本。斯江第二天在宾馆和景生通电话就忍不住发表了十分钟感慨,又庆幸在舅舅舅妈的建议下,斯南选了一个未来更有发展空间的系科。 斯江这级学生在当初招生的时候说是委培,四年过去,有几家委培的外企公司在之前的大规模撤资风波中离开了中国,一下子变成了僧多粥少。因此进入大四后,虽然英语系学生们实习时都是香饽饽,但分配依然是每个人要操心的事。 单位差异也是一个问题,首选当然是进外服、外事办,上海户口解决了,人事关系在外服算是捧牢了一辈子的金饭碗。其次是世界五百强的企业,再次是国企。这三个档次,无论薪资待遇还是前途未来,相差得都不是一点点。斯江参加高考时是新疆户口,正常来说得分配回新疆。而友邦还在筹办期,最快要九月份才能证照齐全,但直到91年年底,连布朗先生也不能确定那张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外商独资寿险牌照拿不拿得到。就算拿得到,录用员工的人事手续也得在九月以后,斯江毕业后会面临一个尴尬的空窗期,她的档案,要么寄存在学校两个月,要么先挂在另一个公司名下。布朗先生请香港友邦给学校发了意向函,但香港友邦无权接受斯江的人事档案更解决不了户口问题,所以景生再三权衡后,还是私下给顾西美打了个电话。 斯江自己倒不着急,每个系有两个优秀毕业生的名额,可以优先留沪,按辅导员和班主任的说法,按成绩而言,其中一个名额板上钉钉会是斯江的。她也问过辅导员老师,大学集体户口和学生的人事档案,在特殊情况下,可以代为保管一年之久。 但在这点上,顾西美倒没含糊,特意打电话给斯江关心了一下情况,回头就跟孙骁提了,让他记得找人打招呼,无论如何,斯江是要留在上海工作必须变成上海户口的。 二来香港友邦采用的是美国的企业管理体系,和符元亮带给四重奏的5s体系又很不一样。日本在八十年代坐稳了全球第二号经济大国的位子,产品在欧美所向披靡,以至于模仿日本的企业组织文化也变成了一种趋势。然而这个经济神话已经是强弩之末,这两年有了泡沫破灭的迹象。因此香港友邦里原有的一点点向日企学习的苗头也被清除了。 aiu是二战后开始集团化的,改名aig后在七十年代采取事业部制管理子公司,把业务部门分成四类:海外一般保险部、国内一般保险代理部,国内一般保险经纪部和寿险业务部。八十年代末开始,aig的扩张动作极其频繁,目标是美国第一金融保险集团的宝座。 友邦在香港已经开展了六十年业务,竞争对手一箩筐,三十年前大放光彩的水险、火险和意外险业务早已经没落,储蓄险一枝独秀。八十年代外资保险企业大举进入香港后,这几年各大保险公司陷入了费率混战之中。香港政府有意推动香港成为国际性保险中心,先是颁布了《保险公司条例》,随后88年成立了保险业联会,这两年保联在推动成立保险索赔投诉局,旨在调停个人保单持有人和承包人之间的纠纷。行业前景越发光明,竞争越发激烈。友邦在新险种的设计上可谓费劲了心思。“末期危疾保险”的推出使得重疾险得到了改良,大受欢迎。而作为最先引入代理人制度的保险公司,友邦的营销团队在香港一直赫赫有名。斯江来香港的时候,正巧遇上了友邦和鹏利保险的挖角大战,不少高级主管跳槽,也使得原先的中层管理成员意外得到了晋升。 斯江的培训老师黎小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港女,长得有点像大红大紫的邵美琪,酒红色的短发贴服在头皮上,只穿黑白灰三色的套装,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话脆爽,普通话不太标准,很认真地请斯江随时随地纠正她。 “上海分公司以后肯定比我们要好啦,大陆那么大,可以做的生意太多了。”黎小姐下午茶时间在茶水间对斯江一帮实习生笑着说,“寿险绝对ok的,我们现在一般保险业务的增长率已经低于寿险了,大陆发展那么快,大家肯定会更加重视自身保障嘛。” 来自财大的实习生追着问财险怎么样,黎小姐摇头:“财险行业综合成本率很高的,盈利空间有限。等你们以后进了各个部门就知道了。” 斯江对这些只是一知半解,做的笔记最多,问的问题也最多,两个星期后,她对保险行业依然只有一个朦胧的大概认知,却有点拿不准这个工作究竟是不是自己喜欢做的了。但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学期,她也没有时间再去考虑其他的工作和企业。从布朗先生和布朗太太身上,斯江这几年学到了许多,美国人并不如大家想象中那么“老外”,他们甚至更精通人情世故。布朗先生的顶头上司莫里斯格林伯格更令人惊叹,这位老头作为第一批访问中国的美国企业家,时时表现成一位热爱中国的企业家,aig纽约公司甚至每周会提供一顿中餐,华人员工比率也相当高。前几年外资大举撤资时,他加大了对华投资,坚决走上层路线,表明自己的立场,还拍下中国被抢走的文物归还给中国政府,积极为上海朱市长提供金融发展的新思路,带去投资团。 在得知格林伯格在多方面寻求和孙骁的领导见面的机会后,斯江犹豫再三,没忍住说起了自己只见过一面的继父。布朗先生相当意外,但并没有提出任何请求,因为斯江的这句话,他们夫妻俩还特地在家请斯江吃了一顿牛排大餐。 第376章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布朗先生真情实感的阐述触动了斯江。去年朱市长力排众议批给aig保险牌照作为试点,但仅限于在上海市内使用。如布朗先生感叹:从格林伯格75年随基辛格访华,到拿到试点牌照已经过去了十六年,在中国做事需要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这句话令斯江深有同感,其实不只是外国人做事难,像舅舅舅妈他们,有那么多的人脉和资源,在云南也一样遇到了许多波折和阻碍。 斯江第一次知道格林伯格先生的中国情结从何而来,第一次知道他在中国复关谈判上出了多少力,也第一次听到布朗先生非常客观甚至残酷地分析自己国家在国际经济大局中的优劣势。改革能深入到什么程度,开放能开放哪些领域,如水行舟不进则退。 这夜回到万春街,斯江思来想去,还是给姆妈打了个电话,委婉了提了提格林伯格在寻求能见上总理一面的事,哪怕只是五分钟也行。 “陈斯江你怎么回事?!这是你该提的事吗?瞎胡搞!”西美愣了几秒后质问道。 “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斯江没有退缩,“国家的发展趋势就是这样,朱市长都已经批了牌照给我们公司,如果上面不点头怎么可能?如果他做错了去年怎么可能成为副总理?这个见面只是推进这个事情更快落地而已。如果孙伯伯觉得不行,那就不行——如果你觉得我在利用你和我的母女关系以及你和孙伯伯的夫妻关系来谋取私利,那就请当没有这个电话,你也可以当没我这个女儿,我很抱歉,非常抱歉,打扰了。” 斯江的话越说越冷淡越疏远。西美一噎,继而怒不可遏:“你现在用得着我了,当我是你妈了?去年你孙伯伯都安排好了,让你去市电力局实习,你为什么不去?去什么外国人的保险公司,皮包公司开都没开张,你就敢去!毕业了户口怎么办?” 万春街 第249节 “我不喜欢电力局,我是英语系的,靠走后门去霸占理工科毕业生的工作,不好。” “你现在为了美国人的利益来走后门,就好了?你想没想过这种事可能会害了你孙伯伯?陈斯江,你真是让妈妈太失望了,你这十几年的书白读了。” 斯江默然,这件事她的确是在走后门,无言以驳。 “你就是记恨妈妈把你留在上海是不是?你记恨我改了你的志愿是不是?为了跟我作对,你宁可去靠外人帮外人——”西美忽地哽咽起来,“平平也是你们的弟弟,你关心过他一句话吗?他人没了,斯南都知道打电话来,你呢?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 斯江轻轻挂了电话。 万春街的春夜还是和以前一样,隔壁老伯伯家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播放睡前邓丽君,老旧的木门开开关关乒乒乓乓响,不知哪栋楼的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自来水,有不怕冷的少年已经开始站在弹格路上打浴,阿爹阿奶拦不住,从楼上探出头来喊:“小赤佬,打快点(洗快点)!冻色侬活该!”也不知哪家添了新生儿,这会儿哭得声嘶力竭,响彻整条支弄。 斯江无意辩解,关于孙平的离世,举家低落了多久。她和景生甚至请假包车去了张保姆家一次,景生设计了几种套话的话术,都证明了张保姆没有做任何手脚,如果说有错,那就是她早上摸到孙平身上热后没有坚持己见,而因为怕顾西美对她意见更大退缩了。张保姆哭得不行:“要是我晓得会那样,就算顾老师再看我不顺眼,我也要——我就是怕说多错多啊!你们不知道平平有多乖!平时我一抱他就不哭,喊妈妈妈妈……”小舅舅把所有的病历复印件寄给了他在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医疗中心的朋友,并发性肺炎和唇裂修复手术的确有不少关联的病例,医院的抢救过程也不存在拖延或其他医疗事故。 但她们所做的,因为没有结果,甚至这个结果只会加深身为母亲的那个人的自责,所以她们才选择了沉默。 —— 西美在卫生间又哭了许久。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怪她,包括她自己。 人多么奇怪啊,平平活着的时候,孙老太太看也不想看到这个孙子一眼,户口都没给他上过,甚至当着她的面问孙骁“你怎么知道这是你的儿子?”可平平走了以后,她却表现得悲痛欲绝,比她这个妈妈还要难过,哭得呼天抢地,责怪是她断送了孙家宝贝孙子的一条命,要把平平上族谱。 孙骁是维护了她,但西美知道,他也怪她,怪她没有听张保姆的话,一个妈妈,连孩子发烧都感觉不出来,还关掉宾馆房间的空调打开窗户,让他吹风。而她甚至不是为了给平平买东西才出门的,是为了去看顾南红的服装。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带平平带得很累,能出一趟门不在他身边就特别兴奋,所以才会忽略了他发烧这件事?”孙骁在去年平平冥诞这天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西美两天没出门,也没吃任何东西,她把自己锁在了卫生间里。周秘书带着锁匠开了锁,强行把她送进疗养院疗养了两个星期,自那以后,西美就没回过单位,只是人事关系还挂靠在那里。也是从那时候起,孙骁去哪里出差都会带上她,怕她出事。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带我也带得很累,你不是怕我出事,你是怕我出事了,我哥我弟不会放过你。”西美心里念叨过无数次这话,但从来没说出口。 她没有责怪孙骁的意思,因为孙骁只是说出了她自己心里想的话。 平平是她害死的。她就不该去广交会,不该离开平平,不该不听小张的话,她也不该听景生的话,就应该当机立断去最近的医院。那天下班高峰,出租车在路上堵了三十分钟才开了一大半的路,后来是景生抱着平平一路狂奔过去。 广州的春天原来那么热那么燥。西美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她跟在景生身后狂奔,和很多脚踏车碰擦而过,闯了两个红灯,汽车的急刹车声音那么刺耳,还有广州人的咒骂声。 西美捂住了脸,缩在马桶上浑身发抖。 “西美?西美!”外头孙骁在敲门,一声比一声急。 西美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嗡嗡地应了他一声。 夫妻俩回到床上,孙骁还是问了一句:“怎么了?上海来的电话?” 西美看着天花板,沉默了片刻:“嗯,斯江打来的,她说了件事,你看看能不能办,不能就不能,反正徇私枉法的事我绝不会让你做。” 孙骁听完就笑了:“这么点小事,你凶孩子做什么?明天我就和领导提一句。见不见也不是我能做主的,领导也做不了主。” 西美“嗯”了一声,想了想,靠近了孙骁一点:“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孙骁伸手揽住了她:“咱们夫妻俩这么客气干什么。” “这不下半年又要开大会,万一给你惹事了,不好。” “没事,”孙骁顿了顿,身不由己地感叹了一句,“这事我不做,老朱肯定会做。” 西美一怔,她很少听孙骁在家里说公事,这个月月初,sx工程提案表决的时候,2633票里竟然有177票反对,664票弃权,还有25人没按表决器。议案最终虽然以61.1%的得票率通过,但也太过难看了。孙骁回到家砸了两个烟灰缸一个茶杯,气得发抖,对着电视机骂了三十分钟娘。这两个星期上书老爷子要求罢免大领导的意见还不少。孙骁也会忍不住回来发脾气,他不对着她发脾气,但周秘书乔秘书没少被骂。一言半语的,西美只隐隐知道这也关系到下半年十四届zz局常委的选举。亲家还能不能更上一层楼,孙骁能不能进zz局,不到最后关头,谁也说不准。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心里憋得慌无人可说,孙骁难得又多说了一句:“都说老爷子要推老朱当常委——唉。” 这点常识西美还是有的,顿时吃了一大惊:“那怎么可能?他现在只是中央候补委员。” 孙骁长叹了口气:“这一届太关键了,上届常委里,zzy和hql是被撤的,领导和老q不会动,老胡是板上钉钉能上去的,只剩下三个位置,老魏能不能上不好说啊。” 西美对这些大领导们只是知道名字而已,谁负责哪一块都搞不清楚,只能跟着叹了口气。 —— 孙骁倒确实给领导提了斯江说的这件事,于国于民于己于政都是好事。 不想这年六月份就出了事,有人向学校举报斯江是闹事学生领导集团的漏网之鱼,并附上了录像带。 孙骁也从纪委手里看到了这盘录像带的内容。 第377章 作为陈斯江的妈妈,顾西美也跟着孙骁进了一家很普通的宾馆。 窄小的房间里窗帘紧闭,并不遮光,显得屋子里半明半暗,看上去什么都是灰不溜秋的。房间里并没有单人床或双人床,只有两张办公桌,七八张椅子和一张长条桌,桌上摆着一溜的白瓷茶杯,中间两个红色塑料热水瓶。墙边是一排文件柜,上面电视机录像机录音机各色电器齐备,还有一摞一摞的档案袋。一个淡紫色的长城牌落地电扇呼啦啦地在转,成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两个工作人员倒是很客气,笑着请他们落座,给他们泡了两杯绿茶。 西美捧着茶杯盯着不大的电视机屏幕看,眼睛一眨不眨得久了,发酸发胀。看得出是在一个教室里拍的录像,镜头一直在摇晃,非常嘈杂,有人站在课桌上振臂高呼,有人在吵架,还有三四个男大学生在角落里打牌,镜头转了一圈后,停在了角落里的陈斯江脸上。她正蹙着眉对一个高大俊秀的男生在说话,只看得出语速有点急促。镜头挪向别处,似乎舍不得放弃这么美的一张面孔,又挪回来停在了斯江的面容上。 随后镜头猛地摇晃了一下,“唰”地转向教室门口,几名男女走了进来,众人安静下来,忽地想起一片掌声。 西美手里的茶杯晃了晃,孙骁在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大腿。 那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前不久被判刑的xx,他身边是那个著名的台湾歌手。 镜头一直跟着这几个人,他们慷慨激昂或文质彬彬地阐述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西美大概听明白了,教室里做的是串联来京的各地大学生代表,在当地都颇有影响力。她脑子里嗡嗡地响,刚才那个是斯江吗?怎么可能!斯江什么时候做出这种事了?她那时还在乌鲁木齐,但北武难道不知道?善让难道不知道?万春街没人知道? 明明已经算是夏天,西美仍不禁浑身冰冷,她手里茶杯的盖子和茶杯边缘轻轻撞出了声响。 跟着不少男生女生都站起来发言。 “老唐,你代表上海的同学们来说说吧,还有h师大的陈同学是吧?你怎么想的?” 唐泽年站了起来,洋洋洒洒抑扬顿挫地说了五分钟。教室里不时响起叫好声和掌声。 西美才知道这个男生原来是上海某领导的儿子。可这些,和斯江没关系的,不可能和斯江有关系。西美心里暗暗念着。 “其实我的想法有不少收到了陈斯江的启发,斯江——来,说说吧,既然要和领导们对话,就该把我们想得到的全都坦诚地说出来!” 西美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盯着屏幕上的斯江,脑子里一片混乱。 斯江似乎犹豫了片刻,还是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上海h师大英语系的陈斯江,我比较支持温和派的观念,政治体制的改革不能一蹴而就,自上而下的改革千百年来无数人做过,成功者极少——” 教室里有人鼓掌也有人出言反对。 斯江皱了皱眉,声音响亮了起来:“我希望国家能在具体的事务上产生改变,这个改变应该基于公正、公平、公开的原则,应该尊重个体的选择权。” 教室里安静下来,镜头也不再晃动。 西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斯江,这明明是她的女儿,可又不是她的女儿。 “我的母亲,她已经被音乐学院录取了,却偷出户口本自愿投奔新疆建设祖国。可是当她病了累了想孩子了,渴望回到家乡的时候,却无路可走。因为她的户口不能自由迁徙。我的舅舅去了云南插队,他们当年是这样才回到上海的……” 西美咬着唇,抽了抽鼻子。孙骁递给她一块手帕。 “我出于个人体验,希望国家能考虑取消户籍制,户籍制是落后的,不公平的。就学、高考、工作、生育、定居,中国人不应该被户籍捆绑。至少应该让所有人站在真正的同一条线上。” “关于唐泽年刚才说到的官员制度的改革,我并不乐观,明朝朱元璋对于贪腐官员的政策是最严苛的,贪污六十两银子就是死刑,可是官僚贪污腐败之风比起前朝更加厉害。我认为多判死刑杀一儆百是没有用的。关键是官员财产必须公示,官员的直系亲属的财产也应该公示,他们的选拔任命除了组织的安排,也应该公示接受普通百姓的考察。他们的亲戚在什么单位任职,子女通过什么渠道出国读书,在国外有无隐藏的财产,都应该透明化。这些我觉得是一个大工程,我们也应该给政府时间来加以改变,没有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愿意国家机器是腐败的是为己谋私的,如何杜绝权力转化为利益,需要一个完整的提案,需要第三方的监督,需要由人民来决定。” 有人出声反驳:“你这个说了像没说一样,比温和派还温和,绝对行不通。随便应付一下,答应十年八年慢慢改革,讨论讨论研究研究,你怎么说?” 教室里顿时各种意见纷纷扬扬,很快淹没了斯江的声音。 斯江似乎并不失望,她侧身对唐泽年说了几句,转身离开了镜头的范围。 镜头背后的人似乎对这个女孩格外青睐,特地跟着她的背影又拍了十几秒。 门外有阳光,斯江走入那片光里,由暗到亮,又迅速没入暗影之中,消失在转角处,像某部著名电影的场景。 电视关了。 西美茫然地转过头看向孙骁:“她说错什么了?” 孙骁眉心跳了跳,抬起手来压了压。 “我不是要偏袒我女儿,老孙,你跟我说说,我真的不懂,她哪儿说错了?”西美执拗地盯着孙骁问。 —— “我没有错,我不写检讨。”斯江抬起眼看了看辅导员老师,低下了头。 “补一个检讨而已,之前已经写过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这有什么?”辅导员老师简直气笑了,“智慧的妥协有时候是必须的,警告处分和毕业证书哪个重要?你心里没数?陈斯江啊陈斯江,你要不要这么死脑筋?” “不一样,上次检讨是检讨旷课,而且警告处分会被录入档案。”斯江平静地说,“如果要用认错交换毕业证,那这张毕业证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没做错任何事。我现在还是坚持我的那些观点。哪怕学校开除我,哪怕要抓我坐牢,哪怕到了法庭上,我还是会坚持我的观点。” “祝老师,我有发表观点的自由。可能我当时是过于天真了,过于幼稚了,但我没有错,如果我认下这个错,我就不再是陈斯江了。我是我自己的叛徒、背弃者,我是懦夫,我就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人,甚至不配称之为人。” “你父母都已经和学校联系过了——” “他们无权代替我做出任何决定。祝老师,你不觉得这很荒谬?过去了这么多久为什么要盯住我秋后算账?谁举报的?学校很清楚是谁举报的对不对?就为了一个优秀毕业生的名额,为了能留在上海获得上海户口。这件事本身不就证明了我为什么会反对户籍制?为什么我妈妈我继父也要接受调查?你相信这不是政治阴谋?” “哪有那么多的阴谋——”祝老师叹了口气,“陈斯江,读了四年书,你要逞一时意气放弃毕业证书?你要想想清爽,少了一张毕业证,你将来的路要比别的同学难走十倍。” 斯江沉默了片刻,依然摇了摇头:“我没有错。” 夜里,景生问斯江:“写了伐?” “没。” 斯江站在亭子间外的晒台上,看着暗灰暗红暗黑的屋顶高高低低地绵延出去,城市的另一端有光,很亮堂。 “如果我没毕业证,只有高中文凭,你会嫌弃我伐?” 同样的话,景生也这么问过斯江。 “瞎七搭八啥么子经,当然勿会!”景生点了一根香烟,又摸出一根给斯江,“吃香烟伐?” 斯江犹豫了一下,接过来,两个人头碰头,两根烟的烟头拢在一起,红色骤然一亮,又一暗。 斯江猛地咳了起来。两人都笑了。 “想好了伐侬?”景生仔细凝视着斯江。 “反正我不能这点骨气都没有,”斯江学着景生往外吐,烟气四散不成圆圈,“你吐几个烟圈来呀,我来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噶许多!”斯江惊叹不已。 “要么我给嬢嬢说一声?” “不用。她还能说什么,总归是要骂我的,说不定要跑回来打我一顿,但谁也不能逼着我写检讨认错接受处分。”斯江笃定地笑了笑。 这次,斯江却错怪了西美。 —— 孙骁不知道西美哪根筋搭错了,那件事后其实他和多方已经达成了协议,她却突然跑去信访局要给女儿伸冤。信访的人打电话给他,周秘书带了两个人才把西美强行接回百万庄。一个没看住,她又去百万庄里领导家一户户敲门要求说明情况。周秘书很为难,如果不看好领导夫人,这位怕是连□□都敢闯。实在不得已,孙骁才把西美送进疗养院休养。西又美天天说要回上海,咬牙切齿地说如果陈斯江敢认错敢背处分,她就再也不认这个女儿。 万春街 第250节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孙骁打电话给斯江,委婉地转述了西美的意思和现况,让斯江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去做,无论怎么样,他和她姆妈一定会各方面支持她,又让斯江不要担心他们的处境。 斯江在这通电话后倒是大哭了一场。 八月底,西美才出院回到百万庄,人萎靡了许多,知道斯江没有拿到毕业证后,她又捶着孙骁逼他想办法。 “囡囡是被冤枉的!她真的是爱祖国爱人民的好孩子啊!为什么?!为撒啊?侬港啊老孙!侬想想办法呀,吾求求侬!电力局侬安排伊进去啊,她不能变回新疆户口的!老孙,你看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斯江!” 对于孙骁而言,他是感谢斯江挺住了的,这个坎过得比他想象中轻松。 几个月后,孙骁如愿以偿地进了zz局。颇为遗憾的是老魏没能再上一层楼。 这些,和千里之外的陈斯江已经毫无关系。 第378章 斯江的档案在毕业后就要发回新疆。偏偏不知怎么学校档案室竟然半夜糟了窃,毕业生们的档案撒了一地,泡在了酒水里,一塌糊涂,最后收拾完,这一届三五十个毕业生的档案都有缺页,只斯江最倒霉,只剩下三四页小学的,其次是这届英语系的优秀毕业生——斯江的室友刘春岚,不过她好歹比斯江多了两页,小学毕业证还在。 警察查了半个月,什么头绪都没有,最后根据档案室遗留的一张草席,十几个空酒瓶,初步判定某些学生干部把这里当成了约会胡闹的场所,不知道是产生了争执还是某些不可描述的原因,导致了这场无妄之灾。但这时已经七月,学生们都放了暑假,无从查起,也没有任何财产损失和人员伤害,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直到七月底,学校才通知斯江,需要她自行去将小学、初中、高中各阶段的档案补齐。斯江追问了半天,电话那边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只说她的档案遗失了,斯江又问如果她就这么没有档案又会怎么样,电话那边斩钉截铁地表示不行,单位不能录取她,户口也没法转回新疆。斯江理直气壮地回了一句:“学校遗失的应该学校负责!学校不负责我就给市长写信,再不行就法院见!” 挂了电话,斯江若有所思,仔细观察了军训一年仍是大一新生的陈斯南半天,夜里突然发难:“我的档案呢?” 斯南猝不及防,愣了几秒后放弃抵抗,指指楼板下头:“大表哥拿着呢。” 斯江狠狠地朝她光溜溜的大腿上拍了好几巴掌,下手毫不留情。斯南一边笑一边叫,踢腿翻身架住她的手:“我们是为你好!为你好,这下你的户口就不用回新疆了!” “放屁!万一被抓住了呢!你也想拿不到毕业证是不是?!想去提篮桥啊你们?”斯江气得大吼了一声,丢下斯南冲下阁楼,拖鞋都没穿。 陈斯南不慌不忙地架起二郎腿,看着大腿上的几个泛红的巴掌印叹了口气:“不识好人心!” —— 斯江冲到亭子间,景生刚洗好澡,正一边拿着毛巾擦头发一边在看报纸,水珠顺着发梢滴下来,蜿蜒滑下去,把他白色汗背心的领口濡湿了。 “咦?噶早就帮南南噶好讪糊了?(这么早就和南南聊完了)”景生笑着搁下报纸,台扇吹得报纸哗啦啦地要飞起来,他偏过胳膊肘压牢,把毛巾丢在斯江怀里,挪过一个墨水瓶压住报纸一角。 斯江瞪着他的侧影,见他微微笑着看了过来,一腔怒火实在发不出来,手里的毛巾兜头罩了过去在他头上没好气地一顿乱揉。 景生嗳了两声,甩了甩头没甩开,索性捉住她的手把人拖近了夹在腿间固定牢,笑问:“侬做撒?” “做撒?侬做撒了?装,侬再装!”斯江气道,隔着毛巾揪着他的头发拽了几把。 “吾装撒了?”景生甩开毛巾,笑盈盈地拢住她的腰,仰起头来,下巴轻轻贴在了斯江腹部,“对勿起啊,符元亮有事体走开两天,厂里厢忙得勿得了,侬中浪厢来,实在没空陪侬切饭。(厂里忙得不行,你中午来,实在没空陪你吃饭。)” “不是这件事。”斯江捂住他的眼,“覅格能看吾。(不要这样看着我)” 景生一仰头,嘴唇迎上她掌心,轻轻重重地吮了两口,“走伐,去五原路?” 斯江缩回手,顶住他肩膀,把两人隔开一段距离,垂眼一瞄,噗嗤笑了,把台子上的毛巾拎起来盖住他那里:“覅面孔!吾问侬,吾额档案呢?(不要脸,我问你,我的档案呢?)” 景生大笑起来,侧身弯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斯江揪了揪他的耳朵,又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脑子瓦特了呀你们两个,这种事也做得出!万一被捉住怎么办?” “凉拌。” 第一次看到自己档案的斯江很是好奇,这份神秘的东西,不止一次出现在爷娘和老师的嘴里。好像与生俱来就盖上的戳一样,稍有不慎就变成古代的炮烙之刑或刺字之刑。二三十年前,因为不堪这个“档案”的威压投河的上吊的跳楼的人并不少。如今,险些也变成了架在她脖颈上的一把铡刀。 然而,只不过是一些成绩单复印件、毕业证书、得奖证书的复印件而已。家校联系簿的原件斯江还收着呢,这些就能证明一个人的品行吗?就能决定一个人将来是否可以胜任工作担当官员?斯江想不通。她翻来覆去一张张看了几遍,并没有任何多出来的文件,甚至连高中班主任给她写的长评语都只截取了短短的头一段。“该生成绩优秀,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当年老师曾经恐吓过全班:“你们干的这些坏事体,啊!xxx,跟四班男生为了抢球场打架,xxx,上化学课偷看武打书,xxx,上课一直讲话,一样样都会给你们记进档案里,谁也逃不掉。” 当时教室里一片哄笑和嘘声,也有人横竖横拆牛棚地豁出去喊:“无所谓!随便侬!” 最后不过是薄薄的两张纸,三年的各科平均成绩、会考分数、高考分数、老师评语和毕业证书。斯江毫不怀疑全班人的评语都大同小异。高中班主任十分懒惰,每年给的评语只按成绩优良中写三段话,三年从不替换。 不知道为什么,看过这份档案后,斯江忽然觉得无比轻松,又有一种十分魔幻的荒谬感。至于景生瞒着她和斯南干出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这件事情本身,反而倒不那么荒谬了。 —— 斯江拒绝写检讨接受警告处分后,就开始买《人才市场报》看。她对布朗先生坦承了自己的遭遇,三天后,布朗先生给了她一封中英文的推荐信和一声抱歉。正因为对格林伯格有了更深的认识,斯江对于他的企业要规避政治风险的意图十分理解。布朗太太特地请斯江去希尔顿喝茶,斯江婉谢了。 按顾东文和景生的想法,斯江直接到自家公司上班最合适不过,外销的合同,广交会一年两次展会,都需要斯江这样的英语人才。 南红也打电话回来让斯江去香港帮她,她去年秋天离开了方先生的厂,专注做贸易,业务极其广泛,为了筹办真正属于自己的服装品牌,什么挣钱做什么,除了引入广西的散装水泥、景洪的人工竹荪这些北武安排的固定业务,南红跟着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又做起了水泥船贸易生意。张小姐的闺中好友周小姐被超级富豪李先生请去后,南红随之结识了不少香港女性,文艺圈的、演艺圈的、时尚界的、房地产行业的,靠男人的,不靠男人的,被男人靠的,千姿百态,各有各的野心,各有各的算盘。南红同她们并无任何竞争的关系,虽然风韵如画,但出入有一个跛退的前夫兼司机兼保镖跟着,明摆着不是为了勾男人。又因周小姐张小姐熟知政局,周小姐为了长安街的地块,在北京和孙骁也打过几次交道,因此南红更多了一份神秘的□□背景,里里外外颇受礼遇。上流社会的太太们谁手里没有生意?许多事也不便自己出面,南红又是个妥帖人,许多事情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找上了门。今天帮李家找一批明代家具,明天帮郭太太找一批苏州缂丝,后天帮朱小姐出掉一些珠宝。南红放得下身段,几句话就摸透了上家下家的心态,又不只甘于做个掮客赚点差价,找到了古董家具收藏家,买好一批后便拿着照片去找香港的古董家私商,超级富豪们看中的,古董商们自然趋之若鹜,业务从南红的贸易公司走,想着卖她几分好,日后回归了,总有一份人情在。 “呵,没想到我居然有借顾西美的势的一天。”南红心里虽然窝塞,但也不好下客户的面子,更不好和张小姐周小姐她们撇清。张小姐的表阿哥铁定是要当老大了,南红还对孙骁一无所知,但无论如何,西美是她亲阿妹,她不可能为了几分清高一点骨气,就给人家心里添根刺。 “亲姊妹,分得噶清爽做撒?”赵彦鸿抽着事后烟,笑着感叹,“能帮得上你,西美只会开心。” “开心只屁!”南红侧身把烟掐了,“她只会担心我有没有打着她老公的旗号贪污腐败走后门。顾西美的那副腔调——记得我以前在厂里给她寄几块布伐?” 赵彦鸿笑了起来,西美顶真起来十分不像上海小姑娘,浑身是刺,有点拎勿清。 “几块布!她要拍电报来问,‘布哪里来的?不要违法犯纪!’阿爹啦娘哦!全厂的人笑话了我一个月!” 所以对斯江有没有毕业证书,南红觉得也无所谓,这个事情摆明了是有人要搞孙骁,拿斯江开刀,西美两口子不给斯江安排工作,那么她来,香港她这大半年来挣的钱,都给顾西美留了一半,正好交给斯江,她心里也就适意了。 斯江却都不肯。包括北武和善让邀请她去景洪参与小额贷款的事,斯江也拒绝了。 这下连景生也搞不清楚她在想什么,只顾阿婆叹了口气:“囡囡哦,跟她妈妈一模一样的脾气,唉,大事情上,一点也不肯倚仗家里人,不肯沾光。” 斯江给自己列了三个目标,缺一不可: 第一,要进一家正规的外资企业; 第二,要做销售或者能升为管理人员的岗位; 第三,有挑战,能学到东西。 然后,她在《人才市场报》上看到了一则英国陶瓷企业的招聘广告,招聘瓷器销售人员,是极少的不限上海户口,没有男性优先,也并未明确提出应聘人员必须拥有大学本科或专科学历的要求,但要求必须有英语四级考试证书。面试地点在上海商城,起薪八百元人民币。 简直像为她度身定做的工作岗位,还犹豫什么?! 第379章 面试这天,斯江特意挑了一套四重奏的白色亚麻长袖衬衫配黑色膝下筒裙,衬衫衣襟上滚了一条窄窄黑边,与小灯笼袖的袖口上的黑色镶边相呼应,生动而不老气。侧开叉不对称裁剪膝下筒裙很是别致。她梳了一个高马尾,蹬一双黑色低跟漆皮芭蕾舞鞋,背了个南红留下的黑色小羊皮菱形格挎包,堪比香港电视剧里的上班女郎。手上的牛皮纸袋里是她厚厚的各种证书奖状的复印件和个人简历,以及布朗先生和大学辅导员老师的推荐信。 商城氛围肃穆,令人心生向往。斯江到的不早不晚,走廊里已经排了许多人。男的大多数一身衬衫西裤拎着公文包像模像样,女的不少都化了妆,穿着职业套装,不少人在低声互相交流。斯江看了看前方队伍,默默排在了队尾,很快有一个精干的西装男迎了上来,简单问询了两句后给了她一个面试号码:69号。看来竞争十分激烈。 斯江前面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儿,头发盘了一个低髻,套着一个黑丝绒嵌钻的头花,穿了一件明显不太合身的深紫色真丝衬衫和灰色包裙,裙子后面腰身那里别着的回形针已经有脱落的趋势。 “侬好呀,侬来面试什么岗位啊?”小姑娘回过头来,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斯江轻轻上前一步,靠近了她,替她把回形针插了回去。 “吾来应聘销售人员,”斯江退回原地,笑着反问,“侬呢?” “啊?吾应聘前台,”小姑娘反应过来,面孔一红,摸了摸身后的回形针,“谢谢侬。” “勿客气。” “我以为你也是来应聘前台的,还想那我肯定没戏了。”小姑娘松了口气,拍拍胸脯。 斯江笑着摇摇头。 “不过销售人员工资高,八百块一个月哦,还有销售提成呢,我妈现在一个月才三百六十几块!” 斯江从来不擅长主动搭讪,便只“嗯”了一声。小姑娘却聊兴甚高。 “你哪个大学毕业的呀?学的什么专业?……” “你家离这里远不远?我住在方斜路,没听说过?哈哈哈,是南市区的小破马路,不知道很正常的。如果应聘上了要调两部公交车,路上至少一个钟头,唉。” “你家就在附近啊?哇,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上只角的小姑娘,洋气得勿得了——” “你这身衣服老好看的,什么牌子?多少钱呀?我想买条连衣裙来面试,阿拉妈西啊勿肯,戳气色了(我妈死也不肯,讨厌死了)!等我拿到工资,一分钱也不给她!” 后面迅速又排上了不少人,队伍缓慢地往前移动着。斯江只觉得走廊太长,队伍动得太慢。 —— 办公室里铺着厚厚的灰色地毯,一排排办公桌之间有隔断隔开,每张办公桌上都有电话,十几个年轻男女正捧着黄页在打电话,有说普通话的,有说英语的,热火朝天。斯江眼风扫到角落里,一个个纸箱摞得有半人高,有三四个箱子似乎刚刚拆开,一套套精美的骨瓷瓷器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前台站着刚才发号码的年轻西装男,接过斯江的资料看了看后,给她指了个方向:“麻烦去营销经理办公室面试。” 斯江看到前面那个面试前台的小姑娘进了第二个人事办公室,进去前她回过头朝斯江挥挥手,缩缩脖子吐了吐舌头。 “你好,69号陈斯江来面试。”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面试官有两个男人,一个是高大壮实得几乎要把西装衬衫撑破的徐经理,用带着香港口音的普通话问了斯江不少问题。另一个人事副经理话较少,更多时间在认真地翻阅斯江的简历资料。 “你的形象气质特别好,有没有意向转向前台或者行政人事之类的工作?” 斯江一怔,想到刚才小姑娘的话,摇了摇头:“我不想。” “我们谈下来呢,感觉你的英语水平很好,但是你不太主动,比如你的自我介绍,就太谦虚太内敛了,连自己都推销不出去的销售人员,怎么向陌生人推销公司的产品呢?你做销售工作的话恐怕业绩压力会很大。” “我可以学,我来应聘这个岗位就是希望能得到锻炼你和进步。”斯江涨红了脸,认真地看着对方。 谈了二十分钟后,徐经理无奈地表示:“陈小姐,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销售这个岗位真的很辛苦,风吹日晒雨淋——” “徐经理,我经历过军训、学农,学工的时候扫过马路,我从小是在上海的棚户区里长大的,这点苦真不算什么。”斯江把背挺得更直,目光坚定。 徐经理有点无奈地看向身边的人事经理。 “但是销售这个岗位呢,试用期三个月里是没有基础工资的,三个月里至少要做到三千元的个人销售额才能转正为正式员工。”人事经理的普通话带着隐约的苏北口音,他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架,“如果你来我们行政部,以你的条件,试用期也有基础工资三百八十元,转正后会升到四百六,以你的条件,很有提前结束试用期的可能,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听到这话,斯江想了想:“两位经理,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想尝试一下销售这个岗位,如果三个月真的做不出销售额,对我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宝贵的经验教训。” 徐经理摇头叹了口气,又道:“陈小姐,你没有任何销售经验,你可能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客户,客户是我们的上帝,即便他们不尊重你,甚至厌恶你的推销,出言侮辱你,你觉得你一个女孩子能接受吗?” “如果一个顾客是这样的态度,我并不觉得他是‘上帝’,好的销售没必要苦苦纠缠或是强买强卖,也无需顾客高高在上的施舍。我相信我能找到更合适的顾客推销出公司的产品。只有互相尊重相互需求的供求关系才会是平等的长久的愉快的合作。” 徐经理露出了惊喜之色,和人事经理交换了一个眼神,转瞬又面色平静如常下来。 人事经理想了想,取出几张剪报递给斯江看,“但是你成为销售人员还有一个难点。因为我们公司的产品是进口瓷器,销售人员需要带着样品去客户处介绍看样。之前我们公司刚进入国内市场的时候呢,很信任员工,结果发生了好几起试用期员工因为没有销售业绩,直接卷走样品卖了几千块后逃走了。我们报了案,但也没能追回赃物。” 斯江一目十行看完,颇有感触,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所以呢,现在销售人员都需要缴纳一千元的产品押金,达到销售额后立即退还,”人事经理顿了顿,“虽然之前我们也有过一周内就销售达标的优秀销售员,但女销售员——大多做到第二个月就放弃了,当然,放弃的人只要交还样品,公司会立刻退还产品押金。” 斯江听到一千元押金这个数字,蹙了蹙眉。 “并不是我们有偏见,但是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现实的,”徐经理露出一个了然于胸的笑容,“父母总是把所有的钱、关系,都先供给儿子。女孩想要获得家里的支持是很难的——” “一千块押金没有问题,”斯江看向他,“有正规的盖了财务章和公司章的收据就行,在试用合同里也会写清楚的对吗?” 万春街 第251节 屋子里沉寂了几秒。 “要不你先在销售岗位上做做看,如果不行,你就申请转到秘书或前台怎么样?”人事经理似乎吃准了斯江这样的漂亮女孩做不出业绩,放松地往后靠了靠,笑道,“我们部门肯定欢迎你。” 斯江喜笑颜开:“好的!” 七月底,斯江和瓷器公司签订了人事合同,合同还挺正规,加上了岗位说明、试用要求,押金细节等等作为附件,一式三份。人事经理表示有一份是要交到相关部门的。 培训期六天,第一天讲解公司的历史和规章制度。斯江遇到了成功应聘上前台的小姑娘。 “陈——斯江!哇,你真的进了销售部啊。我是叶芝,大家都叫我小叶子。” 第380章 叶芝一如既往,热情话多,遇到斯江仿佛见到了旧知己,上厕所要等她,吃饭也要等她,人前人后宣称斯江是自己在公司里最要好的小姊妹。 斯江在大学时就已经没了挽手上厕所的经历,不免有点尴尬,但她对于示好的异性能够义正言辞地说no,对于同性却下不了脸面,到了下午,徐经理在茶水间笑呵呵地说:“哇,你们两个这么要好,简直像我们香港那个什么电影来着——嗳,一时间想不到,就是那个钟楚红和张曼玉演的一对好朋友。” 叶芝眼睛一亮脸一红:“《流金岁月》!我在《上海电视》上看到过介绍,我最喜欢亦舒了,看过她好多书——谢谢徐经理。” 斯江挂着礼貌的微笑别开脸。 待徐经理出了门,叶芝吐了吐舌头,挽住斯江的胳膊低声道:“我最怕和徐经理单独相处了,还好有你在。” 斯江敏感地蹙起眉头:“他怎么了?” 叶芝犹豫了一下,笑了笑:“倒啊没啥,他是领导嘛,吾有点哈(吓)丝丝,侬怕伊伐?” 斯江不禁露出了讶异的神色:“我为什么要怕他?” “那你是第一天上班,还没听见他骂人!”叶芝拍了拍胸脯,“他也就对阿拉女员工好一点,对你们销售部的那些男人,真是——唉,塞古哦。” 第二天早上九点,斯江参加了第一次晨会。她在友邦也开过这样的会,上司十分nice,开几句玩笑起头,谈一谈昨天部门工作的得与失,秘书会把今日的工作要点复印件一一分发,按岗位进行分工,法务组的实习生基本属于拉郎配,今天一般保险组需要人,就去这个组学习(帮忙),明天可能又转去寿险组帮忙。但向徐经理这样的开法,斯江闻所未闻,瞠目结舌。 “必须大声一点!唱出气势来!”徐经理的嗓门震得天花板簌簌地抖。 一个英国的瓷器公司,一个香港来的经理,要求销售人员先要学会唱闽南话的《爱拼才会赢》。斯江左看右看,二十多个销售新员工里,似乎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白板上写着歌词,板书并不漂亮,堪称丑。叶芝把复印好的歌词一一发下来。斯江翻了翻面,歌词背面就是产品价格表,看得出公司很节约用纸。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斯江几乎是默默读完了歌词,她尽量说服自己做销售可能的确需要这样的士气鼓励。因地制宜,这首歌就算在上海,理发店和小卖部里也是播放得人尽皆知。以至于上海爷叔搓麻将的时候打一张三饼也会哼一句“三分天注定”,若是隔手的麻友碰走三饼再掼出来一个七饼,一桌人不免要跟一句“七分靠打拼”哈哈哈笑一场了。 唱完歌后,徐经理拿着稿子开始演讲,先从他的光辉历史讲起。作为一个小渔村里长大的男孩,他读书读不赢别人,人家都上大学了,他磕磕绊绊读了五年才读完了高中。但是没关系,他爱拼啊,他进了这家瓷器公司,把一本黄页上的电话打到号码倒背如流,全香港的高级宾馆餐厅咖啡店,一次被拒绝他去两次,两次被拒绝他去三次。 “我,我不求人的哦。我真的是不求人!” 斯江莫名想起外婆平时用不求人挠痒痒的模样,赶紧低下头摒牢了没笑出声来。 “有好多老板,把我们销售当成讨饭的乞丐甚至流浪的狗,你们要有这个心理准备,被人讨厌,被人嫌弃,被人当成瘟疫。上海人不会?也会。你们知道吗?在香港街头,只有一种人比我们还不如!那就是卖保险的,卖保险的人人喊打!” 斯江委实觉得稀奇,竖起耳朵认真听他说那以往的故事。但徐经理的叙事能力实在不怎样,一会儿又扯到了他是如何含辛茹苦忍辱负重以诚待客做成了第一笔大生意的。 “三十二万港币!三十二万!”徐经理几乎含着泪呼喊出这个天文数字。 新员工们热烈鼓掌。 斯江看看周围,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对销售这个职业有什么误会。 最后一个半小时后,徐经理终于开始总结:“经过二十年的磨练,我最终意识到,如果顾客不尊重我们,我们也不能把他当成上帝,我们要对我们自己有更强大的信心,对公司产品有更强大的信心,不买我们的xxx牌瓷器,是他的损失啊,不是我们的,我们不需要看他的脸色!所以各位,请你们记住,你们的尊严,就是我们xxx的尊严,我们不需要施舍,我们和顾客是互相尊重平等合作的关系——” 斯江听着觉得很耳熟,刚抬起头,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很高兴,你们这一批新员工里面,陈斯江已经领悟到了这个销售的‘道’,啊,道可道,非常道,销售也讲究道法自然。你们有人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吗?说来惭愧,我还是六年前为了接近一个客户——哦,好好好,下面啊,让人事部张经理来接着给你们上课。” 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张经理是来验收昨天的公司规章制度的培训效果的,验收方法粗暴简单直接。 “迟到一分钟扣多少钱,xxx,你来回答。” “领取样品的流程是什么?” “很好,不开晨会开什么颜色的警告单?” “答对了,三张黄单,就等于一张红单,就会被公司开除。” “押金?被开除的员工,给公司带来了很大的损失,老师也白白培训了,当然是要扣除的。” 斯江举起手。 张经理笑着点头:“陈斯江是吧?你来说。” “对不起张经理,在试用合同里似乎没有这一条,公司是否需要补充进去?而且我认为如果我们没有损坏样品,而是因为违背了其他的公司规章制度被开除,公司应该退还押金,因为押金是样品押金,和其他事情无关。”斯江语气温和娓娓道来。 身边一片呼应声,绝大多数人的押金都是父母给的,一千块真算是笔巨款。 张经理的笑容僵了僵:“看来你们很多人已经认为自己会违反公司规定要被开除了?像你们这样没有工作经验的人,公司和你们签合同,给你们这么好的培训机会,把全上海的瓷器市场交到你们手上,把公司的发展前途和你们捆绑在一起,你们却只想着别开除要带走押金?你们这样做销售,能成功吗?” “你们到底要不要做销售?”张经理突然厉声大喝。 “要!” “有没有信心?!” “有!” “能不能成功?” “能!” 回答声越来越响,颇有气势如虹的感觉。 斯江也只好作罢,低低跟着念了三个字。 隔壁会议室里传来徐经理气势如山的骂声,夹杂着粤语骂街,x你老母。还有文件夹摔在地上的声音。 斯江深深叹了口气。 —— 培训很快到了尾声,回到万春街,斯江在亭子间的书桌前等景生下班,翻着图书馆借回来的几本瓷器专业书籍,在笔记本上继续记录。 釉下彩的烧制温度;“铅毒”危害的解决方法;欧洲各大瓷器品牌简介;日本瓷器文化对欧美瓷器的影响;中国各朝各代瓷器的特点;博物馆的瓷器大全;宋代瓷器研究…… 斯江越看书越觉得自己太缺乏专业知识,就托斯南去图书馆借更多的书,但读得越多,只觉得不懂的更多。在过去的一星期里,却没有任何“老师”教过他们这些相关的知识。所有的“专业课程”只是在背诵件数、价格、折扣,作为销售员,最多只能给顾客九五折,到了副经理这个级别,可以九折,到了经理这个级别,八五折,徐经理,可以给到八折,但业绩就不算销售员的了。而这些资料里,却没有公司的成本价,也就是进货价。斯江曾提出过疑问:“请问这套pts89021系列,英国总公司的出厂价到底是多少?我国瓷器进口是按照用途区分不同税率的,公司这些日用瓷器的关税是多少点?现在我们这个表单上没有进货价,只有出货价,在遇到顾客比价的时候会不太有底气去解释——如果有特殊的制造工艺,当然我们可以坚持不打折或者只打九五折,但这个就是餐厅会用的普通瓷器,还不是高温瓷,比市场上类似产品卖得贵三倍,到底贵在哪里呢?” 用叶芝的话来形容:“斯江,侬勿好再格能了哦(你不能在这样了哦),所有的培训领导都说你是个刺头呢,难弄,还没开始做销售就已经为卖不出产品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唉——” 斯江还听过更难听的“玩笑话”。 销售部的全经理,也就是斯江的上司销售十二组组长的上司销售三部部长的上司销售副经理的上司,在斯江提出贵三倍贵在哪里这个问题后,笑着摇头道:“要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你这样的员工,我是绝对不要的。” 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半途而废,但斯江难免会有点不甘心。自己第一次的选择,不靠爷娘,不靠舅舅舅妈,不靠景生,难道竟然会是错误的吗?想多了,不免让斯江怀疑起自己来。 景生回来的时候,亭子间里还亮着灯,斯江还在一堆专业瓷器书里奋战。 “还没困高?嗐,李宜芳说她要买一套你们公司的茶具,你们那个什么什么牌子来着?”景生隔着椅子靠背搂住斯江,下巴搁在了她肩窝里拱了拱,低声笑问。 第381章 斯江被他蹭得没了用功的心向,反手搂住他头颈,亲了一口,来时容易走时难,不免被景生噙住了热吻一番。 “啊——头颈别牢了!”斯江推开景生的脸,又气又好笑地去摸自己的颈侧。 景生一天的疲惫都笑没了,按着斯江,给她捏了捏。 “我可不能卖给evone,”斯江叹了口气,“大舅舅老早就说过,谁开饭店指望亲戚朋友来吃的,迟早倒闭。” “先凑满销售额,把押金退回来再说,”景生拿捏了一下语气,“这个公司我看像个皮包公司,不太正规。” 虽然斯江心里也疑窦重重,但话从景生嘴里说出来,她下意识地又不禁反驳道:“商城里的租金那么贵,办公室那么大,那么多电脑电话机,总不能是为了骗我们这一千块钱吧?哪有这么亏血本的骗子?我们带着跑的那套样品就要卖六百多块钱呢。” “那你打算怎么推销?” 斯江说起这个来了劲头,把桌上的上海黄页和地图拿了出来,黄页上密密麻麻地贴了不少小纸条。 “宾馆、餐厅和咖啡馆呢,我们同事们早就扫过好几遍了,很难。人家要么有自己的固定供应商,要么嫌我们的产品贵,很多餐厅连景德镇的都不舍得用,更不可能用进口的了,”斯江翻开旁边厚厚的名片簿和笔记本,“以前布朗太太让我带她去友谊商店买过一套茶具,花了两千多块钱,说是要招待布朗先生的同事用,后来我在布朗先生的办公室里也看到同样款式的茶具,所以我觉得外资企业的高层管理人员可能会是我们的顾客。只要卖出两套就达标了。” 斯江顿了顿:“办公室里电话销售天天在打电话,我看收效不大好。居委会打电话给外婆说有外贸毛巾,两块八一条外婆都不肯去看看的——” 景生不禁笑了起来:“你打算直接上门?” “唉——”斯江哀叹了一声,趴在了黄页上,“你怎么就能卖得这么好呢?” “靠脸?或者靠不要脸?” “才没,你们卖得体体面面的,我看看我们公司那些同事,唉哟——出去被人嫌,回来被老板骂,真的蛮塞古。”斯江对着景生倒对叶芝的话心有戚戚焉了,再想到自己可能也会成为其中一员,那点豪迈的信心立刻打了个一折,近乎于零。 —— 两个礼拜后,刮过一场超级台风,下了半天一夜的大暴雨,万春街弄堂又变成了河浜,公共厕所里的金山漫得到处淌淌地。居民们大多一夜没睡,忙着螺蛳壳里乾坤大挪移。早上太阳出来,被暴雨泡过的家私都横七竖八架在了弹格路两边的水槽上,偏偏自来水又停了,爷叔阿姨们一边舀水一边撑腰乱码自来水公司。 斯南和斯好穿着高帮雨靴,一左一右扶着红色塑料洗脚盆苟着腰从支弄推出来,里面是斯江的瓷器样品。斯江背着公文包,马夹袋里装着雨披和皮鞋,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昨天中午市里发停工停产的紧急通知,斯江当时人在虹桥。公司紧急call了她三趟,她借到电话打回去,叶芝急吼吼通知她不要回公司签到交还样品了,直接带回家,早点下班注意安全。公司也是很奇特,每次斯江耳闻目睹种种怪状想要一走了之的时候呢,就会出现这样那样让人还心里一暖的小细节。 “斯好,当心肚皮!勿要碰着污水。”斯江看着斯好都替他紧张。 斯好直了直腰,脚盆一个不稳,里头瓷器箱子碰在了盆边上。 “哎哎哎,侬哪能回事体呀,快点扶好!”斯南赶紧大力稳住脚盆。 “哦哦哦,对勿起!” “陈斯南——陈斯江——陈斯好——” 三姐弟一抬头,竟然是赵佑宁。 不知道是没有高帮雨靴呢,还是对万春街的漫水情况预料不足,赵佑宁穿着一双白色帆布鞋,正以一个高难度的姿势站在两块竖着的砖头上摇摇晃晃。 斯南大喜,把脚盆往斯好手上一推:“扶好!” 她刚迈出去两步,身前身后就响起一片:“当心!当心——” 斯南一扭头,斯好一屁股坐在了污水里,抱着进了半盆水的脚盆欲哭无泪地看向弯腰才够到脚盆边边的斯江。 “阿姐——对勿起!” 万春街 第252节 装瓷器的纸箱迅速被水泡湿了。 斯南气得一跺脚:“陈胖胖!你怎么这么没用!” 陈斯好嘴一扁,欲哭无泪:“撒么子呀,明明是侬眼里只有宁宁阿哥,阿姐阿弟噻勿要了,害得吾——哼哼哼(什么呀,明明是你眼里只有宁宁哥哥,阿姐阿弟都不要了,害得我)” 赵佑宁迅速蹚着水跑过来,直接把纸箱抱了起来,听到斯好的话就笑了。 “笑什么笑?”斯南鼻子里出了口气。 三姐弟的视线落在了看着他泅湿的半条裤脚管—— “宁宁阿哥,侬真好!”陈斯好一脸孺慕。 “赵佑宁,侬戆特了伐?裤子湿忒了!”斯南无奈地抬起脚,把蜿蜒而来的一条可疑黄黑色长条物踢了开来,不出意外地,那物散成了两断,漂向斯好和斯江。 斯好迅速爬了起来,用脚盆荡着水,躲开“地雷”。 斯江一边道谢,一边往前走:“里面是我公司的瓷器,挺重的,我跟你一起抬吧?” “没事,不重,”佑宁目不斜视地往弄堂外走,“箱子湿了,里面瓷器要不要紧?都是什么瓷器?” 斯好接上话:“茶杯茶壶碟子饭碗汤碗调羹!” “这——”佑宁强忍着笑,“这可怎么办!” “没事,我去公司好好洗一洗,反正是样品,没有人用。”斯江想来想去唯有这一条路。 “今天差头都叫不到,我帮你拿过去吧,听斯南说你公司在商城?那很近的,南南?陈斯南?”赵佑宁扭过头找陈斯南。 斯南挠了挠头:“嗯,啊,哦,怎么了?” 斯江睨了她一眼:“是在商城,不用麻烦你,景生让小金开了厂里的车子等在弄堂口呢。” 弄堂口淹得更厉害,小金远远地看见斯江就跑了进来,接过赵佑宁手里的箱子:“顾总让我今天跟着你跑,不搞特殊,就一天,正好今天厂里空,闲着没事。” 斯江想了想还是应了:“佑宁你们也都上车。小金,麻烦你先跑一趟宏业花园,再送我去商城。南南你带斯好去佑宁家洗个澡,万春街要十一点才来水,斯好人要臭忒了。” “稍等啊稍等,”小金关了后车门,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叠报纸和几个马夹袋来:“麻烦垫一垫地上和座位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 四个人坐定下来,斯江脱掉高帮雨靴套上皮鞋,和赵佑宁聊了起来。斯南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不时嫌弃斯好一句。斯好一双大眼睛在佑宁和斯南身上溜来溜去。 “你还回美国吗?” “暂时不回。”佑宁笑着看了斯南一眼,“南南军训了一年?” “嗯?”斯南扬了扬眉,对上他的视线,“废话,问得好像你不知道似的。嘁。” 车子启动了,斯好抱住前座座椅靠背摇头叹气:“宁宁阿哥是好心好意关心侬呀。” “要侬管?侬啥宁啊?托塔李天王?托托托,啥宁侬都要托一记?”斯南白了弟弟一眼,“叫你好好读两个礼拜通宵考市西,你怎么没托起来?呵呵。” 去年进了市一中学的陈斯好同学当场瘪忒,不响了。 斯江回过头来瞪了斯南一眼:“别欺负斯好。” “谁让他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本来我们一家子整整齐齐四个市西哦,现在呢?哼,现在不说他,将来还要惨呢,普通高中都困难。” 佑宁咳了两声:“你转回来的时候不也在向群吗?斯好中考的时候加把油,没问题的。” “哈?你把他跟我比?他哦,坐半个小时,哎呀,我渴了,哎呀,我饿了,哎呀,我要上厕所,哎呀,我困死了——一点苦也吃不得。一个通宵都捱不过来,能上市重点才叫老天没眼!” “陈斯南,你现在可真像姆妈。”斯江轻声说了一句,转回头也不再作声。 车里静了下来。 斯南张了张嘴,又憋了回去,狠狠地瞪了斯好一眼,又瞪了赵佑宁一眼,看向窗外。赵佑宁欲言又止。 小金打开电台,收音机里开始播放流行歌曲。 “情难自禁 我却其实属于极度容易受伤的女人 不要不要不要骤来骤去 请珍惜我的心……” “这是什么歌?挺好听的。”佑宁问。 斯好抢答:“《容易受伤的女人》——其实宁宁阿哥哦,我觉得我们男人也很容易受伤的对伐?” 赵佑宁和陈斯好同时看向了陈斯南。 陈斯南:??? 前座的斯江噗嗤笑出声来。 第382章 赵佑宁翻出自己小时候的一套汗衫短裤,让陈斯好先去卫生间洗澡。斯南趁他们不在,紧张地仔细检查了一下沙发茶几,莫名心虚。 前两天陈瞻平一帮高中男生约了踢球,特意拉了斯南和她三个“徒弟”一起出来,十几个老同学镇宁路上吃好牛肉煎包,兜好音像店,斯南脑子一热,把他们拉到宏业花园来白相。说是白相,其实是想使唤男生们大扫除。朝廷不遣饿兵,斯南大大方方摸出钱包要请大家吃冰淇淋、汽水和零食,豪爽地宣称上不设限。男同学们啧啧称奇,谁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拔到陈斯南的毛呢?而且不是一根毛两根毛,是三毛,这毛还挺长,简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不出斯南意料,陈瞻平的脾气就是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女生出钞票。他虽然没了父母,妹妹还在护校读书,手上倒也一直不缺钱,景生和符元亮没赶上的股票认购证,陈瞻平轧上了闹忙。用斯南的话说:“都是命!注定了老陈你要发这笔横财,但这个军功章也有我的一半吧兄弟?”起因是一月中陈瞻平去静安寺的新华书店替陈斯南买武侠小说,遇到“百乐门”大酒店的认购证讲座,有人一边发传单给他,一边慷慨激昂地信誓旦旦:“天下华山一条路,今年买股票只有买认购证,兄弟,千万勿要错过!三十块一本,可以摇一年的号,今年要上十几只新股票呢,保证侬中签,随便中一只股票就赚回来了。”旁边懂经不懂经的人纷纷劝陈瞻平不要上当:“不灵的,邮局和银行到处都是推销这个的,阿拉噻勿要额,三十块钱丢进水里,一点声音都没,就是骗子。”那人大概也习惯了被拒绝,继续往前去找人推销。陈瞻平想到姆妈以前为了推销厂里分摊到工人头上的库存毛巾,也是这么疲惫不堪地挨家挨户地推销过去,心念一动,把那人喊了回来。 好心有好报,陈瞻平就这么莫名其妙成为1992年上海市2077665份认购证持有者之一,第二次摇号中签率50%,陈瞻平中了签,这时黑市上的认购证已经涨到两百块一张。五月份上海股市全面开放股价后,可以t+0操作,股市里一共十五只股票,只只涨疯,几百块一股都是毛毛雨,股指当天就番了一番。中了新股的陈瞻平初生牛犊不怕虎,和财大的室友们凑了笔钱,天天买进卖出,没几天金额就高得人心惊肉跳,人心不足蛇吞象,毕竟豫园商城涨到一万块也还有人买进呢。五月、六月,全上海都陷入了股票的疯狂漩涡里,乘公交车、买小菜,老太太们都在说认购证和股票。陈瞻平听斯南电话里说景生和符元亮卖掉了小飞乐,不顾室友们的劝阻,清出自己的六分之一,卖光股票落袋为安。结果到了八月份,上证指数腰斩一半,跌到七百点,陈瞻平又运道极好地成为他们寝室唯一赚到钱的股民。 于是最终还是陈瞻平出钞票买了一大堆吃的喝的扑克棋子麻将牌回来,一群人在赵佑宁家玩了个通宵,被斯南押着搞了趟彻彻底底的大扫除。 为了显摆,斯南特地摸了一刻钟钢琴,磕磕绊绊靠背诵键盘弹出半首《致爱丽丝》,可惜没引来同学们的真心喝彩,只得到了许多痴头怪脑的嚎叫。 “现在相信你的物理考试成绩是靠背出来的了!物理再爱我一次——” “我们文科为什么还要学高等数学!戳气哦,背书有用伐?” “问陈斯南有屁用场,她还没开始读大一,哈哈哈哈哈。” “陈斯南你们复旦的新生入学舞会喊我们去吧,毕竟我们已经大二了。” “爱丽丝勿要弹爱丽丝了,弹个一剪梅吧。”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天地一片苍茫——”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最后陈斯南提着鸡毛掸子把众人赶出宏业花园,才有人后知后觉地问:“这个房子灵的,是你家新置换的?” “不是,是——”斯南一张嘴,发现很难给赵佑宁按安一个合适的抬头,犹豫了两秒,想不出合适的,问的人已经转了话题。 空手道首徒沈珈临走前挽着斯南的胳膊笑得贼兮兮:“你是不是和陈瞻平在谈朋友?” “师傅,我们是不是要有师娘——哦,不对,这个怎么叫?师爹还是师公啊?”二徒弟“八戒”和三徒弟“沙僧”唯恐天下不乱地拥上来对着斯南一顿乱嘲。 “阿拉是好旁友,不是男女朋友。”斯南瞪圆了眼一本正经地否认。 “啧啧啧,高二的时候我们就看出来了好伐?陈瞻平老欢喜侬额。”沈珈笑弯了眼,“你们两个同进同出,你没发现高三我们都很识相地没打扰你们了?” 你一句我一句地,证据凿凿。斯南扭头看向男生堆,那边也有人对她挤眉弄眼,陈瞻平手上拎着装满棋牌的马夹袋,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微微笑。 斯南一急,指着宏业花园里说:“不要瞎三话四,这里就是我男朋友家。我男朋友在美国呢,他还教我弹钢琴了,我真是对牛弹琴。” 沈珈几个愣了愣,又嘻嘻哈哈追问起细节来。什么时候谈的,怎么认识的,谈多久了,到什么程度了,隔了太平洋怎么谈,男朋友好看不好看,有没有你传说中的大表哥好看,多高啊,回不回国…… 斯南落荒而逃。回到万春街总疑心自己在宏业花园里落下了什么东西。 落下什么了吗?好像又没有。 斯南趴在地板上抻着脖子看,那天收麻将,盒子里缺了一张牌,找半天也没找到,原来在沙发一只脚和踢脚线的夹缝里。她伸手去够,刚摸到那张红中的边边角—— “侬勒做撒?”赵佑宁弯下腰。 斯南猛地蹦了起来:“没撒没撒——喂,你怎么不穿裤子就跑出来了?” “我穿了的啊,”赵佑宁低头看看自己宽松到约等于中裤的黑白格子四角短裤,举了举手里洗好的两条长裤,“对不起啊,长裤臭得来,直接在卫生间洗掉了。” 作为曾经在黄浦江里纠缠打闹过的浪里白条和浪里黑条朋友,斯南觉得自己貌似是有点反应过度,毕竟在万春街,舅舅、景生和斯好还有一弄堂的阿爹爷叔们夏天也都是穿着这样的老头短裤进进出出,但是猛然看到赵佑宁这幅样子,她就是有点不顺眼。 赵佑宁推开阳台门,转头喊了一声:“南南,来帮我晾一下裤子。” 斯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眼风扫过赵佑宁两条大长腿,这人和人吧,真没得比,脑子生得好,手指也生得好,连腿也长得这么好,再想想这一年里看到的被军装修饰过还算能看看的男生们,唉,这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 晾衣杆上还挂着雨水,斯南翻出一条抹布来心不在焉地胡乱抹了两下。弄堂里有个阿姨走过去,一抬头,笑眯眯地挥手打招呼:“宁宁啊,后半天报了还要落雨,记得早点收衣裳。” “谢谢吴阿姨,晓得了。”佑宁把陈斯好的一条裤脚管穿过晾衣杆,探出身子笑着回了一句。 “哟,今朝女旁友又来啦?侬女旁友邪气好看!帮侬老配额。(今天女朋友又来了?你女朋友真好看,跟你很配的。)” 佑宁看了斯南一眼,乐呵呵地道:“谢谢。” 斯南手里的晾衣杆“砰”地掉在阳台水泥栏杆上,她白了赵佑宁一眼:“侬谢撒呀?瞎七搭八的,撒女旁友!(你谢什么啊,瞎七搭八的,什么女朋友。)” 佑宁把晾衣杆举起来稳稳地落进卡口里:“不是某人自己说的吗?这里是‘她男朋友’家,前几天‘我女朋友’带了一帮人来玩了个通宵,吴阿姨实在不放心,早上跟着你们出弄堂,她亲耳听见的。昨天夜里我一到家就听说了——” 斯南傻眼了,手里赵佑宁湿漉漉的长裤啪嗒掉下一根裤脚管,把她的老头裤泅湿了一块。 佑宁笃悠悠接过长裤,穿过另一根晾衣杆支好,抬手指了指天,戏谑道:“头顶三尺有神明啊,话可不能乱说,女旁友。” “宁宁阿哥,你千万别上当!我二姐姐吃得又多脾气又差从来不做家务活还小气,她连我和顾念的压岁钱都要骗!谁摊上她谁倒霉——不是我说的,是外婆说的!”刚洗完澡的陈斯好趿着凉拖鞋摇头叹气,企图挽救一把五好青年赵佑宁。 陈斯南气得举起手里刚揩过晾衣杆的抹布去打陈斯好:“侬寻西是伐?过来!吾要好好交收作侬!(你找死是吧?过来,我要好好收拾你。)”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宁宁阿哥!侬看呀,她就是这么欺负我们男人的。你千万不要被她赖上!嗳,打不到我打不到我你就是打不到我,哈——哎哎哎,宁宁阿——” “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容易受伤的男人!”斯南跃过茶几,一把揪住陈斯好,把抹布塞进他嘴里,“我这么闪闪发亮的金子,你懂个屁!” 在“女朋友”和“小舅子”之间,赵佑宁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前者,同情但绝不伸出援手。 —— 斯江在卫生间里洗好瓷器,想着等下找叶芝帮忙换个纸箱,一进办公室就觉得气氛诡异。前台的叶芝横着手掌在脖子前比划了两下,眨了眨眼耸耸肩,口语了一句:“当心!” 电话销售部的区域一片宁静,大会议室里传来徐经理的咆哮声。斯江小心翼翼地抱着箱子贴着墙走到自己小组那边,他们因为常在外跑业务,四个人合用一张办公桌,平时分配好使用时间的,九点半到十点应该是小章用,小章已经做了八百多营业额,平时最爱趾高气昂地充分使用办公桌,这会儿人却不在,另外一个女同事小魏蹲在办公桌边在清点自己的样品。 “小章呢?”斯江张了两眼,整个销售三部办公室里都前所未有地冷清。 “被开忒了,”小魏抬了抬头,一脸愁容,“昨天他自说自话,把样品带回家了。” 斯江心突地往下一沉。 万春街 第253节 第383章 公司里这天也像刮了台风,销售部的一个个被叫进去谈话,十之六七被开掉了,理由都是未经公司同意擅自带样品回家。早上再带回来也没用。 斯江却一直没被叫进去,等待的滋味更不好受,每次看到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斯江都不禁吸口气挺直背,怎么回答怎么争她都想好了,偏偏总是轮空。也有人到人事办公室去争论押金的问题,奈何白纸黑字自己签过字的,没办法,像小章这样两个礼拜就签到单进了帐的大概有十几个人,不甘心就此结束,聚集在走廊里互通声气,核对“台风”的起因后果。 叶芝拉着斯江去洗手间,途中被大家团团围住。 “昨天我打电话回公司的时候,公司里已经没人了,没人接电话,锁门了,我再回来干什么?” 叶芝细声细气地答:“吾又勿晓得格了喽,是行政部call拿额,帮吾搭架勿啦?(我又不知道的了,是行政部call你们的,跟我搭界吗?)” “嗳,小叶子,我打电话回来是你接的对吧?雨那么大,我问实在回不来怎么办,你去问了张经理以后跟我说那就不要回来了,这话是你说的吧?” 叶芝眨了眨眼,声音反而响了一点:“他那个是气话呀,回不来?那就不要回来了。我也是这样重复给你听的呀,你自己听不懂还怪我喽?” 斯江不禁侧目,叶芝拖着她迅速躲进女厕所。外头来了商城的保安和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有人“嘭”地撞在了墙上,有人高声喊了起来,五六分钟,斯江推开叶芝走出门去,走廊里已经一个人也没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公司茶水间,斯江问叶芝,“昨天明明是公司说安全第一,让我们把样品带回家的——” “嘘——”叶芝朝她比了个手势,低声说,“销售部只有你们女同事才接得到这个通知,是徐经理特意交待的,但他们男的肯定要回来的呀。公司call他们通知下午三点钟之前交还样品。” “可是这种台风天,下大暴雨,他们回不来也很正常吧?”斯江不禁讶然,这还有男女不平等? “怎么,在前线打仗,下大雨就可以不上战场了?”徐经理突然出现在门口。 叶芝吓了一跳,缩了缩头,轻轻喊了声经理好,迅速从他身侧溜了出去。 斯江皱了皱眉。 徐经理一边冲咖啡,一边拿眼觑斯江,“怎么?公司特殊照顾你们女孩子,还觉得公司不对?” “不太公平,台风、地震、火灾,这些都是非人力能控制的突然状况,有的同事昨天在浦东,他怎么回来呢?轮渡停了,隧道也关了,公司昨天三点钟就关门——就下班没人了不是吗?”斯江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想了想,说道,“公司规章没有出男女不同的两种制度,在同一件事面前区别对待,我觉得这不对。” 徐经理转身靠在吧台上,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这叫女士优先。男人呢,就必须多加磨练,我也是这样过来的。记得八三年爱伦台风袭击香港,挂了十号风球信号——” 斯江实在不耐烦听他的光荣历史,直接往外走:“抱歉,徐经理,我还有点事,先出去了。” 徐经理却笑着伸出一条胳膊横在斯江身前,斯江险些撞了上去。 “请问您还有什么事?”斯江沉下了脸。 “我问过你们部长了,两个礼拜你还没签下一单?” “我对自己有信心。” 这倒不是斯江瞎吹牛,她的确已经有了两位意向客户,只是外企采购有既定的流程,不可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预计下个月就能签下两单,其中xx企业要给会议室配备三十套茶具,总金额高达一万多人民币。 “来我办公室吧,做我的秘书怎么样?”徐经理似笑非笑地看着斯江,“不用出去吃苦头,也用不着总是提意见,找那么理由干什么呢?你已经很突出了,非常突出地漂亮,其实当初你来应聘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了。” 斯江怔了两秒才明白过来,立刻警惕地退了一步:“您这是什么意思?” 徐经理笑着摇摇头:“非要说那么清楚做什么?你只有高中文凭,没有任何销售经验,你觉得你是凭什么能进我们公司的?” 斯江涨红了脸:“我是通过了正式的面试才进来的。” “是我,是我让你通过的面试。”徐经理笑了笑,似乎习惯了斯江这样的反应,“你们上海小姑娘,都是这幅样子,心里其实一清二楚得很,没关系,陈小姐特别地漂亮,当然可以提出一些特别的要求——” “恶心!有你这种人在的公司,我一分钟也不想待。”斯江突然意识到张经理之类的那些所谓的“老师”看自己的眼神,貌似从一开始就带着些特别的意味,不由得一阵反胃,胳膊上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斯江挺直了背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她走过徐经理身边后猛然刹住,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发生了什么,但臀部刚刚被人的手掌一触即离,这绝对不是她幻想出来的。 徐经理却若无其事地端着咖啡杯冲着斯江有恃无恐地微微笑:“陈小姐是打算辞职?也不是不行啊,你先写辞职报告喽,等我有空批准了,一个月后再去人事部——” 温热的咖啡连着杯子被揎到了他面孔上。 咖啡杯碟碎了一地。 叶芝在门口“啊”地尖叫了起来。 斯江在打徐经理耳光还是踢他要害之间犹豫了几秒,就被叶芝拉开来了,更多同事一拥而入。 徐经理掏出烫得笔挺的手帕擦了擦脸,皱着眉摇摇头:“陈小姐,没想到你为了不被开除居然做出这种事情——但不好意思,我妻子儿子都在香港,我是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情的。你擅自带样品回家,违背了公司规定,我没办法给你特殊待遇。” 斯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气得浑身发抖:“昨天是叶芝通知我安全第一,可以带样品回家的。而且其他销售部女同事也接到了相关通知。我没有违反公司规定,更没有向你要求任何特殊待遇。你刚才摸——那种行为就是猥亵妇女,做贼的反过来喊抓贼,卑鄙无耻到了极点!我要报警!” —— 事态直转急下,斯江没有任何证人证据能证明她说的话。 叶芝否认通知斯江把样品带回家,销售部的其他三个女同事也含糊其辞,说没有接到公司的通知。斯江两个礼拜销售业绩为0,人事部和其他培训老师都表示陈斯江这个员工学历不高,脑子很灵活,喜欢发表奇异的言论以吸引管理干部的主意。徐经理家庭和睦,为人热忱,常常请公司员工喝饮料吃水果,并没有骚扰过其他女同事。 斯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地上的积水已经排完了,弹格路两边的自来水龙头哗啦啦作响,四五岁的男小伟被剥得赤条条,一盆热水当头泼下去,伊跳着脚捂着要紧部位背对路人哇哇叫。水溅了斯江一腿。水真的很烫,斯江想起小时候外婆把自己按在大浴桶里的情形,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她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景生,因为太戆了。景生说过这个公司看上去靠勿牢,她不听。斯江觉得哪怕换做斯南,肯定也不会像她这么傻。斯江还后悔当时没给徐经理一巴掌或者一脚,换成斯南,至少能出一口气吧。要给景生和斯南知道了,她倒不怕被他们笑话,就怕他们脾气上来,要出大事。 景生和斯南和斯好都还没回家,顾阿婆看到斯江,笑道:“我们先吃,不等他们了,你阿娘送了糟钵头过来,冰在冰箱里呢,囡囡,你顺便把糖番茄也拿出来,我下去炒个鳝丝,冷面已经吹好了,酱料在吃饭台子上,你拌一拌,我那盆少放点酱。” 斯江拌好冷面,胸口鼓囊囊的委屈和乱糟糟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一顿饭接着一顿饭,一天接着一天,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祖孙俩坐定了刚吃了几口,景生回来了。 “符元亮送了两根哈尔滨大红肠,给斯南斯好留一根,阿奶,你喜欢红肠的,来。”景生利索地装了盘,看了看斯江,“怎么今天没用小金?他说早上十点钟就回厂里了。” “嗯,今天公司内部开大会,”斯江替景生拌了一大盘子冷面,夹了三筷子绿豆芽,“毛豆子要伐?早上剩下的。” “我去拿。”景生起身去开冰箱门,带了一瓶啤酒出来,直接搁牙上开了瓶盖,“李宜芳回来了,让你给她回个电话。” “她从剧组回来了啊,”斯江弯了弯眼,“夜里我去五原路找她吧。” “一起。”景生看了一眼顾阿婆,“阿奶,我和斯江正好去看看五原路房子的门窗,昨天台风,不知道漏雨了没有。” “嗐,我今天本来想去的!”顾阿婆叹了口气,“师傅说了早上十点钟来配亭子间的窗玻璃,结果等到十一点半才来!电话也不打一个,真是的,还是我到店里去找他,他老婆才想起来呼他传呼机,他居然把我们家漏了!你们多带几块揩布去啊。” 第384章 化妆培训班开了六期,学费一期比一期贵,仍然期期爆满,搞得报名表都有人倒手卖五块钱一张。培训期间学生们跟着李宜芳实习,一场秀做助理打打下手能领一百块,钱不算什么,关键是长见识,人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两年做时装发布会的品牌越来越多,上海就这么多化妆师,第一期培训班的毕业生们都已经打响了名头,抢手得很,能请得动李宜芳的都得是名牌。四月份一个台湾女明星请李宜芳回台湾做私人化妆师,八月份李宜芳一回来上海就先找斯江诉苦。 “你不知道她有多龟毛!哇,我画一根眉毛,她要照十分钟镜子耶,‘李老师,这样真的好吗?美吗?这边低一点会不会更好?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哦,可是我真的好害怕这样不够美——’”李宜芳一口气灌下半杯威士忌,学着女明星拿腔作调一番后,眼睛突然瞪得滴溜圆,“你知道吗?她的助理哦,居然说‘呀,李老师你为什么学我们xx姐说话呀?学得真的有点像耶,我刚才差点以为是xx姐在叫我——’她耳朵有病吧?她那个声音,和我能比吗?” 斯江笑得前俯后仰。 “她叫人好恐怖的好吗?‘导演——’”李宜芳打了个寒颤,“斯江,我平时没有这样转很多发卡弯吧?” “什么叫发卡弯?”斯江好奇地问。 “就这样子啊,”李宜芳转身从化妆箱里抓出一把u形夹,“你有没有走过那种山路,像这样唰地像调头似的转弯,就叫发卡弯。导演演演演,至少三个发卡弯哦——” 斯江笑出眼泪来:“谢谢你,我又学到新名词。” 两人说说笑笑喝了一个小时,李宜芳想起来要分赃,她从台北带回一行李箱的书和唱片,一大半是送给斯江的。 “这本是张大春的新书,好好笑,写得好好,你一定要看!” 斯江接过来,见封面上书名是《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不由得失笑,“这是儿童文学吗?” “不是哦,是大人看的啦,嗳,朱天心的这本很适合你,《二十二岁之前》,你今年二十二岁啦,她还蛮厉害的,今年当选国大代表了呢。” 李宜芳还给斯南带了几套漫画书,接着又抱出一堆cd来,有拆封的也有没拆封的。 “《私奔》这张很赞,听不听?” 斯江坐在地毯上,信手翻着《二十二岁之前》,繁体字看起来略有点不适应,但依然一句一句入了眼。 “一早无端地从迷蒙中醒来,到门廊口看天色,却见一天满满是跑动着的云,是种世界末日的味道,却又让我觉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间只有我一人了解天意。真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叫人不禁又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历,正是六月六日断肠时。” 斯江有点恍然,这么巧,这样的心情她也有过,面试成功的那天,她还觉得是靠自己的坚持不懈和强烈的工作意愿才得到了这份工作。第一次拜访客户的那天,从拘谨地自我介绍到愉快地畅谈英国文学,虽然没有推销出产品,但她走出那栋办公楼的时候,也是这般觉得天地辽阔,心生大志,舍我其谁。这个工作固然不那么理想,却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用到过去学到的知识,斯江甚至觉得自己涅槃新生了,打开了另一个无垠的世界,充满了无数可能。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陈斯江,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女大学生,不再是家人庇护下的囡囡,她能彻底甩掉失去毕业证书的阴影,靠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 然而事实证明,她一直活在象牙塔里,这样一个公司,靠着在商城的豪华办公室,精美的装修和数量庞大的员工,让她忽略了很多事情的本质。斯江疑惑自己为什么识别不出徐经理是那种人,也疑惑自己为什么就觉得叶芝和其他女同事会站在自己的一边,明明觉得这个公司有很多不专业的操作,全然不同于上海友邦筹办处不同于香港友邦的那种氛围,到底是什么遮住了她的眼睛影响了她的判断呢。 一把怪异的嗓子唱着几乎没有调的歌,却说不出的熨帖。 “你不愿意活在传统的角色里 放任自己脚步不住的漂移 明天时却又匆忙的搭上迟来的班车 勇敢的拒绝全世界的要求 是否我今夜可以让自己稍做停留” 斯江搁下书:“evone——我做了件很蠢的事,我应该是遇到阿诈里了,阿诈里就是骗子,我之前那个瓷器公司,我感觉应该是个骗子公司。” —— “为什么不和顾景生说呀?”李宜芳很吃惊,“他是你男朋友耶,你当然应该告诉他啊。” 斯江叹了口气,“我怕他一冲动——” 李宜芳骇笑:“一冲动就怎样?打那个猪头吗?当然要打啊,算上我一个——嗳,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他会杀人吗?喂喂喂,陈斯江!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好吓人,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会吗?啊——” 斯江咬着唇低下头,是,应该不会,肯定不会,可她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担心。 “他也太酷太帅太狠了吧!呜呜呜呜——”李宜芳却兴奋得满脸通红,“如果他不是你男人,我肯定要去追他,这种爱,有点毛骨悚然,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不是怕哦,是激动,激动,你懂吗?热血沸腾那种哦。你知不知道,我在巴黎被抢过!我那个前男友哦,居然怪我钱包交得太慢,害得他被打了两拳,说什么巴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靠!” 斯江不禁被她逗笑了。 “如果他发生了这么不好的事不告诉你,你会怎样啊?” “他不会,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像我——他很会看人的,真的,从小到大,他说不灵的人,真的都不怎么样。”斯江说完又叹了口气,“好吧,我等下就告诉他。但你别跟老符说行吗?太丢脸了。” “这有什么丢脸?你就是很着急而已啊,想要自己养活自己嘛,我也有过,我比你还惨好吗?我刚去巴黎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啊,然后一个台南的女生哦,就带我去一个化妆学校,我交了五万块学费哦,五万台币啦,不是法郎,你别这个表情——那个学校好破好小,然后老师也是中国人,可是我真的相信了呢,上了一个半月才觉得不对劲!” “然后呢?”斯江很紧张地追问。 “没有然后啊,我这么小一只,难道我讨得回钱?他们那里有好几个黑人,那么高那么壮!我就赶紧退租啊,离开台南女生那个圈子,我怕她还会卖我耶,我跑路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五十法郎。” “那怎么办?” “我就先找了一家餐厅打工啊,你们上海人开的,可以包吃包住,做了三个月,我妈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骂我,后来给我寄了三万块台币救急。”李宜芳往沙发上一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最后能帮到我们的,肯定还是家里人啊,就算她骂我蠢,也只好认了。没遇到过骗子怎么会成长?可我们也很厉害啊,没有被骗到底对不对?” 斯江笑了会儿,伸出手臂:“来个拥抱好不好?” “求之不得。” “谢谢你,evone,谢谢侬。”斯江紧紧抱住她,眼睛涩涩的。 “你不要这么肉麻好不好,讨厌!”李宜芳推开她,目光落在斯江胸前,“你是不是又大了不少啊?顶得我胸口疼!” 斯江气得起身走人。 “我还想被挤压!来嘛,压扁我好了。” —— 万春街 第254节 “你先答应我,无论什么事,都不许——使用暴力手段。”斯江艰难地提出要求。 景生盯着斯江看了几秒:“你有没有出事?” “没有,当然没有!” “今天发生的?” “嗯。” “公司开除你了?不退你押金?” “嗯。” “——还有呢?” 斯江看着景生:“那个经理是个流氓,在茶水间摸了我一下,摸了我屁股——我就报警了!” 景生似乎并不惊讶,“没证据?” 斯江不知怎么松了口气,眼眶就湿了:“嗯。” 景生张开手臂:“要伐?” 斯江哽咽着点了点头,上前紧紧搂住了景生的腰。 “想哭伐?”景生柔声问,尽力平复下自己的怒火。 “勿想!”斯江摇头,“吾才不会因为那种垃圾港巴子哭额,就是特别生气,气私噶太戆了。(气自己太蠢了)” “侬只别过是太急了,”景生低头亲了亲斯江的头顶心,“吃阿奶的,吃爷娘的,吃舅舅的,吃我的,多吃几个月有撒关系?噶急做撒?” “就是急,吃了廿几年白饭了,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你跟斯南还为了我去偷档案——”斯江小声道,“我是读完书的成年人了,你应该懂的。” “懂。” 斯江抬起头:“我要把押金拿回来,还要揭穿那个港巴子的真面目!” 景生唇角弯了弯:“要帮忙伐?” “勿要!”斯江摇头,“吾私噶想办法——实在勿来噻,吾再请侬帮忙。(我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再请你帮忙。)” “好。”景生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窗外有电光闪过,轰隆隆响起雷声。 第385章 商城的入口过于雄伟厚重,进去后的一段路因为光线不足就显得阴沉沉。但此地永远有两种人轧堆,一种是等生意的差头师傅,一种是炒外汇的黄牛,他们目标明确,一路跟随,笑眯眯搭腔又笑眯眯走开,这种阴沉被削弱成了电影里黑市交易的背景,有点不合时宜又似乎很契合。 斯江穿过人群,把他们的干劲加在了自己身上,仿佛多披了层铠甲。走到电梯门口,偏巧遇上了叶芝和另一个女同事,面对两人闪烁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斯江坦荡荡地看回去,将她们两个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叶芝别过头,不自在地往女同事身旁让了让。 走廊里又排上了长队,仍旧是来应聘的。斯江在上周的《人才市场报》上就看到了招聘启事,她回想起来,这个公司一直在招销售人员,却从来没招过仓库管理人员。 叶芝和女同事在斯江前头进了电梯,只能在她后头出电梯,间中叶芝快走了几步,喊了一声斯江的名字,斯江没有理会也没有回头,那一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她只当没听见。 排队的人群里,也有前后几位聊得十分投机,脸上写着“我可以”三个字,热情洋溢地分享着各种面试经验。斯江不禁弯了弯嘴角,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锃亮的玻璃大门。 “你说你要什么?”张经理扭头看向正和人事小姑娘慢条斯理说话的斯江。 “公司应该给我一份《解雇通知书》和解雇合同,得写清楚不退还押金的原因,”斯江口齿清晰,情绪平和,“昨天您是说根据公司规章制度解雇我,对吗?” “对!”张经理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小吴,开给她。” 斯江仔细看完新鲜出炉的通知书和解雇合同,抬头问:“所以公司解雇我的原因是我未经公司允许把瓷器样品带回家对吗?这也是不退还押金的理由?” 人事小吴在斯江进公司第二天就对她表达了好感,遭到了明确拒绝,没少在张经理面前说陈斯江这个人很料峭,被这么一追问,幸灾乐祸地笑了笑:“没错。” 斯江起身出了人事部办公室,到自己那张四分之一使用权的办公桌上收拾水杯文具等私人物品,她的顶头上司,十二组的曾组长终于没忍住,还是踱了过来,咳了两声:“哪能噶戆额啊(怎么这么傻的啊),摒摒牢先拿回押金呀。”说完像怕被人看见听见似的,他搓搓手冲对角线的一个男同事喊,“老毛,呼根香烟去伐?” 斯江不禁有点意外,看着老曾未老先亮的地中海后脑勺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曾组长销售业绩十分可观,他姐姐是一家国营企业厂长的儿媳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在夫家地位固若金汤,因此厂里从上到下办公室里用的杯子盘子,领导小食堂用的碗碟,都从他手里采购,瓷器损耗起来也快,今年上半年曾组长已经做好了十几万销售额,斯江分到他组里的时候,他不要太高兴,眉开眼笑走路带风,当天就带斯江去和工厂采购部后勤部几位经理副经理吃饭,一台子中年男人眼睛都直了,纷纷夸曾组长终于带了一个真正的美女去。谁想到斯江真好看也真“不识相”,不敬烟不倒茶不喝酒,随身带着息斯敏,说实在要她喝酒,只好先吃粒药保命,再麻烦曾组长等下帮忙叫救护车。这话丢出来,男人们也只好呵呵呵哈哈哈,曾组长实在没面子,饭后的加班车费都没给斯江报销。回到公司把斯江训了一顿,问她有没有做销售的基本素质,斯江却笑盈盈地回答:销售的基本素质有,但是不包括做“三陪”。这话被徐经理听到了,曾组长反而挨了一顿骂。当时斯江还夸过徐经理这位香港人有素质。 人事小吴突然冲出办公室来,摆出一副出污面孔,要检查斯江要带走的东西里有没有公司机密。斯江气笑了,把两个布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给他过目,最后捏着两片备用的卫生巾举到了他鼻子下头。 “请问这个卫生巾要不要拆开来检查?是公司机密吗?麻烦你眼睛睁睁大看看清爽。” 斯江高亢的声音响彻办公室,里里外外都爆出了一片笑声。 呼好香烟的曾组长走进来,矮笃笃的身体灵活得不像个胖子,挤进小吴和斯江之间,刷刷刷就把桌上的东西全装回了袋子里推到斯江面前:“帮迭额小赤佬计较啥呢(跟这个小赤佬计较什么呢),快点回去吧。” 斯江很少和人这么当面冲突,一时间也涨红了脸:“谢谢组长。” “覅客气。” 曾组长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朝旁边吼了一声:“看啥看啊,有撒好看额啊?门票买了伐?” 斯江提着袋子往外走,走到前台旁边停了下来。叶芝正心不在焉地和人事部的另外一个男同事在核实简历表派发面试号码,被捅了一胳膊肘抬起头来见到斯江,顿时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办公椅“砰”地往后倒撞在了公司logo墙上。 “我来这家公司面试,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你,叶芝。”斯江的声音清清冷冷,门外走廊上顿时安静了许多,不少人探头探脑往里张望。 “虽然我们还算不上是朋友,但起码也是普通同事,”斯江凝视着叶芝的眼睛,“我前天下午一点半是从上海虹桥友谊商城办公室给你回电话的,你说因为台风暴雨,公司体恤大家,安全第一,让我直接回家,不用回公司报道交还样品,这些话你记不记得?” 叶芝慌乱地左右看了看,斯江那句“算不上是朋友”像针一样刺得她眼睛发酸。 “我没说过。” 斯江笑了笑:“虹桥友谊商城明年要开业,我前天是去谈有没有开设公司产品专柜的可能,因为公司call了我三次,我只好借了他们办公室的电话用,为了证明我不是假公济私,我是开了免提键和你通话的——” “所以,我有证人,我有十个以上的证人可以证明你在说谎。”斯江举了举手里的解雇通知书,“因为你说谎,导致我被公司解雇,没收押金,所以我只能去法院告你向你索赔,不好意思。” 大办公室里顿时一片哗然,不少人兴冲冲跑出来看热闹,人事部的张经理和小吴也急匆匆冲了出来,却被曾组长和十二组的几个男同事堵在了后头。 叶芝被这闷头一榜砸得头晕眼花,慌乱中口不择言:“不关我的事!我没说谎,不是我,真的是徐经理让我通知所有销售部女同事可以直接把样品带回家的!” “昨天在派出所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斯江步步紧逼,“那你就是在派出所帮徐经理做了假证,为了赶我走,怕徐经理摸我屁股的事情被警察知道?你也是上海小姑娘,跟我是同事,为什么要帮一个香港流氓做假证?” 办公室里乱套了,议论声感叹声不绝。两扇玻璃大门上贴满了听壁角的人,门不断被挤开又被拉回去再被挤开。 叶芝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四处张望,终于见到了徐经理张经理的面孔,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只能一边摇头一边否认:“没,不是,你不要找我呀,我一直当你是朋友的!我不知道的。” 斯江嗤笑了一声:“你不是说徐经理这个人有点那个,你看到他就很害怕,想要躲开吗?” “我没!没说过——!” 人群中徐经理却不见了,玻璃大门被推开,五个高头大马的壮汉穿着黑色汗衫黑色西裤走了进来,可惜没穿衬衫,没办法挽起袖子装凶狠。 “小姑娘覅闹事体啊。”为首的一个男人把斯江手里的解雇通知书抢了过去,刚要撕成两半。门口有人喊:“电视台来了电视台来了!” 程璎拿着长话筒,身后摄影师扛着摄像机,一路拍了进来。 “各位观众大家好,我是上海电视台的程璎,我们现在来到了xx公司做现场采访报道,你好,陈斯江,请问这几位在xx公司什么部门任职?” 斯江松了口气,捏紧了裤袋里的录音笔,程璎要是再不来,她恐怕真会吃亏。 第386章 一个谎言,需要成百上千个谎言去圆。斯江对着镜头播放录音,冷静陈述自己昨日的遭遇。录音刚放完,和斯江有同桌之谊的小章,带着昨天的七八位有难共当的销售部“弟兄们”杀了回来。在电视台这座大山面前,那几个壮汉来得快,消失得更快。叶芝极力躲避采访,推开程璎躲去了女厕所。程璎把话筒递向其他女同事求证。 羊群效应很神奇,一个人说谎了,其他人跟着说谎时就没了心理负担,但一个人的谎言被拆穿了,人人都会竭力表达出自己是受了蒙骗。 人事部办公室和徐经理的办公室门均紧闭着,无论程璎怎么敲门也无人应答。摄像师把镜头扫向玻璃隔断下的几双脚,再转向大办公室。不少人都转过身去。唯独曾组长迎了上来,持一口流利的上海闲话和程璎侃侃而谈,称赞斯江平时是最认真不过的员工,也绝对不是那种为了涨工资升职用歪门邪道去摆平上司和老板的人,曾组长的脑门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把斯江当初跟他去应酬的事摆出来以兹证明。 “呐,阿拉陈斯江的人品,我可以担保,她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要动坏脑筋,犯得着来当销售员伐?天天风吹日晒雨打的,一个样品箱子就八公斤哦,天天扛进扛出的。对伐?大家用屁股想——对不起啊,我是说大家用脑子想想就应该相信她不是那种人。” 程璎接了他的话问:“那您是不是认为那位徐经理是那种人呢?” 曾组长一愣,摸了摸自己的地中海,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嘛,我没这么说啊——” 小章他们举着押金条,把人事部办公室的门拍得“嗙嗙”响,又有人到走廊里慷慨激昂地发表“这绝对是一个阿诈里公司”的演讲,外头来应聘的走了七七八八,还有五六个年轻人走进来讨要自己刚才送进来的简历,打印加复印,一套简历也要好几块钱,不能浪费。一时间场面十分混乱人声鼎沸。 斯江没想到徐经理张经理等一干人竟然当起了缩头乌龟,这场硬仗胜了半场,却没有实质性的战果,无奈之下只好带着程璎和摄像师出了公司门,却见景生靠在走廊的墙上,手里虚拢着一根李彼得送给顾北武的古董高尔夫球杆压在地上转圈。 —— 球杆别住门把手,也不见景生怎么用力,咔嚓一声,办公室门就开了。 小章他们一拥而入,揪着张经理几个高喊着退押金退押金。 曾组长目瞪口呆,半晌才想起来问斯江:“模子!伊是侬男旁友?” “嗯,”斯江想起景生刚才的话,低声问,“组长,公司营业执照的复印件,你方便给我一张吗?” “侬做撒?”曾组长吓了一跳。 “营业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其实不是xx瓷器对吧?我要派用场,麻烦侬帮帮忙——算了,我请摄像师老师帮我到大门口拍一下也是一样的。” 斯江以退为进,曾组长倒又想送她这个人情了,到自己的文件柜里拿出一张没盖过章的复印件里,一叠二匆匆塞进斯江手里:“帮吾勿搭架额啊(跟我没关系的啊)。” 斯江道了谢,一抬头,景生已经拎着球杆进了徐经理办公室。 “覅打伊(不要打他)!”斯江盯着一头汗冲进办公室。 “嘭”地一声巨响。 黝黑的硬铁杆头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虚影,砸在了徐经理面前的办公桌上。 咖啡杯跳起来,跌进桌面的破洞里。 景生冷冷地盯着徐经理:“哪只手摸我女朋友的?” 事态急转而下,谁也想不到,人高马大的徐经理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告饶,连粤语都冒了出来,昨天那个趾高气昂的混球突然变成了可怜虫。斯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只紧紧搂住景生握着高尔夫球球杆的手臂,不让他再动手,真打了这个王八蛋,反而是景生会有麻烦。 摄像师索性关了镜头,坐在办公室里的一张吧椅上摸出了香烟:“册那,只瘪三居然噶推板(这个瘪三竟然这么差劲)。” 程璎松了口气,低声凑过去问:“阿哥,录像带了伐?拍下来嘛,噶则劲(这么有劲)。” 摄像师眉毛一扬:“帮忙装装样子撑撑场面没问题——” “阿哥,吾错了,当吾没港过。(当我没说过。)”程璎吐了吐舌头。 —— 一力降十会。斯江顺利地拿回了押金。 在商城大门口,小章等人有点难为情地向景生和斯江道谢。他们其实一早就到了,看着斯江进去,也看着程璎举着有电视台台标的话筒带着摄像师上去,本来还想再等等,硬是被景生赶了上来。他们七八个人对着景生一个人,却像羊群遇到狼似的,屁也不敢放一只,乖乖地进了电梯。 阿金开了面包车过来。景生拉开门:“走,一道吃饭去。” 威海路陕西路路口的兄弟餐厅门面极小,一进门落下去三层楼梯,里头只有四张台子,十一点钟刚过,店里还没人。景生是熟客,没看菜单三五句点完菜,自己去柜台边的冰箱里拎出两瓶力波来。穿白色圆领老头衫的老板笑眯眯问了句:“小符哪能没来啊?”没等景生回答人就拐进后厨去了。隔了两道墙,斯江也听得见伊哇啦哇啦喊小工做桑活的声音,一颗心终于慢慢落定,她忍不住打开包,看了眼失而复得的一千块钱,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万春街 第255节 “今朝真是太谢谢侬了!”斯江举起酒杯敬程璎和摄像师。 “格有啥!”程璎笑着干了一杯,“太匆忙了,要不然申请个选题,真的可以当节目来做,不要太精彩哦。” 摄像师和景生干了一杯:“上海滩上阿诈里(骗子)交关多,小阿妹还是要当心点,商城再高档,也会有赤佬。” “我们前些时还录了一期节目,在h师大旁边有个皮包公司,专门招销售员,每个人收五百块培训费,发的西装质量一塌糊涂,穿两次就破了,要赔三百六十块,另外还要交伙食费,实际上就一帮社会小混混在骗钱,什么公司,连营业执照都没办过,也不知道《人才市场报》怎么搞的,这种广告也给他们登。” “小程你这个就不懂了,广告部是不管这些的,每个礼拜成百上千个广告,谁去管你真的假的?有空哦,”摄像师又一杯酒下肚,看到玻璃大碗里还在蠕动的炝虾,眉开眼笑,“哟,小阿弟会吃!现在敢做炝虾的地方太少了,模子啊。” 这话倒是真的,自从甲肝后,上海严禁餐厅里河海鲜生食,要不是符元亮和老板是赤屁股旁友,这个菜单上没有的菜肯定不会出现在台子上。 “总而言之,侬是去赚钞票的,啥宁叫侬出钞票,肯定是阿诈里,晓得伐?”摄像师给了斯江金玉良言后,一口吞下筷子上还别别跳的河虾。 斯江认真地听了进去:“请问老师,我要是拿那个营业执照复印件去工商局税务局,是不是可以查到什么信息呢?” 摄像师摇头笑道:“有宁,就有路道。没宁?勿可能。(有人就有办法,没认识的人,不可能)” “就我知道的,这两个月他们起码收了三百多人的押金,一个人一千,就是三十万。之前肯定也很多人就这么被坑掉押金了,”斯江看向景生,“虽然我们今天讨回来了,但他们还会在那里继续坑人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怎么运作的。” 程璎吃了一根椒盐排条,竖起大拇指:“这家店看上去小悠悠,米道哈赞(味道真好)。”她转头对斯江说,“你这么一说真的有点奇怪,像h师大边上那个新村里的临时门面,一个月两百块洋钿,装修都没的,拿来骗人肯定一本万利,但你们这个办公室在商城哦,办公室比我们电视台的灵多了,三十万够伐?真的不像是为了骗押金啊。” 摄像师抹了抹嘴,从腰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小本本:“等我打电话问问啊。我有个朋友,路道粗得勿得了,香港人台湾人在上海的事他全知道。” 等酸辣汤上了台子,摄像师那边电话bp机来回响了几趟,出来的结果让斯江景生和程璎弹眼落睛。 “香港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吧?”斯江难以置信地感叹,她写小说都编不出这样的都市拍案惊奇。 这间大办公室原来属于英国xx瓷器的香港代理公司,老板是徐经理的大舅子,有不少固定大客户,像斜对面的锦沧文华大酒店就是其中之一,公司是商城开业时的第一批租户,租约签了十年。结果三年前的那股撤资风波,大客户立时不见了十之七八。徐经理的大舅子看着国际情势不好,急匆匆举家移民加拿大,打算撤掉这个上海分公司。徐经理负责留下来善后,处理租约、遣散员工这些事。偏偏徐经理此人是从老婆的家族企业里做销售出头的,虽然人高马大嘴上跑马,却是个地道的“气管炎”,在来沪的香港人圈子里赫赫有名。出名的原因更魔幻,据说他在香港住的是老婆家买的一套高层公寓,但老婆不允许他在家使用马桶,如有违反就对他大打出手,于是他天天拎着一个套了垃圾袋的垃圾桶,要么在顶层电梯房门口出污,要么在地下停车场拉屎,业主们一直投诉物业清洁工作不到位,停车场里总有一股屎尿臭味,最后还是被公寓楼里的几个小孩翻电梯房上天台去玩,撞了个正着,这才爆了出来。这个垃圾桶呢,平时就一直就放在他家门外,把对门的邻居恶心得要死,立刻八卦镜、大铜钱、驱魔符贴了满墙。徐经理一家还因此上了八卦杂志,成为港九笑谈。那香港的八卦记者取起标题来十分戳刻,摄像师转述他朋友的话时哈哈大笑:“一朝入赘,一世貔貅。迭额港巴子啊塞古额(这个香港乡下人也可怜的)。” 塞古不塞古,斯江不觉得。但大概搞清楚了,徐经理不愿意回香港,使了出浑身解数说动了大舅子,让他留在上海处理库存,以免浪费已经花了的租金和装修费,毕竟集装箱运进来的产品再运回去又是一大笔钱,他另外却让张经理注册了一个公司执照,像曾组长这样真的做成销售的,销售收入和员工押金都进了他的小金库。工资、房租却还是他大舅子那边留下来的钱在支付,堪称无本万利。产品呢,也的的确确是大舅子代理的英国名牌瓷器,仓库在花桥,管理员早换成了张经理的亲戚。张经理的堂妹去年从公司前台“晋升”成了徐经理的二奶,在花桥买了别墅。这位上海徐太太三天两头就要来办公室防备徐经理勾搭其他狐狸精,要不是六月份生女儿,斯江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这家公司。 —— 九月中,报纸上刊出了斯江的《魔幻求职记》,市长信箱也收到了陈斯江的实名举报信。很快各级工商部门根据市领导的指示,开始联合税务部门清查辖区内的公司经营状况,大半个月扫出上千家阿诈里公司,骗人的名目花头极多,押金、培训费、制服费等等,涉案金额高达百余万,只可惜能退回应聘者手里的不到十分之一。 斯江听小章说瓷器公司真的解散了,徐经理张经理因为逃税漏税被罚了一大笔钱,大家才知道他们两年里光押金就坑了七八十万,但是小金库里的钱交了罚金所剩无几,剩下好多人都拿不回押金了。 “唉,吃一亏长一智。”小章在电话里笑着问斯江,“你现在在哪里上班?我进了香港友邦保险上海分公司,蛮灵的,你要不要来试试?” 斯江挂了电话后不禁笑了,这大概就是人生吧。 第387章 九月初,蝉声渐息。 斯南从学校回来才知道了斯江这件事,一边气斯江不告诉她害得她少了个行侠仗义的机会,一边气景生耍帅没带上她。 “用脚踹才对啊,用什么球杆!至少要打那个赤佬一顿!“斯南在学校教师食堂对新晋物理系副教授抱怨。 赵佑宁却夸奖斯江处理得当,“打人犯法,景生能忍住很了不起。”看到陈斯南的脸色,他又笑道:“要是你想打,叫上我,我们一直是打架的搭档,没输过,对伐?” “赵老师,好汉不提当年勇,道理我都懂,”斯南把佑宁盘子里的小的三块红烧小排不客气地挪到自己餐盘里,“阿姨太偏心了,给你这么多!” “小赵,带女朋友来吃饭?”几位老教授经过笑着问赵佑宁。 佑宁笑着点头:“嗯,孙老您好,下午我上完课去找您。” 一扭头见到斯南的脸色,佑宁赶紧解释:“放心,没人认识你,打个马虎眼而已,不然很麻烦,老先生要问你是哪个系的,我们怎么认识的——” 斯南摇头:“算了,反正没人认识我。” 佑宁乐了,夹回来一块小排:“反正你要是拒绝追求者,随时可以抬出我这个‘男朋友’”。 斯南老脸一红,求佑宁不要再提她的“当年勇”,心里却有点别别跳,偷眼觑了佑宁好几回,看不出什么异样,定心了不少又不免有点勿大开心。 —— 斯江答应了景生先帮四重奏做完秋季广交会再定定心心找工作,却不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广交会的人给景生办公室回了传真,说展位费已经有人交过了,时装秀也预订了,问怎么又要重复付费。景生和符元亮一头雾水,问了曾厂长王书记,又问了办公室去年今年新进的员工,上上下下都一无所知。景生再给广交会那边的一位负责人打电话,才知道是dg市的一家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交了费定了秀,直接半路劫走了展位。 稳定完军心,景生先给南红打电话。 南红这两个月也不顺,靠关系做的生意到底不够牢靠,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受影响,入了夏后,好几位太太都不再请南红上门,但她们委托的事情南红已经垫了钱下去,只能主动约她们喝茶,约五次应一次,一杯咖啡喝完,几句啊呀这个不喜欢那个不中意对唔住起身走人,南红手里砸了一批和田玉和玻璃种翡翠,还有日本拍卖会拍下来的古董屏风七八座,加上几套明代的螺钿家具,真是一笔巨款。先前倒进倒出赚的快钱,刚刚租了一间厂房买了制衣设备,剩下的流动资金全填进去还不够。赵彦鸿气得要上门去找富豪们说理,却被南红拦下了下来。 “种的什么瓜,就结什么果,”南红面色淡淡,“北武提醒过我生意归生意,要有合同有预付款,是我自己不当心。” “谁想得到那种有钱人会说话不算数?!” “皇帝朝廷都能说话不算数呢,生意人算什么。”南红转头去约董家的表妹张小姐,张小姐却不在香港,倒是人在北京的周小姐很快给她回了电,点了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家都在看山水。这句上海俚语还是南红教她的。 南红心里有了数,反倒不急了,先去和日本的拍卖公司打商量,好在她先前也拍过不少古董,信誉十分良好,日本人非常爽快地同意退货,南红只损失了一笔佣金。螺钿家具她挪了贸易公司账上的现金,支付了尾款,推说x太太买了新楼,还没装修好,暂时不用运过来还存在卖家那边,转头把家具委托给日本的拍卖公司,底价比她的进价还低三分之一,拍卖公司一个礼拜后回复她接受了这套拍品,双方签了委托合同。玉和翡翠却是腾挪不出手的,早就付了全款,只好砸在手里。 “这套呢,将来送给斯江做结婚礼。这几个镯子,给阿大阿二阿三的老婆做见面礼,”南红自嘲,“全世界也找不出我这么大方的婆婆了,英国女王也只肯借首饰给戴安娜王妃戴戴呢。” 接到景生电话后,南红心里大约摸有了点数目,先去拜访方先生,却被告知方先生回乡下养病了。南红打了方先生几次个人电话都没人接,便让赵彦鸿连夜坐快艇去汕头。 赵彦鸿却连方家的大门都没能进。他在汕头夜宵摊上混了三天,见了不少老兄弟老嫂子,才差不多打听清楚始末。 方先生家室不宁。方太太生了一堆女儿,养不出儿子,前几年方先生外头的二奶怀孕了,b超照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儿子,于是方太太下堂,二奶被扶正。旧方太太领了证没难过几天也查出来怀孕,儿子还生在了双胞胎前面,可惜变成了“私生子”。方先生的弟弟们分了家产,移民去了加拿大,方先生忙着运作香港北京上海的房地产项目,只剩下被扶正的新方太太留在汕头掌管大后方,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的亲戚们无孔不入,汕头明里暗里的生意、dg的工厂,处处要插一脚,终于把方家的一帮老人儿都挤走了。她拿捏住财务后发现自家的四重奏和上海赫赫有名的四重奏竟然浑身不搭界,一问方先生,方先生不耐烦地说了句那是顾南红自己的四重奏,让她别管。新方太太气得半死。整个方家都知道,香港有个了不得的顾小姐,虽然比方先生年纪大,却是方先生的心里最要紧的人,她掌管着方先生的私印和金库,能动用的数字是上千万,买地都只是她一句话的事。于是方太太铆足了劲要收拾南红。 碰巧今年入夏,方先生太过辛苦,心梗了一回,便听从医生的建议,把自家兄弟从温哥华叫回香港坐镇,自己回转汕头休养生息,正好也想享受一下和三个儿子的天伦之乐。两个家,两个老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这种齐人之福也不太好享受,刚进了八月,方先生就又心梗了一次,差点人没了,被两个方太太哭着送进医院里。 赵彦鸿没能见到方先生,便只身回了上海。景生却已经收到了dg法院的传票和起诉状副本。 顾东文、顾北武、景生和万航渡路街道都成了被告,香港四重奏dg分公司,根据八十年代修订过的《商标法》,起诉上海四重奏公司盗用香港四重奏品牌的名称、商标、设计图,制造假冒伪劣产品以牟取暴利,开庭日期是三天后下午两点半。斯江看着起诉状副本上索赔金额后面的若干个零,咋舌不已:“这是什么疯子啊,要我们赔一千两百万?” 景生辗转咨询了几个律师,都被告知这个官司百分之八十是要输的。 “所有的民事案件,都应该在被告所在地起诉,你们懂伐?除非很特殊的少数案件,要不然法院不会收,但是这个作为侵权案呢,有规定是可以在事故发生地起诉的,现在对方铆牢了是在dg被侵权的,要把案子挪回上海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了。你们人生地不熟,去了那边肯定没戏,对方老早打点好了,再要上诉,也是在dg市中级人民法院——”律师剩下的话没有说完,言外之意大家都懂。 “这种事情呢,如果你们说的都是事实,还是先调解看看,金额都是可以商量的。” 这个事情太大,景生把方方面面的事理了个头绪,给顾北武打电话。 第388章 北武和南红细细厘清时间线。四重奏这个名字是南红取的,她当年在本子上列出了许多可选项,包括四季、四方、四面、四野、四海、四边形等等,从来没离开过四字,不只因为她很怀念上海的春夏秋冬四季分明,更暗合了顾家兄弟姊妹四人终有一日能再聚的心愿。本子犹在,可以证明“四重奏”这个名称确确实实出自于顾南红的手笔。 香港方氏制衣为了推四重奏进百货公司,也为了树立这个品牌,才在香港注册了四重奏服装有限公司,办公司的经手人也是南红,她是总经理,方先生是董事长。任免文书南红手上也都齐全。香港四重奏商标申请注册的时间,也在景生接手街道服装厂之后。这个也能证明侵权事实不成立。 再次,dg的四重奏分公司,是原先dg方氏制衣厂直接进行的工商变更,变更时间是去年秋天南红离开方氏以后,要说侵权发生地是dg,实在荒谬,因为顾南红都没去过dg,上海四重奏的股东方也没人去过dg,这个盗用商标和设计图的罪名从何说起。 真正不利的是四重奏的商标属于香港四重奏,而南红那些设计图,也归属于香港四重奏。上海四重奏的生产和销售,虽然南红得到了方先生的口头承诺,眼下却没有证人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个行为是合法的。品牌和商标这个东西,在国内一直是个模糊地带,了解的人不多,就连北武也没有留意过。 南红在电话里苦笑:“滑稽伐?我离开方氏的时候,方先生主动提出来要把四重奏卖给我,省得我另外重头开始,他开了三百万港币的价钿,我想想上海已经发展得蛮好,没必要花这笔钱,又觉得这些年的确多亏了他帮忙才能做出来,就没要——是我太笨了,法盲,怎么就没想到还有个牌子和商标的事!” 北武叹了口气:“我都没想到会有这个后遗症,如果当时提醒你一声要一份授权书就好了。” 世上哪有什么如果呢,南红在香港也咨询了几位律师,两地法律不同,但律师给出的意见都是和解,或者上海四重奏直接向香港四重奏买下商标。 南红再去找方先生的弟弟,厚着脸皮重提方先生的话,希望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入主香港四重奏,价格还可以谈。 此一时彼一时,方先生的弟弟也是生意人,香港四重奏没了顾南红,新的设计虽然不尽如人意,却也因为早就站稳了白领丽人们这个市场的头把交椅,又增加了广告投入,今年的利润增速同比是下降的,却仍然高达20%以上,比起还在投资阶段的房产项目,就是一个聚拢现金流的金母鸡。三百万港币,换了谁当家,也不可能出让。 这个反应在南红预料之内,她退而求其次,请香港出一份授权书,价钱也好商量。这个小方先生倒没一口回绝,对于自家大哥和南红之间的关系,他也拿不准,潮汕人素来信奉家和万事兴,里外一碗水要端平,便是买包买表,外头的女人有什么,家里的老婆一定也会有什么,绝不会厚此薄彼。因此他请南红喝了一顿功夫茶,笑盈盈聊了半天方先生,最后说隔天给南红回音。 隔天,小方先生亲自光临了南红的新厂房,表示授权书不好出,出了大嫂那边要翻天,建议南红耐心等一等,等方先生出院了再说。至于官司的事,小方先生笑着说:“都是大哥的钱,左口袋挪到右口袋而已,顾小姐不用急,大哥向来端得平,汕头两房的家用都是按人头算的,你就放心吧。现在你吃亏了,等大哥回来香港,肯定加倍偿还你。” 南红沉下脸:“我是我,方先生是方先生,麻烦您转告方太太,我顾南红是靠手艺吃饭的,我和方先生是清清白白的老板和下属的关系。四重奏是我一手做起来的,方氏制衣里谁不知道?上海的公司和香港公司没一点关系,是我家里人辛辛苦苦做起来的,能不能用四重奏这个牌子,方先生是最清楚不过的,人在做天在看!” 但这两条路到底没走通,南红气上心头,跟景生说:“打官司就打官司,输了就上诉,法律就不讲人情了?白的还能说成黑的?真的输到底,赔钱就赔钱,都我来!” —— 到了开庭这天,北武和善让也特地赶到了dg,景生和斯江带着律师和他们会合。方太太没来,她表哥作为原告代表趾高气昂地越过北武一行人,进了大门见到几个法院的工作人员却立刻变了脸,笑得热忱万分,握手时简直能把对方的头皮屑都摇一地。 斯江忍不住低声问北武:“阿舅,你说他们会不会走后门搞关系要坑我们?” 北武笑而不答。斯江觉得自己这话十分多余,倒是善让觉得事情未必就糟糕到了一边倒的地步,毕竟他们的答辩状给出的证据也很充分,街道作为股东方也给出了红头文件的证明。 然而斯江永远记得这荒谬又魔幻的一天,她第一次认识到个人意志通过权力强加于其他个体后会产生多大的杀伤力。法官连他们的答辩状都没有看任何一眼,对,一眼都没看。他们胡律师的说话时间全部加在一起绝对没有超过三分钟,基本上每次一开口就会被粗暴地打断。粗暴到什么程度?“你不用说了。”“你怎么还在说?”胡律师愕然了几回后向法官提出异议,立刻被法警叉了出去。北武提出自己应诉,法警把北武也“请”了出去,跟着景生也没能避免同样的特殊“优待”。善让和斯江没有再争执,默默旁听到结束,听完宣判结果,斯江冷静地表示要上诉。原告律师、原告以及上面坐着的人也毫不为意,完全不避嫌地开始用粤语说笑聊天。 一千两百万的案子,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宣判,这个单方面的绝对胜利甚至是轻飘飘的,仿佛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 善让和斯江出了法院,却四处都找不到律师以及北武景生的影踪,好不容易才有一个门卫指点了一句,马路对面一个破旧的招待所里,三个男人被分开关押在了三个房间,并且不允许善让和斯江进去找人。 三天后,在周善礼的跨界干涉下,北武和景生以及律师才被放了出来,陪善让和斯江接人的是gz军区的一位军官。 “你们怎么这么胆大,就这么从上海跑过来的?没提前找人打招呼?”军官觉得很匪夷所思,从后视镜里瞄了一下北武等人脸上的伤,“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北武关切地看向胡律师:“我们还好,胡律师您怎么样?这次真是太对不住您了。” 胡律师疲惫不堪,颓然地靠在了座椅椅背上,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被逼着坐老虎凳不给我睡觉,野蛮!太野蛮了,无法无天的野蛮!这种法官简直是败类!对了,你们是不是跟他们打起来了?要不要紧?” 斯江从第一眼见到舅舅和景生开始,就含着泪忍到现在,听到胡律师的话,实在摒不牢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这都1992年了,怎么还有这种事,他们知法犯法,绑架!非法拘禁!警察看都不肯来看——” 景生探身向后拍了拍斯江:“我真的没事,他们没敢下狠手。” “我也没事,”北武笑着握住善让的手,“这趟历险记倒是可以回去讲给虎头听——” 善让咬着牙抹了把泪:“难道没人治得了他们这帮王八蛋吗?!” 一车人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夜色渐浓,七彩霓虹缔造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路边停满了豪华轿车,搔首弄姿的浓妆女郎们挽着面目模糊的男人们上车下车,间中夹杂着美发店洗脚店,红色灯管暗幽幽,像一只只独目怪兽盯着这个世界。 斯江和善让在这个更像乡镇的市里待了几天几夜,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从来没留意过夜晚的dg竟然是这幅模样。 前排的司机和军官说起关于dg的笑话来,哪个官员专门来这里找鸡,xxx死于马上风,谁谁谁染了病回家传给了老婆和孩子,每件事都没什么好笑,甚至有人病有人死,可依然变成了笑话。 斯江心想,大概也有人会把他们这群上海来的认认真真打官司的人当做笑话在茶余饭后不经意地提起吧。 —— 方太太的表哥的确提起了北武和景生,他带着一脑门的冷汗对方太太说:“还好上面有人打了招呼,正好赶紧送走,不然真的要出事,那两个姓顾的男人都是不要命的,要么——就这么算了吧。” 三天三夜,顾北武和顾景生几乎没停止过反抗,绑住了他们能挣脱,打他们一拳,他们必然要回踹一脚,坐老虎凳,凳子被他们搞塌,不让他们睡觉,他们也不肯睡觉,想方设法地跳窗破门,五个人都按不住一个,又不好上棍子动刀子,毕竟小方先生交待过顾家女婿是高官,虽然很可能要被搞下去,但人还没下呢,另外还有亲眷是部队的领导,不能真的弄出事情来。最后竟不知道到底是谁折磨谁。 方太太嗤笑两声,骂自家表哥没出息。 —— 北武景生一行人回到上海时,都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斯江从来没这么热爱过自己的家乡,闹哄哄的马路,电车辫子,熙熙攘攘的人流,烟纸店,西区老大房门口排队买月饼和栗子的人群,一切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安全。只有舅舅和景生脸上身上的伤,忠实记录着过去一个礼拜的荒谬经历是真的发生过。 万春街 第256节 第389章 北武一行人回到上海,公司的账户刚被冻结。王主任和曾厂长急得不行,公司上下人心惶惶。离上诉时限仅剩十天,却没有律师愿意接手这个案子。北武和景生决定自行上诉,另外请胡律师在上海反诉dg四重奏侵权,同时向dg检察院申请抗诉,再向广东省纪委实名举报dg法院xx法官的违法乱纪行为。 周善礼来了一趟万春街,听了北武非常克制的叙述后,一拳头捶得八仙桌簌簌发抖,骂完那帮王八蛋,也不避讳什么,当着景生斯江的面说道:“那边太乱,抗诉和举报说实话不会有什么用,要不给顾西美打个电话看看?要是北京能发话——” 北武摇了摇头:“山高皇帝远,斯江毕业证的事就明显是有心人要搞孙骁,他恐怕自顾不暇,这件事管不到也不好管。我还是想试试,九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十几年了,到底是人说了算,还是法说了算。” 周善礼苦笑着拍了他一巴掌:“你和善让啊,到底还是没真的在社会上吃过苦头,还挺——” 挺什么?善礼想不出合适的话来。倒是八年后那句名言“too young,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很贴切。 —— 短短几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仿佛是多米诺骨牌,一张牌倒下,张张牌倒下。 刊登了两个四重奏打官司这个案件以及判决结果的《dg日报》寄达上海,街道和区里都收到了。区工商局随即收到dg工商和gd省局的通知,要依法没收销毁上海四重奏的侵权商品。 王主任身负重任来找北武打商量,街道要撤资退股。老干部实在难为情,面孔血血红,眼睛看着脚尖尖,嚅嚅嗫嗫地报出数字,又念叨了一堆公家在乎的是集体荣誉之类的话。 景生气笑了:“分红的时候,街道里可是有人抱怨您当初卖给我家的股份太多,不是还找我要原价买回去吗?” 北武语气平和地落地还价:“最多八万块,成就成,不成就算了,大家都是股东,能共富贵也该共患难对吧?再说公司是有限责任公司,股东只按出资额为限对公司负责,最多不过关门清算,不可能从大家口袋里再掏出钞票去承担债务。” 王主任叹了口气:“这是当然的,说起来上头真是不像话,主要因为马上要换届了,唉,想要上去的人,什么事都不肯沾边,就怕出岔子。我回去汇报一下,看看上头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呢,只不过短短两天,街道就不再是上海四重奏的股东,相关部门一条龙服务,半天就办完了所有手续,厂房原来的租约没有任何变动,据说这还是王主任曾厂长据理力争来的。幸好景生卖掉了股票一夜暴富,这八万块不在话下,买下街道的股权后又一口气发放了公司九月十月两个月的工资和奖金,人心顿时安稳不少。 既然要打这个硬仗,到了这个关头,再清高肯定行不通,北武把各方面老关系都筛了一遍,二十年前混江湖的弟兄们,有人发达了做了老板,有人运气好没翻车继续当官,也有人落魄有人坐牢,甚至好几个早就睡进了陵园。北武自从去了北大读书,除了几个当干部的,其他的旧识们几乎都断了来往,没想到短短几天,一根线两根线这么一串,一呼百应,小学初中高中同学,包括老早静安普陀杨浦南市的“流氓阿飞”们,蜂拥而至。 北武连着吃了几夜的酒,一场连着一场不带歇的,在家里话突然多了起来。 “姆妈还记坤坤哥伐?大哥的好朋友,以前我们一起找苏州那个xx的妈妈,就是跳了黄浦江的那个阿姨——阿哥去了云南后,他每个月都要送半斤五花肉来的。”北武一边喝着养胃的玉米糊糊,一边跟顾阿婆追忆往事。 “记得记得,”顾阿婆笑了,“他喜欢你姐的。” 北武一愣:“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还小,知道个屁,”顾阿婆又给他添了一碗玉米糊,“东文为了这个好像还跟他打过一架。他也不记仇,送了一年半的肉,后来结婚了,我替你哥随了十块钱的礼。” 顾东文打过多少顾南红的追求者,顾北武也说不清楚。 “他现在炒股炒成了百万富翁了。”北武笑着感叹。 在旁边默默吃早饭的斯好抬起头:“大表哥和符叔叔也是百万富翁。大家都说上海滩随便扫一扫,就是一簸箕的百万富翁,数都数不过来。” 景生瞪了斯好一眼:“昨天的英语卷子是你自己冒充你姐签的名?” 斯好低下头嘀咕了一句:“阿姐不是跟你去公司了嘛,我等到十一点你们都不回来——” 斯江叹了口气:“那我给你的练习卷你怎么都没做?这才初一,英语考六十二分是不是太难看了?” 北武和善让不由得齐齐看向斯好,担心是公司这个事情影响了他。 斯好捏紧了筷子默然了几秒,突然霍地站起身来,筷子一丢,一双大眼等着斯江,嘴唇翕了翕:“你不要管我——” “陈斯好!”景生厉声喝道,“你对你姐这是什么态度?她不管你谁管你?你还要不要上高中考大学了?” 陈斯好眨了眨眼,委屈地看向景生,又看向小舅舅小舅妈。很明显,一桌大人包括外婆的脸上都写着“你怎么回事?” 十三岁的小胖子,肚皮里的一包气彻底瘪掉,一抽一噎地撅着小小的圆嘴巴,眼泪扑簌簌直掉,颇具喜感。 “我下次会考好的好伐啦,”斯好抹了把眼泪,“阿哥你不要一个人去dg了好伐?再被打阿姐又要哭了——” 斯江低下了头,猜到斯好刚才没说口的半句话是要她管住景生别让他再去dg。 景生呼出一口气,蹙了蹙眉:“小胖子要侬操撒心(要你操什么心),真是,快点上学堂去。” 斯好闷闷不乐背上书包出了门。 —— 斯江每天都在做剧烈的思想斗争,她想和舅舅和景生站在同一条战线抗争到底,可内心却又说不出的悲观,像看着堂吉诃德战风车一样。她能做什么呢?什么也做不了。他们能做什么呢?做什么都很可能是白做。这个很可能甚至几乎是99%的概率。她实在想不明白整件事的起因究竟是什么,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嫉妒?她更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发展方向,每一个阶段性的结果都是令她无法想象也难以置信的,却依然发生了。 景生临行前,把存单存折公司印章和自己的私章还有五原路房子的产证全部交给了斯江。 “你干什么?不是只去几天吗?”斯江差点急哭了。 “以防万一。王主任说了,那边恐怕还有龌龊手段。”景生脸上的伤褪成了芥末黄,灯下不仔细看已经看不太真切。 “为什么呢——为什么是我们要遇到这种事呢?”斯江讷讷地重复着这个无解的问题。 景生紧紧抱住斯江。这个问题他少年的时候问过无数次,问自己,问老天。人一辈子究竟是好运气多还是坏运气多?他算是运气极不好的了,却能遇上顾东文做了顾家的孩子,能遇上斯江,能读完大学,能把公司做得像模像样,就连一时意气买的股票都赚了上百万,谁能说他运气不好? “没事的,阿奶不是一直说,除非人没了,别的都不算什么事,”景生柔声道,“人都是这样,运气好的时候,说自己是靠本事,遇上不好的事,却都怪老天不公平。” 斯江想起远在景洪的阿舅,不禁又掉了眼泪。怎么会公平呢,怎么能不怪老天呢。只有外婆才能遇到什么事都说是上帝的安排,一切皆有定时。 这一夜,顾家老少都没睡。顾阿婆在灶披间煮茶叶蛋,用的是顾东文的云南野生红茶,茶太香,善让下楼来要了半碗茶叶,重新升起煤球炉子准备煮奶茶,家里却没牛奶。斯好端着钢宗镬子去阿娘家讨牛奶,陈阿娘不放心,拎了两瓶牛奶一盒子熏鱼跟了过来,两个老太太在灶披间说起往事,善让听得津津有味。棚户区里能有什么大运道的人家呢,运道要好也不会在此地落脚,讲来讲去,奶茶煮好了凉透了,善让才明白两位老太太是在开导自己呢。什么普通人家少有能发达的,发达了的人家又少有能富过三代的,不禁又心酸又好笑。她们带着判决书刚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顾阿婆心疼北武和景生受的伤,一边破口大骂方太太是个婊子养的,一边埋怨南红平白惹了一身骚拖累了兄弟侄子,一边却把房子的产证和自己的存折都拿了出来交给北武,说大不了一大家子回扬州种田去。直到北武解释了公司的事不需要股东再拿钱,顾阿婆才放下心翻出圣经去寻找能对应得上的箴言。 景生和斯江在亭子间里喁喁细语,把公司可能面临的最坏的事都一一列在了纸上,有北武和善让在,景生并不太担心,但这样一行行写下来,他能感觉到斯江的情绪渐趋稳定。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过去几年的努力白费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才二十出头,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四重奏的成功从来没有靠过其他人,怕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周善礼调的军用卡车就停在了万春街弄堂口。 斯江和斯好目瞪口呆地看着十几个年轻男人被分批带来北武面前,一人领一个红包,和景生握手接烟后利索地上了卡车后斗,跟出门旅行似的,背包里翻出席子垫子毯子,坐躺不一,自在得很,还有人拿出了扑克牌阿哥弟兄喊了起来。 卡车“轰”地往南而去。 北武笑着告诉斯江:这十三个人是他这几天吃酒吃出来的,算是景生的保镖。斯江顿时松了一口气。 斯好则一脸崇拜:“十三太保欸!阿舅你好厉害!” “不是我厉害,是钱厉害,”北武失笑,“花钱请的啊,你以为我是孙悟空,随手拔一把毛就变出来一堆孙行者?” 斯好愣了愣,颇为失望,转瞬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听到这“十三太保”一天能拿一百块钱工资,他咋舌不已。但想到这些人能保护阿哥不被打,好像又很划算。 第390章 北武送走景生,去见一位银行的分行行长。四重奏的公司账户被冻结了,里面虽然只有十几万块,也不能白白送给方太太。服装公司的流动资金要从十一月冬装汇款才开始走上高峰,之前一直进进出出周转个不停,八月份刚刚买进冬装面料,又支付了三家合作厂家的加工预付款。要不是为了广交会,账上只会留几万块。这是北武一再提醒景生的,做企业,要把钱流通起来,不要变成账上的死钱。 斯江独自骑自行车去公司,前些时都是景生骑车载她去,颇有回到中学时的感觉。有些场景好像重复过许多遍,斯江问景生以前他转弯时还加速是不是故意的,还有在弹格路上骑得特别快颠得她屁股疼是不是也是故意的。景生哈哈笑,腾出一只手反揽住她,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单手把车龙头扭来扭去。斯江只好牢牢抱紧他,气得在他背上狠狠咬一口,硌得牙疼。今天一路没了景生,斯江却分分钟都在想他,一会儿懊恼自己没有坚持陪着他去,一会儿又下定决心要保护好公司,一会儿想着他昨夜那些话,一会儿又想到两人小时候互不理睬的那些意气之争。 工厂大门里面两帮人正在对峙。一边是曾厂长和工人们,一边是穿制服戴着大盖帽的dg执法人员堵住了大门。斯江好不容易挤进去,却被符元亮拉到角落里,才发现车间大门和仓库大门都被贴上了封条。 “太过分了!”斯江气得要转身去撕封条。 “别急,老曾说了今天让他上,放心,仓库里的面料和成品他们只是清点了一下,拉不走。”符元亮把斯江带到办公室里,工会主席陆宜兰副主席吴春芳正紧张地坐立不安。 “斯江来了!”陆宜兰松了口气一脸期盼,“哪能说法?阿拉好冲了伐?” 斯江镇定下来,翻出包里的笔记本,按照这几天和舅舅以及景生商量的“保卫战”开始安排任务。 “今天曾厂长先上的话,就请陆阿姨和吴阿姨带领大家撑住场面,绝对不能让曾伯伯受伤。” “这是肯定的!”陆宜兰两眼放光,“此地是上海好伐?伊拉来寻事体,当阿拉是西宁?文斗还是武斗,阿拉噻勿哈额!(他们来找麻烦,当我们是死人?文斗还是武斗,我们都不怕)” 被她这么一说,斯江不禁莞尔:“那就先赶他们出大门,再开动员大会,我们守株待兔,来多少赶走多少!” 符元亮挑了挑眉:“吴阿姨,侬去里弄里知会一声,明天早上只要肯来阿拉工厂帮忙站半天,捧个人场,每个人发五十块洋钿。” 吴春芳大喜:“阿拉阿弟、弟新妇、侄子侄女好来伐?” 斯江点头:“当然欢迎!优先欢迎员工家属。” 符元亮补充了一句:“记得先向工会报道,算好人数,最多来两百个就可以了,再多挤不下,不好让大家白来。” 斯江摇头:“不要紧,只要预先登记好就都可以来,三百个都行,里面站不下就外面团团围住,让他们进得来出不去,记得口号要背出来,喊得大声点——发十个喇叭好了。” 符元亮朝斯江竖起大拇指。 陆宜兰和吴春芳看看窗外形势,跃跃欲试:“好,阿拉四重奏保卫战开始了!” —— dg来的执法人员没能拉走仓库里的东西,不是他们不想拉,是拉不走。 曾厂长其实已经可以回街道养老,却坚持留了厂里,跟景生说他反正不爱打麻将不爱下棋养鸟什么的,又没孙子孙女要他带,闲着也是闲着,容易闲出病,还不如待在厂里白吃白喝不拿工资舒坦。老曾是真喜欢景生,几年共事早把他当成了自家后辈看待,这次无妄之灾,见到景生带伤回来,老厂长气得不行,再碰上那帮人点完数量写完清单就要拉货,他冲出来挡在仓库门口跟他们“讲道理”。一边是带着广东话口音的普通话,一边是纯粹的上海话,鸡同鸭讲,没讲几句双方都火大。两个dg人不耐烦地推了曾厂长一把。 这一推,推出了工人们的滔天怒火。阿姨妈妈爷叔们带头,举起扫帚棍子剪刀,把dg的人直接赶出了仓库。跟着来的区工商的人对这场被默许的跨省执法本来就心怀不满,嘴上用普通话喊着“你们不要乱来,他们是国家单位的人,你们这样是要出大事的”,私下上海闲话“册那,打呀打呀,打伊拉只赤佬”满场乱飞。 等陆宜兰和吴春芳喊了几个老姊妹嘀咕了几句,很快工人们往前拥去,把dg那帮大盖帽挤散了。景生的助理小汪眼疾手快,把两个人手里的侵权产品登记表抢了过来,人传人手传手,两秒钟就粉粉碎。那两个人哪里分得清是谁抢的谁撕的,被几根叉衣服的丫杈直接叉出了厂房大门。双方又隔着铁门大打口水战。 “你们在暴力抵抗执法,是犯法的!”外头护着大盖帽高声威胁。 “滚拿娘额蛋!(滚你妈的蛋)。”里头戳出一根丫杈来捅飞了大盖帽,引来一阵哄笑。 僵持了半个钟头,外头的大盖帽们终于悻悻走了一大半,只留下五六个人扯着区工商的人留在门口看着。 斯江和符元亮曾厂长对着封条看了半天,三个人投票,二对一,不撕。唯一投票撕封条的是斯江。符元亮啧啧感叹人不可貌相,笑说原来陈斯南的无法无天是姐传的,倒把紧张的气氛消弭了许多。 北武中午进了厂,也赞成不撕封条。 “明天还要给工商的人梯子下,今天不要让他们为难了,上墙吧。”北武一桩桩一件件安排下去,有条不紊。 小汪带着两位后勤师傅卸下仓库的高窗,搭了高梯,二十几个工人进去,把成品一包包运出来。运送面料的滑轮车一车车运到西围墙下,再接龙砌砖似的把成品一包包送到墙外。曾厂长和阿金在外头等着,最后面包车这么来回运到夜里九点半,五原路房子里堆满了麻袋。 北武把写标语的任务交给了斯江,安排好一切,和善让去请两位法院副院长和检察官吃饭。善让通过北大的老领导,找到了最高院的一位“人物”,一层层打下招呼来,反诉案已经定下了开庭的日期。关键是能不能请动他们的人在关键时刻出场撑腰。北武虽然不愿意走上层这条路线,但也不至于钻牛角尖死守着清高一个虚词,这才带上了茅台和中华烟去请客。倒是善让有点忐忑不安,怕这件事会让北武心里不舒服。斯江却很笃定地安慰她:“阿舅才不是那么死板的人,再说我们实名举报不也是希望上面能解决这些贪官污吏嘛。” 这夜北武善让和斯江符元亮在五原路房子里又是一夜未眠。李宜芳也上来帮忙清点成品分类打包。第二天一早,周善礼派来的军用卡车直接把符元亮等人和货送去了货运站,五分之一的冬装订单完成了提前发货。 到了下午,dg的人果然卷土重来,不出北武所料,这次他们还带上了区公安局的警察,以防止工厂工人暴力阻碍执法。 一进工厂大门,警察也头晕。七八十号穿着四重奏工作服的工人连同家属足足两百多人静坐在厂房前不大的空地上,标语白底红字一片连着一片。 “广东赤佬贼喊抓贼无法无天!” “dg法院贪污受贿坑害百姓!” “保卫上海四重奏,保卫上海!” “谁砸我们的饭碗,我们就打断谁的狗腿!” 警察们迫于无奈,上前问话:“你们这样不行的啊,闹大了,要出事体哦,谁组织的,出来说话。” 工会主席陆宜兰阿姨手臂一挥:“要撒宁组织?一、两、三!” 全场开始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声震云霄。里弄里前后左右的街坊邻居们纷纷出来声援四重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向着贪官污吏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支度死亡,向着太阳向着太阳……” 万春街 第257节 爷叔阿姨们都是经历过□□的人,这来的警察和dg人都是小年轻,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一时之间慌了阵脚,无功而返。过了一个小时,区里来了人,先找曾厂长,老曾拎起空鸟笼:“帮吾勿搭架哦,吾老早退休喽,来轧轧闹忙,看看噶好额工厂哪能噶被赤佬弄色忒!(跟我没关系,我老早退休了,来看个热闹,看看这么好的工厂怎么被王八蛋们弄死)”再找陆宜兰,陆宜兰双手叉腰:“阿拉工会已经向总工会反映了,大会不开,文件也没,就不让我们工人上班?谁给我们发工资?退休工人的工资谁负责?dg的四重奏去年盗用阿拉公司名字,现在黑白颠倒反打一耙,你们是不是上海人?是上海人胳膊肘还往外拐,帮广东人来坑上海人?明天我们要去市政府门口向市长反映,看看朱书记怎么说!” 这边闹哄哄还没个头绪,外头又来一群大盖帽,却是北武带来的区法院、检察院的工作人员。 “上海四重奏已经去dg上诉了,一审的判决就应当暂时停止强制执行。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来封生产车间和仓库呢?” “哪有刚出判决书就强制执行的道理?这个案子问题不小啊,法院都不进行调解就下判决书?” “上海四重奏的股东和律师在dg遭到了非法拘禁和暴力对待,已经报了案验了伤,你们工商的人不要瞎掺和。” “跨省了不起?这边验了伤立了案就是刑事案件,谁犯了罪都逃不了,哪个省都一样抓。” “法官有没有问题,不是我们说了算,也不是你们说了算,要纪委说了算。这边已经实名公开举报了,迟早水落石出。” 太阳还没落山,仓库封条被打开,生产车间重新开始运转。 夜里北武在梅龙镇酒家开了三席,感谢下午仗义帮忙的各位。 第391章 景生到了dg,先去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上诉状和上诉材料。 根据胡律师的建议,这些连同材料清单都是一式两份,防止被“没收到”,果不其然,接手人不肯在材料清单上签字,压根不提上诉费的事。景生追着不放,才交了上诉费,拿到缴费发票,这就算上诉立案了。根据法律规定,二审必须在立案日三个月内审结,如果遇到特殊情况由院长批示,也只能延长到六个月。景生拿着上诉发票又盯着那人要求他在材料接收单上签字,那人被迫无奈签了字,一脸嫌弃地让景生回去等开庭通知。 景生出了法院,就发现有人鬼鬼祟祟跟着,看见景生上了军牌卡车,身前身后又围着十几号看着平平凡凡的普通男人,一时没敢动作。到了检察院,不出意料,抗诉状被拒收,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你们已经上诉了,就按上诉流程走,没必要抗诉。景生要这人拿出相关红头文件的规定来看,自然是没有的,拉锯了半个钟头,景生看看手表,指针刚过十一点,估摸着方太太的表哥该准备好了,才笃悠悠收了材料往外走。 太阳明晃晃地当头高照,景生刚步出检察院的大门,迎面就来了二三十号流氓,气势汹汹地举着铁棍冲了上来,身后检察院门卫室的门“嘭”地关上。景生真没料到光天化日他们敢在国家单位门口行凶,当即返身双手抓住检察院大铁门的横杆,轻轻松松翻了进去,从裤袋里掏出一包□□和打火机来,对着铁门外的一群人笑了笑,低头点上一根烟,信步走到门卫室外敲了敲玻璃窗:“同志,有帮流氓来冲击你们检察院了,你要不要报个警?” 门卫朝外望了望,嘴唇皮子动了动,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景生走向检察院大楼,悠闲自在地坐在了最高那层台阶上开始看报纸,才想起来赶紧打电话汇报。 景生翻着最新一期的《法制日报》,想想当下情境真是够讽刺的,不由得嗤笑了两声,回头看了看办公大楼玻璃窗后一张张面孔,高高举起手里的报纸扬了扬,估计里头也不会有人脸红,便自顾自低头抽烟看报纸了,看了一页又剥了个茶叶蛋来吃。 茶叶蛋还没吃光,大楼里出来了三四个穿制服的人,走到大门口厉声用粤语喝道:“你哋想做乜野?行开!” 那些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后便退出去十几步,仍然呈扇形把守着大门口。 “好了,你可以走了。”穿制服的几个人催景生走。 “那可不行,他们就在门口等着呢。”景生慢条斯理地又开始剥第二只茶叶蛋。 “那些人不是找你的,你快点走。” 景生实在佩服此人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一本正经地取出录音笔:“同志,您保证外面这些拿着铁棍的凶徒不是来打我的吗?” “不许录音!不许录音!放下——放下!”那人记得声音都劈了,想不通这人怎么这么难缠,果然不愧是贪生怕死的上海男人啊。 景生却仍然举着录音笔:“同志,请问如果我出去被他们打了,你们会救我吗?” “你被打了就去验伤去报案,找派出所公安局,公安局立案了,抓到人了,自然会交给我们检察院起诉,现在没发生的事情我们怎么回答?” “那他们打我,我能自卫吗?” “废话,自卫当然是可以的。你不惹事,谁会来打你?快点走快点走。” 景生把录音笔插回衬衫口袋里,把《法制日报》上的第二个茶叶蛋慢吞吞吃完,霍地站了起来,撒了一地的蛋壳,汁水淌淌地往台阶下面流去:“不好意思,要不麻烦借个扫帚簸箕给我,我打扫干净再走?” “不用不用,我们有清洁工,老朱,老朱呢?叫老朱来扫下。” 景生弯了弯眼,把氤氲了茶叶蛋汁水的报纸叠叠整齐收了起来,大步往门卫室边的小铁门走去。 门卫开了小铁门,几乎是一把将景生推了出去。 外头的人蠢蠢欲动,景生反手又抓住了铁门横杆,里外两拨人都“哎”了一声。 景生笑着摇摇头,大步走了过去。他这么从容果敢,外面一圈人反而没敢马上动手,为首的一个汉子矮小精悍,看着里面朝自己挥手的人,吃不准是打还是等会再打,犹豫了几秒,景生已经到了他面前。 “是方家请你们来收拾我的?他们出多少钱?我出三倍,不用打,咱们一起喝一杯,交个朋友?”景生声音清亮,传出去老远。 马路对面面包车里的方太太表哥气得一拳头垂在车窗上,疼得自己直哆嗦:“丢你老母个冚家产!扑街!顶你个肺!” 黎耀华楞了楞,他在dg混了七八年,从来没遇到过景生这样的人。 “华哥?”他身边的几个马仔计算完毕反应过来了,打,他们每人分到两百,不打,能得六百?天下竟有这么好的事! 黎耀华咬了咬后槽牙,妈的,这钱不能赚,方家不是可好惹的,不能贪一时之利。 “兄弟你是个爽快人,对不住了,咱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方家就非要打我不可?”景生一脸诧异。 “不好意思,人家就买了你两条腿,你护着点脑袋,兄弟们下手有分寸——嗳!丢你老母!你怎么先动手了?!”黎耀华眼前一花,人已经横了下去,只感觉到自己脸蹭在地面上火辣辣地疼,哪哪儿都使不上力,他嘶声大喊:“打啊!操!给我打他娘的!” 一把胶刀横在了他咽喉处,像剃刀一样缓缓地划过他的下颌。 “大哥,”景生膝盖顶住黎耀华不断扑腾的腰背,“你放心,我这刀十几年没用过,锈了,一刀绝对割不死你,最多得个破伤风。” 二十几根铁棍举起来又落了下去,除了顾忌自家大佬在鬼门关打转,还因为迅速跑过来的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武警,掏出了腰间的□□警用枪,高声用普通话喊着:“不许动!放下棍子!” “十三太保”没想到这趟“保镖之行”完成得如此轻松,dg半日游,连个合影的机会都没。有六个背后裤腰带上插了西瓜刀,拔都没拔出来,事情就结束了,只能趁乱朝这帮打手以及黎耀华身上多踹两脚,回去好表一表功劳。 在佩抢武警的陪同下,景生当着派出所警察们的面把录音笔里的录音播放出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二十几个流氓被拘留起来,景生也不在意后续会怎样,下午四点半就上了卡车,一路奔向汕头。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景生二进广东,为的就是一劳永逸。 第392章 卡车在国道上狂奔了十个小时,到汕头的时候近凌晨三点。车后斗里人叠人睡得乱七八糟,沿途临时买的咖啡色毛毯在黑夜里交织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一个半空的塑料袋勾住挡板坠在车外,鼓足了风猎猎作响。 景生叠好地图收起手电筒,看了看路牌上的安平路三个字,松了口气:“到了。” 宾馆门口,赵彦鸿正靠在骑楼的立柱边抽烟,远远见到军用卡车拐了进来,便一瘸一拐地迎上前,朝着车头灯挥手,他在汕头已经等了景生三天。 一行人下了车松散筋骨,有等不及上楼的在路边找个暗处就开始放水。睡眼惺忪的一个保安踢趿着人字拖打着哈欠出来,一边指挥卡车靠边停,一边骂骂咧咧这帮人不会挑时间,见到从驾驶室下车的佩枪武警,睡意立刻消了大半,闭上了嘴,堆上了笑。 景生带着众人跟着赵彦鸿进了半旧不新的小宾馆,他和武警小印同赵彦鸿住一个三人间,搁下东西洗了把脸,就又往外走。 “走,一起吃点宵夜去。”景生一间间敲门。 里头的人立刻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说:“谢谢小顾哥。” 赵彦鸿仔细端详景生,见他身上的白衬衫皱巴巴的,卷起来的袖口上沾了点深咖啡色的污渍,不知道是茶叶蛋的汁水还是谁的血,衬衫下摆倒还整整齐齐地束在深蓝色的牛仔裤里,脚上一双白色回力球鞋却仍旧雪雪白,走廊里的日光灯惨白惨白,衬得他眉眼更加漆黑。赵彦鸿有点恍惚,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像,他却好像又看见了当年冲到复兴岛来的顾北武,也是这么漆黑的眉眼,嘴角挂着笑,动起手来却像个疯子。 十几个人跟着赵彦鸿鱼贯出了宾馆。一栋栋骑楼蹲在街边,走近了头一抬,对面楼上的檐口和山花家家不同,墙上贴着异国风情的花卉彩瓷,灰白的欧式楼体不像上海外滩那么厚重,哥特式的,巴洛克式的,南洋式的,随意地混杂在一起,交织出上个世纪开埠后本地人极力要表现出的挣到大钱的虚荣体面。街不宽,越往前走,灯火越亮。 赵彦鸿看了看表:“在杀牛了。” 身后的一群人除了景生,都紧张起来。 又走了五六分钟,拐进一条小巷,一个档口四扇木折叠门半掩半开,不知道是准备打烊还是刚开门。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头牛横躺在地上,穿着皮围裙的庖丁面无表情地在分解它的肢体。旁边五六个人等着瓜这头牛的不同部位。 “赵哥回来啦?”档口里走出一个细眉细眼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上次听说你回来,也没见着,进来喝杯茶吧。” “侄子刚到,怕水土不服,带他去老李档口喝个粥,等晚上再来你家。”赵彦鸿笑着接住他丢过来的烟,夹在了左耳上。 “行,晚上我给你留个大桌。” 景生走出去五六分钟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宰杀活牛,他和那头牛最近的时候大概只有一掌宽的距离,他看得很清楚,牛的眼里有泪。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对不起啊小顾哥,麻烦等——”话没说完就扶着骑楼的廊柱吐了起来。 众人停下脚,好几个人放声嘲笑起那人来。 景生递给赵彦鸿一根烟,帮他点上:“那家为什么当街杀活牛?没人管吗?” 赵彦鸿一怔,笑了:“为了吃啊。潮汕人爱吃牛肉火锅,都吃现杀的。” 景生蹙了蹙眉:“不应该都在公家指定的屠宰场杀吗?” “公家有指定的,不过没人管,好的杀牛师傅只接私人活计,”赵彦鸿沉吟了一下,“在这里,和上海不一样,公家说了不算数——其实也没什么公家,都是认识的,都是亲眷,不管你混那条道在什么单位,都是为了挣钱,为家里挣钱。” “十三太保”爆出一阵哄笑,那个年轻人撩起衬衫衣摆擦了擦嘴,捶了边上的弟兄几拳头。 —— 景生这夜一直没睡,海鲜砂锅粥配蚝烙太好吃,大家全吃撑了,隔壁房在打扑克,呼喝声不断。赵彦鸿和武警小印倒是睡得很香,鼾声此起彼伏儿二重奏。景生的bp机响了好几回,都是万春街的号码,宾馆房间里倒是有一门电话,但不能打长途,打市区也得总机转。 他百无聊赖,在床尾做了一百个俯卧撑,把茶几当杠铃单手上举,左手换右手再右手换左手,床上的bp机不时就绿莹莹地亮一下,震得整个床嗡嗡共振。景生揣测着斯江的心情,第一次call,大概是想问他人在哪里怎么样,随后间隔了半个小时才又响,估计她是怕打扰他做事,跟着间隔五六分钟响了一次,肯定是担心他的安全,这样忽长忽短地call他,毫无规律,但隔了几千里路,斯江的心思昭然若揭,摊开得一清二楚。景生细细地咀嚼回味,心里又酸又甜,他吊在卫生间门框上做引体向上,忽然瞥见窗缝露出一线灰白,便跳了下来。 楼下总台后的值班室里亮着灯,却没人。景生敲了敲台板:“请问服务员在吗?” 一个年轻女人端着脸盆从后头绕了出来,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喝道:“喊什么喊,六点还不到——”看清楚了景生的脸后,女人立刻变了态度,笑得格外妩媚动人,“啊,先生,您有什么事?” 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斯江大约就睡在了沙发上,还带着将醒未醒的鼻音:“喂,是阿哥伐?侬还好伐?” 景生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声音也温柔了许多:“吾蛮好,对勿起啊,早浪厢三点钟刚刚到汕头,帮大姨父碰着头,宾馆房间里电话勿好打长途——” “侬好伐?”斯江坐了起来,应了斯南一声,“嗯——是阿哥打回来的,他到汕头了,蛮好,没事体。” 顾阿婆披了件单衣从里头走了出来:“是景生吧,人没事就好,囡囡,你再跟他好好说啊,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硬来,人平平安安回来就好了。” 陈斯好睡眼惺忪地也趿着拖鞋跑了出来:“阿哥真的没事吧?” 斯江一一答了,人也彻底醒了,抱着话筒松了口气:“啊,对勿起对勿起!吾呼了侬交关趟!(我call了你好多回)” 景生笑了起来:“勿要紧,我应该从dg出发的时候给家里打个电话的。” 亭子间里的北武和善让也上了楼,斯江赶紧把话筒让给北武。 景生简要地把昨天的事说了。 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景生你可以的,那十几个小赤佬也可以用用,不要白白浪费钞票,留点机会给他们。” 等北武挂了电话,景生才想起来自己要说的话还没跟斯江说。 女服务员一边在本子上乱画,一边拿眼觑他。 景生面不改色:“电话断了,方便再打一个吗?” “打,你打好了。”女服务员眼睛晶晶亮。 这次还是斯江接的电话,电话那头大概是北武在转述景生昨天的种种,斯南和斯好在连声尖叫。 景生背过身,轻轻唤了一声:“囡囡——” 斯江捂住话筒:“嗳,做撒?” 景生听着她声音里透着促狭的笑意,不由得也笑了:“侬想吾伐?” “嗯。” 万春街 第258节 “嗯撒嗯,问侬想吾伐?” “当然了。” 景生几乎想象得出她眼眸流转偷偷瞟家里人的小表情,笑得更欢畅:“当然撒?闲话港清爽。(当然什么?话说清楚。)” “侬老戳气哦,明明晓得额呀,还要问,问侬只头。”斯江压低了声音,又羞又恼。 “想听,”景生柔声道,“吾老想侬额,想得来要命。” “喂——侬身边没宁呀?” “没。” “哦——” “哦撒?” “晓得了,”斯江笑出声来,“做撒?格么要谢谢侬伐?谢谢侬哦。” 景生幽怨地叹了口气:“唉,懂了,原来侬勿想吾。” “侬烦色了!”斯江的声音陡然发闷,几乎是气声贴着听筒传进景生的耳朵里,“想额呀,想色了好伐?勿想侬会得呼侬噶许多趟伐啦?(想的啊,想死了好吗?不想会传呼你这么多趟吗?)” 景生大笑起来:“嗯,侬早点格能港就好了呀。(你早点这么说就好了呀)” “外婆、阿舅、舅妈、阿妹阿弟噻勒嗨呢!(都在呢)”斯江含着笑骂了一句,“坏宁!” 景生挂了电话,付了电话费,外头天已经亮了。 —— 赵彦鸿早上十点钟带着景生去了方先生疗养的医院,等了八个钟头,才见到了新方太太和旧方太太,以及方先生的六个孩子。 第393章 能见到这一大家子人是因为方先生的状况突然不好了。为着吉利,医生不说病危,只说方先生想家里人了。托方先生的福,景生见到了始作俑者新方太太。 现任方太太一手牵着一个儿子,昂首阔步朝里走,高跟鞋笃笃笃笃地击打在地面上,宛如战鼓擂,一对双胞胎男孩看上去四五岁的模样,吊着一条胳膊被拽得跌跌撞撞地往前奔,三个人身后簇拥着一群男男女女足足十几个人,呼啦啦卷了过去,谁也没有多看景生和赵彦鸿一眼。 景生有点愕然,转头看了赵彦鸿一眼。 “眉毛眼睛是有点像你大嬢嬢。”赵彦鸿嫌恶地拧起眉头。这个事情多少有点恶心,他不愿意提起,南红更加无从得知。 “大头——大头!” 一个妇女带着三个女孩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四个人不停东张西望。 赵彦鸿站了起来,和当头的妇女打了个照面。 “啊?”旧方太太愣了愣,抿了抿凌乱的鬓角,有点手足无措,“你好。” 她垂下眼眉,吩咐边上十一二岁的长女:“妹妹你再去一楼找找弟弟。” 赵彦鸿是因为方家的生意瘸了腿,他夫妻俩在方先生兄弟几个有难的时候也帮上过大忙。旧方太太虽然不懂也不管家里的生意,却很尊重赵彦鸿,她对继任的方太太做的那点事心知肚明,冷不防见到赵彦鸿不免很是羞惭:“这次真是不好意思了——” 赵彦鸿打断了她:“方太太,我和南红跟方先生是好聚好散的,相信方先生没有为难我们的意思,麻烦您转告一声,我和侄子在这里等着。” “好好好,”旧方太太眼睛看着地面连连点头,双手绞了绞,“我先进去了,你们坐。” 她领着两个女儿匆匆而去。 赵彦鸿知道这位贤惠太太平时只知道吃斋念佛做善事,也不指望她真的能带到话,便转身和景生说了一声,拿上水壶去接水。 景生夹着一根烟在五指间上下翻转,忽地一弯腰,从边上座椅下面揪出个三四岁的男孩来。 男孩却不怕生,指着景生手上:“你再转呀。” “大头?”景生蹙了蹙眉,拿烟点了点男孩的额头,“方大头?” 方少朴忽地变了脸,一口险些咬到景生手指,凶巴巴地瞪着他:“我是方大哥!叫我大哥!我是大哥!我最大!” 赵彦鸿接了水回来,就见景生肩膀上扛着个男孩在等他。男孩嘴里塞了块手帕,两只手被按在背上,像条鱼似地不停扑腾。 走廊的另一半站满了方家的人,见到赵彦鸿和景生扛着方少朴过来,后头还跟着方先生的长女带着哭音不停地喊“弟弟弟弟——放下我弟弟”,顿时乱了套。 景生撩起衬衫下摆,拍了拍从武警小印那里“偷”来的枪套,朝病房门口扬了扬下巴:“麻烦问一声,我给方先生送儿子来,他要不要?” —— 方先生这次心梗很是凶险,好不容易救了回来,心律还没恢复正常。 方大头被横架在景生膝盖上,大概知道自己没什么危险,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看着病床上的亲爹,再看看两个双胞胎和小妈,小脸涨得通红,极力又无效扑腾了两下。 “老大你别动。”方先生低声说,朝前妻摆了摆手。 现任方太太趁势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别担心,人都在这里了,还能飞了?” 方先生却把手一抽,也不看她,只跟赵彦鸿说:“你们先安心回去,我会给你们个交待的。” 赵彦鸿却看着新方太太说话:“你让人打伤了顾北武和我侄子,怎么交待?买通了dg的法官判顾家赔你一千两百万,怎么交待?还封了上海的厂房和仓库要抢货,又怎么交待?” 方先生的心电图监视器上立刻连续出现了七八个pvc,跟着asy了两秒—— 医生护士们好一顿忙活,大概都知道这是“绑匪”和“苦主”面当面的谈判,也没人敢指责赵彦鸿和景生。 双胞胎哭了起来,两个女孩儿也哭着喊爸爸,新旧方太太也都吓得脸色惨白,身为“人质”的方大头倒摒牢了没哭。 好在方先生命硬,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把一病房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赵彦鸿顾景生,还有顾景生膝盖上横着的方大头。 景生和赵彦鸿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小印立刻把车靠了过来,一车斗的“十三太保”雄赳赳气昂昂,卷起袖子问景生要不要大干一场。景生摸了摸鼻子:“已经干完了。” “走,吃饭去,”赵彦鸿笑了笑,“十一点钟杀的牛,现在还有热气,正好吃个火锅。” “呕——”早上刚吐过一场的年轻人不受控制地又反胃了。 车斗里哈哈哈一片哄笑声。 卡车轰然发动,颠了颠驶出医院大门。坐在车斗最后面的景生抬起头,看到方先生病房的窗户前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由得笑着朝那孩子挥了挥手。谢谢侬了,小朋友。 —— 方先生的交待比方太太的寻衅滋事来得更快。 香港四重奏愿意以三百万港币的价格转手,dg四重奏改回了方氏制衣有限公司,广交会自然也不去了。方太太的亲戚十之七八从各家公司里被赶了出去,方太太被关在大宅里跟着前任方太太念佛抄经拜妈祖。dg那个法官不知怎么酒后开车撞伤了人,被交警拦下后,后备箱里查出十二万美金,变成了大案,牵出了相关单位的不少人,□□的,赌博的,贪污受贿的,应有尽有,最后判案的反而被判了刑。 国庆节后,赵彦鸿回香港前和北武景生一起吃饭。 景生忍不住问赵彦鸿:“姑父跟方先生提到的普宁是什么意思?” 赵彦鸿和北武碰了碰酒盅,一仰脖子干完这盅茅台:“方家这几年生意太好,在普宁开了个作坊专门做假发票,逃税。” “没人查吗?”北武皱起眉,“你回去跟南红说,不要接手香港的四重奏。” 赵彦鸿想了想,点点头:“好。” 景生也想了想:“我们要不要也改个公司名字?” 北武一锤定音:“不用,但是要申请自己的商标,我来设计。” —— 因为这场变故,四重奏没能参加广交会,国外订单骤减,国内的订单也增加得不多。景生和符元亮忙到十月底,才将将稳定下形势,冬装全部发完了货,账上开始不断有回款流入,经过北武拍板,定下了要在苏州昆山兴建新厂房。只要公司性质变成外资,在昆山重新注册公司,六十亩地就能零地价拿下,产权五十年,还有免税两年的政策。变成外资企业重新注册不难,南红的香港公司可以直接投资,但是整平土地建设厂房是个大投资,预计要超过三百万。符元亮又一心要上针织生产线。 十一月初,上海四重奏、香港瑞德服装,符元亮,三方按比例共同出资三百万人民币,在昆山注册了昆山瑞德服装有限责任公司,股份比例上海四重奏51%,香港瑞德34%,符元亮15%。在这之前,上海四重奏完成了股权变动和增资,全厂职工认购了原来街道的20%股权,在胡律师的建议下,顾东文退出了股东名单,顾景生占40%,顾北武30%,卢佳10%。 王主任在领导的授意下又不情不愿地上顾家来商量原价买回股份的事,景生笑着请街道直接去跟工会谈,要买也只能从职工手里买回去。职工倒也有人肯卖,不过坐地起价,一股就要卖一万块,王主任给什么总股本变成了两万股,公司产值一千万估值两千万等等数字绕得头晕脑胀,回去覆命,落了个两头不着好,郁闷之下找老曾厂长发牢骚,老曾乐呵呵地告诉他自己花五千块洋钿内部认购了五股,每股一千块,当上了股东,以后一手拿退休工资,一手拿公司分红,灵得勿得了。王主任心里更加窝塞了,因为那天夜里,景生还特地提过一句,欢迎爷叔侬买点阿拉股份。 景生今年的生日在北武的建议下,是在工厂车间里过的,蛋糕是斯江从希尔顿订的一个双层大蛋糕,工会的阿姨们还上台表演了健身操、沪剧,连符元亮也上台唱了一首刘德华的《真我的风采》。斯南和赵佑宁也特地一起赶了回来。 第394章 斯南刚和赵佑宁吵完架,满脸的不高兴。有头脑的赵佑宁脸上也难得地没了笑容。起因是斯南突发奇想要读托福准备出国留学。 在过去一年的军训生涯中,陈斯南堪称91级的王牌学员,别的学生苦得龇牙咧嘴,她甘之如饴,就没有她不擅长的项目,领导能力又突出,不但自己强,还能带着全班全连强,教官们喜欢她喜欢得快打起来了,直感叹这是个被高考耽误了的天才军官。文艺汇演时斯南一曲新疆舞一套南拳北腿震撼全营,跳舞时艳惊四座,打拳时声震八方,众人送她一诨号:“91霸王花”。 等回到校园,斯南骤然优势全无,面上不显,心里失落无比。复旦的世界经济系堪称王牌中的王牌,班上光论入学成绩,就有两个上海市高考前十名和五个省高考状元。而数学、英语和经济史是世经系的必修科目,纵然有赵佑宁多年的推动,在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和数理统计这“三大件”面前,斯南遭遇的挫折可谓日新月异,被同学们戏谑为高考投机分子。偏偏这三门课全是数学系的老师来授课,一点情面都不留。赵佑宁替斯南补了两星期课,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授课能力了。 当面补课和远程函授还真不一样,斯南说得最多的就是三句话:“你不耐烦了。”“你在鄙视我智商?”“请把以前的宁宁哥哥还给我。” 赵佑宁反思过好几回,确定自己真没有给斯南看过什么脸色,最多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或者笔头在草稿纸上戳两下。 “没有不耐烦。”“没有鄙视智商,你的思路要转个方向。”“你要不要来旁听我上课?” 赵佑宁每一句都认真地回答,让斯南觉得自己在无理取闹。 “你说,我算账算得那么快那么好,为什么会搞不定这三门课?不科学吧?你说究竟是我有问题还是题目有问题?” 赵佑宁挑了挑眉,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这个表情——,是在鄙视我智商?” 恶性循环开始了……赵佑宁想起小时候父亲辅导自己做竞赛题,不由得对赵衍和自己格外敬佩起来,原来给亲近的人辅导功课,比上大课难得多得多。 斯南另一个头疼的科目是政治经济学理论。这门课和“赚钱”可谓一毛钱关系都没有,而且一半的课本是英文原版教材,“福特班”出来的助教笑眯眯地用英文和她们侃侃而谈,热情邀请她们和大二大三的学长们一起去安装了空调的3108教室观摩。 “上届师兄师姐们毕业后有七八位都进了‘福特班’,也有不少人出国深造了。对,只要参加数学和经济学的统一考试就行,对,全用英语答题。那倒不用妄自菲薄,我们系的就业情况向来没得说,绝对灵。陈斯南,你想过毕业后的去向吗?”大三学长张张明涵笑着答完学弟的问题,突然一个急转弯点了斯南的名。 “欸?我才大一呢,不急不急。”斯南干笑了一声。 室友童钰奸笑着捅了她一胳膊肘:“啧啧啧,肯定是你运动会上的四冠风采吸引到了张师兄的注意。” 斯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挤出人群,站在空调风口吹冷风,十月中了,教室还开空调,真是赤裸裸的炫耀,绝对是为了突出阶级差距打击她这种苦哈哈的本科生。谁想得到进了大学还要面临优等生和差生的压力呢?谁不知道福特班每年只招五十个人,而且是面对全国招研究生。 斯南把目光投向鹤立鸡群的张明涵,这位师兄赫赫有名,堪与赵佑宁比肩,在全国中学生物理奥赛中拿过江苏省一等奖,轻轻松松手握保送资格,结果让赵佑宁受益的cuspea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在他去h大后就戛然中止了,导致物理本科生去美国读研究生的希望渺茫,当年国内物理化学研究的条件还远远比不上美国,张明涵最后放弃了北大计算机系的录取通知书来的世经系。他人长得清秀儒雅,足球也踢得好。校运会足球比赛上,他踢前锋,一脚射门,球飞出场,直奔栏杆外砸向一个女生脸上,斯南扒拉开身边三个人一记手刀劈歪了足球,还很凶恶地吼了一句:“你会不会射门啊?射人脸上?”引来全场哄笑。 张明涵在“追”学妹陈斯南,世经系的人都知道,有不正经的人戏说这是射出来的缘分。陈斯南的好看有口皆碑,这两年大家开始学会欣赏她这种五官深邃的立体美了,虽然不像江南美女那么温婉秀丽楚楚动人,但她浓烈的艳丽外貌和举手投足之间天然的野性张扬,对男生来说,像罂粟般诱人。还有人发现赵佑宁这位天才物理副教授居然是陈斯南的邻家大哥,走曲线救国这条路的也不少,比如张明涵就以请教物理知识为名多次亲近赵佑宁以获取与陈斯南相关的第一手情报。 赵佑宁啼笑皆非,提醒了斯南几次。 斯南嗤笑:“谁长得比我大表哥好看我才会考虑。” 佑宁委婉地说:“倒也大可不必这么高要求。” 斯南瞪圆了猫儿眼:“哈?长得丑没前途懂吗?我舅、我姐、大表哥、我,都这么地美,我能带个丑男进家门吗?我要不要面子了?就算是我家斯好,也是胖子里最好看的人——”她转念一想,放缓了口气,“那个张明涵嘛,长得马马虎虎,还行吧,就是人有点戳气。” “他怎么戳气了?”佑宁不动声色地问。 “学习太好,一幅高高在上的面孔,呵呵,还约我去图书馆教我高数,哼——”斯南冷笑,“我这么好追吗?帮帮忙哦,谈恋爱伤身体又费心思,浪费时间,搞不好还要浪费金钱,侬晓得伐?阿拉寝室里广州小姑娘童童,拒绝了一个大二丑男,那个男的连送给她的一小盆仙人掌都要讨回去,老早死掉了啊怎么还?结果呢,他掏出一个记账小本本,说买来四块五,要童童还他钱。那个本子上连三教地下室的茶叶蛋,两毛钱一个他都要记账!册那,五块洋钿掼勒伊面孔浪厢,滚!(五块钱摔在他脸上,滚!)” 万春街 第259节 赵佑宁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张明涵他再厉害,能有你厉害吗?我干嘛要丢下你这个西瓜去捡他那个芝麻。”斯南回归正题摇头晃脑得出结论。 佑宁听得嘴角抑不住上扬。 “所以你不帮我搞定这学期的数学三座大山,我只好去找张师兄虚与委蛇,勉为其难出卖一下色相了——”斯南觑了佑宁一眼,笑得蔫坏,“他可是说了,包我这三门全系前十名。” 佑宁的笑意凝结在唇边。 一天后,赵佑宁列了张新的课程表,早上六点头脑清醒,正好去燕园理顺高数解题思路,中午斯南来教师食堂吃饭,顺便讲解概率论和数理统计,晚上斯南打好饭,到佑宁办公室补线性代数。夜里十点钟宿舍楼熄灯,佑宁讲解完错题后陪斯南去三教地下室买两个茶叶蛋,送她回女生宿舍,叮嘱她开水泡方便面时不要偷懒,打一个手电筒看得清楚点,免得吃到鼻孔里。斯南哈哈哈笑,顺便勒索他两根火腿肠才罢休。 如此艰苦奋斗了一个星期,刚进十一月,陈斯南就宣布她决定放弃这种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子,要和童钰一起考托福出国读研。这年夏天,关于国家教委“支持留学,鼓励回国,来去自由”的政策传说不再是空穴来风,留学热再次席卷了上海,公派留学虽然还是主流,但自费留学已经不再高不可攀,各大高校的大三大四学生们一股脑地涌入了托福班,根据前几届前辈们的经验,申请美国的研究生奖学金并不难,只要支付高等教育培养费就行。而这年复旦世经系的学费是一年两千五,四年一万块,对于大多数学子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考研究生更是千军万马独木桥,难上加难,能拿到奖学金出国读研,无论以后是留校任教还是在国内外就业,都算是黄金大道。 当然斯南心里还有一个小秘密,小时候她就很羡慕斯江能获得全家人的支持申请去美国读大学,阴差阳错下斯江没能成行,她被室友们怂恿了一段时间后,这份蠢蠢欲动渐渐成了热望,仿佛斯江做不到的她做到了,能证明一些东西,至于究竟能证明什么,斯南不愿去细想。 赵佑宁懵了,他是放弃了h大留校任教的机会回国来的,虽然作为引进人才,但他是上海人,家庭住址在上海,连周转性教师公寓都没有资格申请,系办公室边上配备了值班休息室,他大部分时间都睡在那里。新的补课日程表出来后,他早上五点起,晚上忙完课件和自己的研究课题经常是一两点钟才睡,学生都察觉出他这一个礼拜脸颊就凹了下去,陈斯南这个没心没肺没良心的狗东西,竟然拍拍屁股就要甩手走人,还想出国读研。 斯南犹自不觉,兴冲冲地约他晚上到西区大草坪,她有重要的事跟他说。 “你穿得好看一点啊,”斯南朝他抛了个媚眼,脸上一红,“我真的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话要问你,你必须全盘托出真心诚意毫无隐瞒地回答我,改变我们命运的重要时刻就在今晚,切记切记!” 佑宁压下心头的懵懂不快,淡淡应了一声,等斯南走了,他才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要冲出胸腔,无数揣测绮念闯入脑海,蓬地一把火烧得他坐立难安,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窗前往下看。 楼下陈斯南潇洒地跨上破破烂烂的旧脚踏车,甩了一个尾,调转车身,她头一抬刚好看到窗前的赵佑宁。斯南笑嘻嘻地朝他挥挥手,丢了一个飞吻,一阵风似地骑远了。 赵佑宁这天在实验室根本静不下心来,索性早早地回宏业花园换了一身衣裳,又懊恼上个礼拜天没有抽空理个发,穿球鞋还是穿皮鞋,蓝袜子还是灰袜子,犹豫了好半晌才定了下来。他提前十分钟到了西区,相辉堂的青色坡顶在路灯下泛着光,深红色的大门肃穆寂静。佑宁对着相辉堂三个字静立了片刻,才往大草坪而去。 八点钟的夜晚,西区大草坪上三五一群的学生,也不乏情侣相互依偎。 陈斯南的笑声依然带着金石之音,远远地就听见了。 赵佑宁走近了,才发现陈斯南身边还有七八个人,不但有她的两三个室友,张明涵也在其中。 “宁宁哥哥来了,来,快来这边。” 陈斯南笑着从草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拽着赵佑宁,拉他坐在自己身边,又贴心地往他面前放了一瓶可乐:“现在有请我们的物理天才,h大博士,赵佑宁副教授给我们上一堂免费的出国留学咨询课,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知无不言!举手举手啊——一个一个来!” 赵佑宁深深吸了口气。这夜他的确知无不言,无论是申请信、推荐信、英语学习、美国的生活会遇到什么困难,包括奖学金的种类,可能会面临的困境,有问必答,不确定的,他也承诺会想办法联系美国的师友,帮大家打听到最确切的信息。 众人满载而归。斯南脸上有光,十点半还拉着赵佑宁要去校外吃砂锅小馄饨。 “朝廷不遣饿兵哈,走走走,吾请客。” 张明涵哪肯放过这个机会,自告奋勇要买单,其他同学都识相退却,于是又变成了三人行。这一锅小馄饨,烫得赵佑宁这个别人眼里的“电灯泡”从喉咙到心头一路火辣辣地烧得疼。 第395章 “赵老师,我来送陈斯南回宿舍,今晚辛苦您了,谢谢。”张明涵买好单后诚意道谢,顺便赶客。 佑宁淡淡地应了声:“不客气。” 斯南却连连摇头:“嗳?师兄我和你不顺路,你不用送我,我也不送你,咱们谁也别送谁。” 张明涵脸上一热:“你是女生,还是我送你回去比较好。” “真不用,谢谢你啦,我还有话要问阿拉赵老师呢,”斯南笑着朝赵佑宁眨眨眼,对张明涵挠挠头挥挥手,“师兄再见,谢谢师兄。明天我再找你借笔记。” 张明涵头一回追女生就被这么不留情面地拒绝,有点难堪,却又不舍得放弃这难得的机会,吸口气笑了笑:“没事,那你先跟赵老师说话,我到旁边抽根烟等你们,我们一起出来的还是一起回去比较好。” 这下轮到陈斯南不好意思了,她眼珠子一转,转头用上海话问起赵佑宁来,“宁宁哥哥侬切饱了伐?(你吃饱了吗?)”语气十分亲昵自在。 赵佑宁的视线扫过张明涵落在斯南的脸上,小姑娘在想什么全明明白白地写着呢,他又好气又好笑一语双关:“切饱了。” 斯南眼风瞄到张明涵还笑眯眯地不走,只好托着脑袋冲着赵佑宁挤眉弄眼,又挤出一句废话:“格么侬回宏业花园伐?” “勿回。” 佑宁懒得理会她的鸡肠鼠肚,径直起身往学校方向走,他人高腿长,几步就把斯南甩在了身后,斯南赶紧小碎步跑上去,把张明涵甩在了身后。张明涵愣了愣,立刻掐了烟追了上去。刚靠近陈斯南,就见她一脸诧异地回过头来。 “欸?你干嘛跟着我们啊?” “我?我也回学校——”张明涵一噎,脚下一慢。 斯南一把拽住赵佑宁的胳膊:“哦,那师兄你先走。再见,好走不送。” 张明涵看向赵佑宁,赵副教授一脸亲切的微笑让开道,示意他先走。 “再见。” 目送张明涵的身影渐远,斯南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赵佑宁瞥了她一眼,忽地一抬脚,往反方向走。 “喂喂喂,宁宁阿哥,侬去撒地方?”斯南赶紧调头追上。 “回宏业花园。” “你不是说不回的吗?” “改主意了。” “你怎么这样啊,万一他等在我宿舍楼下怎么办?” “凉拌。” “我刚吃了他请的一堆东西,还有事要请他帮忙,不大好意思那个嘛——” 赵佑宁霍地转过身,斯南一个紧急刹车,鼻尖差点撞在他下巴上。 “我看你没什么不好意思。”佑宁冷笑道。 斯南嬉皮笑脸地摸摸鼻子:“这不是我——我们宿舍还有很多要请师兄帮忙的地方嘛,弄僵了不大好,小不忍则乱大谋,成大事者——” “陈斯南!”佑宁倏地喝了一声。 斯南条件反射地双腿并拢:“到!”只差没行军礼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斯南浑身一松:“喂,赵佑宁你干嘛啊,吓了我一跳!” 佑宁转头看看她,继续往学校方向走。斯南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后,没有来地心虚,心虚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算是知道呢,还是知道一点,又或是不知道。 —— 西区大草坪上空无一人,绿油油的草地已经润上了夜露,在路灯下泛着光。 赵佑宁大步走到相辉堂前停了下来。 陈斯南磨磨蹭蹭凑过去干咳了两声:“做撒?面壁思过?” 佑宁却已经平静了下来:“复旦的校训是什么?”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出自《论语??子张》。李老校长定的。”斯南虽然不解,仍然老老实实答题。 “什么意思?” “广博地学习知识以坚定自己的志向,切切实实地问己问书问师友,以达到由近及远地想,慎思明辨。”斯南干巴巴地背了出来。 赵佑宁转过身,目光炯炯:“斯南,你的志向是什么?” 斯南避开他的视线,吊儿郎当地双手插袋耸了耸肩膀:“顺利毕业,找个好工作赚钱,当百万富翁,买个我自己的房子……每天过得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我没你们那么伟大,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向。” “那你为什么选择世经系?” “搞经济的嘛,当然懂得挣最多的钱啊,你看我小舅舅小舅妈。再说小舅舅说这个系好——” “那你自己呢?你到底喜欢哪个学科?” 斯南走到台阶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哪个学科都不喜欢,行了吧?大家说得没错,我就是个投机分子,靠你,靠背书,靠小聪明和运气混到复旦来的,要不是有人临时出国放弃了我们系的录取,也轮不到我替补进来。” “你不是从小就喜欢画画吗?拿了我妈从德国带给我的彩笔就不还,画了几本子的射雕英雄传,不是一直很得意说你比你姐画得好吗?” 斯南抬起头,有点烦躁:“那是兴趣而已,我又没专门学过画画,画画能当饭吃吗?你干嘛呀?跟个老头子似的问东问西的,不就是辛苦你回答了一晚上问题嘛,你要心里不愿意,就别答啊。烦死了,要不要我写篇作文交给你?中心思想正面积极乐观向上?” 佑宁沉默了会儿,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你要出国,真的是因为你向往美国的大学吗?你向往美国的生活环境?想要在那里工作生活?” “不然呢?”斯南瞪了他一眼,低下头,揪着牛仔裤的裤腿绞来绞去。 “你比别人早读书,今年四月一号才刚满了十八周岁,很多事情没想清楚是正常的,”佑宁柔声道,“但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斯南脸上火辣辣地发烫,像蚂蚱似的猛地跳了起来,却被赵佑宁两条胳膊又压了回去。 “你其实不喜欢理科,不喜欢数学,不喜欢物理化学生物,我说错了没有?” “你喜欢的是你很行,你可以,是别人夸你厉害,是让老师弹眼落睛的成绩,是家里人说你了不起,”佑宁察觉到斯南渐渐松弛下去,放轻了手上的力度,“虚荣没什么不好,人类进步的核心原因就是虚荣心。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发论文要出研究成果要拿诺贝尔?” “诺贝尔可没数学奖,我们学什么高数线性代数啊。”斯南转开眼,别扭地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赵佑宁笑出声来,放开她坐到她身边:“我也有过你这样的心态,还蛮长时间的。” “啊?” “大概小学五年级到初二这段时间吧。”佑宁看向天空,恰逢金星伴月,在漆黑的夜幕中格外显眼。 斯南抱住膝盖:“因为你爸爸妈妈的事?” “嗯,挺傻的,以为只要我做到最好,拿奖,被保送,我妈和我爸就不会吵架了。”佑宁垂眸看着斯南,温柔地笑了笑,“其实他们之间的事,和我没有多大关系,有没有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变,他们总归要分开的,分开也不是一件坏事情。” 斯南咬住下唇,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以前既喜欢钢琴,也喜欢数理化,”佑宁又笑了笑,“我一直以为这两样是不能共存的,我爸和我妈都这么说,你只能选一样,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就这么点时间,花在琴上还是花在题上,结果一看就知道。” “后来呢?你为什么选了物理?”斯南轻声问。 “因为普朗克也擅长弹钢琴——量子物理之父,”佑宁笑道,“爱因斯坦不只会拉小提琴也会弹钢琴,玻尔、奥斯特瓦尔德也都很会弹钢琴。不一定能兼得,却未必不能共存。时间,只要挤一挤总归能有的,你那些邪门歪道不也是这么学会的精通的?” “我的导师曾经问过我,why physics?” “你怎么答的?” “life,art,passion,”佑宁微微笑,“宇宙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宇宙是理性美和抽象美的结合,我想用我全部的热情去探索宇宙的奥秘。” 斯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星空:“那你为什么要回国?我们学校的天体物理不怎么样啊。” “在我最难过的时候,只要看看星星,就会好很多。因为人类是这么渺小,我又是渺小中微不足道的渺小,宇宙和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无关,如果你关心宇宙,就好像你也和这些世俗的东西无关了一样,”佑宁忽然有点赧然,“我这么说大概有点虚幻——” “我明白,”斯南拍了拍他的胳膊,“真的,其实我也不都是为了炫耀自己有多厉害,就是打拳啊,打台球啊,打靶啊,反正只要是打的,我专心致志的时候,就会什么也不想,特别轻松,特别开心,要是军训四年只上一年学就好了。” 佑宁噗嗤笑出了声,斯南也不禁笑了。 “但是我研究得越多,越发现自己渺小,天体和天体之间的时间空间和位置,究竟是怎么起源,怎么运动,什么样的趋势和规律,这些同样也适用于人和人之间。” “这么神奇?”斯南慨叹。 万春街 第260节 “宇宙和世俗无关,我却还是个世俗的人,”佑宁笑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如果我和她的距离隔了一个太平洋,不能在合适的时间里缩短距离到我们现在这样,那么我和她的生活轨迹肯定只会越来越远,没有交集的可能,这个趋势是我没办法接受的。所以我要回国,我想在我有限的生命里用我全部的热情去探索她的奥秘。” 斯南身不由己地摒住了呼吸。 第396章 “人和人像不同的粒子,质量、电荷、自旋的性质各不相同,两个粒子在短时间里彼此耦合后,单独搅扰其中一个粒子,尽管两个粒子之间相隔很远,还是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另一个粒子的性质——” 赵佑宁看着斯南微笑起来,“这就叫量子纠缠,因为你,我现在就是不可避免会被影响到的另一个粒子。所以,陈斯南,请问你还要怎么搅扰你自己?” 斯南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猛然加速,脸上一热,别开脸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影响你了——我跟你又不搭界的。” 赵佑宁的手掌倏地靠近她毛躁躁的发丝,斯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发丝在黄哈哈的路灯下很听话地上飘了起来,靠向了赵佑宁的手掌。 “你干嘛?这、这是静电,跟不搭界搭、搭什么界啊?”斯南结结巴巴地道。 “电场变化,磁场就会发生变化,”佑宁轻轻拈住她发梢,绕在指尖,侧身低头垂眸靠近。 两人鼻尖若有若无地一触即分。 斯南不知道自己前二分之一秒在期待什么,后二分之一秒又在失望什么,倏地醒悟过来,只见近在咫尺的赵佑宁眼中满是温柔笑意,她不由得面孔火辣辣滚滚烫,人往后一仰,刚想到身后靠着的是上一格台阶,腰背就撞在了佑宁的另一只手上,倒像被他抱住了似的。斯南整个人一僵,猛地站起来往前跨了两步,恼羞成怒地回头想要发作。 赵佑宁却也站了起来,笑着比了比自己的头发:“磁场变化,电场就也会发生变化,这就是耦合关系。” 斯南把自己因为静电炸毛的头发丝全压回来,张了张嘴冒出一句:“我?我什么时候和你耦合过了?”她一脸警惕地声明,“别瞎说,我没有,不是我,我最多拉过你的手,嗯——最多勾肩搭背过,连那个什么都没过好伐?你跟你那个台湾女朋友才苟合过呢。哼!” 赵佑宁忍俊不禁:“耦合是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不是苟合好不好?还有,我和以前的女朋友也没苟合,别瞎说,我没有。” 斯南咬了咬唇,大步走回赵佑宁身前,下巴一扬,自觉得气势如虹:“你啰里吧嗦说一堆有的没的我听不懂的,其实是不是在说你喜欢我?” 赵佑宁大大方方地点头:“是,我喜欢你,陈斯南,很喜欢。” 斯南眼睛越发地亮,又迈上前一步,额头几乎贴上了佑宁的鼻尖。 被她的呼吸轻轻打在下颌上,佑宁的心跳速度瞬间失控。 斯南却陡然后退了一步,歪了歪脑袋:“嗳,赵佑宁,你以前不是喜欢陈斯江的吗?” 佑宁失笑:“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你后来不是还喜欢过那个台湾女朋友吗?” 佑宁抚额,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你就等着吧,”斯南呼出一口气,双手往后一背,“我至少要交两个男朋友才会考虑你。你要是等不了,随便你去喜欢谁,反正你喜欢过几个,我也要喜欢过几个,这样才公平。” 陈斯南气壮山河地宣布完,一溜烟地跑了。 赵佑宁后退了两步,坐回冰冰荫的台阶上,仰头对着一轮弯月长叹了口气。他想了那么久的表白不浪漫不动人吗?斯南的眼睛里明明也是有欢喜的,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幅画面的呢……也许就因为她是陈斯南,发生什么变故都不意外。 —— 斯南一路狂奔到宿舍楼下,心还在怦怦乱撞,摸摸脸,烫的,摸摸额头,冰的,摸摸心脏,活的,如果能摸摸魂灵头,她想知道伊有没有飞去天外。 “陈斯南?”张明涵笑着朝她挥挥手。 斯南一怔,心里乱糟糟的,想到刚才自己的豪言壮语,莫名想笑。 “你还没回宿舍啊?”斯南明知故问,却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长路有灯,没人。 “我在等你。” “等我干嘛?”斯南把再度漂浮起来的发梢拢入掌中胡乱揪了揪,磁场还是电场的作用?她心上像被发梢轻轻挠了挠,想到的却是赵佑宁修长的手指。 “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张明涵双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无处安放,又插了回去,怕让斯南觉得自己倨傲,又抽了出来。 “你说。”斯南有一种预感,估计自己能得意上好一阵子。 “我觉得你人蛮好的,要不要做我的女朋友?”张明涵极力说得流畅自然。 斯南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还有吗?” 张明涵一愣:“还有?” “人和人相遇的概率是多少?人和人相识的概率是多少?人和人相爱的概率是多少?”斯南概率三连问,一句接着一句,问完再回头,见赵佑宁停在了不远处的路灯下,似乎并不着急。 数学强者张同学被问倒了。 陈斯南从兜里摸出一块钱硬币来掂了掂:“如果我丢上十次硬币,正反面结果是不是独立同分布?” 身后传来赵佑宁的一声笑。 见斯南一脸恼怒地回头,佑宁握拳抵唇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收住了笑,这明明是昨天他跟斯南讲解概率统计理论举到的例子…… 张明涵瞥了赵佑宁一眼,感觉到了压力,压力还很大,当着女生“哥哥”的面追女生,失败的概率肯定不需要用任何概率密度函数来解答。 “正面,我就试试做你的女朋友,反面,就拜拜。”斯南干净利索地开始抛硬币。 三双眼睛看着硬币飞上半空,再悄然落下。 “正面1次——”斯南捂住硬币问张明涵,“好聚好散能做到吗?” “不能就拜拜算了。” “当然能。”张明涵赶紧回答,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好,正面两次——” “陈斯南。”赵佑宁横插进来劫走了半空中的硬币。 斯南笃悠悠地又掏出一块钱来:“正面三次——张师兄你看清楚了啊。” “这样好玩吗?”佑宁轻叹了口气,把她一双手直接合拢了夹在掌心里。 “好玩!”斯南企图抽出手,未果,“你耍什么赖啊?张师兄,我答应——” 话音未落,鼻子和牙狠狠磕在了赵佑宁肩头,疼得她倒吸了口凉气:“嘶——” 赵佑宁把斯南牢牢按在自己肩头,抱歉地对张明涵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随机变量x1和x2独立,互不影响取值,分布参数也完全不同,你先回去吧。” 张明涵看着在佑宁怀里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的陈斯南,还有赵佑宁朝他摊开的两枚硬币,都是反面朝上,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谢谢赵老师,再见。” —— “我要重新回答你那两个问题。”佑宁把两块钱硬币放进自己兜里。 “我不想听,本来我就要有第一个男朋友了,全怪你!戳气!”斯南捂着鼻子愤愤地踹了佑宁一脚,出腿快,落脚轻,快到胫骨那里又往边上偏了偏,擦着裤脚管而过。 “没有人有权利玩弄别人的感情,南南。你是十八岁,不是八岁,”佑宁正色道,“张明涵对你是认真的,他喜欢你,你至少要尊重他的这份‘喜欢’。” “我没玩弄,你说得难听死了,”斯南气囔囔别过脸,踢了路灯一脚,“我说了试试,就会认真试试的。” “用猜硬币的方法试?” “要你管。”斯南白他一眼,心又开始不听指挥地乱跳了。 “先说我上一个女朋友的事,如果交过男朋友女朋友就变成一个人的原罪,那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没资格再恋爱结婚。我当时对她是有好感,是想尝试恋爱关系,那次她误以为电话里的你是我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很生气,撕了我们四个人在西宫的那张合影,”佑宁掏出皮夹子,抽出那张粘好的照片给斯南看,“但我很感谢她,要不是她,我都不知道我喜欢上了你,我那几年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你问我题目也好,说东说西也好,说吃的,说明星说你班里好笑的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你撑起了另一个宇宙——这话有点肉麻兮兮,不过是真的。” 斯南瞄了一眼照片,突然就一腔委屈涌了上来,“屁咧,我那次花了六十块钱给你打电话哦,好吃六份肯德基套餐呢,你呢?你跟你女朋友住在一起不要太逍遥快活!现在当然随便你怎么说了——” 那个连孤单都没有无处安放的春节蓦然涌上心头,斯南狼狈地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我可不是因为你才哭的,你不要自作多情!” 佑宁的心刺刺地疼,这一刹,他真觉得自己交过一个女朋友有罪。量子纠缠,名不虚传。 第397章 “反正我得也谈过两个男朋友再说,”斯南反手把眼泪鼻涕擦在了赵佑宁的衬衫上,“不然我亏了!凭撒?” “凭撒——侬欢喜阿姐,阿姐勿欢喜侬,侬就来欢喜吾呀,”斯南红着眼眶发脾气,“我可不当其次!” 不等佑宁开口,斯南扭头跑进了宿舍楼。 这个罪名更严重了。赵佑宁在路灯下默默站了十几分钟,一时竟想不出怎么证明自己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嗳,diamond赵还在楼下站着呢,快看。”童钰掀开窗帘一角,转头朝对面上铺的斯南轻声喊。 黑漆漆的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五个女生挤在窗口观摩赵老师这个钻石王老五的求爱受挫现场,嘁嘁喳喳地说笑,不时敲一敲斯南的床架,怂恿她一起看。 斯南在床上翻了两次身,终于忍不住探身从窗帘缝里往下看,路灯下的青年修长挺拔,双手插袋,闲庭信步来回转圈,冷不防他头一抬,女生们啊呀啊呀地叫,来不及地缩回窗帘后头。 “老实交待,赵老师的怀抱温暖不温暖?”童钰踩在高低床的梯子上拽了拽斯南身上的薄被,笑得像只刚吃饱的小母鸡。 “张师兄其实挺好的,帅哥一个,成绩又好,还是学生会干部,陈斯南你不要我可就上了啊,到时候别怨我乘虚而入。”斯南的下铺黄小蕾抬腿踢了踢帐顶。 寝室里一片哄笑声。 斯南裹着被子趴到床边:“我可没说不要啊,尽管放马过来公平竞争。” 女生们尖叫起来。 “你竟然选张师兄不选赵老师啊?” 斯南仰躺回去,没好气地回答:“我讨厌师生恋。” “你还真是骨骼奇异,师生恋最浪漫了好不好?想想沈从文!”对面下铺的陕西姑娘胡苒是沈从文的崇拜者,立刻反驳:“而且你和赵老师该算是青梅竹马吧?他不是就住在你外婆家隔壁弄堂,看着你长大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是,我从小在新疆长大的。”斯南又翻了个身,钢丝床垫吱吱响。 童钰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天天吃赵老师的,喝赵老师的,还拿赵老师的,他还给你搬三座大山,我投diamond一票,你必须做他女朋友才行,要不然天理不容。” “对对对,始乱终弃令人发指。”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陈斯南也许可以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的,舔着锅里的。” “你好恶心啊,什么舔着锅里的哈哈哈哈哈。” “赵老师到底几岁,会不会和我们有代沟?还是师兄更合适一点吧,我投张师兄一票。” 斯南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插在一头卷毛里扯了好几下,胡乱晃荡了几下脑袋。 五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她。 斯南长长吸了口气:“赵佑宁以前喜欢我姐的,从小学喜欢到大学呢——” 这句话吐出口,斯南眼睛鼻子酸涩难当,她颓然倒下,夹着被子用力蹬了几下,闭上眼不再说话。 童钰安静地下了梯子,爬回自己床上:“咳咳,同志们呐,我倒戈改投张明涵了啊,张明涵1票。” “张明涵,两票。”“张明涵,三票”…… 万春街 第261节 斯南捂上耳朵,赵佑宁的话却又冒了出来。 “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不需要吗?斯南想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比斯江强,她只是想和斯江不一样。从记事起,无论她想不想,她都是斯江的对照面,姐姐是漂亮,她是好白相,这可真是上海话里独有的善良的形容词。姐姐是雪雪白,她是墨墨黑。姐姐是上海小姑娘,她是像新疆小囡,姐姐是合唱队舞蹈团的,她是滚泥塘钻树丛的。每个见过斯江的人看到她都会笑,她们在想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可惜,妹妹一点也不像姐姐也不像妈妈那么好看。这种可惜又带着隐晦的满意,她们用安慰的口吻跟西美探讨谁家也是两姊妹差别很大,哪个漂亮妈妈生了三个女儿都像爸爸。这些都让斯南厌烦。但最让她生气的是姆妈嘴里每天五百二十遍的“换了你姐怎么怎么”、“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生的”、“你姐三岁就会……,你呢?”“你姐从来不给大人惹麻烦”。 没有人知道斯江是斯南的第一个假想敌,她没见过斯江,于是玻璃台板下斯江的照片就成了她的敌人。姐姐真讨厌,长得好看讨厌,穿得漂亮讨厌,笑起来更讨厌。她故意打翻搪瓷杯,水在玻璃上一汪一汪的,阳光落在上头,每一汪水里都有一片彩虹。斯南伸手去搅碎彩虹,却出来更多的小彩虹,姐姐的笑容一点也没变。她气得用棉袄的袖子把那滩水全吸了。 但最让斯南生气的是只有斯江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电话里雀跃无比的“妹妹,囡囡,宝宝,”求着她喊一声阿姐,信纸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逛街一起睡觉。就连斯江的喜欢也变成了对照组的构成因素,“阿姐对你这么好,你呢?”“叫人都不会,戆呵呵的,”“字不认识,图也看不懂?姐姐画了和你在做什么?快说。”斯南发脾气把信纸撕破,吃了一顿桑活。夜里姆妈在煤油灯下用浆糊把信纸粘到纸上,爸爸夸姐姐画得好,写得也好,哪个词用得特别精准。这些也都很讨厌。 什么时候斯南意识到做一个让人吃惊让人头疼的小孩比让人夸奖的小孩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西美倒是提过无数遍,斯南两岁出头的某一天突然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幼儿园,两天一夜后才在镇外的苹果林里被兵团的人找到,幸好是春夏之交,她毫发无伤。“结棍”这个词成了斯南最早喜欢上的形容词。 第二个假想敌是男孩。从“像男小伟”到“比男小伟还强”,斯南这一步跨得很轻松。她在游戏玩乐上遗传到了顾北武的天赋,一个玻璃珠怎么能进洞,她一眼就看得见那条隐形的线,直线、弧线、撞击后的路径变化,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计算。若干年后看到电脑上台球游戏那白色的虚线入洞指引,斯南才发现这些是自己大脑里天然的储存信息。 当她把周围的男孩们全部比下去后,她不再是斯江的对比参照个体,渐渐变成了姆妈口中的独立主体。她胆子越大,惹的麻烦越多,把她和斯江比较的言语越来越少。渐渐父母难得的相聚时间内都在烦恼怎么管教她,最后才会感叹一句“幸好没把这个皮猴子送回上海,要不然万春街翻天了。” 在回到上海见到斯江后,斯南的烦恼中又多了些许隐秘的得意和内疚。别人喜欢不喜欢她,斯南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姐姐真是太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像沙漠上的太阳一样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躲都躲不掉。有时候斯南故意摆架子,斯江叫她三声她才应一声,她偷眼观察斯江,戆度阿姐一点也没不开心,笑得像花儿似的,比玻璃台板下压着的那张大照片还要好看。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姐,是她的,只对她好。对爸妈,对舅舅,对外婆阿娘,斯南本能地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可对斯江,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斯江都很高兴。 这就是阿姐啊,斯南别别扭扭地承认:“吾啊(也)欢喜阿姐。”谁能不喜欢陈斯江呢? 阿姐不会爬树,她会。阿姐不会游泳,她会。阿姐不会对姆妈发脾气,她会。斯南很得意。她对着姆妈凶,绕着桌子逃的时候,她看见阿姐眼睛里的羡慕和难过。斯南后来明白,斯江羡慕她在姆妈身边长大,羡慕她敢不听姆妈的话,羡慕爸妈和她说话那么亲昵自在。虽然是她们回到万春街作客,可斯江觉得自己才是客人。外婆让斯南选,是留在上海过好日子,还是回沙井子跟姆妈过苦日子,斯南毫不犹豫选了沙井子。斯江哭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斯南当时还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她觉得选择本身就是个麻烦。 但顾景生还是选了斯江。斯南不想把自己归到喜欢景生的痴头怪脑的女生们那一类,小时候许再多的“嫁给大表哥”的心愿,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景生眼里,只不过是小女孩喜欢哥哥的一种幼稚的表达,引来一片哈哈哈哈,真好白相。斯南在床上睁开眼,翻了个身,不知道赵佑宁走了没有。她突然很想告诉他,有什么稀奇,你喜欢过陈斯江,我喜欢过顾景生,你从小学喜欢到大学,我也从小学喜欢到高一,比你少那么几年是因为我年龄小。我喜欢得比你深得深,至少发现他喜欢阿姐后,我不开心了很久很久很久,不像你,一转头飞到美国就谈上新女朋友了。哼。 从窗帘缝往下看,路灯下已经没有人了。斯南悻悻地睡回枕头上,说什么像喜欢宇宙一样喜欢她?屁咧,才一个钟头人就跑了,一点也不牢靠,不应该站成“望南石”吗?再想到自己这么拒绝了他,他有可能转头跟别人谈朋友去了,斯南又气不打一处来,把景生和斯江抛之脑后,开始想象要怎么搞破坏,就算她拒绝了,赵佑宁也不许马上跟别人好,那个三不五时就到他办公室送两张音乐会票子的法语老师绝对不行,妖妖娆娆的像妲己,到时候把赵佑宁吸干了,诺贝尔物理奖绝对泡汤了。那个团委书记也不行,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还总盯着赵佑宁的手看,女色狼。斯南觉得就算自己不做赵佑宁的女朋友,也有责任替他把关。至于什么时候赵佑宁可以交一个她认可的女朋友,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三个月太短了,半年?也太短了,那样显得他这个量子纠缠像假的一样。一年差不多吧。 再转念,想到赵佑宁以后弹琴给别人听,对着别人笑,请别人吃好的,甚至带别人去宏业花园……斯南烦躁地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烦死了,烦死了,烦到要爆炸。 —— 这天以后,斯南看见赵佑宁就板着脸,变成了“不高兴”。赵佑宁再有头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脑里已经走完了好几场移情别恋的剧情甚至连结婚生子都演完了。 第398章 景生生日这天,赵佑宁想再找斯南谈心,这小没良心的却一溜烟地跑了,问景生和斯江,他们也不知道斯南去了哪里,倒是陈斯好眼尖,悄悄地告诉佑宁,二姐姐和陈瞻平上了一部差头,说要去沙木沙克家吃羊肉串。 “走走一刻钟就到了,还要拦差头,啧啧啧,”陈斯好摇着大脑袋叹气,“两个败家精!”当然最气的是没带上他。 赵佑宁去到愚园路胶州路路口,却见斯南和陈瞻平是和不少高中同学在一起,沿着马路牙子蹲了一排,手里的羊肉串像箭簇似的朝天戳着。年轻人们神采飞扬地大声说放声笑,旁若无人。 佑宁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了会儿,见他们一群人拍拍手擦擦嘴准备结束了才走了过去。 “老赵——”陈瞻平笑着朝他挥手,捅了斯南一胳膊肘。 斯南佯装没看见,扭头和自家三个徒弟约明天是去华亭路兜马路呢还是去国泰看电影,直到赵佑宁的身影挡住了光,她才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啊”了一声:“侬来啦?” 不等赵佑宁开口,斯南就哇啦哇啦了一大通:“嗐,你早点来就好了,我们已经吃好了,我本来想叫你的,不过我们今天高中同学聚会,带你一个老人家不大方便对伐?对了,你怎么没跟我姐她们在一起啊?李宜芳不是说要带你们去老西门吃酸菜鱼火锅?她们去了吗?你现在拦部差头过去肯定来得及。” “明天?明天我忙死了,要看电影要逛街要打游戏机,有人要跟我单挑呢,哈哈,我明天晚上自己回学校,你不用管我。” 斯南眼神飘忽不定,避开赵佑宁的视线,最后落在陈瞻平脸上,死命地划了几个翎子。陈瞻平挠挠头,摸出根香烟转身找同学借火去了。斯南对他笑得一抖一抖的背影怒目而视,刚要挖空心思再说些不好听的,赵佑宁却温和地说了一声:“好,那你玩得开心。” “嗳?啊,我肯定开心的。”斯南下巴一抬,白眼朝天。 赵佑宁走了几步,拦了一部差头往北京路方向去了。 “侬做撒啦?看到鬼一样。”陈瞻平笑得幸灾乐祸。 斯南飞起一腿,踹在他膝窝里:“还是兄弟伐?居然见死不救!我请你吃的五十串羊肉串你给我吐出来。” 陈瞻平作势真的要吐出来。斯南一边骂他腻惺,一边跳到旁边,眼睛却盯着远去的那部差头,红绿灯前打了左转的方向灯,看样子是往宏业花园去了。哼,算他识相,他要是右转弯去老西门吃酸菜鱼火锅,下个礼拜都不会理睬他!但是——他还好意思说什么她像宇宙一样,宇宙稍微作了一记,他就屁股一扭跑了?这研究科学的热情未免也太短暂了。幸好她没答应他,要不然肯定是新鲜马桶三日香。 “侬呸呸呸,呸啥么子啊?”陈瞻平好奇地探过头来问。 “呸!呸呸呸,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走开走开!”斯南愤愤然一扭屁股,找自己的三个徒弟去了。 —— 不高兴归不高兴,该占的便宜还是要占,这是陈斯南和陈斯江最大的区别。斯江宁可被人占便宜也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斯南却是“只能我占天下人的便宜,谁也别想占我的便宜。” 回到学校后,怀着必须监督好赵佑宁的高尚情操,斯南这天傍晚依然准时到教师食堂刷赵佑宁的饭卡,提着饭盒去赵佑宁的办公室。赵佑宁却还没回,她打开电脑玩了会儿吃豆人,不时起身到窗口张一张,楼下人来人往,她的心也七上八下,大拇指的皮啃秃了一大块,有点懊恼没事先打个电话问一声,说不定他被那个法语老师拐跑了呢。偏偏赵佑宁回国后连bp机都没买一个,想呼他也呼不着。越想就越郁闷,斯南百无聊赖地把这间办公室重新巡弋了一番。 物理系只有十来个副教授,四个在这间,其他三个副教授斯南也见过,一位是国内名校的博士后,研究表面物理,为人颇为清高倨傲,斯南走廊里遇到他笑眯眯打招呼,他从来都不理睬,斯南一度对此愤愤不平过,后来发现他谁也不睬才心理平衡了。这位进了专业教研室,不需要从事教学工作,因此办公桌上干干净净,学校1992年的日历笔记本外的塑料封套都没拆过。另一位是从法国回来的,研究激光物理,办公桌上却永远乱七八糟,专业书籍和流行音乐cd毫无规律地堆叠着。还有一位是理论物理教研组的副教授,已经四十有余,教了十几年的书,很受学生欢迎,常亲切地称呼斯南为小陈同学,怂恿她申请转来物理系。斯南觉得这位四十多岁还没混到教授职称,肯定是因为他有一根铮铮傲骨,不屑于搞关系。佑宁哈哈大笑,说她思路特别,夸她没有狗眼看人低。 回想起这个,斯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那是夸她吗…… 赵佑宁的办公桌与众不同,用他的话说是“乱中有序”。靠着墙的一边高高垒着两堆书,一堆是物理学的英文书,一堆却是“闲书”,文学历史哲学音乐都有,甚至还有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斯南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看这么多书,心里佩服嘴上不服,笑话他装样。书桌另一边的文具放得乱七八糟却品种极全,光笔筒里就插着三十多支笔,大概是预备着被斯南顺走。十几本尺寸不同的便签本来自于美国各个酒店。文具旁边放着两个相架,一张是赵佑宁和他姆妈在一个花园里的合影,两个人笑得都很自然。另一张是赵佑宁和景生斯江斯南的合影,不是以前在西宫的那张,是在四重奏厂里做花卉背景板的时候符元亮替他们拍的,斯南平时没怎么留意,现在再仔细看,赵佑宁一条胳膊架在洋桔梗背景板上,看起来像搂着她似的。斯南拿起相架,把旁边靠在一起的景生和斯江遮掉,画面上只剩下她和赵佑宁两个,笑得特别傻,斯南看着自己满面油光,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转念被自己吓了一跳。 “发痴了侬!”斯南嘟哝了一句,把相架盖在了桌上,眼不见为净,信手拉开右手最下面的抽屉,赵佑宁通常会放些水果和零食在里头,现在想来他自己除了偶尔吃两个桃半,其他都进了她的肚子。每次寝室里的女生们结伴去五角场买零食,斯南总炫耀自己有个不要钱的零食仓库,惹来一片骂声。 泰康的甘草山楂、香草话梅、盐津陈皮;立丰的牛肉干、鸭胗;康元的葱香饼干,国际饭店的蝴蝶酥,还有一盒比利时的巧克力,一大包火腿肠,两盒梅林午餐肉,不锈钢饭盒里放着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富士苹果,两只蜜桔。斯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有过一秒钟担心,生怕抽屉里会空空如也,看到里面还是满当当的,她又有点遗憾,这样不免就少了一个嘲讽赵佑宁的借口,还显得她吃人的不嘴软拿人的不手软,很不地道。 斯南心里千回百转,却不耽误立刻蹲下身挑了两个话梅塞进嘴里,看着这些零点阵列得十分齐整,她突然起宏业花园大衣柜的抽屉,赵佑宁连袜子都卷成了一个个同样大小的球横平竖直地排着,真是好白相,不知道他在实验室里会是什么样子。 赵佑宁年初获得了全球华人物理学会杰出青年科学家奖,应王教授的邀请归国后,改变了研究方向,加入了应用表面物理实验室,这个实验室筹办了两年,预计十二月能通过国家验收,将会成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物理系的教学是由普通物理教研室和理论物理教研室承担的,赵佑宁不需要给学生上大课,但他出于兴趣和想要与当代年轻人沟通交流的想法,主动担任了《固体物理》大课主讲。所以桌上还有一堆课件和学生的提问纸条。 斯南津津有味地嚼着牛肉干,翻了翻那堆纸条,居然有三张留的是bp机号码,看字体就知道是女生。 “哼,没事体就招蜂惹蝶,勿要面孔。”斯南把那三张纸条抽出来团了团隔着两张办公桌准确地丢进文件柜边上的垃圾桶里,再拉开办公桌中间的长抽屉,入目却是几本封面很眼熟的杂志。一本《女友》,一本香港出的《姊妹》,还有一本《读者文摘》,里面夹着若干便笺。斯南好奇地翻开其中一页,大大的粉色标题跃入眼中——《满分表白技巧》。 其中一段划了红线:将自己的特长用诗意的句子表达出来,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表白词,足以打动对方的心,切忌千万别使用对方听不懂的词句哦…… ??? 展开折上去的便笺,赵佑宁一手漂亮的行书是斯南再熟悉不过的。 费米+玻色,携手凝聚,就可以在超导的世界里自由前行。这句后头跟了个小小的x。 我是电,你是磁,我们交织将产生照亮世界的光子。x 量子纠缠。 再翻开其他页,大同小异,看得出赵佑宁钻进了牛角尖,列了许多物理知识死搬硬套到他和斯南的身上,简直像个不要脸的拉皮条的,但他又很认真地剔除了笛卡尔心形函数表达式、凝聚态物理、拓扑相变等斯南听也没听说过的内容。 “撒么子哦——戆得来要西!”斯南咬着唇不让自己哈哈大笑,可是心里那丝得意的甜眯眯却挥之不去。 原来也有赵佑宁不会的题,也有他做得很烂的题,不知道他当时说出那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时,自己有没有汗毛直竖。斯南毫不客气地拔出一支红笔,把便笺上的笔记一行一行地划掉,后面还加上了简短的评语。 “傻!”“宛平南路600号就缺你了!”“厚面皮!”“痴头怪脑!”“谁懂啊。” 走廊里传来说笑声和脚步声。斯南“嘭”地合上抽屉,下意识地滑下去躲进了办公桌下头,刚发现自己做了件戆事体,办公室门开了。 第399章 “听说今年迎新晚会你要弹钢琴?”软糯的女声雀跃起来,“那我可有耳福了,大家都说你是物理界钢琴弹得最好的人,钢琴演奏家里物理最好的——” 赵佑宁笑了笑:“这种玩笑肯定不是我们物理系的人发明的。” 宋辞笑着跟了进来:“我听学生说的,对了,圣诞节理查德克莱德曼有场钢琴演奏会,要不要一起去听?” “谁的演奏会?”赵佑宁一眼扫到办公桌的饭盒,却没见到斯南,愣了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法兰西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特别浪漫,你没听说过他?我们学法语的同学都知道他。”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赵佑宁拿起相框摆好,绕过去拉开办公椅准备理一理桌上的物件,一垂眸就见到陈斯南正以欧阳锋□□功的姿势蹲在办公桌下一脸鄙夷地瞪着自己。 宋辞却已经在他对面那张斯南平时坐的椅子上自动落座,伸手抽出了《人间词话》:“好巧啊,原来你也喜欢王国维,啊,我最喜欢他说的人生三境界,不知道哪天才能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斯南翻着白眼做呕吐状。 赵佑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莫名就觉得脸红心热,额头出了薄薄一层白毛汗,背后汗毛也竖起了一大片。 “不好意思,宋老师,我还有点事要——忙。以后有空再——聊?”赵佑宁的两句话断得莫名其妙,因为陈斯南手里的红笔狠狠地戳在了他皮鞋上。他索性坐了下去,刻意把办公椅往后退了退,怕有不雅观的嫌疑,又把双腿并拢起来,眼风一扫,脚上一双浅米色麂皮皮鞋上各多了个小洞,还拖着一条恶狠狠的红线。 宋辞笑着站起身:“每次来你办公室,连杯水都喝不着,今天我算是三顾茅庐了,椅子还没坐热就接到了逐客令,唉,那这样吧,我跟赵老师借本书行吗?过几天就还你。” 她嘴里说着借书,人却绕过办公桌朝赵佑宁走来。 赵佑宁慌忙把椅子往前挪,双手不自然地搁在了桌上,尽可能地挡住桌下的白眼狼。 “没问题,你拿去看好了。” 宋辞斜倚在桌边,从包里取出两张钢琴演奏会的票搁在他手边,票放下了,涂着朱红指甲油的纤纤玉指却停在了佑宁手边:“你请我看书,我请你听音乐,我的票也放在你这里,你不来我就也听不成了哦,你可不要害我呀——” 这几句话她说得一句比一句慢,一句比一句低,一句比一句软,最后那句半嗔半羞,随着她栗色的大波浪卷发一荡一荡,像在人耳朵里和心尖上轻轻打转。 赵佑宁却无暇体会她刻意表现出来的旖旎风情,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桌子下头自己那两条不得不和斯南短兵相接的腿上,不知道膝盖顶到了哪里,胫骨上又被狠狠戳了两下,疼得发麻,跟着左腿“咣”地撞在了桌下。 宋辞眼中却只有赵佑宁发红的耳尖,心里暗自发笑,谁能想到这位新进的香饽饽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却还这么纯情,不由得又生出几分爱怜,想到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她便主动抬手轻轻盖住了赵佑宁修长的手指,弯下了腰,想要一亲芳泽。 “嘭”一声,赵佑宁和办公椅被一股大力猛然推开。 宋辞哀呼一声,捂着剧痛无比的嘴退了两步,定睛一看,桌下竟然钻出了个女生,不由得花容失色,“啊——?!”第一反应却是:难道赵老师是表面清纯内心狂野? 陈斯南举着红笔从桌下爬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捡笔。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她丢下笔,拎起两个饭盒龙卷风似地出了门,一上走廊,冷风一吹,萦绕在鼻尖的浓郁香水味突然发威,身不由己连打了两个喷嚏。 “陈斯南——南南——”身后传来赵佑宁的喊声。 斯南快走了两步,单手撑在楼梯栏杆上,直接翻身跳了下去,一眨眼几个起落,跟成龙逃命似的,很快到了一楼,连破烂脚踏车也不要了,发足狂奔而去。 赵佑宁在一片惊呼喝彩声中追出去,连陈斯南的背影都没看到一眼,他回转到楼上,宋辞却正在走廊里对老副教授解释:“您可不能瞎传啊,我真的只是和赵老师撞了一下,撞得不巧——”见到赵佑宁,她眼波流转低下头掩住半张脸笑了起来。 老胡意味深长地看着赵佑宁笑:“不用解释,不用解释,碰撞好,碰撞值得深入研究,小赵还是要多加练习啊,哈哈哈哈。” “我先走啦,演奏会的票你记得收好。”宋辞妩媚地横了赵佑宁一眼,飘然而去。 赵佑宁叹了口气:“胡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懂我懂,我什么都没想啊,”老胡推开门,“我想什么了?你说说看。” “我和小宋老师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没说你们有什么关系啊,”老胡乐了,转头把赵佑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别说,小赵还真是我们物理系的门面啊,卖相没闲话港,怪不得我老婆都看上你了。” 赵佑宁吓得都结巴了:“别——不,不是!” 老胡放声大笑:“我老婆看中你做我家女婿,可惜我女儿才十一岁。” 赵佑宁这才松了口气。 —— 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连三天,赵佑宁都没找到陈斯南,跟打游击战似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没了饭卡,只好去小餐厅用现金吃饭。 佑宁身为副教授,基本月工资两百多,课酬平均一个月能有三百多,学校为他申请的青年科学基金项目还没批下来,批下来一年也只有两三万。虽说这两年物价涨得不多,但光靠工资要养活养好两张嘴,所剩无几。赵佑宁在美国读书从来没操心过钱,回来后和顾景生符元亮一比较,才觉得自己囊中羞涩。整座城市朝气蓬勃,马路上市民精神抖擞,前几年物价飞涨的阴影早已散去,今年工资涨了26%,物价才涨了百分之十出头,老百姓手里存得下钱,更不用说股市一夜之间缔造了许多百万富翁。 斯南的“见南不见宁”作战策略得到了全寝室女生的高度配合。短短的两三天里,许多师生都听说了物理系才貌双全的赵佑宁副教授和性感无敌的法语老师宋辞两情相悦,接吻接到宋老师嘴唇皮都破了。 童钰几个委婉地转告了斯南这一传说。陈斯南呵呵冷笑:“不是谣言,是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寝室里一片哗然,女生们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在美国留学的赵佑宁和在法国留学的宋辞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万春街 第262节 “虽然diamond赵有点不上路,东边不亮西边亮,堪称无缝衔接,不过本着客观的态度评价,他和宋辞还是蛮般配的,”黄小蕾就事论事地说道,“陈斯南你有没有心里不舒服?有没有嫉妒他要去研究另一个宇宙了?” 陈斯南差点脱口而出“配个屁,嫉妒个屁”。 “你亲眼所见什么了?他们接吻了吗?是不是法式热吻那种?谁上谁下?你在哪儿看到的呀?我们也想看,画面一定很美,”童钰把一只毛绒小熊丢到斯南身上,“说说嘛,你要是不说,我有理由怀疑你潜意识里喜欢赵老师,有一种强烈的占有欲正在慢慢地觉醒——” “放屁!”斯南抬腿把小熊踹回对床,没好气地说,“鬼才喜欢赵佑宁!不就是谈个恋爱吗?我要想谈的话,分分钟谈得上。” 室友们表示拭目以待,否则将每天以同情的目光安慰的口吻来洗涤她受伤的灵魂。 言必行,行必果。陈斯南第二天晚上接了线报后就直奔自习室,径直坐在了张明涵的邻座。 张明涵看了斯南半分钟,低头写了张纸条推过来。 “人与人相结识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五。” 斯南对这个答案有点吃惊,忍不住歪了歪屁股低声问:“概率这么低?” 张明涵笑着点头,低声问她:“想知道怎么算出来的吗?” 斯南眉头一挑:“你们男生是不是很喜欢炫耀自己的专业知识?这样显得你们很厉害很特别很与众不同?”剩下半句她没来得及告诉赵佑宁:其实很傻的知不知道? 张明涵失笑:“那天好像是你先提到独立同分布的吧?还伪造了样本……” 这……斯南坐正了身子当做没听见,她那叫现学现用,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数学废物而已。 “赵老师——不是你男朋友吗?怎么和宋老师在一起了?”张明涵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没有的事。”斯南一口否认,头一抬,却见赵佑宁大步流星地进了自习室,身后跟着童钰和黄小蕾,正朝着她挤眉弄眼打手势。 “对了,师兄,麻烦你帮我看看这题解对了没。”斯南立刻又坐歪了屁股,整个人朝张明涵靠了过去。 张明涵认真看踢:“写出四阶行列式中含有因子a11a23的项,一般形式我看看,(-1)1a11a23a3ra4s对了,rs是2和4构成的排列,所以排列是24和42,这个对的。咦,你是不是粗心了?这里应该是-a11a23a32a44……” 斯南定睛一看,她居然写成了a32a42,不禁哀叹一声。 张明涵不禁笑了,手上的笔头一抬,正好戳在斯南的鼻头上,斯南“嗷——”一声,立刻牢牢捂住了口鼻,她可不想变成第二个宋辞。 “啊,对不起,戳疼你了吗?” 斯南摇头,眼风瞟见赵佑宁和自己隔了条走道,正笃笃定定地在翻着一本杂志,好像完全没注意她被笔戳到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凑过去压低了嗓子对张明涵说:“不疼,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再帮我看看下一题吧。” “嗯,我看你并不是不会做,只是太粗心了。”张明涵继续检查下一道题。 “同学,安静,要说话到外面去说。”值勤老师敲了敲斯南的桌子。 斯南缩了缩头颈,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再看走道那边,赵佑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第400章 赵佑宁是想跟斯南好好解释一下那天办公室和宋辞的事,音乐会他当然是不会去的,他第二天就用挂号信把两张票寄回给了宋辞,面对种种打趣也一一认真解释:他有喜欢的女生,但不是宋老师,请勿以讹传讹,对宋老师不好。 对于斯南的心事,佑宁似乎全然了解,又似乎一知半解。抽屉里便笺上他那点小心思后的评语,令他脸红,仿佛那夜他表白的言语带上了抄袭剽窃嫌疑,十分拙劣。对于斯南的避而不见和蓬勃怒气,佑宁既希望她是出自于嫉妒,又不希望她嫉妒。前者佐证了她喜欢他,后者却说明她不信任他甚至不够了解他。 赵佑宁从来都不是书呆子,他是在父母无休止的角斗中长大的,从某种角度说,他的察言观色和善解人意和斯南殊途同归,但斯南最擅长的是善解己意,为达目的不计小节,赵佑宁做不到,他从不主动索取。小时候父母吵架,他用多弹一小时琴多做一小时题的方法劝和,时间久了,他习惯了自己的付出得不到任何回报。他们越吵越厉害,吵得越凶,事后对他越内疚,各种物质上的补偿纷沓而至。但下一次吵架时,他依然是旋涡的中心,母亲不定时地变成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他倒不太在意被缝被子的针戳几下,那种疼痛是瞬间的。他同情母亲,希望她发泄后能好受一点。 母亲所有的过往都是从父亲口中被一点点描绘出来的,她自己绝口不提。佑宁一直相信父母之间有过真挚的爱情,现在也相信。外公外婆舅舅母亲一家四口的故事,在他七岁以前,听到的版本都是温馨的生动的美好的。宏业花园的客厅里曾经高朋满座,母亲和舅舅斗琴,外公笑着指点儿女在技巧和情感上的瑕疵,他的学生们轮番上阵弹奏同一首曲子,对面人家的两个小姑娘在晒台上随着琴声起舞,母亲用晾衣服的长竹竿挑着放了奶油蛋糕的竹篮送到对面,小姑娘们却害羞地躲回了屋里。母亲无奈地收回竹竿,收到半当中竹篮滑下去,奶油蛋糕摔在了路过的父亲头上,变成了一头掼奶油,一屋子的少男少女们哈哈大笑。 “她都不下楼给我拿个毛巾手帕什么的,还在露台上幸灾乐祸地喊:赵衍,吾请侬切蛋糕,覅客气——”父亲笑着说,“你外婆非要我去她家洗头,洗了三遍头发还是油的,你妈坏得很,舀了一勺洗衣粉给我说肯定能洗干净,结果头发是清爽了,眼睛差点瞎掉。这辈子没见过哪个牌子的洗衣粉能出那么多泡泡的。我们那时候都小学四年级了,她还玩吹泡泡,真是幼稚得来。” 母亲每每听到父亲说起这样的往事,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但很快就陷入更长时间的郁郁不乐,甚至莫名其妙地迁怒于父亲。佑宁长大后才意识到,那些快乐不仅勾起了她对家人及自身的悲惨遭遇的回忆,更令她羞愧于自己从愤然赴死到侥幸没死再到不想死的转变,而这个不想再死的转变当然也有赵衍的原因,这又加重了她对家人的愧疚。 “我们三个在农场的时候,我心里反而好过,吃的苦越多,心里越舒服,”在剑桥镇的咖啡店里,母亲曾露出释然的微笑,“现在想起来也不能怪你爸,真没人受得了我,脾气太坏了。宁宁你也真是不容易,谢谢了。” 死过一次的她其实依然活在胆战心惊之中,即便钢琴和宏业花园还回来了,即便一家人的帽子摘掉了,但被生生折断的手指一直在提醒她,她不再是那个最年轻的国际金奖获得者吴熙,她再也弹不了琴,她常常半夜惊醒,害怕家门被砸开历史再重演。所以她一直在自我撕扯,放松的时候恨不得督促佑宁二十四小时候练琴,最好立刻去拿一个钢琴比赛的国际大奖回来,紧张的时候又同意丈夫规划的数理化路线,不想佑宁有朝一日重蹈自己的覆辙,把钢琴当做兴趣爱好也行。她左右摇摆患得患失朝令夕改,赵衍日渐不耐。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再好的感情也禁不住这样的厮杀。而母亲的所作所为,在佑宁来看,不是她的错。她只是生病了,但她自己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他更加一无所知。 母亲没有说过对不起,佑宁也不需要她的道歉。那次喝完咖啡,在h大的s剧院里,她弹了一首《致爱丽丝》,变形的手指并没有造成多大影响。 “我又能弹琴了,”她笑得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斯蒂芬给我做了一台钢琴,用他自己砍下来的木头做的,琴真的特别好,等你以后来奥地利,你试试就知道了。你真的该来看看,每年的展览会上,男女老少谁都会弹琴,每一台钢琴都有人弹,只在旁边看看听听就觉得是天堂。” 母亲在奥地利获得了新生,佑宁真心为她高兴。而挣脱了母亲这个枷锁的父亲,却陷入了另一个沼泽。不得不说人生的际遇实在玄妙。 在母亲的磨练下,赵佑宁对女性一切不可理喻的行为都持善意的反应,理解,尊重,保持安全距离。留学生们笑称他是妇女之友,哪怕是前女友林淑芬小姐,他也从未在人前诋毁过她一句。所以斯南现在的古怪行为,佑宁也可以理解,甚至自己为斯南做出了解释。但他没想到理解容易接受难,尤其看见斯南靠近张明涵用亲昵的口气说话时,他只能离开,不离开他怕自己会失态。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也很糟糕。赵佑宁从未在人际关系上有过这么强烈的胜负欲。“揍他一顿不许他再靠近陈斯南”的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他抽完两根烟都没想明白,这念头近乎卑劣了,和前室友为了不让他参加物理竞赛把他反锁在寝室里没什么区别,很无能,很野蛮,很可怜。 —— 男女恋爱关系靠什么确认?在大学里无需等到人前牵手树下接吻,两个人一起吃食堂一起自习一起看电影就差不多坐实了。所以几张卷子讲完,张明涵便诚意邀请斯南去吃炒面。 “上次小馄饨你请的,今天我来,”斯南戳戳前座的童钰和黄小蕾:“我请客,炒面吃伐?” “吃——”童钰犹豫了一下总算接到了斯南的翎子。 黄小蕾摆出一张慷慨就义脸:“晚饭我都忍住了没吃,但是陈斯南你请客,必须吃!” 不等值班老师来赶,一群人迅速收拾好东西自动滚蛋。 “哎哎哎,赵老师——”童钰眼睛向来很尖,喊完半句和黄小蕾交换了个莫名兴奋的眼神。 斯南心里隐隐得意,面上只装作没看见,昂首阔步地走了过去。 “不好意思,我要和陈斯南谈谈,”佑宁笑着跟大家打招呼,“是关于她家里人的事。” 斯南这几天故意拒接了许多电话,一听这话立刻紧张起来,追着问家里怎么了。其他几位包括张明涵也只能识趣地说声再见。 “你跟我来。”佑宁语气温和,却不容斯南拒绝。 他转身就走,斯南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赵佑宁打开办公室的门,开了灯,一回头,见陈斯南双臂抱在胸前站在门外,下巴扬得高高的,能戳死人。 “哎,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家里到底怎么了?” 她隔着一道门跟他这么较劲,赵佑宁不由得气笑了。 “天天那么多个电话,你一个都不接,现在急了?” 斯南冷哼一声看向门框。 “进来,坐下说话,不然你就走吧。”赵佑宁自顾自走到办公桌前整理桌上的东西。 斯南慢腾腾地挪进来,拉过旁边老副教授的椅子,把自己平时坐的那张撞出去一些,才愤愤然坐下:“进来了,坐下了,那你说呀。” “我的饭卡呢?”佑宁一抬眼,伸出手。 斯南老脸一红,她这几天还真没去教师餐厅,但是饭卡去了,童钰和黄小蕾帮她打饭,也没少白吃赵佑宁的。 饭卡“啪”地被摔在了办公桌上。 “小气鬼!”斯南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斯江每个月给她一百五十块生活费,其实是绰绰有余的,但进了她口袋的钱再要花出去,比割她的肉都疼,从开学到现在,她已经存下了两百块,一年有望存一千块私房钱。从橱窗背景那次以后,她挣钱的机会实在太少了。 佑宁拿起饭卡:“这里面还剩多少钱?” “几十、十几,七块六毛五……”斯南干咳了两声,瘪下去的气势突然又高涨起来,“喂,饭卡还你了,你现在好说了吧?是不是我大舅舅出事了?我都急死了——” “从我这里拿走的文具呢?”佑宁点了点笔筒,挑了挑眉。 斯南一怔,瞪着赵佑宁几秒,点了点头:“好!你可以啊赵佑宁,你要跟我算总账,要算清爽是伐?” 她把书包揪过来,哗啦啦一堆书籍本子卷子笔袋全部抖落在办公桌上,拉开笔袋的拉链:“这支是你的,还你,这支也是,也还你!还有这个,这个,这个——” 十几支笔摔完,两个人视线落在空空的笔袋上,空气尴尬地凝固了一下下。 赵佑宁泰然自若地当着斯南的面把圆珠笔一一旋开,快用完的笔芯被归置到一旁。 “你是不是也有个记账的小本子啊?一支笔芯多少钱?你算吧,呵呵。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我吃的你的东西要不要也给你吐出来?哦,不好意思啊,老早都拉完了,要不要从女厕所里挖两桶给你?!”斯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抬起一脚,把宋辞坐过的那张椅子又踢远了一点。 佑宁把笔放回了笔袋里,替她把书本叠整齐:“圆珠笔的笔芯都帮你换好了。” 斯南觑了他一眼,一脸怀疑。 一张新的饭卡被放进了笔袋。 “今天我刚办了一张新的,你拿去用,里面有两百块,光吃咕咾肉能吃三个月,”佑宁把斯南的书包放到一旁,取出一张挂号信的回执:“宋老师那两张票我已经寄回去了,寄的挂号信。我跟她没关系,以前没有关系,现在没有关系,将来也不会有关系。” 第401章 “你跟她有没有关系跟我又没关系的,一点关系都没。”斯南瞥了挂号信回执一眼,话虽然硬气,口气却软和了不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厚脸皮如她,也不免有点理亏,理亏了三秒,她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慢点她来还你书,又会把票子送回来,总归会跟你有关系的。” 赵佑宁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崭新的《人间词话》:“那本书我说了不用她还,已经另外买好了。” 不等斯南发调头,赵佑宁正色道:“我觉得你那天晚上说得很对,你也应该喜欢过两个人再考虑我,这样才公平。” “欸???”斯南一下子没转过弯来,呆了呆。 “你第一个喜欢的是顾景生,对不对?” 斯南蓦地涨红了脸,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佑宁弯了弯眼:“为了公平啊,我喜欢陈斯江,因为陈斯江是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生,大队委干部,合唱队舞蹈队成员,成绩优秀,我不喜欢她就怪了。你喜欢的第一个男生,要是比陈斯江差老鼻子远,你也很没面子吧?” “屁,大表哥比我姐还好看!我在沙井子卖看他的门票一天能卖好几毛!”斯南炸毛了,她可以没面子,景生不能没面子,输给阿姐也不行! “他还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校运会从来没少于四个金牌好吗?我姐连乒乓球都打不利器的,还有,顾景生是交大毕业的,他开公司办工厂□□白道——”斯南哇啦哇啦喊了一半,见赵佑宁笑得像只狐狸,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上当破功了。 “我就喜欢他怎么了?哼,全天下人知道,我从小就天天跟菩萨许愿要跟他结婚呢,怎么样?我眼光比你好,也比你忠贞不二,你跟我不好比。”斯南一抬下巴,尽显高傲。 赵佑宁认真地点点头:“是的,这点我得向你学习,毕竟我对陈斯江的喜欢就是那种小学生的喜欢,很纯洁,比不上你这么深刻。” 斯南听着貌似有哪里不对,但又好像很对,但是纯洁的反义词是什么来着?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过我觉得你喜欢的第二个男生,张明涵对吧——比我上个女朋友差了不少,我只是客观地评价,你不要生气。”佑宁小心翼翼地觑了斯南一眼。 斯南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为什么?!台湾人了不起?人在美国就了不起?” “倒也不是,毕竟林小姐今年真的考上m大了,”佑宁幽幽地叹了口气,“虽然我校在上海是数一数二,但是——” 斯南噎了几秒,回过神后立刻曲线救国:“谁说我喜欢张明涵了?!别瞎说,我没有!” 赵佑宁指了指她的书包:“听说在本校,男生女生两个人约了上自习室就算公开恋爱关系了?” “我没跟他约!我是特地去请教他的,我这叫好学,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还有这种听说简直是放屁,难道凑巧一桌吃饭,走在同一条路上,看了同一部电影就都能叫谈恋爱了?现在是1992年不是1982年好吗?好笑哦。”斯南反驳得极其顺溜。 赵佑宁微微笑:“那你第二个打算喜欢谁?比m大差一点也没关系的,我们这么熟,没必要斤斤计较,何况你不是说景生已经赢了斯江吗?” “不行!我就得找一个比m大还厉害的——”斯南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妙,但看着赵佑宁一脸等着她自食其言的表情,她又不得不硬气起来,“我说话算数,你等着瞧。” 赵佑宁点头:“那我等着。我和林小姐谈了两个月,你和第二个谈多久都可以,我都等着。” 万春街 第263节 “呵呵,我可不像你这么薄情,我至少谈上四个月,不,十个月,不,谈个两年才分手。” “如果真的喜欢,也可以不分手的,”佑宁俯身往前,看着斯南的眼睛认真地说,“南南,只要你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安全很舒服很开心,就不要去想分手这件事。喜欢一个人,应该是开心的时候会想和他分享,不开心的时候想要和他诉说,孤单的时候想要他陪,遇到困难的时候想听到他的建议,有钱的时候想请他吃饭,没钱的时候就大大方方去吃他的。谁欺负你了他会第一个冲上去,你想欺负人他二话不说做你的帮凶。喜欢一个人是没有底线的。在他面前,你就是你自己。你喜欢他,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包括你自己。就算有一天你不喜欢这个人了,至少有过的喜欢是真实有效的,让你开心过,那种开心是谁也拿不走的。” “我喜欢你,和喜欢陈斯江林小姐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比你大五岁,我很清楚这当中的区别,我在美国的时候,经常会想到你,而不是其他人。美国有种龙虾很大,”佑宁比了个手势,“我就想要是你来,我们一起去海上自己钓,你肯定能钓很多上来。我去爬山,看到瀑布,会想如果你在,可能会直接跳进瀑布里——” “喂!侬当吾是戆度啊?吾做撒要跳瀑布?寻西啊?(你当我是傻瓜啊?我干嘛要跳瀑布?找死啊?)” “你不是说过如果你是《西游记》里的小猴子,肯定轮不到孙悟空做大王吗?你会第一个冲进水帘洞里去。”佑宁笑了起来。 斯南别开来,不自在地嘟哝了一句:“就你智商高,就你记性好,烦色了。” “在天文望远镜前面,我经常会想如果我发现了一颗新的小行星,就把它命名为斯南星,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佑宁有点赧然,“可惜我没能有新发现。” 斯南呆了呆,低下了头:“没发现你说什么说,真是。”她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在身前绞来绞去,嘴角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你也知道我性格有点怪,一直没什么很亲近的朋友,没怎么和女生来往过,所以才找了点杂志参考一下,结果还出了大洋相,”佑宁从抽屉里拿出那几本杂志,把里面的便笺抽出来揉成一团,隔空丢进斯南身后的垃圾桶里,“你随便笑话我好了,没关系,如果你以后跟第二个喜欢的男生分手了,我再重新组织,肯定不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斯南转头看了一眼垃圾桶,咬了咬唇:“……还好啊,我也没笑话你,我虽然不懂,不过听上去还是蛮结棍的。你成绩好人也好卖相也好,怎么叫性格有点怪啊,我才叫怪呢。转学来上海的时候,全班除了唐欢都嘲笑我是乡下人,我是靠拳头‘交朋友’的,毕业了也都没什么来往了,后来陈瞻平是因为大舅舅生病,我们同病相怜英雄惜英雄,哎,反正我长这么大就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除了你。 “那我们就不要比谁更怪了,至少在你找到‘第二个’之前,我们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斯南找不出理由说不。 “景生和斯江礼拜六要来学校找你,说是有个好消息,我们一起去吃火锅庆祝。”佑宁弯腰把抽屉里的零食水果方便面拿出来装进布袋子里:“这些你带回去吃,我送你宿舍,有咸蛋,你还要不要去买茶叶蛋?” “要——算了,不要了——唉,算了,还是买六个吧。”斯南挠了挠一头卷毛,迅速接过袋子。 “这是什么字?”她举起布袋子仔细看了看,三个大篆体的字像个印章 “南食记。”佑宁弯了弯眼,“我刻了章,以后这个袋子专门给你装吃的。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你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 “喂!好你个赵佑宁——”斯南一拳头捶在佑宁胳膊上,“我看就是你到处诋毁我名声!” —— 礼拜六,景生和斯江来找佑宁和斯南。 好消息是:h师大让斯江回去领迟到的毕业证。 第402章 斯江一进斯南寝室,童钰等人就嗷嗷尖叫起来。她们九月份见到斯江时就已经口无遮拦地拆过斯南一回台了,由于军训一年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完全没人考虑陈斯南的心情。 “陈斯南,我有两个哥哥,跟你换姐姐行吗?” “陈斯南,托你的福,我这辈子终于见到真正的大美女了。” “陈斯南,其实你算长得很好看的了,但你姐已经好看到不能用好看来形容,我恨我是理科生。” “电视台应该评选上海小姐,你姐绝对艳压香港小姐环球小姐世界小姐。” 那时候斯南一边撕她们的嘴一边得意地笑,引以为豪得很,恨不得把斯江挂在自己裤腰带上四处炫耀。现在因为有了赵佑宁的事,斯南再看斯江,又多了不同的心思。从异性角度看,阿姐要命地好看,她的好看和周围的人与物是格格不入的,无论她在哪里,别人只看得见她,而她明显习惯了各种仰慕惊叹,神情里有种淡淡的无奈,近视加散光成了她的保护色,她看人的视线有点散漫不经心,并不专注看着谁,实际上是看不清楚,于是自带了一层朦胧的柔光镜。斯南承认赵佑宁说得对,身边有陈斯江这样的女生,不喜欢她才怪。 从同性角度看,斯南也不得不承认斯江好看得要命,从头发丝到手指头到脚踝都长得无可挑剔,她不像杂志上只适合右侧四十五度角拍照的女明星,她没有死角,美得生动随性。斯南记得宋辞对赵佑宁说话的腔调,光想一下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斯江除了对景生和虎头以外,她跟男生女生说话的声调姿态完全一样,毫不做作也不显摆。斯南得出结论:因为阿姐从来不想勾引谁,所以她虽然好看,但不是狐狸精,人见人爱。 斯南再想得深一点,斯江不只是对男生女生没有区别待遇,无论对着校长老师,还是同学朋友,又或是万春街里那些斯南从来不屑一顾的邻居们,甚至是孙骁这样的高官后爸,生煎馒头店里的服务员,扫厕所的阿姨,从来都是一样的态度,客客气气,不卑不亢。这点斯南曾经得意自己赢了斯江很多年,她最擅长的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十几年来通行无阻,得益无数。但换个角度看,斯南不禁有点气馁,至少她做不到阿姐那样硬气,毕业证说不要就不要,工作说自己找就自己找,她要是上当受骗了,肯定是跟踪那个赤佬一段时间挑个没人的地方套上麻袋打一顿拿回钱结束,但阿姐不但能拿回钱,还顶真到给市长写信,把骗子们的老底都掀掉了,真是模子,结棍,的确配得上顾景生。斯南设想了一下,景生如果喜欢的事其他的女生她服不服气。答案是不服,死也不服。但景生喜欢阿姐,她心里再生气再委屈再难受,还是服气的。 啊,不愧是我陈斯南,拿得起放得下,江湖儿女慧剑斩情丝,那叫一个潇洒!这边斯南躺在黄小蕾床上翘着二郎腿冷眼旁观室友们的欢迎仪式,心里千回百转弯了九十九道弯。那边斯江却开始朝斯南使眼色划翎子,无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浪,她实在想不到斯南的室友们不只是动口,还动上了手。 趁着斯江分水果给大家的时候,童钰直接搂住了她的腰:“阿姐,你的腰怎么这么细?让我量量,有没有1尺8啊?我看没有,看看,我这么小的手拢一把,手指头都够得着,天哪天哪,你们快来看。” 黄小蕾伸出一根手指朝上面轻轻戳了戳,做了个鬼脸:“姐,到底要怎样才能像你长这么大的胸呢?陈斯南这个坏蛋说我是飞机场,她自己也只不过是个荷包蛋!” “黄小蕾,侬勒寻西了啊(你在找死了啊),跑八百米别跟着我。”斯南躺着哼唧了两声,懒得理她。 “对不起,我错了,”黄小蕾火速扑向斯南,“亲爱的,求你一定要带上我,你是卤蛋茶叶蛋双黄蛋咸鸭蛋鹅蛋行吗?绝对不是荷包蛋。” “滚侬只蛋!” “我飞机场,不配有蛋,滚不出——” 寝室里一片笑声。 胡苒努力伸长脖子:“斯江姐,你说我现在去学跳舞还来得及吗?你怎么连脖子都长这么好看哦!对哦,我们跟斯江姐一起拍照吧!不是说天天看美人人,自己也能变美?陈斯南就是最好的证据,我要把我和斯江姐的合影放在枕头边,每天看上一千遍。” “胡苒,下个礼拜,不,这个月,今年——火腿肠茶叶蛋都没了。” 胡苒昂首挺胸:“我靠你姐的脸就活得下去,走走走,出去拍,找棵银杏树,快,趁着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 一帮人簇拥着斯江和斯南下楼,楼下却也围着一堆人。 —— 景生和佑宁在女生宿舍楼下等,一人一根烟聊起校内校外的事。 佑宁的父亲赵衍自从贾青青大闹一场后,虽然后来恢复了招研究生的资格,但项目资金难以为继,名声也坏了,去年索性辞了教职下海,到一家文化公司当副总,他人脉甚广,曾给电视台电台报社等单位开过不少讲座,和宣传部门的一位领导是老同学,项目过审如囊中取物,做得风生水起,转身成了沪上的文艺界里的体面爷叔代表人。赵衍不喜欢别人叫他赵总,于是大家还尊称他为赵老师,饭桌上永远不缺热情的文艺女青年主动敬酒。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酒是喝的,名片是给的,玩笑可以开,但一毛不拔,连名气都怕被人占了便宜,倒意外博得了一个赵下惠的雅号。 这些是斯江和景生从程璎那处辗转得来的新闻。自从瓷器公司事情了结后,程璎常常来找斯江,也帮女主持人请过李宜芳化妆,短短一两个月三人同行得还不少。程璎是踩在浪尖上的上海小姑娘,样样不落人后,有文凭,卖相好,肯吃苦,偏偏被卡在普通话上,拿不到证就只能做编辑当不了主持人。斯江觉得奇怪,程璎的普通话邪气标准,比她强得多,怎么会考不出这张证。程璎在李宜芳的小房间里喝多才破口大骂某领导,又把普通话考试的变态程度一一表演给她们看。李宜芳骇笑,斯江沉默了很久才问,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什么没有人举报这样的权色交易。程璎和李宜芳又反过来笑斯江天真。 这两年电视广播行业大变迁,二台搬去浦东变成上海东方电视台,规格上来说是升级了,但是程璎考虑到自家姆妈乳腺癌刚刚做完切除手术,还不稳定,不想去浦东上班,眼看转主持人这条路行不通,她干脆跟着实习时候的老师一起出走,跳槽去了正在筹备中的有线电视台。有线台下个月开播,缺的就是能做事的人,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三个用,哪里管她有没有证,直接在屏幕下方打一行字幕:节目编辑程璎,反正没有书面规定编辑不能出镜。她负责一档半夜十一点半播放的生活栏目,统共十分钟,从选题策划到编辑到约摄像师排期选址拍摄到采访到主持再到后期剪辑,全部要自己来。斯江景生和李宜芳符元亮都被她拉去当了两次“普通市民”。累是累的,苦也苦的,片子被枪毙的次数是通过次数的十几倍,但程璎自己很开心,有种翻身做主的感觉。斯江还羡慕过她,同样是应届生,程璎已经在专业上深入苦干独当一面,她还没个着落。 带程璎跳槽的老师给程璎做媒,介绍的对象就是赵老师的儿子赵佑宁,北大本科,h大博士,复旦大学引入的海外归来的高级人才。当然给赵衍做媒的人也很多,但赵衍更乐意推出儿子来。几下一对应,程璎笑得不行,说上海真小,兜兜转转都是认识的人。 从景生口中得知这些,佑宁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尴尬。赵衍来学校找过他几次,他们在校外吃过一顿还算和睦的晚饭,但赵衍没提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谈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对于学校内部的管理层,赵衍知之甚详,申请国家基金这些,他也非常熟悉,但还是很生气他回国这件事。这点他和吴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两人因此通了好几次国际电话,也都给佑宁写了信。身为父母,他们担心的一个是佑宁转了研究方向,前途未卜,二是他们都认为美国的科研环境和条件远胜国内。虽然h大原则上不接受本校博士读博士后,但凭借佑宁去年取得的“全球华人物理学会杰出青年科学家奖”,完全可以去其他名校读博士后,留在美国研究物理。退一万步讲,赵衍觉得佑宁就算回国也应该去中科大,哪怕是去北大也比来复旦好。他一再声明,并不是因为他离开了复旦就毁谤本校。佑宁也只是一笑。 景生的事也多,这个月他几乎扑在了昆山,主要跑外管局办手续,没有红头文件,南红的资金进不来,资金进不来临时账户,公司的美金账户就开不了,后面的什么事都办不成。 两人杂七杂八地闲聊着,就有大胆的女学生跑来跟赵佑宁问好,又主动和景生打招呼,一来二去,两人身边就围了一大圈。 斯南一见,呵呵冷笑起来:“胡苒,你拍得不行,找你新闻系的老乡过来,好好给我们拍一套秋日私语,必须把我们都拍成仙女,不然以后他别想替你打热水跑早操卡!” 直到进了火锅店,赵佑宁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斯南了,连着吃了她好几个白眼。 第403章 方斜路上这家酸菜鱼火锅店新开没多久,也不知道李宜芳这个台湾人是怎么找到这个妖腻角落头的。 火锅店生意很好,六点多钟已座无虚席。落地玻璃窗外一整排大红灯笼映得人面如桃花,配上亮红色油漆的方木桌和不断蒸腾的热气,十分喜庆。店里飘荡着浓厚的酸菜香味,食客们推杯换盏大声说笑,年轻的服务员们穿着红色的中式褂子,系着黑底镶红边的围裙,举着盘叠盘叠了五六层菜品的重托盘在油腻腻的地砖上健步如飞,喊着四川口音的“x号桌,上菜啦——” 符元亮来过两次算是熟客,自动跑去柜台上要了一个热水瓶来给大家烫杯碗盘筷。斯南还是这辈子第一次吃火锅,好奇地盯着隔壁桌子上的菜不停地问。 “为什么那个汤有绿有红?” “绿的是酸菜鱼锅底,红色的是辣锅底。”符元亮一边竖着耳朵听李宜芳和斯江说话,一边回答斯南。 “酸菜鱼是不辣的吗?” “有一点点辣。对了,你能吃辣吗?” “当然,我新疆长大的!” 赵佑宁干咳了两声:“我国地大物博,擅长吃辣的省份是四川湖南湖北贵州云南等地,好像不包括新疆。” “沙木沙克家的羊肉串老辣的,你看我一口气吃五十串都不歇一下的,喝饮料不算啊。”斯南气吞山河摩拳擦掌。 李宜芳赶紧把服务员叫过来,把锅底换成了酸菜鱼和白汤的鸳鸯配。 “你们——这是看不起我?”斯南一呆。 桌上所有人除了赵佑宁外都笑嘻嘻地点头:“看不起你怎么了?” 吃了第一口酸菜鱼后,斯南吸溜着鼻涕愤怒地问符元亮:“搞错忒伐?这就是你说的一点点辣?!” 符元亮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摸出一个塑马夹袋,隔着赵佑宁递过来:“要不斯南你尝尝这个?” 赵佑宁解开马夹袋,撕开油纸包:“鸭脖子?” “嗯,好吃。” 斯南拈了一个闻了闻:“辣的?” 赵佑宁抢先吃了一个,辣得扭头真咳了好几声:“南南,你别吃,这个辣得来要命。” 符元亮笑呵呵地拿长筷子虚虚点了点鸭脖:“这个,叫辣——”又点了点那半锅酸菜鱼,“这个,叫一点点辣,斯江,你说我有没有骗斯南。” 李宜芳已经在拍斯江的胳膊,笑得花枝乱颤:“斯南和你一模一样,你们都好好骗呀。” 斯南横木冷目看向斯江,斯江实在憋不住笑,被斯南瞪得心虚,赶紧掐了李宜芳一把:“喂,女人,管管你家老符,就知道欺负我们没吃过火锅的乡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景生也笑道:“好了啊老符,你这招已经坑过斯江一趟了,又来坑斯南,你是不是返老还童了啊?” 符元亮立刻站起身给斯南的玻璃杯里续满了冰可乐:“对不起啊南南,阿哥向侬赔礼道歉,来,阿拉吃白汤里额菜,侬想吃啥?吾来帮侬烫。” 斯南咕咚咕咚灌下半杯可乐,皮笑肉不笑地说:“不要紧的,符叔叔,我们和你有代沟的,你们老人家就喜欢拿我们小朋友开玩笑,没关系,李阿姨,今年的压岁钱你记得给我多一点呀。” 景生和斯江哈哈笑。符元亮是又好气又好笑。李宜芳却气得跳了起来,绕到斯南背后隔着靠背椅的空隙挠她痒,逼着斯南改口,挠十下倒有八下挠在了赵佑宁手背上。斯南一边躲一边喊:“阿姨,嬢嬢,姨奶奶,侬想哪能?啊哟,爷叔,管管侬家主婆,哦哦哦,大叔,掰掰(伯伯),请管一管你的女人好吗?” 隔壁几桌的人纷纷侧目。李宜芳悻悻然归座,见赵佑宁左手替陈斯南挡了自己魔爪,右手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往自己的小碗里倒了开水,过好了四五片酸菜鱼里的鱼片。 “你吃吃这个,应该不那么辣了,”赵佑宁把小碗放到斯南面前,“可乐里都是气,你喝多了吃不下多少菜,亏大了。” 斯南吃了一口,眼睛一亮,白眼也忘记翻了:“你怎么这么聪明,只有一点点辣了,好吃,好吃,真好吃,啊——你没碗了?你用我的碗。” 李宜芳托腮斜睨着他们两个:“喂,拜托,那个碗是用来放调料的好吗?不是给你们表衷肠的哟,你们两个——有花头哦。”最后四个字是洋泾浜的上海闲话,像个不大不小的炸弹,把斯江吓了一跳。 景生把在开水里荡过的鱼片夹到斯江的盘子里,若有所思地重新打量对面坐着的赵佑宁和斯南。 赵佑宁看着景生和斯江,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在追斯南,不过她拒绝了。” 李宜芳捏着嗓子叫了一声:“哇哦——”。 斯南也“嗷”地一嗓子喊出了声,却是被鱼刺卡住了,吓的。 —— 程璎带着实习主持抵达的时候,桌上已经过了最混乱的时候,斯南白饭咽了一大团,可乐喝了一整杯,醋喝了两小碟,捂着喉咙一脸痛苦地摇头:“还没出来,卡牢了,痛。” 赵佑宁站了起来:“我陪你去医院,医生一下子就能取出来。” 李宜芳关掉手电筒摇头:“真的没看到耶,有时候明明咽下去了,因为鱼刺划破了喉咙,就会还有被卡住的感觉。” 斯南一脸痛苦地摇头:“没下去,真的还在,特别明显。” 程璎关心了斯南两句,径直拉着实习主持落座:“来来来,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栏目从电台挖来的主持人林凌,帅吧?林凌,这位超级大美女是我初中高中同学,好朋友陈斯江——” “我们认识的,”林凌脸上微红眼睛闪闪发亮,“在复旦的新年舞会上,我们一起跳过一支舞,说起披头士乐队,我还说要带你去虬江路买卡带,你还记得吗?我那时候还在军工路柴油机厂当工人。” 万春街 第264节 斯江仔细看了看,也认出来了:“啊,是你呀,上海真是太小了,你夜校毕业了?” “去年毕业的,我老师在电台主持一档音乐节目,我帮他兼职做做音乐编辑,他介绍我到有线台来试试,”林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没想到被录用了,不过现在还在实习期,跟着程璎阿姐跑。”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为了接近大学生混迹于校园舞会的傻小孩了,进来没多久就听说了程璎以前在二台被卡证的事,他从天而降等于占了程璎的坑位,就很难为情。但程璎却表现得一点也不在意,人前人后待他很热情,各方面对他这个电视新人多加照顾。 景生嘴角微翘,看着斯江笑。 斯江也笑了,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这个小朋友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他跟虬江路的老孟很熟,我们每次去,老孟说的小——朋友就是他。” 林凌笑成一朵太阳花:“老孟嘴里肯定不会喊我小朋友,他一直喊我小把戏、小赤佬。” 景生举起酒杯:“侬好,我是顾景生,斯江的男朋友。” 斯南一眼就看出林凌对自家阿姐“不怀好意”,正等着景生发飙,结果景生杯酒释情敌,没劲了。不过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听到景生这么介绍自己……还是有点酸溜溜的,肯定是刚才醋喝多了。 林凌有点局促地举起了玻璃杯。 —— 斯江今天上午拿到了迟到的毕业证,拒绝了委培单位的录用合同,六月底斯江曾给这家公司写过信打过电话,请求一个面试的机会,被拒绝了。 “他们有他们的规章制度,我也有我的底线,”斯江说起这个笑了笑,“我能理解他们的决定,但不能接受。” 不等其他人有反应,林凌已经放下筷子大力鼓起掌来,鼓了一半,看看四周,他尴尬地放下手:“不好意思,我是觉得你拒绝得太帅了,要是我,我肯定也不去,以前他们觉得我配不上他们,现在我也能觉得他们配不上我!” 他这话虽然糙,倒说到了大家的心里。于是众人哄然赞同,举杯敬斯江。 斯江被夸得脸红,说起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她这几个月也没少投简历,其中一家台湾百货公司正在筹办期,预计明年在闹市开业,上班地点离万春街不远,公交车半个小时就到,斯江已经过了人事部的初试,下个礼拜二就要复试。 “如果通得过,我想去这家公司试试,筹办期很能学到东西。”斯江笑道。 景生却抿了抿唇:“昆山的工厂不也在筹办期吗?” 斯江低下头:“跑政府部门,陪领导游泳打球喝酒,我是真的不行。” 符元亮咳了一声:“也有女领导的——” 斯江一怔。 赵佑宁赶紧举起酒杯:“我赞成斯江去百货公司,学到的东西和景生的经验融会贯通,可以更上一层楼。” 陈斯南却忍着喉咙头喊了出来:“顾景生,你为了赚钱去当三陪了?!” 火锅店里倏地一静,无数道目光投向他们这桌。 第404章 众人出了火锅店,斯南刚跨过门槛,额头上就吃了两记毛栗子,“咚咚”两声,顾景生的弹指神功威力也不小。 “嘶——啊!”斯南捂住额头,却霍霍两记眼刀飞向身边的赵佑宁:你这家伙就是这么当护花使者的??? 赵佑宁拉住斯南,在大红灯笼下对着亮处认真地看了看:“欸?青了。” “废闲话!顾景生手最重了!侬一点反应啊没额(你一点反应都没的)——”斯南伸手去揉,血血呼痛。 见她吃火锅吃得嘴唇皮又红又肿,一张敢怒不敢言的小脸皱了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里没了平时的狡黠灵动,只剩下娇嗔和委屈,像在对自己撒娇,赵佑宁心跳登时漏跳了两拍,压低了声音问:“涎唾水揩一揩就勿痛,要帮忙伐?”不等斯南回答,他手指往嘴里一吮,就压上斯南的额头轻轻抹了两下。 两人站在马路牙子上,靠得又近,赵佑宁突然来了这么一下,斯南半张脸都被他手掌笼住,像冬天里面孔突然靠近了电暖汀,烘得她面皮发红,懵得连喉咙里的刺痛都忘了,呆了三秒才后退一步踹了赵佑宁一脚,反手擦了好几下额头:“腻惺色了!侬居然用涎唾水揩吾面孔!” “当心,”赵佑宁笑着上前一步拽住了她,伸出手掌,“骗你的,揉你用的是中指,涎唾水在食指上。” 斯南气得把四根手指都塞进自己嘴里咬了咬,抬手就往赵佑宁脸上一顿乱抹:“必须以牙还牙,你不许躲。” 赵佑宁笑得不行,一边躲一边纠正:“你这叫以涎唾水还涎唾水——” 这话歧义太明显,佑宁说完自己脸上火辣辣,斯南却一点反应都没,转头又弯腰捏住喉咙:“啊啊啊,那根刺还在,刚刚还动了一下,疼死了,都怪你赵佑宁,我恨你。” “走吧,我带你去医院。” “不去。” “你跟我去,我给你表演一门绝技。” “宇宙黑洞吸尽万物?” 赵佑宁哈哈大笑起来。前头停下来等他们的顾景生和符元亮摇摇头,懒得理这两个家伙,径直追着女朋友们走了。 斯南倒好奇起来,追问不休:“说呀,你除了物理和钢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绝技?哦——肯定是招蜂惹蝶的绝技,专门到女生宿舍楼下招,哼。” 佑宁灵光一闪:“你今天来的一路上都给我脸色看,就因为这个?” “呵呵,呸,关我屁事,你招来一整个马蜂窝都不关我事,最好蛰死你,我把你埋燕园,没事给你烧点物理书。” 佑宁一乐:“那你亏大了。” “为撒?” “这样你不能继承我的遗产,”佑宁笑道,“要不我赶紧立个遗嘱,把宏业花园还有钞票全部留给你。你不是喜欢宏业花园的浴缸吗?以后可以天天泡浴缸,我这个鬼就坐在马桶上陪你,放心,你拉好浴帘,我绝对不偷看。” “你为什么不偷看?我不是女人?我不漂亮?连鬼都不想看?!”斯南反倒不依了,“我看你说那个什么什么是假的,哪个男生喜欢女生不想偷看她洗澡的?戆度才像董永只偷七仙女的衣裳,赵佑宁,我看你有问题。” 佑宁差点笑出眼泪来:“那我到浴缸里陪你一起洗。” “凭什么呀?你想一起就一起洗?你以为你是鬼就了不起啊?啊呸呸呸,就是你每次都突然说些浑身不搭界的话,我都被你带去外婆桥了!明知道我喉咙里有鱼刺,戳气色了侬。” 斯南怨完还没忘记前因:“你到底有什么绝技?” “要在医院里才能表演。” “吾信侬只举(鬼)。” “我要骗你,输你一百块。” “走,去医院。” —— 景生斯江她们被李宜芳拉着要去茂名路的小酒吧继续喝酒,赵佑宁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说要带斯南去医院拔鱼刺。斯江不放心要一起去,却被景生拉了回来。看着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上了差头,景生舒出一口长气:“也该轮到我们卖南南一回了,要么不卖,要卖就卖票大的。” 李宜芳笑得打跌:“我听说过斯南小时候拿你卖门票的传说耶,原来是真的!顾景生你真的很天蝎座,好记仇啊!对不起顾总,我有没有哪里得罪过你?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计较,都算在符元亮头上好了啦。” 斯江也笑得不行:“才不会,他最记仇的肯定是我,从小到大,就我总和他过不去,互相看不顺眼,动不动就吵架,谁也不理谁?” “哇,好浪漫,你们很小的时候就互相喜欢对方了耶。”李宜芳两眼发光,挽住斯江的胳膊要求她细说往事。 景生把斯江从她手里抢回来:“你再多问就该上黑名单了。” 林凌走在最后头,见前面景生和斯江十指紧扣,时不时对视一眼笑得极甜蜜,两人之间连根针都插不进去,不禁有点惆怅失落。 程璎看在眼里,摇摇头笑了,有陈斯江的地方,这样的男生从来不会少,以前的林卓宇、郁平、周嘉明、任新友,数不胜数,但有顾景生在,陈斯江怎么可能看得见别人。 —— “医生,帮帮忙,你再仔细看看,那根刺真的还在。”斯南委屈巴巴地请求。 “刺在你心里。”值夜班的小医生倒很幽默,“你这种情况很多的,喉咙里被刺刮伤了,有伤口当然会觉得痛,实际上刺已经下去了,要不你再拍个片子?” “鱼刺真的已经下去了?” “真的假不了。” 斯南摸着喉咙跟着佑宁不情不愿地走出瑞金医院。瑞金二路上车水马龙,几部公交车先后慢腾腾地进站又慢腾腾地出站。一大堆人匆匆奔向医院,有位一脸疲色的中年妇女抱着咳个不停的小孩撞了斯南一下,毫无反应地走过去了。斯南被撞得一歪,立刻被佑宁揽住肩膀,稳稳地从人群中逆向穿了出去。斯南一僵,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脑海里闪过好多设想,等下是不动声色躲开他的手呢,还是装作不知看看这家伙到底想干嘛,又或者干脆抓住他的手反过来一压再义正言辞地告诉他她还不是他女朋友呢别动手动脚的,但这样好像又有点伤感情。 她正苦恼着,肩上却一轻。 赵佑宁自然而然地松开她的肩膀,朝闪着空车的一部差头追了过去:“师傅,师傅——” 斯南不自在地摸了摸额头上被景生弹过的地方,有点怀疑刚才那只手根本没有来过。 上了差头,斯南看向车窗外,复兴路瑞金路的路口,阡陌交错的电线上停了好多麻雀,不知疲倦地喳喳叫,城市里没人留意到它们卖力的呼喊,斑马线前停着五六个年轻男子,留着郭富城或者刘德华的发型,一水儿穿着牛仔短外套牛仔裤白色运动鞋,他们身后的马路牙子上有一家小饭店,门口放了一个电视机,两个中年男人脱了外套,对着屏幕拿着话筒在用上海腔调的广东话在唱卡拉ok:“……有你有我有情有天有海有地,当天一起不自知,分开方知根本心极痴,有你有我有情有生有死有义……”旁边围了一圈阿姨妈妈老头老太看热闹。 平常斯南肯定要嘲笑上一圈的,牛仔衣配牛仔裤,戆得来,而且五六个人都穿一样的,更加戆,噶大年纪的人了,在马路牙子上唱卡拉ok,还唱得这么难听,明明不会说广东话,还要唱广东歌词,真是笑死人……可是今夜这一切都变得有点好白相。那几个年轻男小伟肯定邪气要好,她那灰飞烟灭的桃花帮以前都没个制服,真是可惜,要不然穿成这样在乌鲁木齐2路公交车上肯定很拉风。那两个中年人也滑稽得来,发音虽然一塌糊涂,大马路上感情却很投入,好像真的很有情有义似的。 “当天一起不自知——”斯南贴着玻璃窗轻轻用粤语跟着哼了一句,车身一震,排气管轰地一声响,她回过神来,有点难为情,瞟了赵佑宁一眼,赵佑宁却也在看她,笑盈盈的。 “看撒么子看!”斯南凶了他一句,“你的绝技呢?” 佑宁却从自己座位上挪近了来。 斯南一缩,靠到车门上,警惕地问:“侬想做撒?” 佑宁忍着笑,低声说:“侬看好了。” 他伸出手掌像魔术师一样转了一圈。 这家伙的手长得真好看,想摸。 斯南不错眼地看着赵佑宁的手指收回去,捏成一个拳头,晃了晃,然后他长开嘴,没见他怎么费力,囫囵吞下了整个拳头。 目瞪口呆的陈斯南眨了眨眼,眼前又出现了赵佑宁的整个手掌,修长的手指还伸缩招摇了几下。 佑宁笑着坐回自己座位上,手指压唇对斯南比了一个“嘘”。 “别告诉其他人啊。” 斯南倏地挪了过去,紧贴着他,上上下下研究他的脸,又捞起他的手检查:“你吃得下自己的拳头?是不是魔术?我没看清楚,你再吃一次我看看。” “说了是绝技,绝技一天只能表演一次,明天你来宏业花园做高数卷子,满分的话再说。” “不可能,我试过的,绝对吃不下,你刚刚嘴巴都没怎么张开啊,你嘴也不大。” “你方法不对,我看看你怎么吃的。” “就跟你一样啊,你看!啊——” “啊啊啊啊啊啊——” 陈斯南没想到自己的火锅初夜会进两次医院,一次是因为一根早已被她咽下去的鱼刺,一次是因为她奋力吃自己的拳头,颞下颌关节脱位,俗称下巴脱臼。 第405章 拳头没吃下去,苦头吃了不少,斯南恹恹地被赵佑宁送回万春街,和没吃上火锅也恹恹的陈斯好凑足一个好字。 顾阿婆本已早早睡下,听到赵佑宁的声音又爬了起来,自从知道赵佑宁的姆妈就是当年西美和方小姐的师姐后,顾阿婆就更加喜欢赵佑宁了。 “宁宁啊,酒酿小圆子吃伐?再打个蛋里头。”顾阿婆眉开眼笑地招待人客。 赵佑宁求之不得,笑着应了。 万春街 第265节 睡在电视机前躺椅上的陈斯好直起身子:“外婆,我也要一碗,二姐姐要伐?” “嗯——”斯南生无可恋地横在沙发上,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应完也没忘记再瞪赵佑宁一眼。 赵佑宁笑着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表示自己一定守口如瓶。 “南南你干什么啊,一副夜壶面孔,客人来了也不好好招呼,真是。宁宁你喝啥?你刚从国外回来的,要不要吃咖啡?”顾阿婆套上袖套准备下去灶披间,还不忘指挥两姐弟,“南南,五斗橱抽屉里有上海牌咖啡茶,拿出来冲一杯给宁宁。斯好,你下来帮我搓小圆子,吃好晚饭就窝在电视机前头,你看看你的三下巴,景生让你今天去西宫走十圈,你去了没?等伊回来发调头,我说了也没用。” 陈斯好苦着脸从躺椅上爬起来:“我吃好小圆子再去外头散步散上半个钟头总可以了吧?外婆侬覅一直打小报告好伐?” 没走上两步,就见陈斯南抻着脖子冲着他一声:“嗯!” 斯好脚下一顿,确认过眼神,陈斯南嗯的是他没错。 “嗯?”斯好不明就里,回了一声。 “嗯嗯嗯!”斯南刚装好的下巴朝五斗橱点了点。 斯好挠挠头,刚想认命地去当小工。赵佑宁站了起来:“你去帮外婆,我自己拿。” 斯好仔细看看斯南,又看看赵佑宁,有什么很不对劲,好像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没有证据。 —— 佑宁回国后只来过一次顾家,是接斯南去学校报道,匆匆忙忙来匆匆忙忙走。他站到五斗橱前,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期最轻松惬意最开心的辰光有不少都是在这间逼仄的客堂间里发生的,不禁觉得有点奇妙,他和斯江小学同学五年,却是在认识斯南后才有了往来,而似乎每个让他印象深刻的假期,都有斯南在。 顾家的五斗橱,这么多年来没什么变化。佑宁细细看了看,收音机上罩着褪了色的玫瑰红平绒套子,上面绣了两朵雅致白玉兰,不像外头卖的大路货。收音机边上是四个热水瓶,再边上放着一堆新民晚报每周广播电视报,还没多到要用塑料绳捆扎好送去废品站。 五斗橱上的玻璃台板绿幽幽地反光,下头压着密密麻麻的照片,男人们穿着马褂女人们穿着旗装的是顾阿婆父母兄弟姊妹一大家子的旧照,年代太久远,有两个小孩的面孔上脱了色,变成不规则的奶白色,在黄哈哈的照片上很突出。又有顾家四兄弟姊妹从小到大不同时期的独照和合影,佑宁留意到顾北武穿着军装去串联的时候胸前口袋里还卷着一册□□,顾东文在云南农场和上海知青们喝酒,笑得十分畅快,他身侧有一个几乎全被挡住的女性,不知道是不是景生的姆妈。顾西美和陈东来的黑白结婚照看上去还是崭新的,两人都穿着军装,笑得非常甜,还有一张夫妻两个在沙井子兵团幼儿园门口的合影,身后土墙上挂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四个牌子。斯江的独照最多,在外滩的,在动物园的,在静安公园骑电马的,在新疆的在苏州的在北京的,黑白照和彩色照片不规则地一张压一张,尽量都露出了她的脸。斯好、虎头的照片也不少,佑宁惊喜地找到了自己,是在龙华钓小龙虾那次,也许是周善礼拍的,角落里的他打着赤膊站在水里,正闷着头在替斯南解开绕在一起的鱼线,照片上的斯南却只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后脑勺,看得出照片的主角是岸边戴着太阳帽挥动钓竿的斯江。 玻璃台板的角落里有十几张邮票大小的婴儿百日照,从眉眼间依稀看得出谁是谁,斯江和斯好分别都有好几张,斯南的却一张都没有。佑宁虽然知道斯南是在火车上出生的,情况特殊,却依然不免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涌了出来。 “喂——侬做撒呢——”斯南见他站在五斗橱前磨磨蹭蹭的发了半天呆,忍着痛囫囵喊了一句,一个字搭牢一个字,没了声调,一根线拉到了底。 赵佑宁深深吸了口气,拉开第一个抽屉,入目就是居民副食品购买证,封面上的回形针夹着一叠粮票,他有好几年没用过粮票了,看着还挺亲切。旁边月饼盒子没盖盖子,橡皮筋捆好的一块钱两块钱五块钱十块钱纸币排得整整齐齐,硬币十个一叠用透明胶黏住,站了两排各五列,明显是顾景生以前天天替东生食堂算账养成的习惯。佑宁拨开月饼盒里头的记账本,就看见一盒上海牌咖啡茶,等拿出来了再仔细一看,有效期是1985年12月,不禁啼笑皆非。 —— 顾阿婆和斯好端着碗上楼来,见佑宁和斯南正在沙发上头靠着头看相册,茶几上的玻璃杯里只剩下杯底一圈深褐色的印子,不由得欣慰地笑了:“来来来,吃酒酿圆子来。” 斯好摸了摸肚皮:“那我出去散步啦。” 顾阿婆一拍腿:“对了,我有要紧事忘记跟你阿娘说了,正好一道走,你帮我把下头那一篮子乡下送来的草鸡蛋送过去。” 佑宁抬起头,见顾阿婆的笑容里似乎什么都知道,不由得脸上一热,站了起来:“阿婆,我来吧,我帮你拎过去。” “覅,阿拉小胖子要锻炼锻炼哦,否则将女朋友都找不到的。”顾阿婆揪着陈斯好下楼去了。 陈斯好的声音从楼梯间里传了上来:“我才不要找女朋友的,麻烦。” 斯南上了桌,见佑宁那碗里明显蛋花多,便又瞪了他一眼。 “侬来噻伐?”佑宁却误会了,“要不要喂你?” 斯南哼唧哼唧两声:“覅。”她勉强低下头一张嘴,真疼啊,明明武侠小说里关节脱臼都是咔嚓一声装上去就没事了,为什么轮到她,装上去了还在疼?小说电视电影果然都是骗人的。 佑宁吞了两只小圆子,觉得大小刚好,也不算烫,直接咽下肚没问题,便接过斯南手里的碗:“你嘴别张大,来——” 斯南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举起勺子送到自己嘴边,不得不说到底是科学家,举把调羹都把角度刚刚好,她不需要抬头也不怎么要动下巴就能吃着。 饭来张口,要不要? 要。 —— 隔壁老伯伯家的邓丽君歌声如期而至。 “甜蜜蜜,你笑得真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斯南垂着眼帘一声不响地被喂,酒酿是很甜,她偶尔撩起眼皮瞥一眼对面,赵佑宁却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碗里,好像里头的桂花有多好看似的。 佑宁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眼,斯南却又垂下了眼,只盯着嘴边的调羹看,盯得太用力,成了斗鸡眼,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手上的调羹和调羹里的酒酿抖了几抖,差点洒了出来。 斯南霍地抬起头:“笑撒?!” “覅偷偷看,侬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吾,”佑宁笑着把调羹里的酒酿送进她嘴里,“虽然我没顾景生那么好看,勉强也还能看,对吧?你看就看,不用不好意思。” 斯南咽下小圆子,冷哼了一声,便“光明正大”地端详起赵佑宁来,心想她为什么要不好意思看,她光明磊落大大方方,只有做贼的才会心虚呢。 赵佑宁便也大大方方地由着她打量,两个人隔着一碗酒酿打起了光明正大的眉眼官司。 斯南发现佑宁的眼角原来是微微下垂的,看人的时候显得很温柔,偏偏睫毛又长又直又密,一垂眸眼尾那片就落下一片阴影,离得这么近似乎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她老戆额,斯南转开眼,摇摇头表示不吃了。 赵佑宁搁下她的碗,好整以暇地就着餐桌上的夜报开始吃自己的那碗。 斯南的心被邓丽君的“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唱得心慌意乱,她动了动,想躺回沙发上,又觉得这么丢下赵佑宁很不厚道,便从他手里抽了一张报纸出来心不在焉地看起来,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字从眼前浮过去,赵佑宁在医院里连声嘱咐医生轻一点的紧张模样却浮了出来,他应该是不嫌自己发戆劲的吧,斯南仔细回忆了一下,不确定自己装回下巴时,他到底有没有说那声“乖”。 说了没?说了?没说? 斯南忍不住又抬起头去看佑宁,却见佑宁自然而然地在吃自己碗里剩下的大半碗。 “喂!” “嗯?” 佑宁抬起头,眼角那一小片阴影轻盈地跳跃起来。 斯南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抢过那碗酒酿:“我的!” “我已经吃过了——”佑宁眨了眨眼。 斯南努力送进嘴里一半的调羹停住了,她的脑子一定搭糨了。怪谁? 这时,佑宁却突然捂住了肚子一脸哭笑不得:“我先去趟厕所。” 赵佑宁来来回回去过三次厕所后,陈斯南从垃圾桶里捡起了那个咖啡茶的盒子,刚刚装好的下巴差点又笑得掉了下来,心里却无比松快,看,赵佑宁这家伙比她还要戆。 第406章 斯南笑归笑,还是飞快地踏上脚踏车去药店敲开夜班窗口,买了黄连素片回来。但是她做归做,嘴巴上又不肯饶过赵佑宁:“就你会做人,戆伐?你不吃那个咖啡茶我外婆又不会生气的。嗳!吃三片,你怎么吃了六片!” 赵佑宁一仰脖子,吞下药片:“第一次吃加倍药量,没事的,好得快。” “谁说的?” “我妈。” “你妈——伊有毛病啊?” 佑宁见她想把这句话吞回去的表情,反倒笑了:“她以前吃的苦太多,一直吃药的,久病成医嘛。你放心,我小时候偶尔有个感冒咳嗽,第一顿药都吃加倍的量,没出过事。” “对不起。”斯南嘟哝了一句,心里却想亏你还是研究科学的人呢,吃药居然怎么这么不科学。 “没关系。” 但赵佑宁的确没再跑公厕,就是人虚腿软。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他正坚持要回宏业花园。顾阿婆一定要留他住下。 “糯米粥烧好了呀,你肚皮都拉空了,人是虚的,不许走,一定要留下来歇上一夜天,”顾阿婆扭头喊斯南,“你个小霞子怎么回事?过期的咖啡茶不丢掉还给宁宁吃,吃出毛病来了,家里就属你眼睛大,心却跟个筛子似的,让你招待人客你能把人招待进医院去!真是的,快点下去把粥端上来,再剥只咸鸭蛋,快点快点。” 斯南托着下巴捂着喉咙:“我干嘛要服侍他?我被鱼刺卡了半天,疼死了,现在说话都疼呢。” “你不是光吃肉不吃鱼的吗?西格格去吃什么鱼?活该,嗳!你早干什么去了?被鱼刺卡到现在才说——”顾阿婆见景生和斯江在跟佑宁说话,又把他们两个安排上了,“你们两个怎么才回来,快点先送南南去医院拔鱼刺,宁宁也一道去,对了,家里那个大保温杯呢,景生你记得放哪里了?我去盛点粥,你们带去医院。” 五个人四张半嘴,乱糟糟了好一会儿才太平下来。顾阿婆才知道斯南已经去过医院了,佑宁已经一个钟头不拉稀也吃了药,这才勉强被斯江劝回房间里睡觉。 景生把顾东文的钢丝床架好,斯江铺上一床新被褥,赵佑宁十分难为情,但糯米粥咸蛋吃光后,也没再提要回宏业花园。斯南阁楼客堂间亭子间来回转悠了好几趟,闻了闻景生身上的酒气,十分沮丧,她一直想去传说中的那种小酒吧长长见识,谁想得到竟然被一根鱼刺和一个拳头毁了。 斯江拿了手电筒要帮斯南再看看有没有鱼刺,斯南却死也不肯张嘴,最后躲无可躲,只好扭扭捏捏把自己下巴落下来的糗事老实交待了。 —— 景生洗完冷水澡出来,看到赵佑宁在外头洗菜池边抽烟,便喊了他一声。等两个人通完气上楼,斯南已经躲回阁楼去了。 斯江一脸严肃:“赵佑宁,请坐,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景生手里的毛巾停在头上:“要吾出去伐?” “噻可以——阿拉还是一道帮伊谈(我们还是一起和他谈),关于南南的事。”斯江对景生的不在意其实有点不满意。先前在酒吧里她也问过景生对佑宁追斯南这件事的态度,他只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怎么能顺其自然呢? “吃火锅的时候你说你在追斯南,你是认真的吗?”斯江蹙了蹙眉,“我斯南说过你在美国是有女朋友的?” “试着交往过三个月,不太合适就分开了。分开好几年了,没有任何联系。”赵佑宁坐在床沿认真回答。 “如果她再回来找你呢?你们会不会——”斯江斟酌了一下,解释道,“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干涉你的感情,我们认识有十几年了对吧,大家都知根知底,没必要说客套话。你有喜欢斯南的自由,也有追求她的自由。但是南南才十八岁,从小又早读书,心理年龄还不成熟。而且她肯定没喜欢过任何男生,没谈过恋爱。我不希望她在你这里受到任何伤害。” 景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斯江,嘴角翘了翘,朝赵佑宁扬了扬下巴,祝他好运。 “我知道你和斯南这几年特别亲近,你们通信多,电话也打得多,她能考上市西考上复旦,你帮了很多很多,比我多得多了,我真的很感谢你,但赵佑宁,我家斯南的内心不是别人看到的那么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她其实很敏感很细腻,只是她不开心的时候表达方式和别人不一样,她可能会发火,会反其道而行是,会以牙还牙——” “不,斯南她很温柔。”赵佑宁温柔地说。 斯江一怔。 “她很温柔。”赵佑宁又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 斯江紧绷着的神经一松,不知怎么有点感动。 “你是为了斯南回国的?”景生突然插了一句。 佑宁认真地摇了摇头:“我是为了我自己,是我想要离她近一点,这个事情她没有任何义务要承担任何责任,也不是我追她的砝码。我在哪里都能做研究,也许有成就也许没成就,也许成就得快点,也许成就得慢。” “你知不知道科研方面,我们国家比美国落后多少?”景生叹了口气,“你在美国拿了好几个大奖了,不进则退,这么回来不觉得可惜?如果——以后会不会怪在斯南身上?还有你爸妈会怎么想?” “出国留学的人有不回国的自由,也有回国的自由,每个人想法不一样,”佑宁有点赧然,“我很钦佩小顾叔叔,他如果留在美国,现在可能是终身教授或是很厉害的风云人物了,但他现在却在云南帮农民致富,他还是自费留学的。我得了国家这么多好处,回来尽点绵薄之力,我心里踏实。于公于私,于人于我,回国都是我不需要选择的选择。” “斯江,你们有支持我的自由,也有不支持我的自由。你和景生在一起,最难过的人其实是斯南——但她比你想象的要更成熟更强大,她对很多事情包括感情有自己的价值取向,”佑宁笑了笑,“比如她跟我说过,如果景生将来对不起你,她就阉了他给你出气。” 景生眉头刚立起来,就听赵佑宁接着说道:“如果是斯江你做了对不起景生的事,她会帮你瞒到他死——” 亭子间里一静。 “册那。”景生“啪”地甩了把毛巾,起身走人。 “我不会的。”斯江憋着笑拉了他一把。 门一开,景生手里的毛巾一把抽在楼梯栏杆上:“听壁角会得听,你跑什么跑?陈斯南,给我下来!” 斯江赶紧追出去,只看见斯南的一把卷毛和飞起来的门帘缓缓落下。 亭子间里的赵佑宁把自己放平在单人床上,反正陈斯南跟他有算不完的帐了,多添一笔也好,帐越多越算不清才好,将来一辈子慢慢算。 —— 万春街 第266节 斯江和景生佑宁恳谈了大半夜,回到阁楼看见斯南四仰八叉睡着的样子,想起她小时候第一次回上海睡着睡着转了一百八十度把腿咣当敲到她脸上的事情,不由得笑了起来。阿妹真的长大了,有人追了,还是那么好的男生,真是好了。 景生说她刚才像只紧张过头的老母鸡,张开翅膀要保护小鸡。斯江又笑了,从枕头下摸出那块“魔布”,在斯南脸上晃来晃去。 斯南伸手拍了两下,醒了。 “做撒呀!”她嘟囔了一句,“赵佑宁,明朝吾要弄色伊(明天我要弄死他)!” “醒醒呀,问侬一句闲话。(问你一句话)”斯江见她翻了个身要继续睡赶紧去扯她被子。 “啥?问呀。” “侬欢喜伊伐?”斯江撑在枕头上轻声问。 斯南不响。 “喂?” “勿晓得!侬烦色了。”斯南不耐烦地坐了起来,托了托下巴确定没再落下来,“欢喜又哪能?勿欢喜又哪能?” 斯江愣了愣:“勿哪能,就关心关心侬哪能想法。” 斯南盯着她看了看,倒头又躺了下去背对着斯江:“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斯江奇了怪了。 斯南沉默了一会:“他本来喜欢你的呀。” 斯江一呆,失笑道:“那叫什么喜欢啊?” “那怎么不叫喜欢?”斯南霍地又坐了起来。 “那种——只能说是朦胧的好感,还算不上喜欢。” 斯南却恼了:“就算就算就算!你怎么一点也不尊重他的感情啊?他是很认真地喜欢你的!小时候很早就喜欢了,他带你去拷浜去捉龙虾,我拿了他的水彩笔没还他就很大方地送给我,他爸那副样子,讨了个后妈把他赶出门,他妈一直有病还把他丢在上海自己走了,就这样他还每年给你寄新年贺卡,寄卷子寄辅导材料,还老跟我打听你怎么样,他是因为喜欢你才辅导我功课的,这叫曲线救国,懂吗?他为你花了多少心思,你怎么能轻飘飘一句否认掉他的喜欢呢?陈斯江你有没有良心啊?” 斯江一时竟无言以对,看着阿妹气鼓鼓地又躺了回去,眨了眨眼,这个谈话的走向似乎有点诡异…… 斯南的肩膀和背却轻轻颤抖起来,为了掩饰她一把拉上了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斯江无奈地轻轻拍了拍她:“好,是我不好——” “关你什么事!”斯南闷在被子里叫,“他活该!赵佑宁这个戆度,活该!” 斯江却突然完全理解了赵佑宁的那句话: 不,她很温柔。 啊,吾额啊妹哟…… 斯江紧紧搂住斯南哈哈笑了起来,不管斯南怎么挣扎,她也不放手。 第407章 翻过一个兵荒马乱的星期天,很快到了斯江面试这天。公司就在南京西路泰兴路路口,是斯江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的地方。此地原来是上海钟表研究所,三年前重新装修变成了m商厦,马上又要变成时髦的百货公司。 这附近的石门二路、北京西路、泰兴路和新闸路一带,统称张家宅,这个月由荷兰鹿特丹市住宅局和上海房管局合作开始旧房改造项目,是个大新闻,报纸和电视上探讨得热火朝天。景生还特意来看过,因为万春街五十几年的棚户区老房子也急需改造,承重墙倾斜,梁柱被白蚁吃空,台风天漏水,冬天漏风,窗框从木头换成了铝合金,但是挡不住墙壁渗水,天花和墙壁的边角线上像泡过水的马粪纸,皴裂成细碎的泡泡,像烂葡萄一样挂在上面。景生看不下去了,就自己拿铲刀把碎掉的墙皮和腻子铲干净,再重新批墙刮腻子。顾东文和顾北武提了好多回让搬去五原路,顾阿婆坚决不肯,春节的时候去住了十天,结果生了一场病,挂了三天水,回来唠叨着说顾阿爹不喜欢那边,景生和斯江也就不提了。 斯江站在泰兴路路口抬头看向这栋体量不算很大的商厦,里面还在装修,整栋楼被白色的广告布包着,上面是几幅巨大的海报,海报上一群时髦的年轻人手里提着购物袋,色彩明快,百货公司的名称重复排列着。 “m百货即将闪亮登场!”无数彩带围绕着这句广告词,真是闪闪发亮。 这句广告词在媒体上引发了轩然大波,许多学者专家老师纷纷指出,登场这个动词不可以用闪亮来形容,这是对中文遣词用句规范化的一种破坏。年轻人们却不以为然,像斯江就觉得耳目一新,闪亮和登场怎么就不能组合在一起了?她甚至猜测这是两岸文化人对中文话语权的一种角力,毕竟近二十年来,所有人都认同台湾才真正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文学艺术的精髓,甚至连文化沙漠香港都因为那些脍炙人口的歌词也排在了大陆之前。因此上海的老学究们对于这种舶来品的用法十分不满也是情有可原的。 也因为这样一句广告词,斯江认为自己是可以学到新事物的,才在看到招聘广告时投递了简历。斯南知道后仔细看了看广告:“在晚报上打这么一条广告要好几万块钱,而且电视电台天天都看得见他家广告,肯定是个不缺钱的公司。《人才市场报》上一块豆腐干广告只要八百一千的,骗子肯定多。”她把金钱唯物论用在这上头,倒也没错。 泰兴路上狭窄的员工通道楼梯新漆成了砖红色,两块广告板挡住了两边的灰尘,地上的红地毯清清爽爽,密密麻麻的工卡挂在打卡机边上,墙上贴着的a4纸上写着“m百货应聘复试请至三楼”。 斯江刚要上楼,楼上却下来了一群人,脚步匆匆,打仗似的。斯江赶紧退下去等在旁边。 为首的一个高挑的短发女性戴着安全帽,高跟鞋踩得楼梯笃笃笃像下冰雹似的作响。她手上捏着图纸,正声色俱厉地对身后的三四个男人发脾气。 “五楼的层高已经只有两米五了,还要做什么吊顶?这条动线,谁让你们自说自话改的?我已经改回来了你们还按照之前的图纸做?动不动脑筋的?——陆副总签的字?他只有权力签两楼三楼两个楼面的图,四楼五楼必须我签字才说了算,找不到我?侬睁了眼睛港瞎话,我早八点到夜里十二点都在公司,你们谁来找过我?几号几点?” 她雷厉风行地越过斯江,蓦地停住脚,扭头打量了一下斯江。 斯江抿了抿唇,朝她点了点头。 “来面试的?” “是的。” “面试企划、行政、总秘还是楼面主管?” “楼面主管。” “从这里上去三楼——我要去趟工地,大概要晚半个小时,麻烦你等一等。” 斯江点头应好,见她迅速掀开旁边的防尘布钻进工地里后才醒悟到这位应该就是今天复试的面试官,不由得对她心生好感。 几个男人赶紧跟着也追了进去:“高小姐,当心,侬当心点。” 里头却又传来一声厉喝:“安全帽戴好再进来!” 男人们又一窝蜂挤了出来,去旁边的临时更衣柜里翻找安全帽。 斯江忍着笑,上了楼。 高小姐晚了四十分钟才回到办公室,藏青色收身西装上满是灰尘,她停在门外拍了拍,又喊一个路过的小姑娘帮她看看身后,对着落地玻璃理了理头发,才抱着文件夹推开门进来。 “不好意思,等得无聊了吧?” 斯江站起身:“还好,吴小姐给了我报纸杂志什么的。”还给她冲了一杯咖啡。 “坐,”高小姐落了座,展颜一笑,“陈斯江?” “是。” “你好,我是公司营运部副总监高敏华,主要负责管理m百货四楼男装部和五楼文具礼品部的营运。这次我们招的是五楼文具礼品楼层的楼面主管,你为什么想要应聘这个职位?”高敏华翻开斯江的简历,直截了当地说,“你初试的时候补进来了h师大英语系的毕业证书,我以为你不会来了。今天看到你蛮意外的,这个职位对你来说是屈才。” “我看了楼面主管的工作职责要求,觉得能学到很多自己以前从来没接触过的领域,我对百货行业很感兴趣,希望有机会边做边学……”斯江洋洋洒洒阐述了十分钟。 “以你的学历和初试人事部给的评语,实话说,这个职位的所有技能,你六个月就能学完,然后呢?”高敏华微微笑。 斯江一怔,她从没想过面试的时候会遇到这样的问题。 “楼面主管上面有楼面副理、楼面经理,然后是营运部副理、营运部经理,再升上来像我这样,做到营运部副总监,负责一到两个楼面,但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因为各部门的总监只能是台湾人担任,你觉得这个会是你理想中的工作吗?” 斯江在初试的时候听人事部讲解过职务考核和升迁通道,但她的确没有想到那么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高敏华又笑了笑,斯江注意到她的卧蚕笑起来很明显,使她强硬的五官线条柔和了许多。 “你说你对百货业感兴趣,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上海哪家商场的营业额最高?” “南京路第一百货。”斯江肯定地给出答案。 “第二名呢?” 斯江脑海里飞速运转:“华联商厦?” 高敏华有点意外,点了点头:“知道第一百货今年到现在平均每个月的营业额是多少吗?” 斯江脸上一红,老实回答:“不知道。” “1.1亿,每个月要利润不会低于八百万,”高敏华兴奋地说,“第二名是华联,每个月平均做八千六百万。” “今年第一百货能做十三亿以上,华联商厦也能做到十亿,而我们m百货,营业面积只有三千平方米,如果春节开业,明年的营业目标是八千万,相当于十个月里每个月要做八百万。每平方米每天要不低于88元的营收。” “做楼面主管,不只是管好卫生管好营业员收银员就行的,特别是我们五楼,进什么商品,怎么定价,怎么出样陈列,怎么补货,专柜更替,都要参加,还要解决顾客投诉售后问题,是一项非常繁琐的工作。” 斯江却眼睛一亮:“这些我都会认真学习的。” “进了百货业,女人就没有性别了,你懂吗?” “男员工能做的我肯定也都能做。” “百货业没有假日,越是放假,我们越是忙。” “我没问题。”斯江信心满满。 高敏华顿了顿,合上文件夹:“以你的学历、实习资历,你确认你想进百货业?哪怕就我们公司,企划部、行政、总秘这些工作都比楼面主管更合适你,更舒服。” “我喜欢有挑战的工作。”斯江诚恳地表示,哪怕是上一次在阿诈里公司卖瓷器,她也学到了不少。她学会了怎么和大公司的前台打交道,学会了怎么成功地预约到一个正式的商业会面,学会了在陌生人面前得体地自我介绍,学会了大大方方地推销产品,学会了在销售之前先要认真了解客户到底需要什么产品,这些都是书本上没有的知识,最重要的是,这些原来并不难,而且做不到也不丢脸。 高敏华笑问:“你对这个职位和部门还有我们公司,有什么问题想问?” 斯江沉吟了几秒:“那我冒昧想知道高小姐您在做到营运部副总监的这条路上遇到过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高敏华一愣,笑得灿烂无比,整个人往前倾,轻声回答:“水浅王八多,庙小妖风大。” —— 这句话斯江第一次看到是在亦舒的《我的前半生》里,但是第一次听,却是高小姐说的。想到她刚才去工地处理事情前的言语,斯江大概想像得出公司并不是只是她想像中那么万众一心向着目标前进前进前进进。但即便在香港友邦实习的期间,斯江也见识过各个部门之间的倾轧。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除非没有利益相关。 录用通知是三天后收到的,期间斯江又面试了一家外资企业,职位是总经理秘书,实际上是二秘,负责处理文书工作、会议记录、资料归档等等日常事务,斯江的速写并不过关,心里没多大把握,此外秘书和助理相比较而言,升迁空间更加狭窄,对于一天到晚只坐在办公桌前面对文件和电脑,她始终有一种天然的排斥。 略作权衡后,斯江于十一月底前往m百货入职。在她内心深处,这份工作将来一定可以帮得上四重奏,她不需景生把他一个人就能做的事分给自己,不需要领四重奏的工资,她想象着自己很快能把四重奏引入到外资百货公司里开设专柜,成为真正的著名女装品牌,在上海百货行业几十个亿的销售额里,以后也会有四重奏的闪亮贡献。 第408章 斯江第一天入职,由五楼的楼面副理吴丽姿带着去二楼人事部办手续。 看完公司规章制度,签好员工需知,再加上讲解合同就花了两个半小时,斯江这才知道原来从试用期开始,公司就会为她缴纳失业保险金、医疗保险金、工伤保险金和生育保险金。人事助理谭咏面带歉意地告诉斯江公司目前没有开住房公积金账号,所以大家都只有四险,没有一金。斯江表示理解。 “你的户口还打算转回乌鲁木齐吗?”谭咏柔声问道,“公司可以帮你把档案挂到区人才交流中心,一年起存,寄放费不贵的,你向高小姐打个申请报告,她签字了公司就会替你承担这笔费用。” 这倒是意外之喜,毕竟除了外服,普通外资企业都不可能替员工落实户口,这点斯江在毕业前就知道了,否则大家也不会为了能留沪的优秀毕业生名额明里暗里争成那样。 坐在隔断后头的人事部副理张寅明探出头来:“咦,我说小谭啊,你倒很会借花献佛嘛。” 这话斯江不好接,只微笑低头看合同。 谭咏却大大方方笑嘻嘻地说:“我是参照了昨天毛经理给王经理手下新人办手续的流程,如果不对,还请张副理教教我。” 张寅明哈哈笑:“谁说你做得不对了?我第一个不同意,就应该这样一视同仁才对。” 斯江想起高小姐说的庙小妖风大,不禁低下头翘了翘嘴角。 谭咏也笑了笑,拿出一叠表格来给斯江签字:“这是你的考勤卡,记得一天要打两次,早上九点进,十二点出,可以到外面吃中饭,公司每餐发五块钱的饭贴,然后下午是一点钟进六点钟下班,如果晚上加班,记得一定要在这里打卡,每个月一号让liz在卡上盖章——”见斯江一怔,他笑道,“就是你们楼面副理吴丽姿,她英文名叫liz,她不签字加班单人事部就不会盖章,你就拿不到加班费和晚餐的饭贴。” 万春街 第267节 斯江再次表示感谢。 “这是你的两套制服,你清点一下,两件西装、两条西裤、两条西服裙、两件长袖衬衫,这是工牌。这个袋子里是文具,清单在这里……”等这些琐碎的物品全部发完,谭咏忽地问:“你穿几码的鞋?” 斯江又一怔。 谭咏从桌子下面拿出两双崭新的平底黑色船鞋:“36还是37?这是公司发的工作鞋,穿坏了直接再来领,不过如果——” 这时吴丽姿刚好敲门进来,见斯江正准备签字领皮鞋就笑了:“如果你有黑色平跟船鞋就不要领,万一丢了破了要赔68元洋钿,贵得很,好去前头蓝棠买双真皮皮鞋了。” 斯江这才想起来《员工需知》里是有关于制服赔偿这一条,想起高小姐的高跟鞋,不由得看向吴丽姿。大概知道斯江在想什么,吴小姐抿了抿唇,也不避讳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哈哈笑了起来:“对,我们部门的都没领,不过只有高小姐可以穿高跟鞋,是林董亲口同意的,阿拉高小姐的名言是没有高跟鞋她就不是她了,什么事也做不成。”斯江想起好友李宜芳,不禁莞尔。 办公室里静了静,吴丽姿晃了晃脑袋,定了定神:“阿爹啦娘咧,侬啊太好看了,来吃这个苦头干嘛?侬应该上电视去拍阿拉m百货的广告!” 斯江笑着问谭咏:“请问手续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噢,等等——”谭咏起身从文件柜边上抽出一个大号的公司购物袋,“你把东西装在这里面吧,抱着爬外头的楼梯不方便。” 斯江道了谢,拎着购物袋随吴丽姿出了办公室,听到身后传来起哄声,她只当没听到。 “哎,liz,高敏华终于帮你们五楼招到苦力啦?”一个烫着长发妆容精致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往人事部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身穿便装,明显也是要入职的新人。斯江心里纳闷,面上不显,跟着吴丽姿侧身让到一旁,狭窄的通道里两拨人擦肩而过。 “啊呀,你们王经理都招得到,我们高小姐怎么可能招不到?”吴丽姿笑得很假,“喏,阿拉m之花陈斯江小姐,大家认识一下,斯江,这位是二楼女装部的龚副理,哦,不好意思啊龚副理,阿拉高小姐招到的陈斯江,还是我们营运部这批新员工里学历最高的呢,h师大英语系,总经理办公室都没能抢到的人才。” 这句说完,吴丽姿的笑容变得特别真诚:“阿拉高小姐赞伐?” 斯江第一天就被人当枪使,不禁皱了皱眉头,觉得自己的求职运似乎不太好。 “磨磨蹭蹭撒么子呢?吃饭去了。”入口处传来高敏华抑扬顿挫的问话。 吴丽姿赶紧带着斯江往门口赶:“来了来了,东东伊拉呢?” “已经先去点菜了。”高敏华眼神凌厉,在大办公室里巡视了一圈,一时竟无人敢抬头与她对视。 —— 斯江稀里糊涂地跟着高小姐和吴丽姿匆匆沿着南京西路往西走,到了南汇路往右转,再走了两分钟,进了奉贤路路口的一个大门,里面有一家住户破墙开店,招牌也没挂,但里里外外熙熙攘攘已经全是人。 “高小姐,格边老位子——!”一个身穿m公司制服的年轻男子站起来招手喊道。 角落里有一张四不像的百叶窗屏风,看上去像卫生间坏掉的门,后面一张六人座的圆台面勉强算是半包厢,已经坐了五个人,三男两女。 斯江紧挨着吴丽姿坐下,听她神采飞扬地叙述是怎么拿陈斯江当抢打得二楼龚副理面无人色的。吴丽姿说两句就要转头对斯江说一声对勿起,斯江倒不好意思介意了,微微笑着观察在座的各位。 “就侬屁闲话多,”高小姐把自己的碗筷碟子烫好,瞥了吴丽姿一眼,“她们要得意由得她们得意就好了,推陈斯江出去算啥?有本事将来营业额超过二楼。” 吴丽姿顿时泄了气:“二楼是少女装,阿拉是礼品,哪能比啊——”她转头低声告诉斯江,“本来公司人事任命都公布了,高小姐带着我们负责二楼少女装和三楼女装,结果那个姓王的祥林嫂哦,一哭二闹三上吊,临场截胡,覅面孔!” 斯江扭头看向高小姐。 高小姐却对她眨了眨眼:“以后你可能也会遇到同样的事,可能在我们公司,也可能在其他公司——” 她顿了顿,一桌人都看向她和斯江。 高小姐却淡然道:“因为阿拉噻长得太好看了,长得好看,别人就以为你和老总有一腿才会升到这个位置,所以,如果像你自己面试的时候说的那样,陈斯江,你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证明你是靠自己走出来的。” 斯江又觉得自己的求职运没那么差了,几乎立刻就原谅了吴丽姿。 —— 五楼目前没有楼面经理,由高敏华兼任,只有吴丽姿一个副理,下面有包括斯江在内的三个楼面主管,一个是小饭店里站起来招呼她们的印季,他是商业一局职大毕业的,比高敏华小三届,很会做事也很会来事,先前在杨浦的三峰精品商厦做了三年营业员,去年年底跳槽去了鞍山百货参与了商厦改造,升成了楼面主管,夏天被高小姐挖来了m百货,算是斯江这三个人里最有经验的。另一个楼面主管黎昕前年毕业于商业学校,中专学历,在华联商厦实习加工作了两年半,是第一批被高敏华招进来的,比斯江早四个月入职,已经顺利转正,她对斯江的态度不冷不热,斯江在瓷器公司就已经熟悉了不少女同事们都是这样的态度,她不以为奇,便也客客气气不远不近地和她相处。 这天小饭店吃好饭回到公司打完卡,斯江便先去换上制服别上工牌,在高敏华的办公室里参加了四楼五楼的日常营运会议。四楼男装部一个萝卜一个坑,楼面经理副理加四个楼面主管,三男三女,楼面经理苏琪明显已经怀孕了六七个月,却没有任何疲倦的模样,精神奕奕到堪称亢奋。 会议内容分为两部分,先是例行复盘施工图纸和现场施工有没有任何不符合的地方,再是各人从营运角度检查有没有不合理的细节需要施工方和设计方更改。 斯江原本担心自己一个新人会跟不上节奏,结果高敏华的每句话都问或答在点子上,恰巧能解释清楚那些她听不懂的专业词语。 “五楼没有下去的电梯,得步行,liz,你们四个人等下再去现场测一下,看看从电梯到楼梯的这条主动线有没有可能再拉长,七分钟就走完绝对不行,还有这条次动道是不是可以收窄到一米八?这样的话这两排的中岛可以往电梯这个方向靠近——” “对,印季你说得对,次边柜还是设不了,那么货架呢?竖着排有没有可能加两个?陈斯江,麻烦把你后面文件柜第二个抽屉里的货架dm册子拿出来,对,各种材质的都要。黎昕,上个星期让你汇总的义乌小商品的产品介绍做好了吗?” 怀孕的苏琪笑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叠资料:“我和老朱几个推荐的厂商都在这里,用我们的营业员,扣点28%没问题,可以45天回款。” 高敏华接过去翻了翻,递给吴丽姿:“你们四个商量一下,选两家,注意产品不要和中岛的重复,”她手里的笔在文件夹上敲了敲,抬起头扫过苏琪几个四楼的管理人员,“扣点30%,回款期60天,必须开专票——就是增值税□□。” 这句话却是对斯江说的,斯江对专票这个词倒不陌生,四重奏公司每个月进出□□也是一门学问,景生和符元亮为了普票还是专票,免征额度和抵扣问题每年都要忙活不少趟。 “过,下一个问题,苏琪,上个星期六开会时说的要调整的中岛品牌,调整好了没?” “不行,雅戈尔和劲霸这两个牌子的中岛面积只能这么大,你们要搞清楚,牌子有没有名气不重要,重要的是会买他们商品的顾客是不是我们的目标顾客。二楼三楼的专柜目录你们都看到了,有阿姨妈妈喜欢的牌子吗?二楼是少女服饰,三楼是淑女服饰,企划部说得明明白白,顾客年龄层在十四岁到二十八岁,你四楼引进这么多爷叔阿爹喜欢的有什么用?上海女人有不把男人钞票捏了手里的伐?谁会带爸爸老公出来兜马路?” 斯江一想,还真是,就算是景生陪她出来买东西,除了体育用品商店和书店,其他地方都是直接在门外等着,他似乎从来没给自己正儿八经地添置过行头…… 办公室里响起一片笑声,苏琪叹了口气:“好好好,我去跟他们讲,但是esprit不肯来,他们签了淮海路p百货。” “帮我约下个礼拜三下午,我去谈——你们谁有空跟我一起去?”高敏华看向墙上白板,上头的字密密麻麻,按小时排列着诸多事项。 “我礼拜三下午产检!”苏琪皱起眉头。 四楼的人全都有事,消防暖通、水电照明、营业员培训、月头要算加班,填行政人事方面的各种单子。五楼的也不轻松。 众人都看向陈斯江,神情各异。 斯江缓缓举起手。 “好,陈斯江跟我去。”高敏华笑了笑。 第409章 开完会,斯江被高敏华留了下来。 “这个你今天拿回去看,下星期一还给我,有不懂的就来问,”高敏华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你那天来复试,是我特意跟liz交待把你带来我办公室的,本来应该是由陆副总统一面试,在对面那个办公室。”她朝落地玻璃窗外抬了抬下巴。 斯江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天复试明明有七八个人来,只有她被吴丽姿带过来等高小姐。 高敏华笑了笑,摊开手:“她们截胡了我的楼层,我截胡一个抢手的优秀人才,也不算过分吧。不过我要正式向你道歉,那天我说只有五楼楼面主管的职位有空缺是骗你的,对不起。” “因为我这边太缺长得好能吃苦还不浮躁的聪明人了,”高敏华十指交叉,微微前倾,眼神真挚地凝视着斯江,“说实话,我看你就像看见十年前的我自己,但是你比我漂亮,比我起点高,也比我更聪明,只要你肯在百货业用心做,会做得比我好得多。如果你想去二楼三楼,三个试用期结束后可以内部申请。但我保证你只有在五楼才能学到你想学的东西。” 斯江这二十二年听过无数赞誉,可高敏华的话不知为何让她有种压也压不住的心胸澎湃,完全没有交浅言深的尴尬。 “没,”斯江脸上发烫,“我想在五楼做——但其实我没有一点经验……”说实话斯江想不出自己何德何能得到她这么隆重特别的青眼相待。 高敏华噗嗤笑了:“经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无论是谁花点时间就有了,以后你会懂的,去吧,liz给你拿了安全帽,她虽然笨一点话多了点,但是人很直爽很热心很认真,算是个好领导。” 斯江咋舌,这是她能听到的评价吗?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也都这么说她的,她听过无数遍了,这是对她最高的赞美。”高敏华从桌上待办事宜的三层文件架上拿下一本文件夹,低下头开始工作。 斯江有点吃惊又有点好笑,她出门的时候翻了翻手里的文件夹,一颗心怦怦地乱跳,里面竟然都是手写的文字,从商场布局、装修注意事项,到品牌招商、专柜陈列、营业员管理、顾客管理,图文并茂,全是实打实的专业心得,甚至最后几页是顾客投诉案例处理大全,明显是高小姐压箱底的本事。斯江犹如走在街上突然被一本武功秘籍砸了个满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接过安全帽,转身看向高小姐的办公室,她正在接电话,神情严肃,嘴唇不停翕动。 “走吧,”印季笑着拿上卷尺和纸笔,“高小姐这个,看完后记得在最后一页上签字。” 斯江一怔,原来她并不是最特殊的那个,随即又对自己有过这样的念头感到惭愧。 吴丽姿笨拙地系好安全帽的扣子,勒出了双下巴:“白纸黑字,以后你就也是阿拉高小姐的人了啊。” 斯江失笑,把文件夹锁进抽屉里,看了看吴丽姿难受地摇晃着脑袋,有一缕头发明显被卡扣夹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吴副理你别动。”安全帽的卡扣“咔嗒”一声被解开,斯江帮她捋开发丝,重新调整好带子长度,再“咔嗒”一声轻松扣上,弯了弯眼:“刚刚太紧了,现在好点了伐?” 吴丽姿长长呼出一口气:“哎呦呦,还好我不是男人,否则你这么一来,我直接晕过去了,刚刚我都不敢呼气的,怕一口气把你吹跑了。来来来,我帮你戴。这个鬼东西自己带就是烦,要么夹住头发,要么压住耳朵,要么勒牢——嗳,不是说了我帮你戴吗?” 斯江失笑:“我已经戴好了,谢谢。”高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这位的确很直爽很热心。 吴丽姿却接着说道:“等着啊,总有一天我要摸到你的脸的,嘿嘿嘿。”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斯江莫名有点凌乱,她这是来上班的还是来干什么的?领导和领导的领导怎么说话做事的风格如此诡异…… 黎昕见斯江一脸懵,笑着扶了扶自己的安全帽,低声说:“liz就是这样的,喝醉了连高小姐的胸都敢上手——别误会,别怕,liz以前在古今文胸店卖文胸,现在还在做黛安芬直销,她有点职业病,除了她和她的顾客,其他女人都不会穿胸罩都穿错了尺寸……” 这?斯江把笔记本和笔举起来挡在了胸前,高小姐所说的很直爽很热心很认真貌似又多了一层含义? —— m商厦原来只有四层楼,顶楼是个玻璃穹顶,外头是大钟,硬生生加了一层后,四楼层高两米六,五楼层高只有两米五,但是总营业面积从三千平方米扩到了三千六左右,对于营运来说这叫天降横财。台湾fa公司接手这栋商厦,年租金是一年四千万,每年递增2%,租约签了十年。 五楼的面积有五百多平方米,是一个比较规整的长方形,东西向四十米不到,但南北向只有十五米,比一至四楼小了一圈,扶梯开在这个长方形的正中间,如果装上行下行两部扶梯,这层的营业空间就会被分割成葫芦形,极不通透,所以干脆放弃了下行扶梯。 内装设计上已经临时变卦了好几轮,吊顶,不吊顶,又说要吊顶,最后是高敏华坚持不吊顶,全部刷白,裸露所有的暖通水电照明管道和线路。但是由于只有上来的扶梯,所以动线设计比较尴尬,顾客上到五楼,正对电梯的三个中岛自然是位置最好的,接下来除了往左右两条主动线走外,人流还有可能直接穿过中岛前行到西墙一溜边厅,而下楼的消防楼梯就在右手边的西南角,如果产品对顾客没有吸引力,人流很可能就不走回字形主动道,直接下楼去了。 斯江跟着印季和黎昕掐着表来回走了三次,再慢也只能捱到七分四十秒,这已经是百花奖影帝影后附体了,不时走走停停看看,但这个回字形的动线实在距离有限,要按斯江的设想,边走边瞄,三分钟就下楼走人了。 吴丽姿苦着脸,如果没有安全帽,估计能把头都撸秃。 “如果把这个区域做死呢?只留一条通道往东边去行不行?”斯江指着西边南北向次动线连接下楼出口的地方问印季,“这样顾客是不是就只能走回头路?” 黎昕摇头:“我们也提出来过,那这一排的边厅就有了死角,只有这一个方向能看得见,很容易被遗漏。” 又走了一遍后,斯江忍不住又提了一句:“如果不是回字形,改成八字型动线呢?这几个中岛呈辐射形散开行吗?” 印季摊开施工图,上面荧光笔划出了不同的区域,一目了然,他在笔记本上把这几个区域画给斯江看:“如果是八字形,会有两个问题,一个是电梯上来的两排六个中岛只能拿掉一个,因为斜放比直放占面积,二来,八字交汇的通道太窄,这就形成了——”他一时想不起来高敏华曾经说过的那个词,卡了一卡。 “瓶颈?”斯江看着图试着猜测。 “对,动线瓶颈,后区的商家肯定就会难做得多。” 斯江点点头。 “大学生就不一样,果然是高级人才,”吴丽姿乐呵呵地带着黎昕走回来,“陈斯江你第一天就想到了这些主意,我们可琢磨了好多天都没点头绪呢。” 斯江余光瞥了一下印季和黎昕,见他们都面无异色,便也没说什么谦让之词。 “把增加的货架尺寸再复核一下吧,”吴丽姿话无遮拦,“苏琪他们也真是精得来要命,这点钱也要赚,真是,呵呵,嗳,我们是不是太吃亏了,要不我也跟高小姐说我们加两个自营柜台吧?” 斯江先前就推测苏琪他们推荐的厂商估计会给她们回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并不稀奇,但被吴丽姿这么摊开来说得明明白白,她不由得深觉尴尬,自觉地往后区走。 “要么阿姐侬开个专柜卖黛安芬?”印季开了口,听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建议。 结果吴丽姿哈哈大笑起来:“那不行,黛安芬有专柜开在三楼,我们直销的产品和专柜的完全不一样,对了,黎昕、斯江——春节盐城工厂里有内部员工特卖,胸罩十五,内裤五块,我带你们一起去塌便宜!” 斯江啼笑皆非,倒也不方便再躲远。 黎昕却高兴起来:“真的啊,那太好了,谢谢吴副理。” “一家门客气撒?有福同享嘛,我等下去问问高小姐要不要一起去。陈斯江?陈斯江——去不去?你去不去啊?” 印季大步走过来接过斯江手里的卷尺“唰”地一声拉开,一头塞进斯江手里,人往后退,低声说:“你要是不答应她会生气的,春节公司刚开业,她肯定去不成的。” 斯江恍然,转身爽快应下。吴丽姿果然兴高采烈得很。 “谢谢。” “覅客气。” 万春街 第268节 —— 这天斯江准时下班,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印季住在杨浦,也准备走了,黎昕住在重庆路,还在汇总厂商目录和合同。吴丽姿和苏琪在高敏华办公室里不知道怎么争执了起来,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高敏华双手交叉在小腹上,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面色如常。 印季带着斯江在她办公室门口停了停,高敏华抬起手示意他们可以先走。 “走吧,明天要跟营业员一起到五楼培训,晚上高小姐一般都会让我们对每个营业员作评估,肯定要加班开会的。” “啊?”斯江有点懵,“这怎么评估?” “不用紧张,不难的,你回去先看高小姐总结的营业员分为哪几大类,言语行动上都有什么习惯,明天培训的时候注意观察根据工号做好笔记就行了。” 斯江这才明白高小姐为什么要第一天就把武功秘籍交给自己,如果她没有全部浏览而是按部就班地从头开始看,估计看不到营业员管理的部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高小姐考察新人的一个方法。 “谢谢。”斯江诚意道谢。 印季笑了笑:“覅客气,再会。” “再会。” —— 斯江没有上公交车,而是走到了北京路,果然有一家小门面门上贴着打字复印名片印刷等业务内容。 “麻烦帮我把这个复印一下,对,每张都要复印,谢谢。” “每张?一张要一块两角洋钿哦。” “好。” 第410章 凌晨三点半,景生被阿金开车送回万春街。 他和符元亮在昆山一晚上喝了三场,带着他们赶场子的区招商局副局长笑嘻嘻地传授了秘诀,一场结束抠出来呕光,喝一听旺仔牛奶,继续下一场。符元亮原本酒量还行,架不住空腹喝混酒,白酒红酒洋酒加黄酒,动不动要来个杯中杯,第一轮喝完不用抠就直接吐了。第二轮喝酒前还要陪几位领导打羽毛球,景生把符元亮按在场外,自己上场,他没专门学过羽毛球,纯靠反应快爆发力强体力好,陪着x局长打得对面毫无还手之力。打完球吃宵夜,喝完这场再去ktv,灯红酒绿下,k姐们的娇笑声盖过音乐声,各种洋酒拿上来就开,喝不完存在领导秘书的名下。 这夜景生和符元亮起了点争执,起因是结账时妈妈桑空口加了三千,说是两个小姐的过夜费。景生问谁同意的,符元亮醉醺醺地回了一句:“这还用得着同意?不都挑明了吗?给他带走两个,明天审核就能通过。” 景生闷声把钱付了,出门上了车跟符元亮说没有下回。 “他们要拖就给他们拖,最多拖上一两个月,我们交上去的材料都是按照要求办的,又不缺,不可能卡得太过分。x局也一直再想办法帮忙。这种——太龌龊,万一出了事反而是大麻烦,没意思。” 符元亮嗤笑道:“小阿弟啊,侬还是太天真了,这一位我们今天是第三趟请客吧?前两次除了现金,该送的一样不少,有屁用场,他就好这一口,双飞。你看好了,明天不给过审,这三千我来出,不用公司出。” “不是钱的问题。”景生皱起眉,看向车窗外,窗外是黑黝黝的一片片田野。 这条新修的路没开通路灯,阿金嘀咕了一声“册那”,开了远光灯,前头的路骤然亮了不少,无边无际的灰尘微粒在光亮中上下翻腾。 符元亮探过身来,仔细看了看景生的神情,笑了起来:“好了,放心,这种事情是龌龊来西的,你不要跟斯江说就好了。我也不跟李宜芳说,免得她跟她通气。小姑娘肯定受不了——” 景生眉头动了动:“也不是因为这个。” 符元亮不经意地笑了:“你放心,万一被知道了,阿哥我来扛,做生意真的没办法的,被耗掉的一天天全是钱呐。再说我们真没做坏事,小姐的手都没摸过,出淤泥而不染。你正眼都没看那些小姐一眼,我作证,”他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那个mary,每次都贴着你坐的,你也不要总是冰冰冷对人家,她是个大学生,老子生了癌娘跑掉了,下面还有读初中的弟弟妹妹,实在没办法才来坐台,也是作孽,我多给了她两百块小费,她感激得眼泪水淌淌地——” 景生扭头看了他一眼:“读初中的弟弟妹妹?她家没碰上过计划生育?” “乡下嘛,宁可房子被扒也要生儿子的,我看她不像在骗人,”符元亮顿了顿,睁开眼,“嗳,你是说我当了冲头?” 景生懒得理他。 “她跟你要中文机号码,你怎么不给她?”符元亮笑着摇头,“x局长喜欢玩双飞,就是她告诉我的,两百块买个情报,值了。” “呵,她自己卖自己?然后价钱翻两倍?”景生看人自有自己的一套,并不轻易相信这些欢场里的女人,谁愿意承认自己纯粹为了挣钱下水的呢?反正他去了三趟,听下来小姐们个个都有苦衷。 符元亮“嗐”了一声,想要说什么,终究没说,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景生便也不再提,跟阿金说了几句闲话。 忽地符元亮又睁开眼:“景生,伊其实还港了那个赤佬有毛病额,硬勿起来,欢喜用皮带抽用香烟烫,所以价钿要翻两倍。” 景生一怔,前面阿金“啊哟”了一声。 “是有这种王八蛋的,自己不行,不把鸡当人,往死里折腾,前年yh宾馆不是有个小姐被弄死了吗——对不起啊小顾总,对不起。” 阿金一个哆嗦,挺直了腰杆专心开车。 景生和符元亮对视了一眼,谁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都看得出对方心里窝塞憋屈不好受。 —— 斯江还没睡,她被高小姐的这套资料完全吸引了。对文字尤其敏感的斯江,从中大概看到了一个学历并不高的上海女孩的十年奋斗史,她卖过女鞋卖过女装还卖过化妆品,应该在第一百货和新世界都工作过,对女鞋、女装和化妆品的品牌很熟悉,对市场大势和顾客群特点分析得鞭辟入里。她也许很早就升为了营业员组长,管理过不少营业员,斯江隐约感觉到她对三四十岁的女营业员们的厌恶,在营业员分类中,第一被她排除的就是爱嚼舌头说人是非的营业员,第二是动辄就要调班请假的,但是她又特别标注出来:不要招准备结婚生小孩的营业员。斯江对此感到不适,将心比心,也许她明年就要和景生结婚呢,虽然她打算三十岁左右再要小孩,但是万一意外中奖,难道不生?想到高小姐届时可能对她是另一种态度,斯江不禁对她有些失望,才又想到高小姐看上去似乎就是那种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的女强人。 让斯江意外的是,高小姐喜欢的合作厂商并不是市面上耳熟能详的哪些,第一服装厂,第二衬衫厂,针织十九厂这些只出现了寥寥数语,鸿翔时装公司倒被圈出来过几次,旁边还贴了一张剪下来杂志内页,一条白底黑色小圆点的v领短袖连衣裙,有宽宽的黑色腰带,旁边文字说明是“三等奖”。什么厂家有哪些设计师,在什么比赛里得了奖,哪些款式在第一百货卖得最好,从1987年开始都有很详细的记录,绝对是下过狠功夫的。 突然看到“香港四重奏”的时候,斯江激动得出了一身热汗,她捧着资料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遗憾只出现了这半张纸的内容,细细读来,原来高小姐竟连续参加了三次四重奏的时装发布会,对四重奏评价甚高,又批评这个牌子不懂得走百货公司的销售渠道,很可惜。斯江仔细回忆自己上台主持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高小姐,奈何一点印象都没有,但高小姐会不会从简历里就认出了她呢,斯江不敢确定。 斯江半夜call了景生两回,一回留言“高小姐竟然知道四重奏。”第二次觉得表达得不够准确,又呼了他一次:“要不要进百货公司设专柜?” 景生没有回消息,斯江心里千转百回做了种种设想,对于抢走高小姐二楼三楼女装楼层的王经理她们越发愤懑。还有谁能比高小姐更适合运营女装呢?公司老板竟然这么容易妥协?丝毫不管经营大计?连带着,斯江对那个从未谋面的林董都颇为失望了。 景生上楼见斯江果然还没睡,又好气又好笑,翻了翻桌上复印出来的资料:“一天看不光的,这么不早点睡?” “我呼你,你怎么不回呀?”斯江抬起头,皱皱鼻子,“臭死了,你又去当三陪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快了,节后要开工,图纸已经在报批了。”景生拎起衬衫闻了闻,是一股酒气加酸臭味,“我先去洗个澡,你第一次呼我的时候在陪打羽毛球,第二次呼的时候也不方便回电话。别生气啊。” 等景生一身水汽地回到客堂间,斯江已经把一桌的资料收拾好了,正对着自己的笔记本若有所思。 “下来伐?阿拉好好交港港闲话。”景生手指捻了捻斯江的耳垂。 斯江揪住他作乱的手指,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方便回电话的地方是啥地方?” —— 亭子间里台灯亮着,斯江觉得气闷,把窗推开一条缝。 “呀,落霜了。” 一层若有若无的银白色铺在对面的屋顶上,远方的暗青色天空雾蒙蒙的,霜降过去快一个多月,市里才真正降下了霜。 景生伸手把斯江拢进怀里,枕着她的肩低声嘟哝了一句:“吃力色了。” 斯江转身紧紧搂住他:“再捱一捱?小舅舅元旦后就回来了。”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相拥了会儿,窗外有冷风漏进来,扑在景生手上,他往前倾了倾,把窗重新关上。 “冷伐?” “还好。”斯江仰起头,在他喉结上蜻蜓点水亲了一下。 “你累不累?”景生垂首捉住她的唇,辗转反侧厮磨噬咬,并不隐藏自己的欲望。 “想了。” 斯江被他亲得七荤八素,被压到床上时才清醒了一秒,伸手抵住了景生:“喂,先老实交待,不方便回电话的地方到底是哪里?” 第411章 景生撑起身子,和斯江双目对视了片刻。 “说了怕你生气。” 斯江咬了咬唇:“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生气。” 景生低头轻轻啄了她一下:“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总有其他办法的。” 斯江垂下眼帘,胸口骤然剧烈起伏起来,一双手臂无意识地从景生颈后滑落,揪住了被套。 “是那种地方?” “嗯。” 斯江抬起眼,橘色的暖光笼罩着景生的半张脸,坦坦荡荡,眼睛里有愧意无羞惭,可是闭上眼,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景生在那样的场合被那样的女人环绕着的场景,斯江就觉得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烧得她面目全非,她所自持的理智冷静客观站在多角度思考问题,统统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失望和愤怒。 景生从没想过隐瞒,他认为斯江足够了解他,他也认为自己够了解斯江,然而看到斯江的眼泪就这么无声地从眼角沁出的时候,还是慌了,脑海里晃出符元亮那句“小姑娘肯定受不了”。他俯下身,指腹沾上了泪,却断不了水龙头的开关。 斯江眨眨眼,吸了吸鼻子,胸口堵得太闷,一时竟无从说起。 “我就负责喝酒和付钞票——其他什么也没做,”景生低声解释,“谁也没碰过,谁也没碰过我,我保证,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至于今晚多付的钱,景生不打算再提。 斯江伸手推了他一把,景生纹丝不动,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揩鼻涕!”斯江抹了把涕泪,狠狠抹在景生光着的手臂上。 “就擦我身上好了,”景生低声恳求,“侬相信吾伐?对勿起。” “侬觉着吾勒生气(你觉得我在生气)?”斯江看进景生的眼里,不由得反问自己刚才她汹涌的情绪里有妒忌吗?有作为女朋友对男朋友从身到心的占有欲和排他性的领地意识被侵犯带来的愤怒吗?她并不想做拜伦所说的“女人”: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而它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她也不想如徐小凤的《卡门》里所唱的那样,把爱情当成一种普通的玩意,把男人当成一种消遣的东西。但这样的自我拷问得到的答案令她更加沮丧,她不得不承认妒忌是存在的,那把最烈的火明显是因为她设想了景生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寻欢作乐的模样。 “生气得蛮明显,”景生苦笑,“气得还蛮结棍。” “但是我又担心你一点都不生气——”景生蹭了蹭斯江的鼻尖,“你越小气是不是说明你越在乎我越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当然有排他性,我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俗人,不是圣人,肯定会小气会嫉妒的。”斯江有点沮丧地承认。 “我也很生自己的气。”景生翻身躺下,双手叠在脑后仰面对着天花板吁出一口气。 斯江默然不语。 “任何人,包括我,进到那里就都很丑陋很恶心。原因、目的、有没有做什么,其实都不重要,”景生有点颓丧,“是不是做生意一定要走这条路?总有人不走这条路的吧?至少爷叔没走过这种路,他也一样做成事情了,做成的还是大事。所以,归根到底其实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拿刀逼我进去。主动去和被动去,其实没有差别。” 斯江收了泪,天花板上的光晕并不均匀,一圈一圈地好多个同心圆,像涟漪扩散在白纸上,有虚虚的一道道阴影。她刚才最失望的也是这个吧,她总觉得景生是无所不能的,是与众不同的,可他竟然走上了这条路……斯江并不想用“沦落了变脏了”去评判景生,但现在的景生,似乎不再是以前的景生了。这点经由他自己剖析出来的时候,她的痛楚同样如此强烈,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夭折了,看得见挽不回,且不再来。 这条线究竟以什么为基准呢?斯江无法厘清,大舅舅也给专管员们送过烟酒,小舅舅也请客吃饭送礼给景生找来那群陪他去dg的“弟兄”,如果她从来没有因此对舅舅们产生过反感,又凭什么对现在的景生感到失望?烟酒和女色的区别是前者是物后者是人?难道前者可以称之为“人情”后者就只能定义为“美色贿赂?”,这无疑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就因为是景生,斯江才无法释怀。这样的无法释怀,恰恰又反证了她的失望和愤怒与价值观的崩坏没有关系,只是狭隘的利己主义而已。因为只单单假设成景生没有参与,是符元亮一个人去的,她都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原来她竟然是这么狭隘自私的人,斯江翻身面向墙壁抱紧自己,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 “囡囡……”景生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小心翼翼。 书桌上的中文机剧烈震动起来,一边震一边动,在掉下书桌前被景生捏在了手里。 符元亮留的信息:昆山出事了。 景生转身看向依然背对着自己的斯江,深深吸了口气。 —— 接到群众举报,某领导在某宾馆嫖娼,被警方当场抓获,其中一位卖淫女不堪虐待从三楼跳窗,生命垂危,已被送往医院救治。 万春街 第269节 符元亮抹了把满头满脸的汗:“吴琳娜人没事,吃了点皮肉苦——她没提我们公司,也没提我们的事。” 景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消息是妈妈桑透露给符元亮的。行有行规,出了事的小姐如果嘴巴不牢,三面不是人,不是以后混不下去的问题,老板和妈妈桑分分钟有办法让人活得比死了还苦。反之,拘留所里吃点苦,摒牢了不开口,罚点钞票而已,出来得飞快,有苦劳还有功劳,一边老板发奖金,一边生意会更好。哪个客人不喜欢这种让人放心的小姐呢? 第二天下午,景生和符元亮才被请去协助调查,妈妈桑也在,她眼角的细纹嵌在隔夜的粉里,笑起来像刀刻出来的一样。一条人命的大事,景生不知道她怎么笑得出来的。他和符元亮先被分开询问,再进同一间房间回答问题。 是你们请xx去某某ktv会所的吗? 是的。 叫小姐了吗? 有几位服务员来活跃气氛,推销酒,一起唱几支歌。 叫了几个小姐? 经理安排了六个服务员。 六个人里没有这两个人? 景生说包间里灯光暗化妆浓没仔细看没印象。 符元亮指了指吴琳娜说有。 例行的问题自然有例行的答案。 为什么要请xx? 认识了谈得来,临时兴起。 符元亮加了一句:xx唱谭咏麟唱得好。我唱张国荣还可以,之前比过两次,一胜一负平手…… 他说的都是实话,在包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也这么开过玩笑。 没问你这个! 账单也没有问题,景生付的是现金,发票上酒钱一万两千八百,服务费15%,没有嫖资。开了哪六瓶酒,和会所里的价目表都对得上。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桑被人接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吴琳娜,罚款五百,连行拘都没有。那个还在医院急救的小姐似乎被遗忘了。也没人再继续询问景生他们。倒是有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会儿是xx领导对嫖妓供认不讳的消息,一会儿是那个跳楼的小姐除了摔断了腿身上没其他伤,吴琳娜的证词是xx刚用皮带抽了她十几下,就吓坏了那位,大概因为唱歌时喝多了才慌不择路把三楼当一楼跳出去的。 符元亮整个人松弛下来。景生却一直在观察那些提问和回答的人,很明显,有人故意在放消息给他们,为的是安他们的心,让他们不要乱说话。 很快,有人通知他们可以走了,没事了。 xx领导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五万块现金,办公室小金库里有三百多万现金。至于嫖妓和喜欢抽卖淫女,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那位跳下去的小姐,不过是一个拎不清的“鸡”而已,甚至变成了一个笑话。 —— 面包车停在荒芜的工地上,瑞德服装的广告牌贴满了对着马路的一整排围墙,马路通向市区的另一半还在修,钻地声轰隆隆地项,挖掘机土方车吊车各司其职,穿橘黄色背心的施工队伍还在夕阳下忙碌。 景生下了车,慢慢走了两步,隔夜的酒翻滚上来,实在压不下去,呕了一地。符元亮赶紧上来扶他,却被景生一把推开。 第412章 景生一早奔去昆山,说是处理点紧急事故。 公司还在筹备期,美金账户还没开出来,香港的钱进不来。厂房的图纸才画完,工地上只有两个轮班的保安,临时办公室搭了个架子,办公家具和设备才付了个定金,昆山招的人事和财务要春节后才上班,斯江想不出还能出什么紧急事故,越是想不出越是担心。 出门前她呼了景生一次,景生没回电话,在公交车上她收到景生的回呼:放心。这两个方块字和顾景生三个字及日期在绿幽幽的屏幕上从右慢慢移向左,消失不见,随后又再次游弋一遍。斯江揣测他大概斟酌过许久才留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传呼中心的小姐听到的又是怎样的语气,如果问“顾先生还有什么信息要留”,不知道景生会不会犹豫许久才回答一个“没”字。因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象,斯江坐过了头,到了石门路站才惊觉,匆匆下车往回走,王家沙门口排了一长条队伍,工商银行门外也派了一长条。斯江在人龙中左穿右插,包里的中文机却突然开始乱震,震得她心慌意乱,匆匆忙忙拿出来看,仍旧还是“放心”两个字,这两个字看的次数太多,简直不太像“放”和“心”了,再仔细翻看,的确有两条一模一样的信息。 “陈斯江!等等,你工牌掉了。”印季匆匆追了上来,手里举着斯江的工号牌。 “啊?谢谢,谢谢侬。”斯江忙不迭地道谢。 “还好是工牌没人要,要是皮夹子,估计吾也拾勿着。(估计我也捡不到)”印季一边笑一边继续吃手里的粢饭团。 斯江失笑。 —— 这天在五楼食堂参加培训的时候,斯江时不时就会走个神,常错以为外套口袋里的中文机在震动,偷偷摸摸拿出来看了许多次,却一条信息都没。等各部门的部门细则轮番讲完,斯江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句“陈斯淇,吾额笔呢?哪能借得去勿晓得还额呀。”(我的笔呢?怎么借去不知道还的?) “吾用好就还把侬了呀——侬再寻寻看,哎呀,滚勒地浪厢了,对勿起。”(我用好就还给你了呀,你再找找看,哎呀,滚到地上了,对不起。) 斯江回过头仔细看,倒数第二排一个小姑娘正费力地弯下腰去捡笔,等她抬起头,秀气的瓜子脸在荷叶边的胸饰领子衬托下显得水灵灵怯生生,的确是堂妹陈斯淇。 自从钱桂华坐牢后,陈斯淇就不大回万春街了,她哥哥陈斯强倒是雷打不动隔三差五就要回来吃阿奶烧的大黄鱼。斯江过年的时候见过她一次,知道她中专毕业后在南京东路的东号鸿翔时装做营业员,因景生姆妈的事,斯淇长大后见了她就有点刻意躲着,斯江也从不主动搭话,原本就不算亲近的堂姐妹关系越发疏远。 中场休息的时候,外头走廊尽头的茶水间里挤满了年轻小姑娘,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闹忙得很。斯江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找人。 “斯淇?” “阿姐——”陈斯淇把保温杯抱在怀里,并不意外甚至有点勉强地应了一声,“侬啊勒嗨啊。(你也在啊)” 环境嘈杂,两人说了几句便随大流回到食堂。 “呀,侬阿姐是楼面主管哦,侬有后门好开了——”有人凑过来看斯江的工号牌,“1524,是五楼额主管,嗳,阿华、法伦,是管你们的。” 陈斯淇加快了步子,一进食堂就融进了后排的营业员里,和她一起坐的几个女孩好奇地盯着斯江上下打量,不知道谁拿出一包话梅来分,有人推了推斯淇让她拿点给斯江,她不乐意地扭了扭身子别开了脸。 “笔记做了伐?”印季特意来探视斯江,塞给她两个桔子,“liz带来的,她去开例会了,让吾喊侬十二点一道去奉贤路吃中饭。” “你们去吧,我就在食堂吃。”斯江笑着接过桔子。 “侬买饭卡了?” “嗯。报到那天买的。” “早上开例会,中午liz肯定有话要说的,你不来不大好——放心,高小姐不在,没人请客,阿拉大家劈硬柴(aa)的。”印季笑了笑。 斯江不好意思再推拒,便应了下来。 —— 中午果然只有她们五楼的四个人一起吃饭,点了四菜一汤,人均十块出头,直到清了帐,吴丽姿还在絮絮叨叨,一会儿是陆副总不做人,一会儿是王经理不做人,冒出来好几个新名字,靠着印季和黎昕的同步解释,斯江大概摸到了脉,企划部的严经理在公司里举足轻重,明显是支持高敏华的,两个人都是林董的直系下属。陆副总是钟表公司派来的地头蛇,没有实权,行的是监督职责,以防fa公司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连累到业主。王经理能抢走最赚钱的两个楼层,原来靠的是王董,她是王董在大陆的姨侄女。王董是林董的夫人,大部分时间留在台湾掌管高雄的fa百货,传说夫妻俩是青梅竹马白手起家,在日本一起奋斗了十年淘了第一桶金,创立了fa投资管理公司,没几年就把fa做成了台南最红火的百货公司。当然,王经理能得逞,是因为她认定了高敏华和林董有一腿。王董信不信是一回事,但高敏华丢了二楼少女装三楼淑女装的营运权却已经是既定事实。一楼化妆品和女鞋楼层的林经理则是林董的隔房侄女,在英国留过学,性格温柔贤惠,两头都不得罪。财务部和人事部则全是王董指派的人,明面上对林董毕恭毕敬,但每个礼拜都会单独向王董报告。 斯江对这些芜杂的人和事一概不发表任何意见,吴丽姿也不需要她发表意见,她没有疑问句反问句,全是肯定句否定句,倒也省了三个部下不少事。印季负责嗯哦啊,黎昕擅长“是伐?真的?啊哟。”看得出都已经熟能生巧了。 关键信息也有,开业时间最终确认了,广告投放进入了密集轰炸的阶段,只剩下一个半月,全公司都得加班加点,十五天内装完工,陆副总负责消防验收。元旦前五层楼要完成两轮大清,随后营业员入场做细卫生,各部门联合验收完厂商进场,一月十号内部试营业,理顺收银系统,各部门报表轮转一个星期,一月十七号开始对外试营业一个月,试营业的好处是免税。 斯江细细做了笔记。吴丽姿嘲她有点一根筋:“这些高小姐办公室都会贴出来的,不用记。” “我记性不好,写在本子上心里才踏实。”斯江微微笑。 黎昕便也从口袋里摸出小本子和笔来:“你记了些什么?我也抄一份。” 斯江哭笑不得:“回办公室给你,走吧,有人等位子呢。” 一行人回到办公室,黎昕借了斯江的笔记本去抄作业。斯江接了一杯温水刚喝了两口,就见高小姐一阵风地进来了,赶紧拿上那套武功秘籍等在了她办公室外头。 等高小姐的人不少,吴丽姿、苏琪都抱着厚厚一沓文件夹等在门外。 “谁的事最少?” “我。”斯江笑着举了举手里的文件夹。 “陈斯江先进来,你们两个等一等。”高敏华大力推开玻璃门,呼出一口长气,随即又挺直了腰背精神抖擞地坐到了办公桌后头。 “看完了?有没有不懂的地方?” 斯江把文件夹翻到最后一页,回形针别了两张a4纸:“我把疑问都写在这里了,您有空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 “能,”高敏华匆匆扫了一眼,看到负库存、推头、花车、区内动线一些词语,不禁露出了笑容,“蛮用功的,等我有空了再找你。” 斯江松了口气:“那我先上去五楼了。” “五楼的营业员都认识了吗?” “认识了,这批一共十六个人,名字和脸还有点对不上。”斯江有点惭愧。 高敏华露出一丝讶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相当好,六点钟有场会,记得参加。” 斯江出了三楼,冷风一吹,她揉了揉脸,有点烫,不禁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挺直了腰背,精神抖擞地上了狭窄的钢板楼梯。 —— 六点钟的会开始之前,高小姐提醒了一声:“下班、加班都打过卡了伐?” 斯江点头,心里却不禁佩服高小姐日理万机却从不遗漏这些细节,也难怪吴丽姿她们忠心耿耿,王经理也挖过高小姐墙角,只挖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男楼面主管,斯江估计自己就是正好填上了这个空缺。 三楼的小会议室挤了十一个人,显得格外团结有力量。斯江刚坐定,就见印季和四楼的三位男主管端着托盘进来,咖啡、绿茶、红茶、饼干、蜜饯都有,还有三大袋肯德基。 “每次加班,高小姐都会请客,规定必须男人服务我们,女士优先。”黎昕低声告诉斯江,斯江看了四个男人一眼,人人脸上都笑嘻嘻,没有半分不情愿,便也站起来帮忙分吃的。 “笃笃”两声,大家回头看。一个长发高挑的温婉美女笑着对高小姐勾了勾手指。 “徐秘又有什么事啊,——今天不会开到十点钟吧?”吴丽姿嘟哝了一句。 “做撒?我大肚皮都没开口,你怕什么?十点就十点,十二点都没问题。”苏琪白了吴丽姿一眼。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又呛了起来,呛归呛,斯江听得出两个人很熟稔,熟到什么场面话都用不着说的地步。 高小姐看了看手表:“给你们一刻钟吃晚饭哈。” 不多时,高小姐折返回来也敲了敲玻璃窗,对着四个男人勾了勾手指。 会议室空了一小半,斯江把最后一小块鸡肉咽下去,开始收拾桌面。 门再被推开,高小姐笑语晏晏:“今天你们有口福了,夜饭辰光延长半个钟头。” 四个男人乐呵呵地忙成一团,关门、放百叶卷帘,放下来还要扒开百叶帘看看外头,做贼似的。印季利索地拆开两个大塑料袋,先把醋和姜挪出来,再端出三个食堂的不锈钢盘,盘子上不伦不类的扣着不锈钢盆,打开来入目一片金黄,斯江目测这三盆足足有二十只大闸蟹。这当上司的,真是一山更比一山高啊。 第413章 斯江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不会吃大闸蟹。 自从顾东文回沪后,家里年年都会买大闸蟹。斯江不爱吃蟹黄蟹膏,觉得腥气,捏着一把蟹腿能啃半天,顾东文和顾阿婆拆出蟹肉来直接堆在她饭尖尖上,她皱着小鼻子嫌太多。后来景生从新疆回来,头两年被顾东文支使着拆蟹肉给阿妹吃,渐渐成了习惯,再后来,顾阿婆手把手教他熬猪板油加茅台酒炒吃不完的蟹黄蟹肉,这个斯江倒不嫌腥气,一罐子她一个人三五顿拌饭拌面就吃光了。 “这个是六角板,不能吃,”印季笑着指了指,“蟹心、胃、肠、肺、腮,都不能吃,要扒掉,你看,像这样——很简单的。”他下手利索,掰开蟹壳,咔嚓把螃蟹腰斩,唰唰几下搞定。 斯江骇然地看着手里的八爪将军喃喃道:“原来它也有内脏啊——”说了一半,觉得不妥,想解释自己真不是装傻,又觉得多余,不由得面红耳赤。 一桌人笑得不行。 “陈斯江哦,一看就是被家里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吴丽姿吃得满嘴流油,一边擦嘴一边下定论,“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或者阿妹,也舍不得让你自己拆大闸蟹,啧啧啧。” 斯江想起景生,手上慢慢地拆着螃蟹,垂下了眼帘。 —— 万春街 第270节 吃好蟹洗好手,会议正式开始。 白板正面是从一月七号开始的工作倒排表,详细到了每天,横平竖直的表格也不知道是谁画的,工作日程排得十分清晰,事项、负责人、执行人、最晚完成期限,重点事项下划了红线,堪称井井有条,光是看一看,斯江就觉得一切尽在高小姐掌握中,她作为前线小兵心里不慌。 讲解完倒排表,高小姐手中的笔点点了桌面:“每个人每天都要有工作记录,当天事当天毕。工作记录不是你的日记,不要藏着掖着,你锁在抽屉里没人知道你干了什么啊——暗恋谁就不要写了。”她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会议室里静了两秒,众人哄堂大笑,四楼的三位女主管齐齐看向吴丽姿。 “哦,下次我用嘴巴说好了伐?”吴丽姿却毫不在意,一句话说得高小姐也笑了起来。 “说的就是你们,吴丽姿、印季、黎昕,你们多久没有交工作笔记了?刚进来第一个月是一天一交,随后是三天一交,现在是一周一交?再下去一个月一趟?”她板起面孔,“吴丽姿懒,你们两个就要盯着她签字,这是她的责任,她必须知道你们每天在做什么,做得顺利不顺利,问题出在哪里,需要跟哪些部门协调,你们天天闷头瞎忙,月底一看,做了啥?财务部看得到伐?董事长办公室看得到伐?没有功劳也要把苦劳贴在墙上,懂伐?” 高小姐的视线落在斯江脸上,“楼面是只看得到差错看不到功劳的地方,卖得好,是企划部活动好厂商产品好营业员本事高,卖得不好,都是我们的错。希望大家心里有数,该多做的事绝对不要少做。” 她口气明明是训斥,斯江却觉得很贴心,她没正经上过几天班,即便在香港友邦培训时氛围很国际化,也没人这么提醒新进人员该做什么。 高小姐又另有复印好的注意事项两大张,分发给与会人员,上面更加细致,包括执行人员容易犯的错误和遗漏都一一标出。 “印季参与过鞍山百货的升级开业,这里面有不少是他提出来的建议,很实在。”高小姐笑着对印季点点头。 啊,斯江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不把下属的功劳占为己有的上司都是好上司,不只是高敏华,也包括了吴丽姿。 “现在给你们一刻钟,然后我们来讨论这份注意事项还需要补充什么。”高小姐起身离开会议室。 斯江全神贯注,一边看一边拿笔写下自己的问题和想法。 —— “我看图纸上好像没有专柜的招牌高度尺寸,现在五楼有些地方我觉得不太合理,”斯江拿出五楼的厂商布局图,点了点后区的302、405两个区域,“比如说302是卖相架的,货架高度标了一米八,一米八的话就把它后面的货架全部挡住了,从这两个主要通道看过去,肯定看不到后面402、502这两排。还有405是卖毛绒熊的,用的是一米五乘九十乘四十五的货架,但是产品目录上有一个熊是一米八,完全没考虑过放在什么位置。” “四楼呢?你们检查过专柜招牌和货架高度没有?”高小姐却先转头问了苏琪一句。 四楼的六位赶紧翻出图纸。 “是我疏忽了,没想到高度的问题,”苏琪举起手,“明天发通知给厂商。” 印季和黎昕也翻出了厂商送来的货架照片资料和产品目录,五楼有七十几家厂商,礼品的目录每家都是厚厚一沓子,一时看不出还有什么问题。 吴丽姿两眼放光,探身越过黎昕大力拍了斯江的背一把:“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眼睛就是毒,脑子就是聪明。” 这件事斯江吃午饭的时候跟吴丽姿提出来过,吴丽姿让她晚上开会直接问高小姐,她说自己讲不清楚。 忙乱了三十分钟后,高小姐风风火火地带着整理出来的资料再次出了会议室。 —— 散会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三刻,景生留了一条信息:“事情解决了,扫个尾,勿等,放心。” 还有李宜芳和程璎分别呼来的几条消息。她们两个为了庆祝斯江上班,约了今晚一起去小酒吧喝酒。 李宜芳和程璎正在泰兴路路口一边抽烟一边说话,见到一群人出来,便抻着脖子找斯江。 “斯江——”李宜芳笑着把烟掐了丢进垃圾桶,“啊,天哪,你总算下班了。你再不出来我要上去找你了。” “不好意思,收到我留言吗?”斯江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住李宜芳,“不是让你们别等我了?” 程璎摘下自己的贝雷帽压在了斯江的头上:“你们办公室里有空调,出来风一吹容易着凉,光顾着别人干什么。那种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戆女人,冻死活该。” 这句说完,一阵冷风卷起地上枯叶,程璎连打了两个喷嚏,李宜芳哈哈笑:“看到没呀,活该的人是你耶,活该活该。” “嗳,怎么不是你男朋友等着啊?”吴丽姿一边扣风衣纽扣一边跟斯江打招呼,“等再过五年,你就明白了,只有女朋友才是朋友,男朋友只是男的。” 印季笑着跟斯江说了声再会,到路口去拦差头。 吴丽姿高声喊了一句:“差头票明朝喊我签字啊,一定要打票,没票不给报销。” “那个——你领导啊?”程璎扬了扬下巴。 “嗯,人挺好的。”斯江弯了弯眼,“走吧,我请你们喝酒,今天我口福好,不但吃了肯德基还吃了大闸蟹,领导的领导和领导的领导的领导请的客。” “哇——哦!”李宜芳连连跺脚,“我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吃大闸蟹的,呜呜呜呜——你们公司还招人吗?” “嗯,好像还在招总秘,不过总经理一直在台湾——” “台湾男人?那算了!”李宜芳钻进车里,“师傅,麻烦你开一下空调好不好,好冷哦——我跟你说啊,台湾男人招女秘书真的不行,给我一万块我都不去。” “对,小姐侬老拎得清额!”差头师傅自然而然地接了一句。 后排的程璎和斯江笑成一团。 —— 在车上,斯江又频频查看中文机,惹得李宜芳和程璎不断嘲她。 “你这个中文机和顾景生那个一模一样,是不是一起买的?情侣机?”程璎问斯江。 “你真的好爱问废话!”副驾驶座位上的李宜芳回过头来,“这是顾景生生日那天送给斯江的礼物。” 程璎一时没转过弯来:“谁生日?谁送谁礼物?” “男朋友生日,男朋友送礼物给女朋友,厉害不厉害?看外表顾景生不像这种男人吧?” “一点都不像。” 斯江笑着不理她们。 “那你送了什么生日礼给他啊?”程璎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你就神秘兮兮地不肯说,咳咳,不会是——” 李宜芳吹起口哨:“你又说废话了耶。” “你好烦呀,人家说话你可不可以不要插嘴?”程璎用□□语发起嗲来,堪称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自身,李宜芳一边笑一边和她争宠,车里热闹极了。 “你不知道吧?他们两个好恶心的,买一样的中文机,入网也要连着的寻呼号。”李宜芳调转枪头朝斯江开火,“像不像才恋爱三个月的神经病?” 斯江:“你和符元亮才恶心好吗?还穿情侣衫,求求你了,别再给他买衣服了,他穿你那种风格的衣服,真的穿不出来。” 李宜芳气短:“真的,你说得对,我送他衣服他还很勉强的一副样子哦,而且dkny耶,他穿得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不想和他走在一起。” “但你能和他睡在一起,”程璎幽幽地插了一刀,“你可以考虑送给我们啊。” “我没有送吗?你有没有良心?” 两个人又斗气嘴来。 斯江却捏着中文机看着窗外出了神。 “你生日怎么变成我收礼了?不合理,”斯江记得自己当时还调侃了景生一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嗯,想奸,想盗。”景生目光灼灼,笑得明目张胆。 第414章 有些事情对有些人是结束了,对有些人才刚开始。 符元亮觉得既然没事了就离远些,审批的事等新领导上台后再看风向。景生让阿金送他回上海。 “侬想做撒?”符元亮紧张起来,“你不要瞎来——” “你归你走,”景生从他衣袋里把剩下的半包烟劫走,“我归我留,看一看山水。” 符元亮又劝了几句,实在劝不动,便坚持自己叫部黑车回上海,叮嘱阿金千万要跟牢景生,又威胁景生:“你这么搞,斯江不问,我不说,她要问了,我肯定不会讲瞎话,你有点数。” 景生不响,让阿金先送符元亮去长途汽车站找黑车,随后跟阿金随便找了家小饭店,吃了点热饭热菜热汤,调头开去那个跳楼女急救的医院。 阿金跟了景生好几年,头脑蛮清爽,白天在外头等他们的时候,按照景生的安排,他人也没闲着,车子里常备的两条软中华派上了用场,几个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该打听的也都打听到了。 “顾总,xx这赤佬在局里已经当了十年一把手,论理老早该往上动一动了,但听说是他自己不肯走,有人弄过他两次,他在省里有靠山,没弄下来。这次到底是谁摁死他了,好几位都说新官没上任搞不清到底是哪路人马立升这么大——肯定不是局里几位二把手三把手。” 这点景生也明白,这十几年大江大浪泥沙俱下,哪个衙门不捞油水?十几年不升官的,要么是太贪,要么是太傻太干净,像xx局这么容易进账的地方不多,能相提并论的只有消防和土地这两块。小金库不是xx一个人的,端掉小金库,得罪的是一个整体,拔出萝卜带出泥,局里能有几个干净的?其他人追缴赃款再揭发立功,能不予以立案,至少也能换个缓刑,但再回这个财神庙是不可能的。可想而知,动手的肯定是强龙,盯xx盯了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下手就稳准狠,掀翻一片,才好带着自己的班子上马,再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整顿出各处的小金库,上缴个十分之一,名和利全得了,前途一片光明。 “苏州有什么动静吗?” “没。” 景生看向窗外,没作声。作为地头蛇,xx得罪的人实在不少,今年新加坡国父访问苏州的时候,由z市长负责接待,他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一口流利的英语把双方官员都震惊了,他还不顾礼节挤上了国父的加长豪华轿车,连从饭店到火车站的二十分钟也不放过。xx人前人后没少拿z市长这件事开玩笑,曾当着景生他们的面多次出言嘲笑:一个正厅级小干部,二把手,抢了出风头抢到这种地步,勿要面孔,想想北京领导没人搭理李,上海领导也无所谓,就我们苏州这么贴上去,丢人,简直丢了全体中国人的脸。 这件事景生在电话里跟顾北武提过,他觉得苏州作为一个普通的地级市,跟第一批沿海开放城市青岛宁波肯定没办法比,如果能吸引新加坡来成立国家级的双边项目,那就是翻天覆地的机会,瑞德旁边还有五十亩地,肯定要想办法也拿下来。北武只说了一句:“如果我是李,肯定会问你苏州有没有机场?”最后那被x部门硬性推销的五十亩地,景生还是保守起见请了两顿饭婉拒了。 如果换成顾北武,他会怎么考量这件事背后的原因?景生苦苦思索,认定不可能是章市长的人动的手,一个冒这样被上峰不喜被下属讽刺的大风险的领导,是一心一意要做事的人,在他那些被坊间传为笑谈的倒贴行为中,景生看到了北武的影子,八十年代初留学了还归来的人,自有他们的情怀和抱负,不是xx这种蠹虫能理解的。类似的例子北武说过不少,再有抱负有才干,冲在前面的人在官场上最多走到副部级,不可能再上了。 再往上的官场,景生一无所知,无从猜测。 “xx在省里的靠山是谁?” “哦!李副局的司机有一趟提到过,好像是组织部的撒领导,要不要我找个地方呼他一下?” 景生想了想:“不用,你靠边找个高档宾馆,我打个电话。”要问省里的动静,最方便的是通过善让去打听,而这一整件事的始末,他得跟顾北武说个明明白白,最好能被他劈头盖脸骂得狗血淋头。 —— 出了宾馆,景生在路灯下抽了两枝烟,眼睛还是酸涩难当。顾北武竟然一句话也没有骂他,半当中善让还宽慰他说他没事就好。顾东文已经卧床半个月了,时日无多,连下地走到堂屋接电话的力气都没有。卢佳的口气很平静,说在橄榄坝的日子都是赚到的,肿瘤医院的医生都不信他活到了现在,万春街的其他人还都被蒙在鼓里。 “走捷径不是你的错,因为这是人为设置的的,只留给你一条路走,你没法不走,”北武说,“不破不立,没牵连到你们是好事。你别急,等我安顿好手上的事,月底就回上海,换你来,你陪陪你爸——” 景生听到这句话后没绷住,差点把话筒捏碎。他以为自己可以很潇洒地面对生死离别了,一回生二回熟不是吗?原来他还是不行。顾东文活着的每一天,都把那根叫做“希望”的皮筋又拉长了一点,一点一点,本来只盼着能多活几个月,然后变成半年、一年、两年,生出了“也许会有奇迹”的念头。可隔着电话线,景生连一句“爸爸还好伐?”都问不出。 大概是他压抑的呜咽声太明显,顾北武沉默了好一会换善让说话。 善让问清楚景生想问什么,留下景生这边的号码,就挂了电话。 总机小姐体贴地问他要不要喝杯水。景生头一回没有拒绝陌生人的好意,要了一杯温水,他嗓子疼得厉害,着了火似的疼。和温水一起来的,还有两粒润喉糖。 隔了大概三刻钟,善让回电过来。正如景生想到的,xx的靠山调离了组织部。今年从上到下都有大变动,新上来的和不愿离场的进入新一轮的角力。 “静观其变吧,我和北武知道得太少,但肯定不止一方面的人在动作,一开始也许只是想让他下台,要替代他上位,但有别人黄雀捕蝉在后,所以才有了小金库曝光的事。之所以没牵连你们——”善让顿了顿,叹息了一声,“只有到了一定位置的人才会顾虑瑞德和你孙姑父有那么点关系。” 孙骁刚刚成了委员,他还年轻,还有机会继续往上走。景生和符元亮筹办公司这么久,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顾家和孙骁的关系,能提前安排拿他们做刀又安排他们脱身,可谓给足了孙骁的面子又拿捏住了顾孙两家一个要害,这种压下去的事随时都能翻出来再用一次。 景生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我去自首行贿,这样能撇清吗?”景生这句话在心里转了又转,还是没问出来。他没这个时间,也没法预料后果,这显然只是一个少年意气的冲动行为。 —— 斯江和李宜芳程璎三个下车进了茂名路的小酒吧。 小酒吧昏昏暗暗,装修简陋,上厕所要到旁边弄堂里去,但却有个像模像样的小舞台。每天夜里八点钟酒吧老板王阿毛喝得半醉,拿一个麦克风开始混腔势,上海闲话苏北话广东话英语日语都恰到好处地糅杂在他自编自演的段子里,段子半荤半素,基本都是自嘲。来喝酒的顾客半小时就能听完他的前半生,小时候帮姆妈打酱油,筷子上穿好四根油条,回到家变成四截半根油条,俗称“下半截入了肚”,读书没好好读,最后勉强上了住宿制的技校,彻底学坏了,爷娘万万没想到看武打书打游戏机看动画片都没带坏他,居然在学校变成了流氓阿飞。香烟吃上了,老酒喝上了,女人摸过了,哦,是他被女同学摸过了,大概验货验得比较满意,最后两个人上班了结婚了,可惜老婆八十年代末赶潮流去日本,说是去读书的,实际上在陪酒,一年半就提出了离婚,改嫁给一个七十多岁的日本有钱老头。但是老婆人美心善,离婚的时候给了他一笔大钞票。“阿毛,下趟带新老婆来日本白相,吾请侬吃饭,侬要等得及,等吾继承了老头子遗产,阿拉再复婚。”王阿毛用这笔钱开了这间酒吧,前妻怕他不擅经营,每年还寄个三五万块钱给他,所以酒吧名字只有两个英文字母:rf,软饭的拼音简写。李宜芳看见他就觉得好笑,复述给斯江听的时候往往斯江没觉得好笑她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个男人,勇于只嘲笑他自己,很了不起耶,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很好笑?他说的很多琐事都蛮平常的,有时候蛮恶心的,但真的很好笑。” 斯江出于好奇陪她去过两回,承认王阿毛老板是个有意思的上海男人,起码他来请她们喝酒,称赞她漂亮的时候,斯江看得出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句客套话。“吃着前妻的软饭,而且打算吃一辈子,就是仙女在我面前,我也硬不起来,大家不要想歪,是硬气不起来——”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并不腻味,大概因为他有一张长不大的娃娃脸,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说什么都很诚恳,光看外貌,斯江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大舅舅。 酒吧十一点钟开始有乐队,唱到凌晨一点。礼拜六夜里是菲律宾乐队的英文歌专场。顾客递小纸条附上二十块可以点一首歌,但顾客自己想上去唱只要五块。 斯江记得景生生日那夜从厂里出来后,他们也在这个小酒吧喝酒。景生给了一百块,点一首《love story》,乐队主唱老老实实唱了五遍,每一遍都说一句“下面是顾先生送给陈小姐的love story。”引来口哨声掌声无数。坐在吧台边的斯江捧着脸笑得像个小戆徒。 万春街 第271节 那夜景生还被李宜芳和王阿毛老板推上了舞台,调酒师笑盈盈送上一只小悠悠的凯司令栗子蛋糕,酒吧里二十来光人哈哈大笑,起蓬头一起唱生日快乐讨蛋糕吃。景生被酒意熏得眼角一片绯红扫到颧骨上鬓角里,问他能不能唱首歌给女朋友听。 王阿毛老板说全场下一杯他请,条件是大家统统出门去出水,连调酒师都被大家嘻嘻哈哈地推了出去。酒吧里只剩下舞台上的景生和吧台边的斯江。 没有音乐,景生清唱了一首《小河淌水》。“……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望见月亮想起我阿妹。一阵清风吹上坡,吹上坡,妹啊妹啊妹啊,你可听见阿哥叫阿妹。” 台上的乐队在唱情歌,王老板和李宜芳程璎谈笑风生,斯江却突然站了起来:“我想去趟昆山。” “啊?”吧台边的一圈人都愣了。 “你们继续喝,我先走。”斯江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嗳!我陪你去啊,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李宜芳赶紧丢下酒杯站起来。 “我也一起。”程璎掏出皮夹子结账。 “嗐,说了今天的酒我请,你们等我一下,我正好闲得无聊,送美女们一趟,赚到了,最好明天早上再回来,你们请我吃个奥灶面,我从来没吃着过头汤面。”王老板摸出一把桑塔纳钥匙晃了晃,“阿妹,走。” 第415章 车子上了国道,景生还没回任何信息。李宜芳和程璎虽然跟王阿毛说笑不断,却也忧心斯江的忧心。 “顾景生有回呼你伐?” 斯江从沉思中惊醒:“啊?没……” 王阿毛看了看后视镜,笑了:“放心,如果他打到店里,小马会call我的。” 然而车子里三个中文机,一台个人电话,都静默无声。 “真是太麻烦你们了,太不好意思了,”斯江往前倾了倾,抓住了副驾的座椅靠背,“改天夜里我请大家到保罗去吃椒盐大王蛇。” 王阿毛笑得车子都抖动起来:“好咧,噶见外做啥?为美女服务,不辛苦!到保罗是阿哥吾额地头,哪能好叫侬请客,吾跟伊是赤屁股朋友,伊老早卖轮胎修车子额,是吾喊伊弄只门面开小饭店。(到保罗是大哥我的地头,怎么好叫你请客,我跟他是发小,他以前卖轮胎修车子,是我让他弄个门面开小饭店的。)” “呀,阿哥你真是行业弄潮儿!”程璎把斯江拉回坐好,竖起大拇指对着后视镜晃了晃,“慧眼识英雄,伯乐啊伯乐!” “嗐,啥伯乐啊,就是我嘴巴馋,好多年前的事喽,那时候你们肯定还是小朋友呢,阿拉一帮朋友经常去华山医院对过的东生食堂吃饭,迭个饭店灵光!味道哈赞,生意哈好,可惜老板赚足钞票不做了,换了一个老板以后菜做得这个难吃哦——像泡污一样,册那!就这么搞七捻三的,保罗轮胎被阿拉拱出来一只保罗餐厅,哈哈哈哈哈。” 斯江一怔,刚想解释大舅舅并不是赚足了钱才不做的,可一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可解释的,个中原因,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可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针戳破了一个气球似的,那破败了的气球带着气流在她胸口来回激荡,不自觉就红了眼眶。 “阿哥侬勿晓得呀,东生食堂就是斯江的大舅舅也就是顾景生的爸爸开的,竟然这么巧!” 王阿毛啊哟了一声,双手连连拍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在暗夜的国道上叭叭叭响了起来,前面后面的大货车不甘示弱,也按响了喇叭。 他忽然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说:“原来你们两个是表兄妹啊——” “不是亲的!”程璎赶紧解释了一句,“顾景生是斯江舅舅的养子。” “哦哦哦,是亲的也没关系!贾宝玉和林黛玉薛宝钗也不也是表亲嘛,哈哈哈哈。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王阿毛眼风瞄了扭头盯着自己看的李宜芳一眼,“呵呵呵,要我说,就算是亲兄妹也没关系,老天爷要你喜欢谁,你有什么办法?别人看着再不配,再不好,都是假的,自己喜欢才是真的,是吧?” 李宜芳佯装啐了他一口:“什么废话嘛,本来就是这样啊,我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不想好了就不好啊,管那么多,累不累哦。” 斯江看着车窗外,对面马路上数不清的大货车排成了长龙开往上海方向,车灯耀眼,上海那么大,没有这些货车,城市的运转大概会立刻卡壳,但这么大的上海,随便一个人都能和另一个人扯上关系,即便是七绕八绕的间接关系,也已经很奇妙。再想想大舅舅开饭店上过央视,上海的电视台报纸也报道过好几轮,浦东都有人跑来轧闹忙,王老板这么个时髦的人,吃过也不稀奇,可为什么她要找景生就这么难呢。 —— 开了一个半小时,桑塔纳终于在凌晨两点半开进了昆山市,但夜里的城市和白天截然不同,斯江只来过几次,根本不认识路,这时候又哪里能找得到昆山的地图,四个人捧着一张上海市地图一筹莫展。斯江又急又慌又愧,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刚上班的环卫工人,却都不是本地人,一问三不知。倒是李宜芳突然灵光一闪,指着前面白底红字的灯箱广告问:“招待所或者宾馆里肯定有卖地图的!” “我怎么没想到!”斯江简直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你急嘛,人一急就容易钻牛角尖,一时想不到很正常。”程璎柔声宽慰。 三点出头,车子停在瑞德服装的广告牌边上。值班室的门口一个白炽灯泡把铁门和坑洼不平的路面照得一片惨淡。 斯江奔过去敲玻璃窗。 好一会儿,一个面带睏意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拉开窗:“谁啊?哦——是老板娘啊,对不起对不起!” “顾总呢?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桑塔纳漫无目的地从郊区又开回市区。李宜芳拿出个人电话呼符元亮,半天也没回电。 “啊,他们两个肯定在一起,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说不定又在陪哪个领导,”程璎笑着拍拍斯江,“你是不知道,就我们台里的几位,被喊去陪酒,一样得从晚饭喝到早饭,喝完吐,吐完接着喝,特别是接待兄弟台或者是上面的,苦透苦透,男人们,没办法的。” 斯江点了点头:“算了,我们回去吧,王老板,实在不好意思啊——” “勿要噶客气好伐?”王阿毛看看刚刚亮起来的油灯,“前头好像蛮闹忙的,我去问问附近哪里又加油站,我们加个油,去等头汤面,保证来得及送你们回去上班。” “我九点钟上班,来得及的。面我来请!”斯江赶紧宣布。 “那是必须的。”李宜芳和程璎都笑了起来。 这一段路依然霓虹闪烁,街边停满了丰田大霸王,有不少上海车牌,也有不少熄了空车灯的出租车,夏利桑塔纳都有,也有上海车牌。司机们都放平了座椅躺着休息,有人身上还盖着军大衣,一看就是熟门熟路老来了。 王阿毛尴尬地笑了笑:“看看啊,这个红灯区怎么有点捣糨糊,噶许多□□黄灯绿灯,勿灵嘛,啊哈。” “呵呵,男人,就不要装了啦,”李宜芳打了个哈哈,摇下车窗,一股冷风扑了进来,她摸出一根烟,“谁要?” 程璎接了两根,问斯江抽不抽,斯江摇摇头。 王阿毛靠边停了车,摸出一包烟来去问路。斯江三个在车上谁也没有说话。 “他来过这种地方。”这句话在斯江口中含了好一会儿,还是咽了回去。她默默看着路边醉醺醺的男人女人,不知道他们各自因为什么样的原因来到这里。 至少,景生没有瞒着她。 “嗳,他们两个其实有来过这里,你知道吗?”李宜芳突然回过头来。 “啊?” 李宜芳却又转了回去:“没事的啦,你放心,他们就是来付钱的,其他什么都没做。”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傻,有一次他从昆山去我家,身上味道就不对呀,有香水味,一问他就承认啦,不过他有让我不要告诉你——” 程璎凑了过来:“喂,那你就真的不告诉斯江?太没义气了吧!” 李宜芳反手想打她一巴掌,没打着,看了看斯江,笑了起来:“陈斯江又不是小孩子好吗?而且他们不可能做什么的啊,拜托,有斯江这样的女生,顾景生会看得上这些这些那些吗?你有没有脑子啊拜托真是的——” “如果顾景生没跟你说,我就是小人了嗐,”李宜芳有点懊恼,再次替景生背书,“我跟你说哦,符元亮这个老男人,可能真的会跟小姐发生点什么,因为他很闷骚的,就是很容易被女生弄到的那种——我不是说我自己啊!你别笑,但顾景生真的不会,我可以拿人头担保,他连手都不会被那些女生摸一下,就凭他长得那么帅,根本不是小姐陪他好不好?是他陪小姐,他出了钱,还被人占便宜,亏大了,他那么会做生意,绝对不会吃这么亏,对不对?” 程璎笑歪在车窗上,斯江也不禁莞尔。 王阿毛一路小跑回到车上,见三个小姑娘笑得东倒西歪,也不问她们笑什么,自己也跟着哈哈大笑,斯江她们静了静,李宜芳嗔了他一眼:“喂,你笑什么笑呀?” “你们笑我就笑呗,大家一起开心,不吃亏。” 一句不吃亏,斯江和程璎摒不住又笑了起来。 —— “顾总?顾总。” “嗯?伊出来了?”景生惊醒过来,从窄小的夏利出租车后排坐了起来,差点撞到头。 阿金犹豫了一下:“没,还没看到伊,不过——应该勿会,肯定是吾看错忒了,呵呵。” “港呀,啥事体?”景生搓了一把脸,看了看手表,摸出中文机,吴琳娜是十点钟进去会所的,现在已经快四点钟了,看来今晚没戏了。 “刚刚,好像看到了老板娘——”背着斯江,阿金他们都叫她老板娘,顾老板欢喜听。 景生正在翻看中文机上的信息。 “你回家了吗?陈斯江……” “有空记得回电xxxxxx。陈斯江……” “我下班了,和李程在茂名路。陈斯江……” “我现在去昆山找你。陈斯江……” “回电小李子找我。陈斯江……” 听到阿金的话,景生猛地抬起头,“嘭”地推开车门。就见吴琳娜挽着一个中年秃头男人正从会所门口走了出来。 “嘭”地一声,车门又关上了。 “跟牢伊拉。”景生沉声吩咐阿金。 第416章 丰田大霸王缓缓开进一个新造的别墅小区。 阿金踩下刹车:“顾总?” 景生观察了一下周边,小区不大,黑沉沉的夜幕中,借着路灯依稀可见两边是荒地,一圈雕花铁栏杆里是一栋栋洋红砖的两层小楼,风格古怪,不欧不中,尖顶上还有三五个钢铁圆球串在一起,大概是为了避雷。 “开进去试试。” 保安岗亭如同虚设,描金的黑铁大门洞开,阿金想好的虚拟门牌号完全没派上用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开了进去。 小区并不大,三十几栋别墅外形一模一样,那辆大霸王十分显眼,别墅二楼窗帘紧闭开着灯。阿金停好车,突然紧张起来,往后看了看景生。 景生看了看手表:“你在这里等着。” “啊?顾总侬要做撒?” 景生看了阿金一眼,阿金眨眨眼嗫嚅道:“咳咳,侬当心点,有事体喊吾啊,还有,勿要打相打,刚刚出来,打了台巴子又要进去了,老板娘要急色了——(你小心点,有事情喊我,还有,不要打架……老板娘要急死的)” 但是要他跟着景生进去,他是万万不敢的。阿金怀着一丝内疚眼睁睁看着景生大模大样推开别墅的栅栏门走了进去,又不免有点激动,他也听说过老板在dg以一敌众的英武场面,可惜从来没亲眼见到。 景生却按响了门铃。叮咚叮咚的两声,在凌晨最黑暗的时候格外惊心动魄。 门铃一响,不到三秒,二楼的灯却骤熄了,还有一声短促的惊叫声,明显是女人的声音。 景生不及细想,本能地翻过栅栏,迅速爬上院子里的一颗桂花树,踩在一楼的屋脊上抓住二楼阳台栏杆跳了进去,他脱下外套裹住胳膊肘,一个猛击,落地门的玻璃粉粉碎。里面响起连声尖叫,有什么摔在了地上。 “举起手来,不许动!”景生大喝。 他很快摸到开关,灯亮了。 秃头中年男人躲在床后登边抱着头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床上的吴琳娜裹着被子,看着应该□□,她眼神涣散地看着顾景生,一脸惊恐。 景生拈起地砖上滚落的几粒蓝色小药丸,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万春街 第272节 “毒品哪里来的?” 中年男人胡乱挥舞着手臂:“她、是她,同志你不要抓我啊!” “顾总——”吴琳娜缓过神来,朝男人吼了一句,“神经病,他又不是警察!” “我叔叔是缉毒大队的队长,这个东西叫蓝精灵,又叫□□,对吧?”景生眸色沉沉,胸有成竹,“现在人赃并获,你们谁也逃不掉,贩毒是死刑,吸毒也得坐牢。” “不不不,我是台湾人,你不能抓我——我只是跟她买这个糖,还没吃你就进来了。” “放屁!明明是你从台湾带来的,你居然赖在我身上?!”吴琳娜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和男人撕打起来。 景生皱了皱眉,别开脸转过身:“穿好衣裳,马上跟我去公安局!到底是谁卖给谁的,一查就知道。” 他话音未落,背上就多了一具□□,一双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手上的药丸随即就被扑上来的男人拍在了地上。 “松手!放开!”景生怒极,一弯腰,吴琳娜仰面朝天被摔在了冰凉的地砖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男人胡乱地把地上的药丸塞进了嘴里,拼命往下咽。 景生扯下床罩丢在了吴琳娜身上,双臂环抱退开两步冷冷地看着男人作怪:“一检验就知道你吸毒了,你以为吃光就没证据了?” 他扭头看了看吴琳娜:“这是想赖在我身上?xx会所里像你这样吃□□的妓女不少吧?你们从上家手里拿了货,自己吃上了瘾再卖给嫖客?嫖资毒品两头挣钱,哼,等查封后拉出名单来,一个也逃不掉。” “我才不是做鸡的!”吴琳娜哽咽着喊了一句。 景生不理她,走到床头柜拎起话筒拨114查号台问公安局电话号码。 男人却突然手脚并用地爬上床来抢电话,疯了似的整个人压向了景生,嘴里胡乱叫着。 “喂,先生,你要查哪里的电话号码?” 话筒掉下去,撞在床头柜边上,里面查号台服务小姐的声音礼貌又甜美。 景生倒在地上,揪了几下都没能把身上这头疯猪揪下来,眼风扫到吴琳娜胡乱套上了衣服紧紧抱住了小坤包准备逃,他猛然发力:“起开!” 男人的身体猛地后仰,“嘭”地发出一声闷哼,像断了绳子的木偶似地,以一种奇怪地姿态软了下去,通红的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床头柜的角上有血慢慢滑落。 景生心一沉,赶紧用力把他翻过来,一摸一手的血,他摸出手帕来按住伤口,把人放平,探一探鼻息,立刻开始做人工呼吸。 不知道做了多久,男人毫无动静。 吴琳娜慢慢走了过来,蹲下身默默看了看那男人,抬起头对着景生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笑容。 “他死了,你杀人了——” 景生又检查了一遍男人的呼吸和瞳孔,颓然跪在了尸体旁边,汗水滴在了男人那抽筋一眼奇形怪状的胖手上。他脑中一片混乱,斯江和东文的脸不断浮现出来,突然想起了自己来的初衷。 “昨天xx局长,跳楼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吧。” 吴琳娜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瘫坐在地上,长长呼出一口气:“谁跳楼引来警察,谁就能得两万块。本来说好是我跳的,那个婊子竟然一声不响抢着跳了下去,还是裹着被子跳的——” “谁给你们钱?” 吴琳娜的眼神逐渐聚了点光,她摇摇头,“不知道,霞姐说反正会有人把钞票送到会所来,我没跳成楼,只到手五百块,狗屎!” 景生理了理思路,吸了口气重新捡起话筒开始拨114询问市公安局电话。 吴琳娜抬起头:“顾总你干嘛?你疯了?” “报警,有人死了。” “你,你疯了!你是杀人犯了啊,还不赶紧逃?你放心,我跟你一起走,不会把你招出来的。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我真的不是鸡,我是为了给我爸治病——” 景生睨了她一眼:“市公安局伐?我姓顾,报案,是xx小区xx栋,有人吸毒过量,发疯袭击我,我正当防卫,他神志不清撞在床头柜撞破后脑,急救无效……” 吴琳娜慌乱地东张西望,又趴在地上看有无遗漏的药丸,刚准备跑,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xx会所的女服务员和这个台湾人是一起的,吸毒没吸毒我不知道,她是目击者,对。人还在。” 第417章 吴琳娜半晌才意识到这个可望而不可即的男人在说什么,她捏紧了手里的坤包趔趄着往外跑。 景生搁下电话:“我司机在楼下等着,你跑什么?要去哪里?想去给谁报信?” 吴琳娜僵在门口,猛地转过身来,左眼下的眼睑剧烈跳动着:“是你杀的人,不关我的事。” 景生仔细观察着卧室内并不多的家具,淡淡地应了一句:“我是正当防卫,而且他应该是吸毒过量才突然死亡的,外伤并不重,不会马上导致心脏停跳,不然我犯不着给他做人工呼吸。这个等警察验完尸就会出来结果。” “你、你,呵,随便你怎么胡说好了,反正我不会给你做证人的。” 景生却随口问道:“那个蓝精灵,你吸了几年?三五年有了,不然你上家不会放心让你卖毒品。” 吴琳娜浑身汗毛直竖,身不由己地往门外退了两步,声音都劈了:“我没有,你冤枉我,你要挟我!哼,我不给你作证你就是杀人犯!我——我是被他害的,被他骗的,就吃过两次。” 景生嘴角翘了翘:“我猜你包里还有剩下的蓝精灵,丢哪里都没用,警察会带警犬来。” 吴琳娜浑身发抖:“你、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是盯着我——” “是。” “我没得罪过你——” “谁让你告诉我们符总xx喜欢双飞的?” 吴琳娜嘴唇翕了翕,眼中流露出一丝惊惧,摇了摇头。 “不是你们妈妈桑吧?也不是你们会所里的人,”景生双手插进裤袋里,“以前来过会所吗?是你的熟客?” 吴琳娜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立刻拼命摇头否认刚才的摇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盯着我没用的,你脑子有病你是神经病,你看见没,你杀人了!是你杀了他,不管你有意无意,你都得坐牢!” 景生抬起眼看向她,眼神凌厉如刀。 吴琳娜吓得往后又退了一步:“你、你想干什么?” “我就想要你说实话说真话,说清楚我怎么进来的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说清楚到底谁让你坑我们公司的,到底又是谁把xx拉下马的。” 吴琳娜抱紧了坤包,咬住下唇犹豫了片刻,嘴唇翕了翕,还是没吭声。 “包给我,我帮你东西全部倒到死人身上。” “那你不揭发我?——” “看你表现。” “你要能帮我,不害我,我就也不揭发你。” “我没什么可被揭发的,我只要你跟警察把□□和跳楼的事说清楚。” 吴琳娜一咬牙:“我知道是谁,但那你得给钱,十万。” 景生嗤笑着反问:“你一个贩毒的有什么资格跟我开价?” “八万,不能再少了!”吴琳娜的声音尖厉到最后两个字失了声,整个人瑟瑟发抖。 景生看了看手表:“两万,行就行,不行就行。反正xx的屎也没能泼到我们身上,我这口气,不出也无所谓。” “好,两万!” 吴琳娜松了口气,又犹豫了一会儿才慢腾腾地又走了进来,拉链拉了好几回只开了个小口就卡住了,她骂了一句脏话,手硬塞了进去,拔出来的时候手背上划出一条血痕。 “都在这里了。” 景生看着她手里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好几十粒蓝精灵。 “钱呢?” “在车上。你先跟我说那人到底是谁,下去就能拿钱,警察来了你别反口。” 吴琳娜捏着瓶子不松手,手指头用力到泛白。 “这是你贩毒的罪证,你还不松手?” 吴琳娜手骤然张开,抽筋似的在空中抖了两抖,狠狠地剜了景生一眼:“这一瓶就得两万!” “这么贵?你能卖出多少钱?” “这个死人买一粒三百块,一次买十粒——他卖给他朋友卖六百,呵。” “会所里不是只卖一百八?” “胡说!最低也得两百——你、你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那人是谁?” “是上海王公子带来的一个男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好多地方买了好多地,派头特别大,长得也好看,每次都给我们发一千的红包,每个人一千……他人很好的,从来不动手动脚也不带人走。x局跟他很熟,是他说想帮你们一个忙,让我去跟符总透个信的。” 景生盯着她片刻,忽然开口问:“你跟符元亮睡过了?” 吴琳娜低下头不作声。 “你给他吃蓝精灵了吗?”景生捏紧了手里的玻璃瓶。 吴琳娜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景生吸了口长气,别过脸平息了一下:“王公子的朋友叫什么?” “大家都叫他吉先生——我知道的都说了,你别赖账!那我就说是你故意争风吃醋杀了人!” 景生冷哼了一声,刚要抬腕看表,楼下终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阿金的吼声。 吴琳娜却没听到警车撕心裂肺的乌拉乌拉声。 —— “在这里!老板——老板,来了,阿爹啦娘咧,侬爷叔终于来了!”阿金带着哭腔激动地喊道。周善礼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他冲了进来,两人身后跟着十几个便衣打扮的男人。 吴琳娜慌张地躲到床尾:“不关我的事。” “景生!你没事吧——”周善礼一脸歉意大步流星走到景生面前,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操!你真的没事?” “周叔叔,放心,我没事。”景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你们总算来了,这边公安局的还没到。” 十几个男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封锁现场,一高一矮两个中年男人大步走到景生面前,接过景生手里的那瓶蓝精灵,转头看向吴琳娜:“刚才窃听器里一直跟你说话的就是她吧?” 吴琳娜面无人色,瘫在地上:“什,什么?” 景生不再理会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硬中华递给高个男人:“嗯,是她。刚刚她说xx□□案是一个姓吉的安排的。跳楼的事医院里的那个女的已经都说清楚了,不过毒品的上家她还没说,应该不难问出来。” 高个男人打开硬壳中华的盖子,粗暴地撕开半边封口,掏出三个纽扣电池似的东西,嫌弃地瞪了周善礼一眼:“你tm夏天急吼拉吼地要了这玩意,不是跟你说了回头让我们专家给你重新整个英雄钢笔那样的?你人呢?死哪儿去了?” 万春街 第273节 景生赶紧解释:“是我一直没给周叔叔,上次去dg也派上用了,特别好,所以那个法官后来才判得特别重。” 周善礼狠狠瞪了景生一眼,用了你的鬼!司机小印回来都说了,一次也没用上,他白学了。 景生睁眼说瞎话,脸上一热,第一次在dg吃了大亏,他第二次去dg前,顾北武特地找周善礼讨了一套最先进的窃听设备以防万一好做证据,但他觉得太麻烦武警小印,就没用,幸好有惊无险。这次一感觉不对,他就拿了出来,来昆山前特地把监听设备装在了面包车后备箱里盖上一堆杂物,傍晚三言两语试出符元亮不太对劲,衡量一番后立刻打电话给善让,随后再打电话联系上了善礼,两人商议定,景生把车钥匙和面包车留在那个宾馆,窃听器塞在烟盒里随身带着。 周善礼紧赶慢赶,抓着人就往昆山赶,九点半拿到车,通知景生开始干活。景生先去医院,半个小时就问出了跳楼那天的真相,没想到竟然扯上了吸毒贩毒,善礼这边市局的人又立刻通知省厅和上海的缉毒大队。 小小窃听器终于派上了大用场,总算没枉费周善礼动用了这么大的人情。 “呵呵。”高个男人把窃听器收进黑色小公文包里,“小伙子可以啊,你这次立功了,市缉毒大队的胡队一个小时前到的,已经去医院把跳楼那女的带出来了,喂,老孟,你们省厅不行啊,开车开错路,到现在连个缉毒大队都还没成立——”他低头看了看腰间bb作响的中文机,捞上来一看,“册那,那什么破鸡窝还不让封?人也不给抓?你们省厅的文件呢?赶紧送过去啊!” 省公安厅的老孟从尸体边上抬起头来,憋屈地对边上的年轻人吼了一声,“你,赶紧跟老邱去跑一趟,地图看仔细了!还有,这边市局怎么回事,报警报了三十分钟,人呢?一b吊糟!” 周善礼屁股后面插着的大哥大跟着响了起来,他一看号码就心虚地把景生拽下了楼。 “嗳,碰上头了,这不刚刚碰上,什么叫不及时跟你汇报?放心,景生没事,真没事,你交待的事哥什么时候办砸过?肯定保护啊,行了吧?嗐,得得得,你自己跟他说吧。” 景生接过电话,那边周善让的声音有点哽咽。 “景生——” “谢谢二妈,让你担心了。周叔叔带了好多人来——” “对,市局的,缉毒大队的,全是我喊来的,跨省了都,周善让,你听见没啊?”周善礼摸出一根烟来,又递给景生一根,替他点上。 周善让哭出声来,什么话也没说,几声杂音后,换成了顾东文的声音。 “有事体伐侬?”顾东文的声音听上去并没什么大变化,可景生的眼睛却湿了。 “爸——” “嗯。侬爷叔噻同吾港了,到底是吾儿子,(你叔叔都跟我说了,到底是我儿子),哈哈哈。”顾东文努力笑得中气十足。 “嗯。必须的,”景生笑了起来,“跟你学的嘛。” “替吾谢谢侬老周叔叔啊。”顾东文仰面看着房梁,笑得真心实意。 “嗯,要谢额。” 周善礼红着眼圈对着大哥大喊了一句:“谢你个屁。” 顾东文笑得更欢了。 第418章 “不好意思,请问是李宜芳吗?” “是啊,我就是。咦?你是顾景生?啊!你等下!斯江——你等一下!”后面这个“等一下”却是对斯江说的。 李宜芳声音虽然还是细细软软的,口气却异常凶狠,几乎是横眉立目一口气不停地吼了下来:“顾景生!你有没有搞错啊?你为什么一直不回斯江电话也不给传呼台留个信息?你知不知道她快急死了!我们特地陪她从上海跑来昆山找你耶!大家都不认识路——有你这样做男朋友的吗?好讨厌,好啦好啦,程璎你好烦,我不骂他你会骂吗?真的好了,你别抢啊——斯江,换你自己骂,”李宜芳没好气地把电话给了斯江,又白了程璎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她舍得骂才怪,赌一百块她肯定先问他有没有事——” “侬还好伐?出事体了伐?(你还好吗?出事了吗?)”斯江低下了头,一手紧紧捏住了电话,一手却不自觉地捂住了双眼,满掌濡湿。 “对勿起,出了点大事体,刚刚解决,我用的是周伯伯的电话,我现在来找你,你在哪?”景生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异于寻常,“你四处看看,马路边有没有店?店门口有没有门牌号?都没有的话就说个路名,我马上来找你。” 斯江拍了拍驾驶座靠背:“王老板,麻烦侬靠靠边。谢谢。” 等人的滋味很煎熬,斯江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到车头,心神不宁,不知道景生会从哪里来,生怕他看不到自己,更怕自己看漏了他,分开不过一天一夜,却好像已经走过了万水千山似的。冰冷入骨的晨风掠过,脚上是上班规定要穿的船鞋,大半个脚背露在外头,只有肉色丝袜这一道譬如没有的遮挡,这会儿才觉得又痒又痛,大概是起了风疹,再一阵风吹过,实在痒得太结棍,斯江忍不住缩起腿把脚面压在另一只小腿肚上使劲蹭了蹭。 天色渐亮,远方田野苍茫,江南民居的乌瓦粉墙露出了轮廓,隐隐一道雾气从地平线笼至屋顶,整个世界罩了层毛玻璃,朦朦胧胧的。昨日这个辰光,棚户区已经开始有了动静,她和景生一路走出去,有人家灶披间里的灯亮堂堂,有人家门外弹格路上的水龙头哗哗响,有人家的木头楼梯吱嘎吱嘎,有人家的小毛头哇啦哇啦,熟悉无比,她和他什么也没说。 斯江一边蹭脚背,一边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个季节被霜打过的矮脚青最最肥糯香甜,只要是景生掌勺,桌上总有一盘翠绿欲滴的炒青菜。斯南和斯好还抱怨过为什么天天都要吃炒青菜。只是想到这么一盘菜,斯江的眼泪就止也止不住。 忽地两只大光圈远远穿透雾气,投了过来。 斯江反手抹了把泪,小跑着迎了上去,跑近了看到并不是公司的面包车,不由得失望地放慢了脚步。 景生急急摇下车窗,朝斯江挥手:“囡囡!是吾——!” 周善礼刚踩下刹车,景生已经打开车门跳了出去,由于惯性趔趄了一下,整个人险些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立刻爬了起来,百米冲刺似地出去。 周善礼慌忙急刹车,摇下车窗,想喊什么却没喊出口。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停着,车里的人们透过车窗看着马路上两个旁若无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恋人。 “她们两个到底有没有在kiss啊?”李宜芳好不容易才从副驾钻进了后座,十二厘米的尖高跟差点戳在程璎腿上。程璎忙着伸手去抹后车窗上的水汽。 “擦不掉的,没亲。”王阿毛回转头幽幽地说了一句,摇下玻璃窗。 车窗渐渐清晰起来。 “唉,真没想到我居然亲身经历了一部爱情电影啊,”程璎笑了起来,“喂,小李子,浪漫不浪漫?感动不感动?” “呵呵,并没有,谢谢,而且这部电影,完全不会有你和我的名字,”李宜芳打了一个喷嚏,“不过要是我男朋友这样突然失踪,不回电话不传信息,对不起,我才不会通宵不睡跑到另一个城市找他呢,超过二十四小时就一定被我分手。” “所以你到现在也没有男朋友好吗?所以符元亮不回电话你也无所谓?”程璎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惘然,“我就肯定会和斯江一样去找他的,天涯海角都要找到人,至少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甘心也不安心。” “嗯哼?所以你就有男朋友?”李宜芳冷笑着反问。 驾驶座上一直从后视镜偷窥电影男女主角的王阿毛司机大哥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后座上跪着看风景的两个女人迅速回过头,异口同声地问:“我们女人说话,男人不要偷听!” 大概想起了两部车子上还有其他人在,斯江挣开了景生,想回头招呼一声,却被景生径直牵着上了周善礼的车。 “喂!喂!见色忘义的家伙,真是!”李宜芳气得直拍程璎。 银灰色的轿车慢慢贴近,两个司机隔着车窗互相点头示意。王阿毛举起手里的地图晃了晃,轿车超了过去重新靠边,打亮双跳灯。 “伊拉开车额师傅老懂经额嘛。”王阿毛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李宜芳扒拉着车门看到斯江和景生在那辆车后座上喁喁细语,全然不顾她们,不由得又酸溜溜嘀咕了一句:“过河拆桥!” 程璎打了个哈欠,窝进披着的大衣里歪了下去:“睏死了,我眯一会儿。” —— 周善礼一边跟着前车一边偷瞄后视镜里的两个孩子,两个漂亮孩子挨得很近地坐着,景生握着斯江的右手,倒没什么亲呢的动作,大概因为有他这个老人家在不好意思吧,但他们俩在说什么,善礼只听得懂一字半句。斯江声音不响,不时惊呼出声,大概景生讲到了要紧的关头。景生反而语气淡然,一句接着一句,语速极快。 很快前车靠边停下。天刚微亮,大冬天的面店门口已经排了十几个人,拎着鸟笼子的老头、打着哈欠的中年男人,满头银发拎着菜篮子的老太太,一个年轻人都没,骤然见到斯江几个,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看了半天,大概看不出什么八卦新闻,又各自转回头去等开门。 头汤面终于是吃到了,斯江付的钱,一屋子老头老太们又盯着周善礼和王阿毛看半天。景生大概好几顿没吃,加了两次面。 面吃了一半,周善礼跟景生提起瑞德股权比例的事,说既然符元亮跟这个坐台小姐搞到了一起,差点把公司弄出大事来,肯定还是按照北武的提议解决的好,如果景生不好意思开口,他可以出面找符元亮说清楚。 斯江和程璎都大吃一惊,但谁也没追问。 景生看了看李宜芳。 李宜芳手里的筷子停了停,低下头,转瞬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斯江和程璎:“哎,干嘛?跟我没关系欸好不好?” 周善礼愣了愣:“你是符的家属?” “不是!别瞎说!才没有!”李宜芳低着头凶巴巴地回了三句,又吃了几口便说饱了,接过王阿毛递过来的女士烟出了门。 斯江站了一半,被景生拉了回来。 “让伊私噶想清爽。(让她自己想清楚)” 程璎把小碟子里剩下的一大半姜丝全拨到了自己碗里:“老符不行,分了好,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斯江捏着筷子顿了顿:“她还是蛮喜欢他的——” 但出了这种事,换作斯江,无论如何都喜欢不下去了,无论有什么苦衷有什么不得已,都不行。 面店的玻璃窗上也是一片水蒸气,外头的人影模模糊糊,斯江看见李宜芳指尖的烟袅袅地升起,想起十一月景生生日的那个夜里,她们两个手挽手从酒吧里出来去上厕所,李宜芳曾经说过,大概因为符元亮很会照顾人,她这么多年一个人飘来荡去,突然有天一个男人会因为和她共度了一夜,就特地去买热豆浆和油条来给她吃,她真的有被感动到。 斯江从来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当然更没想到她和符元亮分开会是这样的原因。 —— 顾西美这几天在理行李,她打算尽快回上海,因为南红和北武都要回去过春节,她打过电话去云南,知道东文的情况不太好,无论如何她还想去景洪见上大哥一面。 现在西美自己感觉已经好多了,班不用去上,北京的同事们包括小关都没了联系,上海变得越来越亲切也越来越模糊更越来越美好,渐渐成了个执念。她想回上海想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却跑来了北京呢,西美回忆得越多越觉得不可思议,又或许是生了孙平后唯物主义思想就崩塌了,越想越觉得是命运的安排,这个解释使她好受了不少。 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她想了好几天该怎么重新和斯江斯南斯好相处,不由得又深感惭愧,要不是孙骁说起要给斯江介绍对象,她都忘记斯江已经到了该恋爱结婚的年龄了。孙骁提的那位小王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籍贯江苏,比斯江大两岁,交大毕业后进了上海sn集团上班,小伙子照片上看起来很精神,他爸爸现在是市委办公厅秘书,照当下改选后的局势,将来基本会跟着市一把手进□□办公厅。斯江不是孙骁亲生的,便不算高攀也不算屈就。如果斯江愿意也进sn就更好,毕竟都属于dl部,孙骁照看得到。 第419章 孙骁出差回来,风尘仆仆,难得西美烧了几个菜,还从稻香村买了点冷肠。两夫妻很久没同桌吃饭,端起饭碗时竟都有点恍惚。 西美不吵架的时候向来口拙,捧着饭碗犹豫了一下:“你这次出差顺利吗?” 孙骁给她碗里夹了块红烧肉:“顺利,还见到了北武公司的负责人。” 西美一怔:“北武公司的?你不是去桂林的吗?” “嗯,去完桂林又去了趟贵港。北武这几年干得很不错,□□办公厅找了他好几回,他就是不肯回来,你回上海的话再做做他的工作,他儿子也该上小学了,总不能真的留在景洪上学吧?这边史家胡同小学肯定是可以安排一个名额的,为了孩子着想,他也该回来大展身手,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才呐,”孙骁想起孙平,顿了一顿,“对了,你有空也关心关心琳琳琅琅她们,我这个爸爸,实在不知道跟她们说什么,唉!” 西美给孙骁夹了两片冷肠:“她们怎么了?前天琳琳打过电话来,我说你今天才回,问她什么事,她也没说就挂了。” “还能怎么?任性!好好的,她突然跟小魏说这两年不想生小孩,想去美国读研究生,不是瞎胡闹嘛!她婆婆说了她几句,竟然就跑回家,我妈骂了她好几天了也不听,你说这像什么话!” “琳琳还年轻,这么想也挺正常的。我家斯江以前也申请过美国的大学,可惜签证被拒了——”西美顺口把话扯到了斯江身上,抬眼瞟了对面的孙骁一眼,有点紧张。 孙骁停下筷子,笑了:“你这么小心翼翼地看我干什么?是担心给斯江介绍对象的事吧?放心,我昨天还和老王通了个电话,他说他儿子很紧张很着急,就盼着和斯江正式见面。说实话,凭我们斯江的人品相貌,其实就该在我们身边找一家门当户对的才对。要不是小勇那孩子实在不靠谱——” “不不不,”西美吓得连连摇头,“我看小王就挺好的,两个孩子挺配的,你身边这些,琅琅可以考虑,斯江不行,而且她那脾气比琳琳可犟多了。” 那位小勇,西美曾经从单位同事嘴里听过个大概,先是在武警系统混了个上校军衔后凭借特权倒卖走私军火,出了事后被大领导送去了澳洲留学,再后来就住在了香港。这样的赤佬哪里配得上她的斯江,不过这也证明孙骁的确是认真替她替斯江着想的。斯江长得太好,要待在这个圈子里,不知道会被多少人垂涎,西美在这方面从来不瞎,几十年来,文工团的舞蹈团的电视台的,只要有点姿色,总有人企图染指,更别说那些唱歌的演戏的了,连运动员都有逃不过去的,所以后来她就没想过让斯江来北京工作。 孙骁哈哈笑:“行行行,我懂你的意思。放心,你回上海后先过个目,要是小王不行,就别让他见斯江,要是你也觉得好,再安排他们见面。你们上海人不是流行喝咖啡看电影什么的?安排得自然一点,带上斯南斯好一起,别显得我们当家长的有包办婚姻的意图。” “这叫什么包办!”西美也笑了起来,“还不是怕她走弯路嘛。” 夫妻俩又说起孙骁出差的事来。上个月月底,南航班机在桂林撞山坠毁,机上全员遇难,事故调查等善后事宜按理是和孙骁这块不搭界的,偏偏机上有位敏感人物的家属,闹了起来,大领导也不好不表态,孙骁便借着视察工作之由去了一趟桂林,又特意去了贵港。自从八五年国家出台了大力扶持散装水泥的相关政策,这几年经过北武的推动和进一步的产业设计,贵港的散装水泥产量和出口量都已经排在了全广西第一,而广西又排在了全国第一,创汇可观。贵港港也因为周小姐和董家的介入,水泥船的数量爆发,今年打了报告申请成立对外开放一类口岸。 孙骁有意助贵港港一臂之力,也算卖北武一个人情。香港的周小姐十一月频频拜访他,除去李先生的名头,还提到过她和顾南红顾北武的愉快合作,为的当然是长安街那块地,她的xdf广场的规划书的确做得不错,但二十多个部级单位绝不是她能搬迁得动的,何况她提出的方案里,建筑物的高度远远超出了相关规定。这点,孙骁也没法打包票。他指点出各单位背后的关键人物,替她牵个线,剩下的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毕竟上面没有人说不,那就是有运作的余地。想到现在能排在自己名字前的人已经不超过五十位,孙骁不禁又笑着给西美夹了一块红烧肉:“你该多吃点肉,不然你妈和北武肯定要怪我没照顾好你。” —— 景生第三天夜里十点多才回到上海,精力再旺盛也有点吃大不消,眼窝陷了下去,连胡茬都没空刮。 “大哥哥你居然有络腮胡子!”陈斯好一边参观景生刮胡子,一边啧啧称羡,摸了摸自己的三下巴问斯江,“阿姐,你说我将来会不会也有络腮胡子?威风凛凛!” 斯江把挂面放进开水里,往边上油锅里打了三只蛋:“爸爸没络腮胡子,你怎么会有?有胡子有啥好?邋里邋遢的,难看。” “阿哥就不难看,老好看的,比佐罗还好看,”斯好弯腰拎起两根矮脚青,“两根菜够伐?” 万春街 第274节 “够了,你洗好菜去阿娘家,阿娘要是睡了就算了,要是没睡,你问阿娘讨两只昨天她腌的醉蟹来——”斯江敲了敲灶披间的窗,“就说是我想吃。” 斯好满口应下,哗啦啦冲好菜就一路小跑着去了。 景生刮好胡子洗好热水澡,一出来就看到斯好满脸不高兴地在跟斯江抱怨。 “三姐姐凭啥啊?昨天她明明吃过两只了,阿娘说好还剩四只是留给你和二姐姐的,她倒好,直接带去公司了!明天二姐姐回来,肯定要发调头。” 景生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三姐姐应该是陈斯淇。 “没事,蟹吃起来太麻烦,算了,”景生笑着拍了拍斯好,“你二姐姐懒得吃螃蟹,她那两只要是在肯定也是进你的肚子,这几天你有没有锻炼身体?” 陈斯好头颈一缩:“练了,我现在脚踏车都不骑了,走路上下学。” 斯江把荷包蛋搁在面上,横了他一眼:“你算了吧,一天才走几步路。你没跟陈斯淇吵架吧?” 斯好一噎,嘟哝道:“是她跟我吵,阴阳怪气的,什么阿娘心里只有大姐姐和金孙了,还说她明明问了一句能不能带去公司吃的,阿娘耳朵不好,肯定没听清爽,算了,好男不和女斗,我放她一马,明天我跟二姐姐说。哎,我这不叫打小报告,我叫说真话说实话。” 陈斯好一溜烟地上楼去了。 景生拉过凳子坐下,埋头吃面。 “放猪板油了?”吃了两口他抬起头,笑盈盈地问斯江。 斯江从保温壶里倒出一杯红枣茶来给他:“嗯,外婆昨天刚熬了一大缸子,对了,有猪油渣,吃伐?” “来一碟子,撒点白糖。”景生一口一只荷包蛋下去,蛋黄从喉咙烫到心口,不由得“嘶”了一声。 斯江气笑:“侬慢点呀。” 金黄色的猪油渣上铺了一层白霜,搁到景生手边。 景生灌下半碗红枣茶,张开嘴等:“啊?” 斯江嗔了他一眼:“做撒?想要喂啊?想得美哦,侬几岁啦?” 她说归说,到底架不住景生眼神里的钩子,手老老实实地拈了两粒送进他嘴里,却被他连着指头吮住了不放。 舌尖缠绕着指尖,滚烫濡湿,两人隔着一张长条桌视线交错,心旌神摇。 灶披间的玻璃窗上蒸腾了一层水汽,外头一片模糊。这个小小的世界如此熟悉温暖安全,好像他在外头经历过的那些惊险艰难被全然一抹而去,斯江手臂抻得有点发麻,却一动也不敢动,甚至连眼都不舍得眨一下。 “顾景生。”斯江轻轻唤了一声。 “嗯,”景生在她手指上吻了一下,又闻了闻,笑道:“还是有股猪油味道。” 斯江抽出手拍了他一巴掌,又在他新换的衬衫袖子上擦了擦:“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先说,我正好也有话要跟你说。” “那你先说,”斯江又紧张起来,“你要说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景生从面碗里抬起头,“所以你先说。” “不要,那你先说,我要说的是好事,如果先好后坏,好事也没那么好了,如果先坏事再好事,坏事就没那么坏了。”斯江很认真地解释。 景生几口把面扒拉完,盯着半碗酱油汤看了几秒,油花倒映出他的眉眼,还有天花板上的灯。 “我元旦过后就去景洪——我要去送送我爸。” 浮在油花里的眉眼动了动,不知道是汤在晃,还是人在摇。 第420章 斯江呆了片刻,眼底一股热意冲了出来。 “我跟你一起去!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啊?小舅舅昨天电话里还说——” 斯江咬住了唇,指尖发麻。恐惧原来不是无形的也不是无边的,就这么劈头盖脸的砸上来,比巨石还重,痛点超过了言语能描述的界限,心底里藏着的另一半被刻意或无意遗忘了的恐惧呼啸着出来与之会合,再把每个器官都碾压一遍,血液四肢都被冻住,只剩下眼泪是热的。 明明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明明有准备了好几年,斯江突然意识到这才是自己第一次真正面临生离死别,阿爷过世,她也哭过,但并不痛,认清父母不回上海的事实后,她也哭过,但漫长的等待和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早就埋下了伏笔,只等用眼泪画上句号,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 但这一刻,哪怕只是想到大舅舅的音容笑貌,斯江都觉得承受不住。 “阿哥——” “吾没事体,”景生抬起头,看着斯江笑了笑,“戆小囡,哭撒?鼻涕下来哉。” 他推开面碗伸出手臂:“来,袖子管浪厢揩揩(袖子上擦一下)。” 斯江捉紧住他的手,在他掌心落下半边阴影。景生的掌纹是断掌,外婆以前说他会先苦后甜,这个“后”到底要后到什么时候呢。 “好了,侬哭忒一歇啊好(你哭一会儿也好)。”景生柔声宽慰,大概有了需要他安慰的人,他自己倒好受了不少。 白炽灯在斯江头顶心画了一个光圈,随着她的呜咽规律地颤动着。景生忽然有点恍惚,好像这个场景以前发生过似的,他也伸出过手让斯江把眼泪鼻涕擦在自己袖子上,也说过“哭忒一歇啊好”这句话,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 他的拇指轻轻擦过斯江的脸颊:“囡囡?” 斯江偏头在他袖子上擦了擦脸,又用自己的袖子把景生一手的眼泪鼻涕胡乱擦了擦:“嗯,吾要跟侬一道去。” “覅,侬好好交上班,你们商场马上要开张,现在是最忙的时候,不好请假。” 斯江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工作可以再找,我是一定要陪你去的。” “他不想大家为了他跑来跑去,”景生苦笑道,“他谁也不想麻烦。” 斯好刚才还说起斯江天天加班,九点多能到家都算早的,但她从来也没抱怨过没喊过累,肯定很喜欢新工作。 “你的好消息呢?快说,”景生拉了拉斯江的手,“让我也高兴高兴。” “顾景生——”斯江吸了吸鼻子。 “到。”景生笑了起来。 “我们结婚吧!元旦前就去领证。”斯江一脸期冀地看着他。 —— 顾南红先从香港去了广州,和老客户们见面叙旧。香港的厂房年后开始正式启动流水线,日本和台湾的订单不少,出口欧美的单子也排了不少。这些老朋友一大半是上海四重奏的客户,也有一小半是从东莞四重奏拿货。方太太和顾家之间的龃龉他们都有所耳闻,做生意做熟不做生,钱是小事,情面更重要。这顿茶喝完,无需南红挑明,大家都有了默契。 南红转头飞向昆明,一落地包了车直奔景洪。 顾东文气得转头骂北武。 “说了不要她们来!来干什么?送我上路?册那!我要你们送,我还来景洪干什么?留在上海不省钱省事?谁要你们来的?” 南红把北武善让推出去,拖过一张方凳坐到床边就开始数落,嗓门比他还响:“腿在我身上,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做撒!来呀,侬骂吾啊,朝北武发脾气做撒?你也知道你应该留在上海?那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害得阿嫂嘛工作辞掉,害得北武两口子耗在这里好几年,害得虎头在村里读书,做撒?朝我瞪眼睛做撒?我那句话说错了?” “你想,你想,你就只想着你想,姆妈哪能想侬想过伐!爸爸人没了你都不回去奔丧!现在你自己要走了,也不让她送,她生你还不如生块叉烧!你闭上眼干什么?现在惭愧了?内疚了?后悔了?” “没,”顾东文合上眼,却笑出了声,“上次在香港,赵彦鸿买的叉烧还蛮好吃的,哈哈哈。” 南红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还笑!笑只屁呀侬——”她捏了捏东文的胳膊,“喏,只剩一把骨头了,脾气还噶臭,勿晓得侬有撒好,让阿嫂死心塌地,要我,早就把你往医院里一丢,请两个人看着你,等你没气了,住你的房子用你的票子,重新找个男人过好日子。” 顾东文睁开眼,笑得胸口一震一震的:“我也这么跟佳佳说的。” 南红拎起他手臂上薄薄一层皮扭了半圈:“十三点,这话我好说,你怎么好说?伊哭了伐?” 东文摇摇头:“没,她不会当着我面哭。” 南红叹了口气:“你还当自己二十岁啊?侬帮帮忙好伐!这辈子苦头还没吃够?什么苦都想自己扛,当阿拉是空气?过几天西美也要来了,你有本事就爬起来,把我们一个个赶回去。” 顾东文没奈何:“烦死了。” “景生肯定也要来,你挡得住吗?你光想着你偷偷摸摸一个人走得轻松点,也不想想别人一辈子能不能心安,真是的,活该被我们烦死,”南红从包里摸出一块巧克力,“吃伐?” “来一块。”东文挑了挑眉,张开嘴。 可可浓郁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东文慢慢咀嚼着,巧克力在他口中慢慢化开,甜中有苦,苦中有甜。 南红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个月在香港都忙了些什么,刚准备开骂方太太,却见东文嘴角带着笑闭着眼睡着了。虽然他单薄的胸口还微微起伏着,南红还是忍不住揪着心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后才松了口气。 —— 西美十二月中回到万春街,南红也刚到没两天。 斯江加班不回来吃饭,景生在公司也不回来吃饭,斯南在学校。家里空落落的,西美很不习惯,吃饭的时候听着南红和斯好一句接着一句有说有笑倒像亲母子,就更不捂心了。 斯好站起来要添饭,西美一筷子敲在碗边上:“都胖成这样了,怎么还吃?多吃点蔬菜。” 斯好眨眨眼,委屈巴啦地“哦”了一声,搁下碗坐了回去。 “做撒啊侬?能吃是福,长个子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瘦的,我家阿二就是这样,以前比斯好还要壮,高中蹿上去就瘦了,”南红瞥了西美一眼,“今天是我盛的饭,他那碗里最多才二两。” 西美往斯好空碗里夹了几筷子青菜:“吾是伊妈。” 南红嗤笑了一声:“现在摆出姆妈的谱了哦,侬啊好意思。(你也好意思)” “顾南红!” “好了啊,”顾阿婆沉着脸把筷子拍在了桌上,“要吵出去吵。” 一桌人都不响了。 夜饭吃好,斯好闷头做作业,西美守在边上检查他的功课,看到语文卷子,面色一变,再看下去,提了几次气要说话,都忍住了。斯好心虚,头埋得更低。 “都十点钟了,斯江怎么还不下班?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单位!”大挂钟响了十下,西美皱着眉站了起来,到窗口看了看。 南红搁下手里的会计报表,伸了个懒腰:“你以为现在上班还是在事业单位国营企业里混大锅饭?九十年代了好吗?我们棉纺厂明年有三分之一的工人要下岗,别说加班了,想上班都没班可上了,哦,孙夫人,你大概不知道什么叫下岗。” “我在说斯江,你扯乱七八糟那些事做撒,你不烦我都烦,”西美最不爱听别人把她捆在孙骁身上,“孙骁是我爱人,我不是什么夫人,你用不着阴阳怪气的。下岗我怎么不知道,肯定比你香港人知道得清楚,这是国家需要,轮到谁头上也是没办法的事,国家也尽力了,买断工龄的,好几万呢,拿这笔钱去做点小生意,挺好的。” 南红冷笑起来:“挺好?那你家孙部长怎么不下岗试试?下一个当官的,能给十个工人发工资了。” “你这人瞎三话四起来真是——算了,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西美套上大衣,围上围巾,朝阁楼上喊道,“斯好,你姐单位地址有吗?我去接接她,她领导是男的是女的?” 刚躺上床的陈斯好赶紧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出声,下头传来顾阿婆的声音。 “用不着去,景生说了会去接斯江的,你自己洗一洗先睡吧。” 西美松了口气,又把围巾解开来:“哦,景生去了就好。” 南红仔细看了看西美,忽地一乐。 “侬笑撒?” “没笑撒。” “莫名其妙。” “哈哈,哈哈哈,就笑侬了,哪能?”南红收起报表,“顾西美,侬真好笑。” “十三点,痴头怪脑。” 万春街 第275节 “姆妈,吾回五原路了啊,景生回来叫伊打只电话把吾。(叫他打个电话给我)” 电视机还开着,播放着不知道是墨西哥还是哪里的连续剧,一堆女人声嘶力竭地在吵闹哭泣,西美觉得太吵,走过去想关掉,却坐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看了下去,还跟着剧中人哭了一场。 楼梯咚咚咚响了起来,西美赶紧关掉电视擦掉眼泪揉了揉脸,一肚子的腹稿突然打了结,好像很久没见过斯江了,但到底有多久,她记不清了。 第421章 西美等了几分钟,外头楼梯没了动静,斯江却一直没上来,她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终于忍不住打开门,楼梯间里却黑咕隆冬,她定了定神,扶牢栏杆摸索着踏下去一格,好几年没走了,又窄又高的楼梯格子一脚踏下去半天落不到实处,让她感觉心慌慌的。 “斯江?斯江——” 感应灯后知后觉地亮了。 亭子间的门打开来,出来的却是景生。 “小嬢嬢。” 西美又下了两格楼梯,她只顾着想怎么跟斯江说,却没料到乍见到景生就会猛地想起孙平,一时气血翻涌,压了几压才勉强笑了笑:“欸,侬没去景洪?” “等元旦过后爷叔回来吾就去。” 西美翕了翕嘴唇,见斯江拎着个鼓囊囊的黑色尼龙包走了出来。 “妈。”斯江抬起头淡淡地招呼了一声,转头又低声和景生说话,西美听不清楚。 有好几年没见,斯江明显和以前又不一样了,但不是小姑娘长大了的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形容不出。 斯江上了几格楼梯,看向西美:“侬勿上去?” 西美侧了一半的身子停住:“哦,上去额。” 她看了看还站在亭子间门口的景生,觉得怪怪的,具体是哪里怪,她也形容不出。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当心点,楼梯狭来兮。”西美柔声叮嘱。 斯江却没搭腔。 多了斯江,客堂间里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西美接过斯江脱下来的黑色大衣,摸着像丝绵的,又轻又薄,肯定不抗风,再看斯江身上连羊绒衫羊毛衫都没穿一件,藏青色的收腰小西装脱了就剩一件衬衫。 “天这么冷,怎么才穿这么两件衣裳?不冻死了!棉毛裤穿了伐?” “公司里开了空调,不冷。”斯江套上绒线衫,摇了摇热水瓶。 西美把大衣和西装挂到挂衣架上,又去拎包:“热水有伐?只包哪能噶重……” “有。”斯江挤好牙膏,刷了两下牙径直咬住牙刷,把杯子毛巾放进洗脸盆里准备下楼洗漱。 “囡囡?” “嗯?”斯江在门口转过身。 “——下楼当心点。” “嗯。” 棉门帘啪塔掉了下来,楼梯间传来景生和斯江说话的声音。在原地站了会儿,西美走到窗口往下看,洗脸盆里的热水热气腾腾,斯江一边刷牙一边试水温,景生不知道说了什么,斯江笑了两声,抬手朝景生脸上弹了点水。 脸上倏地一冰,西美才惊觉自己贴上了窗玻璃,玻璃被她哈出的气晕糊了一大片,她往后退了退,见景生也开始刷牙,斯江弯着腰在洗脸,伸出一只手来,景生开了一个小瓶子,往她手掌心里挤了点什么,好像这样的事做过无数回,自然而然理所应然似的。 西美一颗心别别跳,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她退开几步再仔细看了一圈,这个家跟上次她回来并没什么变化,就少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斯南。她明天见好小王正好去一趟复旦,给南南送点东西去。 斯江回到楼上,草草地擦了点玉兰油,上阁楼去抱了两床被子下来铺床。 “现在小阁楼给斯好用了,你跟外婆睡房里,我睡沙发。” 西美一怔:“那南南回来睡哪?” “她嫌便这边冷,都去五原路睡,那边有空调。” 西美皱起眉:“不像话,那是你舅舅买的房子,将来给景生结婚用的,她怎么这么自说自话!” 斯江停下手直起腰,想了想还是没说,只笑了笑:“舅舅巴不得我们都搬去住呢,不过外婆不肯搬。” 外头楼梯间又响了起来。 斯江赶紧去开门,景生提着一个电暖汀和两个热水袋进来,利索地翻出一个接线板。 暖汀的电热丝红彤彤一片亮了起来。西美探手试了试,才后知后觉地嗫嚅了一句:“哦,格能蛮好,这个天睡在客堂间是太冷了。” 斯江往被窝筒里塞好热水袋,抬头看了西美一眼。 景生又搬来两张靠背椅,上面横了两个衣架,把斯江的制服展开搭在上面。 “要穿的袜子记得也烘一烘。”景生又去检查了一遍窗户,确认都关好了才笑着跟西美打了声招呼,下楼去了。 斯江钻进被窝里,看了看还杵在原地的母亲:“你还不去睡觉?我关灯了。” 西美犹豫了一下:“嗯,好,那你睡,以后不要加班加到这么晚,你们单位也太不像话了,工会有伐?没人发声音的?” 斯江睁开眼又闭上眼:“睡了。” —— 西美一夜没睡好,做了好几个梦,一会儿是生好斯江怎么也不出奶,滚烫的毛巾敷得她额骨头乱跳,一会儿是在火车上生斯南以为会一尸两命,一会儿是斯南咬牙切齿地吼“你要敢生下来我就敢掐死他!”她还梦到了孙平,景生抱着他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惊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外头静悄悄的。 沙发上只有叠好的两床被子,暖汀靠在墙边一点热气都没,客堂间里空荡荡的,吃饭台子上有几个空盘子空碗。 西美恍惚了好一会儿,她这是回来了,又好像没回来。这个家里只有她像个外人,顾南红走了九年,看上去却像没从来都离开过。到底是哪里不对了呢? 灶披间窗下的煤球炉子上炖着一小锅银耳枸杞红枣茶,三层蒸锅里的包子糍毛团和蔫了的油条和白煮蛋已经都冷了。 西美在灶披间里吃好早饭,顾阿婆和南红都还没回,她百无聊赖地上了阁楼,书桌上全是陈斯好的东西,书、考卷、文具、杂志、小人书和漫画书堆得乱七八糟,西美皱着眉一样样归类整理好,打开一只只抽屉检查,居然清出来一只发了霉的桔子。旁边两个书架上倒是清清爽爽,斯江大学里的书占了大半,几十本英文原版小说很扎眼,随便一本都要好几十块钱。西美叹了口气,突然看到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眼皮一跳,她抽出来翻了翻,血朝脸上涌,再一本本书翻过去,并没更过分的。斯南的书不多,倒有装订整齐的一叠叠数理化卷子。西美把卷子放回去,叹了口气,是啊,复旦哪有这么好考,南南肯定也花了交关心思的,也亏得景生和斯江这么出力帮忙,到底是一家人。 理东西这个事情在西美这里,只要一开始,不理干净就难受。楼下传来动静。 “西美啊——” “欸,吾勒阁楼里。” “早饭吃了伐?” “吃了。” “她几岁的人了,你还有空问她有没有吃饭?真是的。”南红戏谑的声音传了上来。 西美侧耳听,却只有电视机里沪剧开始咿咿呀呀地唱,还有偶尔拖鞋踢踢踏踏的声响。她摊开斯好的被子几下叠好,枕头边居然还有一本《倚天屠龙记》,怪不得,这幅样子他能学习好吗? 床下的纸箱倒是干干净净的,有两箱重得很,西美拖得气喘吁吁,打开一看,一箱子的磁带,还有一箱录像带,不知道是景生的还是斯江的,反正都是钱。又拉出来两个很轻的箱子,里面全是信啊贺卡什么的,还有一个铁皮盒子。 西美想起斯好小时候好像偷了斯江还是斯南的私房钱请弄堂里的小鬼头们吃生煎馄饨,不由得笑了起来。 —— 顾阿婆和南红刚开始包荠菜馄饨,就见西美从阁楼上爬了下来。 “做撒啦侬?一副死人面孔,”南红瞟了西美一眼,“有人天生是读书的料,有人不是,斯好读书没斯南斯江灵光,也是你亲儿子,少说两句不会死。” 西美却一声不吭地捏着手里的马夹袋进了房间。 “嗐,出鬼了,”南红笑了起来,“姆妈,这个皮子太厚,不蘸水捏不紧。” 顾阿婆朝阁楼上张了张:“你呢?你是她亲阿姐,少说她两句会死?” “对,不说她我就难过得要死,哈哈哈哈,”南红大笑起来,“等一歇斯好要回来吃中饭,别吃个饭被她说上半天,吃下去一肚皮气,大家没劲。景生回来伐?” “不回,那个小符的事怎么样了?听说他跟阿芳分手了?” “不怎么样,景生都跟他说好了,就继续拿工资上班呗。老太太你真有心,人家分不分手你也要关心。对了,周善礼和周家老太太是不是今天要来吃晚饭?” “不是今天是哪天?不然我买那么多菜干什么?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倒好,也不特意登个门道声谢,真是的。” “请来家里吃饭才有诚意好伐?放心,我备了礼的。今天礼拜六,斯南也回来吃晚饭的吧?” “不回。她成天野在外头,不管她。” “斯江呢,还要加班?景生去接伊伐?” 大衣柜边的门帘突地被掀开,西美冲了出来。 “你干什么?”顾阿婆吓了一跳。 西美眼睛直直的,看得出是哭过了。 “你们都知道是不是?” “什么都知道?”顾阿婆莫名其妙捏好手上的馄饨摆好。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南红。 南红眉头一挑:“发啥神经啊侬?要去600号看看伐?” 西美嘴唇翕了翕,整个人簌簌发抖。 “你怎么了?是不是发寒热了?”顾阿婆赶紧搁下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怎么面色噶难看,来,摸一摸额头——” 西美避开她的手,快步走到大门口穿大衣。 “我要去寻斯江。” “有毛病啊侬,伊勒上班。”南红撇了撇嘴。 “妈,斯江单位勒撒地方?” “你现在去找她?你不是说十二点半约了人有事的吗?”顾阿婆纳闷。 西美回过神来,才想起中午约了小王在红房子西菜社见面。但这顿饭还有什么可吃的呢,她有什么脸去。西美两只手抖得厉害,一双鞋穿了半天没穿上。 好不容易穿上鞋,西美又改了主意:“景生单位在哪里?” 第422章 这两年去红房子吃饭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和外地人。上只角的年轻人赶时髦,静安希尔顿、华亭宾馆、花园饭店、新锦江、波特曼这些高级酒店才是吃咖啡的首选,最有派头的男小伟,请小姑娘去外滩和平饭店,虽然弹簧地板的舞厅没开放,但哪怕只进去兜一圈就已经比美国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更有面子了,大家都晓得他那个《太阳帝国》想借和平饭店拍电影连门外头都没借着。这些浪流浪奔的新鲜事顾西美一概不知,小王问在哪里合适,她想来想去只有红房子比较合适。 等坐定了,西美才觉得有点怪怪的,餐厅的装修看上去已经过时,餐桌椅靠得太近,台子上白色细颈花瓶里的一枝假玫瑰不伦不类,服务员穿得还算清爽,菜单还是以前的菜单。 万春街 第276节 她看着菜单发呆,非常后悔选在这里,一到门口就想起上一次来红房子吃西餐是斯江小时候出院的那次,顾南红请客,周善让周善礼也在,钱桂华也在,还有景生。一晃竟然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斯江,她的斯江,小时候那么乖巧听话的好小囡,居然做出了这种事。还有景生—— 西美猛地打了个寒颤,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深深吸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她刚刚去了四重奏,景生却不在,想来想去还是来了红房子,不管怎么说,回断人家也不能失了礼数,让孙骁难做人。这会儿再想想,刚才气头上没找到人也好,无论如何她得顾着大哥和北武的面子,这种事也不能摊开说,他们两个不要脸,她要脸。 “请问——您是顾老师吗?” 西美一抬头,一个身量不高五官端正的年轻人正对着她微微笑,笑容很诚恳。 “小王?你好,我是陈斯江的妈妈,坐吧,快请坐。” —— 西美从红房子出来,同小王道别后沿着陕西路慢慢往淮海路方向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小王的确是个极好的女婿人选,言谈举止大方得体,在她没留意的时候悄悄去付了账,还给斯江斯南斯好及顾阿婆准备了小礼物,真是贴心,能想到斯江不算什么,连阿妹阿弟和外婆都想得到,实在是会做人。孙骁看人的眼光从来没错过。西美没想到原来小王在大学里就认识斯江,说是在h师大的舞会上见过,但因为斯江当时有个复旦的男朋友,所以他没勇气上去请她跳舞。西美借机问了一声他在乎不在乎女朋友以前有过男朋友,小王居然说不在乎,果然是新一代的年轻人。 悬铃木的树叶早就落光了,踩在脚下发出脆响。西美打算按照原计划先去妇女用品商店给斯江斯南买点内衣内裤,给卢佳和善让也带几件,给姆妈也买点短裤,再打算去哈尔滨食品厂买点吃的,顾东文以前爱吃他家的杏桃排,只是斯江斯南要穿多少尺寸,她吃不大准。 等西美筋疲力尽地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在灶披间里烧晚饭,周老太太和周善让还没到,斯江却难得这天没有加班早早回来了,正收拾了两个塑料袋准备去新闸路浴室洗澡。斯南四点半就回了,丢下一大包脏衣服说了句不回家吃饭又野出了门。陈斯好换上了运动衣球鞋,在到处找绳子准备下楼跳绳,南红在吃饭台子上对着一大堆文件不知道忙些什么。 西美把大包小包放下来:“斯江,你明天应该休息吧?” 斯江把塑料拖鞋装进小马夹袋里:“不休,我们是排休的,我每个礼拜三休息,不过最近商场赶着开张,人手不够,大家都要加班。” “人手不够,单位就该多招点人,”西美皱起眉,“你跟领导说一声,明天晚上家里有事,不方便加班。” 斯江抬起头:“周伯伯和周奶奶是今天来吃晚饭,不是明天。” “我知道,明天市委的王伯伯一家请我们吃饭,你和南南、斯好都跟我一起去。是你孙伯伯的好朋友,我们是一定要去的。”西美别开脸,避开了斯江的视线。 斯江弯腰换上棉靴:“我没空——”她站起来,定定地看了看姆妈的背影,突然哂笑道,“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南红从文件里抬起头:“嗳?” 陈斯好捏着绳子看看姆妈再看看阿姐,不知道是马上下楼好还是留在继续客堂间里好。 西美强作镇定地坐了下来,侧过头看向斯江,胸口起伏了好几下:“你瞎说什么呢……” “我和景生在谈恋爱,大一开始谈的,我们打算这个月就去领结婚证。”斯江把手上的袋子搁到地上,“本来想领好证通知你和爸的,现在说也没关系,谢谢孙伯伯和您的关心,我不需要相亲。” “陈斯江——”西美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想发的脾气硬生生忍了下来。 斯江却又拎起了地上的塑料袋:“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和爸爸如果愿意祝福我们,我谢谢你们,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和爸爸想什么跟我和景生都没关系。” “我请你们不要在我恋爱和结婚的时候才想动用身为家长的权力干涉我的事,因为——”斯江把鬓边的长发往后拢了拢,展颜一笑,“反对无效。” “那我可赶上大好事了!”南红哈哈笑了起来,“实在太好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只有阿拉景生才配得上阿拉斯江!亲上加亲喜上加喜,赞得勿得了。” “谢谢大姨娘,我先去浴室了。”斯江掀开门帘,一个眼神都没再给西美。 陈斯好摒着气默默跟着斯江下了楼。 “阿姐——!” 斯江扶着自行车龙头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 “阿姐侬真结棍!模子,嘻嘻,”陈斯好舒出一口长气,对着自家阿姐竖起大拇指,乐呵呵地问,“以后到底叫大表哥好还是大姐夫好呢?” 斯江笑着上了车:“叫姐夫!快点跳,一千只勿许偷懒啊。” 客堂间里只剩下南红和西美两姊妹。 西美脑子里乱哄哄,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斯江刚刚说什么了? 南红站起身来收拾台面,瞥了她一眼:“顾西美,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西美茫然抬起头。 “我最羡慕你运道好,生了斯江斯南和斯好三个好小囡,完全没要你操过心——”南红的视线落在沙发上的购物袋上,笑了笑,“斯江穿啥尺寸的胸罩侬晓得?” “关侬啥事体。” “侬格副面孔撒意思呢?看勿上景生做侬女婿?”南红手里的文件夹重重顿在台面上,“顾西美,吾警告侬,勿要撒事体,侬要是敢横度里插一脚,吾会得——(我警告你,不要惹事生非,你要是敢横插一脚,我会——)” 西美下巴一扬,暂时把斯江景生的事放到了一旁:“侬敢哪能?” “敢揎侬!当勒侬老公的面一样揎!”南红眉头一挑,笑得肆无忌惮。 西美刚要开口,楼下传来了周老太太和顾阿婆寒暄的声音。 —— 景生是六点半赶回来的,带了白斩鸡和大红肠,还没来得及进门,在灶披间外头就听耳报神陈斯好把斯江大战姆妈的那番话绘声绘色学了一遍。 “一个字也不差!我保证,”斯好眉飞色舞,“阿姐说了,以后就好喊侬姐夫了。姐夫!” 景生把两只马夹袋交给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块:“快点上去,回头再汇报你妈都说了什么。” 斯好赶紧捏牢钞票:“yes sir!大姐夫,今年压岁钱多给一点啊。” “少不了你的。” 景生转身飞奔而去,他实在太高兴太快活了,而这种快活在这一刻居然没有人可以诉说,像气球胀满了气却飘不上天似的难受,他跑到文化站门口,终于忍不住翻了个前空翻,要不是怕吓到街坊邻里,他还想再翻上几个。 第423章 斯江站到水龙头下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在发抖,她并没有害怕,大概有一点激动,一路骑过来连手套都忘了套,现在还有点发麻。 真痛快啊,她早就想这么告诉姆妈了,其实自从和景生谈恋爱开始,她就预备着这一天,她开始也想象过也许姆妈会乐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是不会乐意的,兄妹的名分也好,景生母亲的遭遇也好,她心里都会有疙瘩,这个疙瘩和景生是什么样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加上孙平那个事,斯江很清楚,在姆妈心里,她自己是一样错都不会有的,但别人就肯定有一百样错,她只会怪在她怪得起的人头上,例如景生。以往她打电话回来,都是先找景生接电话,和他说的话比她和斯南还多,这几年却再也没找景生接过电话。 热水打在皮肤上,十分爽快。斯江仰起头,撸了一把脸,深深地吐出一口长气,有一点骄傲,有一点自豪,有一点快活。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景生去直面姆妈的脸色的。 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脸颊上,斯江想起自己吃过的耳光,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其实想过自己说开后姆妈会不会气急败坏又来揎伊耳光,但就算她想揎,斯江翘了翘嘴角,反正现在的自己可不会一动不动地老实挨打。 这个点的部队浴室里人不多,斯江冲完澡往外走,路过空无一人的大浴池时犹豫了一下,把塑料袋放在了边上,踩了进去,水很烫,但是极舒服。她慢慢走到角落里,坐进了水里,刚一伸腿,人就横着浮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歪着身子好不容易稳住,不由得被自己戆呵呵的模样逗笑了。 出了浴室大门,斯江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的景生。 “喂喂喂,侬做撒呀,放吾下来——”被景生猛地抱了起来的斯江笑得不行,“当心,马夹袋上有水,衣裳要湿忒了。” 景生却置若罔闻,就这么把斯江腾空抱在怀里,越搂越紧。 “喂,人家都在看了。”斯江轻轻挣了挣。 “随便伊拉看。”景生在她额头上吻了吻,觉得太不够了,又亲了亲她的眼睛、鼻头。 两个人鼻尖对鼻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笑弯了眼,却谁也没提先前发生过的事。 脚踏车融入车海一路往西,斯江揽住景生的腰,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要是就这么一路骑下去,永远到不了家,也挺好的。 —— 周善礼和周老太太带来不少年节礼。西美也回了礼,稻香村的点心盒子,特供的两条烟两瓶高度白酒,还有一条羊绒围巾和羊绒帽,和顾阿婆的同款不同色。两位老太太还一起戴上互相帮忙看了看,夸奖西美眼光好。 南红送给善礼一条名牌腰带和一个配套的钱包,给老太太带了一盒西洋参一盒燕窝。 “这我不能收,太贵了,我吃这个干什么。”周老太太笑着推辞。 “西洋参下火,您切成薄片泡茶里,提神。燕窝是给善让的,她在云南天天上山下水的,辛苦,回来您帮她补一补,”南红笑眯眯地把礼品袋交给善礼,“我在景洪给了她,结果她又偷偷塞回我行李箱里,善让啊什么都好,就是跟自家人太客气!” 周老太太湿了眼角:“我家这个姑娘哦,还真就是这个样子,我多长时间没见到虎头了哦。”她从口袋里摸出六个红包来,三个给南红,三个给西美。 “这个你们一定要收啊,是奶奶的一点小心意,拿着拿着。南红啊,你家三个光榔头什么时候回上海?结婚了没?”周老太太感慨良多,“兄弟姊妹多蛮好的,将来互相有个商量,北武和善让就只有虎头一个孩子,将来虎头要吃苦喽。” 善礼是知道孙平的事的,赶紧干咳了两声,塞给老太太一把蜜枣,催她喝茶。 “嗐,虎头能有什么苦吃,善让把他教育得这么好,她两口子也不靠虎头养老。何况,景生、斯江斯南斯好,加上我家三个没出息的,这么多兄弟姊妹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多好,将来不说别的,死力气大把,虎头只要招呼一声,这么些表哥表姐还不抢着要帮忙?怕得抢破头呢。” 南红眉飞色舞叭叭叭一通,一屋子人都笑得不行。 西美也跟着笑了两声,走到窗口看了看:“斯江怎么洗个澡洗了快一个钟头了?” 电视机前的斯好赶紧把音量关小:“阿姐是去警备区司令部的浴室,那里水大水烫,还有一个个单独的隔间,在常德路路口,骑过去一刻钟,骑回来一刻钟,她还要洗头什么的——” “你怎么知道女浴室有一个个隔间?”西美皱起眉。 斯好愣了愣:“阿姐告诉我的啊,我没、没进去过!我从小跟着舅舅和姐——大表哥去男浴室洗澡的。” 西美睨着斯好,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斯好吃不准姆妈到底有没有听到他那个说了一半的“姐夫”,心虚地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热水瓶里还有没有水。” 西美刚要拿他问罪,楼梯咚咚一阵响,斯江和景生一道回来了。 —— 饭桌上气氛热烈。 善礼和景生聊了会工厂的进度,自从跳楼案后,新上任的局长对瑞德十分关心,派人两天就把瑞德的申请报告给改完了报去了省里,一个礼拜批复就下来了,现在公司的临时账号已经开好,香港的资金已经打到了账上,正在验资。工程图纸也顺利审批完毕,这几天景生和符元亮天天和建筑公司的人碰头,确认材料样板。 周老太太认真地关心了一下斯江的工作,表示商场开业那天一定会去五楼捧场,正好给虎头买礼物。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斯江笑着道谢。 听顾阿婆说了斯江加班的事,老太太不住地点头称赞斯江:“真是个好孩子,现在趁着年轻吃点苦不算什么,对自己是好事,你这个工作可真不容易,将来无论去哪里都能独当一面了。现在很多父母只有一个小孩,当成宝似的,我看报纸上说得对,全是小皇帝小公主,要什么给什么,将来怎么办呢?” 南红笑了起来:“可不是,那些靠关系走后门进了好单位的人,苦是不用吃的,但这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不就和寄生虫一样嘛。” 西美看向南红,隐隐觉得很不舒服。她已经打了病退报告,估计年后就能办完手续,但想想自己在边疆几十年的苦日子,又觉得这话无论如何都套不到她身上。她冷眼旁观,越来越肯定就连周善礼和周老太太差不多也对斯江景生谈恋爱这件事心知肚明。 “东西买都买了,不喜欢还能退货换货?”周老太太表示咋舌,“这怎么行呢?” 斯江笑着解释:“其实国外都是这样的,顾客一时冲动买了,有可能回到家还没拆就后悔了,这个商品只要没用过没损坏,不影响销售,当然可以退换,这样顾客不但会对我们的服务更满意,还会有点内疚,下次要买类似的商品,说不定就优先考虑我们商场了呢。” “就是,这结了婚,不喜欢不也说离就离嘛,香港商场也都这样的。”南红又附和了一句。 西美没忍住呛了她一句:“真是说什么你都有一堆道理,说得好像谁结婚就为了离婚似的,跟买东西搭什么界。” 她扭头看向斯江,想说几句道理,被斯江回看了一眼,不知怎么竟然嘴巴有点张不开。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对伐?阿姨,您当年是怎么和老将军走到一起的?组织上安排的吗?”南红淡淡回了一句就岔开了话题。 周善礼“嗐”了一声,举起手:“这个我知道,问我啊。话说当年——” 周老太太一巴掌把儿子的手拍了下来,瞪了他一眼:“再胡说试试!别以为你老子没了就没人能收拾你啊,我这一桌子帮手,照样把你吊起来抽,可巧南红送了根皮带来,将将用上。” 一桌人哈哈大笑。 “我和老头子不是组织上安排的,就自己看对眼了,他那时候才是个小排长,本来他爹给他说了一门亲,他不乐意,跑着跑着跑进革命队伍里了,就这么回事。” 周善礼一边摇头一边“啧啧啧,我爸可说过是您当年——反正善让这点像您,随妈。” 万春街 第277节 “自由恋爱好啊,我们这一代也都是自由恋爱,”南红弯了弯眼,转头问西美,“你当年为了陈东来追去了新疆,上海户口都不要了,也很了不起。斯江啊,别的就算了,这点可真要像你姆妈学学,咬定青山不放松,认定了就别放手,现在的好男人可越来越少了。” 西美一噎,堵得胸闷,索性搁下筷子:“我去灶披间看看,是不是还有个酒酿圆子?” 顾阿婆一把拽住她:“景生在弄呢,你去看什么看,坐下,你不是说你家老孙有话要你转告善礼的吗?说呀。” 西美翕了翕嘴唇,脸上发烫:“慢点再说——” “事无不可对人言,说呀,我们也想听听大人物的圣旨。”南红笑眯眯地接了一句。 善礼举起酒杯:“不急,来,都好多年没见了,干一杯,祝大家新年好。” 第424章 孙骁肯定不能直接给周善礼打电话,写信也不行,这年头白纸黑字太吓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悬在头上的铡刀,通过西美带句话是最合适不过的。 善礼拒绝得也干脆,他无意做任何一个军区的司令员。但具体理由他也没法跟西美讲透,只推说自己胸无大志,而且喜欢上海,等善让以后回了上海,以后兄妹舅甥之间好有个照应。 西美有点失望忐忑,但也就只有一点,心底反而松了一大口气。这些事她是不想沾的,但孙骁说如果她为难就算了,她反而不好推辞。现在是周善礼自己做了恶人,倒省了她的事。无论别人怎么把周家和孙家因为她的缘故归在了一起,她心里清楚,周家是周家,孙家是孙家,并不搭界。 “行,那我就把你的话带给他,”西美不自在地笑了笑,“之前昆山他们那个服装厂出的事,老孙还特地跟省里的领导打了招呼,才知道你亲自去了一趟,景生他们真是——” 景生拎着热水瓶过来给善礼茶杯里添了水:“这次也多谢姑父了,现在厂里一切都顺利,请嬢嬢和姑父放心。嬢嬢有什么意见,跟我说。” 加完水,景生搁下热水瓶,拉过一张椅子就势坐在了善礼边上,看着西美微微笑,等她朝自己发难,无论如何,她对他发多大的火他都受着,反正不能让她朝斯江发火。 西美愣了愣,避开了景生坦荡荡的视线,想起斯江那叠信里的内容,她又有点犯恶心,十分难堪九分恼火八分没辙七分无可奈何,硬是压了压情绪才低声道:“就你们东莞那个事吧,老孙也是和最高法打了招呼的,以后做事情真的要多想一想,不要冲动,出了事多麻烦。”说完她打了个寒颤,迅速起身走开了。 景生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善礼哈了一声,摸出烟来,拍了景生一巴掌:“走,下楼吃香烟去。” “一道去,”餐桌那边的南红丢下剥了一半的桔子皮,从包里翻出一包女士烟和打火机来,“囡囡,香烟切伐?” 准备进房间的西美停住脚,猛地转过身来。 斯江从一堆表格里抬起头来笑了笑:“啊?谢谢姨妈,吾勿切香烟额。” 西美猛地拽了拽手上的门帘:“斯江,侬进来,姆妈有闲话同侬港。” “你说,”斯江把眼镜取下来擦了擦,“说吧。” “侬进来!” “覅,”斯江把眼镜又戴上,把衣柜边上的姆妈看得清清楚楚,“有话你就说——” “有屁你就放!”南红哈哈大笑,“景生,来,一起听听部长夫人又有什么金科玉律要宣布了。” 善礼捏了捏香烟盒子,咳了一声。 西美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算了,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让斯江找一套旧的棉毛衫棉毛裤给我……” 斯江唇角挂着不经意的笑,几步就进了房,打开大衣柜,翻出两套,放在床上。 西美走近了两步。 斯江警惕地双手抱胸退开两步。 “侬做撒?(你干嘛?)”西美站定了,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 “港,还要啥要港额?(说,你还要说什么?)”斯江镇定自若地侧过脸,“吃过两记耳光了,要预防侬再来一记。” 西美弯腰从枕头下摸出一叠信,撒在床上:“你看看你自己写了些什么!你怎么做得出来写得出来的?你想过没有?!这些脏东西要是给斯好看到了呢?他才几岁?!” 斯江看到那些信封怔了怔,意识到那是自己和景生之间的情书,这一霎那她竟然一点愤怒的感觉都没有。 西美看着斯江居然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慢慢理好那些信。房间里静悄悄的,时间像被凝固住了,西美恍然回到当年斯江因为写日记被她打耳光的那个时刻,她一时气短,讷讷地辩解了一句:“我是理东西的时候理到的,之前不知道这些是什么。” 斯江把信件收好,抬起头:“这个家里只有你会去翻不属于你的东西,但也只有你,其实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说好不好笑?” “什么东西脏?男人爱女人,女人爱男人,爱情脏吗?爱情只能谈理想和灵魂,谈□□就脏了?我和斯南斯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你和爸爸没过夫妻生活?你必须说成夫妻生活才觉得干净是吧?说成性生活你都觉得脏?能做的事情说出来写下来就脏了?” 西美咋舌。 “我上初中的时候,舅舅就把《大众医学》里我该看的内容折上放在五斗橱上了,我有姆妈,但跟没有姆妈的女孩子是一样的。对了,斯好也是这么长大的。我在乌鲁木齐也看到你订了这本杂志,你和万千读者都能读到的性生活注意事项不脏,为什么我记录下来就脏?”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西美喃喃地问。 “我喜欢我的身体,我的头发我的脸,我的手我的腿我的脚,也喜欢我的腰我的屁股,还有你会害怕的词,我喜欢我的性器官,乳房、阴——” “别说了!别说!”西美惊叫起来。 斯江笑着摇摇头,挺了挺胸:“我还喜欢景生的身体,每一个部位都喜欢——” “你疯了!陈斯江!侬脑子瓦特了,这些事你怎么说得出口的?!”西美颓然退了几步,迅速掀开门帘慌里慌张地逃了出去。 斯江抱紧了怀里的信,像一个角斗士终于血战完全场,昂然挺立在场中央,可眼里的热泪,还是和飞速跳动的心律一眼,无法控制,滚滚而下。 —— 兵败如山倒。 西美从来没想过陈斯江会变成这样的陈斯江。她知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鬼话,这些话比那些字句更可怕,西美闭上眼耳朵边就又会想起她那些话,不得不用力摇头甩掉。 但也只有你,其实不是这个家里的人。 灶披间里只有水壶烧开的汩汩冒泡声,蒸汽从壶嘴里碰出来,噗吐噗吐地。西美把碗盘收进碗柜里,盯着那个壶嘴发呆。 “西美——” 西美赶紧把火关了,堆出个笑容:“阿姨,怎么了?” “你有空吗?我跟你说说斯南的事。” “南南?” 周老太太苦笑道:“南南大概不太想看见我们周家的人,但有个事,我不能不跟你说一声。” 送走了周老太太和周善礼,西美许久都没说话,她固执地坐在餐桌边等斯南回家,等到凌晨一点半,斯南才压压交进了门。 “吓人啊你?”斯南看了看沙发上已经睡着的斯江,皱着眉抱怨,“深更半夜不睡觉你干嘛呢?等着训我?你累不累啊?” “你去哪里了?干什么去了?跟谁一起的?” “关你什么事?”斯南翻了个白眼,抬脚上了阁楼的梯子。 “你弟弟睡在阁楼上,你上去干嘛?” “睡觉啊,他睡地板我睡床,干嘛?平时我的床都让给他睡六个晚上呢,我回来当然轮到他睡地板!” “你跟我和外婆睡!” “有毛病啊,我睡帐子顶上?” “陈斯南!你能不能让姆妈省点心?” “顾西美!你能不能不这么招人烦?!” 西美见斯南半个身子钻进了阁楼,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个周致远元旦要来找你了。” 斯南停在了楼梯上,上半身从黑暗中转了过来。 沙发上的斯江猛然坐了起来。 “虎头外婆跟我说的——”西美摸了一把脸,满脸的泪。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姆妈说!姆妈一直都不知道,我还对你舅妈这么好!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这么胆大迟早要出事!你说,姆妈是不是从你会走路就跟你说,外头坏人多,你不能看见人就跟人套近乎,你就是不听,动不动就自说自话跑去阿克苏跑回上海,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所以呢?你现在知道了,除了会哭会怨我,还有什么?”斯南退下来两步,深邃的眉眼灼灼放光,“我那时候就猜到你会说这些话。” “我——?”西美泪眼模糊朝她伸出手:“南南!” 斯南却不耐烦地抬了抬下巴:“你别这样行不行,演电影呐?我是遇到坏人了,怎么样呢?我可不会自杀也不会自暴自弃,现在好多人追我呢,还有,这和小舅妈和周奶奶周伯伯都没关系,坏人是坏人,坐牢是他罪有应得,小舅妈一直对我很好的,没有她,坏人还抓不着呢。” “还有,你不许怪我姐和大表哥啊,”斯南拧起了眉,“他们就不会怪我,他们说了我没错,懂吗?” 西美满心期盼地回了上海,从未想过,只一天一夜,整个世界就崩塌了,粉粉碎,但日子毫无知觉,万春街的夜照旧这么一如往常地过去了,路灯齐齐熄灭,各种声音纷沓而至,太阳出来,又是新的一天。 第425章 西美睁开眼又闭上,闭上眼又睁开,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放慢了节奏,有时候是屏幕上的无声电影,有时候是收音机里的有声剧。 她听见姆妈慢慢坐了起来,搭在被子上的绒线衫棉袄一件件被她穿上身。姆妈老了,习惯咳两声清一清喉咙再喝几口保温杯里的温水。保温杯是日本货,南红从香港寄回来的,水是斯江冲的,里面放了五六粒红枣,焖一晚上就变成红枣水。 帐子动了动,床后面的马桶传来淅沥淅沥的声音,西美睁开眼,看见姆妈的侧影弯腰,站起,又弯腰,大概是拿马桶盖头。她小时候经常跟爷娘挤在这张花梨木的大床上,大哥他们三个睡高低铺,他们话太多太吵,她不乐意跟他们一起。也许从那时候起,她就不被他们当成这个家里的人了。 西美侧过身,把眼泪捂进枕巾里。 叠着的楠木箱子上的台灯亮了,有木头和木头碰撞的声音,这个西美自小就听惯了,那是姆妈在梳头,她和其他老太太不同,她每天晚上都要把发髻放下来,一遍一遍地用牛角梳梳通,早上梳好头抹上茉莉花香味的发油,挽成一丝不乱油光水滑的发髻。被剃阴阳头的那两年,西美偶尔见过姆妈坐在小圆凳上,拿着断成两截的梳子对着镜子梳半边狗啃似的乱发。 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竟然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再回到这条街这间屋这张床上的她,失去了太多。 客堂间里传来景生和斯江说笑的声音,西美想起景生在沙井子的那一年,不禁又闭上了眼。 外头全部安静下来后,西美才慢腾腾下了床。 吃饭台子上留着她的早饭,斯好写了张纸条:“姆妈早,我去图书馆,二姐姐去看电影,大姐姐上班,大表哥上班,阿娘做礼拜,她还要和教友去美琪看戏,我们都不回家吃中饭,灶披间里有鸡汤有包子,有饭有面条,冰箱里有馄饨。再见。” 西美在客堂间里转了两圈,先给陈东来打了个电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是我。” “哦——”陈东来愣了愣,“侬好。” “陈东来,你怎么当爸爸的?你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多大的事?你有没有关心过儿子女儿?他们三个不是都跟你吗?你每个月汇点钞票给我妈然后就一百样不管了?早知道我一个都不让给你!我都带去北京,我、我真没想到你比以前还不如!以前你都丢给我,现在好了,全丢给我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西美一边哭一边骂。 满头雾水的陈东来闷声不响。 “喂,喂?喂!喂!” “哦,在听,你说。” “你、你就这个态度?” “我在上班,”陈东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我已经请了探亲假,月底的火车票回上海,你大哥的事,我肯定要搭把手的。另外我这个爸爸是没什么用也做不了什么,这两年和斯江斯好一个礼拜通一次电话,和斯南半个月写一封信,她也都有回信给我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你说归说,骂我有什么用呢?” 西美一噎,抽泣了两声:“你知不知道斯江和景生在谈朋友,他们还,还、还已经那个了——” “斯江有小孩了?我要做外公了?” 万春街 第278节 陈东来的语气毫不吃惊更无愤慨,西美莫名竟听出了几分惊喜,她简直出离愤怒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反对?” 陈东来愣了愣:“我为什么要反对?景生多好啊,和斯江从小一起长大,对她好得很,又那么能干——” “他是她哥哥!是哥哥!妹妹好跟阿哥谈朋友睏高结婚?侬脑子瓦特了伐?!” “你——是不是忘了景生不是你大哥亲生的?”陈东来被西美搞得有点糊涂了,反问了她一句。 西美气得浑身发抖:“放侬只屁!吾当然记得!” “那你喊什么阿哥阿妹的呢?”陈东来叹了口气,“你就算反对,斯江会得睬侬伐?你别忘记高考志愿那个事——” “我是为了她好!”西美脑子里一团乱麻,吼了一声后闭上眼冷静了会儿,“陈东来,我跟你说,别人都行,景生不行。” “这个事情我做不了斯江的主,你要有意见你自己跟她说。” “——好,那我问你,你知道景生姆妈到底怎么死的吗?” “你大哥以前说过几句,你不也知道吗?你还为了找景生陪斯南去了趟景洪。” “要不是这次昆山出事,老孙特地让人去问了问,我们会被瞒在鼓里一辈子,我告诉你,景生姆妈其实是被景生亲生的爸爸——那个□□犯掳走杀掉的,”西美打了个寒颤,“具体的我不跟你说了,反正那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杀人犯,景生姆妈死得惨不忍睹!”她环顾四周,又听了听,确认周围没动静,压低了嗓门,“你知不知道,这种杀人犯的变态很有可能会遗传下去,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懂伐?!” 陈东来闭上眼,伸手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西美,之前斯南说你一直在看病,在吃药是不是?”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别的意思,景生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吧,他是个多好的孩子?你以前一直说你要是生个景生这样的儿子就谢天谢地了,你现在——” “那时候我不知道!”西美咬着牙,“没人跟我说!都当我是戆度呢,还有侬!你怎么回事情陈东来,你根本无所谓的是不是?你简直你简直——” “我要去开会了,你人在万春街是伐?晚上我再打电话过去啊。”陈东来不欲多辩,找了个借口挂了电话。 西美呆呆地看着电话半天,才想起来斯南那件事她还没来及说,隔了许久,她看看墙上的挂钟,又拿起话筒,给孙骁的办公室打电话。 —— 斯江这几天都在忙着入库,小商品种类繁多,几十家供应商根据排期表送货来,有的派了自家的营业员跟单,有的需要商场营业员跟单,一家家清点核对品类数量,斯江她们都必须过目,一旦入库,产生的缺少或损坏就都是商场负责了。数量颜色尺寸难免会有出入,不对的退回,少了的补货,残次品也得退回去,这样一个牌子的礼品对完往往要耗上九到十个小时,等全部清点检查完毕再手工誊录到账册上。 看惯了四重奏用的电脑系统,再回到这样原始的阶段,斯江很不适应,她私下问了高小姐一句,才知道一楼到四楼,各大厂商都有自己的软盘或cd目录,直接导入进电脑就在商场的系统里建立起了商品库,货品入库,输入货号就能自动对应上。唯独五楼是小商品,供应商们都是手写的出货单,只能人工记账,要把这批资料全部手动输入电脑里,有了原始记录,才能方便下一批入库出库。 产品入库后还要把准备出样的货品另行陈列,有许多商家没有在公司里演练过,陈列架上放不下的或者太空的,也要斯江她们重新调整。斯江因为有四重奏的展览出样经验,建议在五楼清理出一片场地把各家的货架排成两排,所有样品都摆上架演练一番,合适的拍下照片,包装上标好层板次序和自左往右的排列顺序,这样正式出样那天营业员们只需要根据货架上贴的照片和统计表格依次摆放产品就行。高小姐对此赞不绝口。 斯江十二月十号领到的工资里赫然多出来五百元的建设性意见奖金,还附了一封感谢信,由林董亲自写就,谢谢斯江用心为公司优化了出样流程。二楼到四楼的服装楼层,很快也都采取了斯江的这个方法,请美工部门参与模特和货架的出样演练。 一回生二回熟,斯江现在入库理货管理已经十分娴熟,她向景生取经,敢于把细致的工作放给营业员做,她负责的这组十二个营业员里,有两个年轻女孩表现得很突出。田甜人如其名,长相俏丽甜美,属于高小姐所说的热情主动型,观察下来,斯江觉得她最难得的事眼里有事手下不停,还能为其他人着想,她负责的仓库货架上总是干干净净,货物包装盒按照货号排列得井然有序,在交班沟通笔记本上还画了好几张货品分布图,方便搭班的营业员也容易找到库存。斯江交给她一家供应商的入库工作,她也独立顺利完成,做了详细的工作日志,七八个误差记录得一丝不苟。另一个宋茹属于高小姐总结的春风化雨型营业员,她脸上总带着温和的笑容,不太主动跟人搭话,听人说话时却显得非常专注,对自己负责的品牌研究得十分透彻,从来不需要查本子和目录画册,就能一一说出每样产品的特色,令斯江吃惊的是在销售演习上,她从来不一个劲地推销说产品如何如何好,反而会很柔和地询问企划部员工扮成的顾客,要送给什么年龄的亲友,对方平时喜欢些什么,a产品可能更合适年轻人,b产品的颜色有六种,如果收到的人喜欢其他颜色随时可以回来换等等。斯江有预感她会成为自己这组营业员里的销售之王,便请她负责分析四个专柜礼品的产品,花了一星期时间做了一本销售推荐手册,交给了高小姐。里面模仿高小姐的秘籍,列出了产品的特点,适合人群,哪些具有搭配推销的可能,对不同年龄层客人的销售话术,问题解答模板以及售后可能出现的客诉假设,并给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法,仅仅是退换这一条,就写了两整页的模拟对话内容。 这个新创造,高小姐并没有汇报上去,也没有推广到其他楼层,只是结合她自己的心得,安排斯江和黎昕重新整理出了一本《x百货五楼营业员销售规范》,又让吴丽姿把五楼的营业员们根据这个重新培训一轮。斯江原本担心大家会抱怨增加了工作量,没想到参加过培训的人都斗志昂扬,纷纷摩拳擦掌,想在开业当天一展身手。 忙到晚上十点多,斯江才惊觉自己一整天都没想过姆妈,的确也没什么可想的,她和同事们说了再见,匆匆跑下楼,不出意外又看见了景生。 他们约好下个礼拜三,斯江休息这天就去领结婚证。 第426章 第二天,正逢赵家三兄弟齐齐回到上海探亲,为了这个难得的假期,三个人这一年可谓相当努力。他们在虹桥飞机场落地,就带着大包小包直奔万春街,完全没想过回复兴岛阿爷家。斯南在学校得了信,翘了下午的一堂课,拖着赵佑宁从学校赶了回来,美其名曰赤屁股朋友聚会当然比研究科学更加重要,实则是为了塌他出租车车费的便宜。 “你们怎么这么瘦了?” “你怎么这么漂亮了?” 阿大阿二阿三围着斯南团团转,好奇丑小鸭怎么变成白天鹅的,吃了斯南几下拳脚后,哇哇喊着霸王花吃人花一点也没变,兄弟姊妹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堆。 圣诞节将至,三兄弟带了一堆礼物。景生的礼最重,一块劳力士金表,是南红之前挑好的。景生推辞不收,反被南红训了一顿。西美只当没看见没听见。 斯江收到一只名牌包,她大大方方收下,已经想好了要给表哥表弟们回什么礼,她现在的小金库十分可观,光是这个月的工资条上,基本工资980,饭贴130,加班工资860,奖金500,高小姐还额外发了500奖金给她,另外还有交通补贴、冬季补贴、制服清洗补贴等等,甚至还有15元的女性卫生补贴。人事部培训的时候讲解过是女性经期的补贴,出自台湾陈董的发明,金额不大,却很暖人心。扣掉四金的个人缴纳部分,加在一起到手也有近三千。景生看了好几遍她的工资条,拿去和符元亮重新设计新工厂员工的工资构成。 斯南收到一件雪白的羽绒衫和一条破洞牛仔裤一双芥末黄的高帮马丁靴,鞋子尺寸是南红之前打电话回来问的,但斯南脚背宽,穿着有点挤,但她实在太喜欢,直接上脚踩得楼板咚咚响:“穿穿会松的,而且我今天穿的是薄袜子!” 斯好收到的礼物是一个任天堂游戏机,当着西美的面,南红笑眯眯地说:“不要紧的,说什么游戏会带坏小孩子噻是放屁,你小舅舅,小时候最会得白相,溜冰、打六台、搓麻将、打牌,样样噻会,一样进北大出国留学。” 西美朝斯好伸出手,斯好乖乖地上交了游戏机,南红“切”了一声,不理这母子俩了。 顾阿婆的礼物最闪亮,一整套足金首饰。 南红一样样帮她戴上:“这是北武两口子出的钱啊,你一定要戴,之前的不是都被偷掉了嘛,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呐,看看,这是香港最时髦的款式。” “神经病,”顾阿婆笑着骂她,“我要时髦做什么?空心的还是实心的?□□呢?拿来我看看,我要称的,你们别给人骗了。” 众人哄堂大笑,景生真的拿了电子秤来让顾阿婆一一称过。 西美也收到了礼物,一盒西洋参。 “没事降降火气,覅天天更年期面孔,吓人的。”南红送礼也送不出好话。 西美冷笑了两声,任由顾阿婆代她放好:“真要谢谢侬了。” 赵佑宁这个编外人员没收到礼,南红几眼就看出了苗头,笑眯眯地跟他说:“下趟少不了你的啊。”惹得西美又疑神疑鬼起来,盯着佑宁和斯南看了半天,看不出什么,只好作罢,又暗自思量若是赵佑宁这样的男小伟倒也算配得上斯江,就是不知道赵佑宁姆妈的精神病会不会遗传,完全没想过她在别人眼里也是有病要吃药吃不停的“病人”。 就这么折腾了几个钟头后,打麻将的打麻将,吃宵夜的吃宵夜,轧讪糊的轧讪糊,闹腾到半夜三点多,赵家三兄弟坚决不肯跟南红去五原路睡,景生只好把顾东文的床搭出来,四个男人挤两张单人床,为了并头睡还是头靠脚脚靠头地睡,三兄弟又吵了一刻钟,最后石头剪刀布决定了搭子,才爬上了床,上了床还不太平,又盯着着景生问他怎么追斯江的。 “阿哥,你跟斯江明天真的要去领结婚证啊?带我去伐?” “阿二侬去做撒?当电灯泡?” “我参观参观,还没去过民政局。” “册那,参观侬只头,没看到小阿姨只夜壶面孔啊,有点吓丝丝。” “伊还能哪能?”阿二不以为然地把床架拍得嗙嗙响,“景生阿哥,快点港呀,侬哪能奈阿拉斯江追到手额?(你怎么把我们斯江追到手的?)” 景生抬手关了台灯:“睏高了啊。(睡觉了啊)” 阿大阿二阿三开始自编自导自演,笑得两张小床抖个不停。 景生背过身不睬他们,嘴角却禁不住上翘起来。 —— 斯南他们一早各自去上学,斯江和景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做婚前体检,才发现顾家的户口本上景生那一页不见了。 混乱了几分钟后,斯江立刻想到了原因,她简直不敢相信西美会用这种低级的手段,但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对,是我撕掉的,我不同意你们领结婚证,死也不同意。”西美坐在铺了羊毛毯的竹躺椅上,腰背挺得笔笔直,对着电视屏幕面无表情地回答,电视机虽然开着,却一点声音也没有。 “算了,我去补,没事的。”景生拦住红了眼的斯江。 西美抿了抿嘴,扬了扬下巴:“我不同意。” 顾阿婆颠着小脚跑到她面前:“你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做得出这种事的?我同意,你大哥同意,陈东来也同意,你自说自话什么?我看你脑子坏掉了,景生跟斯江多好!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呀顾西美!” “姆妈你不懂,”西美的头微微偏向右边,又迅速扳正,“我自己去景洪跟大哥说。” 南红“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了餐桌上,霍地站了起来。 赵家三兄弟吓了一跳,立刻坐得笔笔直,眼睁睁看着自家姆妈一阵风似地卷了过去,扯起小阿姨,“啪”地一声脆响。 “姆妈!”三兄弟目瞪口呆。 斯江和景生也呆住了。 “你现在就滚,”南红横眉立目指着门外,“滚啊,你去景洪,现在就去,我看你有什么脸见大哥,大哥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没点数?你非往他心上捅刀子不可是不是?顾西美,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你就不配姓顾!” 西美摸了摸自己的脸转向斯江,诡异地笑了笑:“好了,你大姨娘帮你还了一巴掌了,你称心了?” 斯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母亲的确有病,病得还不轻。 “走吧,我陪你去派出所补户口页。”斯江不想再和她说任何话,直接拉着景生往外走。 —— 周秘书是中午到的,带来了西美的药,说前几天孙骁就发现西美在电话里情绪有点激动,怕她出事,所以赶紧接她回北京疗养一段时间。 西美却坚持要去景洪见东文最后一面,周秘书没辙,打电话请示完,表示自己会全程护送,让顾家人放心。 南红给北武打了电话,把西美撕户口本的事说了。 北武说:“好,让她来见大哥,有话当面说清楚。” “你要跟她说话吗?” “不用了。让周秘书看着她点,按时吃药。” 景生和斯江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斯江两眼红肿,景生倒看上去还行。得知西美已经去了景洪,斯江什么也没说,一个人下了楼。赵家三兄弟要追上去,被景生拦住了。 “派出所的存档里没我,”景生苦笑着告诉顾阿婆和南红,“没什么理由,就是没我户口迁进来的记录,农场以前开的准迁证、收养文件什么的都没了,要回景洪重新补文件。” 南红一转念就顿足不已:“册那,我们就不该放她走!肯定是孙骁那个赤佬干的好事,还假惺惺地派人来接她,绝对是怕我们找她算账。景生,明天你去区里去市里投诉!还有知青办也有底档的,我倒不信他能一手遮天,册那xxxx。” “我们今天都去过了。”景生揉了揉眉心。斯江今天在两处都和工作人员起了争执,还哭了一场,但无疑没有任何用处。 顾阿婆回过神来,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造孽哦!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冤家,一天到晚的不让人称心!就知道为难囡囡,你们结婚,关她什么事!她还去找老大!她真是要气死东文啊——”顾阿婆气极而泣。 斯江拖着疲惫的双腿从万航渡路一直走到静安寺,周边在造的高楼大厦已经停止了作业,静默的塔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城市,下班高峰的车流堵住了好几条马路,红灯转了绿灯,斯江随众穿过马路,静安公园门口的小摊贩已经开始卖充满气的巨型气球,马上又是新年了。 第427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静安公园门口的西边开了一家墨西哥烤肉店,音乐热烈奔放,这会儿灯火通明座无虚席。斯江手里拽着巨型气球的绳子,静静凝视着对面静安寺明黄色的围墙。静安寺在扩建,西边一大半围着施工围栏。在斯江印象中,这座庙一直在施工,以前去吃素面的时候得沿着窄窄的通道排出去很远,排队二十分钟,吃面五分钟,隔壁就是工地,咣咣铛铛地吵得厉害,还有刺耳的电钻声毫无预料地就来杀一通耳朵和心脏。她们一帮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面,听个话得把耳朵送到别人嘴边。但那些人的面孔竟然已经都模糊不清了,除了景生。 她以前其实在校外吃午饭并不想叫景生一起,都是李南她们怂恿威逼利诱,趁着景生早点心时间给她送鲜肉大包的时候越俎代庖地邀请他。景生从不说不。无论在静安寺还是富春小笼还是校门对面的大排面面店、愚园路上的牛肉煎包、华山饭店……他都在,一直都在。 但现在,他变成了“不存在”,这个城市把他抹去了。她们把他抹去了。 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斯江明白,又不明白。 她从来没有痛恨过谁,哪怕毕业的时候被举报,她也只觉得那人太可悲,但今天她真是恨透了。 “公平呢?公正呢?公开呢?”她对着面目模糊的人群哭着吼叫,毫无用处。 斯江第一次直面这样的痛苦,无法忍却无可奈何,也许孙骁只需要一个电话,甚至是他的秘书打一个电话,就能轻而易举地安排。也许他有理由,也许他根本不需要理由,只是展示权力的随心所欲而已,斯江所见过所听过的是大舅舅曾经雪中静坐绝食,怒骂副总理,赢来了云南知青返乡的政策,是小舅舅从报纸收音机里触摸到时代的脉搏,抓住机会考上了北大,但她呢?高考的时候她屈服了一次,她没有争取,毕业的时候她抗争了,却还是头破血流,最后依靠权力的更替重新获得了毕业证书,这并不能令她对权力趋之若鹜卑躬屈膝,她只会更加厌恶这卑鄙的被默认的规则。对于那个已经全然是陌生人的母亲而言,她和斯好不是曾经和她日夜相处十几年的斯南,大女儿唯一的价值是装点她,让她有面子。 一个年轻妇女骑着脚踏车从马路牙子上逆向而行,后座上的小女孩渴望地看着斯江手里的巨型红气球,她依依不舍回头张望的时候,左脚被车轮绞了进去,顿时大哭起来。 伊姆妈立刻停了车,问了两句后大声训斥起小姑娘来,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 斯江跑过去,把手里的气球递给她:“囡囡,覅哭了,来,姐姐送侬只气球好伐?” 万春街 第279节 小姑娘泪眼涟涟地捏住气球绳子,看看自家姆妈。 年轻妇女对着斯江却客气又热情:“格哪能好意思呢!”她板着脸转向女儿,“就是侬呀,私噶勿当心(自己不小心),就晓得哭!快点谢谢大姐姐。” 小女孩抽噎着说谢谢。 斯江笑着摇头和她说再会。 大大的气球渐渐远去,突然朝空中飞了上去。 “啊——?”斯江追了两步。 那个年轻的母亲没有再停下来,小女孩的哭声和她的叱骂随风飘来。 “对勿起呀。”斯江有点内疚。 —— 希尔顿宴会部的徐经理为难地翻着预定表:“陈小姐,这几天真的都排满了,没法临时加您的婚宴,实在对不起,不好意思。” 斯江想了想:“那请问能不能订你们西餐厅的对外服务?我自己出场地,你们按自助餐的方式收费,派服务员来。” “元旦前实在不行,没有人,也没有原材料。” “好的,谢谢,打扰了。” “意大利菜的自助婚宴——您考不考虑?有场地。”徐经理压低了声音问。 斯江眼睛一亮:“好呀!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徐经理忍俊不禁,写了一个电话:“jennifer是我好朋友,她老公是意大利人,做主厨的,现在意大利领事馆搞酒会都是订的她家的菜品酒水,她的餐厅刚装修好,你不妨去问问她能不能做。” 斯江走到东诸安浜路,才发现这条东西向的小马路和镇宁路交界,通向江苏路,她竟然从来没走过,纸条上的门牌号码是一栋崭新的高楼,很是气派,一个个子较小皮肤黝黑的长卷发女郎正在花坛边上抽烟。 “陈小姐?吾是jennifer呀,lidia徐港一看到侬就认得出果然没错,噶漂亮额女宁,整条马路都被侬shining色了,blingbling,覅太灵,哈哈哈哈。”jennifer上海话和英语切换得天衣无缝,还挺押韵。 斯江笑着同她问好,见她薄薄一件黑色针织大衣,里头只穿一件深咖啡色超低领的紧身t恤,紧身牛仔裤套长筒高跟皮靴,和李宜芳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jennifer的意大利餐厅在这栋大厦的一楼,招牌还没全做完,有几个工人踩在梯子上接霓虹灯光。 “一根灯管要接一刻钟?睏着啦?”jennifer在门口气得直跺脚。 斯江跟着她进了餐厅,并不明亮,但是装修看得出很花心思,门口一整排的酒柜十分醒目。 “吃点啥?”jennifer把菜单拿给斯江。 斯江心想试菜是必须的,便也爽快地照着图片点了几样,心想反正吃不完可以带回去给斯好吃。 一个身材高大壮实的意大利男人穿着厨师服出来和斯江打招呼,他的英语十分流畅,几句话就恨不得把自己和jennifer的爱情故事宣告天下,看到门口进来一群外国顾客,jennifer立刻热情地迎上去,“乔——”声不断,贴面吻一个个亲完,把人交给老公后才又坐了回来。 “我们就是意大利人的食堂,全上海,意大利菜,阿拉no.1。侬是要办婚宴?”jennifer好奇地拎出一瓶红葡萄酒,“喝一瓶?” “好。”斯江笑着应了。 “侬等歇,吾去买点好么子来下酒。(我去买点好东西来下酒)” 斯江已经适应了她的自来熟和快节奏,欣然起身:“阿拉一道去好了。(我们一起去好了)” “吾太欢喜侬了!爽气!”jennifer喜形于色,直接挎上了斯江的胳膊,叫来边上的男服务员交待了两句。 斯江没想到她所谓的好么子,居然是离她的店几十米外的文虎酱鸭的烟熏拉丝(烟熏癞蛤蟆),笑得不行。 “米道哈赞,侬切额伐?拉丝切额哦?(味道好极了,你吃得吧?癞蛤蟆吃的吧?)” 等她们回到酒店,四种不同面包的面包篮已经放在了桌上。 “我没点这个?”斯江疑惑地问。 “送的,意大利菜都这样,随便吃,这个蘸点黑醋油,你试试?阿拉男宁手艺绝对好。”jennifer自信得满脸放光彩。 离开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九点半,景生呼了斯江好几回,斯江在电话里半醉半醒地笑:“你等我回去啊——我有很大很大的好事要跟你说!赞得勿得了!随便伊拉去!哈哈哈哈,顾景生!阿拉马上就要结婚了,晓得伐?” 她却不肯告诉景生自己在哪里。 jennifer在旁边大声喊:“同吾勒一道,放心,吾是女宁!好宁!侬有陈斯江这样的女朋友,太幸福了。” 斯江哈哈大笑。 —— 元旦这天下午四五点,东诸安浜路这家新开的意大利餐厅里挤满了人。 伴娘程璎喜笑颜开在门口迎宾。 “不好意思,请帖上写了不收红包的呀,不能收不能收,就请大家来做个见证,开心开心。”程璎把老同学们的红包一个个塞回去,忙得汗流浃背。 斯南和斯好忙着把宾客们扔在签名册上的红包盯着人一个个再硬塞回人家口袋里。 赵家三兄弟穿着临时租来的黑西装,像保镖一样守在后头,等斯南斯好确定退还了红包才放人进去。 餐厅里美轮美奂,四个区域分别用四重奏以前很出名的鲜花背景板隔开,分别招待初中高中老同学、大学同学老师、四重奏的职工代表和管理人员,还有万春街的街坊邻里。 南红一身酒红色旗袍,和jennifer像花蝴蝶一样往返穿梭。 “没错,是阿拉斯江同景生结婚了。”顾阿婆笑盈盈地抿了抿鬓发,捅了捅身边的陈阿娘,“两个孩子配得不得了对吧?” 陈阿娘笑得有点勉强:“配,是蛮配额哦,呵呵。” 正和隔壁亲阿哥低声嘀咕的陈斯淇抬起头来问:“阿姐结婚,为什么不收红包呀?” “因为他们不缺钱啊!”南红一只手搭在了斯淇座位后头,笑道,“还因为他们没空去参加人家的婚礼还人情,做撒?白吃白喝不开心?” 陈斯淇缩了缩:“开心。” 陈东来胸口佩了一朵红色玫瑰,笑着对两个弟弟夸奖景生小时候在沙井子有多好,这也好那也好,没一处不好的,恨不得是他们亲生儿子,现在成了女婿,半子,太好了,斯江终身有托。 “那大妈妈为撒勿来呀?”陈斯淇忍不住又多嘴,“前些时候,她不是回万春街了吗?” 南红刚撤走的手又搭了回来:“因为伊闲话太多呀,脑子有毛病,一天到晚东问西问,被她老公接回北京住精神病院去了。” 陈斯淇被父亲狠狠瞪了一眼,彻底瘪忒不敢吭气了。 “大家吃好喝好啊,祝福得真心一点,谁不真心,我来找谁算账。”顾南红丢下阴测测的一句,飘然去了隔壁老邻居们一桌。 —— “我好不好看?”斯江紧张地拎着婚纱裙摆站了起来。 李宜芳红了眼眶:“you're so beautiful!” “来,抱一抱!”斯江转身朝密友伸出手。她本来打算去王开租婚纱的,李宜芳三天三夜没睡,叫来几个以前化妆班的学生一起替她做了现在这件婚纱,白色蕾丝贴服在身上,鱼尾裙,没有时髦的大泡泡袖和泡泡裙摆,连裙撑和衬裙都不需要租,美得无法无天。 “我爱你,陈斯江!”李宜芳激动得哭了起来,松开斯江原地跳个不停,“嗷嗷嗷嗷,我真的要哭花了妆了,救命啊,我真的不行耶,为什么我会这么容易被感动啊啊啊啊——陈斯江,你好讨厌!你怎么可以说结婚就结婚?!你怎么这么了不起!我要是顾景生,我会感动死耶,呸呸呸,今天不能说死字,没听见没听见。”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是吧?我是有点厉害吧?” “厉害!超厉害的你,你真是太棒了!嘤嘤嘤,我们爱你!” 人人都爱陈斯江,除了生她的那个女人,但又有什么关系? 斯江咬住唇,竭力让微微发抖的自己平静下来,她弯下腰低下头:“来,帮我戴头纱吧。” 1993年1月1日,她陈斯江要在八十几个人的见证下和顾景生结婚。 法律上这叫:事实婚姻。 去你妈的户口,册那。 第428章 “陈斯江,别动!”赵佑宁把焦距对准了弯下腰佩戴头纱的斯江。他手上拿着借来的佳能eos10qd单反相机,脖子上挂着他自己的尼康□□相机,里面装着柯达感光度iso400的黑白胶卷。佳能的快门按完,他赶紧换尼康,各个角度咔嚓咔嚓。毕竟斯南有言在先,他要是不把斯江拍到她满意,这个春节就别想到顾家蹭年夜饭。 程璎的老搭档摄像师扛着重重的摄像机跟着挤了进来,单手朝赵佑宁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李宜芳将透明的长头纱小心翼翼地翻过去,覆盖住斯江的脸,轻轻放下。斯江慢慢直起身转向镜头,展颜一笑。长头纱直垂到她脚面,给无暇的她笼上一层柔光镜。 摄像师摒住了呼吸,镜头从远到近,最后停在了斯江的笑容上,又逐渐从近到远,他无声地示意斯江原地转上一圈,又指了指化妆台上的洋桔梗捧花。 捧花是景生自己做的,因为洋桔梗的花语是始终如一的爱,他不想假手于他人。 斯江撩起头纱接捧花。 赵佑宁和摄像师异口同声:“别动!” 斯江侧头回眸,却没理他们,径自举起捧花,垂下眼帘轻轻闻了闻,转向镜头笑得更灿烂。 “囡囡?好——” 景生敲了敲房门,后面那句只说了一个字,就忘记要说什么了。 李宜芳手忙脚乱地遮住斯江,重新放好头纱:“你跑过来干嘛呀,现在新娘不可以被你看到的!” “吾好看伐?看一眼呀阿哥,看一眼呀,快点港吾到底好看勿好看(快点说我到底好看不好看)。”斯江却笑着左右摇摆,从他们几个的缝隙中看向景生,紧张地追问。 佑宁调转镜头,忍住笑对着门口的景生按下快门,他还从来没见过顾景生这么呆的模样,则劲得勿得了。 景生心如擂鼓:“好看,好看得要命。”他慌里慌张地转身要出去,额头却“咚”地一声撞在了门上。 屋子里斯江一声惊叫,随即一片笑声,都被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景生冲出小房间,在走廊里靠着墙深呼吸了几次,自嘲地笑了起来。脱光了都看过很多回了,怎么这一眼就这么吃不消呢?真正要人老命了。 南红快步走了过来:“囡囡好了伐?音乐同灯光噻好了,侬先过去立好位置,吾看一眼囡囡就来寻侬。” 景生定了定神:“哦。” 不出所料,身后传来了南红的高分贝尖叫和大笑。 景生翘着嘴角,穿过通道,前方一片光明,人声嘈杂,恭喜声不绝于耳。他的幸福,是斯江给的,如此澎湃,如此热烈,却并不沉重。 —— 《love story》的音乐缓缓响起,餐厅里瞬间安静下来,jennifer一挥手,所有的照明被关闭。宾客们没来得及出声,就见静立在舞台前的景生身边,亮起两点光亮。紧接着,长条白色地毯的两侧,玻璃杯中的蜡烛被服务生一根根点亮。 长地毯的另一端,斯江挽着父亲手臂的身影渐渐显露。最后两根蜡烛被点亮的时候,一道追光灯打在了她脚下,缓缓上移,停在了她和陈东来的身上。 “哇——”老同学们口哨声、尖叫声不断,掌声如雷。 陈阿娘皱了皱眉头:“为啥要用白颜色地毯呀?勿大——”吉利两个字她没说出来,就被顾阿婆打断了。 “白颜色神圣!婚纱头纱都是白色的,你看多好看。” 陈东来觉得自己比斯江和景生还要激动,他完全不记得先前演练过一次的拍子节奏,短短几十步,左脚还踩到了右脚一次,不是他扶着女儿,反而是女儿扶稳了他,真是惭愧。 万春街 第280节 等站定在景生面前,陈东来把准备好的说辞也全忘了,他百感交集,未语先泣。 “哭了哭了,新娘子啦爷哭了哦——(新娘的爸爸哭了哦)” “舍勿得呀。” 台下万春街的几位老阿姨笑哈哈地喊了起来。掌声四起。 陈阿娘有点难为情,又好气又好笑:“老大真是,哭撒哭呀。” “爸。”景生伸出手。 陈东来抹了把眼泪,侧头看向女儿,女儿的眼里却只有景生。 “不好意思,等下啊——”陈东来把斯江的手交到景生手里,却紧张得想不起来下一步该干嘛,回头找南红,席上又是一片哄笑声。 “陈斯南,下一个到你了,你爸再找你和二女婿啦。”同学那桌有人喊了起来。 顾阿婆笑得合不拢嘴。 赵长宁迅速跑了上去,轻声提醒,“姨父,侬应该港现在我就把我宝贵的女儿交给你了。” “哦,对对对。”陈东来拍了拍景生和斯江合在一起的手,“景生啊——” 话临到嘴边,陈东来突然改了词:“什么‘把我宝贵的女儿交给你’,这句话我没资格说的,宝贵肯定是宝贵的,我虽然是斯江的爸爸,但可她从小是奶奶、外婆舅舅照顾大的,我因为是她爸爸,才占了这个位置,心里其实蛮虚的。” 斯江和景生不禁都看向他。 陈阿娘气得一巴掌无声地拍在大腿上:“老大瞎三话四啥么子呢!”陈东方陈东海面面相觑,摇摇头,实在搞不懂这个大哥在干什么,老陈家的面子都被丢光了。 顾阿婆看着舞台边的三个人,泪中带笑,不住地点头,不管怎么说,陈东来好歹是个拎得清的人呢。 “我现在替斯江阿奶、斯江外婆、斯江的舅舅们、大姨娘他们说一句话:我家斯江以后就和景生你肩并肩站在一起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要相亲相爱,互相支持。你们最好不要吵架,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家里人要为难的,不知道帮你们哪边好。”陈东来自以为幽默地笑了起来,却见斯江头纱下的面庞上有什么莹莹发亮,顿时慌了,“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啊,爸爸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赵阿大急得在旁边低声提醒:“姨父,这句是你祝酒词要说的话!”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陈东来赶紧把女儿女婿往台上推。 —— 景生和斯江携手上了小舞台。 南红拿着无线麦克风走上地毯:“请问大家一句,噶漂亮额新娘,撒宁噶额?(这么漂亮的新娘,谁家的?)” “顾家的。”“陈家的。”答题的声音此起彼伏,答案居然不一样,但怎么都对。 “再请问大家一句,噶潇洒额新郎官,撒宁噶额?” “顾顾顾!”林卓宇举起手抢答。 “老母鸡下蛋啊侬?”伴娘程璎走在南红身后,白了前男友一眼。 那桌人哄堂大笑。 “来,小旁友,吾问侬阿拉新娘新郎般配勿般配?”南红笑盈盈把话筒递过来。 林卓宇往椅背上靠了靠,脸上发热,不敢多看南红一眼,大声回答:“配!配得勿得了,天作之合郎才女貌郎貌女才绝代双骄——” “谢谢侬,”南红满意地继续前行,登上舞台,“现在请阿拉景生掀开阿拉斯江额头纱。嗳,景生啊,侬好倷阿拉斯江额小手放下来了哦,放心,伊勿会逃忒额,逃也是往侬怀里逃。(你好吧我们斯江的小手放下来了,放心,她不会逃掉的……)” 南红柔声调侃,台下一片笑声。 景生自己也不禁笑了起来,他手心里全是汗,紧张的。 斯江也紧张得起了鸡皮疙瘩,刚才怎么走进来的,怎么上来的,竟然转瞬就都不记得了。 “哇——哦——!” “新郎官跪下来了!” “嗷嗷嗷嗷——” 宾客们纷纷站了起来,看向舞台上单膝跪下的景生,不少年轻人鼓起了掌。 陈阿娘傻了。 “跪下来了?” 她紧张地拉住顾阿婆的袖子管:“亲家,侬勿要生气哦,老早结婚嘛也要互相跪一跪的对伐?” 顾阿婆笑着拍拍她的手:“外国人求婚都这样的。” 斯江却也被吓了一跳,排练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一出,景生本应弯腰拉起头纱就好。 景生轻轻撩起头纱,依然单膝着地抬起了头。 南红赶紧把话筒递到他嘴边。 “小时候我经常问我妈,干嘛要生我,我如果能选,肯定不要被生出来——”景生笑着说,好像这句话已经说过无数次,变成了一句无关痛痒的玩笑话。 斯江却泪如雨下,她弯腰想拉景生起来,景生却纹丝不动。 “现在我非常感谢我妈妈,她一定是知道斯江你会走到我身边,知道我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才生下我的。” 舞台下面有人哭出了声。 李宜芳捂住脸躲进音响的阴影里,对程璎低声抱怨:“好讨厌哦,我的睫毛膏会花耶。” 第429章 录像带到这里戛然而止,屏幕闪了闪,变成一片亮蓝色。 斯南踢趿着拖鞋过来,拿起茶几上的一堆遥控器,“啪嗒”关了电视机录像机和功放。 “看了几百遍了,有啥好看额呀。” 斯江把脸埋进肘弯里,鬓发被泪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像被雨水洗过的网。 外头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节奏很慢,听得出很小心。 “伊拉来了,走,吃宵夜去。”斯南把衣帽架上斯江的大衣挽在手上,扭头喊了一声。 斯江撸了把脸:“我洗个脸,你们先往外走。” 阁楼上,已经长了小胡子的陈斯好探出脑袋:“阿姐,要出去啦?带吾勿啦?” “带啥带?还有几天就开学了,摸底考试复习好了伐?还有一年半高考,准备好了伐侬?”斯南在门口吼得门框嗡嗡响。 “哦——”斯好眨巴眨巴眼,瞄了斯江一眼,灰溜溜地继续温书去。 赵佑宁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斯南的笑声逐渐变得遥远。斯江站在录像机前紧紧看了会儿,取出录像带收好,这是四年前婚礼录像的上半部,下半部从她的头纱被掀起开始,到台下有人起哄让他们接吻,到周善礼上台证婚,他们还像电影里那样交换了戒指,在外婆的带领下读了那段举世闻名的誓言。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那夜她和景生婚礼结束后去了周善礼安排的和平饭店,一切完美得不能再完美。 原来爱一个人真的无法停止,哪怕这个人已不在。那个最混乱的最悲伤的最痛苦的春节,已经过去四年了。 热毛巾滚滚烫,斯江深呼吸了几下,出门赴约。 等在楼下的还有程璎和已经小有名气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林凌。 程璎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朝斯江挥挥手,示意大部队赶紧往弄堂外走。 后天就是元宵节,斯江春节加班,明天开始休息,大家约了去jennifer餐厅边上的三人行吃大骨头火锅,算是提前过节。 “催什么催啊,马上来,你们占好位置没?点菜啊,我们过来最多十分钟,让老板先上一大碗冰西瓜!咦,你不吃我要吃。”程璎对李宜芳一边笑一边骂,高跟鞋在弹格路上笃笃笃地响。 “我也要吃,跟老板要两碗西瓜,你随便出卖一下美色好了,”斯南凑过去补了一句,转头和赵佑宁感叹,“没劲哦,这两年不许放烟火爆竹,一点过年的味道都没了。嗳,阿姐,林凌说他们节目星期六在金山录节目,可以放烟火,一道去白相伐?” “星期六——不知道公司有没有事。”斯江习惯性地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中文机,随口应道。 “差头——师傅!”斯南飞奔着追上一辆空车。 —— 东诸安浜路上的三人行骨头王火锅半夜三更还有人在排队,门口一排靠背椅上坐满了等位的人,落地玻璃窗上热气蒸腾,模模糊糊可见里面全是人。 李宜芳和jennifer占着一张大圆桌正就着冰西瓜啃烟熏拉丝,看到斯江斯南她们进了门,赶紧站起来招手。靠在收银台和老板轧讪糊的王阿毛笑嘻嘻回转身:“阿拉阿妹到了,快点,再上一大碗冰西瓜。” 大家团团坐定。 “碗盏噻烫过了,”王阿毛老板仍旧热情无比,“过年好几位阿妹小老弟,年三十叫你们出来唱歌,你们也不来,嗐,阿拉放了交关烟火。” 斯南大衣脱了一半停住了:“你没说有烟火炮仗好放呀,你说了我肯定来!” 程璎笑着摇头:“烟火是林凌带的,一帮人偷偷摸摸放,放了两个还是三个警车就乌啦乌啦来了。王老板坏得很,特意跑到文化广场门口放,没被捉到。” 林凌也笑了:“跑起来王老板顶顶快,脚下头踏了风火轮一样,平常一点也看不出。” 大家絮絮叨叨,跟往常一样,话题杂乱。李宜芳年前在香港跟一个以美貌闻名天下的女明星进组拍电影,说起八卦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你以为她只会做狐狸精吗?才不是哦,她真的好厉害,我给她化妆,她一直戴着耳机在听cd,我以为她在听什么歌,结果她在学日语,而且已经考了一级证书!” “哇!”程璎和斯南对这样的八卦趋之若鹜,一句接着一句地追问。 “她还考了会计师证?我要长她那样,靠脸吃饭一辈子就够啦。”程璎感叹不已。 “对,要是我,开价一百万,专门帮那些太太测试老公的忠诚度,一天测两个不多吧,两百万一天随便挣,啧啧啧。”斯南永远语出惊人。 赵佑宁笑着摇头:“很多富豪夫妻都心知肚明吧,你这个生意估计没什么市场。” “对呀,香港台湾那么小,发生点什么谁不知道啊。”李宜芳也笑斯南太天真。 这边王老板接了话,从女明星和豪门秘事又说到淮海路百富勤里“鸭子们”的小道消息,李宜芳几个笑得前俯后仰,jennifer这边的欧美澳加沪上飘的故事更精彩,哪个公司老总终于被某某吃牢了,真的准备跟美国的老婆离婚,谁谁谁娶了一位自称上只角名媛的嘉定女人,春节后要回澳大利亚去,不料女的骗了男的,实际上男的也骗了女的,他根本不是什么酒庄继承人,家里倒是有个农庄,是他哥哥在管,他就是来上海捣捣糨糊的,捣出人命来了没办法。 这个故事林凌又接上了话,这位名媛原来还同他电台里那位师傅谈过朋友,但是师傅家在自忠路顺昌路只有一套老破小,前几年整个卢湾区大改造,唯独落下太平桥那一片没动,还被市里点名批评脏乱差。男人没房子,没票子,只有主持人的面子,不实惠,名媛很快拍拍屁股走人,谁想到去年区里把太平桥交给了香港瑞安集团,要打造一片新天地。现在家家户户在往里迁户口,喜气洋洋等拆迁。 说到户口,在座的又纷纷调侃靠买房拿了上海蓝印户口的林凌,李宜芳尤其羡慕,外销房现在已经两千美金一个平方米了,林凌买在沪闵路的小别墅只要十万人民币,实在合算。 这些分分合合人间聚散,斯江也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几句评论。但谈及他人,总会念及己身。若是景生也在他大概是没耐心听这些的。他不喜欢背后议论女人的是与非。 不见景生的第四年了,她还是随时随地会想起他,好像脑海里他这个人反而越来越清晰。他的眉眼,他的笑容,他的发脚,他的味道,他吃完饭习惯用筷子轻轻点一点碗底,他刷牙的时候牙刷从来不先蘸水,他拎着马桶去公共厕所的时候也潇洒万分。 要是他在,这时候肯定站起来拍拍赵佑宁:“出去呼根香烟伐?” 斯江看向赵佑宁,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火锅吃完,李宜芳振臂一呼,众人又转战钱柜去唱歌,她在钱柜入了一点小股份,虽然没有免单的老板待遇,但随时有包厢,英俊的服务生们格外殷勤,账单有内部折扣,却也很有面子。 斯江这几年喜欢上了唱卡拉ok,很多歌词可能只有一句两句写进了她心里,但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唱哭自己。 “带我离开这里, 万春街 第281节 到一个被遗忘的小镇 我只想静静的和你相爱一生……” 在她唱完许美静的《带我走》后,斯南总会接着唱陈淑桦的《问》。 “可是女人 爱是她的灵魂 她可以奉献一生 为她所爱的人” 时光飞逝,四年后的m百货已经不再是时髦年轻人们钟爱的去处,华亭伊势丹开了,太平洋百货开了,美美百货开了,锦江迪生开了。斯江当年短短六个月从楼面主管升为副理,从业满一年,就很多人明里暗里来挖她。九四年三月份,上海开始实行大小礼拜制度,为了推她进营运部,高敏华把她借调去总经办暂代去加拿大读硕士的徐秘书的空档,她去哪里都带上斯江,每每都会以过来人的身份劝斯江丢开感情全心全意搞事业。那时候徐家汇刚刚开始闹忙,肇嘉浜路的小木屋火锅店一到晚上,聚集了旅居上海的最时髦的台湾人,搞广告的,搞摄影的,搞电影电视的,什么人都有。斯江遇到过著名画家和世界游泳冠军吃着台湾火锅全程十指紧扣,也遇到过好些李宜芳提过的女明星,她喝过黑松汽水和台啤,听到隔壁桌毕业于台艺美术系的台北年轻人谈论她喜欢的作家张大春,她忍不住插了两句嘴,那个年轻人后来成为引领她进入广告界的人,带她“走后门”进了4a广告公司,这些桩桩件件都值得让她和景生笑谈的琐事,只成为了斑驳的星星点点,以证明她这四年还活着,并且还过得不错。 斯江一度怀疑过自己对景生的爱,她怎么能过得还不错呢?她应该留在景洪用余生证明她的爱是真是存在。如果是她死了,她不见了,景生会是什么样子会怎么过?想想大舅舅的这几十年,斯江又觉得能原谅自己能理解自己,因为景生已经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永远都在。但渐渐的,用一段时间认真地想他,已经成了奢侈。进广告公司后的这一年,只有在压力最大最苦的时候她才舍得拿出来好好地想一想,痛快地哭一哭。 —— 这天唱完歌已经凌晨三点半,林凌请大家到斜对面的永和吃豆浆油条,店里全是人,香港人,台湾人,上海人,外地人,都穿得体面时髦,手里拿着摩托罗拉或爱立信手机,互相礼貌地说过年好。 斯江吃了半根油条,手机响了。 “啊呀,是我们老大的电话,估计比稿比了一晚上出结果了,我得赶紧回公司看看。”斯江咬着剩下的半根油条一边穿大衣一边按下接听键。 两桌人看着斯江嘴里的半根油条掉在地上,几乎同时,豆浆店里的手机铃声此起彼伏。一传十,很快惊呼声叹息声议论声四起,所有的陌生人因为同时得知了这个消息产生了神秘的连接与共鸣,但也只是短短几秒的感觉而已。 1997年2月20日的早上四点一刻,斯江走出豆浆店,茫然地看向刚刚造好通车才两个月的延安路高架西段,蓝色和红色的霓虹灯管在钢筋水泥的桥身侧面宛如游龙。 一代伟人逝世,一个时代结束了。 如果景生在的话,他会说什么?斯江猛地蹲在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乌鲁木齐路上的出租车一辆辆呼啸而过,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天渐渐亮了。 第430章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的深夜,一辆吉普车缓慢行驶在219国道上,前后都是大货车轰鸣的声音。景生谨慎地和前车保持着近一百米的车距,任凭后车怎么按喇叭都不加速。 广播里突然插播了一条新闻,只听了头两句,景生立刻猛打方向盘,半边车身冲下了路基,轮胎和路面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播音员的声音充满了哀痛之情。 “中国中共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中国中央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通告我们敬爱的xp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二十一时零八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一个重大创造,是按照“一国两制”的构想实现祖国的和平统一。根据中英、中葡协议,香港即将回归祖国,澳门将在一九九九年回归祖国。tw也终将得到解决,祖国的完全统一必定会实现。 ……调整对日、对美、对苏关系,发展同周边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的友好关系,打开中国对外关系新局面,为集中力量进行现代化建设争取和创造了有利的国际环境。” 马小野伸了个懒腰,把身旁远亲林富贵的脸啪塔一巴掌拍向另一侧“看什么看?闭上眼转过去。”她抬手到背后把胸罩扣子解开,摸到腰上的92f型手枪,舒出一口气,摸出根烟点上,搁在扶手盒上的脚三百六十度转了两转,才拍了拍驾驶座的靠背“走了二哥。” “嗯。”景生吸了口气,打了方向灯,吉普车缓缓插进一辆大货车前面,再次汇入了深夜车流,前面过了江城县,就要上227国道了,离文山州平远镇还剩七百公里不到。 广播里还在继续播报,接近江城县才收尾。 “在以江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坚强领导下,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高举党的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旗帜,坚定不移,满怀信心,一定能够把xp同志开创的社会主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的伟大事业坚持下去,胜利地达到我们的目的地。 xp同志永垂不朽!” 景生抬手关了收音机,副驾上的林富强早就又打起了呼噜。 马小野撸了撸自己的短发“二哥就是有文化,还听新闻,听出来什么没?” “这叫《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这辈子我第二回 听到这个规格的。”景生淡淡地说。 “第一回 是啥时候?” “毛主席去世那回,1976年。”景生对那次印象很深刻,整个农场的大喇叭都在播报,所有的人哭成一团,好些人呼天抢地地哭,有人拼命磕头,包括他姆妈也哭得涕泪交加,但顾东文没哭。 “哦,”马小野笑了起来,“那我还得过几年才生出来呢,我哥那时候三岁,不过他肯定啥也都不记得。” “这个一播,全军就一级战备了。”景生从后视镜里瞥了马小野一眼。 “啊?!”马小野吓了一跳,立刻收起腿套上鞋,“会不会出事?要不给我哥打个电话,我们不去平远了吧,让他也赶紧进山?”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景生看了看手表,“怕什么。” “怕死。” “怕死还干这个?” “不干也是死,被我哥打死。” “你哥打不过你。”景生说的是实话,马小野六岁学散打,十二岁被家里送去泰国打泰拳,一拳出去是三百多磅的力道,两百斤的男人也架不住她一拳。 “那不行,我可不能跟我哥动手。” 景生嗤笑了一声,不再搭理她。 “二哥你放心,我也不打你,你是我救命恩人,没你就没我,嘻嘻。”马小野挤进正副驾驶座之间讨好地说。 “别,我最后悔的就是救了你。”景生冷冷的说。 马小野尴尬地挠了挠鼻子“呵呵,二哥就是这么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我懂的。” “你懂个屁。” 马小野讪讪地退了回去,旁边林富贵哈哈哈地笑,被她一拳打在大腿上,苦着脸喊疼。 “到江城了,下车放水。”景生踩下刹车,不出他所料,马小野果然嘟哝了起来。 “我想吃小锅米线了,二哥。就上次王胡子那家行吗?太好吃了,馋死我了。泰国的粉太难吃,汤是甜的,说多少回别加糖还是甜的,辣起来又辣得要死一点也不香,我都五个月没吃上好的了,现在才一点还不到,他家肯定开着。” 景生没接话。 “二哥,顺路去加个油吧,还得买几包烟。”林富贵被马小野踢了一脚,赶紧附和两句。 “嗯。” “照顾残疾人的小生意,这叫日行一善,大哥说了咱们平时就得多多行善积德对吧?”马小野乐了。 王胡子的米粉店就开在县城唯一的加油站斜对面,这会儿还有个人在喝酒。 吉普车加完油掉了个头,缓缓停近。 车上的四个人静静看了五分钟,一切都很正常。 马小野咽了口涎唾水“二哥,行了吧?你这警惕性也太高了。看,王胡子手里那盘会不会是什么野味?” “瞧瞧,他这满脸胡子怎么这么难看?人比人气死人,二哥你这一脸的络腮胡子就特别威风好看,哈哈哈,富贵富强,你们说是不是?” “下车。”景生熄了火。 乍见到景生,小王手里的盘子抖了好几下。 “不认识了?”马小野笑着蹿到他面前,“这啥?野鸡?给我们也来一份。” 小王单手把菜送到旁边桌上,转身看了景生一眼,笑着问马小野“还要点什么?” “红三剁来一盘,四个小锅米线,随便炒个野菜。你等等,我跟你进去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 林富贵大马金刀地拉开长条凳坐下,看着马小野和老板进了屋,摇头叹了口气“没见过比她更好吃的,真是。” 景生默不作声地抽出桌上的筷子,林富贵赶紧又站了起来“二哥您坐着,我去找老板要热水,富强,你去里头问老板拿杯子碗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景生手里的筷子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旁边一桌的三个男人放松了绷紧的背脊,低声说起了哈尼语。 菜很快摆满了一桌,还上了一壶普洱茶几瓶啤酒两瓶可乐。林富贵和林富强征得景生的同意,一人吹了一瓶啤酒,连呼过瘾。马小野嘴巴没停过,边吃边说。 景生付完钱,丢给小王一支烟。 马小野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张美金塞给小王“辛苦大哥了,这是给你的小费,小费懂吗?拿着拿着别客气,这是一百块钱美金,美国的钱,可值钱了,你收好了啊。” 吉普车轰隆发动,景生看到后视镜里小王捏着那张美金和那根烟还站在路边。 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天,但一定会再见的。 傍晚时分,从山上远远就能看见平远镇的丰收水库,夕照美不胜收,不愧有“小桂林”的美誉。 马小野扒在车窗上往下看“咦,我家房子被拆了啊,以前这儿就能看到,林姨那栋也被拆掉了?” 车里的人都没理她。 副驾上的林富强对照着地图给景生指路“往右,对,下山后还是往右就对了。” 这是景生第一次来文山州的平远镇,但他听说过无数次,马大伟为首的马家人,林富贵这批林家人,追忆怀念过无数次昔日的平远镇,无法无天的平远镇,没人办户口和身份证,没人计划生育,种地不缴粮,行商不纳税,整个镇子家家卖毒品,户户藏枪支,公安分局被砸毁,文山州的政法书记被马大伟的弟弟马明用手榴弹炸死在这里,镇上到处是偷来的军车警车,第十四军的一辆越野车被偷到平远镇,军方转了很多弯两万块钱才赎回。这分明是个地狱,却是很多平远人的天堂。九二年八月底,军方和毒枭开始激战,多位战士在枪战中牺牲,历时81天的“严打”,才端掉了云南省内最大的毒窝。 吉普车缓缓开进镇里。 “这里装上门牌号码了。”马小野发现了新鲜事,低声招呼林富贵他们看。 林富贵干笑了一声“大伟哥说镇上的人现在都有户口有身份证了,结婚还得领结婚证呢。” 景生默默观察着周围,傍晚的镇子和其他任何一个乡镇一样平平常常。有放学的学生,买菜的老人,挑着担子的摊贩,理发店门口的三色立柱在不停旋转,小饭店里人进人出。难以想象1993年以前的光景,那些数据他在马大伟收藏的报纸上看过一眼,任谁都难以忘怀。就在这么个弹丸之地,收缴了海x因近千公斤,枪支近千,子弹四万发,赃款一千多万人民币……这些是马大伟的“平远帮”的“复兴目标”,也是景生日夜警醒的原因。 这条路,景生以前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走,但既然走了,就得一条道走到黑。 第431章 马大伟和电影电视上出现过的毒枭全然不同,他长着一张极其普通的大众脸,没有棱角,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鲜有表情。马家以前是他父亲当家,他弟弟马明天生是个悍匪,在整个金三角都很有名气,他一直在平远负责造房子偷车子销赃收钱这些琐碎的活计,看不出功劳,要不是最后部队从马家“碉堡”的地基下挖出七十多公斤毒品和上百的枪支上千发的子弹,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些都出自马大伟的手笔。 但景生很清楚马大伟有多危险。根据内部资料记录,平远之战是九二年八月底打响的,马大伟九月四日就带着林富贵等人走山路突破重重包围离开了平远,他父亲和弟弟以及不少家族成员因为负隅顽抗最终被击毙在马家“碉堡”内。要知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平远镇的暴力反抗执法次数每年都多达一百多次,平均三天一次,枪战是家常便饭,马大伟是怎么快速判断出平远镇会在那次行动中被彻底摧毁而决定逃离的,他从未提过也无从考证。那年十月底版纳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景生后来推断出他是去接货的,顺便接到了偷渡回国的马小野。 这四年里,景生无数次梦到那一天的早上,也不能称之为梦,他怕自己说梦话穿帮,每夜都是半睡半醒,不由自主地把那每分每秒重复倒带,设想有没有产生不同结果的可能,当答案确定无疑后,他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斯江。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七日,是m百货对外试营业的第一天。早上六点景生打电话回上海,斯江凌晨三点才回家睡了会儿,接电话时还有点迷糊。斯江问顾西美有没有为难他,景生笑着说没有,真的没有。景生问斯江早饭吃什么,斯江说外婆要去做礼拜,家里没人早起,她顺路到绿杨邨买两只菜馒头就好。景生让她记得买袋巧克力牛奶。斯江说好,又告诉他试营业第一天,夜里要清账和盘点,估计会忙一个通宵,让他有事呼她,她吃饭的时候可以抽空回个电话。两人絮叨了一刻钟,景生跟平常一样让斯江喊伊一声。 “侬烦伐啦?天天喊!”斯江笑得不行,“老公,老公,老公公,好了伐?” “好听,再听一万遍也不烦,”景生哈哈笑,“上班当心点,要适当偷懒晓得伐?老婆。” “难听色了,肉麻色了(真难听,真肉麻)。”斯江抗议。 “囡囡——囡囡。” “阿哥,侬也要好好交。阿舅今朝好伐?” “精神还可以,等歇背伊出去散散步。” 万春街 第282节 “嗯嗯,问阿舅舅妈好。” “好,挂了。” 大概他们都明白两人再见面的时候这个大家庭里会永远少了一个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不提“再会”两个字。 打完电话,景生和前些天一样背着顾东文出门散步。 两人转到熟悉的米线店,景生把东文放进竹藤椅里坐稳,点好两碗米线,先去斜对面的水果摊买水果,又去隔壁小卖部买烟。凌队昨夜打电话来说临时得空,要来橄榄坝看一看景生的结婚录像带,顾东文让他备点喜烟回礼。小卖部的老板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条中华,要去后头找,让景生等一等。 景生等了会儿,等到了马小野。十三四岁的假小子一脸稚气,头发、面孔和衣服上有不少隔夜干涸了的泥迹,踢趿着一双脏兮兮的人字拖,吸溜着鼻涕,不知道手里的十块钱是不是偷来的,她东看西看了两眼,见到景生正在打量自己,立刻朝他凶狠地瞪了一眼,挥了挥拳头,脚底下却滑开两步,离他远了些。 景生不由得失笑,不知怎么想起了斯南,一转头却看到不远处快步穿过马路的一个男人抬起手,手里的枪对准的正是旁边这个假小子。电光火石间,景生想到凌队说过的禁毒队员家属遭到毒贩残忍报复的案例,不及多想,扑过去就把马小野压在了地上。 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景生的左肩后击碎了玻璃柜台,杂货和碎玻璃砸了他们一身。 马路两边同时奔出不少人来,枪声大作,景生依稀听见了凌队和顾东文的声音,还有马小野的喝骂呼喊声。 他忍痛站起身,什么也不管,拔腿往对面跑。 刚才开枪的男人退了回去,和凌队正躲在米线店木板门的后头,旁边藤椅上的顾东正朝他挥手示意他趴下别动。 景生一怔,回头望去,自己救的假小子和另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男人躲在小卖部的橱子内侧也在朝他招手示意,他们手上都有枪。 瞬间,景生明白自己救错了人,进退生死一线。 马大伟就是那时候从米线店里一群蹲着的人之中站了起来,拔出了枪,上膛,对准了凌队的后脑。 “砰”的一声,没有消音器,距离不足五米。 子弹击穿了顾东文的咽喉,再击中了凌队的头部。两人双双倒地。 没有人知道顾东文哪里来的力量。 “砰”地又一声,凌队身边的缉毒队员右胸中弹。 凌队是从版纳特意赶来看景生和斯江的结婚录像的,他怀里还揣着两百块钱礼金。马大伟一伙跟了他半个月。双方年前在版纳交过一次手,凌队带队缴获了两公斤毒品和一辆越野吉普车,但一位缉毒队员一时不忍,没能对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的马小野扣下扳机,被她背摔摔断了脊椎骨。这天早上他的搭档毫不犹豫地对马小野扣下扳机,却被景生挡了一枪。 景生是被马大伟的枪指着逼上面包车的,车窗全部贴了黑膜,他只看见米线店门口的一滩血蜿蜒渗入了泥土里。 那是顾东文的血,凌队长的血,缉毒队员的血。 景生伸手按上玻璃窗,一手的血,他自己的血。 马小野凑近了看着他肩膀上的血洞,:“谢谢你了大哥,那缉毒警可真够阴的,一声不吭背后来了一枪,站住都不喊的,”她一想才后怕起来,打了个激灵,“直接打穿了——待会儿找个地方,我大哥给你收拾一下。” 景生竭力稳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掌:“那是缉毒警?你们——” “他们是兵,我们当然是贼了。”马小野撇了撇嘴,倾身向前拍了拍副驾驶座位,“大哥,你到底打死那个领头的没?” 马大伟扭过身来,手上黑洞洞的枪口却对准了景生。 “你往米线店跑什么?认识那两个警察?”马大伟的声音并不凶恶,甚至堪称柔和。 景生默默和马大伟对视了几秒,突然失控地笑了起来,笑出一脸汗水和泪水,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咬牙切齿。 马大伟的眼睛眯了眯,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却松了松。 景生捂住伤口:“操,老子有袋蓝精灵藏在米线店里等着出货,本来能挣两万多块。你们tm要是晚点来,老子就能——”他咬着牙吸了口气看向窗外,很是懊恼。 一车人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那东西不值钱,”马小野义薄云天地说,“你跑过去也拿不到啊,警察肯定把你逮起来,蓝精灵没意思,既然你替我挡了一枪,就你这身手,以后跟着我大哥混,有的是小白和钻石,那才叫来钱。” 她话音未落,额头就挨了马大伟一枪托。 马大伟手一翻,枪口垂了下去,语气更柔和:“敲晕他,丢下车。” —— 无论伟人的去世让多少国家降下半旗哀悼,老百姓的元宵节总归还是要过的。卢佳三点多就拎着年节礼盒到了万春街,给顾阿爹和顾东文的遗像上了香敬了酒,摆了两盘水果,刚和顾阿婆说了两句体己话,斯好从外头回来了。 “大舅妈好。” “阿宝回来哉,”卢佳笑着递给他一个桔子,“去五原路了?” 五原路的两套房子,去年丽江“2.3”七级地震,北武做主把六楼那套大的卖了五十万,带去云南支援灾后重建。李宜芳搬去了古北,一楼的小房子空了两个月,西美和斯南吵了一架后便搬了进去,一个月汇给顾阿婆五百块房租,气得顾阿婆骂了她大半年,但到底没辙,只能听之任之。西美跟孙骁提离婚提了三年一直没离成,娘家是她最后能落脚的地方。 “嗯,姆妈买了点美新额肉汤团,叫我带回来,”斯好搁下汤团接过桔子,“咦,没核,甜。” “你妈最近怎么样?年三十没碰上,长远没看到伊了。” “嗯,蛮好,还是老样子,外婆,妈说她晚上不过来了,要陪康复学校的小孩去马兰花剧场演出。有好几家公司要捐钱给她们学校,还会捐助听器。” 顾阿婆淡淡地应了一声,一转头不免和卢佳念叨:“自己家里儿子姑娘们她不陪,成天去陪人家的儿子姑娘,什么事啊真是的——” 卢佳笑了:“西美是在做好事嘛,挺好的,出人出钱出力,真不容易。” “就她能!”顾阿婆叹了口气,“她不管国家总归会管的,国家不管,还有人家老子娘管呢,轮得到她?” 斯好挠挠自己毛茸茸的小胡茬:“乡下那种听不见的小孩没人管的,福利院不收,爸妈也不懂,没人教就一辈子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了。现在康复学校的老师真的挺好的,表演队的小孩都会朗诵诗了。” 顾阿婆想想当着外孙的面编排他亲娘,总归不大好,也就不响了。 卢佳洗了手,进灶披间帮忙烧晚饭,照例问了一句:“有景生消息伐?” “唉——”顾阿婆又叹了口气,抬手压了压眼角的酸意,“要有消息怎么会不给你打电话。” “北武和善让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早上才给斯江打了电话,说至少要四月份才好,丽江啥香啥拉那边还在造学校呢,还有失踪的小孩没找到,你说啊小卢,这大地震,死了找不到了是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以前打仗比这个凶险多了,谁去找谁啊?还有唐山——嗐,那次也是,老婆本都不留了,他全拿得去,后来呢?谁记得他的好?连个锦旗奖状都没,唉,就他们夫妻俩什么都要管,比总书记还忙,”顾阿婆把洋山芋切得案板咚咚响,“一个一个都是好人,就只顾着人家,自家不管的。虎头都一年多没见过爷娘了,像话吗?谁成年累月地住在舅舅家——” 卢佳笑了,这斯江斯南斯好三姐弟都在舅舅家住了十几二十年了呢。 顾阿婆老脸一僵,自己也绷不住笑了。 第432章 虽然有了西美买的美新汤团,顾阿婆还是要自己做汤团。糯米粉跟往年一样是去陈阿娘家磨的,现在两家只有陈斯好一个男丁,石磨都扛不出来,隔壁李奶奶的孙子和康阿姨的女婿一起搭了把手,两个老太太吭哧吭哧一下午磨了斤把糯米粉,少不了淌淌的眼泪水洒在石磨上头。 卢佳往手上扑了点粉,把汤团搓圆:“北京姓孙的怎么说?” 提起这个,顾阿婆的脸又板了下来:“仍旧是那个死样子,上个月又派了秘书来接西美,说年节里不一起露面影响不好。我呸!还影响不好,他外头姨娘养的儿子都四岁半了,有过什么影响!这个杀头还有脸拖着西美不离,我家西美就是个天仙,长在他心坎里了?他的xx倒不长在他身上,满地乱爬,还当领导呢,呸!” 卢佳叹了口气:“真想不到孙骁居然是这种人,西美也是苦透苦透。” “她活该,光长岁数不长脑子,她以为自己真是个仙女让人惦记了几十年呢。”顾阿婆没好气地骂,手下却没失了分寸,汤团滚滚圆。 她们想不通孙骁为什么外头有了姘头和儿子还不放西美过生,北武和善让是知道为什么但不屑也没必要说穿,斯江不关心也不在意这件事,斯南倒是把孙家从上到下骂了一通,但骂西美骂得更凶,骂她活该骂她报应,骂得西美肝肠寸断,只有斯好心软,陪着她哭了一场又一场。 —— 马兰花剧场在华山路,靠近镇宁路路口,离戏剧学院几步路,旁边还有宋庆龄幼儿园。元宵节演出的票38元一张,年前就卖完了,买票的都是小演员的家长或演出单位的关系户。演出是个大杂烩拼盘,xx合唱队的合唱、xx舞蹈艺术团的舞蹈表演、xx幼儿园的儿童剧片段,xx少年武术班的武术表演等等,康复学校的诗朗诵是最后一个大轴。西美先前很满意这个安排,在后台越看越不对劲,一个演出结束,看台就呼啦一群观众不见了。节目主持人礼貌地请观众等节目全部结束再接小演员离场,可观众还是越来越少,等到压轴的中国舞开始,看台上只剩下稀稀落落四五十个人了,不少是康复学校孩子的家长和承诺要捐款的赞助单位负责人。 孩子们倒是喜气洋洋嘻嘻哈哈地在候场,因为不许大声说话,他们大多数人还是用手语和唇语表达意思,有年龄小的孩子因为没人关注他急得直挥手跺脚,眼泪直往外冒。西美蹲下身温柔地抱了抱他,用手语配合唇语告诉他:“快上台了,别急,排好队。”孩子们便都挤到她身边来,不停地用手势告诉西美他们看见妈妈了,怕等下背错诗句。 “不要紧,背错了就继续往下读,别停下,别笑。”西美一边说,一边打手语。 前面的两个老师也笑着转过头来跟孩子们打手语。 “顾妈妈,我想嘘嘘。”四岁的男孩毛毛拉了拉西美的衣服。 西美抱起他快速跑向厕所,毛毛趴在她肩膀上咯咯地笑,笑得西美心都化了。 穿过阴暗的通道,西美示意毛毛自己进男厕所。 “顾、妈、妈——你、等、我!”毛毛用力地大声说。 听力障碍的孩子发音有点特殊,平时会被人侧目,好在这里没有其他人。 西美笑着点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非常清晰:“我、等、你。” 厕所里很快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西美转过身,舒出一口气。 毛毛很快走了出来:“我、好、了!” “你洗手了吗?” “洗好了。”毛毛伸出湿漉漉的小手。 西美掏出手帕弯腰给他擦了擦,一个高大的身影悄无声息从给他们身边挤了过去。 西美一怔,猛地抬起头:“景生?” 那背影却迅速穿过通道往观众席方向去了。 西美打了个寒颤,紧紧捏住了毛毛的手。 “顾老师,顾老师——到我们了!”年轻的小王老师跑了出来。 “来了。”西美惊魂稳定地拉着毛毛往后台跑,深一脚浅一脚。 柔和清亮的钢琴伴奏声响起,台上穿着定做的大红表演服的孩子们排成了三排,在小王老师的手语带领下,大声朗诵起阿尔瓦罗??荣凯的《我长大以后》: “妈妈, 当我长大了, 我要搭一个长长的梯子, 一直通到云端, 我要爬到天上去摘星星……” 西美的眼眶里满是热泪,仿佛台上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平平。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扫向观众席,刚才那个背影,似乎是那个观众,又有点像那个,当然不可能是景生。 那天她和卢佳跑到街上的时候,米线店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后来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西美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景洪和版纳都有人在,旁观的人七嘴八舌地拼凑起凶险万分的经过。卢佳抱着顾东文哭着嘶声问:“谁看见我家景生了?我家景生呢?!” 西美抬起脚,塑料拖鞋的鞋底是人字纹,有点血游离在上头,她下意识地拨开人群往外走,没有看见景生,有面包车来了,下来好几个男人,派出所的民警们迎了上去。 “救护车呢?怎么连救护车都没的?医生呢?”西美喃喃地追着他们问。 旁边有人叹气:“早就没气了,救也救不活了。” 他们抬走了顾东文三个,卢佳紧跟着上了车,最后只有她竟然被遗忘在了马路上。 “他们要去哪里?”西美揪着一个小警察的制服问。 “去版纳了啊!”小警察匆匆忙忙指挥路人散开,等会儿会有专家来的,这个现场已经一塌糊涂得一塌糊涂了,也不知道专家们还能找到什么。 西美在米线店门口站了半天,等来了七八辆警车,十多个便衣警察和上百个武警把这条路封了,一群人在杂货店和米线店两边来回勘探检查,目击者们被一一带上车问话。 下午三点多,便衣警察沉痛地通知她,顾东文为保护缉毒队长壮烈牺牲,家属正在版纳处理他的身后事,已经通知了上海的家属来参加追悼会。 万春街 第283节 澜沧江的江水一如往昔,两栋房子里却只剩下西美一个人。 北武打来电话,说接到卢佳的通知了,他和善让明天就飞昆明,问她景生回来没有。 没有。 后来他们一个个只知道盯着她问:“你到底见过景生没有?有人看到他走回家了。” 她真的记不清了,这几年她越来越记不清事。 也许那个凌晨的事,都只是她想象出来的。 但刚才那个背影,和那个凌晨景生疾步离去的背影几乎一模一样。 “对于您, 我的好妈妈, 我给您带回那轮明月, 让它照亮咱们的家, 不再費一点儿电。” 第二遍朗诵结束了,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谢谢大家。” 西美惊醒过来,抱起旁边的募捐箱,和小吴老师一起走向观众席。 台上的小王老师开始讲述康复学校的故事,动情之处几次哽咽。 五块,十块,一块,不断有纸币和硬币塞进募捐箱。 西美走到被她错认的观众面前,年轻男子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塞入募捐箱。 “谢谢,谢谢。”西美连声道谢,这次她看得很清楚,他胸前别着一朵鲜花,下面红纸条上写着西x子。原来他是西x子的代表,这家公司年前主动联系她捐赠了二十台助听器和一笔善款,是个很好的外资公司。 “孙夫人——”那人站了起来,又拿出一封邀请函,“我们公司下个月在希尔顿酒店有个招待会,恳请您赏脸光临,最好能带上孩子们来朗诵诗歌,我们德国领事馆的领事,还有一些德国企业也都很愿意为孩子们尽一点绵薄之力。” 西美眉头一皱,却不好意思直接推拒,只好收了下来:“我得看看到时候有没有——” “谢谢,您放心,现场不会有西方媒体,不会报道,不对外。”年轻人赶紧解释。 西美松了口气,去年一月份上海x福利院的虐童致死事件闹得纷纷扬扬,几十个国家的报纸电视都在报道。这也是她全心全意扑到康复学校里的原因,但无论如何,她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让孩子们被国外的记者关注,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写,搞不好就会抹黑。再走了两步,西美回过神来,刚才那声孙夫人,她心怀不满地回头瞥了西门子公司的几个代表,把那张邀请函丢进了后天的垃圾桶。 她不想跟孙骁扯上任何关系了。 第433章 人越不想什么,往往越避不开什么。 第二天,康复学校的徐校长就上门来找西美帮忙。 徐冕开康复学校已经快十年了,起初是她自己的女儿听力障碍,没有学校肯接受,她不顾丈夫和公婆的反对,决然从事业单位辞职,一天天咬着牙教女儿发音,光“妈妈”这个词就教了三天,教了两年后,做医生的丈夫和提出离婚,要另娶同院的护士,她也曾经跪下来恳求丈夫不要抛下女儿,可惜泪水和尊严都无法打动男人,婚还是离了。好在区妇联出面,把她聘进了妇基金,她和女儿的生活有了经济保障。一分付出一分收获,女儿在十岁的时候顺利考入普通公立学校,几年后靠助听器和读唇语顺利考入区重点中学。便有不少妈妈通过妇联和残联纷纷找上门,请求她帮助自己的孩子,她们的要求并不高,只希望孩子能开口说话,能读懂唇语,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出门,将来能够靠自己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至少当她们离开这个世界后,孩子不至于无依无靠无以为生。于是徐冕开办了康复学校,挂靠在妇联下头,如今她女儿丽丽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丽丽大一的时候经人介绍找到西美学钢琴,西美因此结识了徐冕,两人一见如故,在徐冕身上,西美看到了她一直渴求却做不到的事情,她所有的付出和牺牲,不止让女儿战胜了这个世界,还获得了整个社会的尊敬。从去康复学校教孩子们学唱歌学弹琴,到关心起孩子们的每一餐,西美越来越投入,越来越充实,孩子们从“顾老师”改叫她“顾妈妈”,他们天真明亮的笑容慰藉了西美,她又一次找回了做母亲的幸福感。 然而康复学校的资质虽说挂靠在妇联下头,却依然是私营的性质,启动资金全是徐冕自己出,学校不收学费,只收餐宿费,场地租金、老师薪资、日常水电开销、教具等全靠徐冕的积蓄和拉来的赞助支撑。场所是徐冕在小区里租的两套相连的一楼民居,看中的是租金便宜,花园打通后可以放置秋千和滑梯。四十几个孩子里,有八个孩子是外地的,住在二楼另借的三居室里,他们的妈妈们担任了保育员的工作,负责康复学校的清洁、餐点及洗衣等工作,她们的工资除了缴纳孩子的餐宿费用外还能结余下一大半留待给孩子买助听器。助听器也多靠徐冕拉来的赞助,但进口助听器很昂贵,等候名单上长长一串,为了不错过宝贵的开口期,很多家长会借钱买助听器。西美去了以后,心有不忍,一口气买了十个进口助听器给急需的孩子,跟着周秘书就打电话来问她还需要多少助听器,领导的意思是全给安排上,西美断然拒绝了。她搞不懂孙骁到底想要什么,从老同事小关那里得知给孙骁生了儿子的曹小姐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赫赫有名,开着全北京最高档的夜总会,和当红明星拜干姐妹,还做出开车进出故宫等种种高调出风头的事,西美完全没有攀比和愤愤不平的心情,她看不上曹小姐这等行径,至于孙骁为什么会纵容曹小姐到这个地步,小关一语道破,母凭子贵。西美只觉得可笑可悲,更替孙平不平。她隐隐也明白,孙骁站到了这个高处,婚姻稳定是必须维持的脸面,曹小姐再怎么张扬逼宫,也坐不上“领导夫人”这个位置。何况北武这几年已经是大领导的智囊团中举足轻重的成员之一。但这些让孙骁不可能同意离婚的各种原因更让西美愤懑。 “现在三位房东也没办法,”徐冕揉了揉眉心,接过西美泡的茶,“小区居民出了联名信,逼我们下个月搬,已经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签了名,说是嫌孩子们学说话太吵。” “房东不是都和学校签了合同的吗,怎么能毁约呢?”西美气结,“这些人也太自私了,孩子们只有白天五六个小时在学说话,哪里吵到他们了!他们白天不都上班的吗?简直太冷血太不讲道理太过分!” 徐冕苦笑道:“我是习惯了,十年来搬了三次,每次都是被赶走的。他们其实就觉得晦气。” 西美被戳中心中痛楚,眼眶一酸,忍了忍泪才颤声开口:“那我们重新租一个好点的地方,不要租小区了,贵就贵一点,钱我们一起想办法,那个西x子挺有意向的,昨天捐了五千,还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去跟他们谈。” 徐冕握住西美的手:“如果他们看中的是你老公的名头,你千万不要去。谁知道以后出了事会不会摊在你头上。上次实在很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人家打主意打到了你身上,还请了记者拍照,真是气死了。这次我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见她欲言又止,西美赶紧问:“你说,我能做什么?” “小区里有人举报我们没办学资质,妇联现在换了个领导和我也不熟,意思是今年不给挂靠了,”徐冕涨红了脸,“我想麻烦你问问你弟弟和弟媳妇,能不能跟市里或者区里哪个领导打个招呼,其他的我也不求,只是别逼着我们关门。毛毛他们这批七八个孩子好不容易开口了,停下来太可惜。” 西美一怔。 徐冕苦笑道:“就光举报到消防这一条,我们就得被迫关门了。” 西美想了大半天后,给周秘书打了电话。 —— 正月十五,一轮明月高悬,倒映在丰收水库中美轮美奂。 穿过水库边上的359乡道,十公里开外是清塘子,山林树巅被月光照得纤毫毕现。几棵大树间,二十几个人围成一圈持枪戒备,中间的山地已经被挖下去一个四五米深的大凹坑,景生手里的锄头突然和地面发出一声金属相撞的闷响。 马大伟跳下土坑,拨开碎泥,拿手电筒照了照,露出一丝惊喜:“有了。”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过的欢呼声。众人振奋起来,连连挥锄,很快起出包装完好的一个个长方块,上面黑色的w字母在月光下格外清晰。景生手心里全是汗,这一片预计埋有一百公斤的毒品。 “别停,继续挖。”马大伟沉声吩咐。 有毒就有枪,这是马大伟的惯例。景生深深吸了口气,掏出一根烟来咬在嘴里,走近一旁的林富贵:“下头当心点。”万一挖到地雷,坑里的人全完蛋。 林富贵习惯性地掏出火机想给景生点烟,却被景生一把按住塞了回去。 “别瞎来,这儿不能有明火。” 林富贵一凛,连连点头:“是是是,我怎么给忘了。” 再往下挖了两米左右,一个个军绿色的武器箱也露了出来。 “太沉了,大伟哥。”林富贵掂了掂份量,喊了一声。 马小野带着七八个人跳了下来。 周遭突然枪声大作,几道强光摇晃着照了过来。 “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放下武器!”喇叭里传来高亢激昂的呼喊声。 “操!”马大伟在上头惊怒交加,“小野,开箱子!” 马小野就地滚了滚,毫不犹豫地敲开武器箱。 景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这个箱子里至少有二十几个手雷,还有五把□□。 林富贵等人赶紧丢下锄头耙子掏出枪,意识到人在坑里犹如被瓮中捉鳖,一个个都惊惧万分。 “大哥——!”马小野端起冲锋枪就开始装弹夹,“你们掩护一下,我们这就杀上去!” 坑底的人纷纷开始往上爬,上面枪声密集,震耳欲聋,不时传来惨呼。 景生趁乱弯腰拎起两个手雷,托了爬不上去的林富贵一把。 林富贵趴在坑边伸手来拉景生。景生却掏出两把匕首,交叉着插入坑壁,迅速腾身翻了出来,人还未落地,两颗手雷已悄无声息地落入坑底。 “嘭嘭”两声巨响,弹药箱爆炸的热浪把坑边的众人掀翻。尾随他们而来的缉毒队员们和武警战士从林中涌出。 景生在混乱中没能找到马大伟的身影,他心里一沉。时间太紧,小王从那根烟里得到的情报十分有限,缉毒队能调到的人手和武器估计也不足,加上顾忌他的安危会更多掣肘。如果这次又让马大伟跑了,后患无穷。他借着一个毒贩的尸体躲过流弹,夹起一包毒品,盯上了不远处的马小野。 马小野手里的冲锋枪杀伤力巨大,她一顿乱扫,好几个武警战士倒地不起,林富贵等人跟着她眼见就迅速杀出了一条生路,要往林深处逃匿。 “你们先走——”马小野停下脚,转身又是一梭子乱扫,“二哥——!二哥!过来,跟我走!东西别要了,快!” 景生猫着腰追了上去,身后有人闷哼倒地。 密林之中,人影时隐时现,枪声渐渐变得零落。景生单手持枪摒住了呼吸。 “砰”的一声,子弹穿喉而过,马小野晃了晃,倒在景生手里,她眨了眨眼,一脸不可思议。 景生夺过她手中的枪,朝着旁边的大树扫完弹夹里的子弹。 不远处有几个武警战士顺着枪声追了上来。 “小野——!二哥!”前头也有人折返回来接应。 电光火石间,景生一手拉起马小野,一手朝武警举起空枪。 枪声响起,景生摇摇欲坠。 马小野最后看见的是这个她喊了两年“二哥”的男人的下颌线,特别流畅特别好看的下颌线,不知道江东是不是他的真名。他妈妈没得说错,他命不好,跟他走得近的人都会死,都会不得好死,他会害死对他好的所有人,那天天还没亮,他妈妈拿着菜刀把他赶出家门,应该不是演给她看的吧…… 马小野咧开嘴笑了笑,这个人的血又流在她身上了。 第434章 马小野永远留在了文山州平远镇的大山里。 林富强和其他三个人亲眼目睹“江东”身中两枪还拖着马小野躲到一棵大树后。 “背上小野,你们先走。”景生夺过林富强手里的枪,示意自己押后。 一棵子弹飞来,打得树皮飞溅,擦过景生的脸颊。 林富强探了探马小野的鼻息,哽咽着摇头:“没了,小野没了。” “死了也得把尸体交给大伟哥,别tm废话!走!”景生哑着嗓子怒喝。 对面又传来动静,人声和枪声密集起来。 林富强犹豫了片刻,一咬牙丢下马小野,匍匐着爬出去五六米,把景生带出来的拿包货紧紧抱在了怀里。 “搀上二哥,走!” 景生被两个人架着往山下跑,刚刚缉毒队员有一枪似乎打在了他大腿里的钢钉上,一刹那的震动血蜿蜒流下,身后枪声不断,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头脑里每根神经都变得迟钝起来,四肢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是本能地机械化地挪动着,但血液流出去的温度和速度变化却格外清晰。 这一切好像以前发生过,枪伤流血和痛感,肢体发冷,但他不得不奔跑。景生努力仰起头,树梢的缝隙间偶尔露出一角圆月。斯江这一夜这一刻这一秒,会不会也在看这轮正月十五的月亮,她还会不会偶尔会想起他? 这夜和那夜还是不同,四年前他被马大伟的人敲晕扔在路边的沟渠里,他被枪伤疼醒的时候,天上有星无月,乌青的云地沉沉地压在山腰,砂石泥土的地面潮湿,不知道谁帮他止过血还草草包扎了一下,伤口火辣辣地疼,手表、钱包却都还在。他顺着省道往北走,走到新城乡的时候搭上了一辆车,好心人把他带到了小新寨,他穿田越野往橄榄坝走,越走越快,渐渐奔跑起来,血再次染湿了半边肩膀。顾东文回家了吗?家里人会不会到处找他?毒贩们会不会个回马枪,会不会在橄榄坝留有接应的人? 凌晨的空气里湿意很重,他跑进橄榄坝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背上寒毛直竖,像小时候他在丛林中被懒猴躲在树枝间窥视,像走着走着能察觉到旁边一根垂下的“树枝”其实是条蛇,像他在澜沧江边抓鱼不用回头就知道身后有人要朝他丢石头。景生放缓了步子,侧耳留意。凌晨三点多的橄榄坝并不寂静,割胶的大部队已经上了山,农场大门口挂着的元旦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有人穿着薄棉袄骑着自行车慢腾腾地路过,不经意地瞥了景生一眼。转弯角上逼仄的小门面里还亮着荧光粉的灯,塑钢门被推开,一个面带倦色的穿粉色睡裙的女人泼出一盆脏水,一个中年男人鬼鬼祟祟地从门和女人之间里挤了出来。 景生眉头一动,冲着那个男人喊了一句:“你老婆到处找你呢,还不回家?” 那男人立刻缩了回去。女人笑着清了清喉咙,朝景生方向吐了口痰:“又不是你老婆找上门来,你躲什么躲呀,哈哈哈。” 景生慢慢走到米线店那条路,被人跟踪着的感觉挥之不去。两家店门口已经看不出昨天早上激战的痕迹,米线店只剩下半边门板,门口竖着一条长条凳,走近了才依稀辨认得出地面的颜色不一,渗了血的泥土黑黝黝的。景生喉咙发干,静静站了会儿才慢慢走到米线店门口,手掌顺着砖墙慢慢滑过,他记得靠近门不远处的墙角有一个老鼠洞,前几天和顾东文来吃米线,一只老鼠大早上施施然从洞里钻出来,从顾东文脚底下蹿了过去,米线店的老板娘一边骂,一边随手拿了根木条堵住了那个洞。景生蹲下身,往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车,也没有看到人,但芒刺在背的感觉似乎消失了。他伸手摸到那个洞,抽出木条,又在洞里随意摸了几下,蹲在原地等了两分钟,才又站起来返身靠着墙观察四周。 没有警察,也没有毒贩等在这里,景生有点失望又有点侥幸。他继续慢慢往前走,离家不远处就是孟勘派出所,刚才被人窥伺的感觉的确没有了,他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肩头的伤疼得厉害,脚下越走越快。 家里亮着灯,不只一盏。景生视线模糊起来,他用力眨了眨眼,握紧了拳。谁回来了?是卢佳带着爸爸回来了吗?会不会是斯江来找他了……他揪着心推开篱笆的一瞬间,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又出现了。 万春街 第284节 景生的心猛地一沉,懊恼自己还是太急了,大意了,只停了一瞬,他不再犹豫,抬脚往里走。墙边有锄头,有镰刀,有钉耙,但对上子弹毫无用处。他越走越慢,走到大门口的时候突然扬声喊道:“妈——是我,我回来了。” 他转身勾出屋檐下顾念常用的小板凳,坐下后一边脱鞋脱袜子一边随口唠叨起来:“今天太倒霉了,遇到一帮狗娘养的,我中了一枪还被那帮王八蛋丢在渠里了。妈?妈——赶紧给我烧点热水,身上全是血,都臭了。” 景生站起来脱下衬衫,刚拉下一边袖子,大门开了。 西美脸色惨白,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景生。 “妈?”景生眼风扫过东边院墙的一簇青竹,四肢蓄力待发。 “别叫我妈。”西美的目光落在景生满是血污的左肩上,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往院子周围看,“景——” 景生一个箭步跨进门槛反手把门关上。西美吓了一跳,退开好几步:“侬做撒?” “有毒贩跟着我。”景生把衬衫重新套上,低声用上海话跟西美说,“情况邪气凶险,伊拉有枪,会杀人,侬随便用啥借口赶吾出门就好,不要喊吾名字,港普通闲话,吾想办法引开伊拉。” 西美浑身汗毛倒立,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为啥?” 院子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景生吼了起来:“问什么问!叫你烧水你就去烧水,我再怎么不争气没出息,你也是我妈,钱呢?把钱都给我!” 他飞起几脚把屋里的桌椅踢得咣啷咣啷响,又把柜子的抽屉拉出来摔在地上,弯腰捡起几十块零钱和两包桃酥,转身拉开大门。 西美撑着桌子,她想说自己不是害怕,但腿是麻的,完全动不了,手指瑟瑟发抖,想开口,喉咙又干又紧,说不出话。 景生重新套上袜子,一抬头,见到马小野手里转着枪,站在井边笑弯了眼。 “被你妈骂了?放心,我马小野可义气了,你替我挡了一枪,我肯定得报恩,得让你发大财!”马小野踢了踢空水桶,“你还真回去找蓝精灵啊?哈哈哈,我跟你说早就没了吧?走吧,跟我大哥去干票大的。” 景生愣了愣,一脸嫌弃:“不去,你们tmd把我丢渠里,就是帮没良心的狗东西,我万一死在那里都没人给我收尸。” 马小野挠了挠头,有点尴尬:“不会的,我看着呢。你挺厉害啊,一个人跑回来了,嗐,你家看着就挺有钱,这房子都是你家的?” “我后爸的。” “哦——”马小野扬了扬眉:“怪不得。” 景生拔脚往外走:“你胆子真大,派出所就在边上,不怕警察啊你?哎——你别拉我入伙,我就挣点小钱,你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呢,我不干。” 马小野跟了上来。 “你——你别回来了!” 景生停下脚,一转头就见大门只留了一条缝,他看不清顾西美背着光的那一线面容。 “是你!你把你爸害死了!”西美颤抖着的声音并不响,也没什么力道,连控诉都算不上。 景生手里的两包桃酥碎成了粉末,他静静凝视着那道门缝里漏出来的光,上半截投射在门口的地面上,又细又长。 “你命不好——”西美的声音轻飘飘的,“要不是为了你,你爸不会得累成肝癌,要不是你,他不会死——要不是你,平平也说不定能救回来。” “你走吧,求求你。”西美拉开一点门,举起手。 马小野“咦”了一声。 景生看着西美把菜刀横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求求你,你走吧,走得远远的,离你妹妹弟弟远远的,离我们家远远的,别再害了她们,别再害了大家,”西美颤声说道,说出来的话像漂浮在空中,不像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不想做你妈,我不认你的,你要是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这样你把我也害死了,所有对你好的人都被你害死了——” 西美语无伦次地说着,竭尽全力握紧了手里的菜刀,她太用力,胳膊肘撞在了门上,疼得眼泪哗哗地流。 黑暗中传来景生暗哑的声音:“好,那我走了。” 西美慌乱地关上门,耳朵里嗡嗡地响。 景生目睹着对面上那一线亮光倏地消失,屋里传来菜刀落地的声音。他没理会马小野,疾步离开,一转弯,不远处停着那辆灰扑扑的面包车。 有三四个人的脚步声跟了上来,有男人在低声和马小野说话。 景生的眼前一黑,直接扑在了地面上,再醒来的时候他人已经在一条货轮上,湄公河的河水浑浊。 这次和四年前不同,景生抓紧了身边人的胳膊,他必须回到马大伟身边。 前方依稀可见丰收水库水面的反光,月色如霜。 “这边!这边,快——!”前方传来马大伟的声音。 “小野呢?小野呢?!” 景生闭上眼任由自己软了下去。 —— 西双版纳自治州缉毒大队办公室里,已经卸任缉毒队队长三年多的老凌用手臂卡着一个年轻人的喉咙,把他死死压在墙上。 “都说了有我的人!你们tm瞎开枪?!他要是死了呢?啊?” “您先松开我,凌队。”年轻人皱起了眉。 “问你呢!他要是死了呢?你tm把人赔给我?”老凌怒吼起来。 年轻人不耐烦地揪住他的手臂一个反制,又立刻松开了他。 “那种情况下谁管得上?坑底下多少枪多少子弹您知不知道?要不是侥幸被炸了,我们有几个兄弟能活着回来?您看见没?现在我们有七个兄弟受了伤!不开枪?用喇叭喊毒贩会放下武器等着被抓?哪儿埋着一百公斤的□□!全部都得死刑!”年轻人吼得比老凌更响,“您的线人只能自己保护自己,我们管不上他!您要是在您也管不上!” 老凌吭哧吭哧地穿着粗气,太阳穴的青筋跳个不停。 “他不是线人,他是卧底!说了多少遍了?他就是我们的兄弟!” 年轻人揉了揉眉心,抬起头很是无奈:“老队长,他不是我们警队派出去的,他没有档案,没有警号,没有任何记录,没有工资,他没法被当成卧底警察——” “所以他如果死了就是白死?!”老凌一拳垂在身侧墙上,“这几年你们缴获的毒品枪支,哪个案子没有他的功劳?他干的是卧底警察的事,凭什么把他当线人看?凭什么?!他要的不是功劳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不是要给他请功,我就要他活着,活着……” 看着老领导哽咽难言,年轻人不禁也红了眼眶,半晌低头喃喃道:“对不住。” 老凌抹了把涕泪,大步走出了办公室。 第435章 俗语说:“不到橄榄坝,不算到版纳”。橄榄坝集市人山人海,木雕、吃食、水果、服装等应有尽有。 老凌搭摩托车抵达集市的时候,日正当午,他的头又疼了起来。当年多亏顾东文挡了那一枪,子弹的速度骤降,卡在了他头颅里,只差分毫就射穿脑膜和动脉,饶是如此,他还是在医院里昏迷了五十多天,醒来后被顾北武接到北京,康复治疗了一年多才好。 他缓缓走进木雕市场这片,老刀头的摊子混迹其中并不起眼,老凌观察了四周许久后,走过去拿起一个木牛随意摩挲。 “小王有消息吗?” 老刀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澜沧江边,顾东文昔日的旧居已经空关了好几年,老凌站在篱笆墙外往里看,院子里的菜地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大门上的春联颜色已经褪成了黯淡的旧粉色,上联掉下来一大半,墙边的农具都生了锈,不知道谁盖上了井盖。那栋旧楼边上顾东文以前种下的三角梅老根长势惊人,艳丽的玫红色鲜花丛丛簇簇,从一楼攀至二楼哔剥地烧开一整片,红得老凌眼睛酸胀酸胀的。总有一天,景生那孩子会回来的。 —— 景生撑住两边的木箱,挣扎着要坐起来。 “你这回伤得不轻,别动了。”马大伟的身影堵住了一大半船舱口。 景生静静看着他走进来。 马大伟盘膝坐在景生对面,两人对视了良久,不发一言。 “阿东啊,”马大伟转向景生,“这两年我们陆陆续续丢了能有五六百公斤的货吧?车子也丢了十几辆,人死伤了二十来个,干什么都不顺。” 景生眉头紧皱,一脸疑窦。 有几点晶光在马大伟眼里闪烁。 “小野——”马大伟顿了顿,笑了起来,“小野是真心喜欢你的,你知道吧?” 景生想的却是当年顾东文替凌队挡的那一枪,只是一念,他就闭上了眼,他怕自己忍不住要扑上去掐死马大伟。他分分钟想动手杀他,但只要金三角一天还在种罂粟,只要坤沙还盘踞在那个三不管地带,这条运毒的线路就无法彻底摧毁,就会有张大伟李大伟,就会有下一个凌队,无数个受伤致残的小王,无数个跳楼而死的肖为民。 马大伟的视线从景生额头凸起的青筋微微抽搐的脸部肌肉转到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又落在了他指关节用力到发白的手背上,长叹了口气。 “那年把你打晕了丢下车,小野为了你还跟我动了手,”马大伟笑了笑,“十三岁半的小丫头,知道个屁,光知道你长得好看,替她挡了一枪,就连我都敢打,还非要带着你走。嗐。” 马大伟看着景生:“你和缅甸那个寡妇好上后,她差点气疯了,提着枪追着兄弟们问有没有把她当成女的,哈哈——哈……” 景生有一刹那出神。 冰冷的枪口突然顶住了他眉心。 马大伟的声音嘶哑:“江东,富贵说看见你往坑底丢手雷了,你是卧底,是不是?” “不是我。”景生怔了怔,冷笑起来。 “打火机里的追踪器哪里来的?你是怎么跟警察通气的?谁是线人?”马大伟的脸狰狞可怖。 景生看了一眼马大伟,毫不掩饰失望之情,整个人一松,重重地靠在了边上的木箱上。他疲惫地闭上眼:“开枪吧,别tm废话了。” “一枪崩了你太容易了。”马大伟的枪重重砸在景生额头。 景生脸一偏,有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他冷冷瞥了马大伟一眼,便垂眸不语。 马大伟眯起眼:“你没什么要说的?” 景生嗤笑了两声,仍旧不理会他。 “不是你,还会是谁?”马大伟厉声喝问。 景生眉头动了动:“说了你也不信。” “你说!” “算了,我本来就是被小野硬拉进来的,她走了——”景生顿了顿,低下了头。 枪口退开了几公分。 “你说,信不信是我的事。” “我自己都不信,”景生淡淡地说,“不过我从来不用什么打火机,你随便问问兄弟们就知道。” “富贵说了,那个有追踪器的打火机不是他原来那个,在坑底他要给你点烟,你没让,塞回给他的时候拍了他一下,肯定是那时候调包的。” 景生笑得萧索:“林富贵——他是从平远就跟你出来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一枪崩了我也行,丢我下湄公河也行,随便,”他看向舱外,“过不了多久,你就也一起下来见小野了。” “那你说,到底是谁往坑底丢的手雷?” “我没法肯定。”景生唇角扯了扯,“富贵他爬不上去,是我托了他一把。我一上去那手雷就擦着我的脸过去了。那时候光顾着躲枪子儿看警察的动静了,我没看见是谁干的。” 马大伟的枪头垂了下去,船舱内剑拔弩张的压力立刻减轻了不少。 万春街 第285节 “阿东,你救过我两回,”马大伟的声音柔和了下来,“一次是前年在坤沙那里,我们和缅甸佬抢货,一次是去年在清莱,泰国人跟警察勾结了想黑吃黑。我都记得。” 景生没作声。 外头传来马小五的声音:“大伟哥,大伟哥?” “进来。” 瘦削机灵的马小五钻了进来:“问清楚了,富贵哥的女婿是在清莱花三十万美金买了个赌场。他说——他说自己最多只贪了十万,不知道其他的钱是哪儿来的,或许是他女婿赚来的。”马小五犹豫了一下:“巧是巧了点,去年清莱出事那次,丢的货款正好是二十几万美金。” 景生抬起眼。 马大伟站起身,拍了拍景生的肩膀:“阿东,没事了啊,你别放在心上。富贵指认你是卧底,我总得试你一试。呵呵,是我看走了眼啊,他女婿能挣得到二十万美金?哈哈哈哈哈。” 船舱外传来闷闷的两声枪响,有重物“扑通”坠入河里。 景生轻轻躺下,闭上了眼,等待被冷汗浸湿的汗背心慢慢再被体温捂干。那个十一岁就被卖到泰北赌场做雏妓的nong,信守了承诺,现在她应该带着儿子带着钱安全回缅甸去了。没了林富贵这个管钱的帮手,马大伟下一步会怎么走?林富强是林富贵的堂兄,马小五不识字。景生缓缓舒出一口气。 不知怎么,景生还想起了马小野最后那个笑容,也许她和他一样,命不好。 第436章 斯江休完假回到公司,第一件事是申请参加今年的春季密集培训。 在am广告,培训比天大,打一周鸡血能兴奋一整年。去年斯江第一次参加密集培训,才发现专业到了极致的培训原来是这样的。香港台湾北京广州的公司高层可谓倾巢而出,调研总监企划总监创意总监媒介总监,人人都做了细致充分的准备,毫无保留地授课。从“营销入门概念”到“如何写得更好”到“策略蓝图”,每一分钟都让斯江如获至宝。大家白天上课,晚上分组合作,夜夜忙到两三点,最后一天的小组大比稿太过刺激,斯江感觉到自己每个毛孔都在无限扩大,她这组比稿胜出的时候,全组人又跳又笑,比客户比稿胜出还要激动。毫无疑问,公司招聘广告里唯一的那句话“一个工作的好地方”如假包换童叟无欺。而人才流通市场里传说的“多一张am公司培训证书,跳槽工资能多要五百块”也绝非谣言。 隔壁负责kxc品牌的“搞鸡组”已经热火朝天了大半天,客户服务部门的同事也来催了三次,墙上的时针指向了十二点,斯江的广告业引路人兼老大孙家伟才顶着比眼睛还大的肿眼泡进了办公室,带进来一股拉尔夫劳伦运动香水的味道。 “早,啊哟,我们miss陈休好假了?”孙家伟一屁股瘫进椅子里怪声怪气地调侃留守办公室的斯江,“昨晚上叫你出来跳舞,你也不来,知不知道我们很miss我们的miss陈耶——” 斯江把一堆文件和资料及一杯黑咖啡放到他办公桌上:“老大,狼来得太多,戆度才会相信。我早上到的时候,你们投影仪都还没收。” “这是我的密集培训申请,这是今天ld公司要审阅的tvc double head,客户服务那边是海奇负责跟。s航空的比稿是波波负责,后勤和联络都已经ok,设备已经送到锦沧文华,”斯江摸出中文机看了一下,“今天路上很堵,波波让我们提前半小时出发。” 孙家伟揉揉太阳穴,突然有点紧张兮兮地问:“s航空最后定稿的提案你看过没有?怎么样?” 斯江憋住笑竖起大拇指:“必胜!赞得勿得了,你别忘记在我申请报告上签字。对了,老范早上来找了你三次,警告你别再关掉行动电话,再关一次他就打上你家门去了。” “在充电,老范这人应该叫老烦才对,老烦额,上海话是不是这么说?” 斯江已经装聋作哑遁离了办公室去会合同事吃午饭,至于老大吃没吃饭,这种死亡问题绝对不能问,这位来自台北的有为青年赚得最多,钱包最抠,成天厚脸皮蹭吃蹭喝。 身后传来孙家伟如梦初醒的呼喊:“哎哎哎,你们去哪里吃饭呀?等我一起——” 斯江迅速越过公司那面鲜红的形象墙,推开消防门,从七楼一路往下出了大厦,目不斜视地路过对面的古巴领事馆,拐进不远处的弄堂。 —— 1997年的新虹桥已经很是繁荣,娄山关路一带开了许多小饭店,虹桥友谊商城旁边也有不少比较登样的餐厅,昔日只有扬子江大酒店有饭吃的窘迫境况一去不返,但斯江听说am最早的十五好汉挤在老板住处三平方米的厨房里吃他自己烧的员工午餐时,还是有点羡慕的。 “斯江,这边。” 餐厅里,斯江的同事melba站起来朝她挥手。 “哇,你居然成功甩掉了老大,佩服佩服。”一桌年轻人笑哈哈。 “我走的消防楼梯。”斯江脱了大衣微微笑。 “收钱收钱,我赢了,”melba喜盈盈地伸出手,“还是我对斯江有信心,我就赌你能甩下他。” 斯江颇为无奈:“赶紧吃饭吧,老大肯定还要和老范做一次提案演示呢。” 这一桌都是孙大伟手下的“爱将”,只有斯江还是文案新人,melba是资深脚本,她旁边的胡强励是资深美术,斯江左手边是资深创意唐雍。餐厅里不乏熟面孔,公司第一位本土客户总监也是最年轻的总监汪颖带着几位精兵强将也在用餐,角落里还有去年新成立的am媒介部的同事。 melba放低了声音:“你们说今天s航空的比稿,zw广告会不会是贾斯汀讲提案?他们去年跳槽去了zw的时候闹得很大很难看吧。” 唐雍抬起头:“估计是,听说他们自称是复仇者联盟,这回估计就是冲着老大来的。” 贾斯汀原先有机会升创意总监,却被孙大伟从天而降,手上的两个大客户也转到了孙大伟这组,积压了诸多不满后,他带着一批得力干将去年秋天从am跳槽去了对家zw广告,撂下的狠话是要终结孙大伟比稿史的辉煌。 斯江对自家老大的实力很有信心,幽幽地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老贾如果干得过老大,也没必要走人。创造力是天赋——比如我就只能羡慕老唐。” 唐雍眉头一扬:“老天已经给了你慑人的美貌和惊人的学习能力,总得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斯江不免有点沮丧:“我这两个月的文案全给毙了,谁给我一条活路呀?晚上求求各位兄弟姊妹,再帮我选一圈,我请你们吃羊肉串。” melba一脸警觉:“先说你这次写了几条?三十条?” 斯江眨了眨眼,放软了声音:“五十六条而已——” 众人惨呼,纷纷找理由拒绝。斯江虽然就职不足两年,已经有文案狂人之恶名,又热衷于请大家帮她选,颇有赫赫有名的杨老师当年初进am的“不良习气”。 斯江捉住melba的胳膊:“咱们还是不是一条船上的?” “我可以跳河,我会游泳,”melba残忍地扒开斯江的手指,“我,没有良心没有义气。” 斯江气得送了他们诸多白眼。 —— 回到公司,果不其然孙大伟饿着肚子准备和老范做最后的提案预演,把手下都抓去当壮丁。斯江负责计时,melba和两位客户服务同事扮演客户的各级人马,唐雍负责设备,胡强励负责记录。 每次预演,斯江都特别紧张,她其实从来没设想过自己会有上台讲解提案的一天,这点常被孙大伟批评为胸无大志。但斯江对整个提案流程熟悉无比。她不是通过正常招聘渠道进的am,因此对自己要求格外严苛,恨不得三头六臂不错过任何一个环节。也亏得am的工作流程与众不同,她才得以迅速成长。 在am广告,那种业务去了解客户的需求带回来和策略讨论,做完策略方案再交给创意执行的线性流程是行不通的。业务、策略和创意都是铁三角合作关系,一起面对客户,三个小组同时开工,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当然斯江心底觉得这样打配合也大大降低了关键人物跳槽离职后带走客户的风险。作为三年来比稿无一败绩的广告界奇才孙家伟,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别人上班他还在家睡觉,别人下班他精神来了,话痨起来清洁阿姨都避之不及,不说话的时候三天也不放一个屁,给美国的女朋友写情书时是情圣,在舞厅里摇摆撩女孩子时是禽兽。但他的确是整个am难得的通才,从策略到创意,tvc脚本、主视觉、上市活动、媒介策略,没有他不懂的,这也是他屡屡能拿到广告奖的原因,正中靶心,弹无虚发。 斯江进来后就职文案新人,实际上她什么都做,这也得益于她不但写得一手极漂亮的中文字英文字和各种美术字体,还会画画。melba的脚本创意确实很棒,但她画的脚本真是令人不敢恭维,每个分镜头里的人物都长得不同,而这个脚本从头到尾只有那一个人物。有了斯江帮忙,melba拿出手的脚本立刻排进了全公司前三。除了实在看不下去替melba改分镜头画面,斯江还是孙大伟这组的万能膏药,这点受益于在m百货的磨砺。拍广告片时没有后来的蓝幕,只能动手刷油漆,别人刷出来凹凸不平让胡强励哀呼连连,斯江刷出来平滑无比还无色差。需要剪出客户公司企业标志的时候,斯江的剪刀比筷子还用得顺。一张客户员工排成航拍的企业标志的画面,来不及拍,斯江一个通宵画出来,那时候她连参加提案汇报的资格都没有。要送往香港做后期的胶片,在过关的时候不能见光不能过安检,孙大伟急得跳脚,差点跟机场工作人员打起来,斯江急中生智,靠眼泪攻势把胶片送到了办公室进行手检。 melba曾经感叹:“比你努力的没你能干,比你能干的没你努力,还没你漂亮,老大找到你,真是他运道好。” 斯江却想起景生,他在做四重奏的日子里,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困难,可他一直说:只要有问题,就一定又解决问题的方法,当然努力去做不一定能做成,不过不去试肯定会失败。她做的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的景生,才是什么都会还最努力的人呢。她只不过停不下来而已,哪怕只是空闲一分钟,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景生,太疼了。 第437章 提案演示结束,众人收拾好器材回到办公室,孙家伟麾下的另一队干将也正好归来。 “david,今天下午ld的审阅会议,如果你确定不出席,可不可以交给我负责?”二级资深创意蒋文琦直接向孙家伟提出要求。 斯江低头整理自己下午要用到的所有材料,只当没听见。 唐雍举起手:“我和斯江搭档没有问题,不需要临时额外支援。” 蒋文琦笑了笑:“早上我们遇到老贾了,得到个意外的情报,ld对你们节前的汇报很不满意,这次审阅他们中国区的总裁会亲自参加。” 办公室里的人顿时紧张起来。 斯江下意识看向孙家伟,今天下午汇报人虽然挂名是唐雍,其实发言的会是她。孙家伟认为斯江可以独立上场了,唐雍也很支持。过去的一年里,斯江一直兼做两组人的英语翻译,仪表谈吐专业水准以及客户认可度都有口皆碑。今年秋季的内部晋升,斯江需要拿得出手的case去竞争资深这个级别。 “如果是这样,要不还是david你亲自出马吧,”斯江提议,“从波特曼到锦沧文华,过个马路就到了,时间上来得及。” 蒋文琦毕业于复旦中文系,自进入am广告后就在孙大伟麾下,从文案新人做到资深二级创意,晋升之路非常顺利。但她不喜斯江,这点办公室里的人都知道。去年秋天斯江申请晋升资深文案,内部评选中,蒋文琦投了反对票,理由是斯江涉足过杂,于文案一职上不够专业,没有代表作。然而借用斯江最多的就是她这组。melba私下忿忿不平,说斯江是没吃到肉平白惹了一身臊,无他,蒋文琦暗恋孙家伟已久。斯江倒是心平气和,她提出申请也是被孙家伟逼迫的,但公司从无新人入职一年多就晋升资深的先例,申请是一种求上进的姿态,通不过是正常的。她也无意和蒋文琦交好,至少这样面当面说得清清楚楚,比以前m百货里曲里拐弯的挖坑要好上许多。 孙家伟揉了揉眉心,扭头问蒋文琦:“ld的这个儿童感冒药,为什么要在火车上拍摄?为什么要用一个‘妈妈’做主角?” 蒋文琦一怔。 “这个创意是陈斯江提供的灵感,因为她的妹妹出生在火车上,”孙家伟指了指天花板,“一个母亲独自带着孩子,孩子在火车上感冒发烧,在那样的困境里,母亲找不到任何人帮助的时候,是ld的这个药帮助了她。唐雍的创意升华了产品,这个case就应该他们两个去汇报,总裁参加不参加,没有区别。” “两点半了,你们还不走?想迟到吗?”孙家伟看着唐雍挑了挑眉。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提起材料包跟着唐雍往外走。 电梯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唐雍看着不断变换的数字,干咳了一声:“行吗?” 斯江看着镜面电梯门里的自己:“必须行。”假期里她对着镜子模拟过不下二十次,列出来的客户提问整整五大页。她一直记得最早调研时在单面镜外看着一会议室的妈妈们的情景,听她们倾诉遇到孩子生病时的惶恐为难和压力,她从头到尾都参与了这个case,无论如何,她得行,不能辜负了老板的期望和唐雍的信任。 —— ld医药公司是am的大客户,这天的会议内容是审阅tvc double head。即便是英语系专业出身,斯江也被这个词组难倒过。准确地描述,这是根据脚本剪出了初剪片后,加上音乐样本及配音样本后的一个版本,等客户审阅通过后才进入精剪工序,是介于粗剪和精剪之间的一个成品。这个流程其实完全不需要客户的高级管理层出面,最难打的仗孙家伟已经带领团队打完了。 但十月份接手这个case的孙家伟和ld那边的关系并不融洽。ld的负责人更喜欢贾斯汀,年前业务那边就听到风声,说ld来年七月合同到期后有可能不再续约,大概率会同zw广告合作。这是客户总监汪颖无法接受的,她再三和孙家伟强调必须让ld满意。 孙家伟对此耸耸肩:“强行求欢,下场很惨,我喜欢顺其自然。” 两人不欢而散。 孙家伟转头跟斯江一众说:“只有我们创意部门需要创意吗?noooooooo!我认为公司每个部门都需要有创意地去工作,如果只靠我们就可以留住客户,那么还需要业务部干嘛?是不是?人、知识、创造力才是am的三大要素对不对?” 这话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汪颖耳里,直接一状告到中国区老大那里,投诉孙家伟配合度差。汪颖是第二批进上海am的,四五年前整个上海am百分之七十的业务来自于她,堪称泰山北斗级别的元老人物。这一状告上去,斯江也不禁有点提心吊胆。孙家伟却仍旧每天没皮没脸地晚到晚走,见到汪颖还笑眯眯say“hi”,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 去年十一月下旬,中国区老大宣布了两件大事。 头一桩,同意孙家伟的提议,以上海am为试点建立“提案库”,把过往所有被客户枪毙的提案和比稿失败的提案进行分组归类存档,因为a客户没通过的提案也许b客户会喜欢,这样有机会减少提案次数,避免过多的重复劳动。这对于策略和创意来说是大好事。但谁来执行?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个工作量是海啸级别的。老大端着从不离手的酒杯笑眯眯地说,家伟提议的,就家伟这组来负责好了。 孙家伟欣然举手,其他几位总监哈哈哈哈大笑,齐声感谢他造福am。 斯江自动请缨参与这个大事。高敏华以前说过,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你要去干,很快就会变成别人干不了的事只有你能干。斯江以前在m百货也证明了这句话很有道理。再者她还有个很单纯的想法,整理提案是最好的系统学习,学习资深文案们的思路,学习他们对客户要求的理解,学习他们的创意角度,了解这份提案为什么会失败。在am的一面墙上,从雷达表最早在《文汇报》上的广告,到“有了桑塔纳,走遍天下也不怕”,贴着无数am成功的案例,但失败的呢?斯江更想了解。 第二桩大事,依然是出自孙家伟的提议,决策者却是美国am纽约办公室的全球老大,广告业的教父。孙家伟在台湾拿到的第一个广告大奖,评委就是他。 决策内容是am要列一个黑名单,将成为广告业第一个会主动拒绝客户的广告公司。 这简直是惊天雷。 孙家伟再次欣然举手:“我第一个提名ld医药,贾斯汀在今年的九个月里,为ld免费制作了三十一次无效提案,其中有八次做了播出带,都没被采用,如果对ld单个项目进行决算,我认为公司不但没有从ld身上赚到钱,还亏得不少。对于这样索求无度的客户,我们应该有勇气say no,这是我们广告人最后的尊严。” “我反对,”汪颖举手反驳,“ld的预算占到我们全年业务的18%,而且是am进入上海第一批合作的客户,可以说,是ld和kxc成就了我们。我们是服务客户的,如果因为客户的严格要求就退缩就消极对待甚至要放弃业务,这是广告人的耻辱。在整个广告业我们将变成一个笑话。” 孙家伟耸了耸肩:“我非常希望贾斯汀把ld拉去zw广告,这样我们创意部就不再是‘只会烧钱的部门’了。” 斯江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她在茶水室里听隔壁“搞鸡组”的同事们调侃强龙大战地头蛇,听到后面心如擂鼓,捏着一把汗冲回办公室低声质问孙家伟:“你前些时让我整理ld项目的详细资料和财务数据是为了这个?” 孙家伟头也不抬,继续画着脚本分镜头:“嗯呐,办公室里只有你会算账,每次你们吃饭劈——劈柴不都是你负责算钱?” 斯江简直气笑了:“你可没说那要给大老板看,也没说是要派这个用场!” 孙家伟搁下笔,伸了个大懒腰:“那你现在有没有很兴奋很得意?” 有没有?斯江承认有那么一点。 “紧张吗?害怕吗?” 怕不怕?斯江承认也有那么一点。 孙家伟摸摸鼻子:“其实本来我只是趁机把ld甩给隔壁‘鸡头’的,后来看到你整理得那么细致,不搞大一点有点可惜。” 所以斯江很清楚,ld医药在孙家伟这里,已经被划出了他亲自登门服务的小圈子,借此机会给斯江练手,不仅向ld宣告了他的态度,也给了斯江一个锻炼机会。 —— 万春街 第286节 波特曼门口的黄牛比以前更多了,今晚商城剧院有芭蕾舞剧上演,巨幅的海报悬挂在墙上,风中猎猎作响。斯江想起自己刚毕业在此地遇到的押金骗局,不可避免地想起景生提着高尔夫球杆冲进去的旧事,顿时红了眼眶。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泪水忍了回去。 “不要紧张,”唐雍嘴里这么说,却紧张得同手同脚起来,“之前的提案已经都签字通过的,我们今天的汇报只是个小事。” 斯江点头:“加油!” “加油!” 第438章 斯江和唐雍按惯例早到了三刻钟,客户服务部的海奇已经摆放好了播映设备,给他们泡好了咖啡,脸色却很难看。 “随便搞搞就好了,今天他们只来一个人参加审阅会。” “什么?”唐雍吓了一跳,“中午蒋文琦还说老贾给了情报,这边大老板要来?她还抢着要来汇报呢。” 海奇摸出根烟在会议桌上点了点:“坑子,噻是坑子。呵呵。” 斯江把前因后果过了一遍,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口气,自己这一个假期看来都是白费功夫了,千斤重锤最后打在棉花上,一分力都使不上用。不过这也才合理,如果ld已经诸多不满准备换合作公司,肯定只需要敷衍完成接下来的流程而已,何需兴师动众,大老板又哪里来的空管这么一个小项目的小审阅汇报。这个错误的情报,如果是出自贾斯汀,他肯定是想让孙家伟亲自出马,依孙家伟的性格,这样被ld冷落无视肯定要爆掉,双方必然一拍两散。如果只是蒋文琦捕风捉影借题发挥要挤兑斯江,斯江倒并不在意。 “看来我们误打误撞错打正着,”斯江把自己准备好的十几页客户问答收了起来,“我来得正好,兵对兵将对将,挺合适的。” 唐雍挠了挠头低声问海奇:“他们负责公关和媒体的都不来看片子?产品负责人呢?” “就来一个小助理,”海奇阴着脸站起身,“我再出去转转。” 会议室里静了片刻,唐雍干笑着问斯江:“要不今天还是我来讲片子吧?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你准备了那么久,别白费力气了。” 斯江失笑:“这是什么话?说了我负责就是我负责,而且我和你比算什么好钢啊,这样挺好的,我就不紧张了,你帮我仔细看看,回头给我多提提意见。” “你能不能别这么积极上进?”唐雍放松下来,也笑了,“知不知道你太努力了,搞得我们都不敢偷懒。” 斯江莞尔。 过了一刻钟,进来一个年轻人,挂着工作名牌,看上去刚毕业没多久,握手时微微鞠躬,左手抱着文件夹紧紧压在腹部,两句自我介绍后耳根已经发红,脸上几乎刻着三个大字“对不起”。 年轻人太紧张,不知道是因为临时被差来做“恶人”的原因,还是因为斯江太好看,说三句话有两句结巴。唐雍私底下对着斯江挤眉弄眼,一副大仇得报的小人嘴脸。斯江不忍见这位“甲方代表”太过局促,看看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便笑着起身致歉,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会议室,好让对方恢复正常。 —— 斯江在洗手间里检查自己的仪表,里头单间的门一开,出来一个人,两人在镜子里眼神交错。 斯江霍地转过身,欣喜莫名:“大舅妈?!” 卢佳也没想到会遇到斯江,乐了:“囡囡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是在am广告吗?今天ld的感冒药要审阅片子,我是来汇报的。舅妈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隔壁单间又出来一个清秀的中年女人,笑盈盈地打开水龙头:“卢佳你在公司厕所也能碰到亲眷?今天什么好日子啊?” 卢佳笑着给了她一胳膊肘:“可不都因为你!谢谢侬了哦,这是我外甥女陈斯江。斯江,这是我初中同学赵博士,就是她把我拐来ld上班的,偏这么巧!” 三个女人出了洗手间,站在走廊里又聊了会儿。卢佳是春节后才进ld的,还没跟万春街顾家人提过。赵博士高中毕业后考入同济医学院,后来做了许多年妇产科医生,四年前进了ld做医药销售,今年刚调到肿瘤业务部做产品经理。 卢佳笑道:“托你大舅舅的福,我对抗癌药知道得不少,算得上半个内行——” 斯江上前一步紧紧搂住她:“大舅妈,你肯定行的!” “陈斯江?” 斯江松开卢佳,扭头看是海奇,便笑着打了声招呼。 海奇一眼扫过赵博士的工作名牌,有点激动,刚想上前自我介绍,卢佳笑着拍了拍斯江:“夜里我们回家再细说,别耽误了你的正事,你快去忙吧。” “您好,我是am广告的陈斯江——”从自我介绍开始,斯江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负责播放片子的唐雍旁听得有点着迷,有两次该切换的地方差点没跟上。陈斯江的美,在见惯了美人的广告业众人眼里也很罕见。她第一次跟着孙家伟来am参观的时候,真叫艳惊四座。谁也没想到她竟然英年早婚,真是可惜可叹。 斯江的内容讲解很精彩,看得出她做了许多准备,表情、身体语言、语速、音量和断句等待被提问的节奏,掌控堪称完美。唐雍记得她妹妹陈斯南曾经拿过国际辩论赛的大奖,也许是家学渊源。 只可惜,听汇报的只有一个人,年轻人听得非常认真,却提不出任何问题。 汇报结束,年轻人签字时再三确认:“我是在这里签字吗?” “是的。”斯江微微笑,柔声应答。 离开ld前,海奇再三暗示斯江要不要去和她舅妈以及赵博士道别,斯江只当没听见。 —— 回到公司,形象墙那边已经装饰一新,彩带气球鲜花,布置得十分隆重,这是为欢庆孙家伟比稿胜出准备的,进了公司门,香槟塔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隔壁扬子江大酒店订的西式中式点心铺满一桌,人人脸上喜不自胜。每次比稿,am都会提前准备庆功宴,斯江曾经私下问melba,如果比稿失败这个庆功宴岂不是很讽刺,melba哈哈笑,比稿失败,大家更要吃吃喝喝激励士气啊,要不然不都白辛苦了?斯江承认这很有道理。 然而,斯江没想到,这天她就见证了庆功宴变激励会。 s航空的比稿当场宣布结果,新加坡的广告公司胜出。这是孙家伟几年来第一次败北,也是am今年来第一次比稿输掉。孙家伟人都没回公司。老范无奈地对大老板摊开手耸耸肩:“他说要去佘山看星星。” 众人想笑,却笑不出来。 大老板举起酒杯:“输给苏老狗,虽败犹荣。大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来来来,等david明天进公司,我们再一起无情地嘲笑他好了,看他以后还拽不拽。” 终于有人笑出了声,气氛渐渐活跃。 斯江忍不住找同事询问新加坡胜出的提案究竟是什么样的。 “这,这怎么想得出来的……”斯江又惊又叹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对方把航线出发地和目的地的中文名都做了变形处理,曼谷的曼字的上半部分变成了三座寺庙尖顶,很明显的泰国特色,可又一眼就认得出是曼谷。很中国,又很国际,视觉效果绝对震撼。 有这样的提案珠玉在前,孙家伟输得不冤。 海奇又来找过斯江两次,斯江如实告知,自己的舅妈刚刚进ld,不可能力挽狂澜。 “试了才知道行不行,赵博士在ld的地位,相当于david在我们公司的地位,”海奇苦口婆心,“试了如果不行,你和你舅妈有任何损失吗?没有啊。万一可以呢?对大家都好是不是?今天david输了,等着看他笑话的同行一大堆,如果再丢掉ld这个大客户,他面子往哪里搁?” 斯江只摇头不应。 旁边蒋文琦“啪”地摔了话筒:“有些人吧,我真是看不懂,自己也是走后门找关系进公司的,现在又装什么清高呢?真是枉费david对她这么好,男人就知道看脸,其实都是瞎子聋子。” 办公室里陡然安静下来。 melba突然一拍桌子:“蒋文琦请你不要这么死样怪气,你要有关系你想怎么找就怎么找?你管别人啊?我看你是醋缸潽出来了。” 蒋文琦联系不上孙家伟很是烦躁急怒,但当着其他部门的人口不择言后其实有点懊恼,被melba这么不留情面地一骂,脑子一热就霍地站了起来。 唐雍等人赶紧也哗啦啦站了起来准备劝和。 斯江桌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david?” melba噗嗤笑出了声:“有些人吧,我也真是看不懂,倒贴狂追,人家就是不要,可见男人既不瞎也不聋。” “好,我马上来,”斯江挂了电话,匆匆拿起大衣和包,坦坦荡荡交待,“老大和苏——苏老师在佘山天文台喝酒,叫老胡和我过去。” “我也一起过去。”蒋文琦不由分说地也抄起大衣。 斯江看了她一眼:“好,一道去。” —— 三个人一辆差头往佘山去,斯江和蒋文琦坐在后排,一路无话。胡强励一上车倒头就睡,不知道是真睡还是假睡。 开出市区天已经黑了,差头师傅用上海话开了几句玩笑,见无人应答便也不再吭声,暖气和睏意弥漫在窄小的车厢里。师傅打了个哈欠后,开了广播,里面传出却是林凌的声音,他在节目里介绍一首新歌。 慵懒自如的男声唱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不知怎么,斯江想起以前半夜从上海奔去昆山寻找景生的情景,那时候至少还有个目的地有个方向,有地图可买,有人可以商量。她靠在车窗上往外看。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这一刻,斯江忘记自己为什么坐在这辆车上,要去向哪里。 第439章 斯江把脸轻轻贴在了车窗上,玻璃很快模糊了一小团,是她哈出的热气。 她来过一次佘山天文台,印象里是高中的某次春游或秋游。佘山到底算不算山?斯江觉得名字里有山当然是山,但景生说当然不算是山,海拔不超过一百米最多只能算个小土丘。她不服气,还和他争了大半天,现在想起来,少年时光真是奢侈啊,她居然有过好几个月不跟景生说一句话的日子,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很想淌回去,告诉那时候的自己,快去找景生,不要作,只是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听不听得进。 一路上黑咕隆咚的,只有广播里林凌在说话。斯江突然意识到林凌的声音很特别,和他的长相截然不同,他主持节目时没有那种少年气的飞扬跳脱,很沉静温和,自带环绕立体声,很耐听。 这把声音曾经在电话里聊了好一会王尔德后突然问她:“要不要我唱首歌给你听?” 她笑着婉拒:“不用了,谢谢,我睡得着。” 林凌在节目里和听众告别:“最后送给大家我很喜欢的一段文字,来自于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许我们从来不曾去过,但它一直在那里,总会在那里。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斯江想起他去年借走的《挪威的森林》还没还回来,不由得弯了弯眼。毫无疑问林凌是个干净温柔值得交往的朋友,但她没有和任何人更进一步的想法,虽然小舅舅小舅妈说过很多次让她往前走,可她的一部分永远停在了1993年,她拖不动,没人拖得动。 —— 佘山天文台观测室的白色圆球顶在夜色下莹莹发光,另一侧是恢弘的天主堂尖顶,天主堂西边是新建的天文观象台,射电望远镜在西佘山东边,远远地看,这一片被树木环绕着的建筑很是气派。 不出斯江所料,天文台的门口没见着孙家伟,出租车绕了一圈,在天主堂边上找到了人。 “你们这个破天文台太不讲理了,四点钟就关门,让我怎么看星星?”孙家伟一巴掌拍在台阶上,气咻咻地抱怨:“陈斯江,你不是说天文台很有意思吗?” 斯江一愣:“我没说过天文台能看星星啊。” “不看星星叫什么天文台?!” “我们以前来参观望远镜、藏书室,就看看而已,”斯江纳闷,“我记得我说过那个穹顶打不开的,都生锈了。” “我不管,你得赔我。”孙家伟拍拍身旁,“过来,找个星座给我。” “会找星座的是我妹妹。”斯江默默看向天空,却一呆,冬夜的星子并不繁密,却格外明亮,镶嵌在蓝黑色穹顶上,一条稀疏的银河拱桥横跨空中,美得不像真的。 胡强励跟着抬头一看:“嗐,册那——”立刻取下背包拿出相机开始拍照。 孙家伟哈哈大笑:“我是不是超级厉害的?” 斯江坐到台阶上,立刻被冰得又站了起来:“你不冷吗?” 孙家伟从屁股底下拽出一条黑白格子的围巾:“苏老狗人可以走,围巾留下。” 蒋文琦看了看天,走近两步就闻到一股酒气。 “嗳,你也来了?来,看星星啊。我跟你们说,有什么失意的不开心的过不去的放不下的,看看星星就好了,真的,”孙家伟招手,“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上学成绩很烂,老师给我写评语说,这个学生人品很差——” 蒋文琦坐下去,冷得打了个哆嗦:“davi你不要在意这种老师,会写这种评语的老师人品才叫差。” “不不不,我真的蛮差的,就经常翘课啊,开机车出去玩啊,喝酒啊,打架啊什么的,”孙家伟笑嘻嘻地摆摆手,“我考四次才考上大学,每次落榜都跑去淡水,看落日,看星星,看银河,猎户座,看完就回家跟我爸要钱,继续考,我就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那种——” 万春街 第287节 斯江侧目,见蒋文琦一脸好奇,不时地“哇,”“哦,”“真的吗?”“你好厉害啊”,不由得失笑。孙家伟这点破事儿别说am了,广告业人尽皆知吧,蒋文琦也真演得出来。 出租车师傅放了水抽完烟,过来找斯江,很是不耐烦。 “走伐?不走车钿麻烦付一付。” 斯江拢紧大衣:“老大,老胡,走了。吃火锅去,我请客。” 正在讲述宇宙和人生奥秘的孙家伟立刻站了起来:“去去去,靠,我午饭都没吃!哎,陈斯江,你和老胡怎么回事,都不来安慰安慰我?我今天比稿输掉了耶,三年来第一次输,我很受打击的好不好?而且输给苏老狗,对了,麻烦把他那条围巾拿上,很贵的,他老婆买的,丢了他要找我拼命。”他噼里啪啦一连串说个没完,险些一脚踏空。 蒋文琦赶紧扶住他,没想到喝多了的男人格外重,差点连自己也摔一跤。 “你那个提案是不如他的,”斯江托了蒋文琦一把,“冲击力不够。” “你这叫安慰人吗?你能不能照顾一下他现在的心情?”蒋文琦忍不住插了一句,“david,胜败乃兵家常事,去年xx汽车不就是你赢了他?” 孙家伟努力站稳,仰面朝天看了几秒,幽幽地叹了口气:“本来说好这次比稿赢了的话,我女朋友复活节会来上海——啊——,林彦慧,求求你,来看看我——” 斯江和老胡对视一眼,默契地抬脚走人。出租车师傅倒忍不住回了几次头:“迭位旁友没事体伐?” 蒋文琦呆了呆,扶着孙家伟的手落了下去。 斯江拍开另一边车门,压着孙家伟的脑袋把他塞了进去,摇下小半截车窗。 “你坐中间,如果他要呕,马上把他的头推到窗外去,呕在车里腻惺色,师傅肯定半路把我们丢下去。”斯江拉开另一边车门,把蒋文琦推了进去。 蒋文琦一怔:“他不会真的要呕吧?” “他每次喝醉都要呕的,”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声,“嘭”地关上车门,“你不是很会安慰人照顾人吗?” 蒋文琦脸上一烧,慌里慌张地在包里乱摸,只摸出来半包餐巾纸,捏着自己的围巾和那条黑白格子围巾心里斗争了好一会儿,刚下了决心,一扭头却见孙家伟已经仰着头张着嘴睡着了,不由得松了口气,再回想起刚才斯江那句话,心里满不是滋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david经常喝醉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不算经常,一年两个巴掌数得过来吧。”斯江拍拍驾驶座的靠背,报了方斜路酸菜鱼火锅的地址。 胡强励回过头笑:“两个巴掌肯定不止的,老大特别高兴的时候也会喝多,去年夏天我们在衡山路酒吧里遇到个台湾美女,大美女那种,他们两个老乡见老乡,聊得蛮好的,美女走的时候不肯留电话,他郁闷得多喝了好几瓶,后来也吐了,第二天才想起来那是个蛮有名的女明星,哈哈哈哈。” 蒋文琦白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笑的?” “女明星啊,怎么可能留电话给他?他白郁闷了,”胡强励问斯江,“不好笑吗?” “好笑。”斯江很给面子地笑了两声。 蒋文琦却关注错了重点,酸溜溜地道:“但是他——david他不是对女朋友很专一的吗?干嘛要那个女人电话?” 胡强励打了个哈哈:“是专一的啊,他又没交其他女朋友,对吧陈斯江?” 斯江鼻子里哼了一声。 —— 四个人半夜从酸菜鱼火锅出来的时候,孙家伟已经整个人歪在了胡强励身上。 刚拦了一辆车,胡强励中文机哔哔响。 “哎,我儿子半夜发高烧——我得马上去儿童医院,”胡强励酒醒了一大半,把孙家伟往蒋文琦怀里一推就急吼拉吼地上了车,“老大交给你们了啊。斯江,慢点我老婆打电话给你,千万给我作个证,我刚刚真的是和你们在一起。” 蒋文琦看着车屁股灯远去才气急败坏地喊了两声胡强励。 “我们怎么办?” 斯江拍了拍孙家伟:“老大?” 孙家伟勉强睁开眼:“哦,吃完了?吃饱了吗大家?我请客,今天我真的请,来,我的钱包在——” “孙胖子?孙胖胖?”斯江又喊了两声。 “干嘛?” “真喝醉了,送他回家吧。”斯江叹了口气,抬手叫车。 蒋文琦回过神来:“你刚刚叫他什么?” “他不胖吗?上车。” 等车子停在淮海路华山路路口,斯江从孙家伟钱包里摸出人民币付车费,把□□和找零放回去,再把钱包塞回孙家伟外套口袋里,熟门熟路行云流水。 “你,你经常这么干?”蒋文琦目瞪口呆。 “我们组所有的人都不会替他垫付车钱,”斯江镇定自若地回答,“因为他会耍赖皮,他只会对你们组大方。” “不、不会吧?” “会。” 看着电梯门上的安民告示,斯江闭了闭眼,挣开再看一遍,的确是电梯停电通知。 “我们怎么办?” “凉拌,”斯江半搀半拖着孙家伟往消防楼梯走,“爬呗。” “他住几楼?” “17楼。” 第440章 上到二楼转弯处,斯江和蒋文琦不得不丢下孙家伟靠着墙呼哧呼哧喘气。 “他明明看上去一点也不胖,怎么会这么重?!”蒋文琦的妆已经花得一塌糊涂,六厘米的中跟长靴她平时可以健步如飞,此时负重爬楼苦不堪言。 斯江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认真地想了想:“大概因为他蛮会打扮自己……” 两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孙家伟满是灰的大衣下摆上。 “这件大衣在锦江迪生要卖三万多,拖楼梯倒拖得蛮干净的,”斯江站重新扎了把头发,“走吧。” 蒋文琦哀叹了一声:“17楼!我们会不会要爬到天亮?” 斯江看向她的尖鞋跟:“i have a good idea.” 蒋文琦扶着墙,一只靴子落在孙家伟的大腿上缓缓施力:“差不多了吧?” “继续,再继续——” 蒋文琦眼一闭,重心完全移到了右腿上。 被锥醒的孙家伟只惨叫了半声,剩下半声被斯江用围巾捂了回去。 剩下16层,孙家伟机械地搬动着自己的两条腿,蒋文琦半扶半拽,斯江半推半托,爬爬歇歇,三十分钟终于抵达目的地。 孙家伟好不容易摸索出钥匙开了门,跌跌撞撞地冲进去几步,仰面载在了床上。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斯江看了看空调温度,28度,果然这位出门多久都不会关空调,无论冬夏。 挤在窄小玄关过道上的蒋文琦目瞪口呆:“这间房子噶小?!只有一室户?” 斯江把门上的钥匙拔下来丢进鞋柜上的水晶缸里:“还行吧,有四十个平方米。” “一个月两千美金的租金!”蒋文琦难以置信地朝右手边的卫生间探了探头,“公司为什么要出两千美金只租这么个小破房间给david?大老板他们不都住在虹桥那边的别墅里?那边租金还便宜!” “他嫌那边是乡下,没有酒吧没有ktv没有永和豆浆没有超市,这些是他维持创作灵感的源泉,市中心的涉外公寓没什么能选的。”斯江见孙家伟突然撑起上半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迅速捉住蒋文琦的手撤退,“走,快走。” 身后传来呕吐声,呕吐物的酸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蒋文琦扒住门框回头看:“david吐了!” 斯江站定在门外捂住口鼻:“没关系,还好他吐在自己家里,钟点工阿姨明天会来打扫的。” 蒋文琦一脸不可思议:“你?你就让他这么一晚上?等到明天房子和他都会臭死的!嗳?陈斯江你搞错没有?他是你师傅!你看到隔壁鸡头的徒弟是怎么鞍前马后服侍师傅的吗?你、你简直过河拆桥翻脸无情啊?你可还是个新人呢啊,而且、而且他那么喜——他对你那么好!” 斯江无奈地叹了口气:“蒋文琦,第一,孙家伟喜欢所有长得好看或者身材好的女生;第二,我只是他的下属,不是他的奴隶和佣人,更不是他女朋友他妈;第三,他明知道自己会喝醉还要喝,他臭死活该。” 蒋文琦深深吸了口气:“我帮他稍微收拾一下。” “拜拜。” “等等!陈斯江——你回来,你帮我搭把手呀。你别走啊!”蒋文琦揪住斯江的袖子不放,“送佛送到西,你都把人送到这里了,做了99分,不差这一分。你要走人我明天肯定给你穿小鞋,david肯定会气死,侬还想参加集训伐?” 斯江冷眼睨她。 两人对峙了几秒,蒋文琦别开脸:“对勿起,吾先头在办公室说话没过脑子,吾向侬道歉,好了伐?请侬帮帮忙。伊心情勿好,又切醉子老酒,塞古伐啦。(对不起,先前我在办公室说话不过脑子,我向你道歉,请你帮帮忙,他心情不好,又喝醉了酒,可怜伐?)” 斯江回转身挑了挑眉:“蒋文琦,请问你谈过恋爱没?” “没——干嘛问这个,神经病。”蒋文琦不自在地把斯江拽进门。 “先把他衣服扒了。”斯江面不改色地吩咐。 “啊?”蒋文琦脱靴子脱了一半僵在原地,满脸通红,“这不太好吧?” 斯江拿围巾围住口鼻:“你想多了,赶紧吧,臭死了。” 两人合力扒下孙家伟的大衣和衬衫,抽出床单,再清扫完地板上的污物,已经凌晨两点。 斯江见蒋文琦忙进忙出任劳任怨,还烧了热水替孙家伟洗脸,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我付出我牺牲我骄傲我伟大”的气息,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右边床头柜里应该有解酒的药,你拿四粒喂他吃一下吧,”斯江拎起自己的大衣和包,“我先走了。” —— 斯江并没走,她站在楼道里等了五分钟不到。蒋文琦脸色古怪地出来了。 走廊里的声控灯暗了又亮,亮了又暗。 斯江轻声道:“一起走吧。” 灯又亮了。 蒋文琦的高跟鞋敲打在过道的地砖上,笃笃笃,忽快忽慢。 斯江推开消防楼梯的防火门,下了一层,听见后面没了声响,回头一看,蒋文琦跌坐在楼梯上,头埋在膝盖里,整个人哭得一耸一耸的。 “那里头根本没什么解酒药——你骗我,你故意的,陈斯江。”蒋文琦抬起头,本来就花了的眼线睫毛膏被眼泪晕染开来,像只小熊猫。 斯江轻叹:“如果你连这个都接受不了,最好还是不要喜欢他。” 那个床头柜里当然没有解酒药,只有他女朋友寄给他的信,还有几盒避孕套,其中肯定有一盒是打开的。 蒋文琦毕竟不是十八岁的少女,一刹那的崩塌感缓过来后,慢慢站了起来,跟着斯江往楼下走。 “可他不是有女朋友了吗?” 万春街 第288节 “一个是爱,一个是性。” “他不是一直对他女朋友表现得很忠贞不二吗?每个星期都写情书那种。” “二者并不矛盾。” “不矛盾吗?” 斯江没有回答,她无意批判孙家伟,但也无意为他辩护。 “那他女朋友知道了肯定会和他分手吧。” “她知道,他们之间——很坦诚,非常坦诚,”斯江犹豫了一下,停下脚转过身,“他们之间的爱情,和我们平常人不太一样。” 第441章 蒋文琦呆了片刻,才蹬蹬瞪快步下楼追上斯江。 “嗳,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david?” “全公司有不知道的人吗?” “那他为什么可以跟别的女人,却对我一点也不那个?你——是不是怕我上当受骗?” 斯江失笑:“蒋小姐,你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那你干嘛特地提醒我?” “有的信息至少应该公开才公平。” 两人站在淮海路路口等出租车,红绿灯早就停了,只剩下四盏黄灯不停地闪。蒋文琦觉得自己也像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遇上了四个黄灯,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好,只是幸好身边还有个陈斯江,这一刹她突然体会到melba说过的“有陈斯江在心不慌”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喂,要不要一起去洗澡?”蒋文琦吸了口气问。 斯江一怔,扭头看她。 蒋文琦尴尬地摸进包里:“反正也快天亮了,虹桥路那边有个蛮好的女子洗浴中心,有泰国手法的全身按摩,按摩得蛮好,客户送了张卡,我请你呀。你去过泰国没有?” “没,我只去过香港。” “那你以后应该去白相相,太赞了,按摩灵得勿得了——去伐?” 斯江想了想:“去。”这个点回万春街,不免吵醒外婆和斯好,而且她的确腿酸腰酸手酸得不行。 女子洗浴中心有个蛮洋气的名字,叫flora美容美体会所,紫色的欧式豪华装修,穿粉紫色工作服的工作人员这个点还两眼哔哔放光,声音却温柔之致。单间里两张按摩床,熏香闻起来有点甜,背景音乐是柔和的钢琴曲,听着很耳熟,想不起来是哪部电影里的插曲。 斯江趴着任由按摩师在自己背上一顿上下拿捏,又酸又疼又爽,一整天的紧张慢慢消弭,睏意渐起。 “睡着了伐?”隔壁床的蒋文琦侧过脸轻声问。 “嗯?还没。” “我刚看到那个的时候吧,觉得自己肯定不会再喜欢他了。走出来一歇,又觉得这样也蛮好,大家事先说清楚——反正我也不可能找个台湾人结婚的。大家白相相,你说呢?” 斯江清醒过来:“你还喜欢他?” “喜欢一个人我也没办法的呀,要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那倒好了,像电脑一样,统统delete掉,清清爽爽。” 斯江吸了口气,她不太习惯和蒋文琦这么交浅言深,一时无言以对。 “他会不会看不上我?”蒋文琦垂下眼帘,看看自己胸前一条深深深海沟,“你是说过身材好的他都喜欢?” “窝边草,不大好。”斯江叹了口气。 “我们公司又不禁止办公室恋爱,禁了也没用,”蒋文琦不以为然,又想到一出,“那你用男人的眼光看看,觉得我身材怎么样?” “为什么要用男人的眼光看?”斯江拧起眉,侧过脸和蒋文琦对视。 “因为我想要男人喜欢我嘛,光我自己觉得自己好看又没用的了,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 蒋文琦的按摩师看来和她很熟,笑着插了一句:“蒋小姐身材皮肤相貌噻灵得勿得了,就是看上去属于眼光老高的小姑娘,男人肯定不大敢追求你。” 蒋文琦噗嗤笑了:“谢谢侬。” 她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还真的没人追过我,大概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读书的时候还憋着一股气,心想考个好大学用成绩说话。没想到大学里也没什么两样,我稍微看得上的都看不上我,没花头,看得上我的我又看不上,肯定不会给他们一点苗头,呵呵。” “没想到一拖就拖到二十九岁,陈斯江,我二十九岁还没谈过恋爱,还是个处女——”蒋文琦豪情满胸,“无论如何,三十岁之前我要睡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我想来想去,睡david肯定不亏对伐?他经验丰富,你说我要是直接跟他挑明了他会接受伐?” “啊!就算他拒绝了也没啥,我又没损失的,还好早点死心接着找下一个目标,总归要试了才知道行不行对伐?” 斯江没有接话,她觉得蒋文琦并不需要什么意见和建议,她只是需要一双耳朵而已。她做不到和蒋文琦感同身受,正如没有人能和她感同身受一样。 无论如何,都是她自己选的路。 斯江到底还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耳边一直都有蒋文琦和按摩师的说话声及笑声。早上六点两个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女人在虹桥路分道扬镳。 —— 斯江嫌弃一身上下都是火锅和酒臭味,还是回了万春街,她在弄堂口买甜浆咸浆油条粢饭糕和茶叶蛋,身后排着的是两个睡眼惺忪的小学生,穿了校服戴了红领巾。男小伟忘记戴围巾了,被倒春寒的晨风吹得瑟瑟发抖,拽着前头女小宁的围巾捂在领口。 “做撒了侬,格是吾额围巾呀,烦色了侬,松开!”女小宁不依。 “小气巴拉,借来围一围勿来噻?啥宁帮侬倷书包抢回来额?嗯?(小气死了,借来围一下不行吗?谁帮你把书包抢回来的?)”男小伟最后一句难掩得意。 斯江等粢饭糕出油锅的空档里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小朋友共用一条围巾,手里的钢宗镬子也靠在一起,还在打眉眼官司,不由得翘起了嘴角。真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景生以前就从来不知道这么耍无赖。 顾家门洞外洗菜池里的自来水在哗哗地流,斯江刚顺手关掉,咬着牙刷的陈斯好横着挤了出来:“覅关覅关,吾来哉——” 顾阿婆的铲子嗙嗙敲在锅沿上:“多大的人了,趟趟都要丢三落四,你楼上楼下地跑,水龙头关一下会死啊?真是的!” 陈斯好吭哧吭哧刷了一嘴泡沫,含糊不清地告诉斯江:“大姐姐,阿舅昨天夜里打电话回来寻侬。” 斯江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舅舅说什么了?” “问侬公司哪天去云南集训,他要去看你。”斯好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水,用力甩了几下头,嘴一张喷了出去,“没说别的。” 斯江失望地呼出一口气,进了灶披间。 “买这么多做撒?一塌刮子就我们三个人吃,”顾阿婆把荷包蛋盛了出来,“怎么又加了一夜天的班?年纪轻的时候苦一点累一点无所谓,快三十岁就不要这么拼了,身体吃不消的,要垮掉的,知道吗?” “好,”斯江把豆腐浆倒进碗里,“我昨天在客户公司遇到大舅妈了,她现在是医药销售代表呢,挺好的,ld医药是最早进上海的外资公司,待遇很好的。” 听斯江说完,顾阿婆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小卢也是命苦,遇到你大舅舅这个王八蛋,没点良心,那几年要能生个霞子(孩子)多好,至少有个盼头。” 斯江拿筷子夹出粢饭糕:“就是,我那时候要能和景生也生一个小囡该多好,现在也好进幼儿园了,外婆侬又有得忙了,总归要请侬帮忙接送宝宝——” “去去去,你又开始瞎三话四了!生什么生?一个人才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好了好了,我不骂你大舅舅了,不说了,你也不许再说不许再想啊。”顾阿婆抬手轻轻拍了斯江一巴掌,“你个坏霞子,真会让人难受。” 斯江笑着依偎过去,在外婆肩头蹭了蹭:“格么吾还是外婆额好宝宝伐?(那我还是外婆的好宝宝吗?)” “废话,你四十岁五十岁八十岁也是我的宝贝。”顾阿婆嗔道。 “那我呢?”斯好端着面盆钻进来。 “你太胖,我宝贝不动你!快点过来吃早饭!”顾阿婆没好气地应道。 第442章 斯江换好衣裳吃好早饭,斯好已经先走了,顾阿婆站在客堂间的窗口一动不动,手里还捏着晾衣杆的一端。 “外婆?”斯江轻轻唤了一声,眼眶热热的。 顾阿婆如梦初醒,抽出晾衣杆拿抹布揩了几下,笑了:“哎呀,刚刚揩过,你看我这记性,一转头就忘了,糊里糊涂地还揩什么揩,又没油好揩的。” 斯江接过晾衣杆穿过三个铁环架在横杆上:“盆里的衣裳你别动啊,等斯南回来一起丢洗衣机里洗。” 顾阿婆背过身,清了清嗓子:“洗衣机不灵的呀,洗不干净,又费电又费水,衣裳还容易洗坏掉。” “外婆?你又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上次让你等我送你去教堂你非要自己去——” “好了好了!不就是被脚踏车撞了一记吗?那个小伙子人很好的,特为把我送到医院里检查,又送水果上门,来了好几趟,长得也周正——”顾阿婆偷偷觑了斯江一眼,吸了吸鼻子,“好了好了,等你舅舅舅妈回来跟你说,我说了你不领情,还要给我脸色看。” 斯江套上大衣,围上围巾,笑道:“我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赖定你老人家一辈子了。” 临出门,斯江想起一件事,回头叮嘱老太太:“要是周致远再来,不要睬他,送什么东西都直接丢出去——我跟虎头奶奶打过招呼了,不用给她面子。” “哦哟,我晓得的,我不跟他客气的,他上回来,我连白开水都没给他喝一口。” 眼见着斯江出了门,顾阿婆又站回了窗口。斯江再也不是当年为了一碗小馄饨一根棒冰就蹦蹦跳跳欢天喜地跟着北武往外跑的小姑娘了,她快三十岁了,系紧了大衣腰带的背影比南红当年还要高挑窈窕。斯江拐出支弄时回头望了一眼,停下脚朝家的方向挥了挥手。顾阿婆赶紧也朝她挥挥手,明知道她看不清,还是挂上了满面的笑容。 隔壁人家的收音机来传来沪剧的乐曲,支弄的弹格路上头开始横七竖八挂上了“万国旗”,拎着马桶的人匆匆进出,上班的人踏着脚踏车不停地揪铃。无论外头多么繁华闹忙,通了地铁开发了浦东在造什么世界第一高的大酒店,跟万春街都没啥关系。万春街还是那个万春街,马桶要拎出去洗刷,水龙头要合用,台风天要被淹,家家户户的红砖墙水泥墙布满裂缝,老面孔越来越少,新面孔再慢慢变成老面孔。 顾阿婆轻轻吁出一口气,把窗台上的一盆文竹移了个位置,想了想又移了回去,那一盆脏衣裳不洗,抓心挠肺地难受。她抬起头看看外头,又转身看看客堂间,六十几年了,她在这里无数次看着儿子们走,女儿们走,孙子们走,外孙女们走,他们来来又去去,只有她,像石头里生了根发了芽出了枝抽了条的一棵树,一直在这里,她哪里也不去,万一他们哪一天想到要回来,总归还有这么一个家,有她这个老太婆在这里等着。 —— 顾阿婆收拾好家里收拾好心情,先拎上菜篮子去找陈阿娘。 陈斯淇仍旧跟着陈阿娘住,仍旧在m百货上班,做一天休一天,这天正好轮休,懒觉还没睡醒,就听见楼下阿娘同顾阿婆在说话,声音响得隔壁支弄都听得清清爽爽。 “囡囡又加了一夜天额班?啊哟,阿芳侬要港伊额呀,身子要作坏忒额呀……(阿芳你要说她的呀,身体要作坏掉的呀。)”陈阿娘这几天有点咳嗽,说两句咳两声,更显得情真意切。 “说了几百遍了,不过我哪做得了斯江的主?”顾阿婆说着这话,却不免带了点炫耀,“她现在处处管着我,管了头不算还要管脚,一歇歇不许我一个人走去教堂了,说什么老人家摔不得,嗐,静安寺这些马路我这这辈子走了几万遍了,还能摔着?喏,一盆子脏衣裳,非不让我洗,说要等斯南回来用洗衣机一起洗。连上门的人客也要交待好该怎么对待,把我当小霞子看了,真是的。” 康阿姨如今也是抱孙子的人了,笑声比以前的李奶奶更加爽朗:“啊哟,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家斯江最孝顺!阿娘,你房间里的空调不也是斯江买了装好的?还有洗衣机也是斯江孝敬你的,你要舍得用啊,那点电费水费毛毛雨了,省下来是能买房还是能买车?” 房间里凉飕飕的,斯淇从被窝里撑起来一看,果然空调老早被阿娘关掉了,她从阿娘枕头下头摸出遥控器,重新开了空调,打到二十八度才罢休。 陈阿娘一边笑一边咳,三个老太太你一句我一句地把斯江夸了个遍。 斯淇把被子捞上来裹住自己,果然听不大见了,过了几分钟实在闷得慌,她一掀开被子,就听到康阿姨的声音。 “阿娘啊,不是我说啊,你家斯淇都二十四了,连一条短裤都不随手搓掉,还要你老太太洗,真是唉哟,一样米养百样人,一样是孙女,不好比的,那个钱桂华老早就……” 斯淇竖起耳朵,却再也听不清。 她霍地坐了起来,下床套了一身夹绒碎花厚睡衣,袜子也没穿就套进了棉拖鞋,要下楼去给康阿姨点脸色看。房门却开了。 “啊呀,空调刚刚关特,侬又开开来做撒?眼睛看一看呢,窗户还开了嗐——噶大一条缝,要浪费多少电费哦。”陈阿娘颠着小脚,抢过遥控器关掉空调,又去关窗。 斯淇赌气道:“冷色了,空调装了嘛就是要开额呀,大姐姐有的是钞票,伊会得付电费水费额呀,侬噶节约做撒?节约把啥宁看?(你这么节约干什么,节约给谁看?)” “吾为啥要打短裤?掼勒汏衣裳机里侬硬劲要再翻出来用手汏,烦色了!(我为什么要洗内裤?扔在洗衣机里你硬要翻出来手洗,烦死了。)” “侬只小巨头,港侬一句要回十句?(你这个小鬼,说你一句要回十句)真是,快点起来吃早饭,我要去买小菜了。” 这番纠缠后,斯淇歇了要给康阿姨脸色看的心,拿了牙刷端了面盆下楼,从灶披间里拎出热水瓶里,瞟了一眼康阿姨,也不知道她瞎操心什么,好像斯江看得上她那个离了婚的侄子似的,研究生在宝钢上班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二手货,嘁,居然还说什么斯江不行的话介绍给她试试,呸。正低头洗着脸呢,耳朵里又飘进来“姓周的”三个字,斯淇猛地抬起头。 “不行——”顾阿婆义正言辞地摇头,“这个姓周的不行,真的不行。” 万春街 第289节 “他到底是不是你家善让的亲侄子?” “是的,是也不行。” “跟你家关系弄僵了?我看他人蛮好的,年年拎了许多东西上门,你们干什么一点好脸色都不给他看?他是不是喜欢斯江?” “屁!他也配!”顾阿婆弯腰拎起菜篮子喊,“阿娘,我先走啦。” “等等呀,侬等等吾!”陈阿娘在上头乒铃乓啷一阵乱响,“吾没事体,阿芳侬等等我啊。” 康阿姨搂住顾阿婆的胳膊往旁边让了让:“阿拉岚岚是阿婆你看着长大的,其他都好,就是眼光太刁,相亲相了多少人,她死活看不上,拖到现在变成了个老姑娘,哪能办呢?我帮老康好养伊一辈子伐?儿子媳妇不捂心的,单位里分房子也轮不到她,天天挤在螺蛳壳里吵吵吵,吵死了。我看看善让侄子比岚岚大上几岁,又都没结过婚,介绍阿拉认得认得不是蛮好?小周要是看不上我们岚岚,那也就算了——” 顾阿婆拧着眉直摇头光说不行。 “哪里不行?”康阿姨奇道,又压低了点声音,“是不是那个不行?” “嗙”地一声,陈斯淇手里的面盆砸在水池里。 “康阿姨,”斯淇双手抱胸,抬着下巴朝康阿姨道,“开国际玩笑呢?寻女婿寻到我男朋友身上了?岚岚阿姐噶缺老公,阿姨侬到宝钢随便寻一个不就好了?” 顾阿婆比康阿姨还吃惊。 斯淇冷哼了一声,转身端起脸盆趾高气昂地咚咚咚上楼去了。 第443章 陈斯淇恨不得脚上一双棉拖鞋像灰姑娘那样立马变成高跟鞋,好把木头楼梯戳出一只只洞来,却迎面碰着下楼来的阿娘,不得不贴着栏杆侧身立好,停下来了,她才发觉自己心脏在别别乱跳。 “侬又勒跟康阿姨哈三话四啥么子?(你又在跟康阿姨胡说八道什么?)”陈阿娘一巴掌轻轻地拍在斯淇背上,小心翼翼地下楼去了。 斯淇站定在楼梯边往下看,太阳光勉强越过门槛,照亮了楼梯口的一小块地方,无数灰尘在亮处翻涌,她听到阿娘跟康阿姨打招呼,说勿好意思,小巨头瞎港八港侬覅放勒心上(说不好意思,小鬼头瞎说八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又没讲瞎话,她跟周致远吃过三趟咖啡,看过一趟电影,情人节那天他还请她去新锦江上头的旋转餐厅吃饭,九朵玫瑰花199块洋钿,他眼睛都不霎一下就买下来送给她,吃好饭他还带她到锦江迪生逛马路,让她随便选一样礼物。她虽然从小娘不在身边,却也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小姑娘,随便想想换了斯江斯南肯定不肯上来就收礼的,她便也咬着牙说不要,最后实在拗不过他,还是收了一副小小的钻石耳钉,人家都以为是假钻,她也懒得去辩。这样的关系,不是男女朋友,是什么呢? 斯淇回到客堂间,八仙桌上一碗鸡汤泡饭已经冷了,蒙了一层金黄的油,碗盏里两只蛋还没剥壳,她懒得热,泡了一杯咖啡,剥了蛋吃,正吃到一半,茶几上的中文机响了。 “喂,我是淇淇呀。”她用温开水荡了两趟嘴巴,蛋黄才不再黏住喉咙口,但一开口还是觉得声音闷闷的不够好听。 “我是老周,”周致远的声音带着笑意,“今天你是不是休息?” “什么老周啊,你又不老的。” “我正好路过万春街,要去康平路接几个朋友再一起吃饭,你有空一起去吗?” “有空有空——”斯淇咳了两声,压住自己的失态,笑了笑,“你叫我嘛,我总归有空的喽。” “好,我先买点水果点心送到顾家,大概半个钟头,到你奶奶家楼下接你?” “顾阿婆不在家,跟我阿娘去买小菜了,你别白跑了,”斯淇赶忙提醒他一声,又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当初昆山的服装厂是真金白银卖给你的,卖了她们又不捂心,反而怪在你头上,真是莫名其妙,你也是,就算斯江舅妈跟你亲近,也没必要一直拿热脸去贴人家的——” 周致远笑了起来:“我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要不是三番五次上门送礼,也认识不了你啊,凡事都有好处的,待会见。” 挂了电话,斯淇奥扫开始换衣裳,穿裙子还是穿裤子纠结了好一会,选好了裙子,里面是穿踏脚裤还是穿天鹅绒丝袜,又纠结了好一会,想想斯南是从来不穿裙子的,再想想斯江平时的穿着打扮,她翻出一双很薄的黑颜色连裤袜穿上,对牢大衣柜上的穿衣镜正面侧面照了半天,两条腿笔笔直,细得像铅笔,蛮好。再卷头发化好妆,最后把那幅钻石耳钉戴上,想想又取了下来,再想想又戴了回去。 楼下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她小跑到窗口往下瞄,周致远果然已经到了,正拿着他那台最新款的爱立信手机在跟谁打电话。 —— 康平路住着什么人,陈斯淇是因为周致远才知道的,她很少经过这一片地段,只知道是绝对的上只角,第一次听说住在这里的人要政审,她下巴差点落下来。当然周致远的形象在她眼中就更高大了。 汽车停靠在路边,马上就有两位武警战士上来,自动车窗缓缓下降,两个武警看了看,朝周致远立正敬了个礼。 “马上就走,不好意思啊。”周致远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陈斯淇不自在地撩了撩鬓边的卷发,偷眼看周致远,他却像是习以为常的模样,也是,他是司令员的长孙,肯定从小就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可惜他们并没进去,大院里很快开出几辆车来。有一对情侣笑嘻嘻地上了周致远的车,自来熟地和斯淇打招呼,问周致远这是他从哪里被拐来的美女。 “别瞎说,这是我妹妹。”周致远笑着回答。 斯淇脸上发烫,嗫嚅了一句:“我和你算什么亲戚,你算我哪门子的哥哥,嘁。” 后座上的情侣只忙着说话,也没人理会她这句。 几辆车一路往西,开过动物园又开了一刻钟,才转进一个豪华小区里,停在了一栋大别墅前面。 二十几个人进了别墅,人人都和周致远很熟,斯淇束手束脚的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坐在沙发上拿眼追着周致远跑。 周致远站在壁炉前头生火,他身边站了个五短身材的年轻男人,这人不时扭头看斯淇,看得斯淇心慌慌的,她低下头翻自己的中文机,有商场同事发来的消息,问昨天为什么有一单退货要让客人改到今天到她班上处理,这有什么好问的呢,有本事她也让客人再改到她班上啊,谁卖出去的谁退,她才懒得搞这种麻烦,只有陈斯江以前戆呵呵,把整个五楼的退换货桑活都揽下来,好像谁会感激她似的,还出什么售后细则,害得所有的营业员都要背下来照着做,烦也烦死了。 “淇淇,来,认得一下,这是小王,大家都叫他王公子,他住在康平路。”周致远笑着递给斯淇一杯橙汁。 斯淇接过橙汁刚要起身,就被周致远按了回去:“跟他不用客气,坐吧。” 王公子便坐在了斯淇身边,随口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周致远不停地忙进忙出,还进厨房炒菜,倒像是这间别墅的主人。 “王公子——” “叫我小王。” “这房子到底是谁的呀?” “老周的呀,你不知道?” 斯淇脸一红:“我从来不问他这些的。” 王公子不置可否地看着斯淇笑了笑。 “我去厨房看看要不要帮忙。” 忙没帮上,斯淇对周致远更佩服了,顾家人人都会烧饭,除了周善让和陈斯南,她没想到周致远这样事业成功的男人居然还能下得厨房。 到了饭店,又有穿了餐厅工作服的人送了一面包车的吃食来,斯淇第一次吃日本料理,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周致远,却被芥末呛得连连咳嗽,好在也没人笑话她,和她一辆车来的女孩子笑着说自己第一回 也上了这个当,呛得眼泪鼻涕直流。 一顿中西日合璧的饭吃了两个钟头,楼上一个娱乐室里开了几桌麻将,还有一间客房在放电影,斯淇推开门,被满屏赤裸着上身在热舞的欧美女人吓得退了出来,面红耳赤地去找周致远。 “有、有人在你家看黄色录像!”斯淇压低了声音提醒周致远。 周致远笑弯了眼:“你要报警抓他们吗?” “关我啥事体……”斯淇喝了口水压惊,“我是怕你出事。” 周致远却只看着她笑。 “笑什么呀。”斯淇嗔道,屏幕里白花花的肉却只在她脑海里晃,晃得她晕乎乎的。 “你脸红了。” 斯淇摸了摸面孔:“我哪里知道他们在看那种片子!难为情死了。” “很漂亮。” “你不要跟我说这种话——”斯淇低下头,“我要误会的。” “误会什么?” “你心里有数的呀,还装什么装。” 周致远却岔开了话题:“走,上去打麻将去。” 他们这群人打麻将打得大,算的番数斯淇闻所未闻,有人一把就输一万多块的,也是眼睛眨也不眨就从包里掏出一沓子钱丢在桌上。短短几个小时,几十万人民币在麻将台子上来来去去。斯淇看得一身汗,大气也不敢出。 她本来没期望要发生什么,已经发生的种种都超出了她想像,但天一黑,周致远丢下麻将要送她回万春街的时候,斯淇心里却莫名失落。他心里到底有数还是没数?她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她问不出口,也没得到任何答案。 —— 女人和女人在见过彼此裸体后,往往会产生一种不可言说的默契,仿佛从普通朋友变成了更亲密的关系。 自从一起洗过澡按过摩以后,蒋文琦那组和斯江这组的关系陡然亲近,蒋文琦更是一改昔日的“恶形恶状”,连自己的提案都会让斯江帮忙看。melba在卫生间里补妆时跟斯江感叹:“简直怀疑你们俩发生了不可告人的关系。” 斯江心想,不可告人的关系恐怕已经发生了,但不是她和蒋文琦。蒋文琦不说,她就不问。倒是孙家伟这几天见到她都有点讪讪的,寄去美国的情书也不好意思请斯江帮忙润笔了。 三月春光无限好,今年am的春季密集培训放在云南。斯江虽然还是新人级别,却被分到了创意人员那组,简直不能更好了。孙家伟则因为烟草品牌大客户要在四川西昌山区举行国际越野挑战赛,便带着蒋文琦等人去做前期准备。 临出发前,斯南叫上大家去jennifer的意大利餐厅给斯江践行。 第444章 这几年,大家依然经常来jennifer的餐厅聚会,用斯南的话说这叫以毒攻毒,省得斯江默默放在心里一个人苦,要怀念大家一起怀念,要唏嘘大家一起唏嘘,要骂景生大家一起骂。骂已经骂了好多回,因为没人相信他死了,人还活着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当然得骂。 约了七点钟,斯江六点五十分到,刚下出租车,身后传来熟悉的摩托车轰轰轰的声音,一回头,一辆黑色本田王唰地停在了她身边,果然是斯南,她身后却不见赵佑宁。 停好摩托车,斯南摘下头盔随意挂在龙头上,把盘在脑后的一条皱巴巴麻花辫散开,甩了甩狮子头,瞟了一脸疑问的斯江一眼,鼻子出气:“哼,不用看,人被我半路丢下车了。” 斯江苦笑摇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一物降一物,陈斯南这么个臭脾气,只有赵佑宁受得了。 “丢在哪里了?” “延安路高架。” “啥?” “我说走高架快,没红绿灯,他说摩托车不能上高架,我说罚点钱有什么要紧,总好过慢腾腾慢腾腾,你说,开摩托车,轰,速度刚起来,速度刚上到60,刹车了,红灯停半天,再拉起来,两分钟又红灯了,有意思伐?”斯南翻了个白眼,“他倒好,我要自己走,他不肯,非要跟我车,你坐就坐吧,一路上还要得逼得得逼得,像个老太婆,一歇歇‘侬慢点慢点’一歇歇‘堵就堵一点,排队,覅从两部车子当中穿过去’,一歇歇‘刚刚超车太危险了,侬大腿离人家车门最多只有一厘米’——” “所以你就把他丢下车了?那他怎么办?从高架上走下来?多危险!” 斯南站在餐厅门口,朝后看了看,对着玻璃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就丢在江苏路出口栈道嘛,离马路最多五米吧,而且还是红灯,车子堵得密密麻麻,人家还羡慕他能两条腿走过红绿灯呢。哼。乌龟一样,走得噶慢。” 斯江噗嗤笑出了声,伸手把她皮夹克背后打了结的流苏理开:“那我先进去,你在这里等你家赵老师?” “什么我家赵老师啊,覅哈港(别瞎说),不是,没有,追我的人可多了,他不过排在前面一点。”斯南收回往入口看的视线,下巴颌一扬。 “如果——”斯江刚一开口就被斯南捂住了嘴。 “好了好了,你又来了,我对他怎么不好了呀,你们一个个都站在他那边,真是,快进去吧,我去趟厕所——,”斯南拔腿就往右手拐,还不忘解释一句,“不是等某人,你别想多了。” 说某人,某人到。 赵佑宁施施然背着双肩包进来,没有半点着急气恼的样子。他越是这样,斯南心里越是不适宜,冷哼一声钻进了女厕。 斯南冲进厕所,才想起自己没有要上厕所的需要,慢吞吞洗了个手,把头顶静电飞起来的头发压压平,再侧过身看看皮夹克背上的流苏。 门一开,jennifer的笑声比《friends》里的钱德勒的前女友珍妮丝还要夸张。 “吾就晓得侬躲勒此地,哈哈哈哈哈。” “我躲什么躲?侬开啥国际玩笑?” “小阿妹,气性覅太大,好男人就这么几个,你不要,要的人不要太多,抓抓牢才好,对了,你家赵教授买了烟熏拉丝,还打包了三人行的一只西瓜,快点出来,快点呀,小陈老师。”jennifer拧了斯南的面孔一把,笑嘻嘻地走了。 万春街 第290节 斯南进了餐厅,赵佑宁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眼,正在看一瓶白葡萄酒的酒标。李宜芳没有工作的时候要睡到下午三点才起,她四点钟就跑来餐厅喝酒,这会儿已经有了点酒意,对着斯南挤眉弄眼一番,继续和斯江头碰头说悄悄话。 赵佑宁搁下酒瓶,笑盈盈问斯南:“还生气伐?” 斯南接过他过来的餐盘,西餐盘里半边是两只四仰八叉的烟熏拉丝,另半边是排得整整齐齐的红西瓜,看上去十分诡异,她盯着盘子上无形的三八线回了一句:“谁生气了?” 赵佑宁把倒好白葡萄酒的玻璃杯朝她这边推了推,柔声道:“还因为留学的事情生气呢?” “能不说这个吗?”斯南沉下脸。 对面斯江和李宜芳静了静,台布下头,斯江轻轻踢了斯南一脚。 赵佑宁笑了笑:“那就先不说,点菜吧。” —— 斯南是前年毕业的,谁也没想到她没选择出国留学,也没选择去证券公司等金融机构或政府部门工作,反而留校当了辅导员老师。那年国际金融系从世经系独立出来已经好几年,学校原则上也不允许本科生留校,但碰巧有好几位老师要出国,特别缺人,斯南因为辩论才华突出,英语和数学成绩都很好,在世经系威名赫赫,所以系主任找了她去询问意愿,建议她留校,也方便继续攻读本校硕博。 赵佑宁当时很反对斯南留校,因为斯南虽然自己没想清楚,却跟着宿舍里的同学们稀里糊涂地考了托福和gre,托福满分,gre作文却被扣了20分之多,即便赵佑宁一再鼓励她放开胆子申请哈佛麻省理工等一流学府,但斯南却以“自知之明”为由随随便便申请了几个大学,新泽西州大学很快来了录取通知,全额奖学金。 斯南却很轻易地放弃了这个留学机会。赵佑宁怎么劝也没用,两人态度反了过来。斯南只说学校太一般,她不太想去,佑宁劝她去读完硕士再报考更好学府的博士。斯南又说她其实根本不太想出国,佑宁气结,问她那你读托福gre做什么,申请学校做什么?花出去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又算什么?斯南只让他别多管闲事,还反问赵佑宁是不是在学校里混得不好不开心所以想回美国发展,才这么鼓动她出国想要继续把她绑在他船上。这话说得实在有点伤人,赵佑宁脾气再好,也不再言语了。 佑宁的确有回美国的打算,也和斯南提起过。他当年受邀回国,初初发展得也很顺利,但这几年下来今时不同往日,科研经费明明已经批下来了却不到位,日常行政事务越加繁琐,他对于本科生的课程安排提出的合理改革建议也未被采纳,反而被找去谈了好几次话。又有大二的本科生申请参加他的研究项目,被他拒绝后写信给校长抗议,问题是本科生们第一年要花大量时间在“通识教育”课程上,像计算物理这样的课程并不受重视,中科大和北大的大二学生本科就能完成的内容,这边大四能完成的不到百分之十。学生们到了大三,都要申请进课题组了,连量子力学还没学呢,根本搞不懂各个课题组是干什么的,连实验原理都搞不清楚,却要完成极其冗长的实验报告,这些对于赵佑宁而言,都是不可思议也根本不需要走的弯路。看了几年,他惊讶地发现本科生里会专注于继续研究物理学的人不足百分之十。他办公室里老副教授依然还是副教授,私下跟佑宁嘀咕:“有什么要紧呢,哪个学校的物理系本科生都不大会选择物理这个行业的,僧多粥少呀,不只是要有你这样的天赋,还要有运气。” 但他不能走,因为斯南还没毕业,景生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只顾得上关心斯江开导斯江,只有他知道,这件事对斯南的打击,并不比斯江承受的少。 得知顾东文出事后,顾北武和周善让刚去景洪,顾阿婆便住了院,医生也差不出什么病,但老太太就是眼泪止不住,四肢无力到站不起来,医院里住到第三天,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倒很平静地告诉医生:大儿子和大孙子都没了,哭瞎了眼睛也不稀奇,只不过她死也要死在家里。 斯江因为花时间请假,比顾北武晚走了几天,便只能退了飞昆明的机票,把虎头送到周善礼和周老太太那边,留在万春街照顾外婆。斯南翘课回来,让斯江赶紧去云南找景生,斯江犹豫再三,写了辞职信交给高小姐重新买好机票,顾北武却连打了五六个电话回来让她别去。他们第二天就和卢佳以及顾西美带着东文的一些纪念品回到上海。 佑宁那几天也在顾家帮忙,目睹了一切。北武一回来,顾阿婆便从床上自己下了地,眼睛还是看不见,却坚持要给东文办一个像模像样的追悼会,又骂北武不把东文的骨灰带回来,真的把他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骂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又抱着卢佳好一顿哭,问她怎么就不愿意替东文生个孩子,卢佳只默然不语。另一边,斯江斯南和斯好却盯着姆妈问了五百二十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景生去哪里了?是不是她把景生赶走了。斯江虽然勉力作平静状,问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刺人,斯南更是暴跳如雷直接一口咬定是西美赶走了景生。西美气得浑身发抖,甩了斯南一个耳光。 斯南当天就独自搭火车去了云南。 第445章 斯南人不见了,西美只当她和自己赌气,不许斯好出门找。 北武忙着操办东文的追悼会。不少老知青得了消息,陆续上门来探望顾阿婆,顾阿婆眼睛上了药蒙了纱布,便拉着他们问东文以前在景洪的事。有些事别说卢佳斯江她们不晓得,便是顾阿婆和北武也都没听东文提起过。一桩桩,一幕幕,那个在母亲记忆中缺失了的一段,像拼图一样渐渐趋向完整。 顾阿婆心酸不已:“要不是你们,我都不知道割胶是三点钟就要进山的,原来橡胶这个鬼东西还这么伤身体……”东文的信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而已。 斯江低下头忍住泪,那时候的景生,最初睡在半幅旧床单做成的襁褓里被舅舅斜背在身后,是割胶队里最小的成员,后来是坐在竹篓里仰着头睡,后脑勺天天压在竹篓的边上,导致成年后依然有一条不那么明显的弧形凹坑,再后来,他也拿起了胶刀。 “对,没有油吃,一个月能分到二两油要笑死了,东文带着我们半夜去打野猪,嗐,我们以为野猪嘛,就是瘦一点的猪,谁想得到野猪那么凶的?吓死人哦,呐,老王,跑得太慢,差点被野猪咬了屁股,啊哟,亏得有东文扑上去,武松是打虎英雄,阿拉东文是打猪英雄,他不是硬打,用绳子套,不知道怎么搞的,套来套去,野猪就被套牢了,一帮子人扛着野猪回到农场,开心啊,咦,册那,团里说我们违反规定,把那么大一头野猪没收了!” “呸!”顾阿婆气得一拍大腿,“肯定被那帮王八蛋私吞了。” “东文不服气啊,第二天半夜又压压交摸进食堂,结果只看到一大盆猪骨头和一只猪头,格帮赤佬猪肉还上锁哦。” “那怎么办?” “一个锁是开,两个锁也是开,哈哈哈。” “那你们吃到野猪肉了没?” “吃了,我们二十个人半夜里吃得肚皮都圆滚滚,爽。景生姆妈手艺顶顶赞,那时候景生才几岁?抢起肉来飞快,筷子都不要了,直接上手啃,塞古哦,一年吃勿上几趟肉。” 一想到这一家三口人都没了,顾阿婆的眼泪哪里忍得住,纱布很快湿了。 屋里哭声一片,西美坐在电视机前也泪如雨下。 又过了一夜,斯南还是没回来,斯江急得不行,到处打电话,连她初中同学家都打电话去问了,都说没见过她。顾阿婆气得要赶西美回北京。 西美又慌又气,嘴上却不肯服软:“她能出什么事,小时候不还一个人从沙井子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跑回上海来?!” 赵佑宁让斯江和北武夫妻放心,说他一定负责把人带回来。不巧版纳自治州来了好几位领导参加东文的追悼会,其中还有省公安厅的,北武不知道会不会有景生失踪的新线索,只能给了赵佑宁五千块现金和一张写满人名和电话的清单:“你去景洪找南南,遇到事情不要慌。这两个是我以前的助理,和版纳政府的人很熟,这四个以前是凌队长队里的,和我哥很熟,都认识景生,这两个是人民医院的医生,还有这个,是孟勘派出所的所长,一直叫我哥大哥的。” 斯江塞给佑宁一包斯南的换洗衣服:“拜托了,保持联系,无论发生啥事体,一定要天天联系一趟好伐?” “好。” 赵佑宁回了趟宏业花园,收拾好行李,把所有的现金都拿上,去福州路买了张全国地图和云南地图,往茂名路酒吧敲开大门,借了王老板的桑塔纳,一路南下而去。王老板到了第三天才想起来打电话问斯江:“小赵老师有驾照伐?他开了我车子到云南去了。” “——他有美国驾照,应该一样的吧?”斯江吓了一跳。 “吾倒勿担心车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吾担心伊没驾照被交警寻事体,”王老板拍了好几下自己的大腿,“我应该跟伊一道去额呀!切醉子老酒脑子搭牢了册那,啊哟——(喝醉了老酒脑子糊涂了)” 斯江本想保证万一车子坏了她来负责修好,一听王老板这话,竟有些哽咽。 “老王阿哥,谢谢侬,谢谢。” 这是王老板第一次被陈斯江唤作阿哥,想要开心一记,却只能长叹了一声:“谢啥谢,私噶宁。(谢什么谢,自家人。)” —— 斯南的确辗转到了橄榄坝,她着了魔似的,拿着钱包里四个人的合影挨家挨户地问。 “请问见过我哥吗?” “对,很高,长得特别好看。” “是,顾家的,我舅舅家就在江边,墙角是有一蓬竹子,对对对,三角梅爬到二楼上的那家——是,被枪打死的是我舅舅。” “见过好几次?是街上打枪那天以后吗——哦,好的,谢谢了。” 橄榄坝不大,却总有没问到的人家。斯南对着地图,问完一条街,就用红笔划掉,没开门的没问着人的她就记下门牌号。澜沧江边熟悉的院子并不杂乱,只是屋里没了人气没了笑声,斯南刚到的时候还想着要翻窗,没想到大门根本没锁,井边有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一束野花。金黄色的野花有碗口那么大,一小半埋在了飘落下来的玫瑰红色三角梅花瓣里。斯南以前来的时候对三角梅一点好感也没有,只觉得这花太不矜持,长年累月地开,开得没完没了,风一吹就一地花瓣,要是林黛玉葬这花,不用气死就先累死了。然而斯江和景生都喜欢这花,连赵佑宁都喜欢。要是人也能像三角梅这样没完没了地活下去热闹下去该多好。 斯南看着头上的花和脚底的话,突然蹲在井边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好人都这么苦呢,真的有上帝有菩萨吗?出来呀,她要问个明白到底是为什么,还有阿哥呢?阿哥中了枪,会不会死在根本没人知道的地方?他怎么又丢下她了,小时候她求了他那么多次,求他留在沙井子,他还是回了上海。他来景洪找他妈妈出事的真相,给万春街家里写了信,却一句也没跟她说,可最后是她找到他的,是她来找他的。她喜欢他喜欢了那么多年,他却喜欢上了阿姐。她总是拉不住他的手,跟不上他的脚步,她在他眼里永远是个小阿妹。如果她也在那条街上那个店里,他肯定会没事的,因为她会替他挡住那一枪。外婆听的越剧里总有人很夸张地喊“我来晚了,我来晚了”,她第一次明白那种嘶声力竭的声音下头藏着的是什么。 哭了个把钟头后,斯南甩掉一脸一手的眼泪鼻涕,抽抽鼻子,打了一桶井水洗脸,又去墙边拿起扫帚畚箕来扫落花。至于扫好以后往哪里去,她没头绪,最后倒进了茅坑里。 就这样住了两夜,第三夜斯南是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的,好像就在墙角,又好像在楼下,开始她以为自己耳鸣,然而安静了一歇后声音又响了。 斯南紧握床边准备着的一根长木棍下了楼,那声音停了,月光从窗户穿进来,堂屋里半明半暗,她等了一会,那震动声又响了起来,吓了她一跳,她才意识到那是中文机的震动声。循着震动声,斯南在大门外顾念常坐的那张小凳子边的工具栏里找到了景生的钱包和中文机,上面的血迹早就干涸,中文机绿幽幽的屏幕一直在闪过一句句信息:你到底在哪里?陈斯江。斯南翻了翻中文机所有的信息,全是阿姐呼来的,一个陌生的电话或者人名都没有。她打开钱包,里面四个人的合影照片上几条歪歪扭扭深黑粽色的印记。 凌晨两点半,斯南扛着实心木棍,带着景生的钱包出了门,他肯定回过家吧,这些是他自己放在这里的,还是别人呢?又或者是不是姆妈捡回来的?也许她不想让大家觉得景生死了,所以才说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找不到他。斯南想来想去,摸了摸被打了一巴掌的左脸,冷哼了一声,决定永远不原谅姆妈。 夜里的橄榄坝静悄悄,只有那么一小片小店面还亮着粉莹莹或者红彤彤的灯,怪里怪气的。斯南心里有数那是什么地方,皱着眉头一家家敲开门。 第446章 才问了两家,不远处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有女人尖叫起来,有男人呼喝着。 斯南还没意识到什么,就猛地被人推出了门,一眨眼卷帘门哗啦啦地落到底。 往前走了几步,一家洗头店的玻璃门粉粉碎,四五个男人把一个穿着淡粉真丝吊带裙的女人揪了出来,压着她跪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一个光着上身,只套了条女式睡裤的男人被洗头店里穿着睡裙的女人推搡着上前,吵吵闹闹各说各的。 斯南只看了几眼听了几句,大明白这是在“捉奸”。这样的事大概并不少见,刚才还粉莹莹一片灯光的洗头店洗脚店,这会儿都拉上了卷帘门不管窗外事。倒是再远一点的地方,陆陆续续亮起了几盏灯,有人开了门往这边走过来。 那妻子咬牙切齿地甩了洗头女几个耳光,又对旁边的男人们喊:“给我扒光了她,扒!” “刺啦”一声,女人尖叫着捂住了自己袒露出来的胸口,见男人又上手要撕开裙摆,赶紧腾出一只手去压裙摆。 那妻子犹不解恨,看到三三两两出来看热闹的人,大声喝道:“你一个做鸡的还要什么脸?!你不是喜欢卖x吗?来呀,今天我给你钱,你卖,当着大家的面卖,看看你的x是不是镶了金子,能值当两百块一夜?” 女人身上只余了几块碎布,整个人蜷成一团侧卧在地上反抗企图拖曳她的两个男人,听了这话扭头怪笑起来:“你个丑八怪,不要钱你男人也不肯睡你,气死你。” 那妻子受了刺激,冲上去踹了女人一脚,第二脚却踹在了一根木棍上。 斯南皱着眉朝那女人挑了挑眉:“够了吧,我还有事要问她呢。” “你哪来的?关你什么事?这是我家的事!你走开。” “你家的事?她是你什么人?不就是你老公□□你不敢打男人,只敢叫男人打女人吗?”斯南嗤笑了一声,“你到底是恨她睡了你男人,还是恨她收贵了价钱?两百块你就要这么打人,他要嫖了个五百块的鸡呢?你是不是要杀了她?” 看热闹的有人哈哈笑出了声。 女人气急败坏地一轮胳膊,这巴掌没打在斯南脸上,打在了斯南突然收回来的棍子上。 “想打架?”斯南呵呵耍了个单手平掌转棍,正反花几下,长棍在空中晃出一片虚影,周围又多了些半夜被吵醒跑来看热闹的人。那女人一怯,和那几个男人都退开了几步。 地上的洗头女“嗖”地爬了起来,遮掩着身体逃进了店里。 “快把那个婊子抓回来,不要管这个多管闲事的神经病。”女人大喊,几个男人犹豫了一下又走了过来。 斯南一夫当关,反手从包里取出半块板砖来。 “让开,不关你的事,别讨打。”有男人威胁道。 斯南手指合拢,并成手刀,往板砖上一劈,板砖碎成两半,还掉下不少屑屑。 “你来打打看?”斯南冷哼了一声,喝出了万夫莫开的气势。 被她这么一劈,还真没人敢冲上来。 “你这女人还真好笑啊,这种脏里吧唧的男人倒不舍得打一巴掌戳一根手指头,喊了一大帮子人来打小姐,怎么?你还求他回家陪你睡?就为了省了两百块?”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有年轻男人吹了声口哨:“老婆们都说,是洗头房的小姐们提着刀逼她们老公来的。” 哄笑声中,那男人上前来拉自己老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回家吧。” 女人却不肯罢休:“呸,想得美,你舍得在婊子身上花了上万块钱,我非讨回来不可!” 男人悻悻然甩手要走,却被女人死死拉住。夫妻俩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撕扯起来,挤在斯南身后,洗头房里其他小姐们你一句我一句地阴损这两夫妻。 斯南看那些男人没了再动手的意思,把板砖夹在腋下,掏出钱包继续打听景生的消息。 被打的女人换了一身衣裳从里头掀了帘子出来,从斯南边上挤了过去,把怀里一堆男人的衣服鞋子全丢在了那堆夫妻身上,指着那男人破口大骂:“没点用的死狗,不吃海狗鞭硬都硬不起来的软蛋,只敢背着你老婆骂她丑骂她胖,说什么真心喜欢我,花再多钱也乐意,迟早有一天要跟她离婚同我好,呸——!我被打成这样你吭都不敢吭一声?” 那妻子“嗷”地一声,再要扑上来打,远处响起了警车呜啦呜啦的警笛声。 女人恨得咬牙切齿,摸了摸被打肿的脸:“我叫警察了!” 一片混乱之后,斯南也被迫跟着回了趟派出所。 —— “什么?她说我老公嫖她?” “对,拘留十天,罚五百。” “——她、她胡说!我没□□,我、我就是出轨,婚外情。” “我没胡说,他就是来嫖的,一次两百,我本子上都记着呢,一个‘正’就五次。死狗最抠门,不肯按钟算,不肯按次数算,只肯来一回算一回。” 斯南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多看了那洗头小姐几眼。 “我不能被拘留,多罚点钱行吗同志?我在单位里上班的——” 万春街 第291节 “什么单位?” 男人嗫嚅了片刻,还是交待了:“法院……” 值夜的警察半晌没吭声,一屋人神情各异,那小姐冷笑着捂着脸颊,一幅大义凛然豁出去的模样,只有斯南“哈哈”了两声,笑得肆无忌惮。 他老婆也急了:“你们所长呢?我爸和他是熟人,他们经常一起打牌的——” “深更半夜的,所长休息呢,这么熟的熟人,你给你爸打电话去。” “不行,不能给我爸打电话。我爸是领导!你个王八蛋,要不是你!我爸会丢这个面子吗?要不是怕丢脸,我犯得着半夜三更来抓你吗?”女人嘤嘤哭了起来,也不管根本没有人理会,把男人好一顿数落。 “那她呢?你们不抓?” “她属于自首,免于拘留,罚钱,接受教育。” “罚钱?她的钱都是我家的钱!” “……”值班的警察也没话了,打着哈欠换了问话对象。 大厅里顿时又是一顿闹腾。 “啥?我们犯什么流氓罪了,她就是做鸡的,是个婊子。我们吓唬吓唬她——” “是不是扒她衣裳了?” “扒了,我亲眼看到的,”斯南举手作证,“上个月刑法修订过了,他们犯的是强制猥亵罪,小姐告一下,得判五年以上。” 男人们顿时吵吵起来。 “还有,是她指使的,她让他们扒光我衣裳,还说要让我当街卖……我也要告她。” “我是在打姘头!” 这一闹,闹到了凌晨五点多,才轮到斯南。 “你是大学生?学生证呢?” “没带?谁能证明你是大学生?” “大学生会带着变魔术用的假板砖?”年轻点的一位警察一拳砸在斯南那块板砖上,看着一桌子的粉状物斜着眼问斯南。 “你半夜不睡觉,拿着棍子在那片晃荡干什么?” “找人?找什么人?” 警察拿了景生的照片进去办公室,好一会儿才出来把照片还给斯南。 斯南把照片放好,想了想,又抽出来走到旁边打盹儿的小姐身边:“请问你个事——” “你问什么问,回来,我们还没问完呢。” 斯南无奈,又坐了回去。 “你住哪儿呢?” 斯南报了地址。 “好了,你就在这里待着,哪儿也不许去,知道吗?” “凭什么呀?” “凭我是警察,凭我们所长和你舅舅是熟人,凭你舅舅救了缉毒队凌队一条命,凭你舅舅是烈士,你是烈士家属,知道刚刚那法院上班的男的老婆家里干什么的吗?”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瞎逞能,耍猴棍劈面砖的?人家大老婆打小老婆,关你什么事?你还真是——” “他们打你,你就告他们?哈,那你就不疼了?还强制猥亵罪呢,十月份才实施呢,懂吗?现在就一个流氓罪。大学生跑出来光知道掉书袋,吃亏了你白吃亏。人家做小姐的都比你懂得多点。” 斯南不服气了:“你不是说我不像大学生吗?” “你家里没人接电话,你先留在这里,等会有个女同志带你去值班室睡觉,等我们跟你小舅舅联系上了再说。” “不能走,回头找不见你,我们怎么跟所长交待?” 斯南没想到拔刀相助,把自己给住进了局子里。 第447章 凭良心说,斯南在派出所里的待遇好上了天,比她自己过得强多了。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门,各种米线,各种小吃,各种水果,还不花她一分钱。但对于斯南来说,不自由毋宁死,从小到大,爷娘都管不了她,她想干嘛就干嘛,这种“保护”和爱护简直相当于软禁,她每根汗毛都在抗拒,试着偷偷溜,没出大门就被截了回去,无墙可翻,窗户都装着防盗网,不知道哪个小偷会不长眼来派出所偷,然后,还没有后门。 “你们派出所怎么连个后门都没有呢?”斯南忍不住对那夜捶碎面砖的小警察抱怨。 小肖一脸严肃:“为人民服务,怎么能允许走后门呢?” 张所长每天来看斯南三次,早中晚各一次。 “吃了没?” “吃饱了没?” “还想吃点什么?” 斯南问他枪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所长告诉她的,和顾北武顾西美所言并没什么差别,他们也找过顾景生,但人力所限,只在橄榄坝景洪这一带找了找,澜沧江里捞到过一具男尸,但明显不是顾景生。版纳警方也找过了,但十万大山,要找一个人哪里找得到。每天又有那么多新案子,失踪案登了档案报上去,基本只剩下等。 被这么关了三天,斯南还真没辙,猛地见到赵佑宁,未语先泪,又激动又心酸,半晌才冒出一句抱怨的话:“你怎么才来!” 两人走出派出所寒酸简陋的大门,斯南双臂张开对着蓝天白云就“嗷——”地一嗓子喊出一肚子郁闷,反手又把赵佑宁紧紧抱住,毫无缘由地哭了起来,把赵佑宁吓了一跳。 “哎,你是在派出所被当菩萨供了三天,不是在看守所被关了三天。”赵佑宁无奈地拍了拍她。 斯南甩甩脑袋,狠狠在赵佑宁肩头蹭完鼻涕眼泪,一声不吭扭头大步往前走。落日余晖洒了她一身。 “南南,南南?” 院子的篱笆还掩着,两块小菜地里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井边的落花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次不止多了一束鲜艳夺目的炮仗花,还有一个小竹篓,篓子里有两个芒果一串青香蕉。顾念那张板凳上,一个小竹盘里铺着干干净净的芭蕉叶子,上面叠着几块糍粑,还用了个细纱网罩罩着。 斯南红着眼往院子外走,赵佑宁赶了一星期的路,拈起一块糍粑就吃,甜糯软香。 “顾景生——!是不是你?是不是我妈赶你走,不让你跟我姐结婚,你就不回家了?你给我出来!” “我姐在家等你呢,你怎么不回家?!” “男人能流汗能流血,就是不能让女人流泪,这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你死去哪里了?陈斯江天天哭你知不知道?还有我外婆你奶奶眼睛都哭瞎了你知不知道?” “这是你家,万春街也是你家,谁也不能赶你走,大表哥你给我回来!” “我不爱吃香蕉!我要吃西瓜!你给我买西瓜去——” 斯南喊了一气,嗓子劈了,蹲在篱笆外头抱着头呜呜呜地像个孩子似的哭。 赵佑宁鼻子发酸,坐在顾念的小板凳上,看着斯南的背影,想了许久,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到她的话。 “斯南姐姐,对不起,那个香蕉是我送的——我家只有香蕉树,没种西瓜。”一个壮壮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解释。 斯南抬起头,怔了片刻:“是你们啊。” “我是大龙。” “我是格格,姐姐你上次吃见手青中毒就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我是小花,我妈妈做了糍粑,我给你送了一盘子——啊!”小花气势汹汹地跑进院子里,盯着赵佑宁手里还剩下两块的竹盘。 “对不起,我吃了两块。”赵佑宁老实交待。 小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是给斯南姐姐的,不是给你的呀。” 斯南揉揉鼻子,撩起自己四天没换的衬衫下摆,给小花擦了擦汹涌的泪水。 “不哭了啊,算了,就分给他吃一点吧,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宁宁哥哥的吗?宁宁哥哥教你们做物理小实验,你还记得不记得?” 猴子在旁边插了一句:“她告诉你吃见手青能见小人儿,宁宁哥哥后来说她了,她记仇呢。” “我没有,你胡说,宁宁哥哥没骂我,他告诉我见小人不是好玩的事,是中毒!宁宁哥哥才不凶呢,他可好了。” “那他这么好,吃你两块糍粑,你干嘛哭啊?”猴子撇了撇嘴。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斯南把剩下的几块糍粑吞下肚,差点噎着,赵佑宁进屋找半天,热水瓶里全是空的,只好跑出去到车里把自己的水壶拿了下来。 斯南咕噜咕噜喝了半壶水,缓过神来,坐在小板凳上和孩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说有人见过景生大哥?” “哪天?” “是打枪那夜吗?” “快带我去找他!” 猴子领着斯南往外走。 “宁宁哥哥,我们怎么办?”小花抬头问赵佑宁。 赵佑宁拎上水壶:“谁想去的就跟我们一起去,我开车。” 桑塔纳开了十分钟,就进了东风农场,猴子所说的“我叔叔的小舅子的同学的大伯”早已下班。赵佑宁拿出顾北武给的“锦囊”,打了好几个电话,折腾了大半个小时,辗转找到农场的领导,又隔了三刻钟,才来了一个老职工说带他们去找人。一群人浩浩荡荡挤进车里,外头早已经灯火通明。赵佑宁坚持先把孩子们送回家,因为不顺路,斯南心急,吼了他两句,孩子们也都表示要跟他们在一起,佑宁也不争辩,一脚油门把车开回顾家门口。孩子们一下车,就有人喊着他们的名字,喝问他们死去哪里玩了,连晚饭也不知道回家吃。佑宁下车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才回到车上,按照老职工指的方向找地方调头。 —— 不到十分钟桑塔纳就开出了县城,深蓝色的天幕高悬,半空中浮着几片薄薄的云,月亮跟着车走,风穿过雨林吹进车里,带着青草和树木的气息。斯南理亏,一路默不作声,靠在车门上看月亮,想起大舅舅和景生都唱过的那首歌:“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哥啊哥啊哥啊,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舅舅唱的时候喜欢把“阿哥”改成“阿妹”,可现在,她叫那么多遍了,阿哥也听不见。斯南触景生情悲从中来,虽然今天哭过好几回太过丢脸,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偏过脸闭上眼,想任由风把眼泪吹干,却有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胳膊。 佑宁把手帕搁在斯南手上,继续往前开。 手帕安静地在斯南胳膊弯里待了几秒,被拿了起来。 村子坐落在山腰上,连水泥路也没,一条土路在月色下反着光,两边杂草黑擦擦,还真不需要路灯,远远就看得见星星点点的灯火,让人心里略安,又开了一会儿,进了村倒是陡然热闹了,村口便是一个简陋的竹棚,里面卖杂货,外头摆了三五张小木桌,坐着五六个人在喝酒,电线上垂下来的灯泡在风里摇晃。汽车开过去,他们纷纷侧目,有两个人跟着站了起来。竹棚周围的五六条土狗疯狂地追着车狂吠,鸡鸭也跟着乱叫。再开进去十来米,旁边吊脚楼上面有男人拍着竹栏杆用本地话训狗,穿着苗族服饰的老太太抱着孩子走了出来。老职工探出身子问了两三回,便找到了猴子说的那人家里。 出乎意料,这位竟然是极少数还留在橄榄坝的上海知青之一,上海话依然还很流利。老职工见状,便说家里还有事,让老朱先喊个摩托车送他回县里。 斯南这才留意到他家里处处都有上海的痕迹,只是时间似乎停留在了很多年前。上海牌的17寸黑白电视机里在播正大剧场,布沙发虽然旧,靠背上还铺着白色钩针的花边沙发垫,一面墙上挂着1993年好莱坞影响的黑白挂历,还有不少东风农场的合影。斯南忍不住走过去细细寻找。 “顾东文,你舅舅在这里,”老朱指着一个面目模糊的面孔说道,又指指旁边,“这是你舅妈,这是我们上海知青1972年中秋节的合影。” “记得,那时候你表哥已经三岁了,三岁看到老,一点也不错,小时候就长得好看,聪明,胆子大,胆子太大了,”老朱长叹了一口气,“我和你舅舅不熟,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不懂事,一心想要上进,我在农场干了两年,就来这村里当了会计,后来被推荐去昆明大学,对,工农兵大学可以推荐我们知青去,嗐,也是大学生嘛,谁不想去,我们那时候上大学国家发钱的,吃得也好,一个月发45斤粮票呢——不说这些了,你舅舅真是可惜啊,了不起,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是个模子。” “对,我前些天在亲戚家吃饭,听他们说警察还在找顾景生,半天才把名字和人对上号,嗐,”老朱有点尴尬地拍了拍大腿,“我不好去跟警察瞎说的呀对伐?深更半夜的也吃不准到底是不是他,还是前些年他来过一回,我们上海老知青搞聚会,你舅舅带着他来,见过一面。” “没有没有没有,我绝对没说我看见的是你表哥,”老朱紧张起来,“我就是说面熟,看着有点像是顾景生。” “有点是多少点?”老朱愣了愣,“这,这不好说啊,真的没仔细看,要是仔细看,认出来了,我能不停下来问一声吗?骑到农场里了,我才想起来好像有点像他。” 斯南和佑宁跟老朱道别,老朱想来想去,犹豫了半天提了一嘴:“那条路上吧,有好几家洗头发洗脚店什么的,半夜还开门,你们去打听看看。” 万春街 第292节 佑宁刚拉开车门,轰轰轰地炸雷滚滚而来。老朱“咦”了一声:“这天怎么打雷了?怪得很,哪有二月里打雷的,从来没有过,几十年没见——” 话未说完,大雨瓢泼而下,闪电从山头劈到山尾,气势惊人。 佑宁赶紧把斯南塞进车里,发动车子往外开。 “对,你们快走,下了雨路不好开。” 一语成谶,桑塔纳在土路上一只轮子陷入了泥水坑,进退两难,春雷震震不断,霹雳闪电不停,雨刮器开到最大也只看到一片水幕。 第448章 斯南手一伸:“我下车去看看怎么回事。”车门才开了一条缝,水瀑布似的浇上来,“嘭”地一声她赶紧关上车门,半边身子已经湿透。 “别开——”赵佑宁来不及阻止,急急挂了停车档拉了手刹解开安全带,扯出那条眼泪已经干掉了的手帕,探过身去替她一顿猛擦。他太过着急,重心一个不稳,整个人反而跌进了斯南的怀里,牙齿磕在斯南的肩头,整个嘴都麻得不行。 “对——嘶,对勿起。”佑宁狼狈地扶住车窗,用力一撑,似乎听见自己尾巴骨咔嚓了一声,再想移动,疼入骨髓,只能保持这个尴尬又别扭的姿势努力吸气,慢慢控制调整肌肉。 斯南还没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脸上擦过去的到底是赵佑宁的下巴还是嘴巴还是鼻子,就也听到了这一声,她瞪着离自己不足三公分距离的赵佑宁,再看看他僵着的腰背:“侬完结了。(你完了)” 祸不单行,古人的话总诚不我欺。大风大雨中,桑塔纳两只后轮卡在泥坑里纹丝不动;赵佑宁闪了尾椎骨,斜躺在被放倒的驾驶座上;油灯也亮了,斯南在赵佑宁的指挥下拔出了车钥匙。车里黑漆漆的,偶尔有闪电豁过去,虽然有心理准备,仍然不免心里一惊。 斯南摸了摸脸颊,沮丧地甩了甩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雨水:“真倒霉。” “都怪我,如果没先送大龙他们,早点来,应该刚好能躲开这场大雨。”佑宁低声道歉。 斯南心里本来的确有点怨他,被他先这么一说,反而生不出气了。 “不怪你,他们要跟我们上山,家里要急死了,他们回家说不定还要挨揍,”想起自己小时候,斯南把湿了的额发捋了上去,指了指胳膊内侧的嫩肉,“就算不打,肯定逃不掉一顿骂,我妈以前还总喜欢掐我这里,痛色了。” “现在还痛伐?” “当然勿痛了,废闲话。”斯南扭头瞪了赵佑宁一眼,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侬笑撒?”佑宁也侧过头看向她。 “笑侬呀,腰噶推板,(笑你啊,腰真差)”斯南撇了撇嘴,“大表哥的腰可好了,引体向上随随便便一百个,仰卧起坐几百个随便做做。”提起景生,斯南又红了眼眶,“他要是流落在那个山洼洼里,遇到这么大的雨该怎么办呢?身上还有枪伤。这都三个礼拜过去了。” 佑宁宽慰她道:“景生肯定没出事,出事了警察肯定找就找到他了。” “没出事怎么可能不回家?至少会打个电话吧?我姐上班那两个月,他一天至少要呼她三次,通三次话,不可能一点音信都没的。就算我妈放了什么屁,他可是顾景生啊,他怎么能因为我妈说什么就跑了就不管我姐了?我妈还能拿刀逼他?” 斯南长叹了口气,一拳砸在车门上:“你别说,我妈还真干得出这种事,她这几年受刺激了——”她警惕地看向赵佑宁,“不过我妈没变神经病啊,你别听我大姨娘瞎说,她和我妈从小合不来,她那是骂人的话,我妈真不是精神病人。” “我知道,你姆妈就是偏激了一点,”佑宁斟酌了一下词语,“她古板了一点,传统了一点,一直把景生当成亲侄子看,所以不太能接受哥哥和妹妹突然变成情侣,我能理解。” 斯南在黑暗中盯着佑宁看了会儿,默默低下了头。 “要不要喝点那个老朱送的米酒?”佑宁努力反手够向后座。 “我来我来,”斯南迅速爬到后座,“咦,这竹筒里是米酒?我以为他不想招待我们吃饭,有点难为情,所以丢给我们两筒竹筒饭呢。” 拔开塞子,一股甜香弥漫开,斯南嗅了嗅,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不像米酒,像果汁,蛮好喝的,来,柴可夫斯基赵辛苦了,你也喝一点。” 她喂了赵佑宁一口,自己又喝了一大口,愤愤然起来,“这个老朱,简直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没看清楚了,感觉有点像,说不准了,烦死了。” 佑宁接过竹筒喝了一口:“不奇怪,他和你大舅舅不是一路人,怕惹麻烦。” “他说几句实话能惹什么麻烦?!你别喝光了啊,给我留一口。” “你舅舅挡的是毒贩的子弹,以前凌队、刀爷爷、小王,他们不都提起过,云南处处都有毒品的阴影,谁也不知道村里寨里有没有毒贩或者毒贩的眼线,他是怕自己说多了话被报复。” “哪里来的这么多毒贩?我都住了好几天了,天天在街上打听,谁也没来我麻烦!” 佑宁知道说了她也不信,便又喝了一口酒岔开话题:“他就是那种又便宜就要占,有事情却往后缩的典型人物。” “咦,你怎么看出来的?”斯南有点诧异。 “在那个年代,农场知青怎么可能变成村会计?他家墙上的相框里,有一张照片是村干部合影,那里头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另一张全家福照片里也坐在正中间,应该是他的丈人公,老朱可能是娶了村长或者村支书的女儿,才成了村里的会计的。” “所以他能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斯南恍然,“怪不得他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的,和上海那些知青爷叔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能吧,他或者也想过要回上海,但是上海的家里人不一定愿意他回去,没地方住,没工作,都是问题,等他再回来,做不成会计了,只好再进农场上班,我瞎猜的啊,”佑宁摇了摇竹筒,“酒没了。” “还有一筒呢,”斯南喝着别人的酒,说着那人的坏话却毫无内疚之感,“他活该,我看过叶辛写的小说《孽债》,这些在当地结婚生孩子的男知青一听到能回上海就全跑了,老婆孩子都不要了,都是狗男人,他不要她们,回到上海,上海家里的人不要他,报应。不像我舅舅,大表哥不是他亲生的,他自己还没能回上海,就先把大表哥送回了万春街——” 说到这个,斯南趴在佑宁边上呜呜地又哭了起来。 “我阿舅这么好,为什么得癌症的是他,死的也是他,这个新朱的是只猪是只怕死狗,却活得好好的,住着小楼房,一天天上班,吃吃这么好吃的米酒,老天瞎了眼!” 佑宁反手用手背蹭了蹭她湿漉漉的头发,没作声。 斯南抬起头:“还有你,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你干嘛跑来找我?还开这么个破车来找,你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知不知道?你看,你现在就闪了腰,万一你好不了得躺一辈子残废了呢?我可不会照顾你!” 佑宁失笑:“那是我自己不当心,运气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别担心,不用你照顾我。” “谁说你运气不好了?你运气这么好,全额奖学金出国留学,回国好几家大学抢着要你,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我才来复旦的?你别骗人啊,你必须跟我说实话,你就算是为了我来我也不会那个你的。”斯南说完才觉得自己脑子里晕乎乎的人也轻飘飘的,她捏紧了赵佑宁的手臂,“我没喝醉吧?我才喝了半筒米酒。” 佑宁看着她眼角还挂着盈盈的泪,不由得笑了:“没醉,可清醒了,我喜欢你,想待在你在的地方做科研,你不用因为这个就那个我。” “我为什么不能那个你?!嗳?你怎么知道我要怎么你?” “你过来点,我这么跟你说话,费力,脖子也要扭到了。” 斯南一屁股坐到手套箱上:“好了,你说啊,你说,哪个你?嗯?” 车厢里只剩下她唠唠叨叨的声音,带着醉意,带着犟劲。 “喂,我跟你好好说,你摸我脸干嘛?” “你摸我,我也要摸你。” “你摸我一下,我要摸你两下,不,三下。” “这里怎么不能摸了?我偏要摸——” “你刚刚是不是亲到我的脸了?我要亲回去,亲两下,不,三下。” “赵佑宁,你少喜欢我一点,我告诉你,我很没良心的。” “别光点头,你再喜欢我也没用的,我只喜欢大表哥一个人,对,我绝对不会变心的,我不是那种人!人一辈子就只能喜欢一个人,你懂吗?” “他不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可不能再喜欢你了。” “我亲你几下,不代表我喜欢你了啊,你别多想,我这叫报复性亲吻。” “你怎么又反报复了?你还讲不讲江湖规矩了?冤——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这样我又吃亏了。” “对,我什么都吃,不能吃亏。” “赵佑宁?是你吗?你别丢下我啊——你敢丢下我,我咬死你。” “赵佑宁,你怎么来找我了?” “赵佑宁……呜呜呜呜呜。” 风歇雨停,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转成鸭蛋青,斯南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人肉垫子上。 “我腰真的断了,这次你无论如何得负责到底,我这辈子只能靠你了。”赵佑宁垂下眼眸看着压在自己胸口的斯南,说得淡定又坚定。 第449章 斯南双手按着赵佑宁的胸一撑,头“嘭”地撞在了车顶上,车子都摇了摇。 两人都疼得“啊”了一声。 斯南赶紧狼狈地一抬膝盖,想找个地方撑住自己,这下赵佑宁连“啊”都“啊”不出声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闷声问了一句:“你是想毁尸灭迹?” 斯南膝盖顶在他腿间,双手撑着驾驶座靠背,像个弓起来的大对虾似的企图尽量离赵佑宁远一点,毛绒绒的卷发掉落下去,全扫在赵佑宁脸上。 “咳咳,我怎么你了?”斯南定定神,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理直气壮气势汹汹一些。 “该做的你都做了,不该做的你也都做了。”佑宁眄着她没好气地说。 “我——是不是亲你了?”斯南头很疼,到这会儿还不相信区区两筒米酒就把她放倒了,只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一出,大概亲了他两三下?四五下?也许是六七下……完了,她竟然酒后乱性染指了赵佑宁,还是在找景生的非常时期里,简直堪比趁老婆怀孕出去轧姘头的狗男人,一想到这个,斯南羞惭交加:册那,我还是个人吗?电光火石间,视线落在赵佑宁的脸上,不由得又想:如果姘头是这家伙长着这张脸的话,她貌似情有可原? “亲了,”“姘头”赵佑宁毫不客气地打破她的保守幻想,“亲了脸,亲了嘴,哪儿哪儿都亲了,搪都搪不牢。不但上嘴,你还上手。” “我?我还摸你了?”斯南气势更弱,男人出轨应该打男人,所以她干了坏事当然也不能从赵佑宁身上找理由,于是只能讪讪地探究自己还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 赵佑宁抬手从头一路顺下去:“从头摸到脚,哪儿也不放过——” 斯南赶紧把他的手压在了小腹处:“到到到此为止!” 佑宁眉头一挑,刚要开口,被斯南另一只手捂住了嘴。 斯南尴尬地笑了笑:“我肯定到此为止了吧?你也到此为止算了,你挪一挪,让我好动一动,我们还是先要想办法开车对伐?”她重心全压在赵佑宁小腹上,不但疼,赵佑宁憋了一个多小时的内急差点被她压出来,下意识就奋力揪开她,结果斯南整个人“啪叽”又压回了他身上,随后他的某处又毫不留情地被顶了一下。 “哎哎哎,侬做撒呀?侬覅动呀,让吾先起来呀!” “对勿起对勿起,吾是勿当心,才踢着侬伊额地方额。(我是不当心才提到你那个地方的)” “有噶痛伐?侬覅装腔哦。(有这么痛吗?你不要装腔。)” 斯南毫不留情地从赵佑宁身上连滚带爬地爬回了后座,惊魂稍定,深呼吸了几口,探了探赵佑宁的表情,见他好像真的很痛苦,又担心起来。 “侬没事体伐?哎?” “吾要下车。”赵佑宁挣扎着想直起身子去拉方向盘。 斯南赶紧在他背后托了一把,才发现他背上湿了一大片,总归是被她压出来的,心虚。 “算了,你还是躺着吧,我来想办法,你腰闪了,又那个那个了肯定不行,对吧。” 赵佑宁气笑了:“你先帮我把靠背摇起来。” “哦。” 赵佑宁坐正了,稍微动了动,腰椎到底两侧疼得实在厉害,他打开车门,吸了口气,一手拉住方向盘,借力整个人转向车外。 “哎哎哎,你干嘛呀?说了你不行,让我来!” “我出水,你帮我?”佑宁回头瞪了斯南一眼,有点无语。 斯南怔了两秒,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干没干别的她不好意思也没脸再问下去,干脆心一横,“帮!你站都站不稳的,我扶你一把,你跟我就不要难为情了。”她跳下车,扶住赵佑宁的胳膊,“来,你扶住我,我来用力,你不要用力。” 地上虽然泥泞,在斯南半扶半抱的帮助下,赵佑宁好歹挪了三步,对着路边一从野草做了一分钟思想工作,他眼风瞄了斯南一眼,斯南立刻猛地把脑袋转向一边。 “放心,吾勿看侬,侬动作快点。” 万春街 第293节 半晌不闻水声,斯南忍不住问:“撒出来了伐侬?” “撒勿出。”赵佑宁声音闷闷的。 “压坏忒了?”斯南吓了一跳,脑袋扭了回来。 “侬做撒!”赵佑宁又臊又恼,喝了一声。 “没看到!”斯南慌忙又扭过头去,“谁让你一惊一乍的,我这叫膝跳反射——真没看到。” 烦死了,斯南血都冲进脑子里,面孔火辣辣,耳朵尖都滚滚烫。她为什么要回头看那一眼!有毛病啊,脑子瓦特了。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几十句,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 “侬先回车子里去,”赵佑宁也快疯了,“侬勒格得吾勿来噻。(你在这里我不行。)” “那你站稳点啊——你行吗?”斯南求之不得,礼貌上还要热情周到一句。 “快点去快点去。”赵佑宁挣开她的手。 斯南钻进车里,“嘭”地带上车门,看了赵佑宁的背影一眼,赶紧挪到了另一边车门,滚烫的脸贴上车玻璃,凉爽多了,才呼出吊着的那口气:镇定,镇定,镇定,特殊情况特殊事件,不要慌。他是赵佑宁,我是陈斯南,他扭伤了腰,我喝醉了酒——咦,我什么都没听见,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看见了只当没看见就好了…… 赵佑宁勉力走回车边,见陈斯南缩在后座上不知道在发什么呆,用力拍了拍后车窗:“南南,出来搭把手。” “啊?”陈斯南从另一边下了车,隔着车子呆呆地问,“侬勿会还要出污伐?(你不会还要大便吧?)” 赵佑宁沉默了片刻:“输把侬了小姐。(输给你了小姐。)” “覅叫吾小姐!”斯南抗议道。 “你去找点树枝,最好是木板,在轮胎前面垫一垫,我想办法把车子先弄出来。”佑宁左看右看。 斯南恍然大悟,尴尬地挠挠头:“哦哦哦,那你等着,我去找。” 木板没找着,斯南折了几根树枝搬了几块半截头的废砖回来:“这些行吗?” “试试。” 两个陷入泥坑的轮胎都垫上了树枝和断砖,佑宁扶着车身努力弯腰看了看,打开后备箱,拿出两条长裤,让斯南一头塞进轮胎下头,一头罩住树枝堆:“增加摩擦力,反正洗洗还能穿。” 发动机轰轰作响,轮胎前后打滑了几次,在斯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下,终于“轰”地一声冲出了泥坑。 —— 回到家里,天已大亮。 赵佑宁和衣躺在堂屋的小竹床上,看着斯南忙进忙出。他们一夜未归,餐桌上凭空多出来一堆吃的,生的熟的荤的素的,还有一个大西瓜。吃食上头都贴了条子,歪歪扭扭地写着字。 “这个是小花妈妈送来的,西瓜是猴子回家拿的,鱼饼和香肠是小虫爸爸拿来的,这个砂锅米线是格格奶奶送来的……”斯南念着念着眼睛直发涩,“看,我舅舅舅妈、虎头在这里的人缘太好了。” “人缘好是好事,你哭什么啊?” 斯南吸了吸鼻子:“没,没哭出来就不算哭,我饿都饿死了,哪有空哭,吃饭!” 赵佑宁垫着两个枕头,努力嗦完已经吸干了汤汁的臭豆腐砂锅米线,见斯南不知道哪里找来一根吸管插在玻璃杯里让他喝水,不由得啼笑皆非:“小姐,我是扭伤了腰,不是扭伤了嘴。” 斯南不由分说,把两个枕头移上去,让他躺着,硬把吸管塞进他嘴里:“你要是真的不能自理,我才没耐心照顾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嘴巴凶归凶,她还是耐心地等赵佑宁喝完半杯水,才起身去忙活。屋子里有了两个人,纵然一个是伤员,感觉却全然不同了。电视机有了声音,热水瓶里有了热水,门窗打开有了穿堂风,草席擦过热水,散发出一股清香,搭在竹躺椅上,电风扇悠悠地吹着。西瓜正中心的红沙瓤被挖进了白色搪瓷缸里,搁在赵佑宁手边。 “想吐西瓜籽就叫我一声,”斯南抹了抹鼻头上的汗,“你要不要洗澡?我烧了两大锅水,你要是想冲一下,我扶你去。放心,我不看你,你也没什么好看的,呵呵。” 佑宁不动声色:“你喝醉了可不是这么说的。” “嗳?哈哈,呵呵,嘿嘿,”斯南想了想,错开眼,“行了行了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你坚持说我非礼了你,那就是我非礼你了,你认,这样吧,我给你升个级。” 佑宁:“???” 斯南别扭地转过脸不看他:“以后你就是我男朋友了总行吧?这件事就过去了,你不许再提。” “不行。” “啊?你都能做我男朋友了,还要提我这种丢人的事?做人不要这么过分啊。”斯南转回头来瞪着赵佑宁。 佑宁凝视着她,心平气和:“我是说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就升级变成你的男朋友。” 斯南:“???!!!” “你遇到这么多事,心里本来就难受,昨天有那么多不顺当的事,你又喝醉了,人会很脆弱,无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一定是你自己真正愿意说愿意做的,可能因为只有我在你旁边,所以你才会有种依赖感。卡皮诺拉吊桥实验早就证明了这一点,”佑宁拍了拍斯南的手,“我们不急。” “谁急了?!明明是你急,什么我们不急,真是的,还不是你吵吵着要我负责我才想要负个小责的。”斯南甩开佑宁的手,霍地站了起来直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地嘟哝着什么。 打井水的桶“咚咚”地撞在井壁上,不一会儿水声哗哗哗地响。佑宁侧耳听了听,嘴角微微翘了起来。 第450章 赵佑宁发现做伤员有做伤员的好,一来分散了斯南因为找不到景生而产生的强烈挫折感,二来发现了斯南另一面不为人知的闪光点。他觉得整个顾家肯定没人会想到斯南居然很会照顾人,至少很会照顾他。一天下来,吃饭、喝水、上厕所,他根本用不着开口,斯南就把一切全安排妥当了,下午两点多最热的时候他穿着汗背心四角短裤扶着靠背椅站在井边,由斯南帮忙洗了个热水澡。 黄昏时分,格格奶奶背着大竹篓来收昨天各家留下的盘子碗,又送了各种吃的:两长条咸排骨,一包干菌子两根丝瓜几个番茄几个鸡蛋几个土豆,还有一包干米粉和一包干辣子。老人家不会说普通话,絮絮叨叨说着云南话,对着斯南一边笑一边抹眼泪。斯南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石头心肠,被她这么一哭,眼泪又没忍住。赵佑宁躺在竹床上,静静看她们各说各的哭在一起,心下酸酸涩涩,又浮出了别样的温柔,隐隐觉得斯南来一趟橄榄坝也是好事,更庆幸自己能陪着她。 送走格格奶奶,斯南洗了把脸就开始忙晚饭,土豆炖了咸排骨,丝瓜烧了鸡蛋汤,番茄炒出红油来加上炖排骨的汤拌了凉米线,撒上薄薄一层辣子,摆在台子上色香味俱全,很像模像样。佑宁忍不住夸了斯南好几句。 “这算什么优点?”斯南却很警惕地看向他,“看大表哥烧了这么多年,看也看会了,我又不笨。喂,我做饭是不得已而为之,别把什么美德优秀品质往我身上套,我不吃这套。” 佑宁失笑:“夸你也不行?” 斯南眨眨眼:“夸我聪明夸我厉害都行,别夸我会照顾人体贴人做的菜好吃什么什么的。你们男人只有想让女人无私奉献付出一辈子的时候才开始夸夸夸,我外婆、我阿娘都是这么被夸进去一辈子的,哼。” “这?你一棍子打死一船人,不太好吧,我真没这想法。”佑宁苦笑。 斯南呵呵呵:“人人都说我小舅舅小舅妈是神仙眷侣,可我就觉得小舅妈亏大了。她太吃我阿舅了,反正谁爱得多谁就吃亏。” “这我不敢苟同,我倒觉得你小舅妈每次的选择都是她自己的决定,并不是为了你舅舅牺牲了什么——” 斯南大马金刀地挥舞着手里的抹布打断了他:“你又不是她,你知道什么?” “那你也不是她啊。” “可我就是知道,因为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这样的逻辑甩出来,物理学家赵佑宁一时竟无言以对。 斯南却突然转了话题:“反正以后你要是后悔进复旦教书,后悔回国,都跟我无关。我可不会有一丝丝内疚。你牺牲再多付出再多是你自己选的,跟我无关。这也是你自己说过的话,我记得很清楚的。” 佑宁却若有所思:“陈斯南,你是不是已经在考虑我们结婚后的事了?” 斯南脸上一热,筷子在佑宁面前甩出一道虚影,没敲到他头上,“啪”地歪开敲在他碗上:“谁、谁想要和你结婚啊?什么我们你们的,我喜欢丑话说在前头而已。你不许乱想!” 佑宁柔声笑答:“好,我不乱想,你随便想,想怎么样都行,想多远都行。” “赵佑宁!你故意的是不是?”斯南避开他视线,扭头撂下狠话,“我不扶你回去躺着了,你坐这里好好想,随便你怎么想。” “唉,现在我想收回早上那句话了,”佑宁轻叹,“就应该乘虚而入先占个位子才对。” 斯南一怔,噗嗤笑出了声,瞥了他一眼,声音一下子软和下来:“我给过你机会了,你没有珍惜,活该。” 佑宁正想和她深入乱想一下这个话题,却有人不请自来。 —— 斯南想了好几秒,才认出是洗头房的那位被打的小姐。她穿着宽松的卡通汗衫和牛仔短裤,趿着一双玫瑰红的夹趾拖鞋,艳红的脚趾甲油脱落了大半,刚洗过头,湿漉漉的发尾把白色汗衫濡湿了一大片。 来客提了提手上两个红色塑料袋,有点讪讪然:“我叫王燕,妹妹你因为帮我忙被派出所关了三天,实在不好意思,我买了点水果来看看你。” 斯南撑着门框,没有要待客的意思:“你不是要被关上十几天的吗?” 王燕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多交了五百块钱罚款,第二天就出来了。东西放这里,谢谢你了。” “等等!”斯南喊住她,跑回屋里拿出景生的照片来。 “咦,这是你姐夫?我见过他的。” “是打枪那夜,肯定,那个死鬼在我们店里还说起这个事,他三点多走的时候,在门口遇上你姐夫的,你姐夫还冲他喊了一句说他老婆到处找他,问他怎么不回去。我以为他们是熟人呢,”王燕想了想,“就是你姐夫,长得特别好,差点被我泼了一盆洗脚水……” 斯南一把将她拉进了屋,时间地点人物,景生穿什么衣服,看不看得出受伤,走路什么姿势,每个细节都颠来倒去地问,可再怎么问,线索实在乏善可陈。 “你对象是不是扭伤了腰?”王燕说的口干舌燥,视线落在了用别扭的姿势慢慢挪向竹床的赵佑宁身上。 “他不是我对象,是扭伤了腰。” “我会点正骨,要不我帮你正一正?”王燕这句话却是对佑宁说的。 斯南斜眼瞟了佑宁一眼。 “不用了,谢谢。”佑宁客气了一句。 王燕却好像找到了报恩的法子极其热情起来,不由分说地两步蹿到他身前,手一伸就摸上了赵佑宁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抻直了:“我不骗你,我真的会,我治好了好些姐妹和客人呢,我帮你试试,不收钱。”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已经不疼了——嘶。” 斯南双手抱臂,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试试呗。”这话不知道是对王燕说的还是对佑宁说的。赵佑宁的额头上沁出了层薄汗。 “咔嚓咔嚓”几声,赵佑宁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见自己骨头响了几声,拉动腰椎尾两侧的肌肉剧疼了几下。 “你试试。”王燕退开一步满脸热忱的期待。 斯南幸灾乐祸地刚要开口,赵佑宁却缓缓站了起来。 “真不疼了,”佑宁将信将疑地做了几个动作,“这么神?!” 王燕笑着点头:“我家祖传的手艺,放心。还有,你别躺着,躺着反而不好,你找个开阔的地方,倒退着走,走上二十来次就好透了。” 送走王燕,斯南乒乒乓乓地收拾碗筷,佑宁要帮她打井水洗碗,却被她训了一顿。听她嘴上说着狠话却做着心疼自己的事,再看到晾衣绳上晾着他垫轮胎用的两条长裤,佑宁不由得微微笑,他到底闲不住,动手抹了桌子收了衣服,绞了热毛巾把北武善让房间里大床上的草席擦得喷香,又点了一盘蚊香。斯南想笑话他又没出声,拿了干净衣服自去冲澡。 斯南洗完澡,两手扯着条毛巾弓着腰甩头发,啪啪啪地水甩出去三丈远,她难得干家务活,这一天一夜折腾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还要死撑,没甩多少下就吃力得要命,干脆趴到赵佑宁养伤的那张竹床上,任由电风扇对着脑袋一顿猛吹。才吹了一下,电风扇就被赵佑宁啪塔关掉了。 “干嘛呀你——” “这样吹要着凉,我来帮你擦,”佑宁接过毛巾,在床沿坐下,“你帮了我一整天,也该我出点力。” 斯南没吭声,由着佑宁忙。 “疼吗?” “不疼。” “疼了你就说。” “说了不疼。” 斯南觉得自己这句口气回得太冲了,又描补了几句:“你不愧是实验室的栋梁,擦头发也擦得好,胆大心细不慌不忙,以后你下岗了,给人洗头也能养活自己。” 佑宁哈哈笑:“我就不能指望陈帮主你养活我吗?你不是还收过我桃花帮的会费?” “没、没有吧?”斯南对自己的德性实在不那么有把握,这种令人发指的事听上去很像她干的。 万春街 第294节 佑宁却因为提起了洗头这话,又把那夜陈帮主行侠仗义的事细细问了一遍。 斯南一口气说完,抬头看向佑宁,心想他要是也怪自己多管闲事的话,她就翻脸不认宁。 佑宁却摸了摸她的头顶心:“干得漂亮,这次没能跟你一起做好事,可惜了。” 斯南一怔:“那万一要是我被打了呢?吃亏了呢?”她揉了揉鼻子,“我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后怕的。” “如果你被打了,吃亏了,你会后悔帮她吗?” “当然不会!” “所以在南南你心中,有些事是非做不可的,哪怕有很大的风险,哪怕会受伤,你还是会义不容辞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因为如果你不做,你才会后悔一辈子,不安一辈子。”佑宁蹲下身,和斯南平视,“就像你大舅舅会替凌队长挡枪一样,南南,你骨子里和你舅舅一样,是大侠。所以你一定会来找景生,不只是因为你喜欢他,因为你必须来,为了你自己你得来。所以我也一定会来找你,不只是因为我喜欢你,因为我必须来,为了我自己。” 斯南静静凝视着佑宁,这样的他,让她想哭。他似乎不再是那个邻家的哥哥,也不再是喜欢她阿姐的男生,不是理科天才,不是什么博士教授,只是一个很懂她很喜欢她的男人。他的眼睛里,只有她。至少这一刻是真的。 第451章 斯南夜里打电话回万春街,只找西美接电话,一口咬定她已经找到好几个证人证明那夜景生回了家,问她到底怎么赶走景生的,带着枪伤的景生到底去哪里了。西美却质问她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又离家出走,小时候吃过的亏是不是不记得了。斯南气得簌簌发抖,差点把电话摔到墙上。 挂了电话,斯南一转身,见到赵佑宁关切的眼神,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低下头就往大门外走。等冲出家门走上会儿拐上大路,见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山人海,才想起今晚星期六有夜市,她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夜市里来回穿梭,眼看着人群渐渐退散,放着粤语流行歌曲的大喇叭歇了觉,追逐打闹的孩子归了家,苗族的阿婆佝着腰开始收拾没卖出去的绣品和饰品,这个世界和几年前她来过的橄榄坝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景生的消失,东文的逝去,只在万春街她们这小小的世界里掀起了惊涛骇浪。斯南颓然转过身往回走,却见佑宁蹲在那苗族阿婆的摊头边付钱。 “侬勒做撒呀?(你在干嘛?)” 佑宁站起身,给斯南看手里的一个五彩斑斓的小零钱包,打开来,里面装着一对银耳环,最简单的两个大圆环。 “你不是一直想打耳洞又怕疼吗?这个阿婆可以帮你打耳洞,不要钱,一点都不疼。” “骗人。” “阿婆说疼的话耳环不收钱。” 斯南半信半疑地看向苗家阿婆,阿婆笑盈盈地拉她坐到小板凳上,用口音浓重的普通话保证:“补疼,补疼!” 两粒黄豆在耳垂上捻来捻去,斯南举着小镜子却看不太清楚,她看向赵佑宁,赵佑宁却弯着腰专心致志的盯着她的耳垂看。 斯南轻轻踢了他一脚:“怎么样?” “蛮神奇的,你疼吗?” “不疼,到底怎么样了,快说呀。” “你耳垂上那块肉越来越薄了,现在薄得像一张纸,透明的——啊!” 斯南自己毫无痛觉,却被佑宁这一声吓了一跳,随即耳垂上一重,她拿起镜子一照,“啊?这就好了?” —— 戴着新耳环的斯南走几步就要晃晃脑袋,似乎这样才能证实耳洞是真实存在的。佑宁双手插在裤袋里,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两人拐上不知名的路,渐渐将一片灯火遗在身后。 “喂,我就随便瞎走走,你要不先回去吧?”斯南嚼着小菠萝放慢了步子。 “一起,”佑宁老神在在地点头,“你戴这个耳环很好看。” “那是因为我好看,不是你送的耳环好看。” “那当然,要是耳环好看也不会一晚上卖不出去。”佑宁轻笑。 “你是不是在故意哄我开心?” “也不是哄,就自然而然地这么想了,自然而然就买了。” “我是特别生气——,”斯南踏上石桥,“特别特别特别气,为什么偏偏我们摊上了姆妈这样的妈……” 串着小菠萝的细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桥栏上,斯南深深吸了口气:“我问她怎么赶走阿哥的,你知道她说什么?” 佑宁静静等待着。 斯南默然了许久,突然提起往事:“其实我小时候是吃过一次大亏——12岁也不算太小,小舅舅小舅妈要带我和阿姐阿哥去北京,路过南京……” 半轮弯月倒映在江面上,摇摆不定,时而静圆,时而碎缺,风吹过山林,呜呜地响。 “她真是好笑,怪小舅舅小舅妈,怪阿姐阿哥,怪我,可周致远假惺惺地提着礼物上门的时候,外婆都知道把东西丢到门外去,她这个亲妈说什么?说周致远不像个坏人,说他要是真做了坏事怎么还有胆子上门来,就差没说我冤枉人了。阿姐跟她讲半天,她居然大义凛然地问是不是犯过错的人就一辈子都没有重来的机会,还说那国家直接判犯人全部死刑好了,要那么多人坐牢干什么,呵呵,我那天是不在家,我要是在家——” 斯南深呼吸了几下,转身看向赵佑宁,倔强地解释:“我就是气,真的不难过,我跟她早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佑宁伸出手,斯南犹豫了几秒,伸出手握住佑宁的手摇了摇,摇了几下,她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他的意思,满腔的愤懑委屈顿时消失了一些,她大概是真的很好笑,只是这一刻她笑不出来。 佑宁手臂一收,把她搂进怀里,越搂越紧,他仰起头,不想让斯南看见自己眼角的湿意。 过了好一会儿,斯南挣开佑宁,扒着栏杆往下看:“你说,我要是从这里跳下去,也消失不见了,我妈会不会后悔一辈子?” 佑宁握住她的胳膊:“我会。” 斯南破涕为笑:“我不是想自杀,就是想跳跳看。你捞过唐欢一次了,放心,这次我不用你捞。” “你跳我就跟着你跳。”佑宁一脸认真。 “我发神经,你也发神经?” “一起。” “干嘛?你还想跟我同生共死啊?”斯南吸了吸鼻子。 “同生是没机会了,共死应该也不会,不过你记得苏州河里的大老鼠么?这下头说不定也有老鼠什么都,万一水很浅,跳下去没死,轻伤重伤终身残废才麻烦,”佑宁叹了口,“好在我有人负责了。” 斯南定定地瞪着他,突然泄了气:“算了,不跳就不跳。” “你等等。”佑宁却转身往桥下走。 “你干嘛?”斯南追上去。 河滩上都是乱石,斯南回头看,月色下依稀可见不远处野草丛生,应该是雨季水位线会升到那里。她往前看,佑宁已经脱了鞋卷起长裤准备下水。 “赵佑宁?!” 佑宁回头笑道:“我下去摸个底。” 斯南一呆:“我不跳了,你别去。” “你等我。”佑宁举了举手上一根枯树枝,“放心,我有数的。” 果不其然,这桥下的江面虽然不窄,却很浅,只到赵佑宁的膝盖窝处,如果从桥上跳下来,骨折都算是最理想的结果了。斯南看着赵佑宁一步步蹚水走回岸上,心里臌胀得发酸。 佑宁掏出手帕随手擦了擦,笑道:“看,这下死心了吧?无论如何都别拿自己的身体出气。” 斯南默默蹲下身,抹掉他脚面上的污泥。 “覅碰,龌龊色了,回去冲冲就好了。”赵佑宁弯腰拉她起来。 斯南却握住了他的脚踝,仰起了头:“赵佑宁——” “嗳?” “侬刚刚救了吾一命。” 佑宁失笑:“吾噶结棍?(我这么厉害?)” “嗯,救命之恩——”斯南仿佛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又强调了一遍,“救命之恩。” 佑宁刚想回答救命之恩倒也不必以身相许,就被猛然站起来的斯南抱了个满怀,她的唇凉冰冰凉,带着小菠萝甜甜的余味,她并不会亲吻,牙齿磕得佑宁生疼,她睁大了眼观察他,似乎想确定他愿不愿意喜不喜欢,双眼因为离得太近变成了斗眼,鼻尖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哪儿哪儿都没地方搁的感觉。 “南南?” “赵佑宁,”斯南捧住他的脸,“吾欢喜侬。” 见赵佑宁不应,斯南认认真真地看向那座石桥:“没吊桥,跟什么桥都没关系。” “不是因为你对我太好,是因为你太好了。” “要是你跟别的女生好了,我肯定会气死。” “阿拉谈朋友好伐?” 佑宁闻到她手上一股泥腥味,垂眸示意:“侬一手额赖污泥,噻揩勒吾面孔高斗了。(你一手的烂泥,都擦我脸上了。)” 斯南松开手,看见身为女朋友的自己送给男朋友的第一份礼物:两道乌黑的巴掌印。 突然被征召上岗的男朋友赵佑宁,还给女朋友陈斯南一个绵长热烈的吻,随后被她一巴掌推开。 “侬噶会得亲嘴巴,经验老足额嘛。(你这么会亲,经验很足嘛。) 做陈斯南的男朋友,难过上蜀道,她的心,不是海底针,是海底针林。 第452章 佑宁和斯南第二天去了版纳,凌队长还在昏迷中,警方把他保护得很好,若没有北武的熟人帮忙,他们根本见不到他。 凌队的妻子并不在,昆明的家里还有三个悲痛欲绝的老人,凌队的父亲四年前中风,不能自理,全靠亲家和媳妇照顾,凌队坚持请了个阿姨每天上门半天负责烧饭搞卫生。孩子去年刚考上哈工大,悲痛了大半个月后被母亲赶回哈尔滨继续学业。 如此种种,从木讷的小王嘴里说出来,似乎并不沉重。斯南和佑宁却沉默了许久。 小王抬手挠了挠头:“你们别太难过,其实我们每个人进缉毒队的时候,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家里人也都做好准备的。” 做好准备是一回事,可真正面对意外是另一回事。 佑宁关切地问小王:“你们现在怎么样?之前周阿姨帮扶的那些小生意都还好吗?” 小王犹豫了一下:“我和老刀头下个月想跑一趟金三角。你们回去让顾二哥放心,我们不会丢下小顾不管的。那些小生意都挺好的,小陈妈妈,就是你们以前喊秀兰阿姨的呢,她帮着管了一年了,现在都她在管。今年过年前大家都按规定还贷,利息一分钱也没少。” “你们要去金三角?”斯南讶然,“是不是有我大表哥的消息?” 小王摇头:“前几天有消息说几个云南过去的毒贩刚到金三角,有枪,挺凶的。” 佑宁取出纸笔,写下斯江的bp机号码、万春街的电话和自己的办公室电话,交给小王:“如果有消息一定要通知我们。景生刚和斯江结婚——家里人担心得要命。” 斯南咬了咬牙:“好消息要通知我们,坏消息也记得要通知我们。” “好。” 出了医院,太阳明晃晃地照在当头,斯南回头看了看,叹了口气:“凌队这样,他的工资还发不发?他老婆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佑宁回答不了。 —— 看完凌队,斯南和赵佑宁开车一路向北。离开橄榄坝的时候,斯南从后视镜里频频回顾,她好像来找过景生了,又好像没找,心里空荡荡的。 “阿姐真应该来的。”斯南突然冒出这一句,气囔囔地摇下靠背,躺下去闭上眼。 万春街 第295节 佑宁看了她一眼:“斯江来了就不会再回去了。你舅舅舅妈也了解这一点,所以才拦着不让她来。” 斯南闷闷地嗯了一声,隔了好半晌,才对着车窗嘟哝了一句:“我还是替顾景生委屈。要是我姐不见了,他肯定什么都不管,会去找她,直到找到她为止——他不能没有陈斯江,陈斯江却能没有他,不公平。” “要是我不见了,你会一直找我吗?”佑宁握着方向盘笑着问。 斯南霍地扭过头,想了想:“当然——不会!你干嘛?要跟我谈话?还是要生气?” “不生气,稍微聊几句可以吗?” “可以啊,你说,说实话,别光说好话。”斯南睨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也希望你不要找我,好好地过你的日子,这个宇宙,没有了任何星球都一样在运转,你要做那个宇宙。如果你不见了,我也不会一直去找你。爱情是我们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并不是和空气、水、食物一样是必需品——” “赵佑宁!” “嗳?” “你还是光说好话算了,有你这样做人男朋友的吗?这话说得让人一点也不捂心。”斯南翻了个白眼,干脆整个人背过身去朝向车门了,没过两分钟,她又猛地转了回来,盯着佑宁看了会儿:“如果我一直不肯做你的女朋友,你能坚持喜欢我多长时间?一年?两年?你这个宇宙就会去喜欢其他星球?说实话。” 佑宁失笑:“我是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 “撒???!!!” “到你找到喜欢的人为止吧。” “你太没诚意和恒心了吧?那个金岳霖能为了林徽因终身不娶呢。”斯南撇嘴。 “北大的不少老师都很反感这个说法,包括你小舅妈。一个男人把自己的决定出发点归到一个女人身上,这样的行为是很不绅士的。如果你找到了你喜欢的人,我还等在旁边只会增加你的负担。” 斯南愣了愣,嘴硬道:“我有什么负担,我心里开心死了,看,我都结婚了还有人对我念念不忘,一直在等着,我的虚荣心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汽车不都要配一个备胎嘛,我觉得我们女人也需要‘备胎’,而且多多益善,因为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那你一定不是真心喜欢你选择的那个人,你也并不喜欢我,”佑宁笑了笑,“还有你最后三句话有很多逻辑学上的谬误,偷换概念、诉诸道德、感觉谬误——” “逻辑学是什么?我没学过,”斯南的关注重点突然跑偏,“什么叫诉诸道德?什么叫感觉谬误?不过你说得对,如果我跟你结婚了,还有个人老在我身边嗡嗡嗡,一副等着我和你离婚就有了机会的鬼样子,想想就烦,吾一脚能踢爆伊卵蛋。” 佑宁差点一个急刹车,车子都歪了方向,他牢牢抓住方向盘,哭笑不得:“那倒也不至于。” —— 斯南是第一次和佑宁单独旅行,每天都要夸自己十遍:“我真英明。” 哪儿英明?当然是把赵佑宁归于自己石榴裤之下这件事。她知道赵佑宁很好,做人做事都到位,但是能好到什么程度呢?斯南这辈子只会把男生和身边的两个男人比较,一个是顾景生,一个是陈东来,但赵佑宁构成了他的独立坐标,完全不在斯南对“男人”这种生物的认知范围内,但从佑宁身上感受到的一切惊喜最后顺理成章变成了她的勋章,她对自己如此厚脸皮也不免有点心虚。 赵佑宁每天上午七点起来买好两个人的早饭,无论宿在市里还是县上,都有肉有蛋,有干有稀,八点准时出发,车上备好一马甲袋的零食。斯南不知道他从哪里买来的许多当地小吃,有些还很惊艳,恨不得调头回去多买点。开车时间固定在上午五个小时,下午三个小时,不开夜车,每天行程保持在五百到六百公里,途中根据两人需求在加油站上上厕所松松筋骨,下午两点停车吃午饭。 斯南发现赵佑宁一个特别好的优点,他做什么决定之前会先把自己的理由说出来,而不是直接做了等你问。譬如头一天上车他就告诉斯南因为下午容易犯困,尤其吃了饭后两小时是血糖峰值更容易打瞌睡,所以上午他会多开两个小时,吃完饭在车里小睡十五分钟,天黑前找地方落脚,这样可以笃悠悠地吃晚饭。 “你干嘛要开车来找我?坐火车、坐飞机不好吗?”斯南坐久了车厌气,不免抱怨带着一辆车子太麻烦。 “当时不知道你在不在景洪,想着有辆车在省内找人方便点,也怕找到了回上海买不到车票机票。” “你想得还蛮周到的嘛,我真英明。” “英雄所见略同。” 在佑宁看来,这些天的长途行车更有收获,斯南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实际上最会体贴人,只这一路上从不肯让她自己在副驾上睡着就可见一斑,好几回车厢里突然响起“啪啪啪”的声音,佑宁一侧目,却是斯南在下死力拍自己大腿,拍了不够还掐,一边掐一边血血呼痛,一张脸皱成一团。 “你干嘛呢?” “我困死了,打几下掐几下,疼了就不困了。” “困了你就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不行,我死也不睡。” “为撒?”佑宁骇笑。“” “万一我睡着了你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哼哼,好好开车,打起精神来,别打瞌睡啊你,对了,继续说你美国的事吧,说你以前的女朋友,多说点,我想听。” “说点别的行吗?” “不行!我都告诉你我从小就跟菩萨上帝许愿要和大表哥结婚的事了,你也得对我坦诚,你为什么不想说?是不是说了实话会惹我生气?” “当然不是。” “那你怕什么,说吧,大胆地说,真诚地说,坦白地说,毫无保留地说,我这人心胸宽广,我就是好奇而已。” 赵佑宁没想到刚说完前女友来租房子做了他室友那一小段,有人就立刻翻脸了,要求下车上厕所,绝对熬不到加油站或是乡镇。佑宁抽完一根烟,看着这家伙在田野里蹲了好一会儿,才红着眼眶出来。 “分手吧,立刻,马上,现在!”陈斯南板着脸否认,“我没生气,我就是不高兴。” 赵佑宁:谈恋爱这件事,和他想象得很不一样。 第453章 从景洪回上海,还是走320国道,赵佑宁头一天一鼓作气开到昆明,第二天出滇入黔,傍晚停在了黄果树镇,打算看一下大瀑布继续开到贵阳停下住宿。他事先跟斯南打预防针:“现在是枯水期,瀑布恐怕没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势,你要是没兴趣我就一脚油门开到贵阳。” “想看,课本上不有吗?这么有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看一眼不耽误多少时间吧?” 景区卖门票的师傅好意提醒:“七点关门,记得出来啊。”枯水期的黄果树瀑布虽然没有断流,也没什么游客。两人先去了上游的陡坡塘瀑布,百多米的滩坝上悬下一片水帘,上面是夕阳晚照染红的天空,下面是清澈见底的碧潭。 “好眼熟啊这里。”斯南想来想去想不出究竟。 “《西游记》就是在这里拍的,结尾唱歌那儿,想起来了没?”旁边一位老伯伯热情搭话,请佑宁帮他和老伴拍张合影。 佑宁欣然从命。 “你们要不要拍?我帮你们拍。” 得知他们来看瀑布竟然没带相机,老伯伯更热情地把佑宁和斯南拉到前面,不由分说地下指令:“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斯南紧张地靠过去一点,又矜持地缩回一点,冷不防赵佑宁一胳膊就把她搂了过去,搂得紧紧的。 “好,好,来,小姑娘不要对男朋友翻白眼,笑一笑,一二三,茄子——!再来一张啊。” 佑宁给老伯留下收照片的地址,老伯伯一看:“哦哟,上海的名牌大学,咦,你们怎么逃学啊?不是早就开学了吗?” “请假出来玩?现在的年轻人真厉害,蛮好蛮好,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嘛。” 斯南羡慕这对老夫妻的子孙,想来有这样宽容的长辈,小辈们会生活得很自在。佑宁却说大多数人对外人往往更宽容,对自家人却更多苛责和要求。 “像你爸妈对你一样?像我妈对我姐一样……”斯南忽地又代入了自己,“我对你这个内人是不是也没有对外人好?” 佑宁牵起她的手:“你对我特别好,你自己不觉得。” “——你能不能对‘好’这个词有点要求啊?我还没开始用力对你好呢。” “那我拭目以待。” 斯南看着开阔水面信誓旦旦:“我会对你好的,你放心。” 佑宁若有所思:“我应该带个录音笔的。” “喂!赵佑宁,你什么意思?我陈斯南说到做到,一言九鼎。” 佑宁笑而不语。 陈斯南讪讪地别开眼:“昨天提了五次分手,今天才提了三次,挺有进步的了。哎,这个大瀑布夏天肯定很壮观,比你在美国看的那个瀑布怎么样?” “嗯,以前我去看尼亚加拉瀑布时,还想过你在瀑布面前会摆什么姿势拍照,会不会像孙悟空那样跳进瀑布穿过水帘洞——” “赵老师,您认字吗?” “???” “这有警示牌呢,不许跳进瀑布里,不许游泳,咦,不许钓鱼是个什么鬼东西,这里有鱼吗?我来找找看,想吃鱼了。” 佑宁哈哈笑:“夜里到贵阳,我请你吃酸汤鱼,据说很好吃。” —— 这天夜里九点多,两人在贵阳的街边摊吃酸汤鱼,陈斯南突然想起来问赵佑宁:“侬高着吾作伐?(你觉得我作不作?)” 赵佑宁笑着摇头:“还好。” “你是不是觉得我作嘛是作的,但你还能忍受?因为我们才谈了三天恋爱?不要跟我讲逻辑学,讲感觉。” 赵佑宁认真地想了想:“你是觉得你以前不作?如果是纵向对比的话,我觉得程度差不多。如果是横向对比的话——” “横向对比?和谁比?你前女友?我姐?你妈?你长这么大,还有其他和你很熟悉会对你作的女人吗?”斯南又来劲了,“我这次保证不小心眼,你先说有没有?” “真没有。”赵佑宁如实相告。 “嗳?”斯南失望地叹了口气,“赵佑宁你不行嘛。” 赵佑宁也叹气:“那么请问女朋友你,到底要我行还是要我不行呢?” 斯南哈哈笑,“我说行你就得行,我说不行你就得不行。你说行不行?” “你这句话里的行和不行,和你上面那句的意思似乎有点歧义,讨论一下行不行?” “不行!”斯南瞪他,“赵佑宁你是故意的,又想玩文字游戏把我绕晕!等我回去好好学一下逻辑学,哼。” “南南你总是这么积极向上,乐于学习新奇事物,真是难得。很多人到了大学就觉得完成任务了,只想犒劳自己过去经历过的辛苦,失去了探索精神和求知欲望——” “你要不要这么巴结讨好我啊?”斯南忍俊不禁,一仰脖子灌下半杯啤酒。 “我很认真,说的也是事实,以前在北大这样的同学就不少,不然也不会有麻将班的出现,每学期补考的人也很多。不独是国内,国外也一样,h大本科毕业率在全美算是很高的,86%左右。” “啥?本科还有不能毕业的?”斯南很是吃惊。 佑宁笑道:“美国四年制本科这几年的毕业率大概只有60%,考上大学不容易,毕业更不容易。” “那我不考托福了,万一考上了毕业不了,亏死了,”斯南托腮发呆,“你说要是我姐以前去美国读大学,她和大表哥还会不会在一起?大表哥会不会也跟去美国?会不会就没事了?我要是去美国了,咱们还是分手吧,异国恋没好结果。” “你喝醉了?” 斯南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这是3,也是0,还是ok,我不要太清醒好伐?我这人酒喝得越多,脑子越清爽。” “哦——” “除了米酒,我米酒不行。” “你说得对。” 斯南看着他的笑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已经想不起来刚才说的是什么话题。她心里明白佑宁说得对,无论发生什么事,人总得往前走,明天还是会继续。佑宁还说,在难过的时候,走出来看看天看看山,看看花草树木太阳星辰,会好过一点,沉浸在悲伤和愤怒中,只会伤害自己,并不能改变事实。 “我保证明天最多只作两次,真的。”斯南诚恳地向赵佑宁保证。 佑宁探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南南,别因为你和我在一起这件事内疚,你没有对不起景生,没有对不起斯江。如果作一作能让你好受一点,随便你怎么作,不要紧。” 斯南怔怔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不生我的气?” 万春街 第296节 “我外公外婆舅舅没了的时候,我姆妈觉得自己活着都是罪。正常的人善良的人,不都会这样想么?身边人或者是陌生人遇到不幸的事,自己竟然还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笑得出来,这是可耻的是不道德的,应该惭愧和自责。南南,能感知别人的痛苦,是美德,能找到释放自己痛苦的方法,是好事,我很愿意做这个通道。” 斯南又哭了,她想把所有的眼泪流在上海之外,万春街之外,不让阿姐看到。 第454章 三月初斯南和佑宁回到上海,先去学校销假,再把车子加好油换了四个轮胎洗得干干净净去茂名路酒吧还车,被王老板死拉硬拽拖到进贤路的海金滋吃了顿家常菜。 两人把路上行程和橄榄坝的事情大概说了说,也老老实实交代了暴雨天陷泥坑的事。虽然洗车的时候已经爬到车底检查过一遍,佑宁仍旧请王老板再去修车行检查一下,如果汽车底盘有损伤,维修要多少钞票他来负责。王老板嘁了一声:“册那,侬当阿哥是啥宁呢。”一巴掌拍在佑宁背上,差点把佑宁整只面孔拍进酸辣汤里。 斯南借口去柜台要瓶饮料,把饭钱付了,回到台子上一巴掌拍在了王老板背上,王老板只面孔也差点跌进酸辣汤里。 “阿哥,吾买好单了啊。” “咦?!侬做啥!” “侬当阿拉是啥宁呢!”斯南一句还一句,佑宁只笑吟吟看着她。 王老板看看斯南,看看佑宁:“噢?哦!嘿嘿,有花头啊拿。(你们有花头啊。)” 回到万春街,斯南没提景生的踪迹,西美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淡淡问了问赵佑宁路上的情况。 顾北武去了浦东还没回来,顾阿婆留佑宁吃夜饭,佑宁欣然从命,直接把“南南外婆”四个字缩成了“外婆”。善让骑自行车去静安寺买熟菜,顺便送虎头去南京西路的儿童图书馆还书借书。卢佳泡了几朵香菇,准备蒸鸡。陈斯好跟斯南没说上几句话就被西美赶回阁楼做作业。陈阿娘听说斯南回来了,一边跟康阿姨抱怨这个小鬼头从小不让人太平,一边挑了几块炸带鱼同几块春笋烤肉装在饭盒子里送到顾家,说了斯南一顿,得知没有景生的下落,又哭了一趟斯江命苦,唉声叹气地回去了。 送走阿娘,斯南拎着四个热水瓶进淋浴房洗头洗澡,佑宁坐在灶披间的小板凳上陪顾阿婆剥毛豆子,听老太太说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追悼会办得蛮好,”顾阿婆情绪还算平稳,“豆腐饭开了十桌都不够,后来又加了两桌,他认识的人多,大家都要来送一送。对了,小卢,宁宁是不是提前把白包放在了五斗橱里?你那个回礼记得给他一份带回去。” 老太太笑了笑:“太仓促了,回礼有点不登样,你多包涵啊。” “谢谢外婆,谢谢舅妈,”佑宁也笑了笑,“老早我外公外婆阿舅没了,是我爸给他们办的,豆腐饭没敢办,我妈还在住院,外公的同事和学生偷偷摸摸从病房门缝下头塞白包进来,大多数人名字都不敢留,但我妈一直收着信封,出国前她想着这些人情没处还了,还挺难过的。” 顾阿婆想了想,叹了口气:“这些人倒也难得,算是有点良心的了。” 从楼上下来的西美在最后一格楼梯上停住了脚,当初得知噩耗,家里给了她十块零一毛的白包让她送去医院,她在医院楼下转了半个钟头,上去后看到楼道口的公安干警,还是没勇气过去。她算是没良心的么?但“特务”在那个年头是多么可怕的罪名…… —— 斯江夜里两点钟才下班。斯南在亭子间里听见声响,披了个旧毛毯冲出去,却看到林凌在门口往斯江手里塞几个拎袋。 “喂,干嘛呢?”斯南的语气就有点不好。 林凌一抬头:“南南回来了啊。” 斯江扭头见到斯南,虽然电话里已经都知道了,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血都往头上涌,她把袋子推回给林凌:“真的不用,谢谢你了,你快回去吧,再见。” “那南南你拿着,本来就是给你们姐弟三个的,拿着拿着,程缨、老王阿哥都有。”林凌把袋子送到斯南收上。 “什么东西?”斯南捞出一件灰色毛衣,莫名其妙地看向林凌和斯江。 “贝纳通在我们节目上做广告,送了一堆他家的毛衣,不穿也是浪费,男女都好穿的,质量也很好,我就借花献佛到处送一点——”林凌笑着挥手,“你们拿着吧,实在不喜欢送给亲戚也好的,真没什么的,我先走了,拜拜。” 斯南拎着三个袋子,上下打量了斯江一眼,皱起了眉:“才几天,你怎么瘦成鬼了!” “加班,公司刚正式开张,生意红火,忙死了,”斯江挽住她胳膊,“夜里这么冷,你也不套件绒线衫就这么跑下来,当心感冒,快点上去。” “我铁布衫金钟罩刀枪不入好吗?什么加班天天加到深更半夜,累死人公司负责伐?册那!”斯南一边气咻咻地骂资本家都不是好东西,一边帮斯江倒热水洗脸洗脚,再把橄榄坝的事细细又说了一遍,末了下结论:“所以大表哥肯定没死,肯定回过家,肯定见过姆妈的。” 斯江默然了许久,脚盆里的水变冷了才苦笑了一声:“她跟我有仇。” 斯南不知道怎么劝慰她,伸手摸了摸盆里:“水都冷了,快点出来。”她把斯江的脚搁到自己膝盖上,用毛巾擦了两下:“呀,你长鸡眼了?” 斯江一怔,摸了摸脚底的硬刺:“这是鸡眼?怪不得走路疼得很,站着也疼。”她把脚掌扳到眼皮子底下仔细看,硬硬的一小圈,中间一根肉刺有点突出,碰一下就很想挖掉。 “我来帮你挖。”斯南起身去抽屉里翻出小剪刀来,找半天没找到打火机消毒,随便倒了点开水烫了烫。 “痛伐?” “勿痛。” “剪掉这块还是硬的,咦,我再试试,痛伐?” “勿痛,你帮我把刺全部挖出来好了,大不了贴块膏药——”斯江替斯南把散落的头发捞上去,拿自己的发圈替她扎了两圈,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再捋了两下,突然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斯南吸了吸鼻子,嗡嗡地嘀咕:“我没怪你不去找他,哭啥呀。我去就是你去,我肯定比你会找人,我都找不到,你去了也是白去。万一你去了不肯回来,阿哥我已经没了,阿姐也没了哪能办?” “好了,你哭吧,哭出来好过点。” 斯南摸索着斯江脚底被剪掉尖刺的那个洞,中间空了,周围一圈还是硬的。 —— 顾东文的追悼会办完后,客堂间供桌上的遗像变成了两张,顾阿婆的眼睛慢慢在恢复,纱布拿掉了,卢佳和善让不放心,仍旧轮流陪护。周老太太搬进了五原路自由公寓帮忙接送虎头上下学。顾南红一家去版纳参加了追悼会后,从广州回香港,香港的工厂不能半途而废,订单接了,原材料买了,工人上班了,机器一开,钞票每天都在哗哗往外流。阿大阿二阿三也还都要上班。 昆山的工厂年前虽然由符元亮顶住了,终究不是办法。证照马上就要发下来,法人和总经理却不见了,工程合同签了,地基还没打,很多需要景生亲自去办的事情,都不得不停顿了下来。工厂接下去建还是不建,订单接还是不接,工人招聘广告是年前预付的广告费,正月十六开始当地人才报和人才市场天天会登,每年春节后应该做的销售展览还做不做,广交会已经汇了展位费,上海时装节预订的展位还没付定金,千头万绪,以前景生一个人统揽,如今光是符元亮天天打来的电话都能让人头疼死。北武拍板工厂要开,品牌要做,总经理要招,他一开始是去昆山半天解决问题,慢慢变成了一整天,连斯江都说这样是不行的。 北武交好的老同学老朋友们,知道他回到上海,纷纷来电来人,劝他出山大展身手,得知他在处理昆山服装厂的开办事宜,人人都感叹杀鸡用牛刀。市领导特意找北武吃了顿便饭,介绍了当下浦东的发展,希望他能作为专家顾问为家乡尽力。这一年政策已经明朗,长江流域对外开放开发的重头戏在浦东,沿岸三十一个城市政府支持,交通银行和三百六十多家企业联合组建了长江经济联合发展股份有限公司,开发浦东,拉动长三角城市经济发展。偏偏这期间大事频频发生,一月份纺织业关停百多家企业,下岗的职工闹得厉害,四月份要全面取消粮油票证,开放粮油购销和价格,商品储备制度还没完善好,智库提出的粮油、蔬菜、副食品生产风险基金制度也还有待审核。 是去开工厂,还是去浦东,对于北武来说,并不难选择,难的是时间差。 第455章 很多事情,回过头去看,看穿个中原委仿佛不难。然而身在其中的时候,即便是北武和善让,虽然察觉到了一些端倪,却不得不选择那条路。 先是在一场市委领导出席的饭局上,经校友介绍,市纺织局的几位领导来向北武探讨纺织行业战略大转移的问题。饭局过后,领导们热情邀请北武到办公室去继续深入话题。 北武自从东文开华亭路小摊位开始,就一直比较关注国内服装行业,南红做了设计师景生接手街道服装厂之后,北武更多留意服装业的上下游行业状况。 “三废拨点、减少污染的要求肯定是正确的,产业发展必定要遵循城市建设规划,”北武笑道,“把印染企业转移出市区,其他国际大城市也是这么做的。大华装饰虽然离开了陆家嘴,但是在奉贤置换到了68亩土地和1.6万平方米的厂房,从城市规划、陆家嘴的居民居住环境、产业调整和大华自身的发展来看,是四赢。说明我们的领导尊重科学发展,尊重专业人员的研究,兼顾到了企业和百姓的需求。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是可持续的。” 顾北武这个名字,在座的领导们并不陌生也不熟悉,知道的人都直接或间接认识孙骁,从他那里得知上头有人很喜欢这个小顾,愿意听他的谏言。有资格提出建议的人很多,但是敢提出谏言的人少。越往上走越难听到真话,真话往往不好听,是个人都愿意听好话,但做了领导,但凡脑子不蠢的,都知道必须得听得到真话,当然,听到了谏言后怎么决定是另一码事。去年十月香港《x报》的女记者贿赂新xx副主编,提前刊登领导的十四大报告,算是大案。顾北武敢上书谏言:“预先披露不会影响国家安全,最多只是让有关部门尴尬,不应该用国安法定罪,使用金钱换取资讯,应该按涉嫌贿赂罪名审理。”最终女记者被释放,驱逐回港。只这件事便看得出顾北武的分量。 几巡茶后,外头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 “又来了。”有人不耐烦地皱起眉。 小胡秘书站起来往窗外看了看:“还是第x印染厂的一帮子刺头,要叫公安来伐?今天朱书记不在——” 请北武来的牟副局摆了摆手:“随便他们去,打个电话叫保安科老林当心点,不要闹出事情来。” 北武走到窗口往下看,大门口密密麻麻挤了几十个人,有男有女,穿着第x印染厂的工作服,有人举着几块牌子,白底红字的“我要上班”,“我要宿舍”。他们的吼声震天响:“赔钞票!”、“安排工作!”“分房子!” 原来延平路第x印染厂刚刚谈成了置换,印染厂愿意嫁,房地产公司想娶,政府部门牵针引线,问题是迁厂后的员工安置出了问题。印染厂今后的发展方向是去浦东、金山、崇明同当地组建联营企业,但员工大部分都是市区的,和大华当年的搬迁不一样,几乎没人愿意坐班车去这些地方上班。更有一部分刺头,伊拉爷娘从四五十年代就进了工厂,分配到房子,七八十年代儿子女儿顶替爷娘进厂,一家门都在厂里生活,现在不但提出要钞票,还要求房地产公司造好新房子至少要分给他们一套。 “这怎么可能呢?房地产公司出置换费,买了土地和厂房,他们造的房子跟印染厂完全不搭界,是商品房,要向社会出售。这些工人聚众闹事,和敲诈勒索有什么区别?要是被他们得逞了,以后其他工厂的工人有样学样,工厂还要不要搬迁?土地要不要发展?简直鼠目寸光自私自利毫无大局观!”小胡秘书气得不行。 北武淡淡问了一句:“现在延平路附近的新商品房是什么价钱?” 小胡一怔:“延平路的我不知道,不过我家附近的新楼盘,挂出来的横幅好像是五千多一个平方米。” “那么工厂搬走宿舍拆掉后,这些没地方住的工人需要多少钱才买得起房子重新安顿一个家?” “这——” 北武神色严肃起来:“据我所知,印染厂在置换意向达成后,立刻让四分之一的工人下岗,一分钱补偿都没有,如果换作你或你的亲戚被这么下岗,你甘心吗?” 室内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下岗也是为国家做贡献啊——”小秘书嗫嚅道,“国家已经养了他们那么多年,厂里亏损得一塌糊涂,走向社会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嘛。” “你这句话我不同意。不是国家养他们,是他们在养国家,”北武拧眉道,“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才是国家的主人不是吗?工人、农民,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包括在做的各位和我,都是人民中的一员,人民付出劳动建设这个国家,企业和个人缴纳税收,政府负责替人民管理这个国家。印染厂不只是国家的印染厂,也是这些工人的印染厂,理应承担这些工人的退休金、医疗保障,这是最基本的。不能单单因为效益不好就把他们当作包袱甩掉,更何况房地产公司出的置换费,应当包括对工人的补偿。” 牟副局笑着打了个哈哈:“这个问题组织上已经研究过了,一部分平时表现好的工人,可以适当采取买断工龄的方式给予经济补偿。现在国家太难了,政府也难,但这种改革的阵痛是没办法的,避免不了,个别人不理解,也是有的。再说西方国家也没有什么工厂、公司能保证一个工作干一辈子嘛。” 北武想了想:“那我们就拿美国说吧,1935年《社会安全法令》就设立了由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共同管理的失业保险制度,工人失业可以领取失业保险金,有时间去找工作。去年,美国两点五亿总人口里,有一亿八百万工人获得失业保险的保障。而我国的《劳动法》还在起草阶段。美国去年的平均工资收入是两万九千美金,房价平均十五万美金一套,也就是说美国的工人不吃不喝六年,基本就能买上一套自己的房子。这个一套是什么概念呢?人均居住面积60多平方米。我们上海的平均工资去年是两千七百人民币,房价因为海南、北海房地产开发的影响猛地升到了五六千的均价,按市区人均居住面积7平方米来算,三十个平方米的房子就要十五万人民币,也就是说工人需要不吃不喝工作五十五年才能买上一套三十平方米的房子。就算不和欧美发达国家比较,我们的工人会不会算这笔安家费的帐呢?” “相差这么大吗?”小胡喃喃地问了一句,自觉失言,脸涨得通红,赶紧起身拿起热水瓶去打开水。 牟副局叹了口气:“但国企也的确是难啊,小顾你有什么好建议?现在置换合同签了,这批工人坚决不肯搬,厂里答应经济补偿他们也不满意,菜刀、煤油都拿出来了,搞得很难看,三天两头来闹事,我们局这个月已经被市领导点了两次名了。” “厂里提出的经济补偿是怎么个补偿法?” 一房间的领导没人接话,小胡挠了挠头:“一年工龄补两百,十年两千。” 楼下骚动声突然大增,众人到窗口一看,许多工人爬过了铁门要冲进来,几个保安正在死死推搡,眼看就挡不住了。 “小胡,打电话到公安局去!”牟副局气得一巴掌拍在窗台上,“无法无天了!” 屋里也闹哄哄起来。 “我去和他们谈,叫公安来只会激化矛盾,应该叫印染厂的领导和工会负责人来。”北武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北武停下回头问:“哪位领导跟我一起去?” 见众人还在犹豫,北武笑了笑:“前些天我刚和你们朱书记吃过饭,他说得很明确,决不能把下岗职工当作包袱,一推了事,必须像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帮助他们重新再就业,这也是市里的态度。” —— 北武回到自由公寓的时候已经将近一点钟,善让还没睡下。 “想吃啥?还剩了点番茄炒鸡蛋,下碗面?” 北武一边洗脸一边说好,等他看完虎头出来,热腾腾的面已经放在了餐桌上。 善让又给北武倒了杯温水:“事情怎么样了?” “差不多安排好了,纺织局的朱书记特地从浙江赶了回来,他蛮好。”北武顿了顿,“年龄大的工人按一年两千买断工龄,年轻职工按工龄发一到六个月的工资补助,好让她们安心找工作,没有住房的在纺织系统内安排,还有一部分人员,市里考虑让她们协议保留社会保险关系,将来退休工资有个着落。这两年,丝绸、织造、棉纺、毛纺,针织、服装、家纺、印染,唉,纺织系统有将近四十万职工要安置,的确不容易。” “我听老曾厂长说,街道里不准备继续开四重奏服装厂了。”善让叹了口气,“现在卖地来钱快。瑞德接下去怎么办?” “景生转到昆山建厂是很明智的,这两年所有居民区的服装厂都要迁出去,瑞德要开起来,还要开好,今天正好有人给我介绍了好几家服装厂的厂长,都有意向和瑞德合作,”北武筷子停了停,“约了明天就去昆山看现场。” 这夜,夫妻两人都没睡好,从景生、斯江、斯南、虎头,说到服装厂,说到下岗大潮,忧心忡忡。 第456章 来昆山看瑞德工地的一批服装厂厂长中,最有意愿最急切的是前年从市中心搬迁出去的建欣纺织厂宋厂长,其他厂长都走了,她依然坚持要请北武听听她的想法。 宋厂长自己是纺织女工出身,说起往事很是喟然:“我刚进厂的时候,厂里有五万纱锭,一万多线锭,五百多台布机,虽然比不上申九,但也是全上海排得上号的,我们厂下线也有一百多家织布、印染厂,但是说不行就不行了,随后职工集资,大家硬撑。我接手工厂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要还一千多万职工集资款。顾总,你们肯定没办法想象,前年我们欠了五千万,还有三千多个职工和四千个退休职工的工资和福利,像山一样压在头上。除了卖地卖厂房有什么办法?” “两年了,我们还有两千多个女工没地方去,我天天找企业,找领导,希望有单位能接受阿拉职工,”宋厂长突然放轻了声音,有点难为情地说了声对不起,“我们纺织女工,因为机器声音太响,所以说话声音小不了,百货公司不要的,说我们职工修养不好,声音太大——当然也嫌我们没文化。” 北武给她添了茶:“置换了后工厂一直没有重建?” “想重建啊,很想的,但是我们没剩多少钱,好几个合作对象本来已经谈得差不多,一听我们有这么多退休职工,全不干了。崇明、南汇,统统泡汤,”宋厂长叹了口气,“所以不瞒顾总,我是有求于你,瑞德这个规模,至少需要五百个人,我们的职工都是熟练工,能吃苦,只要能上班,愿意起早赶班车。” 符元亮眼睛一亮,看向北武。现在厂里断断续续招到十多个人,有人力中介上门来,说六月份或九月份可以一次性送一百五十人,收两百一个人的中介费,但北武稍加了解发现这批孩子才十六岁,是河南某职校的学生,他立刻给有关部门打电话,但人力市场上许多这样的操作,有关部门也语焉不详。北武追了几天,人家直接回复他说这属于正当实习,有校方实习老师带队,和厂方也签了实习合作协议,行政上不好干预。 万春街 第297节 宋厂长察言观色,赶紧跟上:“你要是在昆山一个个招,还要培训,都是成本对伐?而且我们的职工只要有班车往来上海同昆山,用不着管她们住,据我了解,昆山这一片的服装厂都要包吃包住才招得到人。如果不用造宿舍,能节约很多管理上的精力和成本对不对?还有一点,顾总你们在昆山,除了实习生,说穿了就是童工,就只招得到来打工的外地年轻小姑娘,她们不好管,但凡谈个朋友、室友吵架,工资都不要就跑的大有人在,你们人事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一点也不夸张的。别说现在了,二十年前我们厂里工会主任最忙的就是解决年轻女职工的恋爱烦恼和家庭矛盾。” ——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厂长手里还有三千万的置换资金,坚持要全部入股瑞德,并且要买下隔壁两块地扩大厂房面积,还给出了详细的资金运营方案和生产计划书。 在纺织局了解过一圈建欣的情况后,北武和南红商量了好几次,在三月底召开了上海四重奏服装公司股东大会,解释了瑞德和建欣的合作意向,选择退股的职工统一按10%的收益退股,由顾北武认购。卢佳出席了股东大会,在新的股东决议上签了字。 北武和宋厂长是四月中达成的合作框架,瑞德原股东不追加投资,建欣投资三千万人民币,新公司更名为欣德,建欣仅占70%股份,上海四重奏占16%股份,香港瑞德占11%,周家占3%,条件是新厂至少接受建欣五百名老职工,并从1994年开始共同负担原建欣服装厂四千名退休职工的退休金。新厂把生产销售香港瑞德的内销产品放在生产任务的首位。北武、南红任董事、监事,周老太太挂名监事,宋厂长任董事长兼总经理,符元亮任副总经理,主管销售,宋厂长的管理班子里出两位副总,一个主管生产,一个主管人事和财务。每年的财务审计由上海的外资会计事务所负责。 一直忙到六月底,昆山欣德的所有手续办完,隔壁两块地一共一百五十亩也以三十万的总价拿了下来,工地上忙得热火朝天。符元亮带领四重奏的原班人马四月份顺利完成了春季广交会展览,签了近两千万的订单。 这时北武已经在浦东日夜不停地忙了近两个月。 当下的浦东,陆家嘴、金桥、外高桥三个重点开发区都已经初具规模,张杨路商业中心也已启动,七通一平设施工程有望年底全面完工。但面临的问题也很大,先是国际资金分流严重。在外,东盟去年一月就在新加坡的第四届首脑会议上决定未来十五年内把关税降至0-5%,建立东盟自由贸易区。诸成员国纷纷推出各种招商优惠政策,吸引了不少原本有意投资浦东的国际巨头。在内,今年五月,李光耀再次考察苏州,新加坡劳工基金(国际)公司迅速和苏州政府签署了《合作开发苏州工业园区的原则协议》,首期将以新加坡模式在金鸡湖边的农田上开发8平方公里。要知道浦东外高桥保税区也只有10平方公里,采取的还是“资金空转、土地实转”的非常规模式。 北武建议浦东的领导们立刻组织干部前往新加坡考察学习,并尽快推进和有意向投资浦东的一批国际巨头的合作谈判,这个建议并没有得到重视,然而很快就有消息确认韩国三星集团将成为苏州工业园区引入的第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消息传来的时候,上海各级政府里还有许多人把新加坡要把整个园区的地势抬高95厘米这件事当作笑话。 “新加坡只是这8平方公里的规划就要耗资三千万,他们是先做地下再做地上,实现的是九通一平,”北武在顾问会议上发言时说道,“这是非常合理的,我们浦东还是有规划先行没有做到足够好的弊病,边开发边改规划,成本更高。我们的软件服务还得跟上,投资一条龙服务要更加简化,外国人工作签证的办理时间还需要再缩短。另外,我还是坚持上次提出的意见,外高桥保税区是否可以升级成自由贸易区,最好能够认同国际法,实现货币自由兑换。现在我们的外商投资,几乎全部是通过香港进入,离香港回归还有四年,如果长期依赖香港实现引入外资和投资国外,会很被动,上海的目标应该是下一个国际金融中心,不是和香港竞争,而是和香港互补,有了这个自由贸易区,投资者会对浦东更有信心。” 会议结束,著名经济学家徐老特意喊住北武,两人落在众人之后慢慢往外走,聊了些家常后,徐老叹道:“小顾啊,上次我就跟你说国际法和货币自由兑换现在提不恰当,至少得过二十年再说,以后这个话题还是要少说。” 北武和善让交换到复旦的时候都上过徐老的课,这些年书信联系从未断过,他也不和徐老客套,直截了当地笑道:“老师,如果只从政治上考虑,五十年后这个话题还是不合适对吗?” 徐老不禁笑了:“你啊,一点也没变,还是老样子,得收着点啊,要收着点。” “谢谢老师提醒,我既然当了顾问,就得说真话说实话。只是一个建议而已,没事的。” 自贸区的概念提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各路专家学者们也多有争执,但北武的意见实在过于耸人听闻,即便有“一国两制”作为借鉴,但一个上海市怎么能辟出地方行使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法律体系?别说是10平方公里,10平方米也不可能。 进了秋天,给顾北武扣帽子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传说中央有领导点名批评顾北武这种提议属于反党行为,北武去浦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他最后一次参加顾问会议,是参加《浦东新区九十年代社会保障发展规划》研究。 国庆节后,昆山欣德的第一期厂房建设完成后,周致远以欣德大股东的名义出现在了董事长办公室。 “姑父,好久不见。” 周致远的笑容和以前一样温和。 第457章 周致远欠了欠身:“出来后,我给二叔、奶奶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们都不同意我去万春街,说是会给你们添堵。听说顾伯伯和景生出了事,我一直想帮点忙。可惜年后那次去万春街没能见到您和姑姑,顾奶奶把我骂出来了——” “宋明敏呢?”北武没有接他的话。 “她女儿去加拿大读大学,她去当陪读妈妈了,”周致远探身要给北武点烟。 北武避了开来,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烟头明灭间,他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成了建欣的大股东?” “置换前,她托朋友找我帮忙,我就替建欣偿还了职工集资,拿了点股份,结果上船容易下船难,”周致远笑道,“这两年她实在发不出退休工资,我只能硬撑着再往里投,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成了大股东。” “你出狱后做什么了?” 周致远弯了弯眼:“什么赚钱做什么,乱七八糟的,和一些朋友做点小生意,在安雅技术开发公司挂了副总经理的名头。” 北武沉默了片刻:“和海南安亿一家的那个安雅?” “是,姑父您真是博闻。” 北武平静地和周致远对视:“你老板是90年躲去澳洲留学的,现在不倒卖走私军火了?” 周致远大笑起来:“这种江湖传闻您怎么也信?小李人在香港呢,公司一直是做正经生意的,房地产也有做一点,做得不多,这不六月份国家开始调控了嘛,我们还是打算做实业,踏踏实实地做工厂。” “我听说安亿去年替海南的投机客牵线搭桥拿到的银行贷款就超过百亿?投机客们把图纸上画的房子抵押给银行,再卖楼花赚大钱,”北武掐灭了烟,“海南的房价三年涨四倍,也有你们的功劳。” “功劳不敢说,”周致远把自己的七星烟整包推了过去,“姑父尝尝我这个,比牡丹好抽多了,我也听说这次总理发话终止房地产公司上市,不许银行资金进入房地产业,是您和几位老师一起建议的?” 北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是说我反党搞资本主义的领导告诉你的?” 周致远笑着摇头:“领导怎么可能这么说,这谣言也太没水平了。” “那你说点有水平的我听听。” “我想说,请姑父姑姑放心,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帮你们做好这个公司,以弥补我过去犯过的错,”周致远一脸诚恳,“我前几年才知道我那是病,我一直在吃药,醋酸甲羟孕酮。” “这个药可以阻止垂体向□□发送生成睾酮的信号,作用是降低睾酮水平和□□,”周致远歉意地笑了笑,“爸妈还是想我结个婚生个小孩,我没跟他们说,还请别告诉他们。这个药有点副作用,所以我每年要检查两三次肝功能。” “这些,我都要谢谢你和姑姑,我以前只知道自己是个变态,不能让人发现的变态,”周致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不是变态只是病人后,我心里好受多了,有病治病,日子还有希望。我想做个好人。” —— 夜里,北武和善让回到万春街,说了周致远的事。 顾阿婆的眼睛已经全好了,她看着善让问:“你家里知道不知道这个事?” “我妈我哥都不知道,”善让的声音有点哑,“我大哥大嫂他们也都不知道,他就只有春节回去几天。” 西美很是吃惊:“你说的安亚那个老板,就是老孙上头领导的小儿子?他走私军火?怎么可能!他才比斯江大七岁,老孙还说过——” 还说过什么?说过要不是那人实在够呛,斯江连他家都配得上…… 西美低下头不响。 顾阿婆也搞不明白:“个么他到底要做好事还是要做坏事?安的什么心呢?” 北武在桌子底下握住善让的手:“不管他要做什么,现在厂建起来了就要正常运转。我跟南红通过电话了,从他手里买回股份不太现实,南红香港公司现金流也很吃紧,我们这些年也没存下什么钱,就算卖了五原路的房子也最多只有几十万,目前也只能维持现状了。” “会不会他就是想帮帮忙呢?”西美低声问了一句,看看北武的神色,又叹了口气,“算了,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说了算,我和姆妈帮不上什么忙。” 顾阿婆不满地瞪了西美一眼:“你也不给他好脸色看就是帮了南南大忙了。” 西美一怔,讪讪地嗯了一声。 斯南知道了后,问:“阿舅,你能把股份买回来伐?我有两万多块,都给你。” “要买回21%的股份,要毛七百万洋钿,如果算上溢价,一千万也不一定买得回来。”北武放下手中的生产计划表,笑着回答。 斯南呆了呆:“那就算了吧,但他肯定不怀好意,舅妈我这么说你别生气。我就感觉他有阴谋,暗搓搓的搞这么多小动作。” “不生气,你说得对,”善让柔声道,“还有,你有永远不原谅他的权利,谁也没有让你算了过去了的权利。” “嗯,你记得跟她也这么说。”斯南下巴朝阁楼上戳了戳,现在回家她连姆妈两个字也不叫了。 但周致远似乎不这么想,他特意选了礼拜天再次登了顾家门,仍旧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他到的时候,西美陪顾阿婆去了教堂,斯南还在亭子间里睡懒觉,斯江上班,赵佑宁在客堂间里替斯好讲解物理大题。两人都不认识周致远,上门的都是客,便招待他吃茶点。 “舅舅舅妈和虎头住在五原路,你要不要去那边招他们?”斯好挠了挠头,琢磨了一下亲戚关系,“大表哥?” “不要紧,我是来看望斯南的。”周致远笑着拿起电话机边上的一个相架,照片是斯江斯南景生阿大阿二阿三一帮子小鬼头在王开照相馆的合影,斯南一脸的不高兴。 “你认识斯南?”赵佑宁放下手中的笔,抬起头。 斯南被吵醒冲进客堂间的时候,赵佑宁又一拳狠狠击中了周致远的鼻子,一手的血。上一次为了她打架,还是小时候在淮海路的老大昌咖啡馆。斯南甚至没留意周致远的模样,她扶着门框,看着佑宁扭曲甚至称得上狰狞的脸,毫无缘由地哭了。 —— “你打他干嘛,”斯南在宏业花园替佑宁手背上涂碘伏,“弄伤了手多补划算,影响你做实验,影响你弹钢琴。” “没事,就破了点皮,过两天就好了。” “就算没事,手沾到那个腻腥的人,也龌龊忒了呀,”斯南抬起头,眼睛里亮闪闪,“应该留给我打,你喊两声打得好就好了。” “那我还算个男人吗?”佑宁挑了挑眉,“你也没少打吧?” 斯南静静看着他,忽然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扯了下来,狠狠地亲了上去。 “吾想咬侬一口。” 佑宁睁开眼,见她一脸挣扎不禁笑了,抬起胳膊送到她嘴边:“随便咬。” 斯南扯开他的衬衫,狠狠一口咬在他肩头。 “嘶——侬真的下得了口啊?”佑宁倒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绷紧了肌肉。 “放松呀,咬勿动了!” “轻点。” “勿来噻,因为吾太欢喜侬了。” “欢喜就要咬吾?” “嗯,欢喜到想切忒侬。(喜欢到想吃掉你)” 佑宁笑得胸膛肩膀震个不停。 衬衫扣子被一粒粒解开,斯南的手一路往下移:“这里硬梆梆,炖三个钟头,此地软乎乎,可以切片涮火锅或者像刺身一样生吃?让吾咬一口试试。” 沙发凹陷下去,情人间呢喃的细语夹杂着笑声。初秋的夜风从开着的落地窗漏进来,白色窗纱倏地鼓起,又倏地平息。 “我们做一次试试吧。” 陈斯南从佑宁胸口抬起头,拽住他的皮带,一脸坚定不移地提议道。 第458章 陈斯南的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疼痛。不是摔疼,不是撞疼,不是跌打滚爬的那种疼,甚至连牙疼都比不上。 “不行,你再试试!”陈斯南一脸不屈,“我就不信邪了,再来。” 赵佑宁笑得险些撑不住自己。 “你还笑?!”斯南鼻子眼睛皱成一团。 “下次再试吧,等你真的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的呀,我真准备好了,”斯南吸了吸鼻子,“你是不是一点经验都没有啊?” “嗯。” “你好烦啊,你干嘛不搞得经验丰富点?现在就不会这么费事了,肯定哪儿不对——”斯南突然想起生理健康常识来,“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吗?你知道的吧?” 赵佑宁直起身子,扯过旁边的衬衫胡乱抹了把脸:“我还不至于这么纸上谈兵,别瞎想,我们这种情况因该也挺正常的——” “正常个屁啊,疼是正常的,但这怎么会正常呢?欸,我会不会是传说中的石女?”斯南将信将疑地坐起来,准备认真研究一番。 “册那!吾流血了!赵佑宁,你到底是长了个锄头还是钉耙啊!” 陈斯南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九十年代第一个因为初体验失败进妇科急诊的女生,这夜急诊室值班的还是一位年轻的男医生。 “侬烦色了!”斯南大惊失色,“我说了不要来医院,你非要来,我不看,走了走了。” 万春街 第298节 “医生眼里只有病人,没有男女,很多妇产科医生是男的,很多泌尿科的医生是女的,陈斯南,你是大学生好吗?” “我是女大学生!我眼里有男人女人,我不行!”斯南扒着走廊里的扶栏坚决不肯进。 值班医生出来叫了赵佑宁单独进去,五分钟后赵佑宁就出来了,非常严肃。 “医生说不排除黄体破裂的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必须马上做b超。” 斯南傻眼了:“黄体?黄体是什么东西?” 两个人回到宏业花园已经将近三点半。 “咖啡切伐?” “嗯,要加奶,要加糖,四块方糖。”斯南恹恹地倒在沙发上缩成一团。 佑宁冲了咖啡,从冰箱里拿出光明中冰砖挖出两个大球,剥了一根香蕉,放了两块华夫饼干,想了想,又翻出一块瑞士巧克力。 “我起码损失了三只鸡,这点东西补得回吗?”斯南嘟哝着接过盘子,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吃了两大口冰砖才想起来问,“流血能吃冰的吗?” 佑宁一怔:“那还是我吃算了?” “休想,我的。”又吃了两口,斯南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正事,“没想到还有yd痉挛这个病,是病吧?算是病吧?怎么会没药治的?我这算患上不治之症了啊。” 佑宁伸出手,捧住她的脸,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 斯南的脸渐渐红了,眼睫闪了闪,轻轻闭上了眼。 一根手指擦过她唇边。 “长白毛胡子了侬。”佑宁戏谑地笑道。 “喂!赵佑——” 虽迟必到的吻封住了她最后一个字,很温柔,很缱绻,很甜。 —— 弄堂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响起时,天还没大亮,赵佑宁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开了盖的塑料瓶在自己面前晃荡。 “再试试伐?医生开的这个虽然不算用,应该也有点用?”不屈不挠的陈斯南忽闪着大眼睛指了指双人实验的必要条件:“浪费了有点可惜。” “你笑什么笑啊!不许笑,认真点,浪漫都给你笑没了!”斯南倒在佑宁胸口挣扎着举高瓶子,“要翻了要翻了呀,放开放开,快点放开吾。欸?你是不是不想做了?” 佑宁夺过润滑剂的瓶子:“想当然是想的,但其实我也蛮疼的,阿拉过两几天再试。” “啊?你怎么也疼?这不科学吧?”斯南诧异之极。 佑宁揉了揉眉心:“真挺疼的,比足球踢到还疼。” 斯南沉默了几秒:“你没让医生给你看看?” “这——应该不用。” “让我看看。” “啊?” “我就看看,不怎么你,别怕。” 佑宁失笑:“——那,欢迎光临?” “不许笑。” 裤头“啪”地弹了回来,斯南往边上挪了挪,斟酌了一下词语:“有点难看。” 佑宁抬手遮住脸。 “不许笑!”斯南踢了他一脚,“我不会嫌弃你的。” “谢谢侬。” “多看看会不会就看惯了?”斯南抱住膝盖,“奇怪,我真的喜欢你的,真的想做的,怎么会紧张呢?” “可以试试一日三省吾身。”佑宁发出诚挚的邀请。 “要是我去问阿姐,你会不会觉得怪怪的?”斯南又突发奇想。 佑宁想了想:“应该还好——但如果你要和室友谈这个事,涉及到我的部分能不能有点保留?” “我怎么可能跟她们说——”斯南话说了一半,缩了回去,“说也只会说一点点啦,不会影响你为人师表的。” “你们女生连这个都会坦诚相告?” “你们男人不会吗?” “我肯定不会,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那你干嘛同意我告诉阿姐和寝室里的人?” “我不会,不代表我有权利限制你啊。” “你要是不愿意,你就直说,我就不跟她们说。” “你自己的想法是最重要的,”佑宁笑着把她的脚抱进怀里,“我永远和你站一边。” “那你又说什么涉及你的部分不能说?听着就是不乐意我说呗。” 佑宁想了想:“涉及到我身体器官的具象部分,我认为只有你有权利知道、谈论、摸索。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隐私。至于我的行为给你造成的感受,是属于你的,你做主。” —— 后来斯南承认,赵佑宁是对的。 “啊——太好了南南,你真的长大了!”得知这场血案的经过后,斯江又惊又喜地要拥抱阿妹。想起她和景生的初体验,斯江又想笑又想哭,“这个我知道,真的很疼很疼很疼。” “好什么好啊,你知道什么啊?我都快疼死了。”斯南嫌弃地推开阿姐,一转念觉得不对,打量了斯江一番,“我这个不是家族病吧?你也有?” “过分紧张的确容易引发,但我没你这么严重,给我看看你的病历卡,医生怎么说,开药了吗?”斯江认真地看完病历,又从景生床下拖出满是灰尘的纸箱,搬出一大摞杂志,耐心地翻找起来。 “我记得哪一期《大众医学》上有说过治疗方案的,大概有千分之五的女人会发生这个问题,还分好几级,治疗方式也不同。” 文章终于找到了。 斯南甚为不解:“伤害回避行为?严格保守的道德教育?对性反感?阿姐你觉得我有吗?” 斯江认真思考后点头:“你有。” “啥?我哪保守了哪反感了?明明是我主动的呢。” “那你现在对爸爸以前出轨的事怎么看?” “轧姘头,不要脸!我看到他就觉得恶心。” 看着斯江的神情,斯南烦躁地丢开杂志:“好好好,我承认我严格我保守行了吗?” 斯江拎着一袋子的小说回到学校,室友们大开眼界。从《金瓶梅》到李昂的《杀夫》、《当代台湾女性文学论》、dh劳伦斯的系列小说,亨利米勒的殉色三部曲…… “我现在对文科生充满了景仰,世界绝对不是由数学构成的。”黄小蕾决定开始人生中第一次小说摘抄。 童钰发现了这件事的关键点:“陈斯南,你为什么需要启蒙教育?你和赵老师要真枪实弹大战三百回合了?” “嗷嗷嗷,你这个表情有问题,姐妹们,快,三堂会审!” “时间?地点?人物不用说了,谁先上的?” “啥?你进医院了???!!!” 短暂的沉默后,寝室内爆发出了连珠箭似的问题。 “赵老师这么猛?人不可貌相,原来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 “陈斯南,奇怪,我发现你和急诊可真有不解之缘,解是理解的意思。” “别岔开话题,让我来审,快说,是不是太大了不配套?” “你这是文科生的思路,length不是问题,diameter才是关键。” “滚,你拿卷尺量也只能量出circumference好吗?” “用的什么姿势?是不是跨阶段难度过高才把你搞医院去了?” 陈斯南愤然爬到自己床上:“你们居然没一个人关心我的安危?良心都被狗吃了吧?吃了我那么多茶叶蛋火腿肠方便面!都喂狗了吗?” “你这不是还能钻研有颜色的小说嘛,瞎子都知道你没事,别放下帐子,关闭国门是没有用的,来吧,对外交流是必须的。” “这是我的隐私,我不想和你们交流。” “那也行,我们自己想象,来,下注吧,我赌陈斯南先脱的。” “等下,这些细节留待后面商讨,先来打赌他们是做到一半去医院的还是做完了才去医院的?” “你们够了啊——!!!”斯南狠狠地掀开帐子,发出狮子吼:“不许讨论!” “不许眼神交流做怪表情!” “不许想!想也有罪!” 很多年后,有一个新生词语戳中了陈斯南:社会性死亡,前三个字必须连在一起。 第459章 接受过大量文学熏陶后,陈斯南第一次感受到了荷尔蒙的威力,体内仿佛始终有一股热意在澎湃,她简直怀疑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脉,无师自通了先天真气,夜夜都要盘腿吐纳一番,只差没爬到窗台上吸取月华。 善良真诚的室友黄小蕾提出疑问:“陈斯南,我看你不像在修仙像在发情,请你不要深更半夜两眼哔哔放光好吗?你打鸡血了?你这种眼神会让我——共同兴奋!” 一片哄笑声中,斯南坦承:“我现在明白我姐那句名言了:文学是最凶猛的春药。为什么我看进去的是字,脑子里浮现的却全是画面?不科学啊。线性代数为什么没这功能?” “快,描述一下你脑子里的画面。” “有没有物理实验室的场景?” “办公室也行啊,桌子椅子都是道具,书架恐怕不行,不上墙的话容易倒吧?” “实验室好,陈斯南,实验室里赵老师穿白大褂吗?戴不戴护目镜?我突然对物理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斯南笑出鸭叫:“他在实验室有时会穿铅服!哈哈哈哈。” “你这家伙一点也不浪漫,没劲。”童钰严肃批评斯南。 斯南很谦虚地请教:“那你说点你很浪漫的例子给我参考参考呗,早上四点半去外滩看日出说过了,半夜一点钟在街心花园的长凳上那个那个也说过了——” “什么那个那个?我们就只打打kiss而已,你不要瞎说!”童钰赶紧声明。 万春街 第299节 “这个真不能瞎说,”黄小蕾跳了出来,“孤男寡女怎么可能只打打kiss?抱一抱亲一亲摸一摸总归少不了的,你摸我啊我摸你,一摸摸到小童的水蛇腰,二摸——” “滚!”一个枕头砸进黄小蕾的床里。 斯南自己也感受到了文学春药的厉害,看赵佑宁时视线动辄往下移,脑子里浮现出种种画面,很难不心惊肉跳。画面想得都很美,当然这也得益于寝室众室友绘声绘色的创作,实验室办公室男女厕所甚至楼梯天台都惨遭荼毒,斯南虽然嘴上命令她们不许再想不许再说,然而画面却自动刻印进了她脑子里,删不掉。甚至两人在赵佑宁办公室里并排吃盐焗鸡爪的时候,斯南的魔爪也会不安分地巡弋一番。 “你觉得我好色吗?”斯南问他也自问。 “还好,”赵佑宁掏出手帕裹住她的手,“不要乱摸,有颜色。” 斯南定睛一看,盐焗粉的亮黄色明晃晃印在裤子上,罪状昭著。 “好了,侬现在是很黄色的人了,哈哈哈。”她毫不客气地继续多蹭几下。 两个黄色的人在办公室里其实没干什么黄色的事,却被举报了。师生恋是一桩罪名,在办公室行为不轨是另一桩罪名。虽然斯南所在的系和赵佑宁并无直接关联,但师生恋这几年在全国高校都是很敏感的雷池,一触即炸,涉事的老师几乎无一幸免。倘若只是女生举报xx老师非礼或侵犯自己,老师却总能安然无恙。两者出自同一处理原则:维护学校声誉。 赵佑宁被谈了好几次话,遵循旧例暂停了招研究生的资格,板上钉钉的项目经费也飞去了其他人名下。老副教授扼腕不已,一时与赵佑宁惺惺相惜同病相怜,把行政领导们一一数落过来,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又抱怨高校比社会还难混,至少外头靠真本事总有出头之日,骂完一圈,再同佑宁细细分析办公室里谁会做出这等卑鄙下流之事,不免疑邻盗斧。佑宁心里有数,跟老副教授直言不可能是办公室同事所为。 有那好事多嘴的,在教师食堂里背后提起赵衍,笑言这父子两教授,父子都搞师生恋,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正笑得畅快,却被人兜头一碗雪菜豆腐汤淋下来,要不是黄小蕾几个拦腰抱住,陈斯南能把饭桌都掀了。 学校要给陈斯南记过处分入档案,陈斯南对着辅导员老师跳脚:“随便!这破学校完全配不上我,我还不打算上了呢,我重新去考北大去留学,但我走之前得扒了那卑鄙小人的皮!”辅导员老师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走点寻常路?正常人难道不是问写个检讨是不是可以不背处分?陈斯南你可真是……” 系里不少老教授都认识顾北武,爱屋及乌也喜欢陈斯南,加上陈斯南属于最擅长提问的学生,她不怕老师,跟谁都自来熟,去办公室比去教室还频繁,所以给她说情的还真不少,但架不住要求严惩她的人也不少,被她泼汤的那位女老师身后有尊大佛,系里好说歹说她才同意不报警不上报不闹大。 赵佑宁知道后,拿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书以及打印出来的《民法通则》去找经济学院洪院长,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事后洪院长决定不对陈斯南做任何处分。十月底,赵佑宁委托胡律师先对学校提起了行政诉讼,再对匿名举报者提起了民事诉讼。两场诉讼都极快地达成了和解。举报者浮出水面,却是追求赵佑宁而不得的宋辞。陈斯南寻仇几次没找到人,听说宋辞羞于见人已准备出国深造。 “不要脸!她根本不配做老师,配不上任何大学!”陈斯南愤愤然得出结论,掷地有声,转头怂恿赵佑宁:“学校也配不上你!你回美国去,回h大去,我也申请留学,咱们一起走。” 再一转头,没过三五天,气话就被她丢到了一旁。 经此一役,赵佑宁在陈斯南心里又多了一圈光环,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只担了“师生恋”的虚名,准备磨刀霍霍向佑宁彻底把他办了。可惜尘埃落定后赵佑宁先去了中科大考察,又应母校北大邀请去北京参加物理学的一个研讨会,校内便有传言说赵佑宁是由于被不公对待而萌生了去意,一时间珍惜人才,留住人才的呼声甚高。赵佑宁的项目资金很快批了下来,他回到上海的时候已是冬季。 —— 佑宁并不知道,在他离沪的半个月里,陈斯南的心思已经百折千回了无数,可惜她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否则已经写完一部长篇著作。 斯南自以为是爱过的,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她想念景生就会给他写信,把自己吃的用的经历过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后来这个倾诉对象变成了赵佑宁。但这次佑宁离校后,斯南却发现自己迫切想知道他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早上眼睛一睁就会想这家伙醒了没,夜里眼睛一闭会想这家伙睡了没,在食堂会无意识地打上赵佑宁爱吃的菜,在课堂上会想像他教学的模样,连室友带给她的茶叶蛋都会让她感叹“要是赵佑宁肯定给我带三个蛋。” 意识到这一点后,斯南觉得很不高兴。她在亭子间里跟斯江抱怨:“谈恋爱没劲的,我都变得不像我了,很烦,我得把赵佑宁从我脑子里赶出去。”可见到斯江笑盈盈地毫不掩饰羡慕地看着自己,斯南就觉得自己很虚伪。 “你会一直想他吗?” “嗯,”斯江微微笑,“和你一样,路过银行都会想起小时候一起去换零钱的事,也不是特意去回想的,就自然而然地会想起。不过现在已经不大想那些不好的事了,只想好的事开心的事。南南,想一个人想到忘记自己是很幸福的。” 斯南又苦恼又憋屈又不服气:“我不要,我自己就得排在第一,他最多排第二,想他多了我受不了。我不能想他比想我自己多,也不能我想他比他想我更多,如果他想我比想他自己多也不行。” 斯江失笑:“哪有你这么自私自利的人啊?爱情可不能用得失多少来计较。” “我就是这么自私自利啊,他受不了就算了。我也不许你把景生看得比你自己重要,要是他再也不回来了呢?要是他像电视小说里那样失忆了忘记我们了过他的新生活了,你难道一辈子不恋爱不结婚?我不允许的,你必须幸福。那人虽然平时说的都是屁话,但至少说过两句人话,陈斯江你得往前看,至少试着认识别人。你看,我以前也觉得这辈子我只喜欢顾景生一个,但我现在又喜欢赵佑宁了呢。” 斯江抱住斯南的胳膊:“谢谢阿妹。” “谢什么——嗳,你松开我,抱这么紧干嘛,热死了。” “谢谢南南认真地喜欢过景生啊。以前我对他不好的时候,有你对他那么好,真好。” “你烦死了,别说了,再说我要哭了。” 斯南打定主意要少想赵佑宁一点,便好几天都故意不接他电话。接电话的黄小蕾告诉她赵老师十分理解她的忙碌,言辞之间没有表现出任何焦虑不安。于是陈斯南又控制不住地焦虑不安了,再接到电话时忍不住旁敲侧击一番,奈何赵佑宁完全不接翎子。 “我三次没接电话,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止三次,应该是四次,前天中午我打来,广播里喊了你好几次,你隔壁寝室的同学说你们都出去了。” “我问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找不到女朋友不担心吗?”斯南压低了嗓子问,还不忘瞟一眼身后排队等着打电话的同学。 赵佑宁在电话那头认真回答:“我们学校的治安还是很不错的,不过我这次听说了一桩xx大学男同学求爱未遂持刀伤人的案件,你还是要注意一下最近有没有男生向你表白——” “什么神经病求爱未遂就干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来!女生怎么样?伤得严重吗?旁边的人全死了吗?没人上去制止?”陈斯南一顿猛吼,直到夜里全寝室的人都批判完这个恶性事件后她才想起来她要跟赵佑宁说的重点是什么。 若即若离这个战术单方面失败后,斯南又做出了新的决策:先彻底征服赵佑宁的□□,然后她要表现得完全不喜欢不在乎,冷酷无情地抛弃他一次,再看他会怎么做。 黄小蕾童钰等人纷纷表示:“早读书的女人太可怕了,大学生的学识,小学生的情绪。” 所以,当赵佑宁回到学校时,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被玩弄还要被残忍抛弃,因为某位“小学生”力图证明她绝不会爱他超过爱她自己。 第460章 为达目标不择手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陈斯南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在室友们的热心匡扶下,精心打扮了一番,修整了野生野长的两道剑眉,涂了冰冰蓝的眼影,刷了硬梆梆的睫毛膏,抹了血血红的唇膏,刷了修容及腮红,黑色飞行员皮夹克里穿了一条黄小蕾强烈推荐的无袖黑色紧身连衣裙,裙长在膝盖上十公分,再戴上赵佑宁送的耳环,十足一位好莱坞公路片女主角。 童钰坚持要她穿上自己的小羊皮九厘米细高跟长靴:“赞!现在你胸下面就全是腿,啧啧啧,你们看,是不是必须得穿我这双靴子?不然出去能冻死她!而且斯南你这样接吻脖子才不会酸,赵老师多高?183还是185?” 黄小蕾立刻表功:“看看我刷出来的这睫毛,能搁两枝钢笔!别看我别看我,你这媚眼一抛我都要晕过去了。你这不是媚眼啊陈斯南,你这是翻白眼。这样,看见吗?再来一次,不不不,这样,下巴要趁势收一个弧度,对对对,还有点做作,多来几次就熟练了,准把赵老师迷得七荤八素迷得下不了床。” 室友们显然十分满意于竟然能如此随心所欲地折腾陈斯南。 斯南出门前深深吸了口气:“我现在像狐狸精不?” “不像——你就是狐狸精,专为吸干赵老师的元阳而生哈哈哈哈哈。” 谁也想不到,吸引无数目光的狐狸精陈斯南刚出校门,为了追一辆空的差头,飞奔了三秒后,由于对九厘米细高跟缺乏实操经验,又限于紧身连衣短裙的束缚,直接摔了个狗吃屎。 差头倒是立刻停在了十几米远的地方,差头师傅和路过的行人纷纷上前关心好不容易爬起来的陈斯南。 “小姑娘要紧伐?” “这一跤摔得真不轻,看,膝盖馒头流血了,啥宁有绢头伐?餐巾纸有伐?把伊揩一揩啊。” “要去医院伐?” “穿噶高额鞋子,覅奔呀。” “陈斯南,你没事吧?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看一下?”张明涵突然拨开人群,伸手扶住疼得龇牙咧嘴的斯南。 斯南努力挤出个笑容:“没事没事我没事,不用去,谢谢师兄。” 看热闹的好心人渐渐散去,差头载了客一溜烟跑了,斯南勉强靠在路灯杆上,一边弯腰用餐巾纸擦拭伤口,一边应付张明涵突如其来的关心。 “赵老师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嗯,没在。” “你们女生——其实真的没必要,这种高跟鞋很不安全——” “我高兴。”斯南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张明涵一噎:“抱歉啊,我不是要管你的意思,你要不要回学校换双鞋?你穿运动鞋也挺看的。” “不换。” “那你走路当心一点,我看着都心惊肉跳的。对了,上次宋老师那个事,对你们影响挺大的吧?我去找了你两次,你都不在宿舍。” “没什么事,已经过去了。” “你是要回家?我送你吧。” “不用,谢谢。”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一下?万一摔伤骨头挺麻烦的。” “真不用,我自己有数,我先走了,谢谢啦。”斯南用力招手,一瘸一拐地上了差头,心思转了两转,报了宏业花园的地址,带伤攻坚,说不定以痛功痛能一举拿下。 —— 在弄堂口,斯南花血本买了半箱啤酒,看看小卖部看店的老太太,咬着牙带着伤踩着九厘米高跟靴子把半箱啤酒硬是拎上了宏业花园,又让沙木沙克送大盘鸡凉皮羊肉串若干。 沙木沙克兴冲冲带了一堆吃的和一叠馕上楼,傻眼了:“你、你为什么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女特务?还是个混得很惨的女特务?” 斯南一脸笑容骤然变成一脸嫌弃,差点抡起高跟皮靴把沙木沙克赶走。 得知赵佑宁还没回家,沙木沙克腆着脸把钢琴瞎弹一气过了把瘾,出于义气好心地提醒好朋友:“作为男人说实话,你这脸吧搞得五颜六色还有粉,不太亲得下去啊——哎,别动手,别打人啊你!” 沙木沙克屁股上挨了两脚,背上差点被细高跟戳出几个洞,灰溜溜地逃走了。陈斯南愤而就着大盘鸡的汁水啃完大半个馕,才发现紧身连衣裙鼓起来一坨,很像李宜芳请客吃的那个很贵很贵的金枪鱼toro,她丢下筷子跑进卫生间,口红已经花了,油滋滋地反光,冰蓝色眼影看上去脏兮兮的,摔跤的时候下巴也蹭破了一块,拎啤酒出的汗在t字区渗出了油光,看上去很不精致很不美丽,睫毛上似乎还沾上了细碎的尘粒,她凑近镜子清理干净,指头上一片黑,洗完指头想了想,索性一捧水泼上脸,拿起肥皂开始搓泡泡。 赵佑宁一开门就闻到浓郁的新疆菜味道,差点被一双横在玄关的高跟皮靴绊倒,他弯腰把靴子摆整齐,抬头就见茶几上摊着一堆碗盘,卫生间里自来水哗哗地在流。 “南南?”赵佑宁看到镜子里的斯南,不禁笑出了声:“侬勒做撒?” 陈斯南眨了眨眼,她完全没想到肥皂居然洗不干净睫毛膏,很好,现在镜子里的她不是很惨的女特务而是很惨的熊猫,她要是男人也下不了嘴。 “赵佑宁,”斯南扯过毛巾抹了把脸,“侬爱吾伐?” “爱。” “过来。” 佑宁走近了,见她惨兮兮还板着脸的模样,努力忍住了笑:“要不要我帮你洗?” “你这什么破肥皂!我都洗三遍了,洗成了这样!我现在是不是难看死了?不许说谎!” “不难看,很可爱,非常可爱。” “那你亲我,现在,马上,立刻。你不亲就是不爱我——” 佑宁的吻毫不犹豫地落了下来,从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唇,细密不绝,流连缠绵,越吻越重,越拥越紧,像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斯南用力推开他,委屈之极:“你挤到我膝盖了,疼死了,今天就为了见你我摔了个狗吃屎,你看看,全是血。还被张明涵看见了,丢脸丢到外婆家了简直。” “没事,万春街离得近,我去帮你捡面子回来,”佑宁弯腰仔细看了看,皱起了眉,“是摔得挺重的,伤口里还有碎沙子。” 斯南被他横着抱出卫生间放在沙发上,看着他从药箱里翻出碘酒棉签纱布,又倒了一盆温水过来,一肚子的火气化成了糖水,甜蜜蜜的,看赵佑宁怎么看怎么顺眼,一转念干咳了两声问他:“喂,你怎么没怪我自己不小心啊?” 佑宁抬起眼,有点诧异:“为什么要怪你?又不是你想摔跤。” “我是穿了童钰的高跟靴子才摔的,我第一次穿高跟鞋,走都不会走了,为了追差头一跑才摔的,气死了!” 佑宁看了一眼玄关:“那双靴子设计得不合理。” “欸?” “鞋跟的弧度和鞋的弧度都有问题,穿了重心会全部落在脚掌上,人就容易往前栽。你要是喜欢穿高跟鞋,我陪你去华亭伊势丹买,日本牌子的鞋很注重穿上脚的体验,还有机器分析你的脚型的,你的足弓形状、足压分布、内翻外翻或者内旋,都可能对足底、胫骨、脚趾、脚踝、脚跟产生伤害,是很科学的事,按照你的脚型买的鞋子才真正合脚。好了,这种擦伤包起来反而容易发炎好得慢,接触空气才好得快,你躺着别动。”佑宁笑着起身收拾东西。 “买双鞋哪用这么麻烦,你怎么什么都懂?我都要崇拜你了,”斯南看着自己黄哈哈的膝盖笑,“看,我现在真的很黄色!”眼风掠过自己的小肚子,她深深吸了口气,捋了捋鬓边散落的头发,示意赵佑宁看耳环,没忘记故意把皮夹克拉下来露出一点肩膀。 佑宁停下手,蹲下身仔细打量了斯南一番:“为什么我觉得你今天在勾引我?” 斯南眨了眨眼:“你的感觉很正确,怎么样?有没有被勾到?赵佑宁,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笑我的话马上分手。” 斯南被扑倒在沙发上的时候还没回过神来,到底是谁勾引谁来着? —— 由于斯南膝盖受伤,她设想中的操作难度理应更大,所以顺风顺水地完工后,十分困惑:“难道这个还真是一回生二回熟?为什么今天不怎么疼了呢?不科学啊。” 万春街 第300节 赵佑宁检查完她的膝盖,确认没有恶化才松了口气:“说明你心理上现在才真正准备好了,不排斥了。还有一句古话可能也有点道理,小别胜新婚?” 斯南努力侧过身审视着他:“你去北京是不是发生什么了?我觉得你这次很熟练,嗯?” 赵佑宁失笑:“我是那种人吗?” “不是。” 一刻钟后,斯南看着电视屏幕里播放的录像决定收回这句话。 “万万没想到赵老师你居然是这种人,你居然买黄色录像?太黄了你!” “不是买的,是老同学送的。” “你们北大的真是——比我旦强很多!” 有酒有菜,屏幕里还战况激烈,一回生二回熟的两人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小学生”陈斯南决定应用尽用,做坏女人的计划暂时推迟一下,至少过一个丰富的黄色的圣诞节、元旦,进了1994再说。 第461章 赵佑宁是和顾北武一起回的上海。顾北武秋天在北京待了近一个月,安排好凌队的新手术,和旧日师友聚了聚,意外地被总设计师点名召见,那“反党”的帽子自然而然就从未存在过了。 孙骁给西美打了几次电话,再次关心了一下斯江的感情问题,又提及顾家昆山工厂的事,在周致远这件事上,孙骁倒是知道西美的看法,便说谁能无过,他能在关键时刻出来帮忙,可见人并不坏,还是念着亲情的,更何况能和那位走到一起做一番事业,定有过人之处。西美自己确实也是这么想的,但话从孙骁嘴里说出来,她却又听着十分不顺耳。 “斯南那时候才几岁,他都下得去手,什么叫人不坏?拳头没打在你身上,你哪知道疼!那谁是你领导的儿子,你不都说过那位不是什么好人?好人能和坏人走一条路吗?算了,我不想跟你吵这些……”西美烦躁地挂了电话,没由来地跟自己生了大半天闷气。 十二月十三号,八十九岁的总设计师顶着大风大雨在刚通车的杨浦大桥上走了二三十米,随后和上海的专家顾问们有个短暂的会谈,畅谈上海经济发展的方向与需要注意的问题,北武也获邀参加。与会众人纷纷称赞浦东新区的发展,交通、港口、水电气、给排水、通讯等基建设施的建设速度,对于上海市的产业结构调整也都给了高度肯定和赞扬。 “小顾也来说说。” 北武被点了名,略加思索后开了口:“那我就提几点意见吧。” “朱市长在上海的时候,做成了不少了不起的创举,一个是财政包干,上海以前每年必须将上缴中央80%的财政,上缴的资金占全国所有地方政府上缴中央财政的四分之一。这是导致上海城市开发滞后的重要原因,我认为上海要想持续发展,首先得改善城市功能和投资环境,生产、生活和生态不能有矛盾,这种矛盾最终会极大制约上海的经济发展。所以我建议中央要一直让上海的钱袋子里有足够的钱,这个钱能生钱,小钱生大钱,能给中央财政带去更大的贡献。” “按照经济发展的规律,上海的工业演进应该从外延发展转向内涵发展,从劳动密集形态转向资金技术密集形态,但上海的工业的行业性、工业技术的断裂和工业结构的合理转换很不堆成,所以我建议要把产业结构的调整集中在现代工业上,汽车、大型船舶、麦道飞机、大型电站设备、程控交换设备等等,这些产业的生产规模要扩大,要形成完整的产业链,要把目标放在新兴产业和尖端技术的开发研究上,立足于集约型、高效益的工业结构。尤其是开发研究,我们的资金投入远远不够。眼下上海因为工业技术的断裂只能依赖相应中间产品的大量进口,这是由行业和工艺上的产业升级断层而形成的“瓶颈”制约,上海的“高”出口依存度已经不低于南韩,但这个依存度是以低的生产总量为前提的,是以牺牲本应用于技术改造转而用于进口原材料的外汇为代价的,而且高度的进口依赖又导致了外汇日趋紧张,同时决策者就容易被诱惑去重点发展“投入少、产出高”的劳动密集产业和传统产品,会形成恶性循环。” “最后,我始终相信政府少管一点,经济才能更活跃,计划经济体制已经结束了,市场意识是最重要的。企业要活,就必须面向世界面向新的世纪,面向现代化。不只是大型企业需要政策的支持,民营企业更需要稳定的政策环境,未来十年、二十年,民营企业才是真正承担财政税收、就业的栋梁,民富才会国强,我建议上海在产业的结构、规模、组织、技术及进出口各项政策上都要考虑到民企的发展空间,不能朝令夕改,不能区别对待,要在行政、财政、法律、金融各方面持续稳定地给予同等的支持。” 总设计师笑着点头:“很好,实事求是,说真话,说实话,不要假大空,小顾要一直坚持提意见,我们党我们政府需要你们这些专业人士多提建议,不用表扬赞美歌颂,这些都是虚的,没用啊。” 热烈的掌声四起。 —— 圣诞节和新年向来是百货业最忙的时期,过了国庆企划部就出了活动方案,除了这些还有公司的尾牙活动,各部门都需要表演节目,各个自营品牌和专柜每天都有新品要上架,斯江天天忙得团团转,到了十九号才被高小姐强制休息一个周日。 斯江自从进了m百货就没在礼拜天休息过,生物钟照旧催促她早早醒来,她端着脸盆下楼洗漱,灶批间里正在说话的外婆和姆妈立刻没了声音。 看着顾西美脚下不稳地出了门往弄堂外头走,背影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斯江敲了敲玻璃窗:“外婆,发生啥事体了?” 顾阿婆犹豫了片刻:“你舅舅从北京回来就跟她说姓孙的外面有了女人生了小孩,她就是不信——” 斯江一怔,默默弯腰洗脸,冷水泼在脸上,她才想起来自己忘记加热水了。 “她有什么打算?” 顾阿婆没好气地一铲子敲在灶台上:“还能怎么打算?是个人都该离!这婚当初就不该结,我早就跟她说了不要高攀,几十岁了谁还把你当个仙女?当官的能有好人吗?好人能当成官?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 顾阿婆背转身,撩起围裙下摆草草擦了把泪:“随便她!她自己的日子自己过,一个两个老公都外面有人,偏她这么倒霉!电视里都没这么倒霉的。斯好——斯好!”她推开窗仰着脖子朝阁楼上头呼喊。 阁楼褪了色的红木框玻璃窗开了一扇,陈斯好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探出头来:“欸,做啥?” “去找找你姆妈去,快点,去西宫看看——”顾阿婆看向斯江,“她不会看不开做傻事吧?” 斯江搁下脸盆:“只有觉得全是自己的错的人才会看不开,她不会的。” 顾阿婆张了张嘴,叹了口气,回到锅台前继续炒青椒土豆丝。 —— 斯好这天没找到西美。西美夜里自动回转万春街吃晚饭,看不出什么异样。 斯南只装不知道,照样当西美是空气,不看不听不说。一桌人,只有赵佑宁和陈斯好接西美的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学习方法和考试。 夜里佑宁和斯南回学校,斯好上楼复习功课,顾阿婆进房间里祈祷,电视机里在播放斯好奉命录下来的《我爱我家》,笑声一浪接着一浪。斯江一边看电视一边写工作年报,入职一年多,斯江收获良多也逐渐产生了一点疲惫,自从开业以来,五楼礼品楼层的营收一直都在120%的达标率以上,单位面积的利润率只比一楼化妆品和女鞋略低,堪称业内奇迹,售后服务的评分也一直是全公司最高。今年新开业的太平洋百货和华亭伊势丹都找过斯江,给的职位都是楼面经理,伊势丹的底薪高达两千五百元。斯江也不是没有犹豫过,对她而言,日资企业的管理体系更有吸引力。但高小姐十月立刻把斯江越级晋升为五楼的楼面经理,并和斯江进行了一番长谈,劝斯江继续留多一年。 “一年的工作经验在简历上约等于零,不划算,两年里你有迅速晋升,跨部门晋升,就完全不一样。你先做五楼的楼面经理,参加公司的营运会议和管理会议,这两块你还可以吸收到很多知识。相信我,陈斯江,你不可能留在百货行业的,你现在要做的是给以后的你打好基础,不要浪费时间成本和精力成本。明年,我推荐你去总经办做总助,或者企划部做副理,有台企总助的资历,你做任何管理工作都会游刃有余,因为没有比台湾人更抠门的老板了。企划部也好的,我们公司肯定不是百货业最大的营业额最高的利润最多的百货公司,但我们的企划绝对是百货业里数一数二的,你去企划部也能学到很多,”高小姐坦承,“我没有招到过比你更好的下属,我少不了你陈斯江,但你也不会遇到比我更好的上司,我不会谦虚于这一点,你认真考虑一下。” 于是斯江留在了m百货,她的年度工作报告写得十分轻松。但有人看不惯她这般轻松。 “我还是打算离婚,”西美提着热水瓶过来给斯江加茶,“以后姆妈就留在上海了,我们好好相处吧,不要再吵了行吗?” 斯江没有抬头:“你自己决定,万春街也是你的家,没人跟你吵。” 西美拉开椅子坐下,看了会电视屏幕:“我真不知道景生去哪里了,你们——你和斯南冤枉我,不把我当姆妈,我心里受不了。” 斯江抬眼看了看她:“我只问你,你那夜见过景生吗?他怎么样?他说什么了?你跟他说什么了?你只要肯告诉我实话,我能接受。” 西美不禁暴躁起来:“我说了几百遍了,没见过!没见过!你们一个个都不信,把我当仇人?!是我要他去橄榄坝的吗?是我要他去给毒贩挡抢的?是我要他失踪的?你们凭什么都怪在我身上?我才是你们的妈!你们是我生出来的,有没有一点良心?” 斯江合上文件夹,冷静地看着西美。 西美尖叫起来:“你干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什么意思?我没毛病!我没精神病!是孙骁在弄我!他外面养了女人怕被我知道,故意说我有病把我关进疗养院,你们怎么回事?陈斯江,你别走,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以为姆妈有毛病?” 斯江推开门,转身见到大衣柜边上的外婆一脸忧心,一肚子话在嘴边打转,最终只说了两句:“你劝我们劝南南给周致远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为什么不能给孙伯伯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你可以不离婚的。” 没有人在乎你离不离,没有人在乎你病不病。斯江没有说出口这两句话,虽然是事实,不免太过残忍。 第462章 从1997年的春天回望,1994年开始的这三年,发生了许多变化,每一件事在当时未必有第二个更好的选择,但毫无疑问对每个人的未来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变化。 斯江一直记得她是1994年3月16日从正式就任林董的总经理助理。这天上海浦东新区举行了“上海市蓝印户口首发仪式”,林凌请大家在陕西路的海金滋吃宵夜,很兴奋地宣布他在沪闵路看中了一个小别墅,总价十万块,但他虽然已经在电台里红了两年,却只有五万多存款,所以想向大家借钱买房,年利息按20%付。 王老板摇头:“阿弟,勿来噻哦,乃么阿拉变高利贷,要去提篮桥额,吾借五万洋钿把侬,一分洋钿利息都覅,侬勿要烦,拿去!(小兄弟,不行的哦,那我们变高利贷,要去坐牢的,我借五万块给你,一分钱利息都不要,你别烦,拿去。)” 程缨筷子敲了敲啤酒杯:“阿哥侬搞错忒了,年利息超过36%才叫高利贷。” 陈斯南来了劲:“老王阿哥侬勿要烦,算侬有钞票了,但你这样只会让林凌心理负担很重,我要是他肯定不肯跟你借钱,对吗?” 林凌连连点头。 斯南:“这样吧,我有八千块,我借给你,你每年给我二十个点的利息,剩下的——宁宁阿哥,侬有多少钞票好借把伊?(你有多少钱能借给他?)” 有钱当然要叫男朋友一起赚,去年开始银行一年期存款利息涨到10.98%,但阿舅说了,这个利率支持不了多久,很快会像发达国家那样跌到很低的利率,甚至不超过5%也有可能,斯南觉得未雨绸缪是必须的。 赵佑宁脸上一热:“我大概能拿一万块出来,但林凌你给20%利息太不合理了,太高,银行贷款五年以上的利率也只有14%,对了,你为什么不去银行申请贷款?” 林凌苦笑道:“我只是电台的临时合同工,人事关系一直在人才市场,没有正规单位银行不给贷款,所以只能江湖救急,给高一点利息也是应该的,谁的钱都不是刮风刮来的,不借给我买股票什么的说不定能番好几番。佑宁你要不要也去看看房子?肯定比不上美国的别墅,但真的便宜,而且你上海人、大学教授,可以零首付特别优惠利率贷款买房。” 佑宁欣然应允,斯南拿眼睨他。 斯江替林凌不平:“你节目做得这么好,自己编辑自己主持,电台都不给你解决人事关系实在太过分了。” “也不能怪台里,人事上有最低标准的,至少得正规本科学历,我是夜校读出来的,所以进不了,”林凌给斯江加满啤酒,“我打算买了房子后去你们h师大读个心理学研究生,有位导师刚好和我师傅很熟,春节去拜访过他,基本没问题。” 斯南指了指赵佑宁:“你傻啊,来考我们赵老师的研究生啊,给你开个后门!” 赵佑宁一口酒呛住,连连咳嗽。 众人哈哈大笑。 —— 斯江刚到总经办的时候,徐秘书还没去加拿大,带了她两个星期,原本斯江是要填补徐秘书的空缺,但年前总经办就招了文秘专业的lisa,分担了徐秘书手里的文书档案分类及会议记录的工作。于是斯江入职的是总经理助理一职,这个职位一直空缺,徐秘书顶着秘书的抬头,实际却做着总助的工作。斯江猜测这也是她选择去加拿大深造的原因之一。秘书底薪只有总助底薪的三分之二,奖金相差更远,从这件事上斯江也体会到了“台湾老板最抠”这一真理。 在m百货,高小姐曾戏言百货业就是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畜生用。林董的男秘书andy牛和刘德华的英文名只相差一个字母,真是做牛做马,不只负责行程安排及林董的私事,同时身兼司机加保镖,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待命。斯江从andy牛的黑眼圈和很高的发际线推断出台湾资本家绝对比周扒皮还周扒皮。 如高小姐所言,在总经办斯江收获良多。总助需要搜集商业的第一手数据信息,横向是上海各大商圈的其他竞争对手,从第一百货到东方商厦,重点研究太平洋百货和华亭伊势丹,纵向是了解国家和市里的商业政策及海外商业包括其他城市百货业的发展趋势,港台和日本是尤其需要学习的对象。这些资料的来源包括了报纸杂志及各种内部资料,还需要现场调研和营运包的信息进行核实,工作量巨大。斯江倒是喜欢研究这些,她一目十行的优势得以彻底体现,提炼出来的报告精准简练。两份行业周报交上去,林董十分嘉许,空闲时亲自点拨斯江。 “你看,第一八佰伴明明很早获批,公司时前年就成立的,为什么一直开不出来?东方商厦、虹桥友谊商城倒是都先开出来了对不对?你去看前年□□那篇《关于商业零售利用外资问题的批复》,”林董让lisa去拿旧档案给斯江看,“北京、上海、天津、大连、青岛、广州6个城市和5个经济特区获准试办中外合资零售企业,但现在一共开出来多少合资百货?可见其中大有文章,所以我们要尊重钟表公司,不能把他们只当作房东看,陆副总的很多话是有深意的,大家要领会。” “做员工是很轻松的,只要做好手上的事,就可以拿到工资,”林董手指轻轻在办公桌上敲了敲,“但做管理人员就不容易了,既要顾到下属,也要顾到客户,还要顾到上司,做老板就更难,随时都要考虑什么情况会倒闭。” 旁听的徐秘和andy牛都笑了,斯江发现这位大老板并不像平时看到的那么严肃,和身边的人关系似乎很不错。 “他们一直听我诉苦的啊,以后轮到你了,”林董呵呵笑,接过andy泡的新茶呷了一口,“不过还是你们高小姐听得最多。” 这点毋庸置疑,多年后斯江站在梅陇镇伊势丹百货楼上的内野毛巾专柜里,让售货小姐帮她在选好的大浴巾上绣nan&ning字样时,突然想到了林董的这番话,也许他早就预料到南京西路商圈会是梅泰恒的天下,m百货的小体量会没有立足之地,也许如他所言,早就考虑到了m百货结业的那一天,只不过短短几年,数不清的百货公司和大型购物中心在上海叱诧风云,高敏华的提前离场和m百货的黯淡失色都是必然的。 斯江做了一年的总助,来年春天突然被调任企划部副理。调令是王董下的,传说高小姐怀上了林董的私生子,即将去美国生孩子。作为高小姐派系的重要臂膀,斯江被踢出总经办是理所当然的事。斯江并不相信传言,也不打听,照常偶尔参加五楼旧同事们的聚餐活动。但高敏华却主动约她去花园饭店吃日本菜。 “那个孙家伟怎么样?”吃到一半高敏华突然问。 “欸?”斯江一怔。 “我看他很喜欢你,有在追你吗?”高敏华笑着眨了眨眼,“你们不是在约会?” 斯江笑着摇头:“没有,我们只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而已,前些时他替我从台北带书,我请他吃饭。” “上周你们不是还一起去钱柜唱通宵?”高敏华有点诧异。 “我们很多人一起去的,”斯江失笑,“他有女朋友的,在国外,每个星期都会写情书给她——他真的写得很烂,哈哈哈。” 高敏华的嘴角扯了扯:“台湾男人没有真爱的,不过这样也好,斯江——”她顿了顿,直视斯江的眼睛,“我听说孙家伟要去a广告,你去找他,让他带你一起去。” 斯江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怀孕了,会上班上到五月份,然后去美国生孩子,不会再回公司了,也不会再回上海了,”高敏华微微笑,“林董看中了你,让我来跟你说,让你接替我的位子。” 斯江没能掩饰生理性的作呕,手臂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高小姐嗤笑了两声:“放心,这种拉皮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他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你又当成什么了,好笑。” 她低头轻轻抚摸了几下自己的腹部,抬起头:“我跟了他六年,拼死拼活,最后他跟我说看中了我的人,呵呵,他以为我怀的是他的孩子——” 斯江下意识地看向她的腹部。 高敏华笑得有点痛快:“孩子是我男朋友的,我这次去美国就是跟他会合。林董给了两百万安家费,正好给我们买房子。” 她朝斯江眨了眨眼:“查过了,是男孩,王董也给了两百万。我签了协议,同意我和儿子永远不去抢林董的遗产。” 斯江隔天便提了辞职报告。五月老同事们喊她聚会给高小姐践行,斯江没有去。高小姐的告别礼物是一瓶大卫杜夫的冷泉香水,还有一张卡片留了她美国的联络电话及地址。那瓶香水,被程缨顺手牵羊拿走了,斯江再也没有和高小姐有过任何交集。 人和人的走失,有时是不得已的,有时是顺理成章的,至于后者,也许有唏嘘,但并没什么可遗憾的。 万春街 第301节 第463章 1997年的三月,聚会再闹忙终究还是要散。一群人喝到深夜,程缨和林凌提议接着去钱柜唱通宵永和豆浆吃早饭一条龙到底,斯江笑着摇头跟大家说再会,不忘叮嘱斯南摩托车开得慢一点,注意安全。 斯南跨上车,瞥了一眼赵佑宁:“上来。” 佑宁笑盈盈接过头盔戴好,上了后座搂住她的腰。 上街沿的阿姐阿哥们看着摩托车轰轰作响一骑绝尘而去,纷纷摇头笑叹。 程缨:“你家陈斯南哦,真正只有赵佑宁这么好脾气的男人吃得消。” 李宜芳呵呵笑:“羡慕?嫉妒?羡慕不来的哦。还有我们斯南不晓得多棒好不好?她看得上赵佑宁是赵佑宁的福气耶。” 两人斗着嘴上了差头往乌鲁木齐路钱柜去唱卡拉ok,王老板习以为常地坐在副驾上帮理不帮亲稳如泰山。 林凌坚持要送斯江回万春街,斯江想了想:“那我们走走吧。” 东诸安浜路走到镇宁路,一路静悄悄,路灯把悬铃木的枝条织在石板路上,两个人影不紧不慢地穿过一片片网。 “六月十四十五号你有空吗?”林凌看向斯江。 斯江失笑:“三个月后的事说不准,怎么?你生日不是五月份吗?” “嗯,张国荣跨越97演唱会最后两场在广州,我们可以坐飞机去看礼拜六的一场,礼拜天回上海,航班我看过没问题。我请你,”林凌没由来地有点紧张,“因为你以前提起过他的告别演唱会,他说的那段话你一直记得,我觉得张国荣对你来说肯定有很特殊的意义……” 斯江一怔,猝不及防地想起五原路那夜被遗忘在厨房里的馄饨,她和景生依偎在沙发上看张国荣告别演唱会的录像,景生斩钉截铁地说不会,不会分开的。斯江低下头,看见眼泪砸在脚边,小小的一个个圆。原来她还是这么一戳就破。 “对不起,”林凌停下脚,“斯江,我喜欢你,喜欢了很多年,从复旦大学舞会那夜就喜欢,请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们可以试试,如果真的不行就还做回朋友。”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谢谢你,但我还没准备好。” “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 “问题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始新的感情——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浪费!”林凌脸上一热,“何况这怎么能叫浪费。斯江,无论如何我请你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不要继续只活在有顾景生的时光里,不要浪费你的生命,你值得被人爱,更值得去爱人,不一定是我,总有个人会让你幸福,哪怕是平平淡淡的陪伴,你至少要走出来。” 斯江轻叹:“我没有活在只有他的时光里,我有走出来,工作不是逃避方法,有没有景生我都会这么上班。只是——人未必非要爱情不可,爱情不是必需品,空气和水才是,我知道爱是什么,我没什么遗憾,也没什么向往,就是眼下真的不太需要而已。” 林凌吸了口气:“不一样的,斯江,我想要你像以前那样神采飞扬,开怀大笑。你谈论大卫休谟乔治贝克莱时会两眼放光,你针砭时事的时候会很凝重忧虑,你喜欢去电影院看电影,喜欢去淘摇滚乐碟片,喜欢兜马路逛外贸店,喜欢买书,你多久没有买书了?” 斯江认真想了想:“是有一年多没买,真太忙了。” 林凌比了个手势:“不是因为忙,是因为你把自己缩起来了,你造了个壳躲在里面,上班是你唯一的出口,证明你和外界还有联系,证明你没事。但你有事,你要先承认这一点,斯江,你根本不想走出来。我们每个人都在拉你,但你不想出来。” 斯江沉默了片刻,和林凌静静相对。换作两年前,她可能会发火,会怒斥,会不再理会他,但当下,斯江承认,他说得不全对,但也错得不多。 镇宁路靠近万航渡路的地方,著名的盗版唱片店彻夜开着,门口或站或坐着十几个时髦的年轻人,手里拎着科罗娜啤酒瓶,抽烟聊天,见到斯江,有人吹起了口哨。 林凌的手虚虚搭在了斯江的肩头:“不用理他们,我们走。 ” 斯江浑身一僵,随即放松了下来,跟着林凌大步离开。 —— 西双版纳的三月底,即将迎来泼水节,处处都喜气洋洋。斯江随大队人马入住版纳的一个度假村,全部培训人员分成四个小组,每组十二人,斯江作为创意新人分进了c组兼顾本组的行政事宜。 “请大家注意,今年的培训规则和往年一样不变,有几点需要特别当心:一、所有人抵达宾馆后在培训期间不得走出大门,指的是度假村的大门,前后两个花园都是可以去的,”斯江一本正经地解释,“去年有一位广州的同仁,七天没见过天日,很不人道。”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斯江微笑道:“五个全天培训和第六天上午的小组大比稿,迟到一分钟罚款十元,上不封顶,去年的学员罚款冠军是北京的lin,罚款金额六元。” 众人又是一片惊叹,却听斯江淡淡地补充:“老师里的罚款冠军是我上司孙家伟先生,累计罚款六百四十八元。” “哈哈哈哈哈哈,听说了,孙大师在公司都是中午才去办公室的。” “陈斯江,你们有这样的上司究竟是痛还是快乐?” 斯江微笑着继续宣读概要:“每天晚上七点我会去领大家的宵夜,因为每天培训后都有小组作业——” 被欢呼声打断的斯江不由得也笑出了声,提高了音量:“你们这么高兴干嘛?宵夜就是方便面啊。” 众人又一片惨嚎。 “还有一点点零食,”斯江忍着笑补充,“豆干、卤蛋、火腿肠、薯片、咖啡、华夫饼干、瓜子、海苔花生、话梅橄榄、牛肉干猪肉脯等等。” “陈斯江你太坏了,我们被你吊得啊,起起落落的。” “各位老师都会提醒我们,小组作业不要做到很晚,”斯江眨眨眼,“你们现在想起还是想落?” 年轻的新人们纷纷举起手:“起——谢谢老师们还是人,这么体贴我们。” 斯江点头:“他们建议每天应该在凌晨两点前睡觉。” “嗷——全都不是人啊不是人!” 这么起起落落后,c组的十二人很快就熟稔起来,上海、广州、北京三地各有四位入选c组,分别属于文案、创意、美术、市场这四块,除了斯江,其他人几乎都是去年夏秋季入职的,在公司都是表现很突出的新人。五天全天培训和往年一样,讲师团依然囊括了两岸三地最高水准的广告人,台湾a广告总经理庄女士亲临督阵,人才济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只有一小时的午餐时间,课程排得极满。“如何评估竞争品牌创意策略及企图”、“概念怎么变成点子”,这些课程是去年没有的,斯江觉得自己像被挤干过的海绵重新开始吸收水份,不同于去年的事,她脑海里已经有了许多案例可以代入,从实践中回头看理论,感受完全不同,去年的她宛如一张白纸,只想拼命填上内容,今年的她却学会了做减法。 小组作业依然集中在两位比较爱干净的上海男生的房间里,女士们优先获得椅子、沙发、床铺的使用权,男士们利用窗台、茶几、地毯或坐或趴。 因为有了斯江这个不纯粹是新人的新人,c组的小组作业十分突出地优异,常常引来其他小组成员突如其来的拜访,专门找斯江打听思路窥探进度。斯江组里的广东小伙子们毫不留情地拿人字拖把间谍们赶出房间,大家警惕性非常高,呼吁保卫组宝陈斯江,乃至于半夜一点老师来“查房”时,险些被人字拖印在了脸上。短短一小时吃饭时间,也有可爱的女生来缠住斯江虚心求教,斯江毫不吝啬地借出笔记。 “哇!斯江姐,你这简直是印刷出来的!等下我再看看,真的不是印刷的吗?” “可是我也有记笔记,感觉笔记的用处不大,怎么用到今天的作业里呢?斯江姐,你最好了,你教教我吧。我不想坐小组垫底耶。” 斯江头一回遇到工作上把撒娇功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女生,还真的招架不住,险些泄露了军情,多亏本组的北京大妞出来解围。 “得了啊您,没看到人斯江在吃饭吗?就你这语气,我听着都快吐了,她能吃得下饭吗?去去去,且开一边儿去,再来我写投诉信给庄总啊,你们这种美女计太不像话了,斯江是我们c组的不是你们abd的。” 又过了两天,投诉信还真的有了,不过不是c组投诉其他组的,而是b组和d组联合投诉c组的,投诉斯江作为老人参加集体培训不合理不公平,形同作弊,要求斯江不参加大比稿。 第464章 职场从来没有绝对的公平合理,斯江占过便宜也吃过亏,对此早就深有体会。 例如长得美自然是占便宜的,每每有人意味深长地“羡慕”这点时,斯江不屑于否认。但人通常只看见贼吃肉看不见贼挨揍,她遇到过的咸猪手、有色眼镜、性暗示、排挤、猜忌、议论,也比普通女孩多得多。 在一个公司里,但凡有点姿色的女性,仿佛变成了公共财产,其他女性通过貌似善意的“给你介绍男朋友”来宣告自己具备调用美貌这个资源的能力。男性通过示爱来企图占有这个资源以及背后的生育财富。 m百货第一年公司尾牙活动,公司里有四五位男性借着酒意和氛围或公开或私下向斯江求爱。斯江淡淡回应自己元旦刚结婚,有人知难而退,退时不忘带一句“我听也没听说过你结婚,怎么喜糖也不发一发的呵,呵。”倒怪斯江不主动宣告天下不光明正大,导致他一步不慎丢了这个面子。 又有一位身高不足一米七的男士,因和吴丽姿相熟,打听到斯江前些时请假又销假的原委,优越感十足地表示他不介意斯江已婚这件事,喋喋不休地对景生失踪发表自己的高见,列举种种娱乐及社会新闻,以证明绝大多数条件好的男人并不会对美丽的妻子,得出了匪夷所思的结论:还是他这般长得端正心思老实的才会珍惜美人,才合适踏踏实实过一辈子。斯江头一回遇到这么莫名自信的异性,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反驳。喝到半醉的高小姐踩着高跟鞋笃笃笃过来,手中啤酒杯“嘭”地顿在他面前,小半瓶高度白酒倒至溢出,她横眉立目地下令:“想要追我的人是伐?先干了这杯再说。”老实男人唯唯诺诺地推却,高小姐一抬手,整杯酒泼在他脸上:“就你这种赤佬不要脸,成天偷偷摸摸打听我们小姑娘的私事!”场内静了几秒后一片混乱,不少经理副理笑着上来劝和,“老实男人”的上司陆副总亲自下场打圆场,敬了高敏华一杯酒。事态平息后,高小姐环顾四周:“我宣布一声,我们陈斯江已经结婚了。麻烦有龌龊心思的男人们照照镜子,拎拎清爽,不要来骚扰她,再有人不识相,我谁的面子都不给。” 因为这件事,吴丽姿也被高小姐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有人明里暗里说高小姐这是找了斯江做筏子让陆副总没面子,斯江并不理会。无论高小姐有什么目的,她被维护到了,便心存感激。也因为这些点点滴滴,令斯江选择了留在m百货。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即便最后她因为高小姐毫无留恋地离开m百货,也并无怨言。毕竟每次选择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又例如跟着孙家伟进了a广告后,在别人眼里斯江占尽了便宜,同办公室的如蒋文琦不时冷嘲热讽,有机会就要下绊子,导致斯江正常晋升受阻。便宜还是吃亏,斯江从来不去计较,她只在意自己有没有收获。 因此对其他组提出这样的异议,斯江有点意外,又不是太意外。 导师组特请斯江亲自答辩,斯江欣然前往。 “请问回到上海、广州、北京、香港台湾,面对不同的客户,各家广告公司比稿会否按照参与人的入行资历和水平来分组公平竞争?再请问,在座的各位导师、总经理,你们第一次参加比稿,是否面对的也是新人对手呢?如果不是,能向客户申诉不公平不合理吗?” 斯江一席话,十几位导师都笑了。 “虽然我比其他同仁早入职一点,但我的的确确还是新人,无论在薪水待遇上,还是名片上,是货真价实的新人,在集训申请书上也有体现。如果有同仁觉得不公平,请他们直接上书我们上海am的人事总监立刻提升我的级别,最好也跟david提下意见,一直不给我晋升是否太不公平太不合理?我会很感谢他们。” 房间里又是一片笑声。 “我们c组是四个小组里平均睡眠时间最短的,最近两天去吃早餐的人只剩下三个人,其他人为了多半小时睡眠放弃了早餐。我们的小组作业得到导师们的认可,并不是因为我个人积累了许多实战经验,是因为我们把精力都放在了自己的作业内容上,而不是其他小组的进度、策略、方案上,更不是去探究其他小组每个成员的资历和经验。当然,在实战中,是有广告公司攻击对方主创人员的道德瑕疵造成舆论使客户放弃比稿邀约。如果提出投诉的同仁是在使用这样的策略,我接受,我反驳。但如果只是因为嫉妒,意图通过攻击我个人打压我们真个组,很抱歉,这种行为背离了am的企业文化,我谴责,我反对,我抗议,并且深表遗憾。” 导师组全票通过斯江继续作为c组成员参与大比稿,而这次投诉,自然只是“策略”而非“针对性的攻击”,四个小组的成员们在餐厅里依然笑语晏晏十分和乐。 第465章 最后一天,四个小组分别命名了自己的广告公司,将要面对导师组扮演的客户提出自己公司的完整提案。 这次集训大比稿的模拟客户是北京三元牛奶,斯江对其几乎一无所知,各组所获得的资料是简单的品牌历史和产品照片,以及比稿要求。比稿提案需要包括策略、创意、主视觉系统,tvc脚本的分镜头稿,还有上市活动和媒介策略等。这时每组都有的北京人就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 北京大妞盛丽和斯南同岁,盘腿坐在床上跟大家绘声绘色地描述:“我打小就会天天提着小奶筐去大院儿的传达室拿牛奶,咱家家都有一张奶卡,传达室的大爷会在上头盖一红戳,得,完成任务,开开心心回家去,风雨无阻一天不落。不是我吹,斯江,我们三元的奶真比你们光明好喝。” 上海的同事们嘘声四起。广州女孩许涵站了起来:“我们广州的风行才好喝,从细饮到大,你们看我是不是不算高?但一米六二的我已经是我家最高的人了,全靠我妈一句咒语‘饮奶喇,会生高?’在我耳边念了二十五年,别笑啊你们,我妈148,我爸160,实际我估计他只有158,欸——算了,随便你们怎么笑啦。所以这次我们是不是可以从喝好牛奶会长得更高这个角度出发?” “这个角度会不会更合适儿童牛奶?”斯江想了想,“我听你们这么描述,第一感觉就是牛奶和家庭记忆以及未来期许相关联——” “哇!”许涵两眼放光,“对对对,我看见牛奶就会想起我妈!” “这个创意好,以家庭为出发点更合适。”盛丽一巴掌拍在大腿上。 北京的另一位男同事疑惑地问:“这个月北京牛奶公司整合了奶业资源和麦当劳的百分之五十股份成立了三元食品,计划引入德国瑞典等先进国家的进口全自动设备生产利乐包装的牛奶——什么叫利乐包装?” “上海东方商厦的超市有卖利乐包装的饮料,这个包装材料是由纸、铝和塑料组成的复合纸,能阻隔空气与光线,让饮料的保质期更长。”斯江解释道。 广州公司一位寡言少语的男同事点头:“香港六十年代就很流行利乐包了,方便。这说明北京三元有野心,不只是要深耕北京和周边省市的市场,还想要面对全国更广阔的市场。” 大家一致同意斯江的创意灵感,计划把小组提案的核心定位在家庭主题上,牛奶作为家庭成员之间的联接纽带出现,接着讨论的是广告中该出现那些家庭成员,反映哪种家庭关系。最能打动潜在顾客的是父母子女还是兄弟姐妹?又或者是隔代情? 半小时后,斯江提出的创意脚本是祖孙情,将三十年的历史变迁融入广告,七十年代初,牙牙学语的女婴饿急了大哭,大风大雨中伶仃小脚的外婆从胡同外买回一瓶鲜奶,炉子上牛奶在蒸汽中翻滚,女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小勺子里的牛奶。七十年代中期,女婴变成了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提着小奶篮跟在胡同里的哥哥姐姐们身后,从大爷手里接过鲜奶,踮起脚尖请大爷给自己的奶卡上盖上小红花,笑着说谢谢。外婆在家中拆开支边儿女的信件,一边抹泪,一边把她们在北大荒开垦的照片拿出来给女孩认:“这是你妈妈,这是你爸爸,总有一天她们会回来的,你们一家人永远不分开。”女孩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奶瓶,牛奶浸湿了照片,外婆急忙把照片在自己衣服上擦干,又拿调羹把桌上的牛奶往杯子里舀,顺口责怪了小女孩一句。小女孩不开心地跑了。八十年代中期,少女轻盈的裙摆从胡同门口闪过,阳光下她的笑容闪闪发亮,骑着自行车的少年们故意贴着她飞驰而过,吹起了口哨。少女手里的几瓶鲜奶瓶砸在了青石板上,她急得蹲下身,学外婆那样捡起一片圆弧形的玻璃就把牛奶往残余的半截奶瓶里装,手指被划破,一抹血色溶入地上的牛奶中,变成淡淡的粉色。少女情急之下,沾着牛奶在自己唇上画了了一道奶胡子,推开家门,外婆眯着眼笑着伸手替她抹去奶胡子,少女也笑了,墙上的全家福在阳光下展露着幸福,但这间老房子里依然只有祖孙俩。九十年代,三轮车载着一箱箱鲜奶在朝阳中被送入胡同,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一身职业打扮,在厨房认真地热牛奶,她端着玻璃杯,逼着年迈的外婆一口口喝完鲜奶,外婆唇上留下了奶胡子,外孙女拿镜子给她照,伸手替外婆抹去了奶沫,祖孙俩笑得前俯后仰。终于,又一个春节到了,全家团聚,从东北归来的父母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外婆,一家人共同举起手里的牛奶杯。最后以品牌标识和广告词“深爱滋味,一生品味。” c组的成员们在大加赞赏后毫不客气地提出了一堆意见。 “必须有男性主角出现,譬如祖母和孙子,只有女性肯定不行。” “是不是可以考虑改成父亲与儿子?或者母亲与儿子?先是父母呵护子女,省下牛奶给孩子吃,这个我觉得更有共鸣,儿子进入青春期后叛逆,角色之间产生冲突,通过毁坏牛奶来象征亲情的破裂,最后儿子在成年后有了自己的孩子,体会到了父母之心,与父母和解。这样的设置你们觉得怎么样?” “父子肯定不行,那就只有男性角色了,而母亲和儿子这样的情感演变过程没有母女之间更具代表性。”斯江表示反对。 “三元的市场主要在北京,我说句实话你们女同胞们不要生气,没有儿子的家总给人感觉不完整。而且七十年代不太可能只有一个孩子吧?这也是一个事实。”北京的男同事举起手。 “兄妹我觉得可以。哥哥把牛奶让给妹妹喝,妹妹不爱喝。少年时期兄妹之间有了矛盾,牛奶瓶杯摔破。成年后兄妹互相关怀。无论怎么搭配家庭成员,我都认为不能背离斯江脚本里的三段式波浪情感推进,这个太棒了,绝对轻松赢。” “兄妹也不太合适,妹妹是受宠的那个,儿时不爱喝奶撒娇可以,青春期会有什么矛盾?这里很难展现,女孩青春期都比较乖巧对吧?我们不能看特殊的个体,要看主流最普遍的状况。我提个建议,把主角改成姐弟情,这样符合年代特征,姐姐这个角色符号也隐含了母亲在内,青春期的男孩那个烦起来,不是打破一瓶奶的问题,而是直接打破一车奶。别盯着我看,是我是我就是我,踢球抢球引发的惨案,我妈追了三条胡同,把我抓回去拿皮带抽了好几十下,屁股真开了花。我姐还说活该,提议把我卖去山东赔牛奶钱。嗨!扯远了,你们觉得怎么样?” 除了斯江以外的人都投票赞成这个改动,斯江犹豫了一下:“我只说我个人的感受啊,如果换成姐弟,这样的三段式变化,我会觉得不太舒服。我反对把姐姐贴上‘母爱’标签,父母及祖父母对子女的爱,出于人类抚育后代的本能,但同辈之间产生这样理所当然的给予和接受,我认为对女性不公平。生活里我自己有妹妹也有弟弟,我的确会主动照顾她们,但如果在电视广告里出现‘你是姐姐应该照顾弟妹’的宣传手段,我真的会不太舒服。很抱歉,可能我说得不太清楚,当然,少数服从多数,如果大家都选择姐弟关系,我也同意。” 近二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后,提案终于接近尾声,广告词最后修改定稿,广告片分镜头画了厚厚两大本,媒介策划也全部完成。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c组提案汇报及答客户问结束后,导师组的十二位导师齐齐起立鼓掌。 “非常棒的创意和策划,分镜头也非常北京味儿,岁月感极强。唯一的遗憾是你们这个提案如果真的拍出来,我看至少是两小时的片长,广告预算只够在媒介上播放一次,剪辑会痛苦死。” 斯江松了一口气,又有点莫名遗憾。 “如果真的被三元牛奶采用你们的提案,你们觉得这部广告片由谁来导演最合适?” 万春街 第302节 盛丽立刻举起手:“姜文!必须是姜文,只能是姜文!” 在场的c组十二位学员,包括斯江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她们的提案在大修之后真的由姜文拍成了广告片,获得了1998年media magazine颁发的年度最佳广告战役奖,还获得了美国《广告时代》著名评论家两颗星的评价(最高三星),并被亚太区的老板亲自配了英文配音,差一点送去了戛纳参加广告奖的评选。 这次集训,奠定了斯江迅速成为资深创意的基础。 —— 大比稿结束后,大家终于得以走出度假村,前往橄榄坝夜市狂欢。 第466章 近乡情怯。斯江没有随大流去逛夜市,她要去大舅舅以前的房子看看,这几年家里再也没有人来过,不知道这个“家”变成了什么样,会不会像斯南说的,一直有念旧的人会帮忙打扫院落清除杂草甚至放些野花在井边。 斯南说她没有找到景生的时候,她没哭,可听到这些点滴的细微之处,画面自动跳了出来,她哭得一塌糊涂。舅舅病危,她没有来,景生出事后,她也没有来,斯南来找景生,她还是没有来。斯江心里一直跟自己过不去,这次终于来了,却和景生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也好,她不想给自己任何借口原谅自己。 橄榄坝的变化不大也不小,马路没有拓宽,沿街的店依然纷杂紊乱,名为“三峡格格”的小饭店门外的十几张矮桌上坐满了人,一眼望去,区分不出谁是游客谁是本地人。泔水沿着马路流淌,反射着榕树上一闪一闪的灯泡。半人高的煤气罐就架在马路边上,铁锅在烈火中上下翻腾,掌勺的是一个五官秀美的年轻女人。 “鱼头来啦,78号在哪里?79、80、81、82、83号,你们的鱼头好了——”另一个年轻川妹子端着一个极大的不锈钢托盘从店里走了出来,放声高喊。托盘里叠罗汉似地叠着一盘盘巨大的剁椒鱼头。 “78这边!”“81这里。”应声四起。 斯江站在店门口朝里张望,里面也坐满了人,剁椒的鲜香辣味混合着烟味酒味扑面而来。她推开几步看了看门牌号码。斯南说的地址不会错,就是那家米线店,舅舅在这里中了一枪,当时景生应该就在马路对面,他当时看见了吗?斯江仓皇回望,差点撞到拎着空托盘的妹子。 “对不起。” “吃饭么?没位子了,要等好久——”川妹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斯江,“橄榄坝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妹子,要不要给你在我姐炉子边上加个小桌子?” “谢谢,不用,我不饿,就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开的这个店?以前这里好像是吃米线的,”斯江勉强笑了笑,掏出钱包来,“买两瓶冰啤酒。” 拎着酒往江边走上十分钟不到,转个弯,不远处连绵的青山豁然开朗,无边无际,连着灰蓝的天,空中的浮云是半透明的磨砂白。斯江再走了几分钟,熟悉的篱笆墙跃入眼帘,她不由自主越走越慢,血液却越流越快,心跳声鼓噪着耳膜,太阳穴都跟着一抽一抽。 篱笆外的野草仿佛刚被人清理过,留下一整片青黄相间的草皮,篱笆上蔓草爬藤杂密,间中垂下的花苞兴许会在明天的朝阳下盛放,略一抬头,斯江就看见了旧楼那片艳丽的玫红火云,夜色中的三角梅仍旧绚丽轰烈。她的脑中瞬间空白了几秒,一路鼓着的劲和设想的无数画面都消失了,甚至她自己都消失了。 木栅栏的门上挂着一把很粗的环形锁,不知道是斯南和佑宁留下的还是好心人添上的。斯江推了推,木栅栏嘎吱嘎吱响了几声,掌心一阵刺痛,大概是被木刺刮着了。她左右看看,把装着啤酒的塑料袋挂在了栅栏上,踩着横栏爬了上去。木栅栏摇摇晃晃,居然没断。啤酒瓶“砰砰”撞了好几下,斯江探身拎过来看,玻璃瓶完好无损。 院子里两块小菜地竟然都没荒芜,整整齐齐地划成一条条长方形,靠着石板路这边插着牌子。斯江蹲下身仔细看,牌子上写着两行字“空心菜格格”,旁边的牌子上写着“韭菜小虫”,搭着竹架的那一块地,牌子上写着“番茄虎头。”斯江看了两遍,的确写的是虎头。番茄已经挂果了,青色的,等它们变红,虎头的小伙伴们肯定会来采。再旁边,斯江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辣椒斯江姐姐”,还有“香菜斯南姐姐”,斯江一边胡乱擦着眼泪鼻涕一边傻傻第笑,孩子们肯定想不到斯南最讨厌吃香菜,再看到“黄瓜景生大哥”时,斯江蹲下身捂住了脸。月光静静洒在她不断抽动的单薄背脊上。 路边传来年轻人的说笑声,斯江抬起头,篱笆外两栋楼都没有锁门,屋里没有人住过的痕迹,但地上桌上空空的竹匾上,都干干净净地没有落灰。斯江企图寻找出一丝景生的印记,转了半天发现是徒劳,如果有什么,斯南和佑宁当年赶来的时候就应该发现了吧。屋檐下的灯亮了,水井边干干净净,墙角一溜彩色小板凳早就褪了色,种菜的工具整整齐齐收在一个竹筐里,窗下靠着以前孩子们上课用的黑板,上面粉笔画着工作表,左边写着人名,右边写着日期,两三天就有签名,认真地备注着灭虫、除草、浇水等明细。在虎头、斯江斯南和景生佑宁斯好的栏目里,签着不同孩子的名字。 黑板的左上角,贴着一张明信片,上面画着菜田,红的番茄,绿的黄瓜,紫的茄子,很写意的线条。“上海的番茄不好吃,黄瓜也不好吃,等我回橄榄坝我自己种,我们一起种。我上小学了,小学很好玩。你们呢?……”落款是一只小老虎,1994年1月1日。 斯江举起酒瓶,轻轻碰了碰身边的酒瓶:“欸,看看呀,小朋友们帮阿拉种了交关菜,有得侬好烧了哦,吾是辣椒,侬是黄瓜,好烧啥么子?拍黄瓜?辣椒炒黄瓜勿大好切哦。” “侬洗到啥地方去了啊?电话啊没一只,call侬啊勿回信息,良心呢?被狗切忒了?再勿回来寻吾,侬要变老帮瓜了哦。吾要嫌便侬了,晓得伐?(你死到哪里去了啊?电话都没有一个,呼你也不信息,良心呢?被狗吃了?再不回来找我,你要变成老黄瓜了。我要嫌弃你了,知道吗?)” 斯江从包里摸出景生的中文寻呼机,一条条信息翻过去,亮蓝色的窄窄屏幕上滚动着重复的信息,顾景生三个字出现多了,看上去像错别字,又像从来没见过的生字。 两瓶啤酒渐空,斯江托着下巴撑着膝盖,慢悠悠地跟景生叙述这四年来的一切,是回忆,也是道别,同他,也同自己。 月上中天,斯江爬出栅栏时,微醺得人有点迟钝,头重脚轻差点摔了个倒栽葱。转过街角的时候,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原来这个角度就看得见三角梅。 —— 马大伟在船上杀了林富贵后,按计划沿着澜沧江至勐腊县打算出境入湄公河,走老挝回金三角驻地。临近界河听说前头不但有版纳的警方在严密盘查,还有武警的巡逻船在巡逻。船上包括景生在内有七八个人身负枪伤,加上一箱货,风险很大。为了避风头,他们在勐腊县的河滩弃船登岸,找了个山坳把马小野就地埋了,打算走山路进老挝。不料水路查得严,陆路更严,一群人在深山里昼伏夜出了一个月,试了几条路都没走通,好几次都差点碰上巡山的公安。又躲了一阵子,风声渐渐过去,景生提出他去橄榄坝想办法找条货船下湄公河,马大伟考虑了一夜,决定只带两个贴身的手下亲自跟景生去找船。 四个人傍晚下山,就着夜色在勐腊偷了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往景洪开。 “想回家看看吗?”马大伟坐在副驾点了根烟。 “不了,没爸没妈,有什么好看的。” “小野说你后娘待你不好,想不想去找她算账?” 景生笑了笑:“好歹没把我饿死,算了。” “你吧,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 “嗯。”景生拧开收音机,一片嘈杂响声,调半天才收到一个不稳定的频道,传出悱恻的歌声:“只怪夜太黑没人担心明天会不会后悔,hey夜太黑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 “还真是辆破车,除了喇叭不响,哪儿都响。”马大伟叹了口气,把半根烟揉碎在掌心里。 老刀头的木雕摊前挤满了人,一群明显是大城市来的年轻人正捧着木雕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景生站在阴影里抽烟。 “看看,小野会喜欢这些吧?”马大伟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大把银饰给景生看。 景生仔细地看了看,挑出一个花样繁琐复杂的银胸牌:“她应该喜欢这个。” “银子够重?”马大伟切了一声,“这丫头就这德行——怎么了?”他警惕地侧过身子,掩在景生身后,看向老刀头的摊位。 景生恍惚了一秒:“没事,我看他们付钱了,马上就好了。” 刚才那个北京口音的女孩应该是凑巧也有个朋友叫斯江,也许是思念的思,景生的目光跟了那群年轻人的背影片刻,收了回来,往四周探视了一圈,大步走向老刀头。 “刀叔,是我。” 第467章 老刀头呆了一呆,转过眼见景生旁边的男人正笑得一团和气,便垂下头去嘟哝了一句:“你回来做什么。” 景生勾过一张小板凳示意马大伟坐,自己蹲下身,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捆好的一叠钱塞进一个树根雕的深笔筒里:“刀叔帮个忙,我要条船过界河。” 老刀头往四处看了看,半晌没作声。 马大伟掏出烟来点上:“老头是你家亲戚?” 景生摇头:“老邻居,看着我长大的。” “远亲不如近邻啊,邻居好,”马大伟把最前面几个小木雕个个摩挲过来,笑了,“怪不得江东说您有法子,您这缅甸花梨、泰国柚木,砍下来就直接走水路来的吧?放这里卖太浪费了,有人识货么?” 老刀头抬起眼冷哼了一声,对景生说:“你,马上三十岁的人了,还在外头鬼混,赶紧回来!你不想要老婆了?别人家小孩都上学了,你看看你,真是。” 景生笑着把旁边的旱烟杆递给他:“您放心,马哥对我好着呢,过几年等我发达了,办成大事了,就回来盖楼房,要不然我爸在地下也没面子。” 四周的摊主开始收拾家什准备散市,老刀头闷头抽了几口烟,旱烟杆在板凳上敲了两下:“后天下午三点半,在傣族园对着的坝子边上,有条卸木材的船,我在滩边等你。” “好。” 景生带着马大伟起身走人。老刀头盯着景生的背影,眼圈发红,手里的旱烟杆抖个不停,见他们走远不见了才立刻开始收拾货物,一不小心,木雕的小物件滚了一地。 —— 马大伟让两个手下去找地方买点吃的喝的,自己和景生靠在电线杆边抽烟。对面的“三峡格格”生意红火人声喧闹,铁锅下的火腾地窜高,衬得掌勺的女人秀丽的眉眼间多了一股子狠劲。 “阿东,那炒菜的女人怎么样?喜欢么?”马大伟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景生皱起眉:“我有喜欢的女人。” 马大伟嗤笑了一声:“那个缅甸女人?长得漂亮没用的,她做鸡的,还有个不知道谁是爹的种,你情愿给人做便宜爸爸?傻了吗你?” 景生没接话,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盯着马路对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十二个人,挤挤能坐得下吗?”斯江笑着问川妹子。 “美女你来啦?坐得下啊,我给你们另外拼个长桌,稍等几分钟就行。”川妹子兴高采烈地招呼斯江。 “哇,这家生意这么好,肯定好吃!” “斯江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你太厉害了。” “斯江,这个送你,看见没?上面这小狐狸可爱吧?”盛丽揽住斯江,把礼物直接塞斯江手里。 斯江笑着举起来端详:“太可爱了,谢谢!”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落了座,开始点菜点酒。 “你们看对面,哎,别太明显,悄悄地瞄一眼——,”许涵憋着笑把斯江转了一半的身子扳回来,“对面好几家是鸡店,门口的男人肯定是等着嫖妓的。” 盛丽动作迅猛,已经转过头看过又转了回来:“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斯江恍惚觉得心突然毫无缘由地漏跳了一拍,桌上的男同事们纷纷举起手表态:“我是好东西。” “我也是,我们都是。” “别,你们都是东西,我是人。” “对,就你不是个东西。” 笑声中,斯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那些亮着荧光粉荧光紫的小店里会不会有一家是当年南南打抱不平的那家?那些男人,家中是不是有明知他们出来做什么却装作不知道的妻子…… —— “几位大哥,按摩不?180一次,按哪儿都行。”刚上工不久的女人穿着荧光黄的低领紧身汗衫和牛仔短裤从店里走过来搭讪。 马大伟看了看手上的劳力士金表,转向景生几个:“你们去玩玩吧,我到对面吃点热菜热汤。一个钟头够吗?” 两个手下哈哈地笑。 景生摇头:“我陪你。” “那你俩去,”马大伟笑得很慈祥,“别抠门,给个整数。” 马路不过四五米宽,走到一半,马大伟突然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特地要去那店里吃东西么?” 景生浑身汗毛倒立,腰后已经变成他身体一部分的枪突然变得冰冷陌生。 “因为我在这里一枪干掉了两个,”马大伟的笑声难掩得意,“有个死残废有点厉害,我刚站起来,他和我对了个眼就察觉出了,居然还挡了一枪——” 马大伟站在马路牙子边眯起眼看了看,笑着扬声道:“妹子,里头两个人的空桌有么?” “刚腾出来一桌,稍等一下,我擦一下桌子,好咧,进来吧。” 菜单上菜式不多,马大伟点了个鱼头,又要了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两瓶啤酒。 “够了吧?” “差不多。”景生低下头,枪管戳在绷紧了的肌肉上,每一秒都在呼唤他拔枪。 马大伟就在他面前,卸下了防备,没带手下。一秒拔枪,一秒射击,他必死无疑。他应该死在这里,血债血偿,以命偿命。 景生抬起头,马大伟正在一边倒啤酒一边看他买给马小野的银项圈,金黄色的啤酒里一连串透明的气泡,拱着雪白的酒沫冲出玻璃杯。 门外,有斯江。 他刚才从她那一桌人身边走过,和她只隔了两个人。这绝对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把她送来这里,能亲眼看见他报仇雪恨杀死毒枭,她一直在找他,或许一直在这里等他。 热血涌上头,景生的双眼火辣辣地胀痛。 “好你个老马,吃宵夜也不喊我,猪头肉来一点。”一个打扮艳丽的中年女人带着两个男人走近了来,笑着和马大伟打招呼。 万春街 第303节 景生骤然冷静下来,“吃宵夜”,“猪头肉”都是毒贩间的黑话,对应的是“要毒品”、“□□”。但马大伟在山里的两个月几乎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和外面联络上的,为什么不用他联络到的关系搞船? 马大伟似乎早有准备,扭头看了看来人,冷笑道:“你架子太大,请不动你。” 女人笑着挤在了马大伟身边:“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东哥吧?” 两个人的小桌子挤了五个人,胳膊碰胳膊腿碰着腿。景生索性靠在了墙上,冷眼扫视着对方。 马大伟和那女人一口黑话,很快敲定了明天上船前把山里的一箱货交易掉。 —— 一行人走出小饭店,外头的桌子已经空空落落。 景生的视线落在斯江坐过的地方,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空无一人,好像刚才只是他的幻觉和错觉,斯江从未出现过,她的笑声、说话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这四年里景生常觉得自己疯了,但从未有任何时候像这一刻这么确认。他肯定是疯了。 “你干什么呢?”马大伟停下脚。 景生直起腰:“捡了个我叔的好东西。” 马大伟看着他手里的狐狸笔筒,笑了:“是你叔叔摊子上的,不便宜,一百二一个,能挣八十。” 景生把笔筒塞进裤兜:“嗯,明天带给他。” “哈?肯定是谁买了掉在这里的,”马大伟朝路对面高喊,“阿龙,这边——”他扭头打量了一下景生,“阿东啊,做人应该拾金不昧,这买了的人等会儿说不定要回来找,你该交给店里的小妹才对。” “不给,”景生双手插袋,大步下了街沿,“我去开车,你们在这里等。” 他越走越快,他怕斯江发现笔筒丢了回来找,他怕那就是斯江,他怕斯江认出他,更怕斯江认不出他。他从没设想过再见到斯江的任何场景任何说话,因为那绝对比毒品还令人上瘾。 —— 斯江和盛丽的确回头来找笔筒了,然而川妹子说没见过。 “啊,我真是对不起你!奇怪,就这么一条路怎么就找不见了呢,明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斯江急得一头大汗,酒意也消了不少。 “这破地方真是!”盛丽气得踢了一脚塑料方凳,“派出所明明挂了失物招领的牌子,却一样失物都没有,就装装样子。” 掌勺的女孩走了出来,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可能是被人捡走了,不好意思啊,我在收拾炉子,也没留意,好像是个男的,个头特别高,挺瘦,一脸的胡子——往那边走了。” 见斯江要去追,盛丽赶紧拉住她:“算了算了,别找了,这上哪儿去找呀,一车人都在等咱们呢,赶紧回吧,开回去得一点多了,别介,咱就只当那小狐狸和咱没有缘哈,走吧走吧,许涵她们该着急了。” 斯江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撕了张纸,飞速写下自己的通信地址,交给川妹子:“要是真有人捡到了送回来,麻烦帮我寄这个地址,邮费和感谢费我肯定会一起汇给他,麻烦了。” 公司租的丰田大霸王缓缓靠了边,许涵探出身来喊:“斯江、盛丽,上车了。” 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慢腾腾地和大霸王交错而过。 驾驶室里,一双眼睛贪婪地盯着后视镜,看着那个身影轻巧地跳上车,离他越来越远。镜面渐渐被雾气熏染得模糊不清。 第468章 三月底是景洪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又热又干,过了泼水节才会好一些。三十二十三度的气温,太阳照在身上时却有四十几度的感受,随时能晒化掉似的。 景生从山上往下看,橄榄坝像个盆底一览无遗,澜沧江横穿而过,人车如蝼蚁,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昨夜他一直未睡,摩挲着那个狐狸笔筒,放任自己想象和斯江有关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好像眼前突然就有了确切的未来,看得到也捉得住,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的吧,他还来得及去追上斯江,告诉她这四年里发生的一切。 “阿龙,你带着货,和老七几个留在后面,晚我们二十分钟再去江边。”马大伟在出山时突然吩咐道。 景生不动声色。 “大伟哥,那王姐要是见了你看不到货怎么办?”阿龙担心地问。 “不要紧,货在一切都好说,”马大伟悠悠地叹了口气,“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 橄榄坝的傣族园今非昔比,州政府成立了西双版纳傣族园有限公司,把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嘎、曼听五个傣族村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景区,雄心勃勃要打造五a景区,年初规划通过后,已经开始征用土地,修建道路、铺设地下水管、电线等五通工程已经起步。因此这三百多公顷的地方就是个大工地,各种工程车不停往返,对面的澜沧江边,十多条货船挤成一堆,上百个工人不停地卸下各种建筑材料,又把建筑垃圾运上船。 老刀头远远地朝景生挥手,他脚边堆着一摞蛇皮袋,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鼓囊囊的。 “把这些搬上中间那条船,船头挂了两个橘红救生圈的,走吧。” “都准备好了?”景生掂了掂蛇皮袋的分量,很轻。 “放心,船上都安排好了——怎么就只有你们四个人?”老刀头扭头看了马大伟一眼,“还不走?” 马大伟提起蛇皮袋闻了闻:“这里头是烟丝还是烟叶?” “老板的东西,我们不管里头是啥,送到算数。”老刀头有点紧张地瞪了景生一眼,“你们不要打这批东西的主意!” 马大伟笑道:“放心,我们不是这种人,香烟我们不碰。” 景生不动声色,仔细观察着周围,没有任何事先约定,昨夜马大伟约人交易的消息他送不出去,不知道警方会怎么布置。老刀头的话表明了警方会在船上动手,这个安排很合理,万一发生枪战能尽量减少无关人等的伤亡,他也绝对不会让老刀头冒这个险。但马大伟生性多疑狡诈,把人分成了两批,货在后头那批人手里,看情形他要先上船看过才肯安排交易。如果船上的警察沉不住气,打草惊蛇就糟糕了,不但拿不到赃,还可能惊跑了剩下的亡命之徒以及那个女毒贩。 “哥,那边来的是王姐么?”景生搁下手里的蛇皮袋。 马大伟看了看手表:“切,女人就是小家子气,让她三刻来,她偏要提早,格局太小,难怪一直做不出版纳。”话虽这么说,人却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两厢一打照面,景生就觉得对方有一个年轻男人看着很是眼熟,他本能地错开半步,借阿海高大的身形遮住自己。 “强子,给你马哥开个箱看看。”王姐笑着吩咐。 景生猛然想起这人就是害死姆妈的那个魔鬼女人罗美珍的儿子李强,当年在校足球场上,他曾经假装被踢中要害狠狠反制过这个赤佬。 李强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把手里装了钱的小箱子朝向马大伟打开,随即迅速合上,盯着景生喊了一声:“哟,这位兄弟,看着很眼熟啊,以前见过?” 景生淡淡地扫过他一眼,没接话。 “马哥你开什么国际玩笑?说好七筒肉,怎么一根毛都没有?”王姐皱起眉,疑心顿起。 “人生地不熟嘛,你放心,我在这里呢,肉还能长腿跑了?”马大伟的视线落在了李强身上,又回头看了眼景生,“怎么?熟人?” 景生却低声道:“验一下钱。” 马大伟顿了一秒,景生从来不在交易中多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怕是知道了什么。 王姐听了马大伟要验钱的要求却冷笑起来:“肉都没看到一根毛,却要翻我家的米,这是做朋友还是做仇人?” 马大伟也笑了起来,笑得温和又客气:“我老马的好名声,你不信么?” “我信你,你怎么不信我?大不了肉不要了。”王姐摇头。 李强盯着景生半晌,忽地眼睛一亮,凑到王姐跟前嘀咕了几句,边说边瞄景生。 王姐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了景生两眼,摇头道:“不能,你认错人了吧?这个江东很猛,很凶恶,亲戚朋友们(其他毒贩)都听说过他的大名——” “不可能,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他绝对有问题!”李强激动起来,往前走近两步,“就是你对不对?!顾景生,哈哈哈,没想到在这里被我撞到了吧,你是不是——” 其他人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就见李强被掀翻在地上反绞了双手,被景生单膝压得死死的,再怎么扑腾也没用。 “为什么不敢给我们验钱?”景生抬头冷冷地问王姐,“李强老早就在上海做警察的线人,找到过肉,拿了两百块奖金,你们没人知道?他打伤了人该蹲五年明年下山,怎么跟你们一起的?” 王姐一伙人静了静,一个寸头男犹豫了一瞬,低声说:“王姐,强子以前是说他本来得蹲五年,后来装得表现好提前两年下了山,难道——?” 李强呜咽着想反驳,却被景生的手捂着半张脸死死按在了石子路上,根本张不开嘴,心里却惊骇欲绝。他在市西足球场被景生修理过后,不敢再去找景生的麻烦,却以医药费为由敲诈了向群中学那个学生好几笔钱,不想对方最后忍无可忍报了案,三千块算大案,他因此被抓起来劳教一年。出来后,他跟吴筱丽谈了男女朋友,在五角场附近找了个清吧做临时工,因为经手□□又被抓了起来,他主动给警方提供线索,警方缴获了几十克□□,负责他的缉毒警私人给了他两百块让他报个班学个技术。他只跟吴筱丽炫耀过那是警察给的破案奖金。 “吴筱丽,你个婊子养的——”李强愤怒地骂,声音含混不清,倒糊了一嘴的沙石,他就是发现吴筱丽一直在偷偷摸摸给顾景生写信,才打得她半死的。 “砰”的一声闷响,血溅了景生一脸。 李强还在不停抽搐。 景生转过头,马大伟手里的枪管几乎就贴着他的脸,他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周围奔逃的人群,坠落在地上的砖块、水泥袋,一切都像默片,只有画面。五六米外的船上涌出二三十号人,他们一边找掩护靠近,景生这才听到了喊声:“快散开,匪徒有武器,趴下——趴下!”“不许动,放下武器。” 与此同时,阿海一把抢过了寸头手里装钱的箱子,拔足向外狂奔。 船上飞奔出一批人来,高喊着“不许动!放下武器——!” 第469章 景生第一反应是贴地趴下,这几年他分分钟记得无论如何自己都先得活着,再一抬头,见老刀头已经抱着头躲在一堆砖头堆后头,才略为安心。 四周响起零星的枪声,木料沙石纷纷落地,工人们惊魂落魄地四散狂奔,两伙毒贩瞬间淹没在人群中,船上下来的缉毒警们根本没法开火。 景生隔着李强的尸体巡视周遭,却没找到马大伟,立刻爬起来猫着腰往马雄海逃的方向追。钱、货、人,马大伟不可能一样都不要。 马雄海拎着钱箱狂奔,后头王姐带着人猛追不舍,前头傣族园入口处忽地冲出来五六个便衣,他前一枪后一枪地乱放,转向山脚下退,想先逃出去会合阿龙跟老七他们。他一转向,后头王姐一伙和缉毒便衣迎面撞上,马大伟的其他几个手下随即也卷入了三方混战。 景生犹豫了一瞬,准备抽身离开去追马雄海,不远处突然响起熟悉的一声“嘭”,闷闷的,是马大伟那把带了消音器的usp开枪的声音,紧跟着又是一声“嘭”,枪声仿佛和他心脏的跳动起了共鸣,左耳内猛地响起尖锐的啸叫声,景生下意识地返身往枪声处跑。 现场流弹乱飞,景生借着障碍物边躲边跑,不过二十多步就看见了马大伟正猫着腰迂回往船上跑。 老刀头仰面朝天倒在两堆红砖之间,他张大了口,却吸不到多少空气,两颗子弹击穿了他的肺和胃,胸腹成了被火灼过的空洞,丝毫感受不到五脏六腑的存在。 “刀叔!”景生脑中嗡嗡响,想要扶起脚下的老人,手臂肌肉却失控了一样急速跳动,完全使不上力。 老刀头握紧景生的手,用尽全力地指向马大伟逃逸的方向。 景生挣开他的手,小心地把他移进木箱间的通道里,脱下衬衫企图堵住那两个血洞。 “没事,你心脏没中枪,头没中枪,应该能好,外头有警察,我喊他们来——”景生死死咬住了后槽牙,满是血污的掌心下,满是皱纹的脸不再有一呼一吸的上下起伏,有那么几瞬,他把自己手掌的颤抖当成了老刀头的呼吸。 —— 江边的混战不过十多分钟,因为一车武警战士的来到,迅速控制住了场面。马大伟一伙死二伤二,马大伟马雄海不见踪影。王姐一伙死了一个李强,伤了五个。但两伙毒贩只抓住了六个,余者逃之夭夭。 凌队是跟着武警抵达的,看见倒在老刀头边上满脸血污的景生时,以为他也出事了,险些当场崩溃。 景生撑着地缓缓爬了起来,刚起身就腿一软单膝着地,他扶着身边木箱,无力地垂下头。 “是马大伟——”景生哽咽道,“他杀了刀叔。” 他那夜就不该犹豫,如果他杀了马大伟,老刀就不会死。 武警们轻轻抬起老刀头。 “等等。”凌队把老刀头胸口染红了的衬衫拿了下来,红着眼圈脱下了自己的衬衫,轻轻盖住了老刀头的脸。 版纳州缉毒队的段队长走了过来,刚把来意说明,凌队就挡在了景生面前,拧着眉喝道:“不行,你们不能带走他,他不是你们的人,武警部队的人要带他回上海!” “可是李强是我们的线人!”段队皱起眉,“你的人害死了我的人,你知不知道,他完全多此一举,不但暴露了李强的身份,还搞得这次行动差点失败。不,这次行动已经失败了,”段队苦笑道,“马大伟跑了,钱和毒品都没缴获,我们还伤了四个兄弟。顾景生,你为什么这么冲动?!为什么要指认李强?” 景生缓缓抬起头:“是李强先搞事的,他认出我,想弄死我,他死在马大伟手里不冤。你跑来说这些废话——女毒贩那伙人里是不是还有你们缉毒警卧底?” 段队表情一僵。 凌队立刻反应过来,如果没有卧底,李强怎么死的,具体过程如何,这么短的时间里不经审问段队根本无从得知,更不可能迁怒于景生。 段队刚要开口,脸上就吃了重重的一拳头,眼冒金星,一见跟自己动手的是凌队,又气又拿他没辙,抬手挡住了第二拳。 万春街 第304节 “老凌!老凌——你行了没?你发什么疯!” 凌队被景生拦腰抱住,喘着粗气大声吼道:“我tm打的就是你!你们瞎眼了?那种混账都用?行动失败还怪我家孩子?你怎么做缉毒队队长的?你把卧底和那钟王八蛋放一起?你们现在就是这么保护卧底的?啊?我当初怎么教你的!” “师傅!”段队红着眼握住凌队的拳头狠狠砸在自己肩头,“你随便打随便骂我都没说,但我们真的没做错!卧底的兄弟有尽力扯开话题,但他不能暴露!顾景生如果不突然发难,不会有事的——”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那是谁?那是马大伟!连亲生父母和兄弟都能丢下不管的马大伟!什么叫不会有事?你看见老刀怎么死的没有!啊??!!你以为你是谁?”凌队的声音哑了。 “师傅你放心,刀叔我肯定给他申请烈士——” “我要的是烈士?老刀是为了做烈士吗?!他家里全死光了一个人都没了,要个烈士名头有个屁用!我说的话你tm一句也听不懂是不是?” “不是,我懂,以后我们会更当心更仔细的,但已经出事了,该争取的还是得争取这没错吧?至少能进烈士陵园。以前顾东——唉,算了,随你怎么骂,师傅,刀叔出事我也很难过,小刀也是我兄弟!”段队哽咽起来,“队里有多难师傅你还不知道吗?” 景生深深吁出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满是血的衬衫:“麻烦队长替我给刀叔多上几柱香。我得去找马大伟。” “不行,你不能去!”凌队丢下,转身死死拉住景生:“马大伟杀了老刀,肯定会疑心你。你不许瞎跑。” 景生掰开他的手:“刀叔是因为我才没的。” “不是因为你,你不许这么钻牛角尖!要你这么说,也该是我去找马大伟,你爸是为了救我牺牲的!”凌队红着眼揪住景生不放,“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你给我回上海去!你不是缉毒警,不是卧底,不是线人,你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你懂不懂?回去,你tm太苦太危险了,就当是老叔叔我求你,回去吧,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什么毒品什么军火什么毒枭,你没这任务!你得回去!你叔一直在找你,还有你媳妇斯江!她也一直在找你!” 景生越过他们,看向不远处的澜沧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收回视线,平静地看向凌队:“刀叔今天是因为我才没了的,血债得血偿。只有我能在山里找到马大伟的人。我爸当初挡那一枪,不是为了做英雄成烈士,他只是做了他想做的事。我现在也是,我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您别跟我叔叔和家里人提我的任何事,我干掉马大伟就回去。” “你如果只想着杀马大伟早就动手了,机会很多不是吗?没有我们,你就算单枪匹马能干掉马大伟,自己肯定也活不成,你怎么脱身?”段队忽地开口,“毒贩没人性,今天马大伟死了,明天还会有王大伟李大伟。你看,坤沙去年向缅甸政府投降了,可金三角就没毒品了吗?” 段队有点激动:“情况变得更糟有没有?只要金三角那一百多万亩地还在种罂粟,就会有没完没了的毒贩子扑上去制毒贩毒,一年两百吨□□!会有更多像你爸像刀叔这样的了不起的普通人牺牲。顾景生,你已经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不做到底?你来正式做缉毒队的线人行不行?现在国际刑警也有不少人去了金三角,中缅泰已经签了协议,要联手清理金三角——” 凌队横眉立目一巴掌差点拍在段队脸上:“滚!线人算个屁!就你们自己掏个几百块补贴那种?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段队避开凌队的巴掌:“我问你,顾景生,你今天怎么看出来钱箱里是□□的?” 景生已经猜出了缉毒警卧底是谁,他皱了皱眉:“因为他们没钱——那个王姐,戴的劳力士金表是假表。没有毒贩会穷到戴假表。” 段队一凛:“还有吗?” “她不行,要是去了金三角,一个月都撑不过去,”景生淡淡地说,“她连李强都控制不了,更不可能影响马大伟这类悍匪。” —— 夜色中山露深重,虫鸣蛙声一片,不时有鸦雀被惊起,呼啦啦掠过树枝。 景生在山里找了两个小时,在往日其中一个藏身点附近发现了踪迹,吹了几句口哨。 “东哥?!” 阿龙掀开伪装的树枝钻了出来。 “是我,大伟哥回来没?” “没!他没和你在一起?阿海回来了!阿海——” 马雄海几个也钻了出来。 “我和大伟哥失散了,”景生问,“我们在这里等还是下山找大伟哥?你和龙哥商量了定。” “操tm的,那姓王的女的居然带了个卧底!”马雄海踢了一脚打开的钱箱,“东哥,真被你说准了,这里头只有最上头几张是真币,下头全是白纸,操,这帮狗娘养的竟然想黑吃黑,坑我们马家帮,回头看大伟哥怎么收拾这死婆娘。” “东哥,还是你定吧,兄弟们跟你走,”阿龙挠了挠头,“大伟哥交待过,他要有什么事,大家就认你。” 景生看了看这五个亡命之徒,没答应。 “东哥,大伟哥真这么说过,龙哥没哄你”马雄海一屁股坐在地上,揪了把野草泄愤,“今天要不是你见机得早,真上了船就完了——”他忽地抬起头问景生,“东哥,你找的船会不会有问题?船上怎么会埋伏了那么多警察。” “刀叔不会坑我,”景生镇定自若,“景洪是王姐的地头,肯定是那个李强给警察递了信,不知道刀叔会不会被我连累了——唉。” 一时间林子里没了声音。不一会儿,林中山鸟骤然惊飞,众匪顿时拔枪的拔枪,趴下的趴下,紧张之极。 几声口哨后,马大伟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我。” 景生手中枪又紧了紧。 第470章 两三个打火机立刻打着了火。景生一眼看出马大伟十分狼狈,身上衣裤湿过没干透,头发上泥沙结块,脸颊上不知在哪里划伤了,多了两条血痕。 马大伟见到景生,弯了弯眼,眼底神情却很复杂:“阿东你也回来了?” 景生迎上去红着眼哑着嗓子低吼道:“警察杀了刀叔!” 难得见到景生激动,马大伟明显愣了一秒:“——什么?” “我不回金三角了,我要去报仇,无论如何得一命还一命。” 马雄海赶紧过来拉住景生:“东哥别冲动啊,现在去硬碰硬,肯定是你吃亏——大哥!真被东哥猜准了,姓王的竟然拿了一箱□□骗我们,警察肯定也是她找来的,这婊子太阴险了,拿□□换我们的真货,等我们上了船被警察干掉,她万事大吉,也不怕我们再回头找她算账。” 景生瞥了马雄海一眼,有点意外这家伙脑筋转得快一下子就把事情“串联完整”了,抢了他打算说的话。 马大伟沉着脸蹲下身把箱子里的白纸翻了个遍,把那八张真的美金摸了又摸。 “呵呵,”马大伟吸了口气,“虎落平阳遭犬欺啊,这么个女的都能摆我一道?” 马雄海和阿龙一边劝他一边骂王姐。 马大伟慢腾腾站起身,猝不及防地掏出了枪。 “嘭”的一声闷响,即便有消音器,九十分贝左右的响声依然震得周围群鸟惊飞,树叶簌簌作响。 景生一身冷汗,他虽然一直高度防备着,但如果这一枪是对着他,真没把握能否完全避开。 一旁忐忑不安的老七额头正中一个血洞,张了张嘴,一脸疑问。 马雄海抹了一把脸上被溅到的血,声音都劈了:“大、大哥?怎么回事?” 马大伟脸上露出大家熟悉的笑容:“没事了,姓王的是他找来的,家里不能留贼。” 景生皱起眉:“老七是怎么认识她的?” 马雄海一拍大腿:“我知道!老七最早跟着坤沙,坤沙不许手下吸冰,也不许往这边做买卖,他瘾大,戒了三次都不行,实在受不了才转投大伟哥。他说姓王的一直跟老谭进货,他们几个以前是乐至县回澜镇供销社的同事,绝对靠得住,我日他妈!他肯定又想去投奔谭晓林,拿我们这批货当投名状呢。” 景生看着马雄海,默默点了点头。 阿龙咬牙切齿地踢了地上的老七一脚:“狗眼看人低!” 景生犹豫了一下,问马大伟:“谭晓林投靠了魏学刚,坤沙投降后他成了金三角的老大,手里有一个师,年前又和鲍有祥那帮联合瓦邦军搞到了一起。大伟哥,这次我们出事,会不会和这帮人有关?他们会不会知道你和张将军的事了?” 马大伟方才被一箱□□刺激得怒不可抑,拔枪杀了老七,被阿海和景生的话一提醒,满脸的笑僵了僵。 “张将军看上的是大哥的魄力!他要把手里的蒙泰军交给大哥,是他决定的,可不是大哥上门求来的。前年鲍有祥派人暗杀他,是东哥救了张将军!他们以为搞死我们,张将军就看得上他们?呸!”马雄海愤愤然朝老七的尸身啐了一口。 余下几人迅速把老七埋了,马大伟检查了一下一箱货,决定铤而走险,天不亮就去码头抢船,他在江边已经摸了一圈底,瞄准了一个目标。 “阿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找缉毒警,是自投罗网,我不赞成,”马大伟劝景生,“我们先回金三角,要人有人,要枪有枪,等恢复了元气,我给你两百个兄弟,分批潜进来。你呢,就假装准备在边境或界河这里干上一票,故意漏点消息给警察,他们肯定上钩,到时候杀个痛快,还怕报不了你叔的仇?” 景生想了又想,点头应下。离出发还剩两个钟头不到,马大伟和衣背靠大树小憩,阿龙带着人守夜,景生爬上一棵巨大的伞把树,斜倚在枝桠交叉处理清思路。 他起初的确没什么伟大目标,只想找机会干掉马大伟活着回万春街。但被马小野背回金三角后,景生休养了足足三个月才行动自如,随后意识到个人是多么微不足道。那里漫山遍野种着罂粟,农民、军人,老人孩子,都习惯了靠罂粟生活。他们只会比较种罂粟和种水果农作物哪一样能赚更多的钱,至于对错没有人去思考。谁反对种罂粟谁就是所有人的敌人。 坤沙占地为王,几万人的军队盘踞在这么小小的三不管地带,控制着全世界十之六七的毒品交易,金钱如流水般涌入,买军火,养私军,贿赂各国政府要员。景生很快意识到,他已经被烙上了马家人的烙印,马大伟死,他和马小野等人,不是被其他毒枭收编就是被毫无声息地杀掉,在军队重武器面前,搏斗技巧意义不大,那些孤军深入的警察电影只是神话。马大伟投靠在张苏泉麾下,因为抢了一条泰国的路线得罪了魏学刚,遭到几次暗算。景生救了他,还用了一次苦肉计,彻底得到了马大伟的信任,才有了回国“干活”的机会。 这几年金三角的毒枭们为了钱各自为战,谁都想成为第二个坤沙。坤沙去年向缅甸政府投降后被软禁在仰光,魏学刚、鲍有祥、陈玉龙等人三足鼎立,他们各自拥有近万人的私军,为了地盘和钱随时合作随时翻脸争斗个不停。坤沙原先最得力的助手张苏泉并不赞同投降,所以他虽然忠心耿耿跟随坤沙去了仰光,却计划把手下的精兵三千蒙泰军交给私交不错的马大伟。马家贩卖毒品数十年,马大伟在金三角也招募了五六百私军,圈了一大块地种罂粟,但如果接手张苏泉的精兵蒙泰军,就意味着军费至少要翻十倍,因此马大伟才借“祭祖”为名带着心腹们回老家,计划起出以前藏的毒品和军火。 按照段队的形容,在国际刑警的牵头下,中缅泰各自派出了警员深入金三角,计划破坏毒枭之间的合作,摧毁原材料。景生对此并不抱以多大的期望,马大伟每年都会去几次缅甸和泰国贿赂官员和军方,这两个国家八十年代在联合国的推动下曾经有效打击过金三角一次,罂粟种植数量大幅度下降,但很快功亏一篑,坤沙的反击和毒枭们的抱团,令金三角的毒品产量迅速恢复成世界第一。 这些年死在金三角的警察并不少,景生亲眼所见过几次却无能为力,心理上的折磨堪称地狱,他一直有意识地努力封闭这些折磨,然而今天从段队口中得知那位王姐的事后,景生很难不被触动。那位王姐看上去年近半百,实际上只有三十八岁,她和丈夫青梅竹马感情极好,丈夫是版纳州第二批缉毒警,六年前被毒贩陈玉龙的手下杀害,牺牲得极为惨烈。得知旧日同事谭晓林成了毒枭后,她主动请求打入毒贩内部做卧底,在警方的帮助下,王姐逐渐成为景洪这一带的“大姐”,抓住了谭晓林版纳线上的不少关键人物,还揪出了警方队伍里的腐败堕落份子,立功无数。她有伟大理想和目标:抓住谭晓林,捣毁金三角。 景生无声地叹了口气,透过茂密树叶的间隙看向夜空。杀人还是救人,他该怎么选?那样一个普通的妇女,抛下父母和女儿,伪装成熟练的毒贩,置生死于度外。如果她死在金三角,她的女儿只能领到两千元抚恤金。那孩子会不会怪自己的妈妈……景生的心被无形的大手猛地揪住拧了一把,他抬起手臂盖住了脸。 斯江、斯南、北武、善让,阿奶,如果得到他的死讯,会不会怪他…… —— 1997年7月1日零点,香港回归。景生在泰北清莱的地下赌场内看了电视直播,身边紧紧依偎着的美艳女子好奇地用不熟练的中国话问他:“你去过香港吗?” 景生摇了摇头。 马雄海快步走了过来:“东哥,姓王的女人来了!” 第471章 王姐是跟着魏学刚麾下的一位师长来的,身后还有七八位训练有素锋的军人。这次会面的中间人是张苏泉蒙泰军的一位旧部,看上去和那位师长很熟稔,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包间。 马大伟刚刚接手了蒙泰军,缺钱缺得厉害。上个月谭晓林请了中间人来斡旋,说王姐先前也是受了警方卧底蒙骗,并没有黑吃黑的想法,愿意加价百分之五十买原来的那批货,大家都是中国人,不如结个善缘在金三角一起做大做强。马大伟不想给谭晓林面子,但魏学刚如今是金三角的老大,他接手了坤沙的地盘,兵强马壮,马大伟不能不给魏学刚面子,再说他也得给张苏泉面子,所以同意了合作,保险起见把和谈地点放在了自己的地盘。 清莱这个赌场自从林富贵被杀,林女婿立刻逃去了缅甸,马大伟便把赌场交给马雄海管。马雄海怕景生心里不得劲,还私下请景生喝酒,说肯定是因为自己不爱赌才被委以重任的。景生笑说自己这个赌鬼的确不能管赌场。 人无癖好不可取信,景生为了得到马大伟的信任,一直表现得沉迷于赌博。他每天都要找局赌上几把21点,十赌四输,赢也赢得不多,并不引人瞩目,十天半个月还会故意欠上一笔赌债。为了避开马小野的纠缠,景生常和种罂粟的女人们往来,给钱过夜。金三角不缺女人,种罂粟的,制毒的,大着肚子运毒的,随处可见。但马小野不能也不敢去找种罂粟的女人们的麻烦,省却了景生许多麻烦。也因为好赌和好色,景生第一次提出要跟着干大事赚大钱的时候,马大伟点头应允了。没人知道景生一直在用数学赌21点,也没人知道景生这四年靠赌21点累积了一笔钱。 和谈进行得十分顺利。景生去年才知道谭晓林的大名,马大伟嘲笑过此人长得一表人才却胆小如鼠,他娶了缅甸北勐古特区财政部长杨国栋的女儿,靠老婆发财,做木材玉石生意,前年他老婆去云南林场探望他被三个吸毒的混混杀了,他索性开始做毒品生意,只做缅甸出的四号冰,在中缅边境三五万一公斤就出手。这也是马大伟看不上他的原因,马家帮开辟的路线是走版纳、普洱到昆明经曲靖进广西,再从广西到广州扩散去各大城市。林富贵两兄弟轮流坐镇广州出大货,四号一公斤十五万,卖给香港人能卖到三十万。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的谭晓林,已经是勐古特区保卫军的财政部长,还当上了特区华侨协会副会长,马仔和保镖无数。 酒局吃完,男人们搂着赌场的小姐们去消遣,王姐和景生坐在赌桌上切磋赌技。景生的视线落在了王姐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上。 “王姐的表好不好看?你想不想要?”景生随意笑问身边的nong。 nong眼睛一亮:“金表好看,肯定很贵,姐姐,请问你的金表多少钱呀?” 王姐笑着抬了抬手:“这是老谭送给我的,我原来不懂这些,花大钱买了个假表也不知道,被他笑话了好几天。他太念旧了,八几年来着,我都记不清楚了,他倒腾药材生意亏了血本,要去瑞丽混,临走前我给了他六百块,他居然一直惦记到现在。” “八几年的六百块能买一套房子了,”景生笑叹,“王姐年轻时就这么仗义,的确不可能做出用□□坑我们这种事。” “肯定不能够啊,”王姐和景生对视了一眼,“这次要是马哥能来就更好了,我一直想跟他当面说声对不住,接下来版纳这条线咱们可以一块儿好好做,老谭计划九月出两百公斤四号,我一个人押车有点悬,上回折进去不少弟兄,马哥要有人,咱们一起发财。” 景生眼皮一跳,没接话。 马雄海嚼着口香糖笑了起来:“谭会长还不满足啊?上个月缅甸搞回国的都占总货量的一半了吧?这是想要全吞?魏将军没意见,鲍有祥、陈玉龙可都意见不小。” 王姐也笑了:“钱是赚不完的,谁能一个人吃得下这么大的盘子?鲍有祥不会抢我们的生意,五月份老谭刚给他常去的寺庙捐了一百多万,他那佤邦军够吃半年。就是陈玉龙太麻烦,他用的车、司机和仓库就不许再给我们用。我和马哥起了点误会,原来熟悉的车都给他弄去了,还得重新搞车队。现在风声又紧,不是熟人我也不敢找。” 景生抬了抬眼皮:“不能用云南车牌,查得严。” “你说得对,老谭也这么打算,”王姐一脸慎重,“老谭开了条新路线,版纳他不打算走了,风险太大,这两个月损失了两批货,一批九十八公斤丢了不说,还把他供了出来。” 景生不禁扬了扬眉,和王姐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马雄海幸灾乐祸地笑道:“嗐,不是九十八公斤——” 王姐和景生都转头看向他。 万春街 第305节 “他们忘记算包装纸的重量了,加一起是九十八点二四公斤,怎么能多出个二四呢,太tm不吉利了,”马雄海啧啧啧摇头,“不是说老谭信佛最迷信不过的吗?咱们出货都得尾数带个六或八才吉利啊,东哥,我们从来都算好包装纸的分量的,对不对?” 王姐眼底浮上微不可见的笑意,这个多出来的点二四公斤,的确让谭晓林笃信是运气不好丢了货,完全没怀疑她,她这次情报送得干净利落,全程一直留在谭晓林身边,遵守规则手机全部上缴,没有丝毫破绽。 这一刻,景生突然感觉到了团队作战的强大,内心为之一振。 “新线路怎么走?”景生淡淡地问,“回头我告诉马哥,看看我们的人能不能使上力气。” “走瑞丽山路入境,经四川下湖北,一路挂湖北车牌,再从湖南南上广州。”王姐从包里掏出一张中国地图,上头画着粗粗的红线。 景生接过地图仔细看完,后脖颈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这条路很明显更容易被毒枭们得逞。 王姐叹了口气:“老谭运道好,去年遇上了黎叔。” 见景生一脸疑问,王姐耐心地解释:“黎叔算是坤沙的前辈,以前是国民党军官,抗日打腾冲时,他在的第20集 团军死了九千多人,他连里只活下来四个,他杀了一个日本战俘,差点被送上军事法庭,这才心灰意冷跑去缅甸了。” 她顿了一顿,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他那些殉国的战友,连个墓都没有,也没名字,什么都没有。老谭能请动黎叔,就是因为他许诺挣到了钱一定派马仔去腾冲做正经生意,帮他那些死去的战友修墓,找他们的家里人——这都五十多年过去了,哪里还找得到啊。” 景生一怔,心底说不出什么感觉。他第一次听斯江说真正的抗日主力是谁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后来是顾东文说了许多见闻,但那些始终很遥远。如今敌对阵营里的“军师”,竟然因为一个正义的目的而干着邪恶的行为,景生相信这不是什么粉饰太平的借口,毒枭们不需要任何借口去解释自己的罪行,正因为如此,谭晓林、黎叔,和马大伟是同类,又似乎不完全是同类。 马雄海哈哈大笑起来:“老谭不愧是信佛的,积德行善好啊,阿弥陀佛。” 景生看了王姐一眼,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想法:无论如何,都得缴获毒品抓获他们。 —— 第二天,1997年7月2日,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正式引爆了亚洲金融危机。当天泰铢兑美元就暴降17%。清莱地下赌场里同时通行美元和泰铢,马雄海对经济大势一无所知,没有及时更改墙上的汇率牌,被赌客们发现了漏洞,纷纷拿泰铢买筹码,又套回美金现金。景生看在眼里,只当不知道,过了两个钟头,马大伟打来电话,把马雄海骂得狗血淋头。赌场出动了百多名保镖,强行追回美元,来赌的也都不是善类,顿时冲突不断,流血自然是难免的。马大伟便让景生留在赌场里帮忙处理相关事宜,到了七月底,赌场内有外汇投机客大发横财一掷千金的,也有泰国客人不堪负债引枪自尽,还有马来西亚和韩国的赌客因为货币贬值买不起毒品,犯了毒瘾赖在客房里不肯走,甚至有更离谱的赌客把房子和老婆孩子都押上,要继续赌继续吸毒。 纵然这些年见惯了人间惨剧,景生依然不免被震撼。马雄海一边往保险柜里塞地契,一边乐呵呵地说:“都一样,我都见惯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无论景生和王姐多么努力想救多一些人,可总有人把灵魂卖给了魔鬼,永不回头,但这个世界毫不在意,照样继续运转。 第472章 这场金融风暴影响同样波及到了毒品行业,泰国缅甸香港等地的地下钱庄忙不迭地跟着国际炒家们转风向。 景生虽然学的不是金融,但听北武善让聊多了,加上他对数字格外敏感,先前无论赌博赢的,还是马大伟分的,他都习惯在钱庄换成美金现金藏在nong那里,并没什么损失。金三角的毒贩们大多把钱存在瑞士的银行,损失的也只是手头的部分现金。但种罂粟的农民就损失惨重了,金三角这一片,泰铢、缅元、老挝基普、人民币和港币美金一样通行,大多数人习惯持有当地货币。像nong的家人,在金三角租了几十亩地种罂粟,十几年来存了二十万泰铢,正准备给两个儿子娶媳妇,遇上金融风暴银行破产,二十万瞬间烟飞灰灭。听闻nong在清莱的赌场里做得好,还傍上了金三角了不起的大哥,nong的父亲便带着两个儿子赶到清莱找nong要钱。 马雄海打电话到金三角找景生。 “东哥,嗨,虽说nong不让我跟你说,但我看着她被她老子和她弟弟打得有点惨,想说这露水姻缘也是姻缘,总得你说一声——” “你tm是死人吗?看着她被打?”景生难得骂人,话筒里的声音响到马雄海缩了缩脖子。 “这不是老子教训女儿,缅甸人的家事嘛,”马雄海吸了口气,“行行行,要是东哥你上心的,兄弟我这就去帮你出气。” 出气是真出气,赌场的保安在马雄海的指挥下把nong的两个弟弟打断了腿,nong的父亲原本就只有一条腿,吃了一顿老拳。要不是nong哭着求情,她家三个男人很难活着爬出赌场。 景生赶到清莱的时候,nong已经把他们接到了自己的住处养伤。她父亲看上去老实巴交,对女儿却颐指气使动辄打骂,看到景生后立刻低声下气满脸陪笑,用泰语称呼景生为女婿。nong又羞又愧地辩解了一句,差点挨他一拐杖。景生不动声色地让nong去集市上买点水果烟酒,自己和他们闲话起家常来,随后又让马雄海派了辆车,把nong的两个弟弟送去医院检查,带着nong和她父亲回到他长租的一栋别墅里。 这栋别墅靠着赌场,是清莱本地一个高级军官的产业,占地四千多平方米,房子旧而不破,日常有园丁维护花园,还有两个持枪的军人把守着大门,景生当初看中的也是这个,能唬人。nong的父亲自进了大门果然噤若寒蝉,好半天才用缅甸语低声叮嘱女儿千万要好好服侍贵人,又抱怨她实在没本事居然住不进这样的豪宅。 夜里nong敲开景生的房间,跪在房门口保证会尽快赶他们走。 “无论如何,这里的钱是不会给他们的,死也不会。” 景生知道她其实每个月都在给家里寄钱,一年不下十万泰铢,几乎是她在赌场做清洁的全部工资,她说的是绝不会动他藏在这栋别墅里的钱,她也的确分文未动,包括景生以前给她的那笔五千美金,依然连钱带信封放在原处。 “你家里人这么对待你,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钱?”景生皱了皱眉,头一次过问别人的家事。 “没办法,”nong抿了抿唇,“我的爸爸妈妈被地雷炸伤,爸爸没了一条腿,妈妈——两条腿都没了,只能留在达府(泰北的一个省)的勃帕镇医院,但我们是缅甸人,看病要自己出钱,卖我才能让妈妈活下去。”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妈妈是为了救我……” 景生沉默了片刻,泰缅边境残留的地雷每年都要炸死许多人,酿成许多惨剧,但一件悲惨的事往往会带来更多的悲惨,却不太为人所知。 —— 应景生所邀,王姐再次来到清莱赌场,带来了谭晓林的缅甸四号冰。验货十分顺利,马雄海赞不绝口,只等马大伟定下运毒线路调派人手。 王姐得知景生新的计划后,眼前一亮,随即又叹了口气:“如果金三角的农民肯改种水果当然是最好的,但收购水果的钱从哪里来?” 景生点点头:“他们种罂粟,是因为一亩地每年能挣上三十美金,比种玉米稻谷多一倍,现在我预付定金二十美金一亩,收购的时候再付剩下的二十,他们愿意改种香蕉。钱我来,但是谁出面去游说,香蕉谁去收,运去哪里怎么卖,都要靠你。”靠的当然是不是王姐一个人,是她背后的力量,既然中缅泰都有共识要拔除金三角这颗毒瘤,就不能光靠王姐这些卧底警察。 “你自己出钱?”王姐一愣,“那可不行,哪有这样的事,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你知不知道金三角有一百多万亩地都在种罂粟!” 景生淡淡地道:“不义之财用在这上头挺好。关键是有了第一家改种的,就会有第二家,只要有一个村子的人都拿到定金,就会有第二个村子跟上,后面的不需要付定金就有人主动改种,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我能撑住五千亩地的收购,往好里想能带动三五万亩地改种农作物,值了。” 王姐认真想了想:“但香蕉恐怕不行,谁也不可能出这么多钱收香蕉,要不橡胶怎么样?我有认识的人是要进口橡胶,这样不用你自己掏钱——至少不用掏那么多钱。” “得真的有专家来教他们种地,还得带种子带技术员,这边的农民什么都不懂,产量质量都不行,”景生苦笑了一声,“他们以前种稻子,亩产量只有三四百斤,一年七七八八算下来只能赚上十五美金,如果像国内能有个六七百斤的收成,收入也能翻番。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干或者干不了,我再想办法。” 王姐深深吸了口气:“怎么干不了!得干,而且迟早都得干,只要这块地上还长得出罂粟,他们就不会停手。” —— nong的父亲和弟弟养了一个半月的伤,带着三百美金的定金回到泰北边境的山里,烧光了罂粟,开始种香蕉。来年春天,一家名为金燕子的公司落户泰北,开始高价收购橡胶、大米、玉米,只要签订合同便支付50%的定金,且都是按美金折算,这时一美金兑换五十五泰铢,一时间金三角不少农民为了预付款纷纷烧掉罂粟改种橡胶和农作物。这一年,公安部中国禁毒局成立,全国三十一个省市自治区都成立相应的禁毒领导机构,七百多个县、市的公安机关组建了缉毒警察队伍,中国禁毒基金会成立。 九八年底,香蕉树开始挂果,金燕子按合同付款收购,更多的金三角农民开始改种农作物,短短两个月被烧毁的罂粟田高达三万多亩。金燕子公司出资数百万为泰北深山里的十多个村子修路、通电、修码头、建卫生所,让农民喝得到净水看得上病。联合国地雷行动中心也派了特别行动队抵达泰缅边境进行排雷。 这时,景生替马大伟发明了新的运毒方式,他把油罐车的油罐吊起来,毒品塞入底座,再把油罐安装回去。油罐车装满了油后味道刺鼻,警犬嗅别不出毒品的味道,边防检查站和缉毒警察都没有能把油罐吊起来的设施,就算有所怀疑也只能爬到车底去检查,自然一无所获。在为期三个月数次运输小批量毒品成功无阻后,马大伟和谭晓林决定七月干一票大的,两百多公斤□□将分装在两辆油罐车内入境。第一辆油罐车由云南路面熟悉的王姐押车,自云南进四川,再走湖南进广州。马大伟坚持第一辆车上只装五十公斤的货,等第一辆车安全交货后,第二辆景生押运的油罐车才出发。 景生心知肚明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王姐,只要两车毒品交完货,他和王姐每人能分到五十万人民币的奖金。王姐透露过会立刻去巴西整容,至于今后用哪一国的护照,在哪里隐姓埋名重新生活,她的家人被转移去哪里,都是秘密。而景生日后的去向,没有人安排,景生也不需要别人安排。 第473章 王姐押运的车顺利入境,自滇入川,转湖北进湖南再抵达广州的秘密仓库,用时半个月,挂了湖北车牌的运油车只在版纳被严查了一次。卸货后谭晓林十分爽快,巨额奖金立刻转到王姐等人的户头上,马大伟随即通知景生隔日押运第二车出发。 出发前一夜,景生脑中入走马灯不停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该如何应对,到了四点多实在架不住困意才勉强合上眼。混沌中他似乎回到儿时,那是景洪的农场宿舍,白天顾东文带着他把墙刷得雪雪白,姆妈给他的钢丝床换了一张崭新的竹席,再用旧毛巾在开水里烫过擦了好几遍,细心地摩挲过每一寸席面,怕有竹刺扎到他。他不耐烦地跳上床滚了两滚,姆妈笑着用毛巾抽了他一下。夜里他躺在新竹席上一遍遍用大拇指压没干透的墙面,看能不能压出指纹,一个指纹叠着一个指纹,像迷宫。 姆妈和顾东文的话隔着衣柜传进耳来,很清晰。 “你说这么个日子下去有意思吗?”姆妈有点犹疑地问,“大家都说没意思。” “有卵意思,”顾东文冷笑了两声,“让这么多人上山下乡就是戆卵政策,册那一帮赤佬发神经。” “政策怎么会错呢——”姆妈叹了口气,“我倒不是吃不起苦,也不是后悔来,但没道理让景生这一代也留在这里吃苦,一想到他长大了还要半夜起来割胶,就像割在我心上——” “肯定要回去的,反正不闹是回不去的,要闹起来要闹大才有用。”顾东文沉声说。 “要不我们也黑着回去?上海盯着的人多,回扬州要好一点吧?” “凭什么?我们光明正大地来,就要光明正大的回,谁让我们来的,谁就得让我们回,黑掉算什么?” 姆妈叹了口气:“也是,别的不说,景生总归要有户口才能读书——” “我不要户口,不要读书!”景生看见自己在黑暗里拍了两下墙。 “放屁!”顾东文隔着柜子吼了一句,“不读书你想干嘛?当流氓?” “就当流氓,你不也是流氓?” 景生看着小时候的自己不禁笑了。顾东文骂他一句,他总要回嘴好几句。 姆妈笑呵呵地数落景生没大没小不懂大人的苦心,又怪顾东文不好好跟孩子讲道理。 “景生啊,你要不要去尿尿?”姆妈岔开话题。 “你烦死了,我又不是三岁,有尿我自己会去。” “真的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 “那我去上厕所,你真的不要一起去?”姆妈走近来掐了掐他的眉心,“小孩子不要老是皱眉头,去伐?我跟你说说话。” “不去,你怎么不问顾东文要不要尿?” “他刚去大号过。” 姆妈笑着弯腰要亲他,被他伸手挡住了。 “我陪你去,你有话跟我说,他一个毛孩子有什么好轧讪糊的,切。”顾东文起了身。 “不用,我逗景生呢,欸,手电筒给我。我自己去,你别起来了。” “走吧,别指望儿子,要指望你男人知道吗?”顾东文的话总特别气人。 他冷哼了一声,侧耳听顾东文趿拉拖鞋的声音,听见姆妈压低了声音不许顾东文去。 “他不去你去了他更加要生气了,你别老是故意惹他行不行?” 姆妈到底是一个人出了门,顾东文不放心,站在门口看。 “小把戏,我跟你说,书肯定是要读的,晓得伐?等回了上海,你要再敢逃学,老子打断你的腿送去学校。” “要你管!”他愤然还击,“我不是你儿子。” 顾东文蹬蹬蹬冲进来,捡起拖鞋,抽了他好几下。 他那时候真打不过他,也逃不掉。顾东文手劲太足。 “顾东文你干嘛呢!”姆妈回来了气得抢过拖鞋反手抽顾东文。 他从小床上跳下地:“要你管?!你不是我爸,我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要打断我的腿?” 姆妈手里的拖鞋抽在他腿上,火辣辣地疼。 “你姓顾,你就是他儿子!他就是你老子!”姆妈咬着牙抽了他十几下。 他咬着牙瞪着顾东文,一动不动任姆妈打。 还是这间宿舍,姆妈失踪那夜,大雨跟倒下来似的,他迷迷糊糊地被摇醒,浑身湿透的顾东文说姆妈上厕所没回来。 关于那夜的记忆,景生其实有点模糊,似乎好几个夜晚发生的事错位叠加了,姆妈应该又问了他有没有尿要不要上厕所,他记着那夜被拖鞋抽的仇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但姆妈也没去,缝缝补补腌制了什么之后上床睡了,腌的是萝卜还是梅子,他记不清了。似乎顾东文说要陪她去,她说下大雨懒得跑,明早再去算了。似乎他还隔着衣柜喊了一声“有痰盂你尿好了,让你男人帮你倒痰盂。” 顾东文说他没说过这句。 恍惚中景生看见黑不溜秋的自己和顾东文伏在草丛里,观察不远处的婴粟田,他们听说金三角有毒贩抓女知青去种罂粟生孩子。丛林里蚊虫肆虐,一条青绿色的细蛇蜿蜒游过他屁股后头,顾东文侧身看了一眼,一边掐住蛇的七寸,抖了几抖不放心,用石头又砸了好几下,随手把蛇甩在了旁边的树枝上。 “蛇会钻进人的屁股里伐?”他压低了声音问。 “废闲话,有洞总归会钻的,”顾东文掏出水壶给他,“还切得消伐侬?” “嗯。”他抿了两口水,不再说话。 景生看见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小小的自己头顶上,一圈光,很亮,亮得刺痛了他的眼睛。不远处有少女在晨辉中轻快地走向弄堂外,她回过头有点警惕地喊了一声:“侬快点呀,要迟到了。” 是陈斯江。 万春街 第306节 景生加快了步子,可怎么也追不上她。她似乎不耐烦了,很快消失在转弯处。 “斯江——斯江!”他喊了几声。 “做撒?喊撒么子喊,吾就勒此地。”笑声中,他被一只手牵住。 玻璃窗外是灯火辉煌的南京路,静安寺的金顶闪闪发光。他明明在看夜景,却有人攀附着他,抽泣着喊他的名字。 “顾景生,顾景生,景生——” “囡囡,囡囡。” 景生看见泪流满面的斯江在他身下紧紧地抱着自己,抱得那么紧,恨不得融入他身体里。 这场梦很混乱,景生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不过只睡了一个小时,他静静地回想梦中的每个细节,抬起手臂搁在了脸上,任由泪水浸湿皮肤。 —— 朦朦胧胧中,似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走两步停两步,犹豫不决。历年逼出来的警惕本能令景生一动不动,保持均匀呼吸,左手却立刻握住了枕头边的枪柄。 幽幽香气有些熟悉,随即一具温热的躯体靠近,一只颤抖的手放在了他腰上。 景生猛地翻身而起。 “啊!别——!是我!”nong被枪管顶着额头吓得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景生冷然看着黑暗中的女人:“你干什么?” nong回过神来,嗫嚅道:“你——你要不要?” 见景生毫无反应,她膝行了两步,靠着景生的腿才停了下来,欲言又止地仰起头:“昨天马先生问我了。” 景生手臂上的汗毛倒立:“他问什么?” “问你在床上到底行不行,”nong咬了咬唇,“我说你很行,他——看上去不太信。” 景生反而松了口气,把枪搁回了枕头边。 “马先生说,她们,她们都说你不行,”nong眼眶发红,“你不打她们,还给她们很多钱,她们都说你是好人。我见过很多不行的男人,很坏,你不是。” “我是不行。”景生淡淡地应了一句,躺回了床上,合上眼不再言语。 沉默了几秒后,nong有点难过地低声说:“你别难过,可以治。” “不用,”景生侧过头看了nong一眼,“他还说什么了?” nong想了想,脸上一热:“马先生还问——”她低下头十分羞惭,“问我想不想和你结婚。” 景生眯起眼,仔细回想最近自己做了什么又惹马大伟猜疑了。 “他还问上个月在曼谷你有没有和陈老板刘先生他们一起吃饭。” “你怎么说的?” nong紧张得有点结巴:“那、那次是吃、吃了的对吗?海哥带我、我们一起去的,很多人。” 景生翻身站了起来,拿起椅背上的白衬衫套上:“嗯,没事,你先回去吧。” “顾先生!”nong赶紧站起身。 景生却已经大步出了房门,天亮了。 —— 这次走货,一应人手都由谭晓林负责调拨。马大伟甘于让贤,只派景生押车,另外负责云南境内的接应安排。景生抵达的时候,谭晓林正和马大伟在喝茶,人已经七七八八都到齐了。茶几上的一个大托盘里放着十几个旧手机。 景生已经熟悉了谭晓林的操作,和马大伟打了个招呼后,就把自己的手机搁到了托盘里。 谭晓林笑着递给他一台手机,报了一串号码:“阿东,你这次就用这个手机,号码是云南的,放心,信号好得很。现在你就是王威了,威风的威,我们等你的好消息啊。” 景生接过手机,试着拔了自己的号,果然信号很通畅。 “万一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们的时候报上这次的名字就行,放心,你们只管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总归有法子捞你们出来。”马大伟的笑脸一如既往地亲切。 景生淡淡应了一声:“明白,我是王威。” 第474章 “东哥好,我是阿亮。这一路就靠您罩着兄弟我了。” 景生扭过头,见一个脸生的瘦高个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毛正吊儿郎当地冲着自己笑,一根烟在他手指间翻转得跟风火轮似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几个不规则破洞看着像是自己剪出来的。 马大伟笑道:“阿亮是谭部长在香港的表侄,这次临时改成他开车,你们相互照应着一点。” 景生有点意外:“刚子哥不去了?” “嗯,他昨天突然开始拉稀,”谭晓林叹了口气,瞥了阿亮一眼:“好好跟着你东哥学,去去去,别赖在这里,赶紧吃饭去,别忘记先去上香。” 阿亮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谢谢表叔,我这就去给菩萨佛祖关二爷财神爷磕头。” 景生被马大伟拉着又叮嘱了一番,才抽身去食堂吃早饭。 竹楼下那阿亮和两个小弟却被谭晓林手下的一堆人围着。 “tm是不是谭亮你给刚子哥吃了泻药?” “哟,你们大哥拉稀,怪到我们大哥头上?笑死人,怎么,你们的□□也归我们管?” “阿亮,出来混的敢做敢当,真是你干的,怎么都该给刚子哥个说法。” “呸,有本事你们找部长去要说法,欺负我们香港过来的是吧?” “滚你妈的,怎么,谭亮你顶了刚子哥,回头你妈就不卖x了?” “你tm满嘴喷什么粪呐?你妈卖x养了你,你全家都卖x!”阿亮跳了起来,一拳出去,打在景生手掌心里,摇了两摇,拔不出来。 “呵呵,你一个东北佬,只不过和部长一个姓,怎么跟部长攀上亲戚的,自己心里没数?来呀,有种单挑。” 景生环视四周,沉声喝问:“他已经上过香了,你们干什么呢?” “东哥,你不知道刚子哥被这王八蛋害的——” “能被他害到,就也能被别人害,不冤,”景生眼神如电扫过他们:“谁告诉你们刚子哥干什么去的?谁要你们替他出头的?他人呢?” 那几人顿时紧张起来:“东哥你别误会,刚子哥什么也没说,他人都拉脱形了,兄弟们去给他送药,他只说了今天阿亮顶他班—— 人群迅速散了。 阿亮赶走自己的马仔,呵呵笑着跟上景生:“谢谢东哥。” 景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径直大步上了竹楼。 “嗐,东哥,你等等我,咱一块儿吃。” —— 这两年清莱的地下赌场生意火爆,马大伟和泰国人合伙在清盛县买了一大片山地,披上了投资商的外衣做粮食贸易和船运。清盛县是金三角的中心位置,隔着湄公河和缅甸掸邦、老挝博胶省相望,距离西双版纳三百多公里,历来是湄公河上重要的货运中转口。这栋用作食堂的竹楼正对着湄公河,当下七月雨季天天至少一两场大雨,土黄色的河水水位极高,货船熙攘顺流而下。 景生要了一碗牛肉粉两个煮鸡蛋刚在窗边坐定,阿亮就凑了上来。 “嗐,真巧,我和东哥你一样,都要的牛肉粉,”他顿了顿,露出一口白牙,“该叫威哥了,哈哈,威哥,现在我是李涛,阿涛。” 景生抬眼看了看他。 阿亮嘻嘻笑:“是我给刚子哥下的药,不过我是奉命行事。” 他左右看看,意味深长地压低了声音:“您知道王姨吧?上一车表叔发了一百二十万奖金给她!货到钱到,表叔这魄力,陈丙锡那铁公鸡算什么金三角老大,切!” 景生眉头一拧,阿亮赶紧解释:“不是我打听来的,是表叔亲口告诉我的,不然我干嘛大老远地从香港跑过来,呵呵,刚子去年跟表叔去普宁看陈丙锡刘召华的货,上个月在曼谷吃他们的席,反正有人说刚子哥想去宁夏替他们看厂,嗳,真不是我说的,曼谷那次我都没去,但无风不起浪空穴才来风嘛,表叔不太放心,才让我过来顶了他。” “那次吃饭我也在,”景生一边剥蛋壳,一边淡淡地应道,“我和老刘也聊过几句。” 阿亮一怔,随即堆了一脸的笑:“您不一样,您是马老板的左膀右臂,呵呵。” 刘召华是陈丙锡的制毒师,先前一直在广东普宁制毒,不知什么原因一直不太顺利,废水毒死了河塘里的鱼,村里人闹了起来,去年年底把工厂搬去了宁夏。作为金三角最大的□□供应商,陈丙锡刘召华一直是各国警方要铲除的大毒瘤。上个月曼谷之行,景生是被马雄海临时拉去验货的,一进曼谷就换车换手机,等验完宁夏新出的毒品,马雄海付完定金,陈丙锡和刘召华突然露面做东,王姐、刚子作为谭晓林一派的代表也在席,除了他们,还有缅甸果敢罗家的人彭家的人以及香港张其声的人。陈丙锡和刘召华确实有打着紧密合作做大做强的旗帜招兵买马之意,景生有意探听制毒巢穴所在位置,并未直接拒绝。回清盛后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跟马大伟提过一句,说陈丙锡刘召华请大家去宁夏玩。马大伟嗤笑了两声,马雄海说起陈丙锡把自己当金三角老大,什么平远小马,小四川小谭张口即来,好一顿排揎便略过了此事。 —— 油罐车挂着老挝车牌出清孔口岸顺利进入老挝,景生押车,阿亮开车,他嘴上没门,开运油车的确是一把好手。一路上景生半眯着眼假寐,也挡不住他絮絮叨叨把自己三岁到二十三岁的事巴拉个没完,只是所有的事情里没有他家人,只有同学和兄弟。在会晒口岸通关时不等景生下车,阿亮便抢着跳下了车,笑眯眯用老挝话说了几句,把厚厚一个红包塞进了海关官员的裤袋里,不远处的警犬都没机会过来闻上一闻,车子就顺利过关。 这天两人一车歇在会晒。谭晓林安排的地接按约定晚上八点十八分准时给景生打了电话,送来两本中国护照,还有半旧的湖北车牌及全套的押运员资格证行驶证国内驾照等文件。 “要小姐么两位大哥?还跟刚子哥以前一样?双飞也没问题的,老价钱。”送东西的老挝华人笑眯眯地问。 “飞你妈!不用!去去去!”阿亮突然翻脸,猛地把人推出房门,嘭地把门关上。 景生看了他一眼,自行洗漱上床。不一会儿,听见阿亮嘀嘀咕咕起来,侧耳一听,不知是哪国语言。 “干什么呢你,”景生坐起来拧开水瓶,“学外语?” 阿亮嗯了一声,顿了顿才说:“法语。” “我妈在巴黎,我这次挣了这笔钱就去接她回家。” 景生一楞,想起刚子那几个兄弟的污言秽语,不由得皱了皱眉。 “她没下海,她真在做保姆,她每个月都给我寄信寄钱。”阿亮急急辩解,声音都有点发抖,“在巴黎当保姆,一个月能挣一千法郎。但我妈她运气不好,头一个月上班不小心砸了一个花瓶,法国人扣了她五百,ctm什么狗屁花瓶要五百法郎?就明着欺负我们中国人。” 景生默然躺回床上,他无意了解这些人的故事,知道了以后就很难把他们当成一个个没有意义没有感情的符号。例如马小野对他自然是好的,如果只考虑她对他的好,那一枪当然下不了手。他得把自己当成没有感情的机器,才能毫无感觉地扣下扳机。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人人都有理由,哪怕是谭晓林马大伟这样的都号称自己是被逼上梁山的。但景生不论过程只看结果,也只等着自己要的那个结果。 阿亮却突然又开了口:“其实,就算我妈真的站街当了鸡,她还是我妈。她都是为了我,是我骗她说我要考大学让她回来——”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如果我没骗她,兴许她就不会从香港被人骗去法国当保姆了。如果她没下岗,如果下岗后能找到个工作,也不至于——” “只要肯干,总归挣得到钱的。”景生淡淡插了一句。 阿亮突然愤怒起来。 “你们tm懂个屁!我爸我妈在一个厂里,下岗了半年什么活也找不到,他们除了厂里那点活,什么都不会,没了厂什么都没了!” 景生的确不懂,自他有记忆以来,顾家的人就都不是靠单位生存的,顾阿婆颠着小脚拎着篮子去凯司令门口卖白兰花的画面像电影一样重复播放过无数遍。 “没了厂子,家里没钱供暖,”阿亮低下头,“我爸妈带着我在姥姥家混了三个月的饭,人人都骂他俩不要脸。真找不到工作,市里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但没有工作。最后是真没钱了,一分钱都没了,我爸买了老鼠药,拌在红烧肉里给我吃——” 景生浑身汗毛倒立。 阿亮苦笑了两声:“就那天,一个阿姨跟我妈说只要借得到两万块钱路费中介费,就能带她去法国当保姆挣大钱,三个月就回本,辛苦个两三年啥也不愁了。我妈听她的借了两万块高利贷,到家见我和我爸都不行了——” “幸亏我不爱吃肥肉,呵呵,没死成,”阿亮吁了口气,“我妈就带着我先去了香港,碰上了部长认了干亲。” “你妈知道你干这行吗?”景生问。 “当然不知道,”阿亮笑道,“部长下半年要安排让我去他老家搞投资呢,正儿八经那种开公司搞开发,我准备把我妈一起带上。” 万春街 第307节 景生不响,只听着阿亮又开始巴拉自己的雄心壮志。 凌晨两点,景生起身下楼换了车牌,回到房间里阿亮的鼾声依然很响。景生站在他床边看了看,他驾照上的年龄应该是假的,实际上最多不过二十一二岁,也许他见不到八月的太阳,去不了巴黎接他妈妈。 每个人选的路,怪不了旁人。至少在香港,只要你肯干,总能找到工作。 —— 从老挝13号公路一直下去,就到了云南版纳自治州的磨憨口岸排队等候入境检查,离景洪仅两百公里,万春街在三千公里之外。 第475章 磨憨口岸盘查严厉,缉毒队警员带着警犬往来嗅闻,一有异状便要求车辆开到一旁,数位警员车里车外车底一一仔细检查,座椅都掀开,油门刹车下面也不放过,轮胎都一一卸下来。 警犬来到运油车边嗅来嗅去,阿亮下意识不停地摩挲着方向盘,方向盘上湿漉漉一片。 景生丢给他一条毛巾:“车不动就没风,热死个人。” 阿亮吸了口气,捏着毛巾撸了把脸擦擦脖子后头,对车外的缉毒队员露了个笑脸。 “把车挪到那边去。”缉毒员面色严峻,指了指左前方。 阿亮探出半边身子,看到两只警犬从车底钻出来并没狂吠,刚要发问,就听景生沉声道:“挪车。” 运油车的发动机轰轰响了起来,庞大的车身颤动了几下,缓慢歪出车队。 不远处,两个警员迅猛无比地突然发难,一个司机模样的人被扑倒在地,枪托狠狠砸在他头上,鲜血沁入黄土,旁边一个孕妇捧着大肚子面色惨白软倒在地。 运油车倏地哑声熄火,车门被警员拍得砰砰响。 “干什么呢你?啊?!” 阿亮脖子上青筋突了出来,手忙脚乱地重新启动车子。 景生瞥了阿亮一眼,低声问:“你接了你妈打算回东北么?” 阿亮一怔:“啊?嗯,回。我姥姥姥爷还在呢。” “回去做什么?” 阿亮吸了口气,换了排挡,运油车稳稳停定。 “开个烧烤摊,我能天天吃烤串都不腻!嗐,到时候威哥你也来——” 景生推开车门跳下去:“好。” 有警员爬进运油车底下检查底盘,警犬上了驾驶室,天边飘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香烟要吗师傅?红塔山、玉溪、云烟都有。”一个只有右腿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挂着香烟盒子缓缓驻着拐杖走近已经通过盘查的货车队列。 有缉毒队员犹豫地问:“毛哥今天又来卖烟了——” “关你什么事,他又不卖走私烟。”年长的缉毒队员翻了个白眼。 景生和原处的小毛视线相交,各自移开眼。 景生揉了揉眉心,抑住眼眶发热。老刀头、小王、小毛、老秦、小艾、李秀兰、玉嫂,一张张面孔从他眼前飘过。他记得前缉毒队队员小毛二十六岁时抱着毒贩滚下山,左大腿截肢才保住了一条命。 二十分钟后,一无所获的缉毒队员挥手:“走吧。” 运油车缓缓驶出关口,不远处路边是熙熙攘攘的摊贩,出关的货车司机们通常会在此地放水再买点吃的喝的。景生在小毛手上买了一包橄榄。 “一路平安哟师傅。” 小毛的声音响亮。 阿亮乐了:“您可真会说话,谢谢您了!” 出了磨憨,运油车一路就只遇到过两次日常盘查,一次查超重,一次查毒品,均顺利过关,入了四川就没再遇到检查,等从湖南进入广东地界时,阿亮笑称自己开车开出老茧了。 大概时因为景生问过他母子回东北后打算何以为生,一路上阿亮喋喋不休地描绘着日后的事业前景,又言还是要帮谭晓林去四川做几年投资再衣锦还乡当老板,一时又担心去四川会不会被抓。 “威哥,我盘算着吧,要有个三五十万其实也挺好的了,开个烧烤店最多十万是吧?剩下的我就寸银行吃利息。” “威哥,我跟你说,我必须带你去吃个火锅,你不吃鸳鸯锅底的吧?我表叔说了,四川人从来不吃鸳鸯锅底,白汤那是给死人吃的!哈哈哈,你真信了?骗你的哈哈哈。” “湖南菜我不行,太辣了,嘶——欸妈呀,我拉一大泡血,吓死我了,威哥,你怎么□□也这么威武——疼,真tm疼啊。我这是得痔疮了吧?哥,帮我买个药吧,求求了,放心我自己搽,不劳烦您,不敢!” “威哥,我真心拿您当哥,但您这人吧,有个缺点,面冷心软,那些怕你远着你背后说你闲话的狗东西,没一个好人,回头啊我跟表叔说道说道,无论如何得把您挖我们这边来,要没您这样的定海神针,我真不行,在磨憨就死了。” 景生越不理他,他越起劲,话越多。 —— 1999年的广州,地铁一号线全面通车,城区立交桥两侧不再是随处可见的建筑工地,高楼林立,五月南联盟大使馆被北约误炸的惨案发生后,广州三万多名爱国学生前往美领馆游行示威。两个多月后,一些爱国标语和五星红旗依然留在了路边。景生摇下车窗,想起了斯江。一辆蓝色卡车载满戴着太阳帽的园林工人和半车金黄色的太阳花呼地超了过去,嘻嘻哈哈的粤语传入耳中,景生深深吸了一口气。 阿亮把膝盖上的广州地图拨开,很是兴奋:“嗐,终于要到了,威哥,咱兄弟可真tm了不起啊。” 景生拿起地图,看着上面圈出的红点点,预计还有一刻钟就能抵达终点。 “我们只是路人甲乙丙丁,在这花花世界集体游戏——来,威哥,一起唱!难得好天气,何不你对我我对你敬一个礼,难得好心情,整座城市欢天又喜地,路人甲乙丙丁——嗳,威哥,怎么,你这都不会唱?听过没有?老牛喽,张学友、许志安、郑中基一起唱的。” “稳着点。”景生眯起眼,看向后视镜里远远跟着的一辆黑色轿车,这应该是跟着他们的第七辆车了,一直跟得很稳,隔着三四辆车,从没跟丢过,换车也换得流畅自然。 整座城市欢天又喜地吗?景生侧过头看向阿亮,他两眼放光坐得笔直,仿佛前方是黄金大道。 运油车拐进庞大的仓储工业园,一排排外表相同的仓库,墙壁上画着硕大的红色数字。有人从68号仓库中跑了出来,仓库门轰然大开,阿亮扭动方向盘,庞大的车身缓缓倒入库中。 起重机吊起油罐,一排排毒品整齐完好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现场的人兴奋地开始搬货装箱。 “哇——操!”阿亮第一次亲眼见到一百多公斤的货,兴奋不已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压低了声音,“威哥,我们太牛逼了——” 外头突然响起枪声和惨呼嚎叫声。 景生一把压倒阿亮。 仓库大门被一辆黑色轿车悍然撞开。数十名持枪缉毒警随之冲入。 “不许动!” 景生暗道不妙,按他的提议,警方应该等他们离开后这批货出库流通前来收缴毒品作为证据,王姐和他收到的押车酬劳也可以作为谭晓林马大伟贩毒的铁证,王姐当时也同意他的看法,在卸货的这个时节冲进来不可控因素太多,何况还有慢慢的油罐在旁,一旦交火,后果不堪设想。 现场毒贩们久经沙场,哪里肯束手就范,现场一片混乱,枪声大作。 “王八蛋,这儿也敢开枪!一枪不当心就全炸没了——”阿亮趴在地上蠕动着,他和景生最惨,押车的身无寸铁。 “走!”景生当机立断,拉了阿亮一把,往仓库深处堆满了箱子地方跑去。 子弹尖啸着从耳边飞过,“噗”的轻轻一声地没入前方的木箱。 阿亮腿一软一个趔趄跪在了地上。 景生拽住他的汗衫领子:“不想接你妈了?” 两人穿过重重木箱。 “从这里翻窗出去!”景生脱下衬衫包住胳膊一个肘拳击破玻璃窗,踢开窗户。 “条子肯定守在外头!我们往哪跑?” 景生矮着身子翻起隔壁仓库的一扇窗户:“进去。” 隔壁69号仓库内空无一人,几百个木箱垒成了山。 两人跑入箱山仓库,贴着木箱坐在地上喘气。 这个场景似乎不久前才发生过。景生想起老刀头,身不由己地看向不远处木箱之间的走道,只有一道日光落在那里,没有人,没有血。 隔壁的枪战持续了十多分钟,没有发生大爆炸。 景生慢慢爬起来,阿亮也赶紧跟着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太害怕腿太软,整个人抱着一个箱子摔倒在地。 箱子裂开一条边。 景生只看了一眼,心跳如擂鼓。 他扯开箱子,和阿亮面面相觑。 “哇——”口头禅都只吐出了一个字,阿亮不停地抽气,腿抖得不行。 景生四处望了望,又打开一个箱子,还是满满的冰毒。 “你待在这里别动!” 阿亮几乎哭出声来,动了动嘴唇皮,勉强点了点头。 景生毫不犹豫地翻窗而出。 阿亮呆了呆,颤抖着把一包冰毒往自己口袋里塞,实在塞不进,袋子破了,白色结晶体哗啦啦撒了一地。 隔壁又响起枪声。 69号仓库大门被撞开。 “搜——!” 踏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阿亮连滚带爬地往后门跑,还没来得及打开后门,门开了,他吓得一个激灵,门外却是一脸血污的景生。 “这边——” —— 景生和阿亮辗转八月初回到清莱。 谭晓林和马大伟68号仓库里的两批货被缴获了一百六十公斤,幸亏第一车出手了五十多公斤。这时王姐是警方卧底在金三角已经人尽皆知。谭和马所有的手下,被抓获的都报了假名,只有她消失不见了。 见到景生和阿亮回来,谭晓林和马大伟并未多加责备,他们焦头烂额地要准备缅甸的瓦城会谈,因为69号仓库里是陈丙锡的11吨毒品,其中包含了五百多公斤的□□,这次全部被警方缴获。 11吨!!!阿亮看向景生,脑子里闪过一点什么,转瞬即逝。 第476章 瓦城又名华城,是华人在缅甸的聚居地,也是缅甸第二大城市,城中寺庙林立,旧皇城旧皇宫历经洗礼依然金碧辉煌,向来是各方势力倾轧争斗不绝之地,连缅甸军方都无法控制,来自各方的毒枭和地下钱庄的老板选在此地和谈也是因为可以带够人马和武器,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 马大伟临行前一夜把手头的事交待给马雄海和景生,又让马雄海把赌场所有的现金全装箱准备带走。 “真他妈的倒霉!谭晓林的马子是条子,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干嘛要跟着赔钱?”马雄海骂骂咧咧个不停。 万春街 第308节 马大伟的毒品生意经此重创,不仅丢了几十公斤的货,还不得不和谭晓林一起承担陈丙锡那十一吨冰毒的损失,半个月来殚精竭虑,整个人瘦了好几圈,一贯的菩萨笑脸再也不是一团和气,戾气十足。 见他脸色不好,马雄海慌忙转移话题:“大哥,你只带二十几个兄弟会不会太少?谭晓林带了七八十号人呢。” “陈丙锡只会盯着他,顾不上我。” 景生问了一句:“现在陈丙锡那边怎么说?” “姓王的全家都得死,这是行规,”马大伟眯了眯眼,“说是这么说,找了这么多天都找不着,去哪儿杀她全家?” 景生默了默,打了个电话给nong,nong很快送来两个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景生把袋子递给马大伟:“哥,这里头有十二万美金,你先拿去用。押车的钱谭晓林转到我瑞士账户上,应不了急。” 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马大伟叹了口气,把纸袋推了回去,苦笑道:“阿东你有心了。不用,这点钱杯水车薪也顶不上用,你自己留着,留着结婚。” 景生皱了皱眉,没作声。 马晓海挠了挠了头皮,有点尴尬:“东哥你怎么能藏下这么多钱啊?——哈哈哈。” 景生笑了笑:“赌场里赢的。” 马大伟也笑了:“可以啊你,这份情我领了。等你和nong结婚,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 “大哥,我跟你去瓦城,”景生的笑容渐淡,“小野要是还在,怎么也不能让你单刀赴会。” 马大伟抬手抚了抚眉:“你这次的伤还没好——算了,你跟我一起去,有你在我也放心点。万一他们要你说那天的事,你千万别多说。” “好。” —— 瓦城会谈这日,缅甸政府派了军队入城,如临大敌,负责调解的果敢王彭家发了声,要保谭晓林没事。缅甸、泰国、老挝、香港、大陆甚至墨西哥都来了人,前来赴会的各方大佬都带了保镖和私军,有好几位带着手提式火箭筒。 阿亮和谭晓林的几个得力马仔在大堂等马大伟景生一行,眉头不展心事重重。 “别成天哭丧着个脸,部长说了这事和你没关系,怕什么,”有人重重拍了他一巴掌,“这又不是在香港,缅甸是部长地头,还有果敢王撑腰呢。” 玻璃门推开,马大伟景生等三十多人鱼贯而入。 众人赶紧上前打招呼。 阿亮右眼别别跳,他抬手揉了揉,隐在人后盯着景生。景生眼神掠过来,和他对视时微微点了点头,看上去镇静自若毫无异常。阿亮勉强露了个笑脸,心和眼皮一起别别跳,暗道定是自己想多了,如果陈丙锡丢货是他惹出来的,他怎么敢来瓦城呢,肯定早就远走高飞了。 马大伟等人上了楼,景生摸出烟朝阿亮晃了晃喊了他一声。阿亮身不由己地慢下脚来。 “东哥——”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阿亮摸了摸脸:“我心里头慌啊,真怕自个儿这条小命不保,陈丙锡——” 说曹操曹操到,玻璃大门突地再被推开,哗啦啦进来一群人。为首的陈丙锡身边一人却是香港地下钱庄巨头张起盛。大堂里各方马仔纷纷站起身,上前殷勤招呼者甚众。 “陈老板好。”“张老板好。” 阿亮腿一软,刚接过的一支烟还没点就掉在了地上。 景生弯腰捡起烟,顺手推了阿亮一把,两人就势靠在了包着金色幕布的圆柱边。 陈丙锡脸黑如墨,越过景生后倏地停下脚扭过头。 “江东是吧?小马的弟兄?” 景生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我是江东,跟着马师长做事。” 马大伟自从接手了张苏泉给的蒙泰军后,虽然蒙泰军不过三千人远远不到一个师的兵力,但他依然被尊称为师长,意味着他是张将军麾下第一人。景生抬出这个名头,倒也不算狐假虎威。 陈丙锡呵呵笑了一声,指着阿亮对身边另一个毒枭用潮州话说道:“等下跟他们要货就行。” 几把枪立刻亮了出来。 阿亮头皮发麻,张了张嘴,却喉咙发紧什么也说不出口。 景生却不退反进,又上前一步:“各位老板,道上的规矩清清楚楚,具体该是谁负责,大家都知道,该我们扛的,我们师长和谭部长一句话下来,我们绝无二话。” 张起盛抬手把身边潮州毒枭的枪压了下去:“和他们计较有什么用,走了。” 半晌后,大堂里恢复了人声嘈杂。 阿亮才惊觉自己冷汗涔涔。 “谢——谢谢东哥。” “走吧。” 偌大的宴会厅里,各方按江湖地位排资论辈入座。陈丙锡提出要谭晓林按行情市价赔偿损失。怎么赔?十一吨冰毒的行情价是33亿,就算成本价也得近10亿,谁也赔不起,杀了谭晓林也没用。这点在座各位都很清楚。 大宗的毒品交易,买家怕出意外大多会找中间人做担保,例如果敢王彭家这些年就做担保人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也没人再用现金交易了,买方把钱转到香港泰国等地的地下钱庄,交易完成后钱庄把钱转给卖方,买卖双方各付一部分手续费,这次十一吨冰毒丢了,钱庄已经落袋的四五个亿要吐出去,更糟糕的是客户会流失。张起盛还是陈丙锡的担保人,在道上的名声也会大大受损。 谭晓林一再强调:姓王的一家交给他,无论如何都会按规矩杀她全家。10亿实在拿不出,他和马大伟一起赔两亿,接下来三年自己手上的□□,按行情价给陈丙锡20%的分红。 各方胶着不下,一直谈到深夜,接近凌晨一点才由彭家的当家人拍板,谭晓林和马大伟赔 三亿,分红给陈丙锡25%,三年里的交易都通过张起盛的钱庄走货。谭晓林和陈丙锡握手言和,这才开始撤茶上酒,妈妈桑带着各国的莺莺燕燕进来调节气氛,墙上的大屏幕邓丽君风姿卓越唱着《何日君再来》。 阿亮敬了一圈酒,不知道是不是吃了几根生豇豆的缘故,肚子无故绞痛起来。二楼厕所却不知道被谁吐的一塌糊涂,两个缅甸阿姨正一边嘀咕一边打扫。他赶紧奔去三楼,三楼厕所里却有好些马仔占了蹲位在吸毒,终于找到一间没锁上的,门一推,先前大堂拔枪的潮州毒枭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桶上,腿间趴着一个女子正在卖力服务。在他拔枪之前,阿亮迅速关上门:“对不起大哥,打扰了,你们继续。” 好在四楼厕所人不多,阿亮蹲了半天,刚起身就又有拉稀的感觉,如此折腾几回,精疲力竭,恨不得屁股长在马桶上。跟着几批人进来都立刻嫌弃地大骂谁他妈拉屎这么臭,阿亮憋着气控制括约肌,却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劈里啪啦之声不绝,直接熏走了那些骂骂咧咧的人。 安静了许久,外头又有人进来,倒没骂臭,很快传出了淅淅沥沥的声音,随后又有脚步声靠近。 “你也来——” “砰”地一声闷响。 是装了消音器的枪声。 阿亮本能地缩起脚,□□凉飕飕地,裤子还没拉起来。 开枪的人却没走,阿亮听到一扇扇门被推开的声音。 谁想到自己不是因为跑货丢命却因为几根生豇豆死在马桶上呢,阿亮浑身发抖,脑中浮现出这个荒谬的念头,摸来摸去,身上只有一把匕首,还有手边所剩无几的几张草纸。他哆哆嗦嗦地拉起裤子遮住下身。 门霍地被推开,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 “东——东哥?!” 透过这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的双腿,阿亮看到地上血泊里的那张脸,认出了是马大伟,额头上一个血洞还在汩汩出血。阿亮瑟瑟发抖闭上眼等死。 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我报的是杀父之仇,跟你没关系。” 阿亮睁开眼,看着枪口缓缓移开。 楼下忽地传来呼喝声,桌椅砸在地上的声音,女人尖叫的声音,依稀有人在喊警察来了。 景生收起枪,迅速离开。 缅甸政府配合国际刑警收到线报秘密前来围剿,军方却有人提前通风报信,各方毒枭四散逃窜,瓦城混乱了好几日,警方击毙抓获了毒贩若干,其中包括盘踞在金三角多年的毒枭马大伟。 第477章 景生是临时决定下手的。 把隔壁仓库的毒品暴露到警方眼下后,他也犹豫是否就让“江东”从此消失,假死和被捕都是很好的烟雾弹。但他担心现有的证据只够通缉谭晓林。马大伟极其狡猾,甘居下位,转账交易从来不出现他的名字。更何况,这些年被通缉的毒贩多达三位数,能抓捕归案的极少,泰国缅甸老挝等国对金三角的产业睁只眼闭只眼,也不愿和拥有私军的毒贩正面冲突,不抓人和谈引渡?国际刑警忙活了这么多年,鲜有成效。 凌队那次再三提醒他:你不是卧底,你没有这个责任,不许冒险,最重要是全手全脚活着回万春街。但如果马大伟继续逍遥法外,景生无法忍受。他做不到心中只有大义大局,他记仇,他是为了私仇跳下火坑的。他必须回到马大伟身边,亲眼看着他被警方抓获。瓦城会谈是绝佳的机会,有了景生的情报,国际刑警和各方紧急协商取得了巨大进展,四国警方计划统一行动,准备将这批毒贩悍匪一网打尽。谁知道马大伟刚起身去厕所,谭晓林就收到缅甸政府内部的自己人送来的密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景生立刻一层一层楼找上去,直到四楼走廊里才见到马大伟的两个贴身保镖。 “谭部长收到消息,条子马上到,得赶紧走!你们下去把赌场的现金拿上,带着兄弟们先从后门上车,我去接大伟哥,随后就来。”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后赶紧往楼下跑。 杀一个人之前,要说什么?那是电影电视里才会有的情节。自景生拔枪,进门,射击,一枪得手,全程不超过三秒。时间是马大伟倒地后骤然流速减慢的,景生甚至没有多看马大伟一眼,听到隔间里有动静后他迅速推开一间间的门扫尾。 广州事件后,阿亮感激涕零,人前人后宣称“东哥那种时候还回头救我,他就是我亲哥!”,人人都感叹东哥不愧是江湖上最讲义气的东哥。景生并不觉得自己对阿亮有什么恻隐之心,只是他需要一个证人,一个同伴,一个他不是条子没有反水的证据。 但看到阿亮的脸时,景生知道自己还是存有一丝不该有的恻隐之心,想到阿亮在巴黎站街的母亲,想到他接回母亲后要开的烧烤店,他扣不下扳机。景生没有犹豫,迅速转身离开。 楼下一片混乱,各路毒贩仓惶离去。马大伟的人已经把车开到了后门小巷里,却久久没见马大伟和景生下来,不远处警灯闪烁,零星有枪声传来,有毒贩和警方撞了个正着交上了火。 “怎么办?” “大伟哥和东哥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 谭晓林一伙人的车被他们堵住了路,狂按喇叭。 不知道是谁犹犹豫豫地说了一声:“有东哥在肯定没事的,先往外开吧。后头谭部长他们催呢。” 阿亮提着裤子狂奔下楼,赶上了最后一辆小皮卡,一边追一边喊,终于被人拉上了车。 “吓尿了?切,抖成这样。” 阿亮张了张嘴,在车斗里缩成一团,灯火通明的酒楼越老越远。 江东打死了马大伟。他说什么来着?杀父之仇? —— 景生不熟瓦城,凌晨五点多就被谭晓林的二十多个手下堵在了马哈穆尼寺附近。带队的是谭晓林手下四大金刚之一,缅甸瓦城本地人,见到一旁的阿亮,景生主动丢下枪,举起双手,表示无意反抗。 “嘭嘭”两枪,带了消音器的闷响,在黎明时分格外振聋发聩。 景生应声倒地,有一枪击中了他大腿的钢钉上。 “别别!别——!”阿亮死死托起身边人的手臂,“东哥那是私仇是杀父之仇!按道上规矩咱们不能插手。” 那人眯起眼,一把推开阿亮,用缅甸语说了几句。 景生依稀听懂了,他不会被交给马大伟的人,他杀了马大伟,属于内讧,又是私仇,马大伟要承担的赔偿金额就化做流水。只有让马大伟“死”在警方手里,马大伟的手下们才能推出接任者,继续承担巨额赔偿,继续和谭晓林合作。 有人开始挖坑。 阿亮慌张无措,一会儿用缅甸语跟那人争论,一会儿去抢夺挖坑的人手中的铁锹,一会儿又来查看景生的伤口,他想对景生说句什么,可看到他淡淡的一双眼,一句也说不出口。阿亮红了眼,吸了吸鼻子走开了。 景生手脚被拎起,像个破布袋一样被丢进了浅坑里。 寺庙里响起晨钟,和尚们诵经的声音随风飘来。 这个坑倒像个棺材。景生仰面朝天,月亮还挂在天上,他现在看到的月亮,也是斯江在万春街会看到的月亮。弯弯的,细细的,薄薄的,斯江说像吃到最后的一点点棒冰,随时会融化似的。 一抔黄土洒了下来,他们倒很遵守规矩,先埋身子最后才埋脸,这样能让被活埋的人的恐惧和痛苦更加长久。 “让我来!”阿亮挤开两个人,挥动起铁锹。 万春街 第309节 景生转动眼珠看向。阿亮吸了吸鼻子,没能吸回去的鼻涕落在了景生头边上。 胸口的压力很快超过了腿上枪伤的疼痛,也许因为黄土堆积,堵住了伤口的血,呼吸越来越困难,景生张开口鼻。 挺好,斯江永远不会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阿亮见脚底下的男人竟然还露出了一丝笑意,狠狠地骂了声操,蹲下身伸手盖住景生的脸:“哥,别怪我,您好好去吧。” 黄土泼洒在景生脸上。 第478章 阿亮一边哭,一边捧起土轻轻盖到景生脸上,嘴里不停叨叨着。 “哥,我以后每年给您烧纸,您想要啥跟我说一声。房子,车子,女人,小孩,都行啊。” “哥,你说你喜欢烤馒头是不是?等我开了烧烤店,我天天给您供一串,不,三串。” “哥,你放心,马大伟的事儿我去求表叔,谁也不能说出去,您别担心嫂子,我保她没事。” 旁边的人啐了他一口:“还没埋完你哥就想着嫂子了?” “赶紧赶紧,搬点树枝随便堆一下,那边地上的竹子也拿过来。” “行了,阿亮,得走了。” “嗐,这鬼天怎么突然下起雨了。” 阿亮取过几截半枯半绿的竹枝堆在脚下,咬了咬牙:“走!” 黑暗中泥土的气味有点潮湿。林外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景生能感受到地面的震动,他控制着呼吸,轻轻地吸气,嘴里的空心细竹流入了雨水,还有极其宝贵的空气。 死亡,近在眼前。景生想起了十六岁的斯江。 上海的秋天那么短,又那么长,短袖刚脱下,棉衣就上身。城市里甜腻的桂花香和鲜肉月饼出炉的肉香混杂着,万春街各条支弄的天空被棉花胎羊毛毯遮蔽,一粒石榴籽在对面二楼的西墙上发芽,顽强地长到了半人高。十六岁的斯江爬上阁楼的斜坡屋顶,踩着老虎窗描绘那棵和她差不多年龄的石榴树。 景生不放心,从亭子间的晒台翻上屋顶,听到斯江在吟诵诗句。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 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 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 夕阳给斯江的背影廓了一层金边。景生不记得自己看了她多久。 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后来在希尔顿的那夜,斯江告诉他这是聂鲁达的诗。她说起一切和文字相关的事,眼睛就会闪闪发亮。无论如何,他是一个拥有过一切的人。 意识是一点点地抽离的,景生发现自己虽然还在平稳地吸气呼气,但整个人越来越轻,枪伤的疼痛越来越麻木,泥土中的凉意和湿度也渐渐远离。他还没来及再多想一些关于斯江斯南顾家的事,就看见了自己,准确地说,他看见一堆树枝竹叶缝隙里露出了自己的面容,苍白,平静的一张脸,雨水冲刷掉了面上那层薄薄的浮土,他的络腮胡变成了泥泞的一条条。他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吐出口中的细竹竿,他想伸手去拔,却是徒劳。 原来人真的有灵魂,景生想,又觉得不对。他无法移动,只能漂浮在自己的□□上方看着逐渐死亡的自己。传说中的白光并未出现,顾阿婆描述过的天使、乐声都没有。死神与魔鬼也没有。 有人戴着斗笠从林外奔了进来,是nong。景生张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nong踉踉跄跄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她扒开寺庙外墙的竹子查看,拨开老榕树底下的藤蔓,揪下两层楼高的三角梅的枝叶,忙乱了七八分钟,终于在几棵香蕉树之间找到了景生,她无声地哭着,拔掉他口中的竹管,拼命用手扒土。 这一刹,景生眼睛发热。他试图沉回自己身上,却依然不行。雨下大了,香蕉叶尖上垂落的雨滴连成了线,坠在那具颀长的躯体上,埋他的土并不深,nong的指甲翻裂,丝丝鲜血被雨水冲进泥土里,她跪在泥地里,费力地搬起景生的上半身,让他趴伏在自己背上,一手抓紧景生的手臂,一手撑地,拼尽全力起身,勉强站起了一半,“嘭”地一声双膝落地,她死死抓住景生的手臂不让他滑下去。又试了两回,还是不行,最后一次她手上没了力气,景生直接摔回了泥里。nong绝望地大哭起来,弓着背,狠狠地拍打着泥地,又对着不远处的寺庙拼命磕头许愿。景生很想摸摸她的头告诉她没事,没关系,谢谢。 nong再次把景生背上身时,景生感觉到了疼痛,感觉了自己。 他睁开眼,感受到空气通过口鼻涌入肺部,喉咙很痛,胸腔很闷,枪伤处在流血,身体格外沉重。他勉强咳嗽了一声。nong一怔,猛然回头,大喜过望,抽噎着解释:“阿亮让我来找你——” 这次nong稳稳地把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在泥泞中跋涉,走出了密林。景生看到一辆三轮摩托卡,车斗顶棚伤彩色的细长飘带在风雨中纠缠在了一起。景生躺在车斗里,看见寺庙金碧辉煌的屋脊上挂着半道彩虹,那边已经出了太阳。 第479章 进了十月,申城处处桂花香。 南京西路这两年大变样。陕西北路的西边,两栋高楼拔地而起,中信泰富明年要开业,恒隆广场的办公楼已经借出去一半。东边江宁路路口的梅龙镇广场两年前开业后就成为城中热门地标,压过了淮海路百盛徐家汇太平洋的风头。再往东,斯江的旧单位m商厦早已式微即将结束营业。 第一缕阳光透过梅龙镇广场的玻璃窗,斯江把所有文件重新理了一遍,确认无误,上紧了三天三夜的发条才松了下来,一口气把手边的半杯黑咖啡灌下,匆匆走到孙家伟的办公桌前。毫不意外,这位老大顶着灯泡大的眼泡睡得正熟,嘴巴张着一翕一翕跟鱼似的,轻微的鼾声很有节奏。斯江扬了扬眉,伸手敲了敲办公桌台面,咳了一声。 孙家伟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搓了把眼屎,懒腰伸到一半和斯江打了个照面,有点难为情地收回胳膊,把缩上去的t恤拉下来挡住露出来的半截肚皮。 “忙完了?” 斯江把厚厚一叠文件夹递给他:“电视广告脚本完工了,layout按你说的做了调整,因为换了推荐的导演,香港那边的档期和报价凌晨一点半才出来,我们这边的报价和日程表跟着相应做了调整。调整前和调整后的对比在头五页。老胡的分镜头图已经排在走廊地板上,你现在去看?” “蒋文琦说七点来接你去吃早饭——”斯江视线淡淡掠过孙家伟办公桌上的相架,阳光洒在他和台北女友的合影上,两个人笑得那么甜。听说他女友即将要来上海过圣诞,听说他们的婚事即将提上日程,听说蒋文琦逼宫无果……办公室里从来不缺“听说”。斯江早已不再替孙家伟写情书,每每他要倾诉烦恼她便找借口走人。孙家伟委委屈屈抗议斯江过河拆桥升了职就不再当他是好朋友。斯江回一句“我不是垃圾桶”,噎得孙家伟直翻白眼。 斯江手指又敲了敲了办公桌,“我回趟家,下午再进公司。” “不如一起去吃早饭?不吃白不吃,吃了不白吃。”孙家伟踢开办公椅跟着斯江往外走。 斯江扭头瞥了他一眼,孙家伟立刻伸手在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手势。 走廊的地毯上铺满了一张张手绘分镜头图,胡强励手下的三个美术组小兵趴在尽头叠成了罗汉,正对着他们嘻嘻哈哈笑,这是孙家伟创造的独家庆祝pose,虽然看了无数次,斯江还是忍俊不禁:“你们大力水手不压上,肉山不够高啊。”孙家伟扩了扩胸:“我来我来!” 他拔腿加速,落脚处还得错开一张张a3大小的图,十分狼狈绝不潇洒地抵达终点,夸张地喊了一声:“我压——!” 一阵惨叫和爆笑掺杂在一起。正准备回家休息的组员们纷纷出来看热闹。 斯江下了楼,奉贤路上已经排起了长队,都是到八楼来办美国签证的。斯江绕开长龙,和蒋文琦撞了个正着。 “一道去呀?饭总归要喫额。”蒋文琦热络地招呼。 斯江失笑,这两人这点上倒有夫妻相。 “谢谢,家里有事。” “格么一道喫中饭?” “约了人。” “男朋友?” “朋友。” 斯江笑着挥手,大步离开。 蒋文琦看着斯江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陈斯江什么都好,就是有点知识分子的假清高,只可惜了林凌,那么红的主持人,栽在她手里,至今连个名分也没,再想想自己,不免和林凌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 斯江本想上了江宁路叫部差头,走了几步被晨风一吹朝阳一融,只觉得神清气爽,索性往陕西路走去,待拐上陕西北路,沿着黑色篱笆墙那一片来回走了两趟,才惊觉从小吃到大的糍毛团店没了。 怎么就没了呢?那么好吃的糍毛团不可能生意做不下去啊,她还记得景生第一回 吃糍毛团,被里面的肉汁烫破了天花板,外婆让她举着手电筒,压着景生给他抹白糖。她当时还想这家伙牙口真好。景生还曾在那种时候调笑过她像糍毛团,软咚咚,白乎乎,咬一口鲜色宁,噻是汁水。她恼羞成怒咬了他一口:“烫色侬!” 又转了一圈,斯江终于忍不住到马路对面一家小卖部打听:“不好意思,请问卖糍毛团的店搬到啥地方去了?” 穿格子睡衣的中年老板看了斯江一眼:“拆忒了,没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仿佛“没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斯江心里空落落的。是啊,拆忒了,没了。万春街也要拆了,如果景生回来,会不会也像她此刻一样……他总归能找到她的,她的中文机还一直缴着台费,包括他的,还有家里电话也不会变,小舅舅也说了,电话跟着人走。现在家里都不怎么再提起景生了,可她知道,大家都还牵记着他,怕他哪一天回来找不到他们。 工作给斯江充上的气,因为糍毛团店的消失也随之消失无踪。 斯江一路向西,铜仁路、北京路、常德路、新闸路,条条马路上都有消失不见的老店老房子,也有新店新房子。进了万春街,灰白色的墙面上一个个硕大无比的“拆”鲜红夺目,支弄里的烟纸店门口挂着黄哈哈的硬纸板,毛笔写的“动迁甩货亏清走人”很有眉飞色舞的劲道,纸板边上的小板凳上叠着一堆报纸。斯江停下脚,买了一份《申江服务导报》。 “又加班了?”熟悉的阿爷笑眯眯在饼干筒里挖零钱。 “嗯。”斯江笑着翻了翻彩页。 “交关辰光没看到斯南了,结婚了伐?”阿爷把票子撸平,仔细包起三个硬币来。 “还没,伊老忙额。” 斯江接过零钱,笑着说再会。 “让斯南快点结婚记得摆酒啊,阿拉噻要喫伊喜酒送红包哦,明年拆迁搬场了,碰勿着了,侬外婆要吃亏额,晓得伐?(我们要吃她喜酒送红包的,明年拆迁搬家了,碰不到了,你外婆要吃亏的,知道吗?)” 阿爷的声音越喊越响,斯江越走越快。 顾家的门没锁,家里没人。斯江楼上楼下看了一圈,外婆去买菜了,斯南这个礼拜也没回来,斯好去年按照顾西美的要求考进了外经贸大学国际贸易系,大部分时间住校,周末也很少回来,大家都有数他是不想再听姆妈啰嗦,只顾西美自己没数。 斯江洗好澡在亭子间里吹头发,楼下传来人声。 “陈斯江——?陈斯江?阿姐?” 斯江搁下吹风机,陈斯淇已经上了楼,也不进门,就这么靠在门框上盯着斯江看。 斯江又打开吹风机继续吹头发。 “昨天吾喊了侬三趟,侬做啥勿来?(昨天我喊了你三次,你干嘛不来?)”陈斯淇双手抱臂委屈地问,“就隔了一条马路而已,吴丽姿等了侬半天呢。” 斯江放下吹风机,淡淡地答:“我有要紧的工作。” 斯淇眼圈发红,声音低了下去:“阿姐,侬再帮帮吾呀,就格一趟,好勿啦?(你再帮帮我,就这一次,好吗?)” 斯江眼皮一跳,侧身看向她小腹,心头火直往上冲:“侬又有了?” 斯淇眼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默默点了点头。 “上次就跟你说了,让他要么别做,要么戴套!”斯江霍地站了起来,“他不把你当回事,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一而再再而三?你要不要命了?” 陈斯淇蹭进来,掩上门,泪眼婆娑地看着斯江,犹豫了会儿才咬着唇低下头:“伊港戴了套子勿适意额,吾有啥办法呢——” 斯江气笑了,手里的梳子咣咣咣敲在书桌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上一次医生就说了,你子宫内膜已经很薄了,不能再人工流产,你为什么不吃避孕药?” 斯淇喃喃道:“药有副作用的呀。” 斯江冷笑:“流产就没副作用?你叫周致远到万春街来,我倒要问个清楚,他什么意思!” 斯淇瑟缩了一下,嗫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个不是他的。”说完便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斯江一怔:“那是谁的?” 斯淇边哭边摇头:“吾啊勿晓得——阿姐,侬救救吾呀。(我也不知道,阿姐,你救救我呀。)” 第480章 万春街 第310节 世上哪有什么救世主。 陈斯淇要的不过还是请斯江找吴丽姿帮忙,她要调休三天,加上做一休一本休三天,流产这件事就捱过去了。 斯江问了半天话,两人始终不在一个频道上。陈斯淇坚称没人□□她也没人□□她,就是在周致远家里跟他一帮朋友白相,喝多了酒上错了床。报警是不可能的,生下来更不可能。 “你要是找周致远,我就跳楼,一尸两命。” “你要是告诉阿娘,我也活不了,我爸要知道我没结婚就有了,一样会打死我。” “就一句话的事,求求阿姐了,帮帮忙!再拖两个礼拜就四个月了,到时候只好小产,我肯定要死掉的——” 一哭二闹三上吊,陈斯淇熟能生巧,到了九点半却不忘今朝还要上班,抹干鼻涕眼泪咚咚咚下楼去。 斯江静坐了片刻,胸口一团火怎么也熄不下来,楼下顾阿婆回来了。 “咦,出啥事体了?我刚刚碰着淇淇,伊哭过了?”顾阿婆摸了摸斯江的发尾,“头发还没干透,快点再吹吹干,不然吹了风要感冒,早饭吃过了伐?看看你,加班加得又瘦了一圈,对了,我买了鲜肉月饼、糖炒栗子——” 斯江猛地转身搂住外婆的腰:“外婆——” 顾阿婆被她吓了一跳,失笑道:“做啥啦?” 斯江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笑着抬起头:“没啥。” 顾阿婆无奈地捏了捏外孙女的面孔:“马上三十岁了,还像个小囡一样,不要忘记你答应我的事啊,今年要好好谈个男朋友,早点结婚。趁着这两年我还有力气,你要是生了小囡,外婆还能帮你带上几年。最好嘛是快点拆迁,搬进新房子再结婚,嗳,你妈跟你阿娘说好了没?你不跟着她们搬啊,还住外婆这里。” “嗯,不搬,我这辈子都赖在外婆家了。”斯江笑出声。 顾阿婆松了口气:“你阿娘前两天还来叨叨叨呢,好像谁不知道她老陈家要搬新房子了。真是,名头嘛老响的,什么静安新城,哪一块跟静安搭界了?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远到天角落头去了,别说七八十个平方米,七八百个平方米送给我都不要,稀奇勿色——” “是是是,就是我们万春街顶顶好,我自己去跟阿娘说,”斯江笑着把外婆往门外推,“等南南和佑宁明年结婚,您老人家肯定很快就有重外孙好抱,求求外婆先管管我这个快饿死的外孙女好不好?我要吃四个鲜肉月饼,最好再有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我打个电话就上去吃。” 顾阿婆一巴掌轻轻拍在斯江手背上:“跟你说正经的你就总推南南出来挡枪,真是的。” —— 这次动迁没轮着顾家这一片,陈家却在其中。说是好事吧,一万块一个平方米的安置费并不算好。这十年,城中拆迁拆出百万富翁的传说比比皆是,但斯江一个也没遇到。去年上海市职工平均工资不过一万四千多,一年不吃不喝能买五个平方米。陈家算上阁楼统共只有十八个平方米,安置费满打满算也只够置换一套五六十平方米的新房。若只是陈阿娘一个人住自然是宽敞舒心的,奈何当下谁家不在房子和户口本上动脑筋?国家的钱,不弄白不弄。于是陈家的户口本上花样经十足,原本陈阿爷早就销了户,陈阿娘成了户主。陈东来考上大学,户口迁去同济再迁去油田不在其上,陈东方和陈东海当年为了单位分房把户口迁了出去,陈家三姊妹的户口更早就不在上头,最后一页是新疆返沪的陈斯南。现在却多出了托关系迁回来的陈东方一家四口和陈东海一家三口。这么一来,陈家人均居住面积只有三平方米出头,属于实打实的困难户,各种补贴和签约费加上去,换出两套七十多平方米静安新城的房子。 房子多了一套,麻烦却多出许多。陈阿娘坚持一碗水端平,她和老大家也就是斯江斯南斯好住一套,老二和老三两家合一套,是住还是卖随便他们。陈东方和陈东海哪里肯依,安置费能多出来全靠他们两家迁入的户口,理所当然房子应该他们一人一套。至于老娘,他们早商量好每家轮流住半年,毕竟老太太还能帮忙买汰烧,手里说不定还捏着不少小黄鱼。谁也没料到陈阿娘这次铁了心就是不松口,甚至跑去居委会问主任怎么立遗嘱,她要把静安新城的一套房子留给陈东来。陈东方和陈东海火冒三丈,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懂什么遗嘱不遗嘱?必定是斯江斯南两姊妹挑唆出的事。但斯江背后有顾北武两口子,斯南是个浑不吝,两个爷叔还真拿她们没辙,再加上左邻右里的劝说和居委的调解,闹了个把月后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分配方案。陈东海的一肚子火尽撒在陈斯淇身上,骂她跟着阿娘住了这么多年,一点用场都没,阿娘还是偏心斯江她们姐弟三个。斯淇顶了两句嘴,吃了好几记耳光,跑到顾家找斯江哭诉。 斯江从来没惦记过阿娘的房子票子金子,每个月还会给阿娘生活费,起初是两百,后来给到五百,再多阿娘坚决不肯收,眼泪水淌淌,念叨孙女才跟了她几年,给的钱比老二老阿三两个儿子加在一起还多。这些钱她一分也不舍得花,存着给斯江做压箱底的嫁妆,这点陈阿娘和顾阿婆倒是殊途同归,时不时就凑在一起想法子怎么把斯江从景生那棵树上救下来。 斯淇来找斯江哭诉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每不免委屈自怜和哀怨。她有什么办法呢,姆妈钱桂华出狱后一穷二白,找不到工作,零工她又看不上,时不时就去m商厦找她要钱,甚至还堵过周致远两回,让她颜面扫地。陈东海每个月发工资的第二天就来万春街直接把她包包翻个底朝天,能给她留个一两百块就算好的了,她要是敢给脸色他看,巴掌就劈头盖脸地揎上来,让她滚出陈家去找她姆妈过日脚。阿哥陈斯强自己勉强读了个夜校大专,却嫌弃她不如斯南名牌大学毕业还有好工作,结婚摆酒居然先去请斯南做伴娘。周致远待她就更琢磨不透了,说不好吧,名牌衣裳包包鞋子买起来从不吝啬,但是说好呢,钞票是一分洋钿都没的,连去ktv唱歌,他随手给k姐的小费都是一千两千,却从来想不起来她也缺钱。当然,她对着斯江怨爷娘阿哥,绝对不会怨周致远。 斯江是知道斯淇的处境的,也劝过她反抗。“怎么反抗?难道要我去死给他们看?”斯淇哭着反问,“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说起来倒容易,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阿娘不疼外婆不爱,爷娘讨债鬼,舅舅不理,不是大学生,你怎么反抗?你跟我换了试试呢……” 但这些哭诉和眼泪水到底还是让斯江心软的,前两次都请吴丽姿帮了忙,流产的手术费也是斯江垫付的。事不过三,斯江吃完鲜肉月饼下了决心。她先打电话给林凌取消了午饭之约,再打电话给吴丽姿,两人约在南汇路近南京西路口新开的茶餐厅见面。 “陈小姐,侬真是难约哦,啊呀呀,侬哪能越来越好看了,啧啧!”吴丽姿还是那么咋咋呼呼,把斯江一顿猛夸后,就毫不见外地开始八卦:“阿拉明年就要搬去徐家汇了呀,改名叫f百货,就在恒隆广场里头,侬来白相,吾送侬vip卡,企划部的人听说我约到你吃饭,啧啧啧,羡慕嫉妒死了,噻想来,一个都勿带!哈哈哈哈。”吴丽姿同往昔一般笑得花枝乱颤。 “高小姐每年还寄明信片给我的,趟趟都问你好,让侬去美国一定要去寻伊,伊住在长岛,岛浪厢噻是有钞票宁的大别野——喂,侬没忘记忒高小姐伐?”吴丽姿瞪圆了眼,指了指斯江面前新上来的饮料,“迭是啥么子?” “咸柠七,”斯江笑着点头,“高小姐我当然记得,请代吾谢谢伊牵记。” “侬还住勒万春街?要动迁了伐?”吴丽姿举起冻鸳鸯,“听你堂妹说拆迁说了大半年了。” 斯江:“快了,阿奶屋里是第一批,明年动迁,外婆屋里大概要第二批或者第三批了。”她管不住陈斯淇的嘴巴,也从来没想过要管。 “你家这个堂妹哦,我真是看不懂她,”吴丽姿挑了挑眉,“你说她穿的是gucci,背的是香奈儿,男朋友开的是宝马,兜马路是去锦江迪生美美百货,为啥还要做这份月薪一千八百块的营业员工作?” “小姑娘没正经工作,家里不放心的。”斯江轻叹了口气。 吴丽姿哈哈笑,听斯江开口请她帮忙给陈斯淇调休,眼珠一转便心知肚明,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阿妹哦,脑子勿清爽额,又要去打胎?男人叫她打掉她就打掉?戆度!养下来呀,他还能不认?告伊!叫伊付钞票,这是第三胎了伐?下趟万一怀不上了,吃苦的还不是她自己。她爷娘也不管,反倒叫你这个隔房阿姐操心,毛病哦。你也是,再有下次,不要理她了,广东人有句话叫什么?不要揽屎上身。她这是赖上你了。”吴丽姿只替斯江不平。 第481章 叙好旧,托好事,吃好饭,斯江送上名牌口红一管,白蓝黄的伊势丹小纸袋在桌面上来回推让了几次,吴丽姿终还是收了,笑嗔斯江太客气。 两人在路口道别,斯江一转头见伊势丹门口人头乌泱泱,不晓得是哪位名人或明星被捉了个正着,她索性穿过马路进了凯司令,看到栗子蛋糕不免又想起景生来,眼中酸涩难当,低头摸出钱包刚准备付账,手机响了,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139开头号码。 斯江的心一提,这几年她从来不拒接任何陌生来电,总抱有一丝奢望,盼着话筒那头也许是景生,但失望得多了,每每按下接听键时她也会极力按下那点隐秘的心思。 “喂——?” “喂,听得出伐?听得清爽伐?”年轻男人一口呱辣松脆的上海话,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斯江吸了吸鼻子,摸出一张大钞买单,公事公办地应了一句:“听得出,请港。(听得见,请说。” “啊哈哈哈哈哈,侬好呀,是陈斯江伐?” “侬好,是吾。”斯江接过装满小蛋糕的塑料袋,捂住话筒对服务员道了声谢谢。 “哈哈哈,仙女仙女,吾是林卓宇呀,还记得吾伐?” 斯江一怔,也笑了:“当然记得,做了六年同学呢。” “那这趟阿拉十八周年同学会侬必须来啊,大家一起跨年,千禧年嘛,千年等一回,十二月三十一号,淀山湖过夜,吃住白相我都安排好了,你只要三十一号六点钟到静安公园门口集合就可以,一定来啊,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呀——”林卓宇毫无顾忌地唱了两句《新白娘子传奇》主题歌,自己在话筒里哈哈笑,“仙女侬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参加,我跟程缨也讲好了,她到时候带摄影师和摄像师来,我们要做张光盘,还要做本相册。” 林卓宇唠唠叨叨半天,末了不忘提醒斯江:“可以带家属,男朋友老公小孩都可以一起来。” 斯江失笑:“我现在说不好,公司有活动——” “同事如衣服,同学如手足,陈斯江,阿拉认得半辈子了哦,覅抛弃阿拉四十几光宁啊(我们认识半辈子了,不要抛弃我们四十几个人啊)。” 斯江一滞:“噶许多宁?” “当然!郁平记得伐?现在是著名作家了册那,伊也敲定来的,还有周嘉明也来,他家玩具厂已经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了,还有……”林卓宇急吼吼表功,当然不会告诉像郁平、周嘉明、徐昊等人都是被“陈斯江会来”骗来的。 斯江有点为难,三十一号她组里一早旧约了要去大上海时代广场参加千禧年倒计时活动,先来后到,肯定不能失约,但林卓宇这么热情,她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先敲定元旦这天肯定到。 —— 斯江拎着蛋糕进了梅龙镇19楼的lb广告公司。 melba去年跳槽到lb,她在am连续两次没能升职,心灰意冷,虽然孙大伟很看不上lb,好歹人家也是4a广告公司,光靠着可口可乐和麦当劳就日进斗金。melba上班三个月人就明显放松了许多,乐呵呵地跟斯江感叹:“不思进取怎么样?吃老本哪能?钞票多就好了。”lb给melba开的薪资涨了50%,买房指日可待。 melba吃着栗子蛋糕,神秘兮兮地跟斯江分享:“我房子先不买了,内部消息,下头五楼的周老板搞定了上面,拿下来好几个街道,阿拉老房子顶多后年就好拆迁了,”她又有点懊恼:“我妈嘴巴不牢靠,前天才跟她说了这个事,她就到处说,现在我两个嬢嬢都要迁户口回来,烦死了。” 这几年上海条条马路到处可见建筑工地用的蓝色隔离板,“拆”字是最热门的汉字,没有之一。上海人最关心的谈得最多的就是拆迁,人在外企也不能免俗。melba家在新闸路,居住条件还不如万春街,她阿爷阿奶,爷娘加上她哥哥嫂子侄女,八个人挤在十七平方米里,她进了am后就搬出来和人合租,一心存钱买房,这几年常拉着斯江去看楼盘,斯江被她熏陶成了半个专业买房人士。 斯江一愣:“五楼的周老板?” melba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从抽屉里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报纸:“周致远啊,香港人都叫他内地富豪呢,大家都说他后台结棍,通天的。” 斯江拧着眉翻了几页,心里堵得慌。 melba凑近了压低声音:“斯江,现在消息灵通的都在买进这几个街道的老房子,你那点钱要不也——” 斯江抬起头,面上一层冰霜:“周致远不是好东西,我认识他,他是我舅妈的侄子,你别上当,他搞的事情肯定都有问题——”见melba瞪圆了双眼,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他因为猥亵未成年人坐过牢。” melba糊了一嘴的栗子,半晌眨巴眨巴眼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那真的不是个东西。” 斯江松了一口气。 melba小心翼翼地翻开报纸指着某个版面给斯江看,压低了声音:“不过他也没隐瞒过,坐过牢的人也能改过自新的吧——” 斯江抬起眼。 melba有点发虚:“呵呵,我就是想说人品归人品,生意归生意,联想的孙宏斌不也坐过牢?现在也是大老板对吧?” 斯江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家昆山原来有个服装厂,他暗搓搓占了大股,然后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那块地前年从工业用地变成了商业用地,被他翻了几百倍卖掉了。” melba下巴差点落下来:“???!!!” “我舅舅我姨妈当时极力反对的,没用,六百多个工人失业——”斯江抿了抿唇,在小舅舅的斡旋下,工人们都有了不错的去处,也领到了三到六个月的离职补偿金,但这件事变成了舅舅舅妈心头的刺,舅舅始终认为是他当年一时疏忽被周致远钻了空子,他实名举报了相关国家干部有违法乱纪的行为,最后却不了了之。 melba却抓错了重点:“伊立升嘎大(他背景这么硬)!格么肯定没问题额呀——不好意思,我不是不相信你啊斯江,现在做生意的不都这样的,哪里会有好人?李爷叔也一样啊,谁不想通天?没点立升,梅龙镇广场能造起来伐?造起来也不会姓李。” 斯江眉头动了动,周致远的私德牵涉到了斯南和斯淇,她并不想告知外人,便只劝melba:“既然你相信李爷叔,为什么不买他开发的楼盘?古北二期肯定比原拆原回新闸路好,和黄今年春天举办的租户交流会你不也一起参加了?我们要买,还能折扣三个点,你明年就能存够首付——” melba叹了口气:“我钞票昨天都给我妈了,她说既然用不着买房子,不如给她帮我炒股,说至少每年帮我赚50%。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了,现在论坛上有个4a广告人的版块,我已经邀请你了,你记得进来,乱七八糟信息蛮多的。周末报社和电台电视台要搞一个party,置顶贴加了红,你记得报名,还有我给你搞了个五位数的oicq号,你回去登一下,现在你的好友只有我,唐雍申请了,你记得加他一下。” “不用了,我很少用oicq。” “哈哈,知道你们都嫌oicq土气,这不很多对接的媒体都在用嘛,猫有多慢你又不是不知道,上个网容易吗?你别辜负我一番心意啊,回去改个灵光的昵称,我可没敢越俎代庖,你们文案出身的要求那个高哦,啧啧啧。” “谢谢侬,谢谢侬哦,”斯江接过小纸条笑着站起身,“好了,我回公司了。” —— 回到公司,斯江没辜负melba的心意,下载了软件登陆了号码,通过了老同事的申请,把自己的号码发给了办公室同事们,不免又引来一番打趣,再登录论坛,点进melba说的广告人版块的置顶贴,感觉像误入了交友论坛。 【参加,1人,xx广告创意,□□号:xxxxx】 【参加,1人,xx广告美术,□□号:xxxxxx】 …… 还看到好几个am广告的,斯江不由得往周边看了看。一旁新入职的应届生文案新人陈诺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阿姐,一道去伐?” 斯江失笑:“你报名了?” “嗯呐,开开眼界见识见识呀,这个就是我,”陈诺笑弯了眼,“隔壁鸡组的mike、linda都去的。” 胡强励的声音在斯江头顶幽幽响起:“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是你们的。” 斯江笑出声,转身问他:“你可以带老婆儿子一起去啊。” “算了,这一看就是广告狗的相亲大会,阿拉凑啥闹忙。” “阿哥,你这啥闲话呀——难听色了!”陈诺嗲嗲地反驳。 胡强励呵呵笑:“要我说啊,你们小姑娘就不该拉斯江去,她去了还有你们什么事?当年多少广告界英雄跑来我们公司竞折腰哈哈哈,19楼的彼得莫知道吗?‘我非常喜欢am的陈斯江,如果能和她在一栋楼里工作,我的灵感会更多。’不然你以为梅龙镇里怎么有这么多广告公司媒体公司?” 被调侃得太多,斯江已经能做到左耳进右耳出只当没到。 陈诺一脸崇拜:“哇!原来lb是这么搬进来的呀,阿姐不愧是广告行业之花,我好幸运啊。” 斯江手上的笔敲了敲桌面:“马屁就不要拍了,陈诺你的第三稿今天五点前还是要交的。” “啊!我死了,看在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阿姐,再给我宽限十二小时行不行?”陈诺哀叹着求饶。 “不行,花不花的我不知道,但铁面无私陈斯江并非浪得虚名,”斯江看着屏幕微微笑,“叫姐没用,叫姑奶奶都没用哈,赶紧的。” 陈诺滚回座位上苦思冥想,办公室里一片笑声。 笑声未歇,孙大伟的香水味已经比人还先进了办公室。 “各位——!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们要先听哪个?”孙大伟神采奕奕兴高采烈。 “坏消息!” “我不参加你们的跨年夜活动了,赞助费减——取消。”孙大伟眼珠子转了转,收回了减半这个词,直接归零,索性让坏消息坏得更彻底一点。 万春街 第311节 “不愧是你老孙干得出来的事啊。” “你能不能要点脸?你确定原来不是想说减半?” “豪爽大方孙大伟,并非浪得虚名,啧啧啧。” 大家顿时嗷嗷叫起来。 斯江不禁失笑:“那好消息呢?” 孙大伟得意地笑弯了眼:“我要和我女朋友一起跨年,顺便求个婚。” 办公室里静了静,欢呼声震耳欲聋。 斯江隔着人群,看着另一头脸色白了红红了又白的蒋文琦,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482章 夜里,蒋文琦拖着斯江去茂名路喝酒消愁。 小酒吧还是那个小酒吧,王老板还是那个王老板,铁打的吧台流水的客。 蒋文琦一杯接着一杯喝,从她怎么费尽心思勾引到孙大伟说到今日尘埃落定,有时笑有时哭,一会儿愿赌服输要放下,一会儿又咬牙切齿不甘心。 斯江握着一瓶科罗娜静静聆听。她早已过了非黑即白的年龄,哪怕是年少时父亲的出轨母亲的再婚,她也从未用世俗的道德标准去审判过他们。 男人女人之间最宝贵的是爱情吗?三十岁的陈斯江不这么认为,婚姻制度能保鲜住爱情吗?很明显不能,爱情甚至不如利益更稳固。 “斯江,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说过那位一个字坏话吧?”蒋文琦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想不通,你说他怎么做得出来的?要分手昨天夜里一张床上不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我一记闷棍,册那,我算啥么子经呢?” “你想想,我和他中午还一桌吃饭,哈哈哈。”蒋文琦的笑容十分惨淡。 斯江侧目:“他不是还约了大家一起吃宵夜?也喊了你呀。” 蒋文琦一巴掌拍在吧台上,立眉嗔目:“十三伐?侬港伊脑子瓦特了伐?毛病伐?伊还好意思喊我名字叫我一道喫宵夜,说不定他还有脸叫我夜里去他家睡呢!” 斯江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蒋文琦差点跳起来:“你也这么认为?” “不说其他男人吧,反正孙大伟肯定是把性和爱分开的,”斯江耸肩,“他不是个好人,但至少不是骗子,不是爱情骗子。” 蒋文琦瞪着斯江,红着眼圈半晌不语。 “所以他一直把我当成了白送上门的鸡?哦,不对,是我倒贴他。他这两年的电费、上网费都是我付的,冰箱里吃的也都是我在买,避孕套都是我付的钱,上个月还刚换了个新床垫!”蒋文琦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他女朋友来了,他们两个还要睡我买的床垫?” 斯江抚额,“你要是提出来要拿走床垫,老孙肯定不可能不给,不过他肯定会要你——” 蒋文琦和斯江对视了一眼,斯江点点头。 蒋文琦声音劈了:“册那,我到哪里去找他原来的床垫还给他?!” 谈爱情谈到这么奇怪的点上,斯江也很无奈。 孙大伟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蒋文琦一早就很清楚。不公开,不干涉,不承诺,蒋文琦当初就同意的,只是人总是贪心总是无比自信,以为相处久了必然会产生感情,总以为能通过□□关系走入对方内心。当付出得不到相应回报,爱会变成怨,付出的时间和金钱成本会变成深渊,谁还记得初衷?当年蒋文琦只不过想睡到孙大伟而已。 斯江默然了片刻,看着头顶水晶杯璀璨光芒,淡淡地建议:“要不你拉一张清单,让他还你钱,电费也别落下。” 蒋文琦倒吸一口凉气,盯着斯江的侧脸看了会儿,又长叹一声:“呵,那我可做不出来这种事,太不上台面了,我还要脸呢。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就当喂了狗了。” “他是真小人,你是真体面人。”斯江朝她举杯。 “体面值个屁,”蒋文琦骂骂咧咧了几句,又埋头哽咽起来,“我要不是真的喜欢他,能忍他肚子上那么一圈救生圈伐?活也不好,体力又差,我tm真贱啊。” “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过伐?”斯江轻声问。 “当然了!当初多开心,现在就多伤心。” “那些开心又不是假的,永远是你的,”斯江顿了顿,“至少开心过,如果你要拿现在的伤心去抹杀以前的开心,你不更亏了?” 蒋文琦不响。 斯江也不再劝,朝吧台里王老板做了个手势,“啵”的一声,新的科罗娜轻轻放到台上。王老板指了指小舞台的方向,又指了指蒋文琦。 斯江转过身子,就见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的男孩背着吉他上了台,调试立式麦克风的高度灯光昏暗,他垂着头,看下颌线竟然有点像景生,明知道不可能,斯江心跳仍然漏了一拍。 “新来的音乐学院学生,灵伐?”王老板笑着低声介绍。 男孩调好麦克风,环顾四周,撞上斯江盯着自己的视线,面孔一红,迅速低下头去。 斯江捅了捅还趴在吧台上的蒋文琦:“看美男了,会脸红的美少年。” 蒋文琦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屁咧,老王请的乐队永远歪瓜裂枣——册那!等我去卫生间补个妆先。” 斯江忍住笑:“好。” “从前现在过去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蒋文琦恢复了烈焰红唇,重新刷过了睫毛,端着长岛冰茶背靠吧台和斯江嘀咕:“是不是有点像柏原崇?啧啧,粤语歌唱这么好,肯定是广东人,你看他眉毛跟眼睛之间的距离很近,眉骨高,眉眼还特别黑,我告诉你,这小朋友肯定是潮汕人,不会错的。” “侬吵色了,好好听宁噶唱歌。(你吵死了,好好听人家唱歌。)”斯江轻轻踢了蒋文琦一脚。 男孩的声线很清亮透彻。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 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 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斯江托着腮,听得出神。 “欸,记得去年元旦,那个姓孙的赤佬包场请大家看午夜场伐?”蒋文琦脚尖轻轻点了点斯江的腿,“看的《月光宝盒》连着《大圣娶亲》,阿拉噻笑色了,只有侬哭色了——(我们都笑死了,只有你哭死了。” 斯江嘴角弯了弯:“记得呀。” 蒋文琦在歌声中也出了神:“我猜到了这开头,却猜不着结局——谁不是这样的呢?换了我现在看肯定也哭死,不过我比紫霞惨,我册那爱的就是一条狗……” 她絮叨了半天,直到乐声渐止,才发现斯江一直没有接话。 “对不起啊,”蒋文琦胳膊肘轻轻顶了顶斯江,“别总说我的破事了,倒是你真的应该给人家林凌一个名分了,这么多年你到底怎么想的?过去的就过去了呗,不是你说的吗?过去的开心是真的就好了。对吧?一直吊在一棵树上你也太亏了。” 也许是歌声余韵犹在,也许是蒋文琦的眼泪使然,斯江轻叹了一声,笑着点头:“新世纪,新开始。” 蒋文琦睁圆了眼:“???真的?——那就太好了。” 吧台里的王老板也抬起眼看了看斯江。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嗯,试试看。” “啊呀,说曹操曹操到。啧啧,”蒋文琦伸手朝门口招了招,“陈斯江,你的千禧年男朋友上线了。” —— 林凌是和程缨结伴来的。程缨现在是她们台小有名气的主持人兼制作人,手上有两档节目,一档是她自己主持的社会新闻热点专题,一档是和林凌一起主持的音乐节目。林凌拿了大专文凭后,依然没拿到电台的正式编制,程缨帮了他一把,直接把关系调入了她们台里。林凌当下主持着台里两档音乐节目,一个是日播,一个是周播的排行榜,电台还有一档日播节目,算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年轻主持,虽然还没有进入最主流的上海台,但根据靠谱的内部传闻,这几年上海的各个电视台和电台要整合成传媒集团做大做强,届时发挥空间更大。 “哟哟,听说咱们林大主持千禧年要上卫星了哦,真是情场事业双丰收,不得了啊。”蒋文琦一扫情伤颓废,意味深长地看看林凌再看看斯江,眼神能打结的话,已经把他二人打上了千千结。 林凌笑着坐到斯江身边:“承您吉言。” 程缨眼睛粘在了舞台上的男孩身上,话却是对着王老板说,“那个,就是你说的汾阳路柏原崇?有点好看的。” “没女朋友,帮你们问过了。”王老板摸出香烟朝林凌示意,“呼一根去?” 林凌凑近了看斯江:“柏原崇侬欢喜哦?” 斯江莞尔:“你不曾经是北京东路福山雅治?干嘛?输了?” 程缨噗哧笑出声来:“谁让你喜欢的是柏原崇不是福山雅治呀?” “怎么可能,”蒋文琦探过身来一本正经脸,“我们女人永远是既喜欢a也喜欢b,我们都要!” 对此程缨表示无异议,她直奔舞台边上找了个位子坐下,对台上男孩举起手中酒瓶,男孩的脸又红了,低下头拨弄琴弦。 蒋文琦倒吸一口凉气。 “miss蒋?这样你都不上?”斯江侧头笑问蒋文琦。 蒋文琦一咬牙,“虽然我还在疗伤,但是不上白不上!” 台上昏黄一束灯光下,男孩正唱着宇多田光的《fist love》。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いつか誰かとまた恋に落ちても i’ll remember to love you taught me how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the one.” 是啊,即使哪一天再与人谈恋爱,那个人,她永远不会忘怀。 第483章 斯江也没想到,会唱粤语歌日文歌英文歌的汾阳路柏原崇居然是道地的上海男小伟。 姓卢的男小伟lucas一脸认真地辩驳:“吾80年2月的,马上廿周岁了——嗳!吾真额勿小了(我真的不小了)。” 蒋文琦笑得花枝乱颤:“啥地方勿小?阿拉看勿出哦。”看到男小伟面孔赤刮辣红一直红到了耳朵尖,更露骨的调笑在嘴里打了几个转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斯江笑道:“那你属猴,和我弟弟一样大。” 程缨也感叹:“要命,差十岁哦,没想到八零后现在已经出来混江湖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阿拉格点前浪马上就要死在沙滩浪厢喽。” 斯江举杯:“来,前浪们干一杯,明年继续浪。” “浪打浪啊,浪打浪。” 吧台里王老板笑眯眯:“这杯我请,我没浪过,就当沙滩好了。” “呸呸呸,谁要死在你身上。”蒋文琦啐了他一口。 众人笑翻。 万春街 第312节 “我经常看你的节目,你主持得真好,而且一点也不港台腔。”lucas越过程缨和斯江,探头对林凌说。 “谢谢,”林凌驾轻就熟举了举手中酒瓶,“你唱得不错,声音条件好,声音表情丰富,气息也很稳,难得的不是单纯的模仿,有自己的特色。” lucas眼睛晶晶亮:“真的吗?”他跳下吧椅,跑到林凌身边,“其实我是作曲系的,写了一些歌,我们还有一个乐队,不过只在学校里有机会上台。” 林凌想了想:“慢点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老贾吧,他在国定路拿下一个旧厂房,打算做成日本那种live house,顶楼马戏团、冷酷仙境都说好了会去驻场,到时候你们也可以去试试看,他很乐意给新乐队机会。” “阿、阿哥!侬,侬看哪天方便?”lucas激动得结巴起来。 程缨笑着和斯江碰了碰酒瓶:“看,新一代的人,不用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能创造机会抓住机会。我们还是太保守了。” 蒋文琦凑过来:“陈斯江不一样,她是机会送上门直接往外推的。知道吗?她上个月出了次大名,成了4a第一个敢跟sx甩脸子的人,哈哈哈哈哈。sx主动邀请她去汉城,她一口回绝,还跟老大说她的小组永远不接sx的case。啧啧啧。模子!” 程缨咋舌:“侬结棍哦,阿拉台里广告部经理看到sx都像孙子看到阿爷一样,不要说业务员了,恨不得把我们主持人也洗干净标上价格摆上台。” 斯江笑了笑:“我其实真的忍很久了。每次都火冒,说了不喝酒非要逼你喝,嘴巴不干净,还总喜欢动手动脚,腻腥得要命。” 蒋文琦:“这次是因为你们组里那个新人陈诺吧?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啊,我当面也骂过她的,真正没脑子,你明明安排好willam他们负责接待,谁都知道sx那帮韩国男人多龌龊,她非要自己凑上去表现,欧巴乱喊酒乱敬,要抓机会也要看自己有没有这个立升好吗?结果半路打电话给你求救,戆伐?” 程缨“啊”了一声:“上个月林凌生日那天,你接了个电话匆匆忙忙跑了,是不是因为这个事?小姑娘吃亏了伐?” “你不知道陈斯江多结棍,冲进去美人救戆度,直接一瓶人头马倒在那个韩国瘪三头上,拉着小姑娘要去报警,告他们猥亵,”蒋文琦鼻子里哼了一声,“被摸胸摸屁股,你说算吃亏伐?不过现在的小姑娘想法跟阿拉勿一样哦,我们觉得她吃亏了,她反而一口一个没事,是误会,册那,她倒是顾全大局,好话歹话都给她说完了,合着就该陈斯江负责挡枪?有空哦,我要是你啊,必定咣啷一记酒瓶子敲她头上让她醒醒——” 斯江无奈地睨了蒋文琦一眼打断了她:“你还真是睚眦必报啊。算了,嘴下留情吧。” 蒋文琦冷笑:“怎么,她能唧唧歪歪背后嚼舌头说我第三者插足不道德,我评价她几句实话都不行?我和孙大伟怎么怎么关她屁事。她有本事不要喊你去挡枪,害得你没面子不说,还丢了一个大客户。” “那件事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跟你道过歉,就算了吧,”斯江手里的酒瓶轻轻敲在吧台上,“不去汉城,不接待sx的忍,不接sx的case,都是我的决定,不管是不是陈诺,换了其他人我一样会出头,如果是你碰上了,我也一样这么做。” “我才不会那么戆,我会自己保护自己。”蒋文琦不屑地撇了撇嘴,又看向斯江,“我不是怪你推掉sx啊,你不要多想。我就是提醒你,那个小姑娘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不灵,侬当心点。当然,我有自知之明,我跟你说这些就叫交浅言深是吧?” 程缨笑着举起酒瓶:“好了好了,蒋小姐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我们都懂的啊。什么交浅言深,不是好朋友谁会说这么掏心掏肺的话,来,为我们陈侠女蒋女侠干杯。” 斯江不禁笑出了声:“蒋小姐,我们好歹也一起脱光光睡在一间屋里做身体的,还交浅呢?” “谁一起脱光睡在一起了?”林凌猛地扭过头来问。 蒋文琦和斯江同时笑倒在程缨身上。 lucas也赶紧来凑热闹敬斯江,大家酒瓶叮叮当当响。 曲终人散,林凌送斯江回万春街。 “到时候我陪你送你堂妹去医院,我借辆车,便当点。”林凌听了斯江的安排,提议道。 斯江想了想:“也好,谢谢。” “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林凌轻轻握住斯江的手,“先头蒋文琦跟我说了两句,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斯江一怔,回过神来不禁笑了:“我本来是想找个机会好好跟你谈一下的。” “现在,马上,立刻。”林凌放低了声音,捏紧了斯江的手,“说实话我现在还轻飘飘的,怕她拿我开玩笑,怕空欢喜,怕得来。” 手上传来不容忽视的热度,斯江垂手看着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没开玩笑,我是想试试看。” 她的手被骤然握紧。 “林凌——” 林凌极力抿住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嗯,你继续说。” 斯江反手握住他的手:“未来五年里我不打算再结婚,也不想生孩子——” “好。” “我还没说完——”斯江失笑。 “都好,我没问题,永远不领证不生孩子都行。”林凌喜形于色,侧过头凝视着斯江,“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愿意跟我在一起就行。我们只约会也行,同居也行,你住到我这里或者我住到万春街都行,我现在太开心了,说话有点语无伦次,”林凌拉起斯江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你摸摸看我心跳,太激动了,有点戆对伐?” 斯江莞尔:“是有点戆呵呵。” 林凌深呼吸了好几下,笑成了一朵花:“戆就戆,戆宁有戆福。” 斯江的手在他胸口按了按:“我还没说完,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景生回来了——”她抬起眼看着林凌顿了顿。 林凌的笑凝结在脸上,压紧了她的手,又深深吸了口气艰难地回应:“你放心,我不会纠缠你,只要你开心就好,你随时随地可以走。” 斯江弯了弯眼,声音轻柔却毫无迟疑:“我是这么恶劣的人吗?拿你填补空档?过河拆桥用完就扔?” 林凌眼睛亮了起来。 “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了,我会跟他说清楚的,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不会再来,”斯江的指尖轻轻挠了挠林凌的掌心,“但还有一点我得事先跟你说清楚——” “你说,快点说。”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如果你遇到了更合适你的人,尽管告诉我,不要觉得对不起不要内疚,做不成爱人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我不会,绝对不可能。” “如果我遇到了更喜欢的人,我也会主动跟你说的。”斯江笑着捏着他指尖晃了晃,“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相处,好聚好散,行吗?” 林凌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行,不过你能不能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还没开始谈恋爱就说分手的事,我有点郁闷的。” 他换了左手握住斯江,张开手臂,停在斯江肩头几公分的距离,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斯江笑着靠近他:“可以。” 林凌的手掌轻轻搭在斯江肩上,渐渐收紧,鼻尖传来她洗发水的玫瑰香味,柔滑的发丝贴着他的下颌,一刹那,他的心跳似乎停顿了,想起那个复旦大学的冬夜舞会上,他腼腆地告诉斯江自己是假冒伪劣大学生,斯江却毫不在意,还真的留了电话给他。 陈斯江,你永远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第484章 翌日斯江一早去接斯淇。陈阿娘好几天没见到宝贝孙女,拉着斯江不放,还是那几句老话翻来覆去地絮叨。 “覅天天加班,钞票是赚不完的,身体要紧呀。” “囡囡啊,侬奥扫好好交寻个男旁友,你爸爸也是的,这种话有什么不好意思跟侬开口。” “还有斯南呐,跟小赵谈旁友谈了噶许多年,为啥还勿结婚?小赵好是蛮好,屋里厢爷娘麻烦的。” 斯江笑眯眯好好好嗯嗯嗯南南的事体南南说了算,旁边收拾拎包的陈斯淇耷拉着眉眼满心烦躁,忍不住冷笑着接过了话。 “钞票又不会刮大风下大雨白来的,难道阿姐欢喜加班呀?她不赚就被别人赚走了,这里的洗衣机新冰箱跟空调哪里来?” “大伯伯好歹还会每个月寄‘生活费’给阿姐伊拉,阿拉爷呢?阿娘侬为啥勿骂伊?伊就晓得问吾要钞票(……我爸呢?阿娘你为什么不骂他?他就知道问我要钞票)。” “陈斯南从小听过谁的话了?她爸妈都管不住她,结不结婚又不是赵佑宁说了算,你跟阿姐说什么说。” 陈阿娘气得一巴掌拍在斯淇背上:“就侬最没良心,饭钱都不交,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奥扫回侬私噶屋里去(快点回你自己家去)。” 陈斯淇脖子一梗:“那你让你金孙把我房间让回给我啊,他占了我房间做婚房,我回去睡哪里?” 陈东海在杨浦区的房子是两室户老公房,没有像样的客厅,入门只有一块六七平方米的吃饭地方,以前陈斯强和陈斯淇两兄妹住大房间当中用衣橱隔开还能凑合,等陈斯强相亲认识了当公交车售票员的女朋友,六个月火速订婚结婚,陈东海便让斯淇暂时住回万春街,腾出大房间给儿子做婚房。如今在食品公司上班的陈斯强已经三十三岁,两口子都没资格参加单位最后一波福利分房,前年得了一个儿子,丈母娘心疼女儿外孙,立马搬了进去,于是两室户现在变成陈斯强的老婆儿子和丈母娘住大房间,陈斯强陈东海父子住小房间。现在户口都跟着陈东海迁回了万春街,指望能沾上拆迁的光,奈何陈东方两口子也盯着动迁。 陈斯军在虹桥机场做地勤,靠脸娶到机场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的女儿,生了一对双胞胎,赶上最后一波分房,在虹桥机场新村拿了套大三室,与丈人公丈母娘同住。陈斯军倒是提过他既然有了房子就不迁户口了,机场集体户口迁出容易迁进难。但他老婆不同意,说是不争馒头争口气,老陈家一碗水必须得端平,没道理孙女们人人有份,孙子倒没份,何况机场新村的房子是她爸通关系弄来的,和陈家没关系。陈东方夫妻虽然懊恼自家出了五万块装修费反被媳妇踩在脚下,但想想斯江三姐弟都有,自家斯军好歹是老陈家长孙,凭什么谦让呢,于是又花了一番功夫把陈斯军的户口迁回了万春街。房子或票子,总要摊上一点。 剩下一个陈斯民脑子活络,在国营单位里上了几年班觉得没劲,看着景生做服装生意红火,就也辞职出来捣鼓,东一榔头西一板斧,把他从爷娘那里抠出来的两万块本钱折腾得精光,单位回不去了,女朋友也没着落,混东混西直到三十岁才和狐朋狗友在火车站边上的电子城里合开了一个柜台卖手机配件,这两年他倒时不时会夹着黑皮包来看看阿娘,也给顾阿婆送过当季水果。斯淇说他是卯准了拆迁来讨好阿娘,斯江并不觉得,陈斯民从小就没什么心眼,人也一直乐呵呵的,做生意亏钱也当成笑话说给她们听,他配件店开张的时候斯江送了两千块红包,转头斯好考上大学陈斯民回了两千二的人情。用陈斯南的话来说:陈斯民上路的。 阿娘对儿子孙子们这些帐清清爽爽,听斯淇这么一冲,当即也不响了,见两人要下楼,才又拉住斯江,干咳了两声:“囡囡啊,还有桩事体,楼下康阿姨昨天说起来,她娘家弟媳妇有个侄子在法院当法官,前头的老婆老早就去了美国留学,抛夫弃子么不回来了,前一腔总算离婚离忒了,小居一直是伊爷娘领勒嗨,勿影响额,要不要你们见个面——(前一段时间总算离婚了,小孩一直是他爸妈在照顾,不影响的…….” 斯江一怔,笑着揽了阿娘的胳膊摇了摇:“阿娘侬覅担心,我有男朋友了,林凌你也认识的呀,等过了元旦他请你和外婆吃顿饭。” 阿娘愣了愣:“那个做主持人的男小伟?他比你小吧?也不是上海人——” 走下半截楼梯的陈斯淇不耐烦地拍了拍扶手:“阿娘侬好笑伐?人家上海滩响当当的名主持人配不上阿姐,离过婚还有小宁的男人倒配得上?不要说陈斯江了,送给我我都不要的好伐?”她咚咚咚几步下了楼,跟康阿姨打了个照面,下巴一台:“康阿姨侬港是伐?我们好好的小姑娘,有单位有工资有地方住,脑子瓦特了送上门去做人后娘?帮帮忙,有空哦。” 康阿姨走出来刚想跟斯江提这事,不妨听了斯淇这通发作,实在难为情,火冒得很,冷笑道:“阿拉小何是法官,离了婚也是香饽饽,人家介绍给他的都是没结过婚的女检察官、女律师呢,什么一般单位的甚至一个单位的书记员他都看不上,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资格认识的。要不是阿娘天天提,要不是斯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也犯不着——” 斯江笑道:“谢谢康阿姨了,我有男朋友了,下次带他来看。” 阿娘拉住康阿姨打招呼,斯江和斯淇出了支弄还听到康阿姨愤愤不平的声音。 林凌的车子停在弄堂口,上了车斯淇立刻又绘声绘色复述了一遍。林凌看了一眼后视镜:“谢谢了。” 陈斯淇却恹恹地靠上车窗:“你该说说你女朋友,平时说起我来一张嘴顶我十张,碰上这种事就虚伪得要命,要面子不要里子,嘁,就她是好人。” 斯江在副驾扭过头瞥了她一眼:“你跟周致远也这么据理力争就好了。” 斯淇不响,不一会儿抹了抹一脸泪,吸了吸鼻子闭上眼装睡。 林凌做事,和斯江又不同。三人一进医院,就有一个年轻的女医生迎了上来,在斯江面上停了几秒,又看了看斯淇,笑着打趣林凌:“吓死我们科室了,要命哦,以为是你的呢——哈哈哈。” 林凌脸上一热:“麻烦了,今天李主任有空吗?” “你特地打招呼,阿拉主任没空也要有空呀,来,这边走。” 斯江斯淇默然跟上。 进了医生办公室,林凌把水果和几张黑胶唱片放下,替斯江拉开椅子。李主任五十出头,皮肤极白,五官秀丽,仔细看了看那几张猫王的唱片很是满意,笑骂了林凌几句。斯江看出这位主任极喜欢林凌,连带着对她也不见外。李主任随后柔声问起斯淇具体情况来,林凌立刻站起身,弯腰凑到斯江耳边:“我到外面等。” 斯江不防他这么体贴周到,倒是愣了愣。 李主任笑着看了看林凌的背影:“陈小姐,我们小林好得很吧?” 斯江笑着点头。 —— 手术很顺利,十一点不到就结束了。李主任开了药,叮嘱斯淇一周后再来复查。斯江搀着斯淇慢慢往外走,林凌去药房拿药。 三人上了车,林凌才想起来告诉斯江:“刚才蛮巧的,拿药的时候遇到你公司的小姑娘了。” “欸?谁?” “你手下那个新来的,也姓陈吧?一直叫你阿姐的。” “陈诺?” “应该是。” 斯江想了想,给陈诺的中文机发了条信息,关心一下她身体状况。陈诺很快回电。 “阿姐,吾是诺诺呀,对勿起哦,吾扁桃体发炎了,喉咙痛色嘤嘤嘤……” “没事,那你别说话了,在家好好休息两天。你那个文案我让annie接手。” “不不不,阿姐,我打了针,下午——最晚今天晚上十二点前一定交第四稿给你。” “身体最重要,”斯江失笑,“放心,那个文案不影响你年终考评的。” “哦哦哦,那好吧,谢谢阿姐。” 万春街 第313节 斯江再打电话安排组里救急,不想annie却不太乐意。 “老大,诺诺的case还是让她自己做吧,她都做第四稿了,我再接过来怪怪的,再说我和她的文案风格完全不同。” “你按你的想法做,lt明天就要汇报,现在是美术在等文案。” “——唉,不是我不想帮忙,我怕越帮越忙。” “annie,我们组里什么时候开始流行不做不错多做多错这一套了?”斯江眉头拧了起来。 “好吧,老大你安排的最大,我接我接。” 挂了电话,林凌见斯江从包里翻出设计稿看,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问:“那个小姑娘会不会有想法?” 斯江淡淡地说:“伤心总是难免的,但客户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总不能一将无能拖死全军。”她其实已经多给了陈诺两个工作日改稿,关键点也指给她了,但她始终沉迷在用词的牛角尖里,忽略了客户需求的语言感觉。annie的文案特点是平实近人,恰恰是lt这个方案需要的,进了广告业的人,这点小挫折都受不了的话,不如趁早离开。 第485章 斯江下午一进公司,就忙成了陀螺。她虽然师从孙家伟,做事风格却大相径庭。 孙家伟习惯丢下case和主要思路任你折腾,deadline给得特别松,方便他尽可能多几次打击你,从来没人能在他手里一遍过关的,三五次是至少,十次八次也常见。斯江却喜欢陪伴式成长,每天要过一遍所有环节的进度,一旦发现严重偏差即刻要求调整,好处是她这一组的成员基本都能两三遍定稿,但她自己的工作量就非常庞大。 对此,孙家伟提醒过她好几次要学会完全放手,要允许手下犯错,哪怕是大错误,广告人不需要护航,不需要规矩和方圆。然而斯江自己在文案工作上走过很长一段弯路,总想节省他人的时间和精力,尤其新人进来心比天高,经常不顾客户的市场定位盲目自信地给出所谓更高端更人文更酷炫的广告方案。斯江总觉得看着他们犯傻然后直接一棒子打死很残忍,在过程中善意提点效果更佳,除此之外,斯江还操心着自己团队六个成员的内外工作环境,薪资、健康、合作与竞争关系,甚至谁的父母生病谁的孩子入学谁的配偶生日,都在她的工作笔记内占有一席之地。这大概是一个team leader的自我修养要求,每当孙家伟说她像团队保姆时,斯江总不冷不热地回一句:“是,我还帮你捉刀情书呢,怎么,你自己过了桥就不让别人上桥?” annie的效率很高,短短两个小时已经出了四个备选文案,其中两个和客户定位十分契合。孙家伟看了后一锤定音,选的正是斯江觉得最合适的那个。 “annie今年进步很快,文案最重要的是符合客户市场定位需求的最大创意体现,而不是单纯的创意,更不是所谓的高贵高雅高端语不惊人死不休,看看隔壁鸡组就知道了。”孙家伟难得当面称赞手下小兵。 annie激动得满脸通红,走到茶水间猛灌了一杯凉水,举起手对着自己的脸不停扇风:“阿爹啦娘咧,头一趟一次定稿,我破纪录了,死而无憾。” 斯江不禁也笑了:“我都忍不住羡慕你。” annie压低了声音:“谢谢老大,每次陈诺出稿子其实你都已经讲得透透的,我旁听都听懂了问题在哪里,不过她就是觉得自己的创意最好——毕竟是顶级名校毕业的,啧啧。” “我也是这样过来的,不多摔几次跤不知道石头在哪里,”斯江笑着端起自己的黑咖啡回办公室。 一进门就听到了陈诺的声音。 “david,麻烦你再看看我新出的这几个文案吧,这条斯江上次说只差一口气,我又按照她要求改过的,是不是可以用?” 斯江停在了隔断转角处。 annie压低了声音笑:“小陈小姐对男人说话的口气和对我们完全不一样。” 斯江无意听壁角,胳膊肘轻轻捅了annie一记,转身去隔壁鸡组看他们最新的运营商大case准备得怎么样。 鸡组办公室里正热火朝天地忙着,一见斯江,老邱眼睛就亮了起来:“我就说缪斯你得每天来三次,让我们吸点灵感,快来给点意见——stop!我警告你陈斯江,不要用这种表情这种眼神看我!” 众人哈哈大笑。 “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怜惜,虽然我是一朵娇花——把你嘴角的笑收回去,我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老邱哇哇叫,“谢谢您了陈斯江,你只需要温柔地妩媚地笑出六颗牙好吗?有媚眼当然最好。茶水间的黑咖啡有什么好,来,我们一起喝酒。” 斯江忍俊不禁,老邱这几年在这个运营商大客户手上可谓流年不利,提案八轮,出了八十个脚本都没能过,造就了am大比稿失败的史上巅峰,人人看到他都很难保持平常的表情。换了一杯红酒,掂了一把瓜子,斯江翻了翻桌上一堆文件,换了她也要长叹三声。 “他们自己对这个小品牌的定位都还吃不准,这是又拿你做磨刀石啊哈哈哈哈。” “你是在幸灾乐祸?” “——我说得这么明显,你还要用疑问句?”斯江笑弯了眼。 “你不善良了。” “广告人都没有心。听说周二就要提案?” “你可以直接说明天,”老邱白了她一眼,抢过斯江手里剩下的瓜子,两腿一抬交叠在办公桌上晃荡起来,“你明天不也有个case要提案?” 一旁的美术新人小雷凑了过来:“斯江姐,诺诺那个文案过了吗?” 斯江看了看小伙子,记得他和陈诺是校友,“没。” “嘿嘿,”小雷挠了挠头,“得,我欠她一顿保罗大王蛇了,她说斯江姐你肯定不给她过,我还跟她打赌这轮肯定能过,哈哈哈哈,我输了。” 老邱一腿把他的办公椅踢得回旋了九十度:“活该啊你。” 斯江笑着举杯:“不过我敢打赌老邱你这轮肯定能过。” “欸?” 一办公室的人都拥了过来:“赌赌赌!我们下注老邱过不了。” “老邱这次过不了改姓唐吧,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哈哈哈。” “赌什么?赶紧的。” 斯江想了想:“赌一顿宵夜吧。老邱要是提案失败,明天我请你们吃宵夜,要是比稿成功,你们请我们吃宵夜。” “我们想分开打赌,你一个一个请我们行不行哈哈哈哈?” “做梦!”老邱手里的文件夹砸了出去。 笑声中,斯江干杯为敬:“老邱,我看好你。必胜!” 再回到自家办公室,陈诺已经走了,孙家伟也没了人影,annie几个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干嘛呢你们,干活了。” 斯江把隔壁顺来的一口袋瓜子抓出来:“老邱请吃香瓜子,明晚我们两边一起聚会吃宵夜。” “好耶,谁请客?” “隔壁。” 高兴完了,几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annie被其他几人眼神催了又催,刚想开口,斯江却做了个stop的手势:“如果是关于陈诺的话,不要说。” annie吐了吐舌。 “有话改天当面说。好了,lucas,你把annie的文案放进平面里,字间距和行间距按照上一轮来,宋体、圆体、斜体各来一版比较一下。颜色上,rgb201,45,81和rgb255,33,33两种红色各出一版,看看视觉差异怎么样,大家来投票。下午三点前定下来,脚本跟着改,晚上十点给david确认。对了,小乔,你把媒体计划里的电视投放广告时间从30秒改成15秒,省下来的预算一半改成电梯平面海报广告,鸡组有y传播公司的办公楼电梯广告投放报价,我觉得很符合客户的市场定位,另一半加在《申江服务导报》上,把通栏升级成半版……” 斯江有条不紊地把工作内容安排好,开始着手新客户的定位分析。 第二天斯江这组提案顺利通过,david组的大比稿不败神话又添一笔。傍晚回到公司,料事如神陈斯江的名头已经传开,鸡组的老邱第八十一轮提案竟然喜获通过,虽然是大客户旗下的小品牌,无疑打开了美好新世界的大门。广州、北京、香港台湾的am老大们纷纷发来贺电,老邱眉开眼笑,追着斯江再次请求她跳到隔壁来,被孙家伟追着踹屁股。全楼层欢声笑语不断。 —— 周末林凌一早到万春街接斯江,同去电视台参加广告人聚会。林凌应邀去做主持人,斯江是为了见y传播的首席执行官江南,她直觉y传播深耕办公楼电梯广告的方式很独特,专家称上海今年的人均gdp有望突破三万人民币,七十年代的大学生基本都在办公楼里耕耘,构造出了庞大的中高端消费市场,她手头的洗护、饮料、个人电脑及手机品牌都很合适这样的传播媒介。如果能谈成战略合作,日后大有可为。 江南说起来是斯江的学弟,不过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比斯江晚三届。斯江和他并没有接触,她很少参加大学同学聚会,还是进了广告业后才得知这位学弟年轻有为立升蛮大。林凌因为斯江的缘故对师大有滤镜,和江南一见如故,刻意结交,可惜并未能从他口中得知更多斯江大学时期的故事,倒被江南忽悠了读了汉语言专业的硕士,成了同门。 聚会地点在广电大厦,由斯江小时候经常出入的电视台大院改建。老洋楼变成了摩天大厦,旁边伫立的电视塔高耸入云。斯江这几年进出频繁,纵然已不再为回忆怅然若失,每每出入仍然避免不了下意识地看向马路对面,曾经有个少年总在那里等她,带着几分隐约的不耐烦,步子迈得极大,却从来不让她自己背包,回家后会立刻用红花油替她揉开排练不慎摔着的淤青。 说是广告人聚会,实则聚集了电视台电台报纸杂志和各4a广告公司的精英。斯江看了舞台背景才发现组织方是市委宣传部,难怪力度十足。满厅都是熟人,斯江笑着和大家一一寒暄。am的年轻人来得也不少,陈诺和隔壁组的小雷,还有其他十多个年轻人,打扮得极时髦,见到斯江都笑着打趣问她究竟来碾压还是来掠阵的。斯江大大方方指着舞台边和女主持人对流程的林凌:“你们加油,我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众人立刻大呼小叫起来,连着不少熟人都过来凑热闹,哀呼今天是广告界的黑暗日。 好在人高马大的江南受林凌所托,奋勇厮杀进人群,才把斯江解救出来。 第486章 江南长得一团和气,宛如笑面菩萨,做传媒的人又大多自带亲和力天赋,不一会儿便让旁人都错觉他和斯江是老同学老朋友。 “废话,阿拉缘分老深额,斯江有个阿妹叫斯南,斯江斯南不就是思江南嘛,听听,阿拉迭叫啥缘分?啧啧。”江南的圆眼睛笑成两条线。 斯江:“真巧,你的名字读起来很上口,我小时候被人家追着喊四缸,还写信让我爸给我改名字,我爸很认真地回信说这个缸不是一只缸的缸,是黄浦江的江。” 江南哈哈大笑,他高大壮硕,笑起来自带回音:“侬没吾塞古(你没我惨),缸囡缸囡(江南的上海话读音),弄堂里有宁故意喊作戆卵,烦色!改名字我大概提出过十趟,还偷过户口本去派出所,被警察送回屋里,阿拉爷请吾喫桑活(挨揍)。” 斯江笑得不行。一旁的老邱呵呵呵:“人家陈斯江还有个阿弟叫斯好呢,你怎么没叫江南好?少了个好就是不好,懂伐?” “你这口气酸不溜丢的不对劲啊,老邱侬放心,我不是会过河拆桥的那种人,要不是你推荐,我也得不到师姐的召见对伐?不过你这种态度我理解的,毕竟你们复旦和我们师大是死对头。看来还是我们师大人虚怀若谷啊。”江南居高临下地拍拍老邱的小肩膀,一脸了然。 老邱立起眉毛:“那你怎么给斯江的报价低三个百分点?” 斯江莞尔:“因为我长得好看?” “屁咧,你又不是靠美色吃饭的那种人,”老邱瞪向江南,虽然需要抬高下巴也尽力不输气势,“我看是这家伙见色忘义。” 斯江笑出声:“这有什么区别?” 江南笑着摇头:“我来澄清啊,起因是阿拉师姐给我公司提了个建议书,我们董事会一致同意把她挖到我们公司来——” “啥?!你信不信我们am人集体提刀上门?嗯?”老邱卷起袖子。 “可惜被师姐婉言谢绝了。” 老邱吭哧吭哧放下袖子,转头对斯江竖起大拇指:“人就得往高处走啊,明智的选择。” 斯江失笑。 “这个建议很宝贵,我们已经纳入明年的重点战略发展方向,本来是要支付给师姐一笔酬劳的,她不肯收,就折在她的case里了,我们主动让利。如果老邱你也能给出金点子,我们明年的报价也一样低三个百分点。” “能展开港港伐?什么金点子?”老邱搓手。 斯江笑道:“其实也不算什么金点子。现在y传播主要的播放渠道是户外广告和写字楼的电梯平面广告,我觉得居民楼的小高层和高层的电梯广告也可以做,另外别墅区其实也有媒体传播的空间。例如古北社区已经很成熟了,住户的消费力极强,但电梯广告还是空白,还有碧云的别墅今年不是创下了十万月租的天价?未来五年浦东的高层住宅会有个集中爆发,这一块应该也是早进入市场者得天下。另外关于传播媒介的问题,电梯广告如果只停留在平面海报上很可惜,因为等候和乘坐的时间就被浪费了,如果能像户外电子屏那样播放广告片,相信客户们会更有兴趣投放。” “是,这块我们还在研究可行性。”江南两眼熠熠发光。 “哇——噻!”老邱眨了眨眼,“说老实话,我现在觉得陈斯江你被孙家伟绑住了,可惜。” 斯江笑:“住宅的这些信息是和黄那里听来的,我只是二道贩子。” “和黄是不是也来挖你了?”老邱压低了声音,“不是谣言吧?你要跳也该跳去甲方,脱离乙方苦海。” 斯江摇头:“甲方的广告宣传部门可不属于广告业,甲方的建筑师——” 老邱和江南异口同声:“不叫建筑师!” “哈哈哈哈哈。” 这该死的甲方定律。 —— 聚会和谐热闹,广告人们的才艺秀也颇让人惊艳。陈诺一鸣惊人,一曲《when you believe》震撼全场。 “要是卡西欧家庭演唱演唱大奖赛还在,伊绝对能拿个冠军。”老邱感叹。 斯江骇笑:“老邱你还看过卡西欧大奖赛?” “我也是上海人好伐?第一届的巫慧敏,第五届的周冰倩,老欢喜伊拉了,”老邱哼起了歌,“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 斯江默默抬脚远离他的魔音。 万春街 第314节 人群中的林凌朝斯江挥了挥手,斯江笑着挤进去和他会合。有人举起相机:“合影合影,今天是上海广告界男人们心碎的一天啊。林凌,老实交待你是怎么追到我们am之花的。” 林凌揽住斯江的肩,大大方方地面对镜头:“精诚所至,缘分到了。” 陈诺笑着举起手中的笔记本:“阿姐,你拍好照让阿哥给我签个名呀。我请他签名他不肯签。” 斯江还没来得及答话,林凌已经牵着她往外挤,丢下一句话:“我不是明星,不搞这套。” 两人挤出人群,斯江头一抬,迎面就见烈焰红唇的蒋文琦满面春风朝着自己竖起了大拇指。 “恭喜恭喜。”这句祝福词却是对林凌说的。 “阿哥好,陈小姐好。”lucas打招呼打得颇有分寸。 斯江视线掠过她和lucas十指交扣的双手,也笑了。蒋文琦潇洒地挥挥手,牵着lucas去和电台电视台的老熟人们混个脸熟。 “后来lucas找过你吗?”走出电视台,斯江好奇地问。 “酒吧结束第二天就找过我,和老贾已经见过了,下个礼拜六夜里他会上场唱两首,”林凌捏了捏斯江的手,“一起去现场看看?” 斯江想了想工作安排:“好,我也朝你们艺术圈靠拢靠拢,接受点熏陶。” “不胜荣幸,受宠若惊,”林凌笑开了花,“饿不饿?去王家沙吃碗小馄饨?我看你聚会上一直在和江南他们聊天,只喝了杯咖啡。” “也好。” 两人沿着南京西路往西走,斯江感慨:“离公司这么近,居然有两年都没进过王家沙了,倒是外婆还来买过几趟蟹黄包。” 王家沙重新装修过,大门气派不亚于隔壁工商银行,玻璃橱窗里五六个阿姨利落地在拆蟹黄。 “这手速真快,一天不知道要拆多少蟹。” 斯江笑着指了指橱窗里的热闹:“我小时候总觉得被掼在边上的蟹壳老可惜的。因为我不喜欢吃蟹黄只喜欢吃蟹脚。但是蟹粉豆腐我喜欢的。景生拆蟹粉烧豆腐,蟹壳蟹脚就用来烧泡饭,放一把矮脚青,鲜得来。” “那我去点蟹粉豆腐,”林凌似乎毫不介意斯江提起景生,“蟹粉小笼来两笼?” “好,”斯江笑盈盈点头,“谢谢。” 小笼和馄饨热气腾腾地上了桌,林凌给小碟子里倒上醋,又舀了半碟子辣椒油:“哪天给个机会让我请你同事们吃个饭。” 斯江沉吟了一下:“十一月头上倒是可以的,再往后估计你忙不过来,我来安排。” “可以吗?会不会不方便?” “不会,方便的,”斯江吹了吹汤勺里的小馄饨,“下个礼拜六要不要叫上南南和佑宁,还有evone、程缨,方便吗?” “方便的。” 斯江咳了一声:“林凌?” “嗳。” “你要不要笑成这副样子啊?”斯江从包里掏出化妆镜,“嘴巴快咧到耳朵边了,戆兮兮的,注意点主持人形象啊。” “因为对牢的人是侬呀(因为对着的人是你呀),”林凌抻着脖子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脸颊,“是有点酸。真的戆兮兮?侬嫌便伐?(你嫌弃吗?)” 斯江认真地看了看他,弯了弯眼:“勿嫌便,有点天真,有点好白相(可爱)。” 林凌面孔一红:“现在真的有和你在谈恋爱的感觉了。” 斯江挑了挑眉。 “天天夜里睡不着,老想打你手机再问问是不是真的。人像踩在棉花上,空的,虚的,生怕脚一抬,摔实了,都是我自己在做美梦,”林凌压低了声音,“要牵牢手,一道走路,一道吃饭,时时刻刻看到你在我面前,踏实了。” 斯江拢了拢被热气氤氲得有点潮的鬓发:“说实话,我心里也不踏实。” “我也能让你不踏实?”林凌讶然。 斯江失笑摇头:“不是,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好像不会谈朋友了,有点丧失技能的焦虑,和同事和客户和同行打交道都没问题,和朋友交往也没问题,但和男朋友——现在我有点不知道怎么跟你这个男朋友的新身份相处。如果你觉得我能做什么让你开心,你一定要告诉我。比如你希望我去看现场演出,比如你想请我同事吃饭,这种都挺好的。” “那你自己想不想去看演出?想不想让同事都认识我这个‘男朋友’?会为难吗?如果你觉得为难,你也要告诉我,因为我不想你迁就我,你接受我不等于你要迁就我牺牲你自己的兴趣和时间。” 斯江认真地想了想:“你说的几个乐队我有了解了一下,都挺好,顶楼马戏团我也喜欢的,现场演出我也一直喜欢看。至于让同事认识你这个‘我的男朋友’,我也没觉得是在迁就你,从社会学的角度说,我们都赋予了对方新的身份不是吗?那么会产生新的社会活动也是必然的,是不可避免的,很正常。如果你一直把我藏起来不见人,我肯定不高兴。我们的关系是对等的,所以我的同事、朋友、家里人也该正常认识你的新身份。林凌,你不要对我太小心了,不要太在意我的想法和感受,因为那就意味着你忽略了你自己的需求,这样的关系不太平等。” “因为我还没掌握过谈朋友的技能,”林凌笑道,“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你刚刚能跟我说起景生以前的事,对不起,我其实心里挺高兴的。” “看出来了,”斯江顿了顿,“抱歉,我是希望他成为我能随口提起的一部分。” “我也这么希望。” “谢谢侬。”斯江柔声笑道。 第487章 在斯江的牵线下,am广告和y传播很快达成了战略合作协议。江南带着部下和am各部门巨头也聚了几次,每次孙家伟都不忘喊上斯江一起。到了十二月中,公司里突然谣言纷起。 谣言是从广告人的论坛开始传播的,十二月初,有个只有数字的id深夜发帖,标题颇为吸睛:《震撼,不得不服a某之花,八一八广告业女神的裙下之臣,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人家网不到的》。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下面回帖的却都心知肚明是指陈斯江。内容更是有真有假,一夜回帖上百,很快成了热门贴,挂了红字hot飘在论坛顶上。 发帖人的口吻貌似是斯江的铁杆粉丝:“我仰慕女神已久,听说她老公神秘失踪七年女神都一直守身如玉,真是大为震撼,没想到在二十一世纪还能听到这么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你们可能不知道,每年十一月七号,女神都会到凯司令买一个栗子蛋糕,因为她爱人那天生日。嘤嘤嘤,泪奔如黄河决堤!我爱死她了,天赋的美貌,不出的才情,还这么至情至性专一忠贞。我真的无数次向菩萨上帝真主祷告,希望她早点找到她爱人,只有她的爱情圆满,我才觉得心安!” “后来才发现我是傻子,那么多男人是疯子,只有a某之花,广告业女神,啧啧,高高在上不动声色端坐在宝座之上,睥睨我等蝼蚁。” “上司、同事、客户、竞争对手,全是她的裙下之臣,而且彼此心里有数相处和谐,最牛的是女神还是女神,圣洁完美无瑕。只有我这样的傻子,心粉粉碎。抱歉,我情感上真的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因为之前太喜欢她了,也觉得自己太蠢,哭了好几夜,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实在忍不住发帖吐槽。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但我真的觉得受了欺骗啊。其实如果像j小姐那样,摆明了做小三,我也能接受,感情没有对错,爱情没有先后,她起码没有一边做小三一边装清纯。可是女神不一样,女下属被客户揩油她都会横刀立马站出来要报警,特别正义的面孔,可是没想到背后却是这样的女人。关键有眼睛的人都知道j小姐的男人多喜欢女神,j小姐还和女神亲如姐妹,就问你们服气不服气!” “啊啊啊啊,是这个世界堕落了,还是我太单纯?话说女神这算不算婚内出轨呢?貌似听说她和失踪的丈夫没有领过结婚证只摆过喜酒?这算不算给爱玩的女性提供了一个合法玩弄男人的新途径?” “其实丈夫失踪了,就正常报警登报脱离关系就可以自由交往男性吧?非要打造一个专情贞洁的形象,真受不了啊,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态呢?我刚明白过来的时候真的觉得不可思议,对不起,有点令我作呕。” “据不可靠信息,女神之前和现任一起去xx医院妇产科过哦,现任——大家知道的某著名主持人拿的药是流产用的。嘤嘤嘤,我的世界再次崩塌!不过真的佩服女神,当天还回公司露了一下脸。形象必须维持!她的小宇宙怎么这么厉害啊?以上信息道听传说,未经证实,大家看过就算了。” “其实我也很喜欢l主持人,算是听他的节目长大的。他现在被女神亲口承认是现任,也算心愿得偿了。可我真替他不值啊,他看女神的眼神真的很打动人有没有?但女神看他的眼神完全看不出有爱意。心碎!” 回帖者众,不少新注册的id纷纷附和,甚至加油添醋。 “楼主小心,护花使者们立刻杀到。” “不敢置信+1,早就觉得她很假,呵呵,果然……” “笑死,楼主你是不是刚毕业的学生啊?还相信什么忠贞不二的爱情,小说都不这么写了。不过和你握个爪,我老板为了她把公司搬来mlz,老子天天得花三小时在路上。我老板才是疯子中的疯子,偏偏女神时不时就来我们公司‘视察’一圈,我们都不得不笑脸相迎。妈呀,万一哪天成了我们老板娘呢?哈哈哈哈。” “楼上各位小心一点,女神后台不是你们想象的到的,硬就一个字。” “关于女神的后台,有个传说,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女神和她妈妈还有她继父不得不说的故事,继父级别太高,哈哈哈,不能说了,怕死……” “册那,那个传说是真的吗?嗷嗷嗷嗷。不敢想,流鼻血了。” “天呐,世上真的有这么yhsq之事?我只知道女神的舅舅立升结棍。知道缸爹爹华尔街敲钟那个事不?a某广告的策划书,是通过女神的舅舅直接送到缸爹爹手里的哦。这个消息保真。” “怪不得她在am升职跟坐火箭似的,听说明年要升总监了。” “诸位因为外企是世外桃源?帮帮忙,too simple,sometimes na?ve!上面red二代们毕业了去的全是外企好吗?高盛什么的,呵呵。资源是最重要的,老外比我们更清楚。不然你们以为am怎么拿到国企大客户的?” 帖子发出来第二天,站出来辟谣的id也不少,大多是标明了自己公司职位和英文名的用户。 “只看到了赤裸裸的嫉妒和陷害,楼主是活在c小姐阴影里的人吧?” “有胆子公布一下自己的公司名职位名和真实姓名啊,造谣不用成本?好好的内部行业论坛,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妖魔鬼怪,怀疑是同一个人的小号,还请版主清理一下。” “我认识c小姐,她从没标榜过自己有什么忠贞纯情的形象,楼主造谣死一户口本。” “我们xx公司是c小姐的客户,本人男,多次和c小姐接触,从没发现她有收裙下之臣的意图,虽然本人很乐意求之不得。抹黑一个奋斗多年的职场女性只需要这么一个臆想出来的神经病帖子?我的心碎了,我的世界崩溃了,嘤嘤嘤,我真的哭了好几夜,眼睛都肿了。” “楼上笑死我,jason你一个大男人,要以嘤嘤嘤打败嘤嘤嘤吗?” “造谣死全家,造女生黄谣的都该去坐牢!本人见过c小姐姆妈,g女士做慈善,一直在帮助听力障碍的儿童,c小姐继父是动用过权力,但都是为了做好事。” 不过跳出来拱火的更多。 “楼上天真了,能为了私人的事情动用权力的,给你看得见的都是好事,你看不见的就呵呵。反正广告业污糟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别把大家当孩子骗,我们可没听力障碍。” “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女神的大学毕业证书事件?在我们师大赫赫有名的。” “楼上求扒。” “女神当年是某政治事件的闹事主力,有录像为证,学校没给她毕业证。后来是她继父出面摆平的。” “不能吧,我师兄当年也去了首都,后来去了贵州山里当小学老师。只能说他命没有女神好。这么大的事也能轻轻放过。” “怪不得女神的文案我总觉得有点那个,4a不是一直强调远离政治嘛,去年还让她那个自由之路的文案在纽约得奖,反正我有点看不惯,本人不左,但也不喜欢右。” “本人a某公司出走的文案狗,有一句说一句,女神的文案水平也就那样吧。比起林大师的‘因爱而生’、‘科技以人为本’那种殿堂级水平还差得远,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喜欢扼杀下属的创意。a某这几年真的不行了,以前真不是这样的。” 沸沸扬扬,不到一周这个帖子就筑起了高楼,混杂着各种口水仗,造谣的辟谣的传谣的,讨论比较“女神的男人们”各种细节的,愈演愈烈。斯江自从在聚会上见到江南后,再没登录过这个论坛,浑然不知江湖上因为她已经风刀霜剑许久,更不知道自己已经俨然成了广告业一代妖姬。 第488章 网络世界是虚拟世界,却又和真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陈斯江和林凌是完全不混论坛的人,对这场风波毫无所知。知道的人碍于修养或面子,也吃不准斯江到底知不知道或者是心胸宽广到毫不介意,竟一时也无人对她提起这事。 圣诞节历来是业内盛事,加上今年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圣诞节,有悲观主义对世界末日的谣言笃信不疑,也有人把千禧虫事件理解为电脑里会生出虫,更多人抱着今日有酒今日醉的心态拼命狂欢消费。整个城市沉浸在一种乱糟糟的过度热闹中,人心浮动。 因为女友月中从纽约飞来上海过节,孙大伟难得大方,请部门和公司的人热闹了好几天,餐厅酒吧卡拉ok轮轴转,斯江只参加了一场就早早告辞,却听闻蒋文琦带着lucas一场不落地参加到底,还替lucas拉了一个牙膏广告和牛仔裤广告的试镜机会。 蒋小姐出了一句名言:“阿拉lucas的一口好牙和绝世好臀,只有我知道实在太可惜。” 陈诺私下嘀咕蒋小姐因爱生恨,假公济私,吃相过于难看,在茶水房里的场面话却说得很漂亮;“我太年轻了,真的做不到蒋小姐这么拿得起放得下。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喜欢很长时间,肯定没办法结束一段感情马上开始另一段,不过忘记上一段恋情的最佳方法就是开展一段新的恋情。我们女人就是这点吃亏,感情动物,唉。” 斯江端起咖啡杯,侧目看过去。 “胡子阿哥,你们男人如果和前女友分手了,一般会隔多久再恋爱?” 胡励强尴尬地挠了挠头:“不好说,三个月六个月吧,每个人情况不一样。” 陈诺夸张地叫了起来:“哇,你们男人果然是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好没良心啊,这么快就把前任抛之脑后!” 有人压低声音问:“那位有没有三天?” 有人笑出声来:“这叫无缝衔接懂吗?” 斯江走过去:“那你们觉得女人要隔多久开始新恋情才是正确的,才不会惹人背后说闲话?” “阿姐,”陈诺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对不起呀,我们就瞎讨论讨论,反正我很佩服蒋小姐的。” “分手不是守寡,”斯江看向说无缝衔接的人事部女同事,淡淡地说,“现在也不是明朝清朝,女人不该被贞节牌坊压着。” 胡励强打了个哈哈,刚要打圆场,斯江却已经大步走出了茶水间。 人事部女同事臊红了脸,忍不住撇了撇嘴:“有空哦,我又没说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受什么刺激了?” “我们斯江姐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陈诺一脸好奇。 万春街 第315节 胡励强板下脸:“走了。” 斯江回了办公室,想了想干脆把今年的年假申请了,她前几年都没休,现在和林凌刚开始恋爱,加上元旦要去淀山湖,干脆腾出整段时间方便安排。 孙家伟的电话来得比人事部还来得快。 “怎么突然要休假?拿钱不爽吗?” “休假谈恋爱。”斯江笑道。 “切——,女人谈恋爱只会耽误事业。你手上还有两个case没有结案吧。” “方案客户都签过字了,问题不大。” “那——好吧,如果吵架了提前找我销假啊。”孙家伟嬉皮笑脸地揶揄。 “如果你分手了千万别找我吐苦水,”斯江一本正经,“最好也别找老胡他们喝酒,大家都忙着过节呢。” “陈斯江你真是——”孙家伟悻悻然,口风忽然一转,“那你今晚有没有空出来聊聊?我现在真的需要你帮我出出主意。” “没空。” “不用这样吧,你是我在上海唯一的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朋友不是垃圾桶,谢谢。挂了。” 斯江挂了电话,跟着接到人事部电话,恰恰是刚才茶水间说是非的那位。两人公事公办地核对了斯江今年有三天医疗假三天服务假以及一天生日假都没有休,圣诞节的一天假不计入年假,因此斯江从25号休到元旦,另外还有十一天假期会获得两倍薪水补贴。 “本来至少应该提前一个月申请年假的,不过陈小姐真是面子大,我们总监直接ok。”挂电话前对方突然酸了这么一句。 斯江笑了:“虽然我在am这是第一次申请年假,但我知道常规只需要提前一周申请。” “——祝你假日愉快。” 得知斯江突然要开始休年假,部门里自然又忙乱了两天。 斯江提前把部门所有人员的年终考评一一发邮件给各人,很快收到陈诺的回复,她不能接受斯江给出的考评,想面谈。 小会议室里,陈诺眼圈红红地问:“阿姐,你对我到底哪里不满意?我为什么是全部门考评分数最低的人?同期进公司的文案,只有我升不了二级,这个打击对我真的很大。” 斯江眉头微皱:“陈诺,公司不允许打探其他人的年终考核结果。” “——我、我没打探呀,大家关系好,私下聊天总归会知道的。”陈诺垂下眼皮。 “考评内容十分钟之前应该只有我、david和人事部知道,你收到邮件只可能知道你自己的,从哪里能知道其他人的?更何况升不升二级文案的定论,连我都不知道。” 陈诺心一慌,翕了翕嘴唇,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当然不会出卖人事部的“内线”,但如果陈斯江一意追究,恐怕—— 斯江却转回话题,取出陈诺的考评报告:“你对考评内容的哪一部分有不同意见,我们来谈谈吧。” “文案专业水平部分我有异议,”陈诺抬起眼,梳理了一下心中重复过很多遍的话,“写文案,我有我自己的专业能力,也有信心能让客户接受,但总是在成稿前被你否认,我觉得你只是想改变我,变成陈斯江风格文案二号或者三号四号。我不认为我的专业能力评分这么低。” “陈诺,你也参加过年度集训,文案部分的课程我相信你有做很多笔记,am的内部准则里最重要的文案创作过程,我认为你只掌握了第一第二步,收集和咀嚼,但你抛不开,也窜不出,更缺少检验的步骤。你喜欢使用大量的形容词,借用化用古诗词,把关键信息剔除出标题和小标题以外,这些都是am文案不应该犯的错误。” “那是因为你总把我的文案掐死在摇篮里,你怎么知道客户不会更喜欢我的文案?我不想做第二个annie,完全没有自己的创作灵魂,只知道迎合你的标准。是的,你认可的文案通过率是很高,但这个通过率是没有比较的,如果你不给我的文案面世的机会,客户根本没有选择。而且很多客户是因为你这个人才通过的方案,未必是因为方案本身。你这样的评语,否定了我的存在价值,我不能接受。”陈诺一口气讲完,却没从斯江脸上看到任何暴怒的征兆。 “从你去年六月进公司开始,三个月我们采用了三次你创作的文案去内部比稿,都输了。去年十一月我们拿到的四个case里,两个文案是你独立完成的。在你的请求下,david要求我不做任何干涉,然而方案通过文案都被打回重做了。方案的通过的确是因为david和我个人的原因,这个我不否认。但最终定稿的方案只有文案部分是重新创作的。你所认为的专业能力,如果只存在于你自己心中,是没有用的,”斯江把考评报告的附件部分一张张摊开,“每一次的改稿记录,你也都签过字。哪里是我徇私打压了,你可以指出来。” 陈诺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番,无语应对。 “我做新人文案的头半年,作品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大比稿,因为david会毫不客气地说‘你tm写的都是什么狗屎’,”斯江笑了笑,“敝帚自珍不是坏事,但盲目自信更要不得。文案创作只是整个创作的一部分,是视觉设计的一部分,我们传递的不是我们有文化,不是要消费者听我们的,我也不认为广告文案能实现我的个人价值,所以不能认同否定了文案的专业能力就等于否定了你的个人价值。” “什么?你认为广告文案没有实现你的价值?”陈诺一愣。 “因为广告的创意最终拍板者是客户,不是我们自己。我也不在乎自己是资深文案还是资浅文案,这句话我跟你说过三遍,因为我在乎的是创作一个文案、完成一个方案有没有让我学习到有用的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知识,我在乎创作的结果有没有表现出我学习到的内容。这些才能证明我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不是虚度的,”斯江抽出文件下面的最后一张书单,“这是你入职时我开给你的推荐书单,但你没有报销过任何书籍费。” 陈诺仰起下巴:“不好意思,我有我的读书偏好,这里面很多书我中学的时候就读过了。” “陈诺,你不热爱文字。” 斯江一锤定音。 “什么?” “你并不喜欢阅读,也不喜欢文字,这张书单里超过60%的书是这几年才出版的,”斯江唇角弯了弯,“这也是你的文案没有灵魂的原因。你只是很擅长考试,擅长面试。” 第489章 蒋文琦都觉得好奇,跑来问斯江到底和陈诺说了什么,能把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小姑娘说得哭着跑出公司,成了年底am办公室一大八卦。斯江秉承沉默是金的美德,不搭理她,赶她回去忙正事。 “我懂,我懂,我都懂,”蒋文琦嘿嘿笑,“名校出来的嘛总归只有时不我予,没有自视甚高自知之明自不量力这种事,偏偏事实难免伤人心。” 斯江无奈抬头:“留点口德吧,你们好歹是同门师姐妹。” 蒋文琦眉头一挑:“帮帮忙哦,我们这一代是宝,扩招后的本科生就是草,谢谢侬一家门,请不要把我和她相提并论。她要当我是师姐,也不至于嘴巴那么碎了。我睡哪个男人关她屁事——不过很明显,伊老欢喜孙家伟额哦。” 斯江对此早心中有数,瞥了蒋文琦一眼,吸了口气准备开口。蒋文琦立刻举起双手:“我走我走,你的好话收回去。我看见孙胖子只当看见空气,不,空气都不算,只当是个屁。” —— 休假第一日恰逢平安夜,斯江一早跑去淮海路伊势丹百货买圣诞礼物,每次掏出信用卡的时候都忍不住摸出手机看看有无短信有无未接来电,到了中午林凌来接她往进贤路的小饭店吃饭,她在出租车上还忍不住时不时瞄一眼手机。 “am广告离了阿拉陈小姐,还正常运转吗?没倒闭?”林凌笑着打趣她。 斯江脸上一热,摇头叹气:“一早上居然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地球离了谁都不会不转。” “吾要是离了侬,肯定勿来噻额,转勿动了,”林凌握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掌心挠了挠。 “肉麻兮兮。”斯江不禁也笑了。 进贤路斯江熟透熟透,几家小饭店这几年名声渐隆,一头接着茂名路的路口开着湘菜店,往北有家外贸内衣店,斯南去美国留学前把店里的ck运动内衣一扫而空,赵佑宁怀疑她去剑桥镇不是为了研究东亚文化,而是要做二道贩子。另一头接着陕西路,路口是海金滋餐厅,往北往南一溜外贸鞋店,李宜芳和程缨的各色豹纹尖头鞋都在这里购置。 小饭店统共只有四张台子,还没到饭点全空着。长得好看有长得好看的好处,他们两个来吃饭从来不用提前订位,林凌一口一个阿姐,硬把自己从外人变成了内人。老板娘看到斯江和林凌就眉开眼笑:“长久没看到捺两噶头了哦,哪能今朝有空了?(很久没见到你们两个了,怎么今天有空了?)” “年底忙勒快晕过去勒,弄着点日本额苹果,米道赞得勿得了,顺利送点阿姐切切看。”林凌把手里精致的包装盒送上。 阿姐眉开眼笑接过去,嘴上却很嫌弃:“侬有空哦,小日本额水果具得来要命,么子没几只,包装一层一层又一层,拆起来吃力色。侬太有心了。(你闲的呀,日本的水果贵得要死,东西没几个……)” “平安夜送苹果,讨个口彩,祝阿姐生意兴隆平安如意。”斯江笑着送上一个十二寸的相框,里面是上一回李宜芳带台湾某著名女明星来吃饭和老板娘的合影,最难得是女明星还签了名。 “哦哟哟,吾顶顶欢喜伊额,欢喜了廿年呢!”阿姐笑得见眉不见眼,让林凌把墙上的一个装饰画框拿下来,把相框换上去。 这会儿阿姐珍重郑重地摆好苹果礼盒,盯着相框看了又看,点点头:“阿拉陈小姐实在太会做宁了。” “为啥?”林凌笑问。 “格天吾本来喊老公帮阿拉拍照片,陈小姐非要起身帮阿拉拍,侬想想呀,要是伊勒照片里,女明星没伊好看,难为情伐?” 斯江啼笑皆非。林凌竖起大拇指:“阿姐夸人的水平就是高,我学到了。” 门开开关关不停,陆续有食客进来。老板娘一边熟稔地和大家打招呼,一边指挥林凌搬出一张小台子,直接翻出来放在后厨对着的通道里两张塑料方凳一摆,搞定。 “酱鸭阿拉陈小姐顶顶欢喜额,对伐?”老板娘声如其人,刮辣松脆。 “要额,麻烦阿姐帮阿拉再打包一份,阿拉外婆来得勒欢喜侬做额酱鸭。”林凌熟门熟路自动自觉摆好碗筷盘杯,一边烫碗筷一边应答。 斯江闻言翘起了嘴角,没想到他还能惦记着外婆,十分捂心,这个男朋友的职业道德看起来很合格。 饭店小有小的好,没菜单,食客无需点单,老板娘按照人头配菜,节约许多备菜的精力和成本,但是吃不完的人会被骂山门,下趟想再订台子就难了。当然也有人因为得不到做上帝的待遇而不满,不过这点不满意老板娘完全不在乎。 菜上得极快,酱鸭、响油鳝糊、草头圈子、红烧昂刺鱼,酸辣汤。四菜一汤全是斯江爱吃的,菜量也刚刚好,妥妥贴贴。 店堂里人声渐响,闹忙得很,突然有人提到斯江的名字。 “am的陈斯江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啥事体?” “听过听过,吾还见过伊本宁!不过我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哈哈哈哈。” “好看伐?” “好看,绝对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好看的女人,”说话的男人声音听上去还年轻,“就是没想到是那种女人,啧啧。” 林凌不由得停下筷子,斯江笑了笑继续喝汤。 “你看得出才怪,那么多大佬都翻在她手里,懂伐?模子!” “欸,我昨天在儿基金遇到她姆妈了,看大不出年龄,保养得蛮好,卖相还是老灵额。” 斯江搁下碗,皱起眉,见林凌霍地站了起来,赶紧拽住他摇了摇头。 “卖相不好能母女搞双飞?越上头的领导越好色,呵呵——啊!” 斯江愣了足足三秒才回过神,一把熊熊烈火从心口烧到头上,刚站起身,对面的林凌已经冲了出去。 小小的饭堂里一片混乱,却是老板娘手里一铁勺要泼在鳝糊上的滚油泼在了台面上,滋滋作响,吓得一桌人四处逃窜。 “册那娘额x(沪骂),啥地方来额宗桑(畜生)嘴巴里勿清勿爽?满嘴巴额大粪,噻是蛆,造谣开心伐?传谣开心伐?滚!滚侬额蛋!格辈子覅再被吾看到,否则滚油直接泼勒侬嘴巴里!” 老板娘铁勺梆梆地敲在简陋的木桌上,刮辣松脆骂完,伸手挡住林凌,“吾额地方,吾来!” “陈——陈斯江——”嚼舌的年轻男子面红耳赤地看着林凌身后的斯江,慌乱之中拎起包就逃出了门。剩下三人也尴尬狼狈地往外走。 “影响到大家吃饭,实在对不起,今天的单全部我来买。”林凌搁下一句追出门,那两男两女果然还没走远,正一边回头张望一边骂骂咧咧。 “跑什么跑?”林凌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他知道如果是顾景生,肯定也会打这帮狗娘养的,他想。 —— 斯江没想到平安夜没能陪外婆去教堂,反而在派出所耗了一整夜。事情闹得不小,林凌打了人,也被人打了,路人报了警,那四个人里不知道谁的亲戚在《解放日报》,很快报社来了记者,主持人当街殴打市民,很大的社会新闻。随后电视台也来了人希望私下解决至少不要登报曝光。等口供出现了论坛上的帖子,事情又变了性质。斯江报警,要求警方调查追究造谣毁谤发帖的人。打人很好处理,警方认真调解,但互联网诽谤这种事派出所从没遇到过。 “这个电脑化工作要明年才开始推进——,”办案民警很为难,“所长要明年才去参加电脑培训,我们所里一台电脑都没。而且你说的诽谤,发生在电脑里,不是现实里,是虚拟的懂吗?暂时没有相关条例规范这个新兴的东西,很难弄啊。” “所里没有电脑那就去局里,”斯江斩钉截铁地要求,“发帖的人是活人,电脑上的文字属于书面文字,诽谤的是我的名誉和人格,传谣的人是在口头侮辱损害我的名誉,就该按照名誉权相关规定来办案,怎么难弄了?你们办不了就应该汇报给公安局,区局办不了就应该市局,我不相信警察找不到发帖造谣的罪犯,这些人我是一定会起诉的。” 那被打的男子立刻哇啦哇啦喊起来:“有毛病!你要找发帖子的人你自己去找,关我们什么事?造谣不造谣我们不知道,我们就是普通网友看过了说两句闲话,现在是林凌动手打人,必须登报道歉,必须赔钱!警察同志看到了伐?这口气,指使起你们来一套套的,公安局是她家开的?还不是仗着有后台才这么横行霸道。自己做得出却不让人说?” 林凌刚上前一步就被电视台的同事死死抱住。 第490章 林凌的元旦直播晚会主持被临时撤了下来,没有谈话没有书面通知,只收到两条短信息,后一条充满了人情味: “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自己心里要有点数,你走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还有以后不要在休息天给领导寻事体,检讨书快点写,三千字朝上,态度端正点,好好的,以后还有机会。” 清晨的街心小花园里有老头老太在拉筋打拳,斯江拎着滚烫的豆浆袋的一只角,默默看林凌给前辈打电话道歉,临时顶上的老法师倒很体贴:“覅紧额,打已经打了,这种情况下不动手还算是男人吗?你这个是小事,过去了就好了。” 林凌挂了电话,吁出一口长气,从塑料袋里摸出茶叶蛋开始剥蛋壳:“也好,这下可以跟你去淀山湖白相了——你愿意带家属参加同学聚会的吧?” 万春街 第316节 斯江失笑:“你心态这么好?” “我们赵老师都说了,这种情况下不动手不算男人。”林凌笑着问斯江:“我这个男朋友还算及格吗?” “堪称优秀,谢谢。”斯江把豆浆袋递给他,接了茶叶蛋,烫得在左右手来回倒腾:“不过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要说什么对不起?”林凌挑眉:“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没错。我也没错。” “是,你也没错。”斯江点头。 但什么也没错的人却要承受代价。公平,公正,公开,只是理想。 两人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和陈斯好刚开始吃早饭,顾西美却也在,一脸不虞,她这两年在儿基金办公,被小同事拉进了雅芳的大军,化妆成了习惯,这会儿隔夜的粉底浮在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你怎么回事?打架打进派出所?一夜天也不回来,电话也不接?”顾西美不接林凌的问好,只喝问斯江。 斯江从包里掏出一沓子打印纸:“有人在网上造我的谣,林凌气不过才动手的,我已经报案了。” 顾阿婆紧张起来:“造什么谣了?谁这么龌龊做出这种事来,当然该打!小林快点来做,吃粥伐?斯好,帮小林剥两只蛋,快点。” 顾西美翻了两页,气得浑身发抖,见陈斯好扭过身子来看,“啪”地把一沓子纸翻过来拍在台面上:“你小孩子看什么看。” 陈斯好只瞄到两行字已经怒发冲冠:“阿哥,格帮戆卵宁呢?我也要抽伊拉去!” “侬敢!”顾西美一巴掌拍在陈斯好背上,转头看向斯江,嘴唇翕了翕,却反问道:“为什么人家偏偏造你的谣?还是这种下流之极的闲话?你得罪谁了?你做什么了?” 斯江一怔,手臂停在伸了一半的棉袄袖管里:“你是在怪我?” “不怪你怪谁?”顾西美又一巴掌拍在那叠纸上:“你跟谁结了这么大的仇?这盆污水都泼到我和老孙头上了——”她气到声音都劈了,那种肮脏歹毒的话她想一下都觉得羞愤欲死,而面前的陈斯江却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把老棉袄的扣子一粒一粒扣好,除了疲惫和厌倦,竟也没什么其他感受。 “这怎么能怪阿姐?!”陈斯好看不下去,声音头一回响过姆妈,“现在应该想办法捉到造谣的人,找到了我一定把它们的头打进□□里去——你打我干嘛?欸?外婆,你管管你女儿——”。 “你还敢回嘴?你还敢还手?侬上天了是伐?陈斯好,怪不得你居然敢自说自话去退学!什么学校有事忙你回不来,你窝在网吧一个月把学费花了个精光!要不是学校找到我,这个家里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问你,你这是跟谁学的?啊!你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根本没有一个月好伐?才两个星期!钞票也没用光——欸,不要打脸呀。”陈斯好气势没了,抱着头往顾阿婆身后躲。 顾西美手里的纸张劈头盖脸抽在陈斯好头上,散落在地。顾阿婆和林凌好不容易拉开她们母子。 斯江才知道斯好这头也出了大事。 一家人重新坐定。斯江看着阿弟,十分内疚,她忙于工作,疏于关心斯好,尤其斯好上了大学后,一个月难得碰上几次面。 “斯好你怎么回事?是不喜欢学校还是不喜欢专业?还是跟同学处不来?”斯江柔声问。 陈斯好从昨天下午被顾西美从网吧捉拿归案后,被打骂了半夜天,听到阿姐柔声细语的关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捂着半边脸垂头丧气地答:“什么都不喜欢。学堂勿欢喜,专业也勿欢喜,就是勿想读了,同学倒还好。” “这么好的专业,你不喜欢就逃课就去退学?我看你就是得了网瘾这个毛病,专家说得一点也没错,网瘾也是病,必须进医院去治——”顾西美声色俱厉。 “好了!”斯江定定地看着顾西美,她声音并不响,顾西美却不由自主地歇了火。 “斯好马上二十岁,他已经成人了。” “又哪能?他不上班不挣钱,吃家里的用家里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斯江按了按眉心,抬起头,“你改了我的志愿,我去读了师大英语系,但我没做英语老师,我一样在上班过得很好。斯南要去美国读研究生,你不同意,非逼着她继续做老师不可,她没做,她现在也好好的。我们是没听你的话,又怎么样呢?你逼着斯好去读国际贸易,他去了,但他现在也不想继续听你的话了,别人不想做的事,你怎么勉强?” 顾西美颤着声:“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们用不着,”斯江淡淡地说,“我们只想走自己选的路,好坏我们自己担着。” “你担什么了你?你闯的祸最后是谁帮你搞定的?要不是我,你拿得到毕业证吗?你能进现在的公司吗?没有大学毕业证,你只能向陈斯淇那样站柜台做服务员!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那个什么皮包瓷器公司,结果呢?还被骗被坑!大人全心全意替你们着想,是想让你们少走弯路你们懂不懂!”顾西美痛心疾首地看向儿子:“早知道我就该让你跟我住,起码我会盯着你不让你走歪路。” “我没走歪路!我走的网路,我这个月还自己挣到钱了。”陈斯好往林凌身边移了移,“我应聘了网吧的网管,老板包吃包住,一个月发我一千二呢。” 顾西美气得头晕目眩:“你!你!” “斯好,你可以重新考大学,或者重新选你喜欢的专业,但你必须走完大学这条路。”斯江正色道:“你不用去网吧上网,你自己去徐家汇的太平洋电脑城配,我出钱,你以后在家里上网,我会申请安装adsl宽带上网,林凌有朋友测过,带宽7.8m,你在网吧可能只有128k。” “但是adsl老贵的——”斯好眼睛亮了起来。 “我有钱。” 顾阿婆压住顾西美的手:“好咧,你说了一夜天,斯好一句也听不进去,就让斯江和他好好说完。侬覅发声音!” 斯好瞥了姆妈一眼,犹豫了片刻:“其实我现在上的班蛮好,我也没白相游戏,真的,阿姐,侬相信我。” “我相信你,”斯江笑了笑:“就算白相游戏也不是错,只要不沾黄赌毒就行。” “那不可能!”斯好涨红了脸,“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其实我在自学java编程,我高中同学张竞阿姐你见过的,他就被8848招进去了,发发死发你肯定知道的,今年一月才成立的,得了好多投资,好几百万美金那种,马上就要上市了!我想学it,做工程师,那个什么国际贸易,我看见就头疼。” “8848我知道,idg、杨致远他们一起投资的,很有名,阿拉斯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对自己的未来有想法了,是好事,那我帮你找好的老师,景生的大学同学——”斯江顿了顿,低下头。 “覅,覅,覅麻烦宁噶,(不要不要,不要麻烦人家。)”陈斯好赶紧摆手,“学堂允许我回去读书了,我申请换专业,随便换啥总比国际贸易好。” 电话铃响了起来。 顾阿婆松了口气,拎起话筒:“啊?南南啊?哦,斯江在的。你在美国好伐啦?宁宁好伐?读书顺利伐?好好好,好就好,斯江,来,南南电话,伊拉现在才是平安夜对伐?” 斯江接过话筒,耳朵边响起陈斯南刮辣松脆的呐喊。 “阿姐,侬晓得伐?阿拉被绑架了!则劲哦——” 斯江脑子嗡嗡响,一句俗语自然而然冒了出来:好事不成双,祸事不单行。 第491章 斯江脑子懵了几秒,许多话还没来及问出口,就听到话筒里的笑声变得时有时无。 “喂?” “喂?南南?听得到伐?你们被谁绑架了?人在哪里?安全伐?” “南南!南南?——” “滴——滴——滴……” 通话中断,斯江急出一头汗,定了定神,顾不上身边外婆姆妈阿弟连珠炮似的发问,翻出茶几下的电话本,开始找驻美使馆的电话号码。 顾西美急得跺脚:“陈斯南伊又勒搞撒名堂经?啥叫被绑架?” 林凌犹豫了一下接口道:“刚刚好像听到她还在笑,人应该没事。” 斯江点头:“还能打国际长途回来,应该没大事,我先——”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西美打断了。 “叫伊覅去美国,好好交额大学老师勿做,非要跟牢赵佑宁去,脑子里只有男朋友,婚都没结,倒贴上门难为情伐?” 斯江垂下眼帘,随她发挥。她们关于自己的人生做出的每一次重大决定,姆妈从来都没支持过,连理解都无,她凭借自己微薄的经验给出各种“教导书”和“指南”,一心要左右她们。刚才在斯好身上失去的场子,此刻势必要从斯南这件事上找回来。 “你这话说的,”顾阿婆不乐意了,“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倒贴上门?斯南是拿了奖学金去读研究生的,还是什么奖学金来着?老有名气老难拿的。” 斯好:“东亚研究中心rsea的燕京学社全额奖学金。” 他这一出头宛如火上浇油,顾西美立刻一顿猛烈抨击:“这么拗口这么长的鬼东西你倒是记得住,自己的功课怎么记不住?都是我生的,你看看你大姐姐二姐姐读书多省力,考的全是名牌大学,你呢?啊?好不容易考上了个不入流的大学,居然还敢自说自话退学!” 众人默默偏开视线,顾阿婆拍了拍斯好的手,意思让他不要搭腔。 表扬了斯江斯南,西美又觉得不对劲,反过头来找补:“陈斯南就是太顺利,读书顺利留校顺利,上海户口都是阿姐让给她的,现在翅膀硬了,更加无法无天了,你们说她,放寒假不回国探望外婆,去什么鬼地方了,碰着匪徒被绑架,还笑?!” 斯江的国际长途通了,她抬头朝顾西美“嘘”了一声,西美悻悻地打住,白了林凌一眼,林凌立刻识相地让出了斯江身边的位置。 西梅凑近了话筒。 “是中国护照,对,是在h大留学的上海女学生。”斯江重复了一遍。 “人不知道在哪里,家里固定电话没来电显示。” “——不太能确定人在不在美国。” “不在美国就不归你们管?需要本人联系你们?” “不是恶作剧,真的不是。” “好的,明白了,好的,谢谢。” 见斯江挂了电话,西美的眉头不禁又立了起来:“什么态度?斯南是拿了美国签证去的,人出了事,大使馆怎么好不管的?她是中国人,中国人在外国出了事,不找大使馆帮忙解决找谁?难道找美国人?”屋子里无人应答。 斯江的第二通国际长途也通了。 “是的,我是陈斯南的姐姐陈斯江,想请问您知道她这个圣诞假期去哪里了吗?”斯江的英语流利,西美只听懂了人名和圣诞节。 “尼泊尔?徒步雪山?啊,好的,十几个人一起去的吗?好的,太感谢了,事情是这样的……”斯江沉住气和对方慢慢交换信息。 西美瞪着斯好,轻声问:“电话里说什么了?” 斯好眨了眨眼,大概翻译了出来。 一屋人都松了口气,好像只要有一群人在一起就安心了许多。 斯江挂了电话:“学校会立刻和尼泊尔的美国大使馆联系,说绝对会安排人去找斯南她们,斯南不是一个人去的尼泊尔,她和佑宁,还有m大的一些老师一起去的,有美国人日本人好些其他国家的人,如果真的被绑架了,是很大的国际事件,不太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阿婆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斯南从小山坡上跳下来:“西姆,谢谢你借手机给我用。” “嗨,不要叫我西姆,我是sam,山姆。”尼泊尔民宿老板的弟弟西姆不满地抗议。 “你真的不收电话费吗?我可是打去中国的,很贵哦。” “当然不收钱,我们是朋友,”西姆五官深邃,十分英俊,说一口没有尼泊尔口音的英语,他笑着对斯南摇了摇头,“我不理解,你为了打一个电话回家愿意给我二十美金,为什么不愿意给毛派五十美金的赎金?” 斯南歪了歪头,笑得一脸灿烂:“因为我不乐意!” 民宿门口两个懒洋洋的毛派游击队队员朝他们举了举手里的枪,示意他们赶紧进去。 “不,你们今晚不能再给我们吃土豆,我要蔬菜!”斯南把身上最后两根香烟丢给他们,“绿色的蔬菜,必须是绿色的,土豆怎么能算蔬菜呢?当然不算!你们这是虐待,虐待懂吗?就是对我们很差很差,看看,我指甲都长肉刺了。” 两个毛派哈哈哈笑,其中一个矮个子举起手掌:“五十,美金,你们就自由了,可以下山,绿色蔬菜,很多。”他犹豫了一下,缩回大拇指,“四十,四十怎么样?你也崇拜毛,我们都是毛的信仰者,可以便宜十美金。” “不,就二十美金一个人,我们不值钱。”斯南掰下他三个手指:“我们有二十三个人,你们可以拿走四百六十美金,没有更多的了,我们还要给西姆住宿费,对吗?你们不会让尼泊尔人民吃亏的,这不是毛的精神,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怎么能拿走属于他们的美金?” 西姆在院子里笑得前俯后仰。他的四个嫂子鱼贯端着餐食从他身边经过,送上二楼。 “小姐!你留下,嫁给西姆!做他的妻子!西姆不吃亏!”毛派的矮个子点了烟,朝西姆挤眉弄眼。 “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喜欢的是我,她不能嫁给西姆。”二楼客房的窗户被“砰”地推开,赵佑宁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宣布。 “赵,赶紧求婚吧,这可是让人终身难忘的求婚场景,”赵佑宁在m大的同事铃木从隔壁客房的窗户里冒出头来,捏着嗓子喊道,“哦——我的赵先生向我求婚是在尼泊尔abc环线上的一家民宿里,我被毛派游击队举着枪说我愿意,哈哈哈哈哈。” 二楼响起一片大笑,起哄声不断。 “上海的妹妹,要我说西姆挺不错的,”被绑架的另一批人里一位北京大妞也掺和进来,“牺牲你一个,幸福二十二,为了我们的自由和美金,你就从了组织安排吧。放心,我们每年来走一次环线探望你。” 万春街 第317节 “呸,北京人更值钱,毛派说了,我们上海人,四十美金可以走,你们北京的,必须五十。” 斯南愤愤地背后插刀。 楼上北京的驴友们纷纷表示自己也不值钱,要求赎金物价统一。 赵佑宁无奈摇头,没辙。这都什么事儿,他们在落叶季的雪山里能遇上毛派游击队,还遇上这么一群和斯南一样没心没肺根本不把对方手里的枪当回事的北京驴友们。斯南和那几个北京姑娘居然和毛派的人天天轧山河唠嗑,研究毛选,唱红歌,成了无比离谱的非典型绑架匪徒与被绑架受害者。今天是他们被绑架的第四天了,赎金从两百美金一个人降到了五十美金,斯南却在赎金砍价的路上找到了乐趣,一去不回头。北京那些驴友们也是骨骼十分奇异,居然和斯南志同道合,咬死二十美金一个人不松口。 斯南回到房间眉飞色舞:“四十了,刚刚矮子答应四十美金就放我们走,我觉得离二十美金成交不远了。” 佑宁抚额:“我感觉你沉迷在和绑匪们打交道这件事里了,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不亦乐乎的样子。” “哈哈哈,好玩的嘛,你不觉得这比徒步雪山更好玩?” “不好玩,我们是被绑架了,南南,你正经点。” “他们只有四个人两把枪,就把我们两拨人,二十三个成年人给‘绑架’了,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成为一个研究课题?为什么不反抗?我们有十五个男人啊,十五对四,一点胜算都没有?我们恐惧的是对方手里的武器还是害怕成为最先死亡的领头羊?或者是平民对于‘军人’天然的顺从求生存的本能?当年犹太人走进集中营,南京人被屠杀,为什么在人数差距这么巨大的情况下,绝大多数受害者选择了做顺羊?” 佑宁举手:“我们可以不再探讨这些问题了吗?先解决我们自身的困境好不好?” “你不反抗我不反抗没人反抗,既然都不打算反抗,那就做朋友啊,搞关系啊,有什么不好?”斯南不以为然地翻了翻沙发上一堆的《国家地理》杂志,突然岔开了话题,“你知道吗?西姆的智商肯定非常高,至少比我们都高。” “是吗?”佑宁心里隐隐有点不舒服。 “他看过的《国家地理》杂志,随便我问哪一篇,他都能如数家珍,简直可以倒背如流。” “斯江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和智商没什么关系吧。” “这是英文的!你懂吗?不是他的母语,他甚至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他上次说他只相当于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可你听他的英语口语,完全没有口音,你知道尼泊尔式英语有多难听懂吗?比印度英语难五倍!还有他的知识面真的很广,人也长得好看,啧啧,唉——” 对着赵佑宁挑起的眉头和无奈的眼神,斯南缩了缩脖子:“我就随便说说,你懂的,我有贼心没贼胆的嘛。” “只在我这样一棵树上吊死太亏了?”佑宁把斯南未说完的台词接了下来,流畅无阻。 第492章 这个话题走向有点危险,斯南心有点虚。 然而心越虚,声势越要大。 “赵佑宁,你怎么又开始无理取闹了?如果你觉得我当着你的面称赞其他男人让你不爽,你吃醋,你就直说,这我能理解,下次我可以在你背后夸别人。这不代表我做错了什么啊,只说明我更体贴你的心情。但你犯得着这么阴阳怪气吗?再说了,我是不是只在你这棵树上吊死了?你有前女友,我没有。你是the one,only one,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哼,我告诉你,我现在很不爽了,很很很不爽。”斯南丢下手里的杂志,理直气壮地摔门而出。 赵佑宁愣了三秒,才发现自己又一次在陈斯南的“倒打一耙”下没能及时反应。那句话明明是她一直挂在嘴边作为眼馋各种帅哥的理由的,他嘲她一句反而摸了老虎屁股。 搞七捻三撒么子经! 佑宁推开窗,就见斜对面转角楼梯口西姆正笑嘻嘻地在和斯南说话,听见动静,面对着他的西姆看了过来,朝他挥了挥手。 “你们又吵架了?”西姆笑着问斯南。 “怎么可能,我从来不和人吵架,”斯南转身瞥了佑宁一眼,嘴角也撇了撇,“我只和人打架。” 西姆乐不可支:“你实在太有趣了,真的不想留下来做我的女朋友吗?可以省二十美金哦。” “啧啧,山姆弟弟,你这种思想很危险。知道吗?我的男朋友如果喜欢上别人,或者跟其他女人结婚——”斯南双手抱臂,一脸笑容地顿了顿摇摇头,“啧啧。” “你会伤心?可是失恋比恋爱更美,莎士比亚的悲剧比喜剧更动人,不是吗?” “不,我只是失去了爱情,但我男朋友会失去生命。”斯南比了个割喉的手势,一脸狰狞凶恶。 西姆哈哈大笑:“好吧,我们永远是朋友。” “毛派今天怎么只有两个人在这里?”斯南返身张了张院子里,依然没看到两外两个绑匪。 “他们集结了,要去加德满都,最晚明天得走。”西姆压低了声音。 斯南瞪圆了眼:“他们不会撕票吧?”她的还价大业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不能大业未成身先死。 西姆不禁又笑出声:“不会,他们这是私活,能捞多少是多少,二十美金一个人应该没问题。” 斯南大喜:“果然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你们胆子也真大啊,不怕吗?他们有枪呢。前几天那十来个游客就都给了两百美金。” “天下毛派是一家嘛,我们都是共产主义者,自己人不打自己人,”斯南得意得尾巴快翘上天,恨不得立刻把好消息分享给其他人,“再说他们一看就不是在执行游击队的政治任务,第一天捞到了两千多美金已经宰到了肥羊,而且我们态度一坚决他们就主动降价到一百美金一个人,哈哈哈,你们毛派行,当然,关键是我,我慧眼如炬,哈哈哈。” 西姆笑着夸:“是的,你很了不起。那你们还继续abc环线的行程吗?我可以再帮你们找背夫。” “我们肯定会继续走,来都来了,不能半途而废,其他人我不知道。”斯南乐呵呵地又上了楼。 明明刚才是斯南摔门而出,她偏有本事又理直气壮地当成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看,我就说得咬住二十不放松吧,有没有危险我用屁股都闻得出来,”斯南说完情况后洋洋得意,“我们明晚就能自由,然后继续徒步环线,美得很。” 赵佑宁一脸匪夷所思:“还继续徒步?我们当然是赶紧回加德满都再回上海啊,你电话只说了没头没尾的那一句,家里人该多担心啊?” “他们释放我们的时候就会把手机电脑都还给我们啊,我们可以打电话发信息,实在没信号可以去安纳普尔纳大本营发邮件给我姐,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来都来了,绑都绑了,回上海干什么?找骂?我妈还不得啰里啰唆三小时?啊啊啊,放寒假你们怎么不回来?你们脑子有毛病冬天去爬雪山不怕雪崩?绑匪为什么不绑别人就绑了你们?陈斯南你从小到大就是个惹祸精吧啦吧啦吧啦,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我不回去,要回你回。” “绑匪不止绑了我们,还绑了别人。落叶季虽然有雪崩的可能,但我们请的向导和背夫经验很足——” 斯南伸手比了个打住的手势:“赵佑宁,我妈骂我就是因为她喜欢骂我,是因为要显得她才是对的,永远都是她对,不是为了真的听你解释这些细节好吗?反正我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回上海,我要按原计划,你要回我也不拦着你。” 赵佑宁看着她沉默了几秒。 “我不是跟你吵架,”斯南叹了口气,“你又来了,这种表情搞得好像都是我不对,你拿我没辙只能迁就我。” “你错过吗?斯南。”佑宁低声问了一句。 斯南一怔。 佑宁站起身,拿起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你才是对的,永远都是你对,对吗?” 客房门被轻轻带上了,房间里静了下来。 斯南看着木门后的尼泊尔特色花纹的香包,发了会呆。 第二天下午,毛派的四个游击队队员收了每人二十美金的赎金,把护照、手机、电脑归还给斯南等人,乐呵呵地坐着连挡风玻璃都没有的吉普车扬长而去。 民宿里一片欢腾,不少人拿着手机到处试信号。 “妈的,老子想花国际漫游费呢,给个机会吧。”北京的一位大哥爬上了屋顶高高举起手机。 “斯南你们怎么走?西姆说明天就能来六个背夫,够了,”北京大妞笑着邀请,“咱们一处走得多可乐啊。” 铃木也在问赵佑宁:“什么?你们不回加德满都?万一再遇到其他毛派怎么办?” 斯南啐了他一口:“呸呸呸,胡说八道,上帝没听到。那四个毛派就是去加德满都的好吗?加德满都才不安全。” “你不是信毛派的吗?怎么又喊起上帝了?”铃木啼笑皆非。 “我们中国人哪个神仙派用场就信谁。” 赵佑宁沉默不语。 旁边不少人都凑了过来:“真的一点信号都没有,怎么搞?” “我们打算先回大本营一趟,”斯南觑了觑赵佑宁的神色,“那边有网络,先给家里人报个平安再说。” 西姆匆匆挤了进来:“赵先生,加德满都的中国大使馆来电话找您。” 赵佑宁跟着西姆去接电话。 铃木“哇哦”了一声,捅了捅斯南的胳膊肘:“所以你家赵先生一直拒绝加入美国籍?” 斯南嘴上笑嘻嘻:“我们是爱国者。” “爱国者可是美国武器,哈哈哈,”铃木噗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说你是飞毛腿。” 赵佑宁和使馆工作人员通完话,才知道他们被绑架的事惊动了顾北武,北武直接和中央书记处研究室的老同学打了电话,顾西美也找了孙骁,作为两次拒绝加入美籍的年轻物理学家,赵佑宁一直在相关部门要争取接回国的名单上,于是各路人马使劲,加德满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们跟毛派的领导人联系上后,忙了一天一夜,查证了abc路线上数十家民宿,终于找到西姆哥哥这里,确认众人平安无恙。佑宁把北京那批驴友们的护照号码和姓名也一一报给了使馆工作人员。 有了这个插曲,绝大多数人都决定继续徒步之旅。西姆的兄嫂们为了致歉,特意准备了许多好吃的犒劳大家。晚上却又有两个资深的登山爱好者找上门来。原来美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中午直接抵达了安纳普尔纳大本营,雇佣了三十几位资深登山客,沿环线一路寻找所有被绑架的人员。 铃木激动得站了起来欢呼:“耶!我们每个人都是大兵雷恩!” 夜里,佑宁辗转反侧了许久,突然跟斯南说:“我考虑加入美国籍。” “你会不会因为我这个决定要跟我分手?” 赵佑宁吸了一口气,忐忑地问。 第493章 半梦半醒中的斯南猛地惊醒。 “侬勒港撒?” 佑宁拨开她脸上的卷发:“吾港,吾决定调成美国护照。” “后头一句?” “问侬会勿会要帮吾分手。” “侬脑子瓦特勒伐?” 佑宁愣了愣:“侬肯定勿会分手额对伐?” “调护照额事!” 斯南猛地坐了起来,想到白天佑宁那句“永远都是你对”,眨了眨眼,把话过了过脑子,换了普通话:“你先说说你也要做美国人的理由。” 赵佑宁的脸在台灯下半明半暗,斯南的思绪突然飘忽了一瞬,心想这家伙年纪越大卖相越好,真要分手有点不划算。 “我只是希望将来万一我们的小孩遇到这样的事,作为一个普通人,也会有人来营救她。不因为她是什么大人物的亲戚,也不因为她自己有什么了不起能做什么贡献。至少有那么一个准则,不会让普通人遇到最糟糕的事。” 斯南嗐了一声:“我们遇到的算什么最糟糕的事?充其量算个山沟沟的勒索,没被捆没被打,更没生命危险,需要什么营救?” “用武器胁迫我们交出证件,拘禁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行动,这怎么不是最糟糕的事?斯南,法律上这就是绑架。你不能用更坏去否认坏的存在。”佑宁聊起t恤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铃木说的拯救大兵雷恩那句让你想太多了。那你知不知道要是美国总统的儿子被绑架,今天来的就是fbi或者cia了甚至是军队好吗?你以为阶级鸿沟在美国就不存在?权贵在哪一国都是权贵,平民在哪一国都是平民。我不觉得有多大差别。” 佑宁想了想,点头道:“你举的例子我反驳不了,我可以肯定,在和平时代,大家都好的时代,平民的生活是差别不大,但如果出了大事,平民的生活会差别很大。譬如你大舅舅大舅妈,譬如你爸爸妈妈,你大阿姨,譬如——” “譬如你妈妈你舅舅你外公外婆。”斯南胸口的一团火顿时灭了,看着佑宁红了眼眶,轻声替他说完了这句。 吴熙这几年已经恢复得如常人一样,得知儿子选择回美国继续研究天文物理,她还特地从奥地利来教训过佑宁一回,又看了好几处房子,得知斯南坚持学成回国后大吃一惊,那场晚餐不欢而散。 佑宁伸出手臂,斯南靠近他怀里,两人良久没有说话。 “你说的我也反驳不了,可现在是好的时代不是吗?我觉得是最好的时代,只会越来越好。你看看,万春街都拆迁了,过去的都过去了,不会再来一次的。你看我小舅舅,他不就很好吗?他当年能留在美国但他没留,他也清楚大舅舅大阿姨受的苦,可他还是一直在贫困地区搞经济,”斯南捏着佑宁的手指,叹了口气,“我先声明,你绝对有换美国护照的自由,我不是要说服你不换,我也不是怪你。我就是心里会不舒服,心里舒服不舒服是我的自由对不对?” 万春街 第318节 “对。”佑宁不禁苦笑,斯南这次没说“分不分手也是我的自由”算是很大进步了。 “我们是中国人,说中国话,喜欢吃中国菜,我家里人都在中国,所以我不想变成其他国家的二等公民。我这是第三回说了,你也觉得我这么想很正常对吗?” “没有人会是二等公民,除非你自己认定自己是二等公民,”佑宁紧扣斯南的手指,“我也不是要说服你,我们是在沟通各自的观点对不对?不以说服对方为目的,行吗?” “你没觉得我这次态度好得来要命?”斯南一头轻轻撞在佑宁下巴上,“阿拉好好交港闲话,不吵相骂。” “我从来没跟你吵过架。”佑宁蹭了蹭她的头顶,轻声辩解。 “你一说这句我就想跟你吵架,赵佑宁。”斯南腾出手掐了他一把,“你们男人总这么说,把非理性的帽子直接扣在我们女人头上,占据道德高地,哼。” 佑宁笑出声:“好,我收回这句。” “那我们认真讨论下去,刚才你那句我就不同意,在美国种族歧视很严重,黑人、华人都是被歧视的弱势群体,这就是客观的二等公民,你承认不承认?”斯南趁胜追击。 佑宁想了想又问:“真的不吵架?” “不吵啊,我们讲道理。”斯南挑眉,正坐起来捞了羽绒服套上,和佑宁面对面坐好。 “我承认你说的种族歧视是客观存在的,但纠错也在同时进行。既然说到歧视,户籍制度是最大的歧视制度,这点你承认吗?斯好大学毕业后如果不能留在上海,他就还会是新疆户口。” “斯好的户口——”斯南语塞。 “是,你小舅舅找市里的人可以帮忙,你妈妈找孙骁也可以解决对吗?那无数其他普通人呢?”佑宁叹道。 “林凌不也成了上海户口?他还不是正规大学毕业生呢,努力就有回报。” “那是运气,南南,是他碰上蓝印户口这个试验。而且蓝印户口和正式户口还是不一样的。这个政策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取消。不说上海户口和新疆户口的差别,农民户口和城镇户口的巨差别是不是一种歧视?你从新疆回上海读书时有没有被歧视过?歧视在我们中国人之间何时何地消失过?性别歧视、职业歧视、学历歧视、地域歧视、口音歧视,斯南,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各种各样的歧视中,我还曾因为我妈有精神病被歧视。你想想你到h大后,你被歧视过吗?” 斯南认真想了想,点了点头。 佑宁诧异:“这是大事,你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起过?我们回去就给校方写信!” 斯南肩头一塌:“是你读研究生时的老同学李俊山的老娘,说我二十六岁还不结婚跑出来读研究生不对劲,让我离她拿了美国护照的宝贝蛋儿子远一点,呵呵。” 佑宁恍然:“怪不得中秋聚餐你不肯请李俊山来家里吃饭。” “他吃屁去!”斯南翻了个眼,一巴掌拍在被子上,“帮帮忙,我看得上他个福建小男人?穿上增高鞋有没有一米七?搞笑哦。” 佑宁笑而不语。 “行行行,我有身高歧视,你说得对,歧视无处不在。那既然无处不在,大家五十步不要笑百步,内部歧视总好过外部歧视吧?” “斯南,你很爱国吗?” 斯南撸了撸手臂上突然冒起的鸡皮疙瘩,“我算什么爱国?说我小舅舅爱国还差不多。” “你小舅舅爱的不是country,是homeland。你很清楚这两者是不同的。” “废话,一个是政治概念,一个是文化概念。但这不重要。” “对我来说很重要,”佑宁轻声道,“最早其实是你小舅舅劝我回美国的。” 第494章 “不可能,”斯南一怔,“不是你妈一直在逼你?还有我姐——” 赵佑宁看着斯南的双眼沉默了片刻:“为什么你觉得斯江会跟我说这些?” 斯南别开眼:“因为她让我出来了就别再回去。我上飞机前还跟她吵了一架。” “啊?” 斯南有点不自在地嘀咕:“她自己被拒签过两次,把美签看成宝,美国不也就这样?我干嘛不回去!何况万春街也是我的家,弄得就她最孝顺似的。” 佑宁:“一直抱怨当老师没意思,说烦死各种勾心斗角乱七八糟的事,说待在上海很没劲,说不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说不愿坐吃等死混退休工资想干点真正大事业的不是你吗?” “没错啊,我现在还是这么想的。但那不一样——我要是真受不了我会自己选,用不着她给什么建议。” 佑宁声音响了几分:“所以你经常半夜三点给她打电话发牢骚,只是拿她当你发泄情绪的垃圾桶?你不知道她会很当真地去为你考虑?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呢陈斯南!” 斯南冷笑道:“赵佑宁,你好笑不好笑?一会儿说我义薄云天,一会儿又说我没心没肺?说了不吵架,一说到陈斯江,你就跳起来对我人身攻击,有意思吗?” 佑宁扶额深深吸了两口气,摇头道:“你对朋友,对景生,对我,是真的义薄云天,但你对斯江对斯好对你爸妈外婆,也是真的没心没肺。这不是人身攻击,是事实。” 斯南顿了顿,冷哼了一声:“屁咧,我对她们究竟怎么样,外人不会懂。” 佑宁放缓了声音:“我们每个人都是矛盾集合体,想法会随着时间和境遇的变化而变化,这很正常。但是陈斯南,你到美国后有没有关心过她们?你姐给你发四五封邮件,你才回一封,你爸每个月都打国际长途来找你,你嫌他烦——” 斯南霍地下了床,半边被子掉在了地上:“你够了吧?你爸来波士顿找你,你一杯咖啡就把他打发了,你妈每年来找你好几次,你不嫌她烦?笑色宁,我一直站在你这边,结果你竟然骂我对家里人薄情寡义?就你是好人?你连自己的国家都不想要了,你好意思说我?我告诉你,你要是想做美国人你去做,我要是再多一句嘴,让我这辈子出不了安纳普尔纳——我不是用分手要挟你啊,我可没提分手!侬搞搞清爽。” 房门“砰”地一声响,外头传来斯南连连的喷嚏声和咚咚咚的下楼声。 赵佑宁默然了片刻,迅速穿好衣服捞起斯南的羽绒衫追了出去,追了两步又回来翻出双羊毛袜和帽子。他楼上楼下转了两圈,却没见到斯南人影,山中寒风夹着雪意冰冰冷,有零星两三间客房还亮着昏黄的灯,他回房拿了几根巧克力棒再去敲门。 北京大妞莉莉刚洗完澡,头发吹了一半。她接过巧克力棒,扫过佑宁手臂弯里的衣服,笑得歪倒在门框上:“嗐,咋了?吵架吵到老婆离家出走了?不在我这儿,要不要进来看看?” 佑宁面上一热:“不用,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莉莉笑得不行,摇了摇巧克力棒:“上海男人可以的,真有心,谢啦,我正需要来点这个。” 巧克力棒悉数送出,却没找着斯南。这一圈冷风吹下来,鼻涕流到嘴边佑宁才发现有感冒的迹象,回房喝了一杯热水,把两人刚才的对话翻来覆去想了又想,长叹一声,坐定了翻开茶几上的《国家地理杂志》等斯南回来。 斯南此刻已经第三杯威士忌下肚,脚底下的厚毡毯暖烘烘,微弱的烛光下,五官深邃的美男子不经意地拨动着吉他的弦,微湿的半长碎发轻轻晃悠,细长的几条影子在他脸颊上跟着晃动。灯下看美人,果真越看越美。 西姆突然抬起头,和斯南视线交错了两秒,唇边漾起一朵梨涡:“我爱你,南。”说的却是中文。 斯南酒杯停在唇边,忽地噗哧一声笑出来:“莉莉教的吗?” 西姆愣了愣,也笑出了声:“你怎么知道的?”这句又说回了英文。 斯南嗅了嗅:“她的香水味,还有酒杯上的口红印,啧啧,还不够明显吗?” 西姆有点赧然,低下头拨了拨琴弦:“我们刚才是在一起,对不起。” 斯南:“不用说对不起,你们都是单身,在一起很正常,那是你们的自由。”她突然有点怅然,心底那一丢丢被异□□慕的虚荣泡泡似乎瞬间就破灭了,要是给赵佑宁知道,他肯定又要笑话她。 “谢谢,”西姆笑着给斯南添了酒,“其实我有女朋友,她跟一个美国人去美国了,不会再回来。因为她我才开始学英语。看,某种程度上,我和你同病相怜。” “啊——,原来你学英语的动力是爱情。” “是悲剧结局的爱情,”西姆笑着纠正,“如果是喜剧结尾,我会和我哥哥一样。” “娶四姐妹为妻?”斯南睁圆了眼。 “哈哈哈,不,不是,我养不起这么多妻子,是说我就不会学习英语,也不会交到这么多世界各国的朋友。” “你英语水平这么好,有什么打算吗?你想去美国吗?” “想过,但是不可能,我不能离开这里,我也没钱。”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能去美国,你还会回尼泊尔吗?”斯南问。 西姆认真地想了想:“当然,雪山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的归宿。” 斯南喟叹:“是不一样,你们有信仰。” “你们没有吗?美国人大多信仰上帝,你们中国人大多也信佛吧?你们的佛教和我们的不太一样。” 斯南沉吟片刻,自嘲地笑道:“这点我男朋友没说错,现在我们中国人没有信仰,如果有,那就是钱和权。” “大学里也这样吗?你和你男朋友都是大学的老师吧,莉莉说她和你男朋友是校友?毕业于中国最好的大学。” 斯南笑了笑:“都一样,做学术研究的现在大多急功近利,这一代年轻人和我们以前也不一样了。哈哈哈,我收回这句话,这是一种偏见。我以前也经常被大人这么说,并且很不屑于这样的评判。” “我理解你的意思。能反省自己的人很了不起。” 斯南诧异:“你说我吗?” “当然,”西姆笑了起来,“虽然我说雪山是我的归宿,但我并不责怪我的前女友。” “为什么?” “人应该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她选择了另一个男人,选择了美国,那是她的选择,是她的命运。” “很抱歉这么问,但是你不生气她背叛了你?背叛了信仰,背叛了尼泊尔?” 西姆笑出声来:“如果一个男人因为女人离开就生气就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那么这个男人也太没用了,懦弱无能的人才会这么做。我的戈丽卡姑姑不再信佛,改信了上帝,释迦牟尼也没有责怪她啊,她过得很好。一个国家,真正强大的国家,当然不会责怪自己的国民不爱国。真正的爱,是给与,不是索求,是允许对方爱也允许对方不爱。我给不了圣玛雅她想要的生活,她离开我,难道我要把她绑起来逼她嫁给我?” 斯南沉吟不语。 “虽然这么说很难堪,但我必须承认,我们尼泊尔的女人过得不好。非常惭愧我以前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觉悟。学习英语不只是让我多使用了一门语言,还打开了另一个新世界。我很羡慕你们中国人,你们已经是新世界了,你们过得越来越好。” 斯南叹了口气:“可我们中国人还是有人会想做美国人。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 “莉莉说,你们很多政府官员都把孩子送去了美国,在美国买房子拿绿卡,甚至可以拿好多本护照,是真的吗?” 斯南笑着摇头:“很好,我现在体会到你刚才所说的难堪了,是的,我必须承认这是事实,但这个和普通人的迁徙还不太一样。” “所以你能接受他们的迁徙,却不能接受普通人譬如你男朋友的决定?” “这不一样,我很难描述这种差异——” “也许因为前者你干涉不了?”西姆笑吟吟拨弦,“你男朋友是个很好的人,他愿意服从你。” “我不是控制狂,”斯南瞪他,“至少我觉得我不是。” “你很强大,强势,南。” “嗯?你不爱我了?”斯南眯起眼。 西姆一怔,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斯南裹着毛毯晕乎乎地走出西姆的房间,被阳光照了一脸,迎面就见莉莉和赵佑宁一人捧着一杯黑咖啡,正靠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自己。 西姆打着哈欠跟出来:“南,你掉了很多头发。” 册那。 斯南一巴掌打掉西姆手里的几根酒红色长卷毛,紧了紧毛毯,干咳了两声,不想弄假成真,蹿进喉咙里的冷空气把假咳变成了真咳,咳到停不下来。 第495章 斯南一边咳,一边拿眼觑赵佑宁。 赵佑宁却只静静看着她,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没有焦躁,也没有悲伤。陈斯南无端读出了“你继续演,我等你演完再说”的潜台词。 倒是莉莉“啧啧”了两声:“行啊你。”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犀利的视线在西姆和陈斯南的脸上打了几回转,倏地手一扬,半杯尚温的黑咖啡泼在了西姆脸上,甩下一句“奸夫□□”,瞟了赵佑宁一眼,昂着头扬长而去。 万春街 第319节 西姆狼狈地追上去,长廊里只剩下陈斯南和赵佑宁及声嘶力竭的咳嗽声。 斯南缓过气,抬手擦了擦颊边溅着的些许咖啡液:“实际上我们什么也没做,就聊了一晚上的天——侬相信伐?” 赵佑宁刚想开口说相信,却听斯南嘴巴不停: “不过就算吾帮伊发生了点啥,也是正常的,也没做错什么,我们都没结婚啊,什么奸夫□□?没想到莉莉看上去是个时髦开放的新女性,脑子还停在解放前。男人和女人萍水相逢互相看对眼,你情我愿睡一觉,双方满意就好了,还要对方忠贞不二?她也想得太多了,嗐,她有什么资格泼西姆一脸咖啡啊?你这么看着我什么意思?我哪里说得不对?”斯南捞起头发捂住脸颊缩起脖子,“冻死了,我先回房间了啊,得收拾行李了。” “斯南。”赵佑宁的声音并不响,依然温和。 “做撒?”斯南跺跺脚,扭头催他,“走呀,快点。” 赵佑宁默了默:“你先回吧。” 斯南一怔,随即快走起来,脚下生风地转过拐角。 赵佑宁转过身,咖啡凉透了,他一口闷完,静静地又站了片刻。 “嗨,赵——”西姆的声音有点嘶哑,“对不起。” 佑宁的眉头跳了挑。 “莉莉回大本营了,我跟她解释了,她不接受,”西姆有点冤,“但我和南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是好朋友,请你不要生她的气。” 佑宁垂目看着手里空的咖啡杯。 西姆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知道,”佑宁笑了笑,“再见,西姆。” 斯南没心思理行李,她在想怎么跟赵佑宁打口头官司。她当然是没错的,身为未婚未育的成年人,当然有交往男性朋友的自由,有在外过夜的自由,更何况她并没有脚踩两条船。情感上道义上她都没错。 但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并不能缓解她的心虚,很难说这种心虚是因为代入了赵佑宁跑去和莉莉共处一夜她会有什么感受引发的,还是刚才赵佑宁看上去云淡风轻的态度引发的。如果他跟莉莉一样光火,斯南设想了一番后倒觉得很正常。 对,现在的赵佑宁,决定了要拿美国护照的赵佑宁,不正常。兴许他就等着拿住她的把柄,好占领道德高地提分手。 想到这里,斯南焦躁起来。 赵佑宁推开门,就看见陈斯南盘膝窝在沙发中在啃大拇指。 两人四目对视,都没说话。 “上山?” “下山?”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佑宁拎起床边的鸭绒衫,给斯南披上:“我等下就去大本营,你呢?” 斯南揪着鸭绒衫的门襟,眨了眨眼:“我要上山。” “好,”佑宁算了算日脚,“那我们差不多二十天后直接家里见?” “你还要回上海?” “嗯,回去交待一声。” “交待什么?跟谁交待?” 佑宁弯了弯唇:“跟斯江和你舅舅报个平安,再跟你舅舅聊聊我的想法。” “我舅舅在云南。” “他和你舅妈明天到上海,陪虎头过新年,之前信里说过的,希望我们也回去一起迎接2000年,忘了?” “没忘。”斯南嗡声道。 佑宁静静看了她几秒,转身开始收拾行李。他们两个的衣物向来都混在一起,斯南喜欢把自己的袜子团成球再塞进佑宁袜子里翻成一个大球,这会儿得一双双拆开。佑宁细心地把斯南的袜子叠两次,翻转后排好队,又把剩下的几包都拆开的卫生巾并到一个包装里,再从登山包的小夹层里翻出一盒没拆的卫生棉条。 “你还有四五天就来老朋友了,记得提早两天先用卫生巾做个准备,山里条件差,弄脏了洗起来麻烦,还有棉条千万别忘记换,记得定好闹钟六个钟头换一次,最后两天血量不大不要用,不好拔疼死你,”佑宁低头检查药盒里的常用药物,“老朋友来的时候要是肚皮痛,勿要硬撑,吃止疼药很快就没事,副作用有限,不要跟其他药混吃——消炎药没问题可以一起吃。” “赵佑宁!”斯南吼了一声,把身上的鸭绒衫甩在地上。 佑宁停下手。 “你要是不爽就跟我吵,不要一幅二十四孝好男朋友的面孔好伐?我跟别的男人过夜了,你做这幅腔调给谁看?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谢谢侬!我宁可你像莉莉一样,一杯咖啡泼上来,”斯南拧着眉压低了声音,“烦死了,你能不能正常点啊?就算我舅妈单独跟男同事一起吃饭,我舅舅都会开玩笑说不带他他会酸溜溜。你呢?你总是假大方,表面上‘好好好没啥,那是你的权利是你的自由’,然后呢?你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用这种无微不至对我好来让我内疚?你是我男朋友,不是我爷娘好伐?我三四岁就能一个人从沙井子镇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乘火车回上海了,我不知道来月经该干什么?哈?” 佑宁瞠目:“不是三四岁,好像是十岁吧?景生救女同学被车撞断了腿住院的那年,那年他读初二,你读三年级?还是四年级?” 斯南愣了愣,火更大了,声音又拔高了好几度:“赵佑宁!吾勒骂侬帮侬吵相骂呢!你在想什么?你管我那时候三四岁还是七八岁还是九岁十岁啊?” 佑宁叹了口气,大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格么陈斯南,侬想吾哪能?侬港。(你想我怎样?你说)” 斯南呼呼吐粗气,瞪着他不说话。 佑宁捋了捋她的卷毛:“我说你,你要反驳,一堆大道理。我不说你,你又不开心,说我假大方。我管你,你不爽,你要自由。我不管你,你还是不爽,说我不在乎你。斯南,侬勿好只顾侬私噶,吾心里是勿开心,但是哪能办呢?” 佑宁苦笑道:“吾相信侬帮西姆没撒,但是吾还是会得勿开心。昨天夜里担心侬,一只只房间敲过去寻侬,寻勿着宁,一夜眼睛勿敢闭,随后呢?看到侬出来,心想侬肯定要港侬没错。(我相信你和西姆没什么,但我还是会不开心,昨天夜里担心你,一个个房间找过去,没找到,一夜不敢睡……” 想起昨夜西姆房间门被敲响时,她立刻对着西姆“嘘”不让他开门的事,斯南心虚地耷拉下脑袋。 “南南,吾欢喜侬,老欢喜额,吾啊相信侬,理解侬,你不想出国却跑去考托福,你不想找工作就决定留校,工作没劲你决定要申请h大的研究生,辞职来美国读书,你的哪一件大事我反对过?”佑宁柔声反问。 斯南摇头:“你没反对过,但是——” “我也没资格反对是吧?因为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决定。” “那当然。” 佑宁又叹了口气:“原本商量好我们这个假期一起回上海的,你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这边环线照片里一个挑夫,那么模糊不清的一个侧脸,你非说像景生,就一定要来找人,我反对了吗?” 斯南闷头不响。 “你其实每次都不是因为我喜欢过斯江闹脾气,你就是对斯江有意见,你耿耿于怀,觉得她不够伤心,爱得不够深,觉得她不够仗义。但你自己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会把难过放在脸上的,你很清楚这点耿耿于怀很没道理没意思。你对我们在一起这件事也是这样的想法,不是吗?” 佑宁抬起头,缓解眼睛的涩意:“斯南,我们在一起开心,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不是原罪。你不能一直内疚,不能总把景生放在我的前面放在我们所有人的前面。你不能总这样翻来覆去地别扭。我不反对你还要走完环线,我知道你要找很多挑夫,一个个找过去,但我不想了。” 斯南抬起眼,眼前一片模糊。 “2000年了,新世纪了,斯南。如果你假期结束回来,如果你还喜欢我,如果你愿意,我们结婚吧。” 第496章 这是赵佑宁第三次提结婚了。顾阿婆常言:事不过三。 第一次是斯南大学毕业那天,她和同舍同系同届一轮轮拍照聚餐唱卡拉ok拼酒,不知是离别在即还是酒壮人胆,斯南一夜收到十多个表白。 中文系的男生送上一叠情书,告诉斯南曾经和她坐过同一辆公交车,和她聊过塞缪尔理查德森。斯南咋舌,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对这个男生没印象,对塞缪尔更没有印象。赵佑宁推测这个“缘分”可能来自于某天她不经意瞄过的斯江的读书笔记正好被用到,事后证实他的推测正确无误。经济系的男生说他曾经暑假提前回上海去过万春街,可惜她不在家,只能留下两包厦门土特产。斯南对此也一无所知,土特产估计早就进了陈斯好的肚皮。 那夜斯南提着力波啤酒坐在奕柱堂门口的台阶上意气风发地问赵佑宁:“发现我这么抢手,有没有危机感?” 赵佑宁笑着点头。 “那你好好表现一下,我就勉为其难不变心了。”斯南偏过头轻轻撞了撞他肩膀。 “本人赵佑宁,在复旦大学当老师,工资一千五,在上海有一套老房子,存款大概有十二万人民币,会做家务,特别喜欢陈斯南同——老师你,想从男朋友这个岗位升一级,请问陈老师批准吗?”佑宁说得一板一眼。 斯南默了几秒,一拳头打在他胳膊上:“哪有你这样求婚的?一点也不正式!” 佑宁丝丝呼痛,问她正式求婚该是什么样,要不要捧一束红玫瑰拿一个钻戒盒单腿下跪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高喊“我爱你陈斯南,请你嫁给我——” 斯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捋了好几下胳膊,心有余悸地警告他这种恐怖场面见一次她吐一次。 “碳12有什么稀奇,自己都能搞出来,我要金戒指,很粗的那种,哼,金子才值钱,情比金坚懂吗?” 佑宁真的从裤袋里摸出一枚金戒指来:“懂。” 戒指的尺寸却不太合适,中指紧了一点,无名指又松了一点。佑宁第二天去城隍庙的老庙黄金又买了一条细细的18k金项链,把戒指当成吊坠。斯南不乐意,要换成足金的大金链子,两人跑了好几家金店,最后斯南沮丧地承认她委实不配戴大金链子,土得不是一点点。 “算我的毕业礼吧,你升职不升职再说哈,阿拉一家门还要好好交考察侬,”斯南咬着戒指笑,“外婆让侬存款改成三笔存,一笔五万存五年定期,一笔五万存三年定期,还有两万块存一年期的,万一要急用,利息损失少点。” 赵佑宁的家当她一清二楚,她有多少钱,那是万万不能给其他人知道的,赵佑宁也不行。 第二次提起是赵佑宁决定回美国之后。斯南对学校和学术界不是不失望的,日常也把“烦死了,你还不如当初留在美国好好做研究”挂在嘴边。但真的听到佑宁决定走她却又很生气。偏偏斯江、舅舅舅妈、连外婆和斯好虎头都认为她会对赵佑宁发脾气来劝解她,要她理解佑宁,个个都替赵佑宁背书,这点让她更生气。那个七月,梅雨季节乌苏得要命,电风扇转出来的风像浆糊一样是半固体,动一动就是一身汗,她跟佑宁在宏业花园吵了起来,为什么吵架已经记不太清,可能是他捡起她随手丢在地上的湿袜子说了她一句,又或者她没关好冰箱门他提了一嘴,总归是她不讲道理先犯的毛腔。说是吵架,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在吵,赵佑宁不怎么搭腔,又好气又好笑地忍耐着,偶尔辩驳几句,她吵着吵着突然没了声音,跑进卫生间锁了门,坐在马桶上嚎啕大哭。那时候她在想什么来着?斯南回想过好多回,都觉得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那个时刻的自己。哭了没几分钟,赵佑宁敲门,说开了空调让她去房间里好好交哭。她气急败坏“嘭”地拉开门,满头大汗一脸眼泪鼻涕地瞪着赵佑宁。赵佑宁拎起领口把老头衫从头上脱下来裹着她脑袋一顿擦。“我们结婚吧,”赵佑宁说,“跟我一起去美国。”斯南不哭了,扯下老头衫摔在他身上:“覅!要去吾私噶会得去。”佑宁八月中飞美国,斯南来年三月拿到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她说到做到,她靠她自己去美国找赵佑宁了。 想起这些的时候,斯南已从西姆家下了一千米海拔抵达chhomrong村。她要会合另一批四川的驴友去《国家地理杂志》上那个挑夫出现的地方——布恩山。 村里的客栈入了夜就热闹得不行,驴友们的友谊来得快,一桌吃饭一起喝酒,三分钟就是兄弟姊妹。斯南和北京几个驴友的被绑架事件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谈资。北京的驴友们连说带比,惟妙惟肖地倒带回放斯南和莉莉跟毛派讲价的过程,众人笑得不行。斯南却不像往日一般谈笑风生,只握着酒杯任由别人调侃自己。 “莉莉姐真的太逗了,你们知道么?她去年来成都的时候吧,非要揪着我们几个陪她去买装备,我们都说不用,她那一身绝对够了,结果她硬是买了七千多块钱,还说什么‘嗐,我就勉为其难凑合一下吧’,结果第二天上四姑娘山的时候她看到阿花整个人都傻了,阿花,你记得不?”有个年轻人指着斯南身边的一个女孩提起了莉莉。 斯南定了定神侧过头,成都妹子阿花大马金刀地抬起腿晃了晃脚上的拖鞋:“我那天打了个通宵麻将,莉莉姐催得急,脸都没洗踢趿着一双夹趾拖鞋就去了。” 斯南咋舌:“你就穿着夹趾拖去爬四姑娘山?” 阿花嬉皮笑脸地对着斯南抛媚眼:“一年陪爬好几十回,闭着眼我都能上下,哈哈哈。本人就是赫赫有名的成都三陪界扛把子,专事陪吃陪爬陪打。斯南姐你下次来成都必须找我啊,我可太喜欢你了,啵啵。” 斯南猝不及防被她抱紧了啃了两口,一时间有点懵,满屋人哄堂大笑,还有爱起哄的大声喊:“阿花,上啊,别放过一个美女!” 斯南吸了口气,伸手捏住了阿花的后脖颈把她扯了回来压在腿上,直接把小姑娘的脸揉成一团:“小把戏不学好,动手动脚,嗯?” 阿花翘起嘴模糊不清地邀请:“那你亲回去。” “想得美。”斯南弹了她个毛栗子,松开手。 天南海北地聊到半夜十二点,人越来越少。斯南半醉着起了困意,歪在沙发里眯起眼,周围渐渐安静下来。 “走吗斯南?” “南姐不走,她得看我打麻将呢。南姐厉害,她都晓得教我打钩钩儿针。”阿花哈哈笑。 她们几个年轻人坐在地毯上打简易麻将,碎碎念的成都话很好听,伴着偶尔抑不住的笑声,斯南觉得很安心。半夜不知道谁煮了咖啡,香气袭人。阿花喊了一声:“咖啡配担担面,好吃。” 斯南嘴角弯了弯,心想配麻辣兔头才更好。 有人在不远处弹起了吉他,漫声吟唱:“在出生的那一天,我们已注定要走上这条永远,永远不归的路。我们不停地奔跑,在每个黑夜白天,每一个夜晚和清晨,不知不觉奔向死亡……” 斯南睁开眼:“这是谁的歌啊?” 阿花回头应了一声:“像是许巍的吧。” “歌名叫什么?” “《永恒》,”阿花对面的年轻人笑着抬起头,“莉莉姐去年喝醉了唱了也就二十来遍吧,还有那首《执着》。” “莉莉姐在大本营见着金顶没?”阿花转头问斯南。 斯南想了想:“我们一起那次没太阳,后来我们分开走了,她上大本营,我下来这边。不知道她见没见到。” 不知道赵佑宁跟家里联络上没有,斯南掀开毯子站了起来跟大家说晚安。 万春街 第320节 第497章 第二天一早,斯南和阿花共用一个挑夫随大部队出发,她一路询问有没有人见过杂志上那个挑夫,可惜一无所获。 下午三点众人抵达tadapani的一家客栈休整。挑夫们吃好了干粮,聚在院子里说笑。斯南给了挑夫两美金小费,他热情地接过杂志去外头打听。坐在餐厅窗边的斯南一边吃一边时不时探头出去看情况。 “你到底找谁找到这里来了啊?哪一年的艳遇?”阿花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挤眉弄眼地压低了声音问斯南,“你不回答就只能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瞎想了。” 斯南噗哧笑出声:“小心黄家驹不会放过你。” “不是我说啊,斯南姐,男人真的不行,玩玩可以,不要上心,看我们莉莉姐,万草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她又出发去印度了你知道吗?”阿花一脸羡慕地撕碎手里的薄饼,继续不羁放纵下去,“啧啧,《爱经》在等她,瑜伽高手在等她,我要是她就乐不思蜀了。” “你干嘛不去?”斯南扬眉。 “我有贼心没有贼胆。”阿花哈哈笑。 外头的挑夫快步走近来,朝着斯南挥了挥手里的杂志。 斯南丢下吃了一半的饭,一个腾跃直接翻窗出去,敏捷又潇洒。 阿花嘴里塞着薄饼半晌才回过神来感叹:“靠——” 一旁的成都和北京驴友兼麻友们瞬间簇拥过来,差点把阿花挤成了薄饼,七嘴八舌个不停。 “不愧是传说中的南姐啊,帅就一个字。” “论坛上说南姐被一个大块头黑人拦路打劫,结果打得劫匪逃进超市求救是真的吧。” “千真万确,她练过格斗,特别能打,”阿花杀出重围护住桌上的炸鱼羊肉汤和薄饼,颇为骄傲地宣扬:“南姐从小就彪悍,武林盟主,从乌鲁木齐一路杀到上海无敌手。不然她们在喜马拉雅村哪来的底气跟毛派讨价还价?” “哈哈哈,得了吧,上海男人本来就怕女人,这吹上天了吧。反正我不信,她看上去最多110斤,我体重顶她一个半,直接碾压,告诉你们,我就站着随便她打,要挪一下步子算我输。嗐,男人和女人没法放在一块儿比。” 阿花回过头,瞪圆了眼立起了眉,想了想还是算了,这傻大个儿哪儿来的她不熟。 “阿花,你们几个女孩儿放心跟着咱们走就对了,别老跟着莉莉混,被她带坏了不划算。男女搭配徒步不累。”又有人在后头瞎起哄。 “就是,听说南姐一路上都在找男人?” “哈哈哈哈哈。” “关你们屁事!”阿花胳膊肘连撞两人,“滚开滚开,你们烦不烦啊?才出门几天就发骚?回头我给你们发论坛上啊。” “别介啊阿花,开个玩笑嘛,大家都懂,你们女的出来又不是真为了爬山,何必花什么挑夫的钱,咱有的是力气,别说帮你们背登山包了,背你们人都行。” 阿花冷笑了两声:“怎么,前年在论坛里说我们女人名义上出来爬山,实际是为了爬床的缩头乌龟不会是你吧?” “不是不是,真不是,谁发的那帖谁死全家。” “呵呵。” “不过说真的,咱们这男人大把,随便她挑,你看我怎么样?有机会不?阿花帮我介绍介绍,放心,我绝不缠着她不放——”刚才号称挪一步算输的傻大个儿不知进退地腆着脸贴了上来。 阿花一巴掌拍开自己肩膀上的猪手:“烦死了,离老娘远点。” “你谁啊?坐我座位上干嘛?阿花认识你?你哪个版块的哪根葱?混过主版吗?知道规矩么?背后嚼什么舌头?你爪子抖伐抖伐的想干什么?”窗外传来一连串喝问,午时的日头扑下来,给陈斯南加了顶光,隐在眉骨阴影下的一双眼黑白分明,正气凌然得让人心惊胆颤。 成都的几个驴友打起圆场来,要拉着那大个子走人。 “嗐,算了,刚还说了,就你这身板,我站着随便你打,动一下都算我输,妹妹,你运气好,哥哥我不打女人。不过就你这张嘴,啧啧,当心没人要。” “没事,我打男人。来啊,你出来,随便我打,打不动你,你给我们背登山包。” 大个子笑了:“大伙儿都听见了哈,不是我欺负人小妹妹,现在美女给机会背登山包了,你们说兄弟要不要给她这个面子?” 成都的驴友们纷纷劝解,大个子的另外两个哥们儿却趁机起哄,推着他就往外走。 “打是亲,骂是爱,爱得不够用脚踹,今天彪子哥怎么都赚了。” 阿花默默撕一块新的薄饼,她是听莉莉说过斯南以前在北京是如何技惊拳击俱乐部的,再一转念,还是探身出窗外叮嘱:“南姐,手下留情,山上急救不方便,给个机会让他重新做人!” 斯南笑着撸了撸她的发顶,伸手把没了薄饼的空藤蓝顺了出去。 “等我,等等我!”阿花赶紧跟着大伙儿往外奔。 院子里很快围满了人,大家嘻嘻哈哈看热闹,不乏许多老外,跟着父母徒步的孩子们挤来挤去,尖叫欢笑。 大个子脱了冲锋衣,又脱了抓绒衫,握拳抬臂膀显摆了一下肱二头肌。围观群众们应声叫好。 斯南把手里的藤篮子朝四周展示了一圈:“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咱们献艺,比两下拳脚,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哈,五湖四海皆兄弟,tb论坛陈斯南谢谢大家了。” 中文说完斯南又用英文说了一遍,在轰然笑声中把篮子放在了自家挑夫的手里。 大个子又好笑又觉得丢脸,叹了口气,大马金刀地扎了个似是而非的马步:“妹妹,先提醒一声啊,我练过几年少林功夫。” 斯南走到他面前,把他收在腰边的双手拎到他脖颈前:“大哥,您站直了别趴下,我要打这里,您得保护好脖子和头。” “行行行,随你啊。” 斯南退后两步,翘起唇角。 “来吧妹妹,抡起你的小拳头,大哥我接着,小心你的——” 斯南骤然抬膝,转身,一个高扫腿疾如闪电,整条小腿胫骨带着残影砸在了对方手臂上。 大个子踉跄着歪出去,努力收势却完全无用,整个人跌在地上,手臂连着下颌及半边脑袋都麻痛无比。 院子里静了两秒,掌声如雷。 斯南带着一篮子打赏的各国货币优哉游哉回到餐厅,叫来老板请他加热一下羊肉汤。阿花两眼放光一边猛夸一边替她数钱。 后座上,大个子尴尬地捂着半张脸不停解释自己是一时大意被钻了空子。 成都的驴友们纷纷点头表示理解认同不应该真的和女生计较拳脚,转头却用四川话毫不留情地嘲笑他。阿花听得哈哈笑,压低了声音跟斯南翻译了一遍:“活该,这沙包就是论坛北京版块那个‘我到底有几个好妹妹’,平时最喜欢开黄腔,莉莉姐说她那个黄谣百分百就是他们几个造出来的,他们北京版聚过两次餐,他老给莉莉姐发黄色笑话的短消息,莉莉姐直接给贴主版了,咱们骂了他一百层楼。” 斯南眉头拧了起来:“你不早说!早说我怎么都再补上两腿。”论坛里有人暗搓搓地说北京某某女驴友睡遍徒步圈子,她也在那帖子下头骂过。 这两腿终究没机会补上。夜里阿花又问起斯南到底来找谁,听完景生的故事后十分唏嘘。 “天呐,就这么失踪了,警察也找不到?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斯南看着屋顶,突然笑了起来。 “是不太可能,”斯南轻声说出从未告诉任何人的心里话,“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再也没有人找他了。” “啊——我不行了,我得哭会儿!”阿花真的抱住被子哭了起来。 “你?哈哈哈哈。”斯南笑了她半夜。 第二天下午登顶布恩山后等了一个小时,挑夫所说的“杂志上的人”终于出现在不远处的步道上。 第498章 在见到之前,斯南有过无数设想,但第一眼就知道不是。身高不对,走路的姿势不对,哪儿哪儿都不对。如果赵佑宁知道了会怎么说?斯南只晓得他绝不会嘲笑她愚蠢天真。 3210米海拔的失望会否更轻飘飘一些,斯南不确定,也许她报以的希望原本也只有一点点,因此脑子和心都空落落的,感受不到多少难过。 “是不是他?” “不是。”斯南轻轻地摇头。 “嗐,我看着也不像,这明显是尼泊尔小帅哥,不过真的很帅,南姐你怎么随手一抓就是一个帅哥,真天赋异禀,想学。”阿花表示羡慕。 年轻的阿尼斯只有二十岁,却已经做了六年挑夫。他皮肤黝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微卷黑发。但漆黑的眉眼和雕刻般的线条,在某个侧角的确神似顾景生。 “我会画唐卡,你们想要吗?”阿尼斯用流利的英语问斯南,又加了一句,“我已经结婚了,很抱歉。” 斯南一怔。 他笑着指了指斯南手里的杂志:“听说你一直在找我?” 小伙子笑容清澈,有点小得意,并没有任何歉疚的样子。斯南失笑:“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阿尼斯的神情瞬间变得轻松:“啊,那太好了——请问这本杂志能不能送给我?” “当然可以。”斯南点头。 “陌生人因为一本杂志见面也是缘分对不对?来,我们一起合个影吧?”阿花兴致勃勃地提议。 在poon hill 3210m的标志牌边,斯南站在阿花和阿尼斯的中间,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顾景生从彩云之南来到她们身边,家里从此有了三个小孩。 后来,他和斯江两个人恋爱了,剩下她一个。 再后来,他不见了。 3,2,1,0。 斯南咀嚼着这份有点胡思乱想的巧合,用高扫腿扫来的80美金打赏买了阿尼斯的两张唐卡,以示感谢。 1999年的最后一天,斯南在加德满都的青旅里翻开黑色的通讯录写了很久的明信片。一张写给万春街陈斯江;“祝全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一张写给景洪顾景生:“我还是没找到你”。一张写给乌鲁木齐陈东来:“爸爸,我一切都好。”内容邪气简单。又有七八张写给波士顿,她答应过h大的师友们要寄雪山的明信片,五六张写给复旦曾经的室友和同事,有的以前亲密如今已疏于联系,有的老地址不知道她们还收不收得到。 最后一张写给赵佑宁,斯南问了好几个人,没人能确定一张明信片从加德满都寄到上海几天能到,也许两周,也许永远都到不了。但如果写去剑桥镇,斯南觉得明信片在自己后头见到他,又失去了意义。 明信片上只有两个单词:i do。 斯南听天由命地把厚厚一叠明信片丢进邮筒,长长吁出一口气。是夜,她跟着阿花和成都的一帮驴友们在加德满都的各大酒吧间流窜跨年,两次偶遇吃了她一腿的“我到底有几个好妹妹”那几位,对方热情地打招呼干杯,迅速道别离场。成都驴友们送给斯南新花名“雪山飞腿”,新花名在新世纪2000年的第一天就威震论坛。 两天前的加德满都,赵佑宁和驴友们各奔他方,莉莉和三个北京的哥们去印度。铃木等人回美国。赵佑宁飞曼谷中转回上海,中转有三小时候机时间,他吃了麦当劳,喝了两杯酸不溜丢的黑咖啡,买了两个泰国特色的冰箱贴,给陈斯江打了一个国际长途。 “侬没帮南南勒一道?(你没和南南在一起?)”斯江讶然。 佑宁说斯南上布恩山找人。 斯江听了原委,在电话里轻声笑叹:“伊还是格幅脾气。你们两个人还好吧?没吵架吧?侬让让伊,伊到底还小咧。” 在阿姐心里,阿妹永远都是小囡。 —— 赵佑宁拎着大包小包到顾家吃跨年饭,却见万春街已经空了一半。水泥墙上白粉笔画着的圆圈圈里写着大大的“拆”字,斑驳的旧墙砖,掉漆的红木门,半新不旧的防盗窗,在黄昏沉沉的暮色中像一幅幅静止的油画。佑宁停下脚,放下满手礼袋,取出相机刚拍了几张,冷不防被人一巴掌拍在肩上,吓了一跳。 “小舅舅?!”佑宁又惊又喜。 顾北武大笑:“听说侬被阿拉南南抛弃了?” 周善让把顾念一把扯了回来:“虎头,过来叫人。” “啊呀,妈!说了别叫我虎头,你干嘛呀!”高出姆妈许多的顾念一脸不情不愿地扭回身来,“宁宁阿哥好。” “好了呀,我保证不再叫你虎头了行不行,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善让挽住儿子的手臂笑弯了眼。 万春街 第321节 “原谅了。”顾念白了姆妈一眼,十分无奈。 佑宁不禁笑了:“顾念都长这么高了啊。”虎头用普通话读起来气势十足,上海话却和“斧头”一个音,顾念自从回来上学就不乐意家里人喊自己小名,只有陈斯南经常“斧头——来劈柴,斧头——来砍桂花树”地逗他。 “今年长了足足十公分,吓死伊姆妈了,”顾北武笑着摸出一包红塔山,“侬香烟还切伐?” 佑宁笑着接过烟:“云南香烟米道蛮好。吾老早买过红河,便宜。”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进了支弄。 顾阿婆从灶批间里往外张望:“嗳——回来啦?虎头外婆呢?昨天不是说了请她一起过来的?” “我大哥后天生日,我妈跟二哥今天回南京去了,让我给您打声招呼呢。妈,我们来给您打下手。”善让推着顾念进了灶批间,“过来,帮奶奶做晚饭。” “奶奶,我来我来,”顾念拎过小板凳熟门熟路地收拾起冬笋来,“大姐姐没走伐?她跟林凌阿哥约好要带我去淀山湖白相额哦。” “去啥淀山湖啊?冻死你们一帮小赤佬,”顾阿婆解下围裙和袖套给宝贝孙子套上,“你爷娘难得回来,你好好陪陪他们,跟你大姐姐去干什么?当电灯泡?” 善让哈哈笑:“他嫌我们烦了,是不是啊顾念?” “小孩子,嘴巴老,想你们想得眼泪水淌淌的日子多了去了,每趟来吃饭——” “阿奶!给我把刀呀。”顾念高声喊起来。 “噫!刀呢?刚刚就在这里的呀,”顾阿婆找了一圈,“你这小伢子,白长了这么大一双眼啊,刀不就在你自己脚旁边!” “怎么我刚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顾念哇哇叫,抬头瞥了妈妈一眼。 善让笑着把最后几个百叶结包好:“这就叫灯下黑。” 顾北武带着赵佑宁上楼,斯江正在揉糯米粉,林凌在搅拌黑芝麻馅儿。陈斯好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单人沙发上被顾西美念叨。电视机里京剧《霸王别姬》播到了尾声。 佑宁接过斯好送上的热茶,刚在沙发上坐定,就被顾西美指名提问。 “斯南为什么不回来?去美国才多久就连家都不要了。她人呢?” 佑宁摸了摸冷冰冰的耳廓,还没想好怎么答,斯江的声音骤然响起,盖过了电视剧里的京剧唱词。 “斯南她去找景生了。” 顾西美怔住。 林凌手里的筷子停在了黑芝麻里,胳膊肘猛地麻了一下,抬起头,却见斯江的侧颜并无什么情绪波动,他低下头,才觉得心跳刚才漏了一拍。 第499章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电视里虞姬刚唱到此处,北武“啪嗒”一声按了开关,屋里骤然静了下来。 顾北武的声音并不响:“西美,南南不回来跟要不要这个家有啥关系?我跟善让这些年也都在外头,你怎么不骂我们?还是说只在心里骂?” 西美半幅身子偏了过去,眼睛瞟着赵佑宁茶杯里的茶叶,拧眉道:“瞎三话四啥么子经,吾勒港陈斯南,帮侬搭撒界。(我在说陈斯南,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孩子要不要这个家,不是她决定的,是这个家决定的,”北武淡淡地说,“家像个家,家里人对她好,她自然而然就恋家。她要不想回来,是我们大人没做好。” 西美吸了口气,反倒笑了,转回身温声道:“好了,不说陈斯南了,你们两口子总该回上海了吧。虎头总住在舅舅家像什么话,小居头塞古来(小鬼可怜得来),又不是几十年前阿拉实在没办法。你们不能只想着帮助藏民的小孩,反而把自己儿子丢边上,这么伟大干什么?将来虎头不跟你们你亲,你是可以无所谓,善让肯定伤心额。” 北武沉默了片刻,长叹了口气:“是真的没办法,手上的活总不能做了一半就不管,而且那边的孩子吧,要是一直没看见倒也就算了,但真的帮了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没办法不伸手,你也是当过老师的人……” “姆妈肯定懂!”陈斯好凑了过来,“下午那个跟着徐校长上门来鞠躬的小孩,是你帮的第一百九十九个聋——听力障碍儿童是吧?他还唱了《感恩的心》,真的厉害!” 顾西美白了儿子一眼,不响了。北武说得没错,做好事也是一个坑,跳进去了出不来,帮了一个,后面的怎么办?不帮良心上说不过去,越帮越多,累是累的,但不做这个她还能做什么呢,做什么也得不到这么多赞美和认可。 “斯南她——找到人了吗?” 佑宁抬起头,问这句话的林凌和他对视了一眼,笑了笑。 斯江手里的汤圆忽地一扁。 “当然没找到,”北武苦笑着摇了摇头,“要找到早就打电话回来了。” “对了,上个月凌队人没了,我的白包你帮我给了吧?我把钱给你。”顾西美突然想起来,起身去衣帽架上翻皮夹子。 佑宁一愣:“凌队没了?” “嗯,中弹后其实一直不怎么好,他夫人倒看得开,说白赚了这么多年也划算的,”北武轻叹了口气,“就是景生的下落更渺茫了,原来他们队里的年轻干部给他面子,执行任务的时候还会留意多问两句。” “凌队一直在帮景生申请卧底的身份——”佑宁坐直了身子,有点焦急。 北武视线掠过顾西美递过来的一千零一元,和顾西美四目相对。 顾西美经不住他目光中审判的意味,心虚地转开视线:“孙骁去年就退了二线,一直在301医院里住着,好些事就不太好办——” 北武对孙骁下台的事有所耳闻,也曾托人想办法恢复景生的资料,奈何原始档案全无,经手办事的人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意开这个先例,只怕惹事上身。街道和公安分局这边要橄榄坝先补户口出来,橄榄坝要顾家拿景生的出生证明和领养证,昔日橄榄坝农场的见证人虽然找到几个,但书面证词农场不承认,因为没有任何公章,没有负责人愿意担责。小学中学大学这一路斯江这边倒是都跑到了成绩档案和入学及毕业证明,但没有出生证明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人事档案,还是什么也办不成。 佑宁看了看斯江垂着的头,心下长叹不已。斯南就算在尼泊尔找到景生,可怎么证明他是顾景生呢?他没有护照,没有户口,没有任何档案,他怎么回万春街?以前凌队说他拼着老命也要证明…… —— 楼下顾阿婆在和善让说家常话。 “人家相信你们,把钱给到你们手里建学校,你们可要把帐做得明明白白的,不要弄得大家不开心,朋友都做不成,”顾阿婆碎碎念,“千万不好像西美那样,前年她跟个小姑娘合伙开礼品店,稀里糊涂的进货多少钱,天天卖了多少钱,房租工资水电税务什么的,统统不记账,一年到头连个流水账都没有,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问,最后呢,人家小姑娘小汽车都买好了,跟她说钱亏光了,就剩下店里那些卖不出去的货跟她平分,真是的,好几万块钱打了水漂,唉。” 顾念插了一句:“嬢嬢那个店生意老好的,我们班送教师节礼物都在她店里买,我说了嬢嬢名字,服务员都不给我打折,就送了两张包装纸,哼。” “西美不适合做生意,”善让笑道,“妈你放心,我和北武有数的,我们有专门的财务,出纳和会计,每年都审计,捐助人每个月都会收到报表。第三所小学年后就要建成了,顾念学校捐的图书馆就在这个新小学里,现在已经收到两千四百多本书。” “我寒假能去看看吗?” “能啊,我们给你买好火车票,你自己坐火车到昆明行不行?我们来接你。”善让笑着点头。 顾念高兴起来:“等我考上交大了,我也去做支教的老师。” “呀,那我们可得赶紧去和交大谈谈,”善让瞪圆了眼佯作吃惊,“你觉得你考得上交大啊?” “我怎么不行?!景生阿哥就是交大的,我肯定行。” 顾阿婆叹了口气:“虎头你嘴巴牢一点,不要再在你大姐姐面前提景生了啊。她现在好不容易谈恋爱了。” 顾念嘟哝道:“那个林凌不灵的呀,配不上大姐姐。我们政治老师老灵的,给我们讲康德,讲尼采,学问老好的,我要给她介绍,她不要。” 善让这下是真的被儿子惊讶到了:“嗐,你还真会操心啊。” “那当然!大姐姐这么好——” 一句话没讲完,顾念瞥了一眼端着竹箕进来的斯江和林凌,噎回了下半句。 斯江笑着摸了摸顾念的圆头:“阿拉虎头回来啦。” 顾念一甩头,瞪了斯江一眼:“你手上全是糯米粉!” 善让啧啧两声:“顾虎头你厚此薄彼嘛,奶奶和你大姐姐都能叫你虎头,你怎么偏偏不允许我喊你小名啊?我又不用上海话喊你。” “不行,你就是不行,谁让你是我姆妈了?”顾念毫不退让。 斯江几个不禁哈哈大笑。 “周老师,我听斯江说你们建了好几所希望小学,我也想出点力。”林凌笑着说。 “好啊,欢迎欢迎,慢点我把负责捐款对接的阿仁的电话给你,回头让他跟你联系。”善让笑眯眯地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林凌。 斯江把砂锅鸡汤端上灶:“舅妈,说起来真的很巧,我们公司有个小姑娘去过你们希望小学支教,她还在西祠胡同上开了一个支教的帖子,很受欢迎。” “啊——是不是你的学妹,h师大的郭安旎?” “是annie,她正好在我组里,是个能力很强的一个女孩子。” “特别能干,半年跑了五个村寨,爬山涉水的,特别能吃苦,”善让感叹,“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很灵活很有方法的一个姑娘,其实建学校真的不难,地方政府和教育局都很支持我们,难的是说服深山里的家庭同意孩子上学,需要一家家去谈,山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去了城里打工,剩下老人和孩子,四五岁的孩子就上灶,七八岁就下田当大人用,女孩想要读书更难。” “读书改变命运啊,他们为什么不让小孩去上学?”顾念不解地问。 “这种口号太空太远了,”善让笑着摇头,“有个十岁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被我们拉出来上了两个月学就又被爷爷留家里干活,郭安旎直接冲上门去一顿吼,威胁说我们和派出所所长特别熟,他不给孙女上学是违法行为,要喊警察把他抓起来,你别说还真有用,真的吓着那家老头老太了,第二天小姑娘顺顺当当地回了学校,现在已经读五年级了。” 斯江笑道:“小姑娘一直给她写信的,字写得不错。” “居然这么巧!”善让感叹,“她和你也有缘分,你们学校的支教项目当初还是你去谈下来的。” “多方共赢的好事,不费什么力气,”斯江笑着问,“舅妈,你和舅舅真的打算在香格里拉种苹果?” 顾念头一抬:“什么?” 顾阿婆也懵了:“你们又在搞什么名堂?” 善让解释道:“现在种咖啡已经上了轨道,不需要我们再去跟了,省里请北武考察新的行业发展方向,旅游业和种植业是肯定要加大力度去做的。我们团队里的藏族小伙儿阿仁家正好有一块地空闲着,我们就想着拿来做个实验果园,过完元旦我们就去北京,约了几位农科院的专家和地质专家去看现场。” “为什么地会空着呢?藏民家不养牦牛不养羊和马?”斯江有点疑惑。 “别人欠阿仁家的债还不上,拿那块地顶,结果是块废地,因为一下雨就变成一个水塘,积水好几个月都下不去,什么也种不了,所以空置了十几年,不过我们租下来的费用就很低。” “为什么要种苹果?”顾念好奇地问。 “苹果好活,好卖,”善让笑着回答,“你爸爸的一个老同学在杭州搞了一个水果批发市场,如果我们种得出好苹果,他会负责销售。这个项目如果搞成了,还能让整个村的藏民增加收入,因为种苹果不需要天天忙。” “那我更加要去看了,我也要种苹果树,”顾念雀跃起来,“我种的苹果不能卖,要带给奶奶外婆舅舅吃。” 顾阿婆拍了拍宝贝孙子的肩膀:“你啊,你爸一根苗还没种下去,你已经想着给奶奶吃苹果了,真是个好孩子。” —— 一顿晚饭吃得热闹和谐,饭后桌子还没收拾好,楼下来了一群人。 “陈斯江——下来!陈斯江——阿拉想侬了!” “安红——俺想你!” 斯江推开窗,昔日的体育委员林卓宇带着一帮男生正在哈哈大笑。 “阿拉来接侬!”林卓宇举起手,“走呀,一道白相去。” 第500章 斯江没想到1999年的最后一天会见到这么多老同学。 眼睛一霎,高中毕业已过去十二年,大一的时候同学聚会还很频繁,大二开始就越来越少,等工作了各有各忙,拆迁的拆迁,出国的出国,结婚生子的也不在少数,七位数的电话号码一个个被划掉,只剩下通讯录上的姓名偶尔提醒曾经有位同窗留下过印记。 林卓宇没什么变化,敞着的黑色羊绒大衣里露出的名牌皮带扣彰显出家底丰厚。程璎喝多了曾经拍大腿说读书时脑子太简单,谁想到林卓宇居然是个富二代,早晓得捉牢伊当林太太,管伊外头花嚓嚓,钞票捏勒手里就好。 见到郁平倒令斯江颇为意外,午后教室被男生压在手臂下的吴道子风格人物画骤然从记忆库里跳了出来,万春街的冬夜彷佛都温暖轻柔了几分。 “郁老师?长远勿见。”斯江笑着摆摆手。 万春街 第322节 “阿拉郁老师现在是郁大师了哦,”林卓宇哇啦哇啦个不停,“《新闻晨报》上有伊专栏,吾喏,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阅读,剪报剪了厚厚一本,带在后备箱里,今朝夜里大噶一道来学习。” 郁平弹了弹手里的烟灰,抬腿给了林卓宇一脚:“册那,嘲够了伐侬?” 斯江莞尔:“郁老师不是当美术老师的吗?” “老早勿做了,学堂格种地方,就不是人干的。”郁平毫不在意地挑了挑眉毛。 郁平旁边的一位,斯江实在想不起来名字,只笑着点了点头。 “徐昊勿认得了伐?胖了六十斤哦只家伙,阿拉去年勒南京路面对面经过,伊认得吾,吾认不出伊。册那,六十斤哦!” 斯江很吃惊,她印象里徐昊是班里出了名的瘦子。 “这是高强,这是展韬,还有印象伐?” “怎么会不记得,展翅高飞组合一直形影不离很恩爱,好像你们一起进了交大?” 众人哈哈大笑。高强挠了挠头:“对,我在交大遇到过你,有一次足球比赛看到的——应该是你。” 展韬呵呵笑:“陈斯江来看足球,其他人看陈斯江,结果哦,高强只戆度是守门员,伊啊勒看陈斯江,(高强这个蠢货是守门员,他也在看陈斯江),奈么好了,被人家一记角球直接进门,册那。” 高强红着老脸给了死党一拳:“滚侬只蛋,十年前的屁事体还要废闲话多。” 斯江记起那场比赛,她是去看景生的。 “不好意思啊,让大家等了这么久,我们都好了。”林凌和陈斯好带着顾念终于下来了。 “这是我男朋友林凌,我弟陈斯好你们都认识的,还有我表弟顾念,”斯江大大方方地介绍,“今天我一拖三。”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林大主持和我是本家嘛,电视里电台里认得交关年数了,没想到,卖相啊噶好,就是配阿拉班级女神——林先生还是要继续努力啊。”林卓宇笑得促狭。 “必须的。”林凌微微笑。 “反正努力不一定成功。”郁平还和以前一样不识时务地丢下一句戳刻话,迈开腿往外走。 斯江忍着笑,朝林凌伸出手:“走吧。” 陈斯好带着顾念吊在队尾。 “那个戴眼镜的是不是以前喜欢大姐姐?”顾念压低了声音问,“他说话冲得来,还好大姐姐跟林凌有涵养不跟他计较。” 斯好老神在在:“实话总是伤人心的。努力嘛让他努力好了,反正阿姐又不会跟他结婚生小孩的。” 顾念扭头盯着斯好:“没想到你也这种人啊——” 斯好讪讪地刚要挽回一点形象,却听顾虎头吁出一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 “???” 弄堂外停了两辆黑色商务车,见到众人走出来,车窗约好了似地齐齐摇了下来。 前面驾驶座上的人斯江看着脸熟叫不出名字,后面一辆里却是周嘉明。 “任新友总记得吧?”林卓宇拉开车门,“我们任中校今天抽空屈尊当司机,请务必赏脸,来来来,上车上车。” 斯江对周嘉明笑着挥了挥手,带着林凌、斯好和顾念上了车。 顾念坐稳后环顾四周很是好奇:“这什么车啊,我从来没坐过,真宽敞。” “别克gl8,小阿弟,这么灵光的车是我的,功劳要记在我头上啊。”林卓宇笑弯了眼。 “嘁——”前面任新友扭过头来,“老林侬拎拎清爽好伐,人家小朋友平时都是坐军牌车的。” “哟!” “我没有!我平时都是骑自行车和11路公交车——”顾念抻长了脖子盯着任新友,“原来是你啊。” 斯江不解:“虎头你怎么会认识我同学的?” “他常到舅舅家来送礼。”顾念撇了撇嘴。 “周参谋长是我领导。什么送礼,小孩子别胡说,那叫福利,大家都有的。你舅舅最廉洁了,”任新友笑着踩下油门,“好多年没见你了啊陈斯江,怎么不来参谋长家里玩?” 顾念刚要抢答,被陈斯好捅了一胳膊,不响了。 斯江淡淡地说:“上班太忙了。” “你们坐办公室的还这么忙?” “嗯。” “顾景生呢?听说一直没消息?” 斯江许久没遇到这样路数的聊天,又“嗯”了一声后便看向窗外,只只路灯上头齐刷刷挂着两个红灯笼,一边是庆祝,一边是元旦。想一想这位好像中学时期也是这样,说他坏心倒也没有,就是别人怎么不舒服他就会怎么来,到底家里有人,这个岁数就升到中校。再想一想到了淀山湖恐怕还要应付不少这样的人和话,刚刚见到老同学的那点高兴就灰飞烟灭了。 “哎哎哎,老任,左手转弯呀,等些调头直接上高架,咦,册那,周嘉明超阿拉车了,快点快点,上去别牢伊!”林卓宇在副驾上拍起大腿来。 郁平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自斯江身后响起:“戆卵。” 顾念闷着嗓子轻声跟了一句:“戆卵。” 斯江一怔,忍笑忍得胸口震动了好几下,接过林凌剥好的橘子,掰开几份,给了顾念一小半,扭头问郁平:“橘子要伐?” “要呀,”郁平接过大半个橘子,笑眯眯又分给旁边的徐昊一半,“来,昊哥,切橘子了。” 车子停在淀山湖边上的一栋别墅前,斯江被车里暖空调薰得人昏沉沉的,下车被冷风一吹,连打了两个喷嚏。林凌赶紧把她随意挂着的围巾绕了一圈。 别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门一开,一堆人涌了出来。 “陈斯江来了伐?” “陈斯江呢?” 看着一张张不再青春飞扬的面孔,斯江刚才车里的那点懊恼不翼而飞。 “郭乘奕!” “啊,我说吧,陈斯江还是噶好看。”昔日的班长郭乘奕笑弯了眼。 “看我!呜呜呜,你个死没良心的,知不知道我去万春街找过你好几回!快说,我是谁?!你要是把我都忘了,我立刻去撞墙!” “张乐怡,我们的开心果。” 依然娇小的张乐怡猛地扑进斯江怀里,斯江噔噔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嗳,别哭啊别哭啊。” “你怎么把我都丢了啊,我伤心死了!”张乐怡抬手擦去一脸的泪,“去年我还去你外婆家了,结果你妈下楼开门问‘你找谁?’我真的立刻落荒而逃哦。我没用得来。” 斯江的心又酸又软:“对勿起啊,是吾勿好。” 那些和景生一起过的故人和旧事,她曾经只想压在箱底,舍不得提起。 “好咧呀,元旦也是年,侬哭赤无赖做啥?三十岁的人了,还像只考拉一样吊住斯江,要点面孔好伐?”程璎又好气又好笑地拉开张乐怡,“快点进去,斯好,覅戆呵呵立勒嗐勿动,带虎头进去,林凌,过来呀,侬是男旁友好伐,快点,迭戈女宁要抢侬女旁友了哦。” 张乐怡立刻又挽紧了斯江的胳膊:“阿拉是小别胜新婚,程璎侬走开!” 斯江在一片笑声中被簇拥着进了大门,却见周嘉明在玄关口上站着,似乎要说什么。 “爸爸——爸爸——,妈妈问你吃不吃橘子?”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抱住他的腿。 周嘉明弯腰把他抱了起来,笑着问斯江:“长远勿见,侬还好伐?” “爸爸爸爸——”小男孩搂住他的脖子,身子扭成了麻花,“我要你陪我玩。” 林凌蹲下身,把一次性拖鞋搁到斯江脚边:“换鞋子吧。” “谢谢。” 斯江弯腰换鞋,再直起身,沙发区那边周嘉明一家三口头靠着头不知在说什么。 “晓得伐?唐泽年和李南在法国结婚了,养了一个儿子,”张乐怡嘀咕了一句,“戳气色了。” “关阿拉啥事体,”程璎幽幽地说,“我不也是来了才知道林卓宇老早就结婚了嘛。” “结了又离了。” 斯江回过神来,吃了一惊:“啥?” “他一毕业就结婚了,没请高中同学,请了大学同学,我爸和他妈是同事,所以我不得不去吃喜酒,新娘子长得有点像斯江,”张乐怡做了个呕吐的表情,“结果老婆大大皮的时候他外头包了个k姐,啧啧,他老婆养好女儿就提离婚,女儿也不要,分走三百万。现在女儿都六岁了。侬当心点。” 这个侬,不知道是说斯江还是程璎。 第501章 程璎一听,却歪了重点:“册那,只赤佬噶有钞票?!” 她口中的“赤佬”林卓宇笑盈盈地迎上来:“我带你们参观一圈?” 伸手不打笑脸人,程璎皮笑肉不笑地抬头扫过吊顶上一圈夸张的浮雕小天使石膏线:“林老板这别墅老豪华了嘛,啥价钿买进额?” “还好还好,房子没花一分洋钿,重新装修花了点钞票,”林卓宇笑着指了指一圈沙发对着的大壁炉,“这是个好东西,否则靠空调冻死人,阿拉爷娘嫌便此地太大,平时不肯来的,逢年过节请客才来。谢谢各位同学给面子来帮我涨涨人气。” “林老板真是结棍,这么大的房子都有人送,啧啧,勿得了。”张乐怡捏了捏斯江的小臂,压低声音道,“看呀,来了哦。” “啥有人送啊?是我一个客户拿了货付不出钱,拿这个房子抵的货款,多算了两百块一个平方,我还亏了呢,”林卓宇乐呵呵地介绍,“这是影音室,哎,册那!啥宁锁门了?开门啊,是吾!这算什么事?我被自己家锁在门外头?” 门开了,巨大的电视屏幕上一群无上装的艳舞女郎正在载歌载舞。 “你们太过分了啊,这个也能翻出来,”林卓宇抢过遥控器,一巴掌拍在老同学肩膀上,“关忒关忒,这下好了,你们的真面目全暴露在我们女同学面前了,完结了啊。” 郁平毫不在意地翘了翘二郎腿:“dvd是侬额,林总侬业余生活蛮丰富嘛。” 张乐怡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干嘛关掉?继续放啊,我也想看。” “楼上有小朋友呢,你们当心点,”程璎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卓宇,“有人高中的时候不就会去海宁路淘有色录像带嘛,现在装得跟真的似的,嘁。” 顾念被陈斯好堵在人墙后头,啥也看不见,好奇地抻长脖子:“他们在看什么?” 林卓宇赶紧带上门:“没啥没啥,小朋友知道得太多不好,你还太小。” “谁是小朋友啊,我都十四了。”顾念不满地反驳。 斯江转过身:“他们在看色情片,等你十八岁后也可以看。” 顾念怔了一秒,脸烧得通红:“噫——我才不要看!” 斯江笑着问斯好:“你呢?要不要进去看?” 顾念如临大敌地盯着陈斯好。 陈斯好尴尬地摇头:“不不不,我不要看。” 万春街 第323节 这两个人一转念,同时看向林凌。 林凌笑出声:“我保证不看,你们放心。” 程璎几个哈哈大笑:“你看不看关我们什么事?你女朋友放心就好了,对伐斯江?” 斯江笑着摇头:“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成年人应该拥有看这些的权利。” 顾念看看大姐姐再看看一脸“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陈斯好,大受震撼。 林卓宇对斯江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来来来,你们有没有人要打台球?这边有张台球桌。” 台球桌边也有三四个老同学在玩斯诺克,像徐昊那样发胖到认不出的毕竟是极少数,斯江迅速把人和名字对上号,叙了几句客套话,一群人便跟着林卓宇上去参观二楼。 楼梯走了一半,上面下来一个五六岁穿着正红羊绒大衣的小姑娘,一边抓着楼梯扶手蹦蹦跳跳,一边脆生生地喊:“爸爸!” 林卓宇单手抱起女儿:“贝贝乖,来叫人,这是陈阿姨,这也是程阿姨,这是——” “阿姨侬只头啊,侬才是阿姨,”程璎换了一副温柔可亲面孔,“妹妹几岁了?记牢啊,阿拉侪是姐姐,不是阿姨。” “程姐姐好,陈姐姐好,”小姑娘极其乖巧地一歪头,“我家里打扫卫生的才叫阿姨。” “你女儿比你聪明,”张乐怡感叹,“贝贝,我是张姐姐,记牢啊。” 一圈姐姐叫下来,到了林凌,贝贝却眨巴眨巴大眼:“你是叔叔,不是哥哥。” 众人大乐。 回到客厅里,大家有意无意地围着斯江为中心里外坐了两圈,女生为主,男生为辅。有林卓宇张乐怡程璎这几位八面玲珑的人在,忆旧、追新,大学、单位、男女朋友、结婚生子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绝无冷场,连家属们如林凌等人也听得十分则劲。周嘉明的儿子和林卓宇的女儿很熟,两人一会儿要好一会儿闹翻,闹翻了小姑娘就喊一句“吾勿睬侬了”扭头跑开,男小伟喊着对勿起追上楼去,转瞬两人又和好如初手拉着手下来挤进大人堆里。 斯江听得多说得少,心下不免感慨当年一起读书的时候谁能想到三十岁的他们她们会是这样的呢。 “周嘉明喏,标准上海好男人,工厂开好,钞票赚好,屋里买汏烧全包,幼儿园接送儿子,你们女同学居然没内部消化,肥水流了外人田,可惜伐?”林卓宇笑叹。 周嘉明笑骂:“你这么有空来嘲我,不如去陪徐处打牌。”他妻子一脸温婉,只笑盈盈地看着。大家感叹实在看不出原来周嘉明才是他家贤惠的那个。 斯江听他们嬉笑怒骂才知道原来徐昊家甚有背景,中学时大家只知道路牌名,没有阶级概念,现在当然知道康平路代表了什么。林卓宇家做的是出口美国的家庭洗车设备,早年周转困难,走徐昊的路子批条子借了一大笔钱。周嘉明家从胶州路小商品市场里拆迁后,买下了亲戚在义乌的工厂,只做圣诞树出口,遇到恶性竞争现金流枯竭,林卓宇把徐昊这条路介绍给他,解了燃眉之急。周嘉明的妻子是河南考入上财的高材生,两人联谊寝室搞活动认识,一毕业就结婚生子,女方有了上海户口继续读研,随后进了四大,忙得脚不沾地。 “咦,班长你又怎么会认识周嘉明老婆的?”二楼洗手间里,张乐怡对着镜子一边补口红,一边问郭乘奕。 “她公司负责我们公司审计的嘛,老早勿晓得,有一趟伊来阿拉公司开会,周嘉明帮伊送么子来,正好碰着才知道,巧伐?”郭乘奕也不禁感叹,“真看勿出哦,周嘉明居然带孩子买汏烧样样来赛,我记得伊老早老欢喜陈斯江额,从小学还是初中一直欢喜到——大学两年级?很专一很纯情的,大二国庆节同学聚会他还特地找我们问过你呢,斯江。” 硬被拖上来一起上厕所的斯江失笑:“几百年前的事了,人家现在家庭幸福,蛮好的。” “男人嘛呵呵,”张乐怡翻了个白眼,“什么专一纯情?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班长,你就是太天真,你家里还在逼你相亲?” 程璎诧异:“老郭你还要相亲?” 斯江也不禁讶然,郭乘奕是典型的不需要爷娘操心的上海小姑娘,从小漂亮乖巧上进学习好,班干部团委干部一路做到大学毕业,随后进了世界五百强里的顶级饮料公司做人事,再顺风顺水不过。 郭乘奕长长吁出一口气:“唉,别提了,我已经申请调去沈阳分公司了,春节后就去。” “啥?”程璎脱口而出,“侬脑子瓦特了啊?” “沈阳分公司对你晋升有帮助?”斯江问,“正好躲开你家里人?” “嗯,总公司竞争太结棍了,我只有本科学历很难上去,去了沈阳至少人事部门上头就只有一个香港的老板,好很多,容易做得出成绩,”郭乘奕突然红了眼圈,“你们知道吗,今年国庆节,她们居然介绍给我一个江西男人,在上海做生意,四十二岁,离过婚,女儿都十四岁了——” 斯江愣住,程璎气得又是一句“册那”。 郭乘奕带着泪勉强笑了笑:“其实我老羡慕你们的,真的——” “你妈是晚娘吧?”张乐怡瞠目结舌,“吓人哦,有毛病哦,侬条件噶好,让侬去做初中生的晚娘?” 程璎愤愤然从包里翻出餐巾纸:“阿拉爷娘要敢做出这种事,我就敢拿起菜刀跟她们拼命。老郭,你就是太软了,温柔没用的。” 郭乘奕擦了眼泪,低头笑了笑:“勿好意思,过节还跟你们说这种污糟事,真是难为情。今朝本来老开心额,这么多年没见,一点也没觉得陌生,好像昨天还在一起上课似的,不知不觉就什么都想说,怪伐?” “我也这么觉得!”张乐怡抱住她紧了紧胳膊,“一点都不陌生,再过十年二十年阿拉还是老要好,最要好的朋友。”她转过身又去抱斯江,“快说,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啊,我不行了,我又要哭了。” “我也这么觉得,来之前其实蛮紧张的,”斯江笑着回抱她,“跟程璎说过好几次,想打退堂鼓,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没想到一见面好像说什么都好。” “你不能再把我们弄丢了啊。”张乐怡委屈巴巴地抹眼泪,“丢了也没关系,你要好好的,晓得伐?侬要好好交呀。” 程璎没好气地给了她屁股一巴掌:“好了呀,你别搞得像宣读遗言好吗?演琼瑶剧啊?有空哦。” “哎,对了,我跟你打赌,林卓宇就是想找斯江做他女儿晚娘,你信不信?”张乐怡才想起正事,“我叫你们一起来上厕所就是要跟你们说这个。” “哈,他哪里来的勇气啊?”程璎不怒反笑,“他配吗?” “顾景生在的时候,他们都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配,”张乐怡呵呵了两声,“现在换了林凌,他们都觉得自己有机会了。我听到林卓宇好几次偷偷摸摸让贝贝认斯江做干妈,醉翁之意不在酒。” “喂——”郭乘奕轻轻拍了张乐怡一巴掌。 “没事,没什么不能说的,”斯江笑着摇头,“没关系。” 还真被张乐怡说中了,一整夜贝贝三番五次来黏住斯江。 “我爸爸说大家都叫你仙女,我像灰姑娘一样没有妈妈,你能做我的仙女干妈吗?”小姑娘仰着粉妆玉琢的一张小脸满是期冀地看着斯江。 “周屿宁就有干妈,我也想要个干妈,我好喜欢你啊,陈姐姐你就做我的干妈吧好不好?” “你做了我的干妈就能常来我家玩了,我唱歌跳舞给你看呀,我是小荧星的呢。” “你不愿意,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呀,陈姐姐?” 斯江不知道这些话到底是大人事先教她的还是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哭笑不得地耐心解释一一婉拒。小姑娘撅着嘴靠在周嘉明妻子身边,渐渐红了眼圈。 周嘉明的妻子搂住她,柔声问:“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做我的干女儿?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呀贝贝?” 小姑娘到底还小,立刻抱紧了她的手臂摇头:“我最喜欢你的呀阿姨,但是我爸爸要我叫她干吗呀——呜呜呜。” 程璎几个撑不住笑出了声。周嘉明的妻子抱起小姑娘:“那你拆了我送你的新年礼物没有?还没拆?走,我陪你上楼拆,我不能告诉你是什么礼物,你得自己拆开看……” 张乐怡又开了一瓶红酒,笑道:“周嘉明老婆很会做人啊,外头看看好像是她高攀了周嘉明,轻轻松松房子票子上海户口一步搞定,占了大便宜,我看正好反过来,周嘉明找到这么个老婆才是祖上积德。” 林凌看了看斯江,欲言又止。 斯江和他轻轻碰了碰杯,笑道:“两个人有缘分走到一起,谈不上什么高攀不高攀,谁占谁的便宜,感情的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程璎叹了口气,歪倒在扶手上。 “你现在是女强人,有什么难念的经,”张乐怡掐了她一把,眼珠子一转压低了声音说起刚听来的八卦,“郁平的事你们知道吗?那才叫琼瑶剧,他居然不声不响地也结过婚又离婚了,前妻跟他以前一个学校的,他离婚辞职是因为闹出了一件大事——” “啊?一点也看勿出!出了啥事体?”郭乘奕和程璎顿时来了精神。 “师生恋!最结棍的是:那个女学生今年才十八周岁,也就是说那时候还是初中生!啊啊啊,天呐,‘我的学生爱上了我的丈夫’,他老婆好惨啊,日本电影才敢这么拍——” 斯江摇头:“结婚离婚这种事就算是当事人也各有各的说法。不过小姑娘欢喜老师常常有,但郁平不是那种没分寸的人,肯定不会师生恋。我们别乱说,不好。” “郁平算什么好人啊,”张乐怡气囔囔地嘟起嘴,“仗着自己有点狗屎才华就喜欢对别人居高临下指指点点,你们那还记得他说斯江不好看那次的事吗?简直弹眼落睛。” 年代久远,斯江的记忆早已模糊:“也没什么吧,好像是说我左右脸不对称?” 张乐怡阴阳怪气地学起郁平当年的口气来:“因为换牙,门牙有点大,近视所以眼神有点失焦,还有啥啥啥巴拉巴拉,左右脸有点不对称。” 斯江莞尔:“他学画画的,看我们肯定是看骨骼肌肉那种专业的东西,怪不得后来我一直习惯吃东西左右换着嚼,应该谢谢他提醒呢。” 郭乘奕插了一句:“郁平以前也喜欢斯江你的。” 这下连林凌都侧目了。 “不过他记得你,你不记得他,你们小时候一起去机场迎接国宾献花的,中福会少年宫选派的,”郭乘奕偷笑,“他不是说见过你最好看的时候吗?应该就是说的你们小时候。” “哇——!”张乐怡对老班长刮目相看,“你还有什么秘史快点说出来我们听听。” 程璎瞥了林凌一眼:“有人要紧张了。” 林凌笑了笑:“路上我就开始紧张了。那个开车的军官应该也是斯江的暗恋者之一吧。” 张乐怡摆摆手:“任新友那种不算什么,第二梯队都排不进,不用紧张。”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陈斯好抿了一口红酒,幽幽地配了一句旁白。 “贼还那么多,啧啧啧。”顾念一脸了然地对着林凌摇头。 “人小鬼大,脑子清爽,吾欢喜。”张乐怡笑弯了眼。 斯江也不禁失笑:“你们真是太有空,十几年前的这种小事一眨眼就忘了,谁还惦记啊。” 程璎举起酒杯:“我记得,就算后来没碰上你,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你陈斯江,陈小姐侬要晓得,美貌是非常强大的通行证。不要谦虚啊,过分谦虚就是骄傲。” “就是,我也记得,平常看到什么电视电影杂志,我都要跟旁边的人说‘没阿拉陈斯江好看,’”张乐怡瞪圆了眼,“你想想郭襄为什么看到了杨过的真面目最后宁可做尼姑去了?没办法的呀,由奢入俭难。” 斯江摊手:“看来我比你们觉悟高,你们无论长什么样,我都喜欢。” 程璎:“嘁,这种安慰人的话就不要说了,虚伪伐?” 林凌正色道:“怎么会虚伪呢,无论斯江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她。” 程璎翻了个白眼:“女人说话的时候,男人只要学会闭嘴,陈斯江如果不是你面前这个陈斯江,你老早跟什么女主持人小明星结婚去了,你们电台电视台这点男人我还不清楚?呵呵。” 林凌从善如流,在嘴上比个了拉上拉链的手势,对着程璎抱拳讨饶。 陈斯好和顾念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尿遁。女人实在惹不起,阿姐身边的这些女人更加惹不起。 临近午夜,湖边空地上爆竹烟花劈里啪啦炸了起来,夜空中绚烂一片。 “来,林凌,帮我和斯江拍个合影。”张乐怡挽着斯江站到湖边,喜笑颜开。 “一、二、三,笑一个。”林凌这个摄影师当得十分称职。 “还有我!”郭乘奕笑着加入。 “我也一起。”程璎塞给斯江一根仙女棒,“开心哦,像回到小时候。” “你们怎么自顾自地拍照片了?带上阿拉呀。”林卓宇抱着贝贝大呼小叫地跑过来。 合影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都把拍烟花的镜头转向了湖边。 “来来来,我们按照毕业照位置站拍两张。”林卓宇把女儿交给周嘉明的妻子,扯着嗓子大声喊。 笑声中众人推推挤挤,斯江站在第一排最中间,左右看看,想起了李南,脑海中闪过张爱玲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 闪光灯连二接三地亮,他们头顶上大片银瀑从空中倾泻入湖,不远处顾念和陈斯好眉飞色舞地提着一根长竹竿放一万响的电光鞭炮哇哇乱叫。湖边不少地方都飞起烟花,此起彼落,新千年的过节氛围十足。 曲终人散,斯江上了车才发现这次开车的是周嘉明,却不见他妻儿。 “她们坐了林卓宇的车,两个小居头(小鬼)勿肯分开。”周嘉明笑着转过头解释。 “新年好呀,老同学。”斯江微微笑。 “新年好。” 林凌探身替斯江解了围巾,笑道:“真羡慕你们啊,好像好几个人从小学初中高中就都是同学?太难得了。” “是的,周嘉明我们是初中高中六年对吧?”张乐怡笑道,“不过肯定比不上大学感情来得快,你们看阿拉初中班级、高中班级就没成功一对,唉。” 万春街 第324节 “好像是一对也没有。”周嘉明笑着踩下油门。 “啊,二零零零年喽——”张乐怡大声喊:“阿拉三十岁啦——!” “三十而立。”斯江和程璎异口同声。 这个元旦,和平常还是有了一点不同。 第502章 一行人闹哄哄回到别墅。谁也没料到已属于上个千年的八卦突然变成眼门前的热闹。 一个年轻小姑娘跨出车外,热情洋溢地双手举到嘴边呈喇叭状高声喊:“郁老师——新年好呀,元気ですか?” 程璎吹了声口哨:“啊哟,差点雪景,电影《情书》经典场景就再现了。不愧是搞文艺的,轧旁友都别具一格,啧啧。” 张乐怡捉紧斯江的手臂:“哦幺幺,看呀看呀,郁平小情人居然寻来了此地,模子哦。” “年轻真好,”斯江不禁也笑叹,“真勇敢。”此情此景此人,的确宛如电影剧情,很不平凡,镀了层金似的,连带着她们这群旁观者都闪亮起来。 “maxmara的大衣真好看,小姑娘人也长得好看。”郭乘奕的注意力却全歪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斯江,记得我们高中时穿过一模一样的波点百褶裙吗?那时候你大阿姨在华亭路做服装生意——” “藏青底色,白色波点,谁没买过啊,”张乐怡哈哈笑,“我也有。” “有,”程璎举起手,“在学校没穿过,穿的人实在太多了,像校服似的,现在看看裁剪还是很灵,一点也不过时。” 小姑娘口气随意,亲昵又带点嗲,眼睛闪闪发亮,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迭额地方老难寻额,吾刚刚才到,没等多少辰光。” 郁平双手插袋大大咧咧地迎上去,弯腰探了探奔驰车的驾驶座:“咦?侬驾照到手了?” “新鲜出炉,夜里头一趟上路!”小姑娘一脸得意。 “侬结棍。”郁平扭头瞪了徐昊一眼:“册那,你自说自话发地址给她的?路上出点事侬负责得起?新手开夜路不是杀人就是自杀。” 众人不禁纷纷笑出声。 徐昊举起双手:“怪吾怪吾侪怪吾好了伐?过元旦你能不能说点人话?什么杀人自杀的,圆圆哭赤无赖起来啥宁切得消?吾搪吾牢。” “谢谢小舅舅。”小姑娘笑弯了眼,脑袋一歪,咖啡色绒线帽顶上的两个圆球球跟着晃,可爱得很。 “这位是徐昊的表外甥女袁媛,以前郁平教过她两年美术,袁小姐是阿拉郁大师的忠实fans。”林卓宇一副知情人士的模样把小姑娘介绍给大家。 袁媛笑眯眯地点头:“我在追郁老师,是狂热的追求者,不过还没追到,各位阿姐阿哥帮帮吾呀,大家新年好。” 徐昊伸手在她额角弹了一记:“乱喊人,这是都是叔叔阿姨辈分,不要让我占同学便宜。” 郁平翻了白眼,自顾自甩手进了门。 袁媛在后头追:“等等吾呀,郁老师。” “哇!”张乐怡低声惊叹,“这才是名副其实的‘追’,她只比顾念小朋友大四岁,天呐,八零后跟我们真的不一样。” 顾念幽幽地在后头接了一句:“我才不会喜欢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你们瞪我干吗?我是说老师。” 林凌和陈斯好走快了两步,不想被这个小朋友牵连。 程璎下了结论:“不管怎么说,郁平真勿是么子(真不是东西)。” 斯江几个对视一眼,失笑摇头。 “新年的第一天,不要浪费时间睡觉,来,一道白相到天亮!”林卓宇豪言壮语,”毕竟阿拉没宁看得到下一个新千年的太阳。” 话是这么说没错,听上去总让人觉得怪怪的。男生们七嘴八舌地接上了各种嘲,嘲得林卓宇册那了好几声又笑又骂,这边收起麻将扑克象棋围棋,那边周嘉明开了煤气灶,一刻钟不到,大圆桌和沙发这边茶几上摆满了热过的各式小菜。 “准备得蛮充分,还有肯德基、pizza,菜是新雅打包额,对了,周嘉明问侬鸡汤小馄饨要伐?”小蜜蜂张乐怡兴匆匆地汇报,“我要了四碗,伊现包的小馄饨,赞额。不吃白不吃。” 斯江扭头问顾念:“你们三个要不要小馄饨?” “我来一碗,”林凌站起身,“我去看看要不要搭把手,家属白吃白喝不太好意思。” 陈斯好举手:“我也要,我跟你一起去,虎头?” 顾念眨眨眼:“哦,好,我也去。” 三个人去了好一会儿,再回来时表情都有点古怪。 “怎么了你们?”斯江好奇,“包小馄饨包到脸抽筋?” 林凌笑了笑,顾念欲言又止,陈斯好接过一块pizza:“刚刚那个老结棍的小姑娘也来包小馄饨,原来你们这个同学的老婆是你们那个同学的堂妹,也是伊姆妈的表妹,伊额表姨?” “太混乱了,搞勿懂。”顾念嫌弃地看了看手里软趴趴的薯条,无奈地摇头。 “册那——”程璎深吸了口气。 张乐怡瞪圆了眼:“伊私噶港额?(她自己说的?)” “嗯,还说她那个表姨以前天天跟你们同学吵架,谈恋爱时装得可好了,对他好对他爸妈阿弟都好,对他的拉布拉多也好,结婚后完全不一样,说你同学简直生活在地狱,狗都逃了好几次,”陈斯好眨眨眼,“阿拉就听听,一句闲话也没接。” “现在额小姑娘——”郭乘奕骇笑,“噶结棍哦。” “徐昊家里才结棍呢,”张乐怡冷笑,“郁平前妻才倒了八辈子霉吧,被这种亲戚撬墙角,还要被背后嚼舌头。” 程璎举起酒杯:“干杯吧姐妹们,单身万岁。” 这一波吃吃喝喝结束,已将近三点。林卓宇带着斯江几个上了二楼,把林凌三个安排进一间客房,又劝斯江他们:“睡什么睡啊,打麻将不是蛮好?打台球也有意思的呀,要么大家一道看点文艺片?” 斯江笑着摇头:“吃不消了,现在通宵一夜,十天都补不回。”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还是要锻炼。下次我叫你出来打球?网球打伐?羽毛球?游泳?”林卓宇根本不需要斯江开口,“对了,我记得你以前篮球队的,你们女生那个篮球打得,哈哈哈哈,一二三,走步——” “你烦不烦啊?废闲话噶许多,滚侬只球。”程璎翻了个白眼,“嘭”地把房门关上。 斯江和张乐怡郭乘奕相视而笑。 “自以为很帅,自以为很幽默,十三点!”程璎挑了挑眉,“我当初怎么看上他的,真是眼睛瞎了。” “年轻时哪怕犯了错,错误也是美好的,”斯江搂住程璎的肩膀,“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 “滚。”程璎失笑。 张乐怡往大床上一倒:“起码你有风有雨呢,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哼。” “我们四个睡一张床吧,横过来,把那个脚凳搬来放这边。”郭乘奕灵机一动提议道。 等四个人轮番洗漱好,聊了半天初中高中的趣事和现在生活里各种狗屁倒灶,张乐怡三个不知不觉就没了声音,斯江却走了困。四个人横躺着空间实在过于紧凑,她索性披上大衣围上围巾开了落地门。这个客房的露台比万春街的亭子间还大,白色欧式小圆几两边放着两把藤椅。 手机屏幕上诸多新年问好的短信息,斯江一条条点过去,随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程璎的烟点着,轻轻吸了一口,薄荷和烟草混在一起的滋味,在清晨格外动人。 “还没困高(还没睡)?”隔壁阳台突然传来一句。 斯江吓了一跳。 “啊,是侬啊。” 郁平站了起来,隔着栏杆伸出手:“香烟来一根,带了三包侪切光了。” 斯江合上手机的翻盖,直接整包烟和打火机递过去。 “谢谢。” 斯江拢了拢大衣:“你的专栏写得真好。” 火苗晃了晃,郁平一脸玩世不恭:“吃饭桑活,没办法。” “你现在画什么?油画?” “改画中国画了,山水、人物,什么来钱画什么,临摹得多,”郁平笑得有点促狭,“就是赝品,帮拍卖行博物馆画。” “啊?”斯江一怔。 郁平却岔开了话题:“我在网上看到点污糟闲话,怎么还没处理掉?” 斯江回过神来:“你都看到了?在哪里看到的?” “大树下网站,有个赤佬搬来的,隔天就删了,号也给禁了,”郁平弹了弹烟灰,“查出啥宁勒弄侬伐?(查出来是谁在搞你吗?)” 斯江摇了摇头:“我上个礼拜报警了——” “警察派啥用?”郁平挑了挑眉,“我帮你查过了,帖子是从五角场国定路那边的网吧发出来的,绝对是有预谋地作案。如果是单位或者家里的猫上网,绝对逃不掉。” 斯江心中一动,林凌其实也托了电信的朋友查网址来源,对方给了国定路上三个网吧,网吧二十四小时营业,人进人出,龙蛇混杂,根本不可能查出究竟是谁造谣。 “肯定认识你,和你有工作关系,最大可能是下属,女的。”郁平又点上一根烟,“有好几个发言的是发帖子的人的马甲,自称你们公司出走的文案狗那个,冒充师大校友说你毕业证书事情的那个,说你舅舅牵线华尔街敲钟那个,跟发帖的是同一个网址,你们那种内部论坛,不可能网友同时在那一个片区上网回复同一个帖子,这种故意混淆自己信息的,排除一下就知道是谁了。” 斯江失笑:“该改称侬福尔摩斯郁先生了。谢谢侬,真的非常感谢。” “我也被造过谣,要命的谣。”郁平掐灭香烟,转身准备回房。 “你不是那种人,不要放在心上。” 背后传来的声音温和又坚定。 郁平停住脚,抬手朝后挥了挥:“谢谢侬,老同学。” 第503章 斯江一夜未眠,天蒙蒙亮时才合了会儿眼,不多时就被张乐怡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 “啊,说好要聊通宵的呢?我怎么睡着了?” “老郭,醒醒,不是让你看着我别让我睡过去吗,你怎么自己也睡着了?肯定是你先睡着的,不然我不可能——” 郭乘奕懵里懵懂地否认:“不是我吧?” “张乐怡,明明是你第一个打呼噜的,我作证。”程璎懒洋洋地接了一句,昨夜酒喝多了声音有点哑,她咳了两声清嗓子,看到身边斯江还睡着,赶紧“嘘”了一声。 斯江已经醒了:“张乐怡第一个睡着的,然后是老郭,我最后一个。” “那怪你,谁让你不叫醒我们!”张乐怡和程璎异口同声赖上了斯江。 斯江无奈摊手:“读书的时候怪我不喊你们上厕所,不喊你们下去买肉馒头,现在怪我不叫醒你们,你们两个应该叫大怪路子才对。” 四个人笑成一团。 一出门,斯江就见顾念独自坐在走廊尽头的一张欧式贵妃椅上看报纸,一边看一边笑,笑得见眉不见眼。 “这么爱学习,啧啧。”程璎弯腰一看,“咦,侬看去年的《新闻晨报》做撒?” “这个郁平写得真好玩,”顾念露出一口白牙,“老则劲额,看看是写足球,实际上一直在骂人,他真会讽刺人,暗搓搓又毒辣辣,笑死我了。” 万春街 第325节 “伊嘴巴一直最毒,侬覅被带坏忒。”张乐怡撇撇嘴。 “林凌和陈斯好呢?”斯江问。 “还勒困高。好吃早饭了伐?”顾念眼巴巴地看着斯江。 “你十二点钟还吃了两块匹萨一碗馄饨,六个钟头就又饿了?你不会是被饿醒的吧?”程璎咋舌。 顾念脸一红。 张乐怡笑眯眯地给他解围:“小朋友要发育的呀,老正常了,吃不饱怎么蹿上来?伊至少好长到188。” 几个人一起下了楼,却见两张麻将台居然还在鏖战。 “喂,你们开开窗呀,一股香烟米道,臭色了,新千年第一天就送一屋子二手烟给我们,林卓宇,你是何居心啊?”张乐怡哇哇叫,快手快脚一圈下来把厨房客厅的窗能开的全开了。 清冽的冷空气扑进来,屋子里一片喷嚏声。 “张乐怡侬一点也没变啊,读书额辰光也欢喜一进教室就开窗。大冷天,记得初二上半学期期末考试只有四度,伊咣咣咣内考场里窗全部开忒,监考老师再一扇扇去关,笑色宁。”展韬呵呵笑。 “没错,在这位生活委员的‘照顾’下,我每年元旦后就要感冒一趟,39度逃勿忒,阿拉阿奶捉牢吾去挂盐水。”高强也笑道。 郭乘奕笑弯了腰:“每年第一周,都轮到你们那行靠窗。” “多呼吸点新鲜空气,你们男生要有点自觉,少切点香烟,啊,不为了我们,不为了你们自己,也要想想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啊?”张乐怡打起官腔十分老道。 “张委员这几个‘啊’断句断得十分到位,阿拉局长的发言精髓全在‘啊’里。不会啊的官不是好官”高强竖起大拇子。 “阿拉徐处也是,啊,是吧?”郁平从沙发里突然冒出头来插了一句。 众人爆笑。 林卓宇家的两个保姆阿姨不知道大清早几点就被雇主喊来上班,圆桌长桌方桌茶几收拾得清清爽爽,像酒店自助餐一样,摆开了豆浆油条糍饭糕饭团,又有生煎锅贴小笼包咖喱牛肉粉丝汤冒着热气,灶上鸡汤香气四溢,周嘉明一帮人半夜里包的小馄饨规规矩矩阵列在案板上。 斯江掀开厨房里的几个保温锅,白粥、菜泡饭、皮蛋瘦肉粥俱全,十几只白瓷碗里分别装了咸菜毛豆萝卜干、榨菜宝塔菜花生米、八宝辣酱等等各色小菜。 “啧啧,啧啧,”程璎一圈兜下来,给了林卓宇好几个白眼,“伊倒是下了功夫投你所好。” “这叫为人民服务,不要拉低老体育委员的思想觉悟,”斯江低笑,“看到这个早饭排场,侬后悔了伐?” “昨天就后悔了,钞票没捞到,早饭啊没捞到,就我最吃亏。” 张乐怡见缝插刀:“你还是合适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程璎抬眼:“你今天的顺风车没了。” “斯江——”张乐怡抱住斯江手臂撒娇。 林凌带着陈斯好下楼时,就见斯江那一桌挤满了人,立锥之地都无。斯江侧身挥手示意他们照顾好自己。两人看着顾念面前的一堆碗盘,相对无言,默默去巡视早餐品种。 斯江继续听郁平发言。 “阿拉迭种宁有啥好?好只屁。你们小姑娘才是真的好,清清爽爽,这个混蛋的世界全靠有你们才有点盼头,爷娘能供侬读书,侬就一直读下去,能供侬出国,就快点出国去。为啥?侬看看侬身边,要么像老林老周,欢喜赚钞票,不是说欢喜赚钞票就不好,也不是说欢喜赚钞票他们就不是好人,当然他们是不是好人我是不知道的——” 轰然笑声中,郁平吃了林卓宇一拳头,笑道:“有钞票当然是好事体,不然我们吃不上这顿对伐?但是他们这种人没劲的呀,你喜欢户川纯、蜷川实花、eva,跟他们聊什么?” 林卓宇不服气地插了一句:“户川什么纯哪能了?比木村拓哉好看?小姑娘覅只看面孔,阿拉比面孔也不输——” 袁媛笑盈盈地搭:“纯姐是歌手。” “啥?伊是女宁啊?” 郁平也不搭理他,接着说:“再等二十年,你要是无聊,就可以吃吃他们请客的饭了。五十岁的男人呢,就晓得钞票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花个几万十几万,换小姑娘笑一笑跟他们说几句话,他们就开心得勿得了,也没力气算计投入回报。” “阿爹啦娘咧,五十岁,我有心也没那个力了好伐?”林卓宇叹了口气。 众人又是一顿哄笑。 袁媛举手:“我不喜欢有钱人,也不喜欢当官的,我就喜欢郁老师你这样有文化的艺术家。” 郁平摇头:“文艺人有什么了不起?又穷又装,对,我这种写字画画搞音乐的都不行,坏分子特别多,小姑娘容易受骗上当。” 袁媛:“格么郁老师侬快点来骗吾啊,吾就想上侬额当。” 程璎笑趴在斯江肩膀上:“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我长见识了。” 林卓宇也笑得不行:“郁老师,你就从了吧。” 郁平摇头:“你这种不叫喜欢,叫有色眼睛,很正常,大多数人都对文艺青年有文艺青眼,实际上我们这种说穿了就是另一种体力活,有天赋的能搭上艺术家边儿的,一千万里也没有一个,大部分人就是混口饭吃,刷画布和刷墙有啥区别?千万不要对搞文艺的另眼相看,不要有幻想,说穿了还不如老林老周他们。 “不敢不敢,承让承让。”林卓宇尽责地当起了捧哏。 “至少有钱人还舍得花钱骗小姑娘,文艺坏分子一分钱都不舍得出,空手套白狼。”郁平笑盈盈仿佛不是在说自己,“文学艺术属于精神层面,肯定比权力比钞票对小姑娘还要有吸引力,所以侬更加要警惕。” 斯江表示赞同:“郁老师说得太对了,一阵见血,精彩。” 袁媛看向斯江,两眼晶晶亮:“但是郁老师绝对不是这种人,对不对?” “当然不是,”斯江笑道,“郁平在我心里就一直有光环。文学和艺术附加的光环的确很强大,我们读书的时候,好像只要沾上了才子才女的名头,就格外吸引人。其实才华和金钱、权力、美貌一样,都是人的附属品,没有高低贵贱的区别,真正认识一个人,还是要先去除掉对这些所有附加品的滤镜。” 斯江顿了一顿,皱了皱眉苦笑道:“但不可否认,这些附属品也是真实的我们的一部分。” “平等最重要,”郁平把最后一个锅贴挟进碗里,“有钱有权有才华有名气,都不足以让我们仰视,能做到这个就好了。大家不是都学过嘛,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袁媛托着腮,满脸写着不可自拔:“我就想淫你。” 顾念的一口咖喱牛肉粉丝汤差点喷出去。 郁平见怪不怪十分淡然:“谢谢侬。”此处省略后半句“一家门”。 程璎为袁媛鼓掌:“我支持袁小姐,侬模子,结棍,上,弄色伊。” 袁媛朝程璎飞了一个飞吻。 郁平朝程璎飞了一记眼刀。 十八岁的勇气,是明知不可为还要为,是无畏于被拒绝不胆怯,是无惧众目睽睽不羞耻,是只要自己开心。三十岁的忠告,对她们而言都是废话。 回城路上,斯江想起顾西美,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的鸿沟似乎不可跨越,现在相差五年十年就是两代人的观点了,何况相差二三十岁,也许在姆妈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爱”这个字,不只是爱孩子,爱配偶,爱兄弟姐妹,甚至该怎么好好爱自己,她也从来都没学会过。 二零零年的第一天下午,斯江找到了造谣者。 第504章 事情发生后,斯江也曾在本子上列出过“嫌疑人”的名单。她得罪的人并不多,但也不少。 例如那家永不接洽的韩国客户的公关,小动作极多,厚颜无耻地要陈诺写保证书证明韩国人没有行为不端。斯江先请程璎帮忙在她节目里做了一次“职业装防不住职场咸猪手”的警示报道,现场演绎的男助理拎着韩国烧酒装醉要猥亵程璎扮演的职场新人,被程璎甩了两耳光大快人心。跟着斯江又在申报上发了一篇《如何拒绝咸猪手》,引发一系列的热烈讨论。 又如某个托斯江请李宜芳“帮忙”结婚跟妆的女记者,被拒绝后多次明里暗里讽刺斯江靠美色上位。斯江索性写了一篇《帮帮忙》,点明仗着自己的职业关系想贪便宜剥削他人免费劳动力,不是贪婪,是人品崩坏。这件事去年上半年也闹得沸沸扬扬,那位女记者又被扯出不少以公谋私的丑事,牵涉的金额还不小,最后以出国进修为名狼狈离职,想必也对她恨之入骨。 还有某个浙江民企的高学历老板娘,因为丈夫把三千万的品牌广告签给了斯江,还多次亲自送花上门,老板娘特地来am办公室犒劳端午节礼,笑盈盈警告斯江不要得陇望蜀当心身败名裂人财两空。 又有比稿输给她好几回的竞争对手,lb和am同一栋楼里办公,常常抬头不见低头见,堂堂一个大男人,当面笑嘻嘻,背后没事就要提几句“陈斯江的后台手眼通天,华尔街敲钟都能搞定,外企民企老板谁敢不给她面子”。为难不了她就为难刚跳槽过去的melba,melba被莫名其妙骂得哭了好几回。斯江连续半个月天天去lb请melba吃甜品,“顺便”到lb老板办公室聊几句喝一杯咖啡。那位很快被猎头“挖”走,听说挖去了江西开发市场。 诸如此类列出来也有七八个嫌疑对象。林凌知道了前因后果后不禁扶额感叹:看来有多少人爱你,就有多少人恨你啊。话虽如此,他往名单里又添了一个陈诺。 “因为造谣帖子里提到妇产科和流产药品。那天我在医院拿药只遇到了她。” “——也可能是陈诺嘴多告诉了别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斯江心里并不觉得下属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工作习惯使然,她还是把陈诺的照片放进了档案夹。 —— 国定路上网吧不少,那三家网吧离得不远。斯江明白靠网吧工作人员指认照片希望极其渺茫,先前林凌已经跑过一轮,一无所获。不想在第二家网吧询问的时候,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进来付钱,突然指着吧台上档案夹里陈诺的照片说:“这个女的去过乌托邦,我见过她。” 乌托邦是他们刚去过的第一家网吧的名字。 斯江赶紧问:“请问你怎么认出她的?” 少年定定地看着斯江,突然脸上飞起一片红,直到耳朵脖子根,尴尬地转开眼:“因为伊就就坐勒吾隔壁,那天吾爷娘冲到乌托邦来捉吾,吾打翻了伊额饮料,被伊骂山门了。而且阿拉侪是来打游戏额,伊一噶头勿打游戏,怪得来。(那天我爸妈冲到乌托邦来捉我,我打翻了她的饮料,被她骂了好一顿。而且我们都是来打游戏的,她一个人不打游戏……)” 少年挠了挠头:“乌托邦跟骑士、还有隔壁的萤火虫,斜对面的九州网吧都是一个老板。” 斯江一怔,林凌笑着跟吧台后的服务员点了点头:“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 为防认错人,斯江和林凌请少年一起折返乌托邦网吧,这次她们没有盯着网吧工作人员,在少年的带领下,找到了他熟悉的一批游戏专业户,果然又有三个男生认出了陈诺。 “她长得好看,老江问她要□□号,吃了个白眼,哈哈哈。” “我在萤火虫见过她,生面孔,不充值,也不买盒饭,就坐在最角落的那个位置上,半夜三更除了阿毛的女朋友,整个网吧里就她一个女的,不可能认错。” 少年自动请缨又带着斯江去萤火虫网吧:“今天元旦放假,阿拉三点要开始联网打cs,平时你来肯定找不到人,起码夜里八点钟才有人。” 天时,地利,人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 回到万春街,赵佑宁还没走,他和顾北武聊了一个通宵,得到北武的支持,心里踏实了许多,听到斯江破了案,也放心了。 “可以起诉她吗?不能让恶人逍遥法外。”赵佑宁对这种事深恶痛绝。 斯江点头:“我打算走民事诉讼,但不知道现在的人证物证能不能打赢官司。” “很难,”周善让表示不乐观,“现在对网络上名誉权之类的管理还没有任何法律法规,取证很难,法院不一定会受理。” “斯江肯定不是第一个被人在网上造谣的,也不是最后一个,现在没有相关的法律,更加要提出来,知道的人多了,才有推动立法的可能,这叫舆情,”顾北武把烟掐了,舒展开眉头,“何况没有细则和解释,就该按照民法来,问题不大,关键要证明这个人就是造谣生事者。” —— 咨询了方方面面后,斯江回公司销假,陈诺却不在,孙家伟和蒋文琦也都不在。不少同事面色有异,氛围古怪,斯江问发生了什么,却无人回答。 第二天蒋文琦进了公司,面色灰败,中午和斯江坐在茶餐厅里,看着阳光里的灰尘发呆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孙家伟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斯江一呆,随既举杯:“他女朋友觉悟得不算晚,蒋小姐你不吃回头草就好。” 蒋文琦眼角抽了抽:“陈诺怀了孙家伟的种,他们一对狗男女在办结婚证。” 她从包里抽出一张喜帖来:“十八号在希尔顿摆酒。” 斯江半晌才回过神来,打开喜帖,出于职业习惯评点了一句:“这么丑的喜帖孙胖子怎么拿得出手的?” 蒋文琦愁绪万千也不禁被这句话逗笑:“不愧是你啊陈斯江。” “孙家伟倒肯低头?”斯江清楚孙家伟白相归白相,从来都很警惕,绝不弄出人命,现在陈诺有孕,想必用了什么手段。 “她去大老板办公室哭了一个钟头,”蒋文琦嘴角浮出嘲弄的笑,“会哭的孩子不仅有奶吃,还能有老公。” 斯江略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只是丑闻的问题,是人命的问题。一尸两命,孙家伟扛不住。 只是这样要挟来的欺骗来的婚姻,有什么意义呢。斯江无法理解。 “每个人要的东西不一样,”蒋文琦拈起咸柠七里的咸拧直接送入嘴里,“阿拉是老派人,要的是爱情感情义气和体面,陈诺这种不一样,下手又狠又准又豁得出去。你说得对,是我眼睛瞎掉,才喜欢孙胖子这种戆卵。” “我要是再犯这种蠢事,你千万请我吃几记耳光。”蒋文琦咬牙切齿地说。 万春街 第326节 “好。” 再见陈诺,小姑娘毫无得意忘形之意,温柔可亲还胜往日,见到斯江,亲亲热热喊“阿姐——”,欲言又止,眼睛里带上了莹莹泪光。 斯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淡淡接过她双手奉上的喜帖,转身给孙家伟打电话。 夜里孙家伟在华山路的居酒屋请斯江喝酒。 斯江把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还有一封辞职申请。 凌晨一点多,胡强励和唐雍临危受命,赶来把烂醉如泥的孙佳伟送回住处。 斯江和他们扬手道别,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会。” —— 马路对面路灯下,林凌拢了拢大衣衣襟,笑着朝斯江招手:“这里。” “马上来。” “侬覅动,吾过来侬各边(你不要动,我过来你那边)。” “差头方向勒侬格边,侬来各边做撒?(出租车方向在你那边,你来这边干嘛?)” “让差头调个头好了。(让出租车调头好了)” 林凌几步就跑到斯江身边,举了举屏幕还亮着的手机:“江南兴奋死了,刚刚还给我打电话再三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同意去他公司。” 斯江捞起他快滑下来的围巾:“确定,肯定,一定去。也算应了三十而立这句话。” 第505章 斯江的离职日定在二月十四,情人节,恰好也是她三十周岁生日。 “必须庆祝,大肆庆祝!”程璎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上海人过生日习惯做九不做十,但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三字头是个坎,是少女时期的梦靥,无法接受的老去。天真如她们,殊不知一晃眼就迈入四十五十。人人都有老去的时候,能老也是福。 程璎和李宜芳要给斯江搞生日会,张乐怡郭乘奕趁热打铁也要参加。林凌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动退让出男朋友情人节的优先权,表态愿意众乐乐,在斯江亲友团心里立刻加分。茂名路酒吧王阿毛老板拍胸脯请缨做地主。于是不等斯江点头,四方群众就拍了板。 业内不过两三日就传遍了陈斯江要离开am广告去y传媒的消息。从外企跳去民企,从4a跳去小公司,怎么看都是凤凰落去鸡窝。加上孙家伟突然浪子收心,新娘却不是他“痴恋”多年的女友,也不是历年层出不穷的绯闻女主角中任何一人,个中爱恨情仇,不由得人不联想翩翩。一时间am广告门庭若市。 朝斯江伸出橄榄枝的人太多,大老板捏着红酒杯警告来客:“这里好歹还是陈斯江的娘家,你们不要做得太过分啊,我不要面子的吗?” lb的人事总监joyce是斯江的学姐,斯江入学她毕业,两人平日算点头之交,因melba的事她插刀相助过,斯江私下请她吃过饭。这次她备了对面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请斯江喝下午茶:“师妹不要怪我交浅言深,侬做撒去y传媒淌浑水?江南这个男人不要太花,他女朋友根本管不住他,你去了白惹一身骚,不如来我们公司。我们老大还不够诚意?当初就是为了你特意把办公室搬到am楼下的——” 斯江把桌上咖啡杯塞到她手里,佯怒道:“外头乱七八糟的谣言莫非也有阿姐你的一份功劳?” joyce笑得花枝乱颤:“要西忒快哉,对勿起。好好好,这个事我不提,但是侬好好想想,做生不如做熟,阿拉frank位置老早给你腾出来了。好歹大家都是4a,你升职升薪美得很,让那些造谣的赤佬继续红眼病多好。” 斯江摇头:“老大和am待我不薄,我怎么好去你们公司?昨天已经跟frank说过抱歉了。” joyce无奈叹气:“frank就是觉得是他不会说话,说不到点子上,才又派我出马的。我也是老面皮没办法,大老板新年下达的第一道圣旨,就差逼我立个生死状了好吗?” “请阿姐务必回去对frank抱怨我不识抬举。” 两人相视一笑。 斯江真诚发问:“阿姐,我要是个男人,现在跳去y传媒,你会提江南花心不花心这种事吗?” joyce摇头:“当然不会。” 斯江挑眉,正要说当年m百货高小姐那番话,却听joyce瞪圆了眼声色俱厉地说:“男人我管他们去死!” 斯江一口花茶差点喷出来。 joyce放缓了口气:“上海说大很大,说小又很小。江南这个东西呢,真的不是东西,做生意脑子活络,结棍,江湖上名声也勿错,但是阿拉心里清爽伊勿是么子(我们心里明白他不是个东西)。sorry呀,我这么说你以后的老板,是很不上路,我这是私愤,为的也不只是你,还为了敏敏。实在对不起,请侬多多包涵。” 见斯江洗耳恭听,joyce叹道:“江南的女朋友敏敏也是我们师妹。他赚的第一桶金就是敏敏出的力,要不然你以为凭他一个在校生,有什么资格中sz政府工程的标?十年前的八十万不是小数目,你连个体户的台头都没有,政府怎么给你打款?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对伐?” 斯江微微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里都一样。 “他开公司,没有敏敏能一年做五千万?想都不要想,上海广告行业哪家是靠白手起家的?后面没有人你能代理报纸广告电视电台广告?何况他的公司人事行政财务全靠敏敏撑起来的。结果他倒好,明目张胆在花头花擦擦,主持人、模特、报社编辑,最多的时候两只脚踏五条船,怎么不淹死这个赤佬!真是——” 斯江倒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幕:“原来y传媒那位很厉害的朱副总就是他女朋友?”她和朱敏因为合作共事过几次,完全没把这位专业谨慎干脆利落的副总和joyce口中的贤妻怨妇联想到一起。 “是,朱敏在外面是很厉害,江南呢,就一幅老好人面孔,实际上两个人刚好反过来。唉。” “那朱敏如果在乎,她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不把江南赶出公司?”斯江不解。 joyce一怔,突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am陈斯江多厉害,我看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斯江摸了摸脸,谦虚道:“大家都说我面孔好看,真没听过有人说我聪明面孔。” “蛮好,这样你不会为情所困,专心做事业就对了。朱敏为什么不分手?因为沉没成本太大啊。不然怎么那么多女人能容忍老公出轨?你想想,她从十八岁跟江南在一起,马上十年了,家里动用过的关系、钱、人,她自己也付出了这么多,怎么分手?怎么分钱?” “时间是最恐怖的成本……”斯江若有所思。 “分了以后呢?江南翅膀已经硬了,立马另起炉灶,钱照赚,白相得更加开心,朱敏呢?她要是再找一个万一还不如江南怎么办?” 斯江纳闷:“为什么要再找男人呢?” joyce默然对着她挑了挑眉。 是啊,为什么要再找呢,斯江不禁也问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局外人总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是她傲慢了。 —— 斯江直接致电江南,要再考虑一下年后赴职的决定。 三分钟后,朱敏就来电约她面谈。斯江赶着要去听顾北武的一场政府官员顾问会谈,便推辞了一番。 “好巧,我叔叔负责宣传口的,他也要去听顾老师的讲座,在家听他说过好几次,我们不如约在西郊宾馆见。” 斯江略一犹豫便应了下来。两人在礼堂外碰头,一见面就都笑了。 斯江一身黑,朱敏一身白。 “阿拉是黑白双煞啊。”朱敏比斯江还小几岁,打扮得却老成,发型化妆看上去像三十五岁朝上的成熟职场女性。 “不是黑白无常就好。”斯江笑着和她握手。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两人悄悄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落座。 主持人熟稔地开了几句玩笑后便邀请顾北武和另一位老先生上台座谈。 “和你舅舅坐一起的是中央d校的余教授,这里坐着的几乎都算是他的学生。”朱敏低声介绍。 顾北武环视会场一圈,视线在斯江身上停了一秒,笑着举起手里的麦克风:“看来这个一千年上海的官员无人落马,都是熟面孔,恭喜各位。” 台下哄堂大笑。 “谢谢市委和d校的邀请,一年一次,我又来老生常谈。不过刚刚余教授有点过分——” 笑声倏止。 余教授一怔。 顾北武微微笑:“余教授竟然说要请我爱人周善让一起来讲,我说大家嫌便讨厌我一个就够了,不能嫌便讨厌我一家,这样不厚道。” 余教授哈哈大笑,台下笑声更盛。 斯江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朱敏偏过头来:“不愧是顾老师!” 那是当然。 斯江与有荣焉。 台上顾北武和余教授一问一答,侃侃而谈新千年的经济发展趋势,着重讲了金融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也谈及金融风暴三年来对亚洲各国的影响以及日本支柱产业的转型,讲完对上海未来五年的发展预景后,余教授笑着请北武给在座的各位一点建议。 “在我们国家,一流人才搞政治,二流人才搞金融,三流人才搞科技,像我这样种田开荒的人其实给不了什么建议。只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是否清楚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哪位愿意给我一个答案?” “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人。” “党的人。” “干活的人。” “随时下课的人。” 由于讲座气氛一直比较轻松,台上台下交流也很随意,答案五花八门笑声此起彼伏。 北武举起麦克风:“去年春节前的座谈会上,大家可能记得我提起过一件事,98年我在x省的x市待了一个月,发现一个神奇的规律:地税局局长的儿子也在地税局工作,女儿呢,在国税局工作,女婿也在国税局工作,满门皆税——” 台下笑声一片,有年轻官员大声响应:“我记得一家子的车牌号。” 顾北武点头:“对,局长的车牌号是8888,儿子的车牌号是6666,女儿的车牌号是2222,女婿的车牌号是9999。” 朱敏摇头骇笑问斯江:“你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斯江点头:“越小的城市这种现象越普遍。” “当各位认为自己是官的时候,就不可能不使用你们手里的权力,这个权力不只是你们工作中的权力,还会覆盖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你们在很多人眼里就不是人了。” 台下笑声顿起。 北武却正色道:“你们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领导’。” 笑声渐无。 “也许在座各位有不少人都觉得这没什么,你们本身的确是领导,市委干部、区委干部,只要当上了干部,进入了行政级别,就和群众不一样了。实际上的确不一样,你们享受的医疗保障和退休保障,和农民会一样吗?” 全场静默。 “我们一方面告诉大家,职业无贵贱,都在为祖国做贡献,但种了一辈子的地的农民,他没有退休工资,看病要自己掏钱,这叫什么?这叫老无所养。作为执政官员的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不公平意味着什么。谁是人民?谁才是国家的主人?这个问题值得大家每一天都问一遍自己。当官员喧宾夺主,开始为自己谋私利,为子女谋私利,就会形成既得利益集团,变成新的统治阶级,这样的利益集团眼里还会有人民吗?没有。为了谋求更大更稳定的权力寻租会无处不在,如我所说的那位局长,在当地就入股了至少五个有色金属矿,在利益的勾结下关系网就无处不在,和他一起入股的还有市公安局的干部。接下来发生的矿工讨薪未果,愤而□□炸毁了官员常去打麻将的宾馆半栋楼——这个余教授去年在d校有作为课件分析过,我就不多赘述了。” “去年我又去了这个市,这位局长已经下课了。”北武顿了一顿。 台下掌声如雷。 北武环视礼堂,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新上任的地税局局长也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烟草公司,女儿在电力公司。” 台下静了几秒,哄堂大笑,笑声又迅速消失,隐隐传来一些叹息和议论的声音。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的导师曾对最高领导说过:不改革,就会面对革命,”北武声音沉静清澈,“改革会痛,但不改革会死。现在是2000年,还不是享受改革成果的时候,更不是停下改革脚步的时候,各位在中国最大的最先进的城市执政,一定要想一想市民需要什么,教育、医疗、养老、法制,这些才是经济良好发展的基石,缺一不可。各位也许很快有人很快会走出上海成为封疆大吏,很可能会成为贫困省市的‘领导’,请想一想国家的主人需要什么,光靠财政扶贫资金和信贷扶贫资金远远不够,我们还有三千万贫困人口在等着解决温饱问题,还有八亿农民应该获得医疗和养老保障。” “我希望各位能明白,人民爱的祖国,是这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融合了各个民族的国家,是这片土地和在土地上生活的人,无论谁执政,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都能接受。如果存在非你不可,那就不存在朝代替换。愿大家都能保持‘为人民服务’的初心。谢谢大家。” 步出礼堂,朱敏诚恳地开口:“y传媒真的需要你,你放心。我叔叔我家里在公司都没有股份,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因为的确借到不少东风,但我和江南有底线,不该掺和的从不掺和,规规矩矩做公司。而且你也知道,市场不会给领导面子,要不然股票早就该也上2000点了。” 斯江失笑,没想到舅舅的谈话第一个影响到的对象竟然是朱敏。 万春街 第327节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夫妻老婆店未必是劣势,请你相信我公私分明,否则不会让江南多次邀请你跳槽。只要你肯来,让他滚蛋都行。”朱敏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斯江笑着摇头:“那倒不必——” “陈斯江,你的创意加江南的销售和我的运营,我们肯定能成,五年,最多八年就能上市,去美国上市,你信我,来吧,我们一起干票大的。” 第506章 斯江承诺春节前会给朱敏一个明确的答复。 翌日江南托林凌出面请斯江吃饭,笑言“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斯江衡量了一番后爽快应约。 腊八节这天黄昏,见车子直接开进小区,斯江不禁讶然:“江南请客的饭店开在这里面?消防能过关?” 林凌笑着解释:“其实是到他家吃饭,他不许我提前告诉你,否则要跟我断交。我欠他滴水之恩,不得不涌泉相报,只能隐瞒事实,是我错。” 斯江失笑:“所以你做得出让我空手上门这种事?快点调头出去,否则我也跟你断交,10、9、8、7、6——。” 借来的白色大众高尔夫猛地绕着欧式喷泉池转了一百八十度,在保安困惑不解的眼光下缓缓驶离。 两人在附近转了一圈,斯江速战速决买了一个果篮两瓶红酒,还是晚了二十分钟。 朱敏来开的门:“就猜到你肯定去买东西了,江南真正白费心思,你们男人对我们女人真是一无所知。”后头这句却是朝着林凌说的。 林凌举手投降。 朱敏扭头扬声朝厨房里笑着喊:“老江,出来看一眼,我赢了啊,跟你打这种赌感觉很不灵,赢得太容易,像我在欺负人。” 江南举着铲子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笑得依然像尊弥勒佛:“嗐,林凌侬没派上一点用场嘛。” 林凌挑眉:“兄弟如手足,女朋友如心肝,没手没脚好歹还能活。” “不愧是你,好男人就得见色忘义。”江南挥了挥铲子,对斯江说:“勿好意思,怪我,请你吃饭还让你破费,实在对不起。你们先坐一下,菜马上好。”他笑眯眯缩回半吨身位。 斯江在美式繁花沙发上落座,见到胡桃木茶几上被粉红色层叠蕾丝包裹的餐巾纸盒子,视线滞了一秒,再看到旁边小几上的复古电话连窝蜂听筒都穿着同款蕾丝礼服,裸露出的号码盘有种剖心切腹的无奈,忍不住晃了晃脚上崭新的粉红毛毛兔头拖鞋:“你家拖鞋真可爱。”看不出朱敏在外面干练凌厉,在家却有“粉红色回忆”的少女情结。 林凌脚上是一双情侣粉蓝猪头拖鞋,他抬起脚凑到斯江脚边:“啧啧,浪漫得来你们,嗳,你们刚刚打什么赌了?” “肯定只赌钱啊,一百——”朱敏笑盈盈,“克,的,金,条。” 斯江昨天还在银行柜台问过金价,想过年给外婆再打一个金镯子,此刻略一换算,便无声地吸了口气。 “你俩这铜臭味要不要这么浓?在我面前下次记得省略最后那几个字,我吃饭的胃口会好很多。”林凌摇头喟叹。 斯江视线在林凌身上停了几秒,她倒不知道原来林凌和江南朱敏这么熟稔,看来在某方面,男人和男人天生会达成共识。 不得不说,江南这招凸显出过人的交际能力,他热情周到又不过分熟络,做得一手地道的本帮菜,味道不输进贤路的著名小餐厅,酒量也好。而朱敏和他多年的默契也让斯江进一步体会到夫妻老婆店未必不好这句话的意思,从餐厅转场到客厅,斯江真看不出这两人有任何外面传言的貌合神离的迹象。也许如joyce所言,成年人的关系不由感情深厚浅薄而决定。 因在座三人都是h师大校友,谈及往事颇多共鸣。江南和朱敏并无江湖上张口就师姐师兄的习惯,令斯江很是自在,多了几分刮目相看。 “他当年伪装成了文艺男青年,”朱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指着江南,“我就是被他一本《人间词话》骗到手的。” 她顿了顿:“关键是他装得到位,那本是半个古董,1926年朴社的俞平伯标点本。我以前特别爱收旧书,唉,不提了。” 想起郁平前些时的肺腑之言,斯江笑着点头:“学校里男生本来就少,文学青年就更少,江南口才又这么好,还这么花心思,你陷进去不奇怪。” 江南“嗳”了一嗓子:“也不尽然吧?我虽然心机深沉了点,但那时候还很苗条俊秀,堪称一表人才,你承认自己见色起意也不丢人吧?” 朱敏起身翻出毕业照来:“实话实说,你当年是有几分姿色,但离让我见色起意还差远了。” 斯江和林凌头靠头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有几分姿色的江南,倒是朱敏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着实显眼。 “你真洋气。”斯江不吝赞美之词。 “这辈子和漂亮挨不上边,只好努力往时髦、有气质方向发展,”朱敏自嘲道,“我到大学毕业都一直蛮得意别人夸我气质好的,后来才懂什么叫礼节性赞美。你这个洋气我喜欢。” 斯江不禁也笑了:“我妹妹从新疆回来读书的时候,很多人都夸她一点都不像上海人。老师给她写评语总是淳朴当头,她现在最讨厌别人说她不像上海人。” 林凌笑道:“我也总被说不像苏北人。” “你老家徐州不算苏北吧?”江南插了一句,“应该算山东才对。” 四人哈哈大笑。 笑罢,斯江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问过林凌他的家人家事,他也从未提起过。以前做朋友的时候,逢年过节林凌都闭口不提老家和父母,大家默认他有难处,便都不戳人伤疤。做恋人还没多少天,因为没有结婚生子组成家庭的计划,两人便也从来没谈起过这些,斯江并不在意这点,如果林凌想让她知道,肯定会自己说。 江南从茶几下头拿出一本旧校刊翻到某页:“这是我收藏的半个古董,上面有你发表的诗评,我是通过你才知道了聂鲁达。” 斯江眼皮一跳,她这些年已经不再从故纸堆里寻觅安慰,一本本日记和读书笔记都早已尘封。 “我是绝望者,是没有回声的话语,一个一无所有,也拥有过一切的人。最后的缆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 林凌醇厚的声音停了停,带上了一丝笑意和深情,“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斯江托腮出凝视着林凌,微微走神。 聂鲁达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她才一岁,是善让从北京寄给她那本手抄的《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十六岁的她对爱情一无所知对世界一知半解,胸口总洋溢着无人可诉说的澎湃,她常爬上阁楼的屋顶,对着墙砖里顽强发芽长大的石榴树吟诵聂鲁达,仿佛大声读出了她所有的渴望和绝望,还有她所有的梦想。 林凌细细看斯江的诗歌评论,那时候,她是顾景生的玫瑰,是许多人的玫瑰,而现在,他也是那个一无所有却也拥有一切的人了,是进行式的拥有,而不是过去式的拥有过。 一时间,黑胶唱片里的《梁祝》曲都变得格外悠远。 “那时候还是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斯江举杯和江南碰了碰,微微笑,“现在看到实在难为情。” 这夜,斯江难得话多,和江南从诗歌聊到文学聊到哲学,聊回港台沪三地的文案,直到深夜才宾主尽欢散场走人。 上了车,林凌开了收音机,叶沙已经开始在《相伴到黎明》里点评凡人的情感困惑。斯江系上安全带,侧耳听了听,笑道:“斯南读大学的时候她们整个宿舍经常一起听这个节目,她嘴巴比叶沙毒得多了。” “那斯南如果当主持人,可能会被骂死,像叶沙这样温和,已经很多人骂她。” 斯江诧异:“真的骂主持人?写信去电台骂那种?” “对,还有天不亮守在电台门口骂她的神经病。” “你呢?音乐节目主持人会不会好一点?” “哈哈哈,一样会被骂,比如有歌星甲的歌迷写信来骂为什么好几天都不播放她偶像的歌,为什么播了她偶像竞争对手的歌,骂我一定人丑心毒没有品味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乡下人不懂欣赏之类的。刚开始的一两年这种信还挺多的。” 斯江无语。 “有一年做十大金曲特辑被骂得最惨,真有成群结队来找我‘算账’的,可能我长得不像她们想象中的丑,我从她们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林凌笑了起来,“现在电视上看得一清二楚,再发生这种请客就没那么容易逃掉了。” “做主持人也很多不得已吧?你喜欢的音乐恐怕很多不能播出。” “哈哈哈,是,经常一边播一边心里说册那,什么狗屎,还能得奖?这些歌迷有没有一点审美能不能听点好的?”林凌停了停,趁着红灯时扭过头来,笑弯了眼,“但没办法,不是每个人像我这样,还是柴油机学徒工的时候就见到了这个星球上最美的玫瑰。那时候我一无所有——” 即便对爱情失去感知力如斯江,也不禁动容。她伸出手,轻轻覆在林凌握着汽车排挡的手上。林凌反手和她十指交扣。 车后传来催促的喇叭声,在深夜十分不耐烦。 —— 江南收拾好一切,走进卧室。 朱敏坐在化妆台前用力拍打刚敷过精华水的脸。啪啪啪,感觉比吃耳光还要痛。 江南叹了口气:“轻点打呀。” “天天说你烦不烦?”朱敏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陈斯江是真好看,真的好看。” “这句话换了男人讲,就不是什么好话了,”江南惫懒地往床上一躺,“你觉得她怎么样?” “快点起来,你还穿着待客衣裳!”朱敏把手里用过的餐巾纸团作一团,摔到江南脸上。 “是聪明人,邪气聪明,不愧是她,我提了三次头,说公司的事,她一句也没接,我们照样聊得开开心心,我可以说是沉迷于她的美色之中,你怎么回事?烧饭烧瓦特脑子了?不是说了要谈项目同期权的事?”朱敏没好气地抱怨。 “她要是真的不想来,说再多也没用,她要是想来,待遇股份期权什么的根本不是事,”江南笑眯眯地把餐巾纸展开又团起,团起又展开,“没几个人知道,陈斯江在am毫无怨言地拿了两年最低薪资,是创了新低的薪资,第一年考核优秀硬是被压着没升职她都没吭声。” “听说孙家伟手上的客户百分之六十是陈斯江在跟?” “实际上是百分之八十,用过陈斯江后,很难对其他人满意,”江南笑道,“跟陈斯江谈合作,重要的不是钱不是名片抬头不是办公室大小不是项目内容。” “那是什么?” “是得她拿你当朋友,当知己。” 江南老神在在:“我是个伪装的文艺男青年,但陈斯江是彻头彻尾的文艺女青年、知识分子,她——有一个纯真时代的灵魂,任何外在的东西都难打动她。” 朱敏侧头盯着她看。 “别啊,朋友妻不可欺,我对她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不敢亵渎。”江南举起一只手。 朱敏却笑了笑:“这倒是,她男人没了七年她才和林凌走到一起——” 朱敏看着镜子里有点陌生的年轻面孔,轻轻按了按还没有皱纹的眼角:“你要是死了,我最多等七天就另觅新欢。” “外交部就需要你这样的发言人。我建议你去试试。”江南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向浴室。 第507章 斯江素来喜欢先考虑最糟糕的结果,她对开公司赚大钱出名并无粉红色梦想。 顾北武曾在九八年的座谈会上提到:根据最新统计结果,我国民营企业的平均寿命是七年,虽然比九三年前的四年增长了许多,但如果政府不给民营企业减负,未来十年内这个数字将回到九三年的水平,甚至会更短。台下官员们不以为然,也有人反驳他的推论。斯江记得当时舅舅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旧旧的进货单,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党校政策研究室副主任周教授前两天在x市的实地调查结果,一家个体小饭馆,除了工商税务之外,其他被征收的费用来自多少部门,一共多少项,大家不妨猜猜。” 大胆如斯江也只猜到了接近一半的数字。顾北武宣布答案是19个部门征收了69项费用,还有各个部门花样翻新的各种检查和罚款费,大厅里寂静了几秒后响起一片嗡嗡声。可见创业之困难守业之艰辛。 和江南朱敏二人的这餐饭的确打消了斯江的不少顾虑。 合伙创业不同于打工,利益息息相关,一旦发生冲突也更直接。轻则一拍两散,投入的时间金钱精力付诸东流,重则两败俱伤,夫妻兄弟反目成仇打官司的都不在少数,更有甚者上演全武行,抢公章抢财务章霸占办公室,更可怕的还有丧心病狂者不惜投毒买凶杀人。她看重的不止是合作伙伴是否好合作,更要看人品如何,能否好聚好散,至于待遇、股权反不是她着重考虑的。 昔日孙家伟带她去am前也问过她薪水较低能否接受,她答:不给钱都行。那时年轻,想要学习的心格外迫切,确实过于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在am这些年,她从未主动申请过加薪,曾被melba她们骂作“加薪路上的绊脚石”。斯江回答:我值多少薪水,老板心里有数,如果没数是他的损失。事实上从大老板到孙家伟的确心里都很有数,她的薪水虽然是全公司同岗位最低数,但她的加班费一分钟都没少过,包括累极了睡在办公室的时间也是加班,她手绘的美术稿件、背景、参与到的提案,都拿到了相应的报酬,不算高,却出乎她的意料。她第一个月以为领错工资怎会莫名多出三千,孙家伟却认真地告诉她没有错,身为老大,必须看见每个人付出了什么值得获得多少回报,而不是这些付出有没有给上司给公司创造相应的利润,后者是他的责任。 努力得不到回报,是人为的灾难,但绝不是付出努力的人的错。——孙家伟语录 现在,到她扛起这个责任了。 斯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北武善让,意外地得到了他们的鼎力支持。 “舅舅,要是我失败了就去跟你种苹果啊。”斯江一边削苹果,一边找后路。 “行啊,保管你一个月晒出那个什么高原苹果红的化妆效果。”顾北武放下顾念的作文,笑着一口应承。 坐在沙发扶手上的顾念纠正他:“什么高原苹果红啊,乱七八糟的,那叫晒伤妆,由王菲兴起来的!” 善让接过斯江切好的两碟苹果塞给他们:“原来你也喜欢王菲啊?” “我不喜欢,”顾念酷酷地应了一句,“班上女生一天到晚说,听得耳朵都麻了。” 万春街 第328节 “会不会是你喜欢的哪个女生喜欢王菲?所以你把这种芝麻小事都记在了心里?”善让忍不住伸手撸了撸儿子的发脚。 顾念一直腰站了起来,板下脸:“妈你烦不烦啊,不要因为你和爸是在学校谈的恋爱,就老把早恋这帽子往我们学生头上扣,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斯江和斯好忍笑忍得辛苦。 善让眨了眨眼睛:“或者是哪个女生喜欢你——”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女生喜欢我!”顾念脸红脖子粗地跑开。 斯江幽幽插了一刀:“可能有男生喜欢你?” “大姐姐侬——吃里扒外!”顾念一口苹果差点噎住,对斯江怒目而视了三秒,夺门而出。 “嗐,顾虎头你说说清楚,我和你爸怎么变成外了?”善让笑着追出去,临出门还对斯江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斯江算看出来了,小舅妈在云南种果树十分无聊,无聊到了只能拿儿子消遣的地步。 顾北武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斯江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像还没他这么敏感嘛,一代不如一代啊真是。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随着他视线的转移,陈斯好默默大口吞下最后两块苹果,捧着碟子迅速逃跑。 “斯好也还没谈恋爱吗?”北武的问号被陈斯好隔绝在房门内。他迅速下楼,遇上被老母亲再度追着上楼的顾念,表兄弟二人在狭窄的楼梯格子上下面面相觑,确定对方是一副绝望的面孔,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同样也是一副绝望的面孔。 斯江在屋里笑得不行:“舅舅,你已经快到人人喊打的危险边缘了。” 顾北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囡囡啊,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业,趁着年轻,容错率高,多做点,多试几个行业,别像你大阿姨那么手软。当年景生做事是真的很行,有冲劲有想法有方法还有韧劲。” 斯江微笑着点头。 —— 到了傍晚时分,顾西美却杀回了万春街,质问斯江是不是打算去江南的公司做事。 “还没最后决定,暂时是有这个想法。”斯江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实事求是地回答。 顾西美却跳了起来:“陈斯江!你几岁了?做事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头没尾心血来潮?大学毕业了好好的老师你不做,自己去乱找工作,被骗钱,你忘了?我记得清清爽爽!随后呢?名牌大学本科生跑去做个小楼管,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你说你学到什么了用在哪里过?白白浪费时间!给你几个那么好的单位选,你都不要,跑去跟着台巴子当学徒工,说得好听叫做广告,实际上呢?陪客户吃老酒接生活!趟趟你都选了错的那条路。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我自己都嫌自己烦,我干什么要忍不住又来说你来管你来惹人厌,这两年我是真的不想说也说不动了,但你现在看看你又要干什么!跑去私人公司?还要跟人合伙做生意?你有什么拿的出来跟人合伙的?你有钱?你有权?别人看上你什么了要跟你合伙给你股份?” 斯江只庆幸舅舅舅妈带着顾念去周善礼那边了,这样的母亲只有她面对就够了。 “看上我好看,”斯江淡淡地笑,“不行吗?” 西美一怔,竟然没反应过来。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都是为了——” “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好,”斯江礼貌地点头,站起身,“谢谢侬,说完了吗?”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气压低了嗓门:“好,先不说这个,我跟你说你那个男朋友——” 斯江静静凝视着她。 最后一缕昏黄的日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母女俩脚下,上过无数次蜡的老木头地板难得地呈现出轻盈的色彩,光影里灰尘浮动。 “那个林凌,我就问你,你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吗?了解多少?”西美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一点也不了解,你说。” “他上头有三个姐姐,你知道吗?” 斯江沉默不语。 “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你知道不知道?他跟你说过没有?”西美的声音略高了一句,又压了下去,“他妈是精神病,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是被他爸捡回村的,计划生育政策下头东躲西藏地生了一个又一个,房子拆了还要生!他妈还总要跑,现在天天被锁在家里,那个家,以前就是半间破房子带个猪圈,根本不能叫做家!这个林凌——这个在上海混出名堂的主持人,那个家里唯一的儿子,跑出来以后就对他妈,对他几个姐姐妹妹不闻不问,你知不知道?你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谈恋爱的?啊?!你自己说——” 这一刹,斯江似乎出现了耳鸣症状,尖锐的嚣叫声扎入脑中,她没听清顾西美还说了什么。 斯江穿上大衣,拎起包检查了一下手机钱包都在里面,换上长靴,围上林凌送的羊绒围巾,离开家之前问了顾西美一句:“你有本事查得到林凌乡下家里的所有事,就不能给景生恢复档案和户口?” 西美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参加教会活动的顾阿婆从外头回来,和斯江碰了个正着:“囡囡你要去哪里?咦,西美你回来了?在家里吃夜饭伐?怎么不早点打个电话回来。” 斯江停下脚,紧紧抱了抱外婆:“我临时有点事,夜里回来的。” 看着斯江疾步走远,西美吸了吸鼻子,想说人都没了,本来也要销户,还恢复什么户口……看着姆妈一副审视自己的警惕模样,又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第508章 斯江快步走到弄堂口,夜风一吹,滚烫的面孔更加觉得冰冰印。她吸了口气,才发觉捏着坤包带子的手在发抖。 不远处一辆差头刚靠着马路牙子卸下一车人,亮起空车灯,见斯江扬招,缓缓启动,却有人追上去拉开车门,转眼半个身子已经钻了进去。 斯江平时见多了这种,今日却莫名涌上一股气来不想忍,踩着长筒皮靴蹬蹬蹬地冲了过去,拦在了车头前。 “师傅,明明是我先招手的,先来后到。” 差头师傅是个嘴上有一溜毛绒绒小胡子的年轻人,正不耐烦地要扭转方向盘再骂上几句,待看清斯江的脸,立刻扭过头去大声喝道:“港过已经有客宁了,还硬要挤上来,一点素质也没,下去下去,迭位小姐老早就朝我招手了。” 车里的一对中年夫妻穿着格子棉睡衣套装,不肯下车,只对着斯江发调头,脏话不断,又催师傅奥扫开车。 斯江也不搭理他们,只抿着唇盯住差头师傅看,捉紧了副驾的门把手不放。 小胡子熬不过这双流光溢彩又正义凌然的眼,咣当一声下了车,“嘭”地拉开后座车门,一口崇明话有八个调到底比上海话多出三个调,骂起山门来别有一番狠劲,几分钟后中年夫妇较量不过,败下阵来,艰难地爬出车,给了斯江几句狠话,悻悻然拔脚去追另一辆差头。 “好了,小姐,请上车,侬要去啥地方?” 斯江松了口气,一弯腰就见雪白座位套上有刚刚那对夫妇留下来的新鲜鞋印,车子里还有一股香烟味道,她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差头师傅立马开了车窗,连声道歉说是因为上一车乡下人不听劝阻硬在车里抽烟,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鸡毛掸子,掸了掸鞋印,骂了几句:“再碰上这对赤佬,我必定要夯伊拉一顿!小姐坐里厢清爽一点的地方。” “侬啊会投诉吾啊?”小胡子回到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着斯江嬉皮笑脸地问。 “不会。”斯江报了地址,低头给林凌发信息,想了想又删掉了打好的字,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她倒定下了神,正好想想该怎么跟林凌提这件事。 七点钟的夜上海,延安路高架上车流熙熙攘攘,喇叭声此起彼伏,遇到并道就堵成糨糊,加塞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主胸口都贴了大写的勇字,拼得就是个不怕剐蹭不怕撞,谁胆小谁输。差头一路龟行,计价器上数字越跳越凶,小胡子瞄了斯江两眼,摇下窗户大声对阵准备加塞的私家车。 “插插插,就晓得插队,插侬娘额头,急着去寻西(送死)啊?!” “册那,侬靠噶近想做啥?来呀,吾反正公司有全险!谁怕谁?” “你安徽的车子跑来上海轧什么闹忙?就晓得插队,没规矩!” 他这么无差别连珠炮攻击了一番,车道竟然真的顺畅了不少。 斯江抬起头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小胡子,果然一脸志得意满。 “要我当市长,就规定这些外地车牌的汽车都不许进上海乱开!怎么,买得起车,买不起阿拉上海牌照?买不起就不要来,哼。” “上海又不只是上海人的上海。”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句。 小胡子却更加来劲:“唉,小姐你不知道,今年车牌出了新政策,拍卖没底价咧,原来桑车车牌一张两万起,你如果不是买阿拉桑塔纳,十万洋钿起拍,其他不说,这个价钿才配得上阿拉大上海对伐?结果前两天一张车牌才拍了几钿?八千八!便宜到这种地步,等于覅钞票对伐?阿拉市政府要喝西北风去了哦。有种上海人居然还跑到江苏浙江安徽上那种不要钱不值钱的车牌,回来大摇大摆跟阿拉上海车牌抢车道,你说是不是老不公平的?” 斯江听在耳里,她对这些具体规定并不了解,想起林凌去年也有买车的打算,提过一句想买辆桑塔纳2000,大约也是为了省点车牌铜钿,这些匪夷所思的规定总归有着这样那样的地方保护主义,不公平是肯定的,便接了一句:“既然政府允许老百姓买车,上哪个地方的车牌是老百姓的自由,车子在哪里开也是老百姓的自由,没什么不公平。” “小姐你这个话听上去有道理,实际上没道理。那你说,阿拉沪c车牌十几年前就只有夜里十一点到早上七点之间才能进市区,为啥道理?去年开始,阿拉沪c的车子二十四个钟头不许进外环以内了,浦东都不行,为啥呢?还不是为了保证市区道路通畅,否则天天上下班高峰,条条马路都堵得一塌糊涂,受苦的还不是阿拉老百姓?大家都只想着钻空子塌便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都给你占了?总归有人要牺牲一点才能保证大家都好。对伐?” 话说到这个份上,斯江就事论事道:“如果政策规定有空子可钻,那不是钻的人的问题,是规定有问题。要一部分人牺牲的规定肯定不可能是好的规定,只可能是懒出来的规定。譬如你说的沪c,比起外地车牌可以开市区,肯定是不公平的,是错的。” 小胡子一时没听懂什么叫懒出来的规定,刚要问,却听后座的美女提醒自己转内环,随后他再怎么发表高见,美女都不再搭话了。 一个半小时后,差头停在了沪闵路春申桥附近。 “此地夜里老偏僻额,要么小姐侬留个我的手机号,尽管找我,我送你回去。”小胡子笑眯眯递上名片。 “谢谢,我朋友有车。”斯江收回找钱利落下车。 小胡子目送着她远去,忽地打开车窗朝外吐了一口痰:“啐!没名堂,长得人模人样的,就知道傍大款,港巴子台巴子巴得来要命——呸。” —— 被冤枉成“巴得来要命”的港台同胞的林凌一开门,吓了一跳。 “侬哪能突然来了?” 斯江笑着点头:“查岗。” “快点进来,你怎么过来的?这么远,早点说我去接你。” “拦路抢劫了一部差头,差点没打起来——”斯江靴子脱了一半,侧身看向客厅,“咦,小芳从老家回来了?”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餐桌边转过头来:“嗯呐,刚到了半个钟头,陈小姐好。” 斯江见餐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大红肠,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林凌这里她来过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对这位安徽住家小保姆印象深刻,一则因为小芳小姑娘只有十六岁,长得邪气秀气,但干活实在不太行,扫个地都要两个小时,也不知道在东摸西摸什么,让顾阿婆陈阿娘老一辈的人看到真的会急死。二来因为这位小保姆年龄虽小脾气却不小,有一回斯江程璎几个来林凌家喝生日酒,半夜厨房垃圾桶边上有蟑螂出没,林凌打蟑螂碰翻了垃圾桶,她半夜起来收拾,板着面孔把寿星公林凌好一顿数落。程璎笑说不知道谁是主家谁是保姆了。 这会儿再见到小芳,斯江打量了两人几眼,看向林凌:“我刚发现你和小芳两个人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 林凌一怔。 小芳翻了个白眼:“陈小姐你不要拿我们乡下人开玩笑,我可不敢和林老板搭一点界。我晕车,头疼,先回去躺会再出来收拾,不是要偷懒啊。”最后两句对林凌说完,小姑娘一扭身丢下碗筷回了自己房间,麻花辫一甩一甩的,生气十足。 斯江套上拖鞋,才发现鞋柜边上有两个开了口的麻袋,一个里面装了红薯,一个里面看着像是几只活鸡,口子上的一只对上斯江的视线,忽地挣扎着鸣叫起来,叫声凄厉。斯江吓了一跳。 林凌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收紧麻袋:“不好意思,是小芳从老家带来的礼物——” 斯江弯腰捡起旁边的红色塑料绳递给他:“我妈去查了你家户口——小芳实际上不是小保姆,是你妹妹吧?” 林凌手上一停,抬头看住斯江,两人对视着沉默不语,麻袋里的几只鸡咯咯咯咯地打着焖鸣。 斯江突然有着这一场景这一对白彷佛发生过的错觉,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差头师傅的所谓公平不公平的理论。林凌和她,从来没有公平过,因为她懒得去追寻就放在自己眼前的答案。她手里爱的号码牌,从来没有无底价过。 林凌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点惨然:“我没想要骗你——”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却只有这么轻飘飘一句,偷来的幸福果然不长远。他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但实在太过不堪,他开不了口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唯一的机会就此失去,对着陈斯江,他永远自惭形秽,永远担惊受怕,甚至这种恐惧都让他甘之如饴,似乎他的爱也因此比其他人更加神圣。 第509章 “怎么了?干嘛呢你们?鸡死了?不会吧,要死喽!”小芳拉开房门,见门口的两人站着不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人中间,弯腰捏着鸡脖子把那只老母鸡拽出了麻袋。 咯咯咯咯,老母鸡被吓得半死一顿乱嚎。 “没死啊——”小芳眼睛从母鸡身上溜到林凌脸上再溜了斯江一眼,弯腰把鸡塞了回去,“明天才杀你,嚎也没用。” 她麻利地松松系好塑料绳,站起身在玫瑰红的绒线开衫上擦了擦手,凑到鼻下闻了闻,皱着眉问林凌:“要不要我把鸡丢到卫生间去?早上都没给食,麻袋里还全是鸡屎,臭死了,我房里都闻得到。” 不等林凌回答,小芳又看向斯江:“陈小姐你别嫌弃啊,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值钱的,林老板平时对我不坏,一点心意——” “你哥哥只是对你不坏吗?”斯江微微笑。 小芳张着嘴瞪着斯江,忽地涨红了脸对林凌喊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过!不是我说的!” “知道,不关你的事,你别嚷嚷。” 万春街 第329节 “我没嚷嚷!” 林凌扶了一下额:“那你先回房里去,我们要说点事情。” 小芳眼珠转了转,撇了撇嘴:“你们要说归你们说,我归我洗碗涮锅,碍着谁了?你就是看我不顺眼!” “说了不用你洗——还有你声音亲轻点,我耳朵疼。” 斯江也发现了,小芳简直堪比行走的功放,看来以前为了垃圾桶的事倒也不一定是真的脾气大,声音一大话一直就显得脾气大。 “轻不了,你这么凶我,我还不能说话了?我们乡下人嗓门天生亮堂,你城里人细气你了不起?”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哈,你这脑袋瓜子转脸就忘啊?现在你就在凶我,刚刚也凶了,我好不容易偷跑出来,还顺了两只老母鸡给你,一路晕车晕得我吐了好几回,差点被司机丢在高速上!结果呢?我碍着你去找你女朋友了?你见到我就驴脸瓜拉的,你打发我去给大姐送钱,是不是就想让大姐留住我?最好我这辈子也不要上你家的门?回头也被他们绑到董瘸子家当新妇,要是养了儿子你就托人送个红包,再也没得人烦你了,你逍遥快活一辈子才好,是不是?” 兄妹二人这几段说的是徐州土话,斯江听了个一知半解,见林凌脸色极差,便开口道:“麻烦给我倒杯热水?” 林凌转身去了厨房,斯江对小芳点点头,跟了进去。这个别墅九十年代初期造的,并不时髦,厨房和餐厅之间是独立的木门,关上门另成一方天地,夏天热死,冬天冻死。优点也有,隔音不错,外头小姑娘的咆哮牢骚分贝骤减。 煤气灶打着了一圈冰蓝的火苗,水挑子蹲在上头,壶嘴对着斯江也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你没骗我。你只是没说,”斯江却接上了他先前的话,“你有权利不说。” 林凌扭头看向斯江。 斯江笑了笑:“我是来特为跟你说对不起的。” 林凌如堕冰窖,却也不意外:“不用——应该的。”转念觉得自己词不达意,想要纠正却又糊在了喉咙口,眼圈酸胀不已。 “对勿起啊——”林凌干笑了两声转过身去开了点窗,“吾吃根香烟要紧伐?” “没关系。”斯江静静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摸出香烟,又到处摸打火机,没寻着,他弯下腰撑着台面噙着烟靠近煤气灶,火光落在瞳孔里,有水光,水挑子的胖肚皮上突然冒出一点青烟,糍地一声。 斯江低下头:“谢谢。” 香烟氤出一滩光圈,斯江不禁走了神,想起去年莫文蔚那首大热门的歌曲,歌词里写道“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需楚楚可怜”。蒋文琦曾经踩在钱柜的沙发上,一手拿酒瓶一手拿麦克风,唱得冷酷无比,实则泥足深陷,但到了真正的关头,却也当断则断毫不手软。 斯江深知自己和蒋文琦不一样,她对景生也从来没有像斯南那样在行动上豁得出去过,她连痛都像蛛丝,细长绵绵不绝,但不为人知。她在感情上已经成了一个卑鄙且吝啬的人。对林凌,她不会因为反抗顾西美而执意高尚,她会恐惧会踌躇有后顾之忧。她也不想为这份卑鄙自私找任何借口。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吗?”斯江轻轻问。 林凌按灭烟头:“没啥——如果你不忙的话就听我胡乱说几句?” “侬港。” “94年春天里有一日,我在海金滋向大家借钱买这套房子。” “记得,3月16号,我那天当上了总助。斯南借给你八千,高利贷。” 林凌笑出声来:“她那也不算高利贷,不过你借给我一万二千块,按银行利息收的。” 斯江笑着点头。 “对不起大家了,其实那五万块我没拿来买房,我回徐州‘赎’我大姐去了,他把我大姐卖给了董家村一个瘸子,收了五万彩礼。我以为退了彩礼就能把大姐接回家——”林凌顿了顿,看向天花板。 斯江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他上移,六年的房子,天花板的粉刷已经卷了边,一层一层地,像云海一样腾腾地挂在空中。 “他拿了钱根本没去退婚,”林凌笑了笑,“我在新房外蹲到夜里一点半,冲进去把董瘸子一棍子敲晕了,抢了我大姐就跑。” 斯江凝视着他的侧影,胸口有什么翻滚着,并不是内疚。 “但是很可笑的,我和大姐跑出去不到五十米吧,可能只有二三十米,就被董家村的人捉住了。我右手被打断,用的还是我敲董瘸子的那根棍子,”林凌吸了吸鼻子又笑了两声,“后来买房的五万是江南借给我的,我跟他最早是在你们师大的舞会上认识,他听说我见过你本人还有你电话,总找呼我吃饭,那个电话号码我卖了五万,江南是买家。” 斯江怔了怔,笑了,笑出了眼泪。 “我只想你知道,你眼光不差,我不是一点良心都没的,有一点良心,不多。小芳她——”林凌看了看门外,“我走的时候她还太小,我只告诉过她我在电台做主持人,二姐被卖了八万块,嫁人那天她捏着开门的六十块钱红包,从徐州一路走到上海来找我——” 林凌无声凝噎。 斯江静静等着,等他急速抽动的背慢慢停下来。 “她在北京东路2号门口当了三天乞丐,和猫抢食,才有人告诉她我已经不在那里了。看,我人缘实在不好。” “她怎么不找警察?” “警察只会把她送回徐州。” 斯江沉默。 “一开始我送她去上学了,她读了三天就跑,说一看到书就头疼,她要上班要挣钱,她要像我一样上电视上节目。” “现在我请了老师上门来教的,字总要认识几个,不能当文盲。” “那你们的妈妈呢?” 林凌沉默了片刻:“今天小芳回来,说她又怀上了。” —— 斯江回到万春街时,顾西美还没走。两边一对眼,西美冷笑起来:“伊港点啥了?轻轻松松又把你骗住了?” 斯江把包和大衣挂号,弯腰脱靴子:“我们分手了。” 顾阿婆搁下手里的棒针:“嗳?这么快?” 西美反倒不适应了,顿了顿:“算侬识相,总算格辈子侬听了吾一句。” 斯江随手把长发束了起来,走到吃饭台子边上,拎起热水瓶给西美的茶杯里添水:“姆妈。” 西美一凌,警惕地看向她:“做撒?” “有个被拐卖的少数民族妇女,需要侬去解救。”斯江挨着她坐下,侧过头托着腮盈盈地看着西美,一脸期冀。 西美有一刹那以为回到了斯江第一次去阿克苏探亲的时候,昏黄的煤油灯下,她的宝贝女儿也是这样会给她添茶,托着腮笑盈盈地说:“姆妈辛苦了,但是吾老老老开心额。” 她迅速别开脸,压了压鼻翼:“关我啥事体!” 第510章 顾阿婆眼见两母女又要打嘴上官司,摸了摸手里织了一半的鸭蛋青色男式元宝花羊绒衫,叹了口长气。 斯江和西美便收了声,在老太太面前两人莫名都有点心虚。 “这点山羊绒的绒线呐,三百块洋钿一斤,足足一斤八两,的的确确是好东西——”顾阿婆捏了捏剩下的线团,“斯好跟虎头又都有了一式一样的,这件你们说怎么办吧?” 不等斯江开口,顾阿婆又叹了口气:“羊绒衫呢,我照旧织好,你要是不想跟他见面呢,就让璎璎送过去。毕竟两个人认得了这么多年,对你也是一心一意地好,我们嫌便他家里条件不好,是我们不厚道,好聚好散最要紧。” 斯江点头:“就是辛苦外婆了。” 西美“切”了一声:“姆妈你这话说得,怎么叫我们不厚道呢?明明是他骗人在先!他这种家庭条件如果一开始就摊牌,在上海找得到什么像样的小姑娘?斯江糊里糊涂,居然被这种人骗到,还要怎么厚道?善心大发带着嫁妆嫁给他才叫厚道?侬覅总是那套封建老思想好伐?中国妇女已经解放了51年了,这种解放,不只是身体上的,更加是思想上的,啊,独立自主,摆脱束缚,自力——嗳,陈斯江!侬笑啥么子笑?” 西美恼火地瞪着斯江。 斯江其实是听到她那句官老爷派头十足的“啊”的断句才忍不住笑出声的,被她一问,便点头道:“从姆妈侬身上可以看到,阿克苏妇联、上海妇联的工作都做得蛮到位,但是江苏妇联徐州妇联就差远了,侬应该去指导伊拉。一位有精神疾病的少数民族妇女十几岁的时候被拐卖,被强奸,被关起来生下一个又一个的孩子,现在还怀了第五胎——” “啥?!”顾阿婆和顾西美异口同声地不敢置信。 “这种惊天大案,51年未见,人口拐卖、强奸、绑架、非法监禁、违反计划生育政策,违反妇女儿童权益保障法,还牵涉到民族关系问题,公安应该立案追究,检察院应该公诉才对,村长、村支书、乡长县长市长,一根藤上至少二三十个瓜要被捋下去才算厚道吧?” 顾阿婆喊了好几声上帝,问斯江:“小林又是怎么回事?他真的一点都不管他妈妈还有姊妹们了?这好像也有点太……” 听完斯江的转述,顾阿婆不禁老泪纵横,划了好几个十字连呼上帝保佑,又仔细看了看斯江的面孔,“这个档口你跟他提分手,他倒肯?” 斯江抿唇点了点头。 顾阿婆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明知道自家囡囡是应该这么做才对,但有点难过斯江怎么变得这么硬心肠的,那么作孽的一家子,那么塞古的小林,就这么被分了,唉。 西美默然了片刻:“你们老的小的懂什么,这种乡下的事,县官难管,反正我有数了好了吧。” “谢谢姆妈。” 西美又板下脸:“办不成你不要怨我就谢天谢地了。话说在前面,我可不是因为叫你跟他分手觉得对不起他才答应的,一码归一码,我和他那个妈都是妇女,既然知道了总不能当不知道。” “还是要谢谢侬肯点头。” 西美应承了转眼又懊恼起自己不该揽这个事上身,她算什么人呢,干部不是干部,群众不是群众的,妇联里倒是给她放了个办公桌,大家尊称一声顾老师,还不是因为她背后还有孙骁同顾北武两面大旗。这种烂污事情,想想也晓得从上到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否则别说第五胎,第二胎就房子拆掉人直接拉去绝育了。 懊恼归懊恼,顾西美却拉不下脸反口,至于是为了证明她自己还是派得上用场还是因为女儿那双盈盈期待的眼,她也懒得再去想了。 —— 斯江给斯南发了封邮件,日常关心完毕后简单说了说林凌的事。 “你以前骂得没错,我是个卑鄙的人。” 邮件发出去没几分钟,手机屏幕亮了,美国来的国际长途。 斯南的声音依然中气十足。 “你不要瞎说八说啊,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卑鄙了?你是全世界最最伟大高尚了不起的女人好吗?陈斯江,你是不是在哭啊?” “痴伐侬,”斯江失笑,往后靠到电脑椅的椅背上舒展了一下发僵的腿,“你老赖皮了,我不跟你翻旧账,你是不是捡到一百万美金了啊?” “哈?” “居然舍得打国际长途给我呀。” “倒也可以这么说,八小时前我刚和赵佑宁结完婚!” “啊!”斯江猛地站了起来,眼泪直往外冒,“啊啊,南南!恭喜!恭喜你们,怎么没提前告诉我们——” “怎么?你们还能飞来给我送红包啊?得了吧,你记得直接打钱给我,要美金!” “好好好,”斯江笑出声,“我怀疑你为了拿红包胁持了赵佑宁跟你结婚。” “我是自愿的!”听筒里传来赵佑宁兴奋的声音,调子都变了。 “你是全世界第一个知道我们结婚的人,荣幸伐?” “万分荣幸,陈斯南小姐,谢谢侬。”斯江抹去一脸的泪,捂住话筒。 “我们特意开了四天车跑来拉斯维加斯结婚的,结果根本不像铃木说得那么简单,屁咧,烦死了,民政局填了半天表,交了一笔巨款发了个没用的结婚证,我们跑去好几家教堂才找到一家给办加急的,路边拉了两个见证人,老好看的两个小姑娘,知道吗?她们是同性情侣,哈赞,其实我要跟女的结婚日子也美得很是吧?嗳,赵佑宁你别掐我啊,专心开你的车!” 斯南的声音像放炮仗,又响又脆,听得出她开心又得意。 斯江不禁也翘起嘴角。 阿妹结婚了呀,南南结婚了呢,说好她要当伴娘的,这个家伙,又赖皮了。 “啊,南南你不是奉子成婚吧?”斯江的心猛然一提。 “你想什么呢?我们避孕套都是去大卖场一百个只一买的好伐?嗳,你又掐我干嘛?这还不是掐,我腿上肯定都红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就要说,阿姐侬晓得伐?笑色老百姓了,一开始阿拉买错忒尺寸,结果拆开的包装不能退还,戆伐哈哈哈哈。好了呀,是我买错了是我戆呀,我又没说是你买的——哦哦哦,我懂你什么意思了,喂,陈斯江你不要瞎想,阿拉套子尺寸是买小了,不是买大了哈————” 万春街 第330节 如果可以,赵佑宁只想靠边停车逃离身边的大喇叭,但他舍不得。 “你超速了赵佑宁!还想吃罚单是不是?”陈斯南还处于领到正式结婚证的高强度兴奋期内,得意洋洋地说个不停:“不过剩下那九十九个也没浪费,我都转卖掉了,哈哈哈哈,不对,也没全卖,留了十二个给某人的日本好友做生日礼物,祝他未来十二年能努力用完,哈哈哈哈哈。” 没错了,这么歹毒的祝福,只有陈斯南干得出来。 —— 斯江回到客堂间,顾西美今夜不走,正在帮顾阿婆烫脚。 “斯南刚刚打电话给我,她和佑宁今天在美国领好结婚证了。”斯江笑弯了眼,接过顾阿婆手里的牛角梳替她继续通头发。 顾阿婆的小脚差点蹬在西美的脸上,再踏进脚盆里,溅了西美一脸洗脚水。 “哎哟哟,上帝保佑,总算有桩好事体了!好好好,好得不得了!”老太太喜极而泣,又在胸口连连划了好几个十字。 西美侧头,把脸上的洗脚水蹭在臂膀上,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提前问问家里,从小就无法无天的混账东西。” 斯江只当没听见,笑着问她:“南南说了,春节在她们家附近一家叫燕京饭店里摆喜酒,姆妈去伐?” 顾阿婆喜气洋洋地点头:“去呀,总归要去的呀,西美,侬快点打电话问问北武,你们俩跟斯江一起去,宁宁妈妈肯定会去的对伐?娘家不好没人的,再问问陈东来,他不是也要回上海过年?你们一起去!我给南南准备好的嫁妆你们一起带去给她。” 西美没好气地丢下毛巾:“要去你去,我肯定不去,你以为是回扬州乡下这么便当?我签证都没,怎么去啊,你以为她真心诚意要我们去?呵呵,陈斯南屁股一撅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她嘴皮子上下一合,明知道我们去不成的,最好打钱给她,陈东来前几天托我帮他去银行里换美金,肯定是陈斯南干的好事,她还缺什么娘家人,她一个人顶十家娘家人了,赵佑宁被她吃得死死的,她不欺负他就是赵家祖上烧了高香了。什么事真是的,她一句话结婚就结婚了?双方父母见过了伐?同意了伐?” “妇女解放51年了,姆妈。”斯江笑盈盈地给外婆擦干脚穿上羊毛袜,扶她往里间走。 顾西美怔了几秒,板着脸端起脚盆咚咚咚下楼去了。 第511章 因这场分手来得太过突然,斯江隔天便大大方方约了江南朱敏到海金滋吃饭。一来还江南请客的人情,二来江南是林凌的朋友,也是项目合作的介绍人,于公于私她都想给个交待。选在海金滋,大概是由于林凌当年就在此地跟大家借钱买房,斯江潜意识里觉得也算是一种有始有终。 江南一边喝酸辣汤,一边小鸡啄米般点头:“唉,昨天他跟我打过招呼了,说清楚了,他是他,你是你,分手什么的不影响阿拉之间的合作,跟他没关系。侬放心,绝对不影响。” 餐厅座位十分狭窄,江南身量宽胖,挤在椅子里压低了嗓门和好朋友撇清,莫名有一种势利小人的喜剧感,冲淡了斯江的压力。 朱敏难得感性,她提起茶壶添了一圈茶,叹道:“江南说过他几次了,早点跟你坦白其实也没什么,你又不是那种嫌贫爱富的女人。” 斯江认真纠正她:“我是。” 江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弯着眼摇头:“我虽然是林凌老朋友了,但说句实话,他是黑的你陈斯江是白的。敏敏没形容对,他和你不是贫富差距的问题,贫富差距是我和敏敏两个人的问题,对,我贫她富,对吧?我们之间还有阶级差距,我家是平头老百姓,她家是朝廷官员,但这些都不是事,好解决,我扒牢她不放嘛。林凌家那个烂污事体呢,没办法解决的,沾上了身就一辈子甩不掉,他甩不掉,你不分手就算不结婚你也甩不掉,我就说他那个妹妹吧——” 他犹豫了一秒,看向朱敏:“好港伐?(能说吗?)” “港呀侬。”朱敏冷哼了一声。 “读书不肯读,硬要林凌走后门进我公司‘上班’,童工我们是不可能用的,勉强算个实习生,一个月发她八百饭贴+八百车贴。敏敏的助理不放心,亲自把这个小阿妹带在身边,准备手把手教她,但是实在没办法教啊,最简单的收发信件,不是电子邮件哦,收发普通信件、裁纸、剪报、装订、复印、传真,教了一个月都不会,是学不会伐?不可能啊,就是看不上这些事,不肯干。随时随地摆脸色给师傅看,吃得消伐?” 江南这番话连珠炮似的讲完,夹了一筷子草头圈子,大肠在筷子尖上抖了抖:“迭个哈赞!” 斯江才回味过来他最后一句在说菜。 朱敏摇头叹了口气:“其实林凌索性硬着心肠,除了钱其他什么都不给,谁也不见倒也算了,但他做不出的,他那个爸爸其实早就找上门来过,住进去三个月,说儿子的一切就是老子的,他早就该享福,后来是被村里喊回去的,家里田荒了,再不种就要给别家种。但将来呢?总归还是要赖上这个有大出息的儿子的。林凌防贼一样防他老子,防不住啊,除非他卖掉房子出国去,永远也不回来。他自己又过不了这一关,他妈,他几个姐姐妹妹,他丢不下,就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妹子,来实习三个月,每个月他出三千块实习费。” 斯江停下筷子看向江南,合着江南每个月从林小芳身上还净赚一千四呢。 江南老脸一红:“行内老规矩嘛,我还少收了他一百块呢。公司不好,求着实习生来实习,发补贴盼着他们毕业了留下做牛做马,我们不一样,爷娘拿着钞票排队求我们收容自家小宁来做牛做马。不管怎么说,户外广告公司,我们是龙头老大嘛,师傅带教、实习报告和推荐信老值钱的,”他三只手指搓了搓分,“名牌大学出来的不愁出路,大专生中专生都要找好公司实习实习镀个金的。” 他话锋一转:“不过林凌这个家伙呢,老实说好就好在他有良心,虽然不多好好好,坏也坏在他只有一点点良心。” 朱敏淡淡地接了一句:“又要骂他五万块卖陈斯江呼机号码给你的事了?” “他自己都坦白了嘛,虽然没能从宽,但我也可以在陈斯江面前骂骂他了,对伐?”江南哈哈哈笑了起来,“不是我帮他说话啊,他只跟你说了个开头,没说结尾。” 斯江抬起眼:“什么结尾?” “他后来又把你那个呼机号码买回去了。第三年买回去的,花了六万块洋钿,戆伐?” 这场饭结束,斯江问朱敏:“要么先拟个新公司的框架和合作协议出来看看?” 江南大喜。 —— 一晃眼又是几天过去,斯江在am的日子已经不到一个月,她手上诸多case要移交,和蒋文琦累成两条狗,这天请客户吃完饭唱完歌已经深夜十一点,两人从乌鲁木齐路往北穿过延安路高架去吃永和豆浆,走到高架下头,蒋文琦翻开手机突然狂笑起来,弯着腰笑出了眼泪,急促的喇叭声中斯江拽着她飞奔到马路牙子上,呼啸而过的私家车甩下几句沪骂。蒋文琦充耳不闻,把手机屏幕朝着斯江直晃:“笑死我了,孙家伟这赤佬,逃婚了哦,伊居然逃婚了哈哈哈哈。” 斯江接过来看了看,又打开自己手机,包房里信号不好,出来了信息才叮叮咚咚轧堆抵达。 “原来今天是十八号——” 斯江这才把日期和那场喜酒对上号。 蒋文琦有种大仇得报的意气风发,扯着斯江速速招了一部差头,豆浆也不吃了,直奔公司。 公司果然还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老板手持红酒杯穿梭在人群中与往日一样潇洒自在,同事们还穿着观礼的正装挤在一起热议此新闻事件。斯江和蒋文琦一入门,众人都静了几秒。 大老板失笑:“二位可知逃婚新郎人在何方?” 蒋文琦幸灾乐祸地笑:“也许和前女友私奔会美国或台北共建美好家园了吧?” annie挤上前,朝斯江眨了眨眼,示意婚礼女主角还在里面,压低了声音笑道:“这是赖上大老板了呢,不知道我们的礼金能不能退回来。” 因是孙家伟结婚,annie问过一圈行情后也咬牙包了两千人民币红包,着实肉疼。 蒋文琦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笑着对大老板抛媚眼:“您总能找回david,绑起来送到新娘床上才最保险。” 斯江穿过走道,回到自己办公室,孙家伟的办公桌已经被翻得一团糟,这会儿也没人有心思帮他整理了,斯江随手把文件重新理好放进文件夹,一堆照片散落出来掉在了地上,斯江蹲下身一一捡起来,大多是公司活动时的合影,吃饭的,唱歌的,喝酒的,团建的,也有开会的比稿胜利的领奖的合影,如果硬要找出什么规律,那就是每一张照片上都有孙家伟和陈斯江这两个人。 斯江嘴角弯了弯,不经意瞥见旁边废纸篓里似乎有很眼熟的面孔。翻出来一看,是被撕碎的两张照片,斯江拼凑出来,一张是在乌鲁木齐钱柜,蒋文琦站在茶几上引吭高歌,斯江和annie面对镜头摆出笑容,蒋文琦另一边的沙发上,孙家伟拎着啤酒瓶,却扭头偷眼注视着斯江,说偷眼也不准确,因为他的姿态在镜头里实在太过明显。 斯江完全不记得有看到过这张照片,再看了看日期,是去年九月。 另一张照片斯江也毫无印象,照片里只有她和孙家伟两个人笑盈盈地对着镜头,场景应该是小木桥的火锅店,两人面前都有啤酒杯,照片中斯江眼中有光,孙家伟却笑得十分腼腆,甚至有点扭捏,唯一不和谐的是他的身体语言,他整个人靠向了斯江。 斯江看着照片里那条悬在自己肩膀上却并未落下的胳膊,无声地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把照片放回孙家伟的抽屉里。 人,总是会遇到很多人,形形色色的人,喜欢你的人,不喜欢你的人,你喜欢的人,你不喜欢的人,不是每个人都会被记得。但无论如何,谢谢侬。 外边喧闹更甚,蒋文琦杀到大老板办公室,对着还穿着雪白婚纱的陈诺上演了一场女人就是要为难女人的戏码。自有不少同仁上前劝解,她解完气拍拍手:“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 凌晨两点,斯江独自在永和豆浆喝了一碗热腾腾的甜豆浆,蘸着酱油吃了一根半油条,出门后站在路灯下抽了一根烟。马路上很闹忙,凌晨两点娱乐场所强制结束营业,衡山路酒吧、保龄球馆、加上乌鲁木齐路钱柜里出来的年轻人乌泱泱,永和豆浆门口排起了队。一根烟的短短辰光里,找斯江要手机号的人来了四五个,有男也有女。斯江笑着一一婉拒,招手上车。 一场盛大的闹剧,悄无声息的结束了。am过了那一夜彷佛一切回归正常,很快孙家伟的调令下来,他去了纽约am。除夕那夜,斯江听说纽约时代广场那面一月份才启用的花了3700万美元制作费的巨幅屏幕有十五秒属于了孙家伟,他用英文感谢女友答应他的求婚,青梅竹马的誓言闪闪发光,感动了无数美国人。 斯江给江南和朱敏的拜年词上多了一句:“你们觉得淮海路时代广场和徐家汇是不是也可以像纽约时代广场那样安装一个滚动播出广告的巨幅荧幕?” 江南秒回:“时代广场那个十五秒广告收费三千美元,你觉得行吗?” 原来这么便宜吗?斯江失笑。 第512章 新公司的筹备工作紧密锣鼓地开始了,着急干活的人只恨当中还有个春节要过,耽误人也耽误事。 斯江请北武善让和律师看过合作协议后,斟酌着提了第一轮修改意见,意见不多,一张a4纸将将写满。朱敏上门来尽显诚意,斯江下了班,两人饭也不吃,在凯司令里从六点钟坐到打烊,黑咖啡一杯接一杯,两块栗子蛋糕裹腹,没有任何虚与委蛇,很快一条条敲定,倒是间中因细节讨论又产生了不少新的火花,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两人齐齐翻开笔记本记录,一落笔意识到对面也在做同样的事,不由得相视而笑,连工作习惯都相近,实在难得。从合约细节到产品开发,从管理公司的难处到行业弊病,再到同行及相关部门的领导们的习性,朱敏知无不言,斯江也不藏私,双方尽兴而归。 夜里朱敏跟江南感慨:“你看人倒一直看得很准,陈斯江确实大气,股份、薪水分红她一点都没讨价还价,我们还预留了那点弹性百分比,反而显得小家巴气了。” 江南翻着修改条款笑了笑:“她也不糊涂,会计是我们的,出纳就要是她的人,三方股东她股份少,股东决议权她就要有一票否决权,审计得是四大……咦,她要参与所有员工的招聘和培训?” 朱敏脸上的面膜已经干了,说话有点扯不开嘴:“嗯,她说她想从头学起,以后跟我们分开了单干有经验。”这话说出口她就想笑,奈何面皮被面膜绷得太紧,腮帮子刚鼓起就疼得“嘶”了一声,只好勉强把笑收了回去。 江南扬了扬眉,笑了:“嘿,她怎么刚要结婚就先谈离婚后要怎么怎么啊,看不出陈斯江这么乐观主义。” 朱敏睨他一眼,慢慢把面膜从下颌线这里往上撕开:“你说反了吧?悲观主义才对,我说她了,人家开公司开店都振臂一呼起码也要做个百年公司三代传承吧,哪有她这样刚合伙就说散伙的。” 江南摇头:“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惧怕面对最惨淡的事实,缩头又缩尾瞻前又顾后,她这才是真正的乐观主义者,哪怕是最坏的结果都能给她带来新的机会。再说了,有几家公司能百年啊?皇帝传江山都二世而终呢,公司能干上十年二十年就很了不起了。” 朱敏手上停了停:“怎么没有?日本的金刚组一千多年呢,咱们的张小泉六必居同仁堂全聚德不也都一百多年了?” 江南嗤笑:“只是牌子还在,股东不知道换了几手了好吗?中国人做生意太急功近利,包括我也是,我在骂我自己,嗐,别争了啊,再说下去你又要跟我吵架,说回陈斯江说回开新公司的事行不行?” 朱敏冷笑起来:“你知道不知道?你们男人连不想吵架的话都能说得让我们女人火冒三千丈,你以为我要跟你吵?谢谢侬一家门,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她凑近了化妆镜,仔细把眉毛上面最后一点白色面膜剥掉,“陈斯江说她这些年就没跟人吵过架,不值得,真有道理,怪不得她比我大看上去却比我还年轻。” 江南合上文件夹:“早跟你说没必要故意打扮得这么老气,你朱小姐甩一个脸色我大气都不敢出的好吗?” “——我打扮得老气?”朱敏转过身来,两人视线对接了几秒,江南举手投降:“我错了——” “如果下一句是‘可以吗’,你不如不说。”朱敏截断他的话,霍地站起来去洗脸,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悟:“小龙女修炼的那个古墓派功夫能让人不怒不喜不悲什么的,就会让人看上去一直年轻。” 江南看着她翩翩而去,默默叹了口气,女人的心,不用琢磨。男人一思考,女人就发笑。 —— 陈东来是除夕这天到的上海,斯江下午去虹桥机场接他,因为坚持坐出租车回万春街,父女两人在出口上演了一场行李争夺战,人来人往之下,一只行李箱“嘭”地摔落地面,好几个男人抢上来帮忙抬起。陈东来忙不迭地用普通话上海话连声道谢,又低声下气喊“囡囡侬覅发脾气”。斯江气得满脸通红丢下行李车疾步走向机场大巴方向。陈东来讪讪地推着车子小碎步跟上,巴拉巴拉解释了一堆:机场大巴多少便当多少便宜座位宽敞不费力气堵车也不肉麻(心疼)。 斯江没好气地回了一句:“现在过年是上海马路最畅通的辰光了,啥地方会得堵车?” 父女二人到底还是上了机场大巴。陈东来有两年没回上海过年了,一路感叹上海的发展速度,每每因此感慨乌鲁木齐哪个商场重新装修了,哪条公交车换了空调车,哪个公园变成了高层住宅,提起话头就想起身边是只去过一次乌鲁木齐的斯江并不是斯南,不由得又觉尴尬。斯江倒不在意,接着他的话自然而然说起斯南小时候的趣事,问他现在阿克苏变成了什么样,陈东来笑着摇头,说自己长远没去也不知道。 “唉,以前我和你妈还以为赵佑宁喜欢的是你,担心他那个后妈不省事,没想到他还是又回了美国,居然跟斯南结了婚。这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啊——”陈东来小心翼翼地觑了大女儿一眼,忍住没提顾景生的名字。 斯江有点诧异,扭头看了父亲一眼,却发现他老了许多:“爸爸你把头发染一染吧。” “我用不着,反正已经是老头子了,再过两年就退休了。”陈东来摸了摸头顶,他发量茂盛,虽然花白了一大半,却没有谢顶之忧。 “你这样看上去像斯好的爷爷,不像他爸。”斯江淡淡地转回头看向窗外。原来父母也曾关注过她年少时生活中的蛛丝马迹点点滴滴,不失为新春喜讯一桩。 “你妈美金换好了没?我等会把钱给你,也不知道这回过年碰不碰得上她,斯南花钱大手大脚的,从小就捡芝麻丢西瓜,美国的东西那么贵,她要是信里不要钱,我反而担心得很,这次结婚,也不写个数,真是——”陈东来叹了口气,又吸了口气,“你跟斯南的嫁妆,我和你姆妈,还有你阿奶是老早就准备好的了,你们两姊妹一样的。” 斯江笑了笑:“我刚跟男朋友分手。” 陈东来默了默:“小林的事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了,你也不要气馁,身边再看看,不要太挑,有份好点的稳定点的工作,对你好的男小伟,你也考虑考虑。三十岁结婚养小宁还不晚,等我退休了回来上海,还能帮你搭把手,买汏烧,接接送送,南南和小赵在美国,阿拉想帮也帮不着,没办法了。” “我没想过结婚生小孩的事——”斯江看向父亲,“我不打算结婚生小孩,也不排斥谈恋爱。” “不结婚光恋爱?”陈东来脑子一僵,后半句“那不就是耍流氓”硬生生给噎了回去。 “好像也不是不行,哈哈哈,”陈东来有点结巴地避开女儿的视线,“反正斯南已经结婚了哈,还有斯好呢,等你老了他能照顾你。” 斯江看着他纠结在一起的五官,笑着点点头:“嗯,我以后就靠陈斯好了。” 回到万春街陈家,满当当一屋子的人,陈家三兄弟齐聚,远嫁的三姐妹也回来了两个。陈家第三代的堂兄弟姊妹表兄弟姊妹们浩浩荡荡十来个人。排成几排轮流给陈阿爷上香磕头。 陈阿娘坐在垫了羊毛垫子的官帽椅里抹眼泪:“老头子没福气呀,看勿着噶许多孙子孙女,新房子也住不着。” 陈东梅看上去已经是一位老妇人,笑起来比以前更加谦卑,和往年一样带了一麻袋的梅干菜海鲜干货,见了陈东来泪光盈盈:“大弟都有白头发了!”又往斯江手里塞皱巴巴的红包,斯江也不客气,收下后紧紧抱了抱她:“大嬢嬢也应该染个头发。” 万春街 第331节 陈斯淇在旁边翻了个白眼,抽空低声损了斯江一句:“伊乡下头一年不过挣个两万块洋钿,你也好意思收她的红包?” “你没收?” “——我是没办法,搪勿牢——”斯淇嘟起嘴。 “大嬢嬢带了孙子孙女来,你红包翻个倍发还给她不就好了。”斯江接过斯淇递过来的红枣茶,轻轻抿了一口。 “你以为我跟你一样过年发双薪啊?!我不要太穷好伐?”斯淇压低了声音,“你陈老板要跟大老板合伙做生意了?我去当前台或者秘书行不行?” 斯江也不接话,只看着她笑。 斯淇甩下脸,抢过斯江手里的碗:“阴阳怪气侬第一名!白给你这碗茶了。” “哎呀呀,陈斯淇你当心点,差点泼了一身茶!也不看看我身上是什么!斯江——斯江!你有大红的指甲油吗?我指甲油掉了一块,看呀,肯定是开小核桃开的。”陈东珠的嗓门一亮,宛如名角开场,客堂间里各种嘈杂的声音骤静,几秒后才恢复原状。 斯江和斯淇对视而笑。是什么?当然是貂! 陈东珠在空调房里实在穿不住貂,脱掉了羊绒衫,换了一件斯淇的低领长袖t恤坚持披着貂保持形象,然而又觉得冷,编辑手机上的拜年短信息手指头越来越僵,放在嘴里呵气时瞄到大拇指的指甲油缺了一块,真是天都塌了一块。 斯江哪里去找大红的指甲油,她从来不用这个。斯淇把茶碗远离了眼门前的一座貂,挑了挑眉:“小嬢嬢,阿拉上海勿流行大红颜色额呀,看看,我这个法式指甲,只有伊势丹能做,好看得来,就是太贵,四百块洋钿做一趟,唉——” 陈东珠拈起斯淇的手指翻来覆去看了看,鼻子里哼了一声:“四百块就叫贵了?你明天就带我去做,现在就去。” 斯江扶额:“嬢嬢,今天除夕,商场五点钟打烊。” “明朝,啊,港好了呀,盈盈,盈盈你过来,过来看看你表姐这个法式指甲,回头你那个远大的美甲店也搞一个呗。” 烫着一头张曼玉式爆炸头的曹盈盈从人群中挤过来,拎起陈斯淇的手看了看,摇头:“不行,咱们东北不时兴白色,多不吉利啊。” 斯淇甩开她的手,不高兴地咚咚咚上了阁楼,上了楼才敢嘟哝了一句:“乡下宁!” 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斯强——斯淇!作孽啊,姆妈想色呐啦!(妈妈想死你们了。)” 斯淇心一抖,赶紧冲下楼去。 斯江走到门口,轻轻拍了拍斯淇的手臂:“大衣穿上,覅哈(别怕)。” 第513章 陈东海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手里一把瓜子壳没好气地往垃圾桶里一掼,一句册那起头,站起来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他这些年像发面馒头一样胖了三十斤,出门的时候特意侧过身子,肚皮还是碰着了门框,挪移得十分笨重,趁势转过头来朝着屋里喊了一声:“你们覅下去了,触霉头额。” 斯江抽了张餐巾纸弯腰把地毯上零散的瓜子壳捡起来,抬头见堂哥陈斯强一脸犹豫,不知道是要下楼去见亲娘还是听亲爹的缩头不见。那边陈斯淇却已经套上大衣咚咚咚下楼去了。 “侬勿下去?”斯江便淡淡问了一句。 陈阿娘正在往鸭肚子里塞糯米虾仁豌豆火腿丁,听到斯江的话便停下手来,拿边上的揩布擦了擦手,叹了口气:“斯强啊,侬总归也去见一见,伊无非是来要点钞票,过年了,把伊一眼嘛好了,覅弄僵忒,难看咧。(给她一点好了,不要弄僵了……)” 陈斯强的老婆王倩正在一旁喂三岁的儿子吃炖蛋,闻言抬起头笑眯眯地说:“啊呀,阿奶侬勿晓得哦,阿拉摊上这样的妈也真是难,人家阿公阿婆逢年过节小宁红包总勿会少伐?有钞票出钞票,没钞票出人出力对伐?我迭位阿婆,老早帮阿拉阿公离婚了,还三头两日跟儿子伸手,抢孙子的钱用。斯强现在一个月到手不过一千五块洋钿,养家糊口都勿够,我妈来帮了三年忙,一分洋钿保姆工资都没,每个月还要倒贴阿拉两百块买菜铜钿,唉,太难了。” 这桩鸡毛蒜皮的事陈阿娘老早对斯江斯淇都发过牢骚的。陈斯强的丈母娘占了斯淇的房间,反手把自家的公房借出去,每个月到手四百块租金,说是说贴补两百块伙食费,又没真金白银贴补给斯淇,前两年物价跌得结棍,牛奶从六块八一盒跌到三块八,两百块也很值钱的,谁知道这钱到底有没有出,就算真的出了,也不过是斯强两口子左口袋挪到右口袋,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显摆。 陈阿娘吸了口气,又呼出口气,别转脸让陈东梅再开点小胡桃给重孙们吃,重新开始塞八宝鸭。 陈斯军夫妻俩不响,他家两个双胞胎儿子已经读小学了,一人捧着一个游戏机,两耳不闻身外事。 陈斯民和妻子姜珊对视一眼,笑了笑,也不响,继续搅馅儿准备夜里包饺子。他俩是去年才领的证,姜珊是唐山孤儿,父母近亲在唐山大地震的时候全没了,她被天津的远方亲戚收留,职高毕业后就来了上海打工,辗转被陈斯民挖到手里。九七年襄阳南路现代大厦的电子城招商,姜珊极力建议陈斯民去租个档口,开张后她一个人理货卖货送货全包,没飞过一张单,没短过一分钱,极其利索能干,还做得一手好菜包得一手好水饺。陈斯民虽然是道地的上海男人,却喜欢吃姜珊烧的菜,两个人很快吃到了一起。 但是陈东方夫妻看不上姜珊,嫌她是外地人,还六亲俱无,总疑心她是为了上海户口骗人骗钱,跟陈斯民说他要是敢跟姜珊结婚,别想得到一分钱,婚房更加不要想。陈斯民笑眯眯说随他们的大便,转头在黄河路请兄弟姊妹们吃了一桌饭,椒盐大王蛇菜泡饭生煎馒头全部吃完宣布自己已经和姜珊领了证。斯江隔天送红包上门,陈斯民来者不拒笑着收了,第二天姜珊却又亲自把一台全新的诺基亚3210手机送到斯江办公室,还了这份人情。陈斯南在美国听说后都啧啧称奇,说老陈家居然歹竹也出了好笋,完全不管自家三姐弟也姓陈。 陈东方夫妻两个站到窗口看热闹,玻璃窗上哈出一片雾气。 陈东珠把貂皮大衣拢紧,挤开兄嫂,拉开铝合金的推拉窗:“想看就大大方方看,做贼似的干嘛?嗳?册那!” 曹盈盈探出脑袋看了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妈!我就跟你说不要选这件,你不听,看呀,三舅妈跟你穿了一模一样的!” 陈东珠恼羞成怒地捏了一把貂毛:“放屁。她那个一看就是人造的。” 曹盈盈笑得见眉不见眼,一边嗑瓜子一边分析:“不可能,你看看她那个毛尖尖上的反光,人造的可不能这么好看。我要去问问她买了多少钱。” “呵,去啊,你现在就去问,超过一千块算我输,压岁钱我给你翻个倍。”陈东珠抬起下巴横了女儿一眼,气势不能垮。 曹盈盈眼波流转,抬手捉住了斯江:“表姐,你陪我去问,我请你看电影。” 陈东珠一屁股坐回陈阿娘身边,胡桃夹子夹得小胡桃嘎嘣嘎嘣地响。 —— 钱桂华看上去的确是发达了,眉毛眼线重新纹过,墨墨黑,酒红色的头发烫成大波浪,在夕阳下闪闪发亮,身上酒红色的貂皮大衣一根根毛竖起,油光水滑,金链子的香奈儿包包边上吊着同款貂毛挂件也闪闪发亮,这么冷的天,透明丝袜从皮裙下头一路到底,脚上一双尖头皮鞋上订满了水钻。她看也没看陈东海一眼,一把搂住陈斯淇,差点真的哭出了眼泪水:“囡囡啊——!妈额宝贝女儿!作孽哦,没宁照顾侬哦。” 陈斯淇险些被貂毛捂到窒息,又被她身上浓烈的香水味薰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钱桂华捉住她的手不放,斯淇才注意到她手上起码戴了三个钻戒,硌手。 “老天有眼,晓得冤枉了我,终于给了我一个好男人,弥补我前半辈子吃的苦,”钱桂华喊出了以前和陈东海吵相骂的音量,“淇淇,妈来寻侬,是要带侬去过好日脚,侬奥扫跟妈走,妈就只有侬了,让我好好交弥补侬!阿拉淇淇塞古色哦噶许多年!(我家淇淇这么多年可怜死了)” 陈斯强隔了几米看在眼里,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过去几年钱桂华常到他单位里找他要钱,他开始也给个五十一百的,后来知道斯淇每次都会给她好几百甚至上千,加上跟谈了朋友准备结婚,被王倩好一顿教育后干脆就避之不见了。想来想去到底他还是走上前,喊了一声“妈——”。 “侬又勒搞啥名堂经?” 钱桂华白了儿子一眼:“哟,啥宁勒喊妈啊(谁在喊妈啊)?我啥辰光养过儿子?” 陈东海拉了斯淇一把,没拉动:“钱桂华,侬想做撒?过年侬覅来触阿拉一家门霉头啊,斯强斯淇老早就没侬迭额妈了。” 斯淇挣开手,揉了揉手指头:“妈,我不跟你走,你过得好蛮好,阿拉就放心了。” 钱桂华大惊失色,左右看看:“要西忒快勒,侬情愿登勒格种破地方?(要死哦,你情愿待在这种地方?)你不愿意跟妈妈去住大别墅?我要带你出国去的——” 她盯着斯江看了看,笑了:“淇淇侬戆伐?人家斯江从小就想去美国,但是美国覅伊呀,现在妈妈带侬去更加好的澳大利亚,悉尼,赞得勿得了额地方,侬以后就也是华侨了晓得伐?阿拉住的是别墅,进出都是汽车,侬来看呀——” 钱桂华从香奈儿包里拿出一叠照片塞到斯淇手里:“看呀,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有花园的大洋房,值几百万呢,还有这两部车都是我们的,你刘叔叔说了,这辆红色跑车以后就给你开。” 斯淇尴尬地瞄了两眼,要把照片塞回去,照片却散落了一地。 曹盈盈挤进来,一边帮忙拾照片,一边夸洋房跑车,又一边笑眯眯插话:“这房子太豪华了,三舅妈,我看你身上这件貂皮大衣赞得很,多少钱买的呀?” 钱桂华一怔:“侬是——陈斯南?怎么喊我舅妈?”她陡然精神一振,眉毛都立了起来。 “这是盈盈呀,是小嬢嬢的女儿。”斯淇补了一句,胳膊肘不动声色地给曹盈盈送了一击。 钱桂华有点失望,眉毛落下来,转眼又扬了上去:“伊额东北宁啊(那个东北人啊)?”她轻轻抚了抚貂毛,笑得矜持:“这个嘛,东方商厦买的,知道东方商厦伐?阿拉老公有贵宾卡,打好折七万多洋钿。有种男人,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钱,几十块洋钿的死工资拿了半辈子,从来不舍得给老婆买件好点的行头,切——淇淇啊,姆妈要帮侬港哦,挑男人,一定要眼睛擦擦亮,不要像姆妈年轻时,瞎了眼,差点被害死。” 陈东海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只觉得弄堂里左邻右舍都在窗门里看热闹嘲笑自己,上去就要揎伊耳光,被斯淇斯强拦住。钱桂华骂起山门来,新仇旧恨的,把前夫和儿子骂得狗血淋头。万春街里从来不缺这种事体,只可惜没老娘舅出来调解。 楼上陈阿娘阿弥陀佛了好几句,老泪纵横地跟陈老先生诉苦去,陈东方夫妻对陈东来笑着说起陈东海被这个前妻怎么坑得不浅,话里话外提起顾西美,欲言又止的,陈东来觉得没意思,摸出打火机托辞下了楼。 斯江正好和曹盈盈上楼来,父女俩打了个照面。 “斯好人呢?怎么眼睛一眨就没影子了?” “去外婆家送点蛋饺,大概被虎头绊住了。我去喊伊。” “我去吧,正好买条香烟。”陈东来脱口而出,想起自己早就是顾西美的前夫了,脸上一僵。 “一道去。”斯江笑了笑。 楼上人声嘈杂,陈东珠一家人的笑声,麻将牌哗啦啦的声音,电视机里的声音,交织成一片。楼下嘈杂人声,陈东海的怒吼,钱桂华尖锐的骂声,陈斯淇的哭腔,陈斯强的抱怨,邻居康阿姨的劝说,也交织成一片。 这一秒,陈东来看着女儿修长的背影和被感应灯照得发光的发丝,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第514章 顾家也闹忙,却是和陈家不一样的闹忙。 斯江和陈东来走到灶批间外头就听到顾阿婆在跟北武抱怨:“你说南红这一大家子,在五星级宾馆开了四间房,一住要住七夜天,一千多块钱一间一夜天,几万块钱丢水里听不到一声响。你说她变成香港人怎么就这幅样子了?阿大阿二阿三都是咣啷头,兄弟三个挤一间不就好了,还一人住一间,真当钞票刮大风刮来的,也不想想媳妇孙子,小时候她那个巴掌就漏光,三岁看到老,一点也不错。” 北武把削好皮的洋山芋放进水盆里,笑道:“衣锦还乡,这点钞票算什么,这叫派头,我还听南红说要帮你在扬州老家造一个新教堂呢。” “去去去——”顾阿婆端起一半的鸡汤又搁回了炉子上,回转身问,“她真的这么说过?盖教堂要好几十万块钱呢,难道她在香港也信上帝了?不能啊,上帝要救,也是先救赵彦鸿。” 斯江掀开门帘推门入内:“好啊,外婆你背后说大姨娘坏话,我要去打小报告。” 北武哈哈大笑:“赵彦鸿居然能得着姆妈你这么高的评价?他给丈母娘下了什么迷魂汤?我要跟他好好讨教了。” 母子俩见了陈东来,笑意不减。顾阿婆打开碗柜,从里面端出一个小钢宗镬子:“东来啊,早上炸的四喜丸子,忘记让斯江带过去,你来得正好。” 陈东来递给北武四条中华烟:“帮我给两条赵彦鸿,有空,年初三一道外头聚一聚。”斯南去到美国,行李还没全打开,就收到了第一个红包,是南红托西雅图的一个香港朋友开车送去h大的,一千八百八十八美金,数字吉利得很香港。 顾北武笑着收下,陈东来又从大衣内口袋里摸出一个红包给顾阿婆:“这是我的一点小心意,恭喜发财,祝外婆福如东海。” 顾阿婆也不客气,收下后转头问斯江:“你还不上去打小报告?” 斯江抱住外婆撒娇:“那我可真去啦?你不收买我一下?比如几张分一点米的……” 顾阿婆晃晃手里的红包,笑弯了眼:“屁都不给你一个。” 斯江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好了,香一记侬面孔,就当侬已经收买好我了,现在我是外婆你的小狗腿,放心,我绝对沉默是金。哎呀呀,外婆你脖子上这么粗的金链子是谁送的呀?这么粗肯定重得很,吃力伐啦?送的人真是不体贴——” “去去去,小把戏,快点上去,你大姨娘要给你介绍香港男朋友呢。”顾阿婆把斯江推出灶批间,摸了摸头颈里的金项链,笑出了声:“屁咧,哪里就重了。”一抬眼,见北武笑眯眯的模样,便瞪了他一眼,“你还不如顾南红呢,还笑?你也是个败家子,自家儿子的婚房都白送给那些不认识的人,怎么,人家地震可怜,我们一大家子就不可怜?要你做好人,当初自己的老婆本拿去唐山,现在又把虎头的老婆本也送出去,看你将来怎么跟虎头交待,哼。” “他要争气,自己挣得到金山银山,他要不争气,我给他金山银山也没用,对吧?”顾北武笃悠悠拿起冬笋,“从小阿拉姆妈就是这么教育我的。” “呸,一个一个讨债鬼,真是的。”顾阿婆笑骂,又急急喊道,“啊哟,老四你再下去一刀,这笋就没了!” —— 斯江和陈东来上楼,经过亭子间,陈东来朝半开的门里张了张:“你还睡这间?” “平常我用,周末斯好睡这边,我现在跟外婆睡一起。”斯江推开门,五斗橱书橱整洁清爽,单人床上被子也没叠,台式电脑开着,书桌上也摊得乱七八糟,父女俩默契地视若无睹。 “一月头上外婆起夜喝水在客堂间里摔了一跤,晕了好几分钟,还好去医院检查了说没事,我不放心,干脆搬上去跟她睡。”斯江笑着带上门。 陈东来默了默,仔细看了看斯江,叹了口气:“辛苦侬了。唉,你妈也不——” “伊有伊忙。”斯江跺了跺脚,楼梯间的感应灯泡才又亮起来。 陈东来笑了笑:“不过倒也是,谁出了万春街还想搬回来呢。”这么逼仄的棚户区,老破小的房子,臭烘烘的公共厕所,高跟鞋的天敌弹格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邻里。 顾南红,顾西美,陈东珠,陈斯南,能走的都走了。 留下的人也不是她们喜欢留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楼上人声鼎沸,阿二阿三在教陈斯好和顾念玩□□,每人面前像模像样放了一堆麻将筹码。 “陈斯好,阿娘叫你过去吃年夜饭,”斯江拎了拎陈斯好身上的羊绒衫,“你怎么不换阿娘给你买的那件恒源祥?快点去。” 陈斯好掀开最后一张牌,兴奋地大吼:“同花顺!我赢了!” “嗐,戆宁有戆福啊侬,手气好得勿得了,”阿三拖住陈斯好不放,“哪有赢了就跑的?再来一把。” 万春街 第332节 阿二一边理牌一边敲边鼓:“再来再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事不可能在我们身上发生!我不信!” 顾念不服气地嘀咕:“他就是运气好,我三张a呢。” 陈斯好满面红光,瞄瞄阿姐。 斯江立起眉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好了啊,阿大阿二,你们别带坏我家虎头,不许赌钱——”见一桌四个咣啷头都委屈地看向自己,这大过年的,斯江松口道:“封顶十块——最多二十块,行了吧?” 顾念立刻转身朝善让喊:“妈,大嬢嬢,你们听到没?大姐姐说了可以来钞票,封顶十块!” 阿三大喜,拿起麻将筹码:“好好好,那我们重新定,这个黄颜色算一块洋钿,这个绿颜色算五块,这个红颜色十块,对伐?” 斯江一怔:“你们原来没来钱?” 顾南红丢下西美和善让,笑盈盈过来,给了阿大阿二的后脑勺一人一巴掌。 “他们原来玩的贴纸条,有我们顾纪委书记在,谁敢赌钱?”南红伸出手来显摆,“你介绍的那个美甲师真不错,的确还是法式好看。” “啊,大姨娘你怎么自己跑去做了?说好我请你的!”斯江顿足。 “你在我不好挖人啊,你不知道在香港做个指甲多贵,我挖了她,自己在旺角开个小店,美滋滋,啧啧,”南红眉飞色舞,“你说巧不巧,这个小姑娘正好谈了个香港男朋友,明年要结婚,本来是要找个美容店上班的,现在蛮好,直接跟我合伙开店。” “合伙做生意——”斯江说了一半,想到自己也要跟江南朱敏合伙了,不由得笑出声,“各取所长,winwinwin!共赢万岁!” 南红笑得摇曳生姿:“我就说这种事只能告诉你,其他人只会扫兴——”她俯瞰全屋,放开嗓门:“学学怎么做人啊,有种人,一辈子都学不会好好说话,切!” 正在和周善礼下象棋的赵彦鸿抬起头来,一脸认真:“老婆你说得对,阿拉斯江从小就会说话,阿大阿二阿三能学着一分就上帝保佑了。” 斯江不由得怀疑上帝是不是优先让大姨父得救了。 旁观棋局的阿大“嗐”了一声:“爷老头子侬太难弄,刚刚还叫我不许说话,现在又要我说话了?” 周善礼转过身:“最难的是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一句不少。斯江这点像北武。” 陈东来接过西美给的汇款单,笑了笑:“外甥肖舅,一点勿错。” 西美刚和南红“切磋”了半天,闻言白了陈东来一眼,低头继续给篮子里的羊毛半指手套收尾。 “这幅手套是给谁的?”陈东来讪讪地搭话。 “给你宝贝女儿的呗,还能有谁?” “斯江她们年轻人现在好像都不戴手套了——” “侬就只有一个女儿?呵。”西美头也不抬。 “哦,是要寄去波士顿的啊。我带了点灰枣,还有葡萄干,要么一起寄给她?” “吃的寄不了,就算藏在手套里,那边海关一样要没收的。”斯江远远地扭头插了一句,继续和南红猜陈斯好手里什么牌。 西美手上停了停:“烦死了,去是伊哭着喊着要去的,去了嘛,又要写信回来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一月里连续一个礼拜零下七八度,房间里嘛热死,一出门冻死,手上耳朵上又起冻疮,痒色伊了,活该。” 陈东来笑了起来:“南南小时候在沙井子镇吃的苦头多咧,记得伊年年生冻疮,伊又受不了痒,抓啊挠啊,手上耳朵上侪血淋嗒滴,好勿容易结了疤,伊又熬勿牢去抠,奈么又血淋嗒滴……” 话说到此,想起是景生去了后一进秋天就给斯南手上耳朵上涂百雀羚,留意到她皮肤发红了还用姜片搓到活血,那几年斯南就远离了冻疮,后来去了乌鲁木齐才又开始生冻疮。两人都沉默不语。 手套收好线头,西美幽幽叹了口气。 “我给小赵写个信,教他怎么帮斯南弄一弄好不生冻疮。” “她这么大个人了,自己懒,怪谁?小赵是她老公,又不是她保姆。”西美冷哼了一声,把手套收到自己包里。 “男人总归应该照顾女人的嘛,嗳?我还以为你对小赵不满意的。”陈东来认真看了看西美。 西美随手理着台面上的物什:“我满意不满意有什么用,我又做不了主,再说,我再不满意,一码归一码,对人不对事,帮理不帮亲。” 陈东来站起身:“要是南南还要美金,你跟我说,我给你汇款,麻烦你帮我去银行换了寄给她。” “她又不买婚房不生小孩,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自己那点工资留着吧,养老要钱,看毛病要钱——”西美站起来送他,“你也快要退休了吧?” “是的,单位可能要返聘,还没想好。” “你不回上海?你妈怎么办?” 南红看着他们的背影,侧身对斯江嘀咕:“你爸和你妈会不会要复婚啊?” 斯江一怔。 第515章 “斯江说你年后要去徐州一趟?伊额事体难办伐?侬一噶头去?啥辰光去?”陈东来端着钢宗镬子,要走又没走,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顾西美心不在焉地张望着灶批间里,玻璃窗上被水蒸气薰得雾腾腾的,看不真切,但母慈子孝的说笑声传出来,听得她心里酸不溜丢。 “答应了斯江总归还是要去一趟,办不办,怎么办我也没头绪,妇联一个跑媒体的小姑娘会跟我一起去,初六就去,”西美回过神来,“你问这个干嘛?” “我元宵节后才回乌鲁木齐,要么我陪你一起去?有个男人总归好点,那边人不大好说话,那个小林不是都被打断过腿——” “手,是断了手,”西美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我又不去抢人,人家没事找我麻烦干嘛?青天白日的,没王法了?再说——”她冷笑了一声,“你们男人又能派上什么用?什么时候派上过用?” 陈东来呵呵笑了笑,说了声“过年好”,端起钢宗镬子走人。 顾西美注视着前夫的背影,突然发现原来陈东来高低肩得很明显,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追上去喊了一声:“陈东来!” 陈东来回转身,见顾西美挑了挑眉:“初六早上九点钟,在北站坐大巴车。” 他愣了愣,笑着用力点头:“好好好,晓得了,放心,我八点钟来寻侬——嗳,在徐州住几夜天?” “先住三夜,看情况再说。” 顾西美转开眼,脸上热热的,一转头,斯江和斯好前后脚出了楼门。 “爸爸,等等阿拉,我来端镬子。”斯好拔脚追上去。 斯江和西美打了个照面。 西美讪讪地解释:“你爸非要跟着去徐州,我就让他跟着了,有个男人总归心里安定点。”这话绕口,她打了个格楞才说完,也不知道干嘛要跟斯江多说这么一嘴。 斯江点头:“万事安全第一,帮得上就帮,帮不上别勉强,我们过去吃年夜饭了。” “知道的,对了,你问问你阿婆,慢点拆迁搬场有啥要帮忙的,你和斯好多跑跑,别怕苦别怕累。” “好。” 斯江又敲了敲玻璃窗,跟顾阿婆和北武打了声招呼才往陈家去。 —— 陈家楼下的闹剧已经歇了,斯淇心软,跟着钱桂华去锦江饭店吃年夜饭,陈东海有点窝塞,转眼又觉得斯淇不在也好,省得斯强两口子不自在。 陈家开了三桌年夜饭,陈阿娘这两年身体越发虚弱,忙不过来,八只冷菜是陈东方陈东海外头买来的,陈东方夫妻掌勺,烧了四荤四素八个热菜,等阿娘的八宝鸭蒸好,大汤黄鱼出锅,老房子里倒恢复了不少往年的热闹。 斯江斯好和堂哥堂嫂们凑了一圆桌,圆台面上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吃好了垃圾直接一包扔出去,十分便当。斯江吃到一半,收到斯淇发来的短消息,说锦江饭店的年夜饭米道蛮好,龙虾老大一只,还不是小青龙那种便宜货,最后提了一句那个刘叔叔已经七十六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斯好凑过来瞄了两眼:“听说斯淇要跟她妈妈去澳大利亚?” “谁说的?”斯江看向自己隔壁的姜珊,姜珊不动声色地扫了斯好另一边的王倩一眼。 王倩笑着给儿子喂了一口鱼汤捣饭:“爷老头子港额呀,伊要是跟了伊拉姆妈去吃年夜饭,就覅回来了,阿拉棚户区养不起娇小姐,趁早去澳大利亚住别野,开跑车,做有钞票宁,大家都好,对伐斯强?” 问是问的陈斯强,她眼睛却落在斯江身上,笑得意味深长:“听说老早斯淇不是闯过大祸的吗?把那个谁的事传得万春街人人都知道……你们不是都不睬她了?怎么现在又是好姊妹了呢?我们外人真是看不懂。” 斯江轻轻搁下汤勺:“小时候不懂事,谁没做错过事呢,长大了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好了。斯淇虽然嘴巴毒一点,娇气了一点,该让房间的时候也让了,住在阿娘这里每个月生活费都给的,也知道每个礼拜买点水果和点心孝顺阿娘。斯强和斯淇是嫡亲的兄妹,现在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更加懂这个道理了对吧?” 陈斯强涨红了面皮,点了点头。 王倩待要再发话,被他踩了一脚,想到每年斯江给儿子的压岁钱,硬是咽下一肚子的话,笑着麻烦陈斯军妻子把哈尔滨大红肠的盘子跟自己面前的烤麸换上一换。 吃好年夜饭,发好压岁钱,给陈阿娘戴上金镯子,斯江斯好便知情识趣地往回走,留其他人去谈拆迁的房子和钱的事。 走了几步,斯江感叹:“二嬢嬢倒是真的头也不回彻底斩断了啊。” 斯好挠了挠头:“不过二表嫂那句话我也一直想问,阿姐侬为啥一直照顾着斯淇啊?” 斯江想了想,笑了:“因为她从周致远找她的第一天,就跟我说,如果她不是自己走到我眼门前,无论她在哪里,在干嘛,任何时候打电话发信息找我和斯南,我们都不要理睬。” 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啊……”。 “她再虚荣再糊涂,这根红线从来没碰过,”斯江点了点头,“其实她什么都懂。” “那她干嘛不好好谈个朋友结婚生小孩呢?”斯好不明白。 “因为她不想过一眼看得底的日脚呀,像她妈妈那样,像阿娘一样,”斯江看向斯好,“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彼此平等的。跟我们选择怎么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选的就行。” 斯好张大嘴,深深吸了口气:“穿过坟墓,灵魂是平等的?这句话真的深奥,但是我懂了,阿姐侬真结棍,不愧是大才女。” 斯江忍俊不禁:“知道你不读书,不知道你不读书到这种程度,这不是我说的好吗?是简爱说的。” 斯好抓了抓耳根,忍住了继续问简爱是谁的念头。 “是世界名著《简爱》。”斯江笃悠悠地补了一句。 “哦,好吧,等我有空了找来看看。” “你不会喜欢看的,别了啊。” “哦,那就更好了。” 两姐弟回到顾家,赵彦鸿喝多了,正在跟顾北武周善礼划拳。南红一脸嫌弃地窝在沙发里打电话,手指绕着电话线正两圈反两圈,眉眼间都是缱绻。另一边善让和西美在陪顾阿婆说话,顾念却在和阿大阿二阿三打麻将。阿大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哇啦哇啦喊:“小虎头啊,你这样不行,你打一张牌,我弄堂口公共厕所都出好一泡污了。” 见斯江斯好回来,阿二如见到救星:“斯江快点来帮虎头看看出啥牌,要命哦,伊简直不应该姓顾,姓拖才对,英文名就叫tony!拖泥啊带水啊,一刻钟了,我们这幅牌还没打完!” “谁说的,明明是第二幅了,”顾念赶紧站起身,“阿姐侬来,我才不要打麻将,他们非逼着我打,我又不会!” 阿二捂住门前牌:“斯江你不要看我牌,哎哎哎,顾虎头,我们可是买了你的钟的,一个钟头一百块洋钿呢!” “阿二!放啥屁呢侬!买侬只头额钟!”旁边顾南红捂着话筒横眉立目地大喝一声,吓得阿二麻将牌倒了一半,满桌人都看到了一对红中一对白板。众人哈哈大笑。 斯好和虎头坐在斯江两侧看她打麻将,不时提醒她手机有祝福短信,又忙着递茶倒水剥瓜子,阿大三兄弟打趣他们一个是小耗(好)子,一个是小虎子。 “大格格吉祥,谢谢侬放炮!”阿二喜上眉梢,“还好我定力足,上家放炮就是不要!马上自摸白板!混一色!” 斯好耳听八方,听着旁边大姨娘还在讲电话,甜蜜蜜得腻死人,不由得一头雾水,大姨父就在旁边,大姨娘这是在跟谁通电话呢…… 瞅了个空子,顾念悄悄在斯江背后跟斯好通气:“大嬢嬢好像在宾馆里还有个男朋友——” 斯好瞠目结舌,顾念看着他有点同情地坚定地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陈斯好偷眼观察了赵彦鸿和阿大阿二阿三好几次,一点异状也没有,好吧,“我们的灵魂穿过坟墓,站在上帝脚下,是彼此平等的。跟我们选择怎么过没关系,只要是她自己选的就行。”阿姐说的,应该没错吧? 但,就还是震惊。 万春街 第333节 第516章 老式挂钟铛铛铛地敲了12下,陈家客堂间里嘈杂的吵闹声骤然消停。 陈东来松了肩膀,失望地看着两个弟弟:“吵了过年,你们这幅样子有意思吗?” 陈东海冲着对面的陈东珠挑了挑下巴:“你该问问东珠,当年小黄鱼也拿了,现在又来攀扯房子的事体,有意思伐?” 陈东珠冷笑道:“要说一百遍给你听?法律可没规定我们女儿就不能分房子。小黄鱼是爷娘知道对不起我们三个拿出来做补偿的,一码归一码,浑身勿搭架。笑死人,想要小黄鱼?那当初你为什么不去东北?为啥要我顶上?” “老早的事老早清了,你要算账跟爷老头子去算跟东海去算,扯着大家做什么呢?拆迁了这点钱要安置这么多人本来就不够,你已经是曹家的人,拿陈家的钱拿去贴补曹家算什么?”陈东方叹气,“东珠啊,你十几年前就是有钞票人家了,跟阿拉计较格点,为了一口气,真没必要。” 陈东珠摊开手掌朝着灯晃了晃:“谁会嫌钱多啊?我可不像东梅东兰那么好欺负,该我的一分也不能少。我话放在这里,要么打官司,让法官来判房子票子按照法律该哪能分,要么就给我六分之一,我明天就走人。” “我就是来带姆妈回乡下住几天的,我不要钱不要房子。”陈东梅讷讷地解释,这句话她重复了一整夜,也被陈东珠骂了一整夜。 “姆妈不回宁波,”陈东方不耐烦地摆摆手,“姆妈轮流跟着我们,我们负责养老——”送终两个字大过年的不好说出口,他顿了顿。 “呵呵,算了吧,姆妈还是跟我好了,斯淇服侍伊噶许多年,姆妈习惯了,对伐姆妈?”陈东海最后两句嗓门大了起来。陈阿娘耳背,他怕她听不清。 昏昏欲睡的陈阿娘勉强睁开眼:“斯淇呢?斯淇回来了伐?我要去锁门了。” 李雪静撩起眼皮,手里的棒针也停了下来,笑了笑:“啊哟,这到底是谁服侍谁啊。” 王倩虽然和陈斯淇不对付,但那是内部矛盾,闻言也笑了起来:“二妈这话,要是斯淇在,还不得跟你吵翻天?阿娘洗头洗澡洗脚剪指甲这种小事,只有斯江斯淇两姊妹服侍过伐?我难得来一趟都听阿娘说过,这辈子没享过儿子新妇的福,多亏孙女儿们孝顺。对吧阿娘?” 陈阿娘醒了,从躺椅上直起身子,掀开毛毯看了一圈眯起眼:“你们吵完了没?老大呢?” 陈东来上前蹲到她身前:“妈,商量好了,就按之前我说的那样。” 陈东珠回来搅局,陈东方陈东海也想趁机推翻之前阿娘的安排,两套拆迁房他们其实都不想要,静安新城挂了个静安的名头,实际上在闵行,太偏太远,最好全部卖了分现钞。陈东来倒是同意房子卖掉,但是他坚持钱要分成六份,连淄博的陈东兰都要分一份,陈东方陈东海哪里肯。 “我没同意啊,”陈东海喊道,“大姐和东兰自己都不要,大哥你瞎胡搞什么。”分六份是可以接收的,但是东梅和东兰不要的两份就应该给他和陈东方,因为他们负责养老送终。毕竟六分之二总好过原来的四分之一。 陈东珠立起眉:“大姐二姐不要你们就有脸吞进去?我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就算她们不要也应该总数重新分成四分!” “算了吧,大家和和气气的,都是亲兄弟姊妹——”陈东梅拉住东珠。 “大哥几十年不在上海,对行情完全不了解,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斯江斯南斯好三个靠着顾家又不用他养,他那个法子行不通。”陈东方也表态否决。 “那你们就上法院去打官司好了伐!”陈东来霍地站直了平地一声吼。 老实人突然发飙,一屋人都静了下来。 陈东来实在憋不住火气了,怒视着两个弟弟:“是的,我一直在新疆顾不上爷娘,我一分洋钿也覅,斯江斯南斯好都不要,我那份让给你们两个,大姐和东兰东珠的无论她们要不要都该给她们!行不行!” 陈阿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老大你胡说八道什么?之前居委调解过,老二老三也签好字的,一套是你的,一套他们两兄弟分——” 陈东来摆手:“不要了!我说不要就不要!” 陈东梅急急辩解:“我也不要,我在老家有田有房,我的也给你们,”她瞄了瞄东珠,“其实东兰这次不回来肯定也是不要的,东方和东海也不容易——” 陈东珠气得胸口起伏不定,狠狠地剜了不争气的大姐一眼,双臂环抱冷笑不语。 陈东来却一口否决:“不行,家里欠大姐和东兰的,她们可以不要,我们不能不给。” 陈阿娘嘴唇翕了翕。 陈东方和陈东海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既然大哥这么说,那也不是不行。一家人闹到打官司的地步,让人家笑话,实在不像话。”陈东方拿起一根香烟,在玻璃台面上点了点。 陈东珠冷笑了两声:“陈东来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好大哥,我要是顾西美,二十年前就该跟你离婚了。” 陈东来瞪着她,半晌才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兄弟姊妹五个没了声音,陈阿娘却拍着膝盖大哭起来:“你们这帮混账东西!我不肯!你们怎么能把老大家的昧了呢?斯江的嫁妆你们怎么有脸拿?你们张开眼看看,这房子里但凡像点样的,啊?空调、新冰箱、新电视、洗衣机,哪样不是斯江给我买的?屋顶漏水,也是斯江请工程队来修的,还有铝合金的新窗——是的,老大他人不在上海,但是钞票月月寄回来的,你们哪个没用过老大的钱?东海你怎么进单位的你不记得了?你大哥勒紧裤腰带,寄了两百块给你,才送上了脚踏车票,你现在有脸要你大哥的那一份?” 陈东来扶住老娘,眼圈发红:“算了,姆妈,算了,我离得远,照顾不着你们。” “是斯江一直在照顾我!”陈阿娘哑了嗓子,“我还没死呢,房子钞票哪能分我说了算。静安新城的房子无论如何有一套是我留给斯江的,谁也不许动。你们要抢斯江的那份,除非我死!” 这句话炸了锅,陈东方陈东海调转枪头对老娘开炮。 沙发上的王倩一腔怒火地对着陈斯强吼:“你看看我早就说了,你阿娘心里只有陈斯江一个亲生的孙女,你们都是垃圾桶离的捡来的,见过偏心的,没见过偏心成这样的。” 陈阿娘气急攻心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辞兔迎龙,麻将牌响到凌晨三点,终于哗啦啦散了一桌,黑洋酥汤团一碗碗摆到台面上,顾家客堂间里恭喜发财龙马精神等贺词不绝于耳。 睡了一觉的顾阿婆端了两碗汤团放到丈夫和长子的照片前:“吃圆子了啊,今年记得也要保佑一大家子人都好好的,要是有景生的消息记得托个梦。” 顾南红路过,瞟了一眼,喊了起来:“猕猴桃怎么少了一个?阿二阿三你们谁偷吃了?” “外公大舅舅肯定吃好了嘛,他们吃好我们吃,什么偷吃说得这么难听。”阿二一边吹汤圆馅儿,一边争辩。 “三十几岁的人了,你不要老把他们当小囡。”顾阿婆扯住南红,刚要说她几句,楼下传来叫唤声。 “陈斯江——陈斯好——阿娘出事了!” 斯好推开窗:“哪能回事体?” “阿娘伊刚刚自杀了,”陈斯淇这才哭出了声,“她用裤腰带绑在床架子上,勒牢自己脖颈,再滚到床下头——还好我还没睡着,听着声响了。” 她没说,阿娘自杀的时候,外头客堂间里还在吵架。 斯江斯好一路狂奔,陈家门洞里里外外早已挤满了人。三个人好不容易挤进去,楼梯口却见姜珊正抱着王倩往外拖。王倩脚上只剩一只棉拖鞋,哭得满面涕泪。 “跟我搭啥界?老太太私噶想勿穿,哪能怪我咧?我撞死在此地你们就满意了伐?” 见到斯江,姜珊松了口气,王倩也不挣扎了。 斯江扫了她们一眼,三步并两步上了楼。 客堂间里一片混乱,陈阿娘平躺在沙发上,身边围了一圈人,哭的喊的七嘴八舌嘈杂得很。陈东来被挤在外圈正抱着电话吼:“人都要没气了,救护车还要等十分钟?!怎么有这种事?啥?你们120在搞什么,说了要送华山医院——” “全部让开!”斯江大吼一声。 陈东来都吓了一跳。 陈东珠和曹盈盈站起来腾出两个位置。 “没事,人还有气。”陈东珠全然没了昔日的意气风发,一脸迷茫,轻声说了一句。 曹盈盈解释:“姜珊给外婆做的人工呼吸,好像没事了。” 斯江蹲下身,探了探,陈阿娘还有呼吸,脖颈上一圈紫红色淤痕十分扎眼,心跳十分不规律,双眼半睁半闭,对外界却毫无反应。 “麻烦大家都让一让,斯好,你去开个窗,透点新鲜空气,斯淇,把我给阿娘买的那个长的鸭绒衫拿来,毛毯太重了,”斯江站起身吩咐了一圈,看向陈东来,“爸爸,你跟120说了救护车进不了弄堂吗?” 陈东来一怔:“没——” “你再给120打个电话说明情况,请救护车开到延平路的弄堂口,斯民,你跟斯强上阁楼把斯淇的床板抬下来,记得连着被褥子一起,我们得把阿娘抬出去。” “还是等救护车来吧?他们有担架——万一他们停到武定路或者康定路呢?”陈斯强踌躇着嗫嚅。 “到弄堂口等能节约一刻钟时间,不会送华山医院的,肯定是送静中心,”斯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斯淇,“帮我把阿娘扶起来,对,就这么反着穿,不漏风就行。” 众人默默地看着斯江,暗自庆幸她没追问阿娘为什么会自杀。 第517章 救护车呜啦呜啦地停在延平路上,陈阿娘被挪进救护车里,家属只能跟一个,斯江上了车。陈家众人看着车顶闪烁着远离,各有心思。 “斯江带钞票了伐?”陈东来拧着眉问斯好。 斯好摇头:“伊没背包,我回去拿。” 陈斯民拦了一部差头,问谁跟他们一起走,陈东珠和曹盈盈跳了上去。差头车尾灯也迅速消失在转弯处。 陈东海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定定地在马路牙子上站了片刻,一转头看到缩在后面的陈斯强王倩两口子,一抬手还想再揎儿媳两记耳光,看到被她抱在手上的孙子,手又跌了回去,跺了跺脚:“看什么看?快点回去拿包,帮老太太收拾点衣裳送去医院。”末了又加了一句:“一点山水都勿会看,册那。” 王倩先头吃了阿公两记耳光,见他手一抬就心惊肉跳,赶紧搂紧了儿子,再想到先头阿娘的惨烈模样,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打了几个寒颤。 斯好跑回顾家,三言两语把事情交待了,翻开衣帽架上斯江的包,确认钱包卡包都在,刚拿上要走,听周善让在里间喊:“斯好你等等,我给你姐拿几件换洗衣裳还有毛巾牙刷擦脸的东西,她这两天恐怕会守在医院里。” 顾北武把手里的包递给斯好:“她的手机充电器还有这几天在看的资料都收拾好了,你一起带过去。” 顾阿婆连划了好几个十字:“上帝保佑哦,上帝保佑啊,还好人没事,她怎么熬到今天还想不开呢,自杀是要下地狱的呀。” 顾西美还在犹豫自己是跟着斯好去还是不去,见善让北武已经帮斯江理好了物品,看起来他们倒比她更熟悉斯江更熟悉这个家,正不自在着,斯好已经咚咚咚奔下楼去了。 南红随手拈起一张麻将牌,指肚搓了搓牌面:“发财。” 亮出来,确实是一张发财。 “富贵由天,生死有命,”南红淡淡地道,“活下去也未必是好事。” “呸,大过年的你这张嘴还这么讨人嫌。”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又和北武善让感慨起陈家的过往来,人老了,一旦开始追忆往事,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当年金司徒庙香火还蛮旺的,我跟你老子在庙门口拜的天地,绣的嫁衣和红盖头一直放在家里,运动的时候斯江阿娘揭发我搞四旧,衣裳盖头绣鞋统统被抄出来,烧了个精光,鞋尖上两颗东珠是祖上传下来的呢,被十一支弄的一个小畜生揪下来昧掉了,我被剃了个阴阳头派去扫厕所。她以为揭发了我她就逃得掉?哼,我就也去告发老陈头帮国民党做过会计,做什么抗日捐款的账目,几十万几百万大洋经手呢,结果她还不是跟我一起扫公厕了?我跟她天天像斗鸡似的大眼瞪小眼互相不理睬,神经病似的。谁想到后来仇家居然变成了亲家,唉,冤家哦!这么多年,打仗逃难熬过来了,运动也熬过来了,老陈头没了她都熬过来了,重孙都抱上了,明明该是享清福的时候,怎么——”顾阿婆眼泪水落在手背上,“斯江小时候搬来的那一天夜里,啊哟,作孽啊,她魂灵头都没得喽,跟我叽里咕噜了多少话!什么十点钟要泡麦乳精,一盒子饼干一趟只好吃三小块,栗子蛋糕就只能吃半块,睡好午觉要吃点饼干不能吃糖果,连牢一个多月,天天像警察一样,到点了就来监察我,牛奶喝了没,鸡蛋吃了没,午觉睡了没,牙齿刷了没,啰嗦得呀,烦死个人。好几天我起夜,嗐,她阿娘就站在外头那个路灯下头,盯牢我们家窗户看,头两次真把我吓了一跳,人家是望夫石,她倒好,成了个望孙石。” 顾阿婆叹气:“所以斯江对阿娘好,也是应当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呀。” 西美把麻将收到盒子里,冷笑道:“有啥用?老头子走的时候只想着别人,可没给斯江斯南斯好留点什么。阿娘要把一套房子给陈东来,有陈东方陈东海陈东珠那样的弟妹会得肯伐?” 北武接过话头叹道:“不患寡,患不均。” 南红眼风扫了扫西美,似笑非笑道:“我们家这套房子马上也要拆迁了,顾西美你说该怎么分?” 西美手里麻将盒子的盖子“嘭”地一声落下,涨红了脸怒视南红:“姆妈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哪能?侬格位香港人有啥意见?” 南红把筹码推过去:“你筹码忘记摆进去了哦。问我有啥意见?我是肯定不要房子不要钱的,你跟我急眼什么?你现在不还赖在景生那套小房子里吗?”不等西美争辩,南红手里的筹码忽地哗啦啦散了一桌,“房卡上名字是顾景生,你做的手脚,景生户口都没了,怎么?那间房就变成你的了?” 自由公寓一楼的小房子是房卡房,当年虽然付了钱买了使用权,每年还要交两百多块的租金,房卡上一直是顾景生的名字,西美只当没看到,这会儿被南红戳在痛处,她又羞又恼:“我钞票给了姆妈的,用得着跟你汇报?” “是啊,十年前大哥和景生拼出来的四万六千五百块血汗钱,你给了姆妈五万整,是不是大哥和景生还要谢谢你?那时候房价是八百块一个平方米,现在是三千块,侬会得算伐?” “十三点伐,那是公房,又不是私房,跟房价涨价一点关系都没!”西美也火了,“我住过去,是跟姆妈北武商量过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要算账是伐?当着你一大家子的面我们就把话说清爽,当年你跑去香港,家里给你出了多少力出了多少钱?你算过吗?外头的人情欠得大过天,还不是北武两口子在帮你收尾?后来你人没事了还要折腾,搞摊头开工厂,最后呢?烂摊子一堆,人都不来的,还是北武在帮你收拾。不管怎么说,我不像你,处处用钱处处用人,还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指手画脚!” 见姊妹阋墙,周善礼和善让对视一眼,默契地悄然下楼。 顾阿婆急怒的话语和北武劝和的声音在黎明时分透窗而出。 善礼刚点上烟,赵彦鸿带着三个儿子也一脸尴尬地逃了出来。 “虎头怎么还不知道跑?” “小舅舅不让虎头跑,两个姨妈吵起来吓死人哦。”阿大耸耸肩摊了摊手,“女人真恐怖啊。” 万春街 第334节 “胡说八道什么,”赵彦鸿朝他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不结婚懂个屁。” 阿大捂住头看向周善礼:“周伯伯也没结婚呢。” 周善礼笑着摇头:“你外婆家其实已经算好的了,”他看向善让,“不过虎头也大了,妈也提了好几遍,你们总不能一直在云南,真该回上海安定下来,别让斯江一个人又照顾阿娘又照顾外婆的,你和北武商量商量。斯江太辛苦了,现在又要开公司,哪里忙得过来。” 善让笑着点头:“是的,说好了,我这次过去交接一下就回来上海,房子要看的,是不能也不应该都丢给斯江一个人。” “你跟北武要夫妻分居两地?”善礼皱了皱眉。 “苹果园不能有始无终,至少这两三年他回不来的,虎头放假我们就过去看他。” 赵彦鸿接过善礼递过来的烟,叹了口气:“唉,自古忠孝难两全呐。大家都不容易。” “姐夫你家里都还好吧?”善让问。 赵彦鸿还没答话,阿二凑过来笑嘻嘻地说:“我阿爷前年摔了一跤,送进医院就没了,阿奶去年心梗,进医院半夜天也没了,都没遭罪。” 赵彦鸿忍不住也给了他一巴掌:“还笑?” 赵老三人在香港,对崇明了如指掌:“崇明的房子和地都给了两个嬢嬢和小叔叔,修崇明大道拆迁赔了好多钱,也都他们拿的,他们都跑去共富新村买了新房子,共富新村知道吗?” 善让摇头。 “宝山的一个小区,外号小崇明,”阿三笑嘻嘻,“我们崇明人现在都来上海了,开差头的都买在那里。我小叔叔开了十年差头,赚得木老老,两个表弟跟他换了开夜班——” 赵彦鸿斥责了儿子们口无遮拦几句,楼上的声音就停了,众人正要回去,隐约又听到女人压抑不住的哭泣声,便又停了脚。好在有阿大阿二阿三在,善让有听不完的沪港两地八卦。 —— 天亮了,泰北清莱深山中的美斯乐村渐渐热闹起来。昔日的孤军93师后人和泰国的一些少数民族混居在这个深山小村中,中文反而成了通用语言,中国春节也是大节日。 早集市上炊烟袅袅,一群赤着脚的孩子飞奔而来,围着一个烤肉摊笑着喊:“过年好,恭喜发财顾老师!恭喜发财啊喵喵。” 扎着满头小细辫子的女孩五六岁的模样,闻言立刻瞪圆了眼:“我叫妙妙!第四声,不是喵喵——爸爸!他们故意的,不给他们吃烤肉串,不给!” 细长的烤炉上的肉串滋滋滴油,修长的手指翻飞,瘦削清隽的脸上满是笑意,一串串肉串送到孩子们的手里,很快分完。 顾景生抬起头笑着吩咐妙妙:“阿山和阿红要糯米饭的,你昨天不是还写在小本子上了?” 妙妙从保温桶里拿出两袋糯米饭,一本正经地要求那两个孩子重新叫自己的名字。 景生取过旁边的拐杖,拄着走了两步,弯腰打开塑料盒。 “我来我来,放着我来!”阿亮正背着一筐香蕉上来,赶紧三步并两步地抢过他手里的盒子,递给妙妙,“妙妙!好险!你顾爸爸差点偷了你的活儿!” 妙妙也顾不上糯米饭了,抱紧了放肉串的盒子,鼓起腮帮子吼:“我的肉!” “好好好,你的,都是你的。”景生笑出声来,接过阿亮手里的香蕉,剥开皮,“吃吗?” “我生气了!”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景生笑着双手合十欠了欠腰。 “那你快来让我开心啊。”妙妙大声喊。 “你怎么又调皮?不许欺负你顾爸爸。”nong背着茶叶篓子从另一端快步走了过来,揪了一下妙妙的小辫子。 “我不管,爸爸,你快点来抱抱我,让我开心。”妙妙只盯着顾景生。 景生两口吞完香蕉,在蓝布褂子上擦了擦手,单脚跳到她身边,腰一弯就把女孩儿抄了起来扛在了肩膀上,像背米袋一样颠了好几下,笑着问:“我们妙妙开心了没?” “开心!开心!我还要!” “妙妙!下来!”nong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空荡荡的一条裤管在风里晃荡,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心里还是忍不住刺痛,立刻板起脸用泰语吼了女儿一声。 阿亮捅了她一下:“算了,让她乐会儿。顾大哥也开心呢。” 景生把妙妙轻轻放回板凳上,笑着问:“现在开心了吗?” 妙妙用力点头:“开心!我来数数啦,这次还是烤五十串好不好?我能数到五十!用中国话数还是泰语数?” “轮流好不好?”景生接过nong递上的拐杖,回到烤炉边。 “一、二、三、四、五……”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 远方青山连绵不绝,山顶一缕金光,日出了。 第518章 大年初一,美斯乐华文小学应节放假。景生回到学校,校长李勇敢正在给厕所铺石板。 美斯乐交通极其不便,全村连摩托车都没有,偶尔靠清莱的访客才能带些物资进来。去年景生和另外两位义工老师凑了三千泰铢原本打算给学生们添点桌椅,结果寒季突然一场大雨,一个孩子不慎滑进了茅坑,险些没命。李校长和大家商量后,用这笔钱全买了石板,先改造厕所。 “烤肉抢完了?”李校长抹了把汗,抬头看着景生笑,“好歹你也收个两泰铢一串啊,每年过年都这么让他们白吃肉,嘴都养刁了,你家那猪活着长这么大容易吗,这帮臭小子不都刚领了压岁钱?” 景生笑着拖过一张小板凳坐下,“过年嘛,图个高兴。”他搁下拐杖,右手拎起石板,左手递给校长。 “昨天放学的时候,王老师通知说明天每人中午能吃上一个荷包蛋,他们一个个居然不稀罕了,只想着你的烤肉,”李校长悻悻然地接过一块石板,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呐。平时只有糙米饭,加个蛋就跟过节似的,想想也是,都吃上肉了,谁还在乎蛋呢。” 华文小学里一共收了三十二个年龄不等的孩子,都是昔日93师遗孤的后人,和当年名为布局反攻大陆实为遗弃的孤军士兵们一样,失去了大陆身份,也没有台湾护照,更没有泰国护照,生来就无法享受泰国的义务教育及医疗保障。只是祖辈父辈们始终记得自己是中国人,无论如何都要他们学华文,至少会读会说。 李勇敢出生在美斯乐,父亲是华文小学的创始人,八十年代初台湾举办“送炭到泰北”活动,给华文小学捐助了两间校舍、课桌椅和华文课本,这个活动把六万孤军后裔的穷困无助生活展示在文明社会,令泰国政府十分难堪,很快泰国政府强行关闭孤军所在村落的所有华文学校,禁止学习中文,直到前九十年代初才解禁。李勇敢是村里唯一走出深山到清莱读了一年高中的人,堪称全村的希望,然而在清莱东躲西藏地工作了若干年,始终无法合法归化泰国国籍,禁令解除后他回到了美斯乐,复办华文小学。现在学校除了他这个校长以外一共有四个老师,顾景生的教龄最长,已经来了两年,负责教三四五年级十多个学生的中文数学兼学校的大厨,另一位王老师是台湾的基督教教会派遣来的,刚来半年,教圣经和中文及英语,还有两个小老师都只有十六岁,是前几届的小学毕业生,因为做老师每个月可以领到一千泰铢的工资,放弃了出山打工,教一二年级的中文及泰文、数学。学校的开办经费除了李勇敢自家的积蓄和学生缴纳的微薄学费外,大部分靠基督教会的资助。但由于美斯乐交通极其不便,绝大多数居民没有合法身份,因此资助的金额也是最低的那一档,学校的运转经常捉襟见肘,李勇敢每年三月到五月的暑假还会去清莱打黑工。顾景生就是这么被他捡来美斯乐的。 “救命之恩,当以校相许。”李勇敢常这么笑谈。 那年四月泼水节,他在清莱临时接了个活兜售大麻,也有人自告奋勇去卖糖丸甚至□□,钱能多十倍,但他不碰那些。自从大毒枭们在瓦城内讧死了一堆后,金三角乱得不行,以往的地盘划分都不作数了,谁都能私自出货,但那种东西风险太大,沾上了一辈子也甩不掉,大麻在美斯乐种了许多,他年轻时也抽过,没什么瘾,快活过了还嫌臭,在泰国人眼里大麻和吗啡一样都算不上毒品。没想到那夜出了乱子,两帮兜□□的小混混打了起来,刀枪棍棒飞了两条街,处处溅血,他吃了几棍子,拼命喊自己卖的是草,没人理,死活挣扎着逃进一个暗巷里,后头三个混混明显吸high了,追着他不放。巷子尽头是一个塑料雨布扯起来的棚,亮着昏黄的灯,他不想连累无辜,转身往外冲,被一脚踹飞进去,扯坏了雨布。他勉强转过身,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坐在小凳子上的寸头男人满脸胡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抬起眼扫了外头狂笑的混混们一眼,低头继续吃手里那碗牛肉粉,李勇敢一直记得那个塑料大碗是粉蓝色的。也就这一眼,李勇敢发现这人一条腿是截肢过的,切断的地方狰狞的肉崎岖不平地袒露着,正对着他砸在泥地的脸。他不敢再看,爬起来往外跑,又被一棍子砸回了棚子里,钱包掉在了小板凳前,露出了里面华文学校的毕业合影。 男人捡起钱包,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的人,叹了口气,把钱包丢回李勇敢身上,随手把碗搁在边上的塑料凳上,取过自己的拐杖。 “滚。”他开了口。 李勇敢每次说起都哈哈哈笑:“我当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让我滚,应该的应该的,我说马上滚我马上就滚!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却单腿拄着拐杖走出了棚子。 他背着光,只有一条半腿,一根拐杖,却似盖世英雄。李勇敢事后遗憾自己不是美人。 “他们死了吗?” 他压根没看清,好像眼睛才眨了几下,拐杖影漫天飞舞,那三个混混就倒在了地上哼哼。古龙的武侠小说也不过如此吧。 巷子外头跑进来一个男人,李勇敢奋勇爬起来:“都是我干的!” 年轻男人瞪了他一眼:“你?你tm能干个屁!” 他去墙角捏了块拳头大的石头,往那三个混混头上各来了三下,看得李勇敢心惊胆战。 “死了吧?这样会死的吧?” “景生哥,你粉吃完没?” “还有两口。” 年轻男人扯过雨布盖住了不再哼哼的混混,挠了挠头:“nong还得一刻钟才下班,等她回了一起走。” “好。” 一条半腿的男人拄着拐杖回了棚子里,端起那碗粉继续吃,吃了一口抬起头,对着李勇敢温和地说:“你的钱包别忘了。” 李勇敢懵得很,不知道自己该走还是该留,站在原地看那个年轻男人骂骂咧咧地收拾行李,突然看到吃碗粉的男人取出一张中国地图,琢磨了片刻后问年轻男人:“出了这样的事这里不能留了,我们要不还是往缅甸走?”说的却是中国话。 李勇敢立刻上前问:“你们原来也是中国人?” 年轻男人手上一停,瞥了李勇敢一眼:“干嘛?”也用的中文。 他们肯定不是游客,也不像来打工的,李勇敢脑海里灵光一现,又有一种壮烈的情绪激荡在胸口。 第二天日出前,李勇敢带着两男一女搭着tuktuk离开了清莱市区。临走前他没忍住,问了一句:“小顾,那三个混混真的死了么?” “死不了,晕过去而已。”阿亮抢着答。 李勇敢松了一口气。 不该问的他从来没问过。但阿亮嘴碎,陆陆续续他也知道了顾景生和阿亮被骗去缅甸被关起来打黑工,好不容易逃出来后在泰缅边境顾景生不幸踩到了地雷,被村民送到医院后截掉了半条腿才活了下来。这种事太多了,李勇敢早已麻木,听完只叹了口气:“运气不好啊。”但阿亮运气蛮好,在医院居然认识了缅甸女人nong,两人成了夫妻。这种事也多,李勇敢点头:“缅甸女人好,能吃苦,不花钱。”何况他们三人流落在清莱,和美斯乐的他们一样,失去了身份,没有护照,真是同病相怜。就这样,顾景生三人就在美斯乐有了安身之处。至于他们原来到底是哪里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说的是真是假,李勇敢不在乎。人是好人,他看得见。好人就该有好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他知道顾景生和阿亮想回中国,他劝过他们,不如跟他一起想法子拿台湾护照。 “台湾政策变来变去,靠不住。”顾景生婉言谢绝。 八十年代初得到名额去台湾上学的孤军后裔,大部分拿的是假护照,抓到就遣返,然而遣返去哪里?泰国不认他们,中国大陆更加不认他们,他们无处可去。没被抓到的,读不了大学,黑在台湾打零工,自生自灭。 顾景生更在意的是美斯乐居然还有不少的大麻田和罂粟田。 “山里都种这些,不然吃什么?”李勇敢也愁,“满叠星种得更多。不过这两年阿卡三角缉毒站查得严,不好卖。明年要是他信上台做了总理,估计就种不了了。” “为什么?”阿亮问。 “他信支持禁毒。”李勇敢信息并不闭塞。 顾景生就在荒地上开始捣鼓,种过好几茬农作物,最后建议李勇敢家跟他一起种咖啡和茶叶试试。村里没人肯种这两样,茶树三年才能开始采一丢丢,咖啡五年才挂果。这三五年之间,他们吃什么?天上不会掉钱。 然后顾景生告诉李勇敢,他们有钱,只要全村人烧了大麻田婴粟田跟着他种茶种咖啡,每家每年可以白领一万泰铢,连续领三到五年知道可以采茶和咖啡挂果为止。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李勇敢追问。 “偷的。”顾景生坦白,“偷的人贩子的,所以到处被追杀。” 李勇敢信。难怪了。 钱是以基督教会的名义发下去的。 “老天没眼,”李勇敢说,“你这种菩萨,上帝还让你断了一条腿。” 顾景生笑弯了眼。 第519章 顾景生和李勇敢两个人分工合作,不多时便把石板铺完,刚收拾完,基督教会的王老师到了。 王德隆是一路小跑进学校的,青木瓜沙拉及糯米饭炸肉皮的几个塑料袋紧紧纠缠,在他手指上勒出了红印,他一边喘着气解开袋子一边眉飞色舞地报喜:“顾老师,有你的信耶!幸好我昨天在清莱和兄弟姊妹们一起过除夕,遇上了阿甘,他让我把美斯乐的两封信带回来。要不然等他们邮局的车,至少还得一星期以后。” 阿甘是美斯乐出去的泰国少数民族孩子,在清莱的邮局做临时搬运工,全家因为王老师信了基督。 景生在水桶里撩了两把水草草洗了下手,在汗衫上擦了擦,接过厚厚的国际航空信件,看了看落款,笑了:“是雷娜博士。” 李勇敢眼睛一亮,凑过来:“教你给他们写信讨钱的那个雷博士?德国那个慈善基金会?” 德国的joy慈善基金会有一个项目是反地雷活动,总部设在越南,前两年在缅甸克耶邦和泰北清莱设立了分部,清莱的这个分部和台湾的伊甸社会福利基金会合作了一个新项目,专注于援助泰北雷伤者,而伊甸恰好和王德隆所在的基督教会有着紧密联系,只不过服务侧重点不同,伊甸侧重于反地雷和援助雷伤者,教会侧重于传教和医疗教育服务。去年七月,三方组织了一个联合小队进入美斯乐地区服务,发现顾景生也是雷伤者后,joy基金会的雷娜博士对景生进行了简单的生理和心理健康检查。景生才知道原来有一种医生叫心理医生,虽然教会有随行的中文翻译,景生依然努力用自己几乎已经忘光了的英语和雷娜博士直接沟通,征得他同意后,雷娜博士给景生做了专业的心理疏导。联合小队在美斯乐逗留了两周,用王德隆的玩笑话说:雷娜博士对顾老师的偏爱瞎子都看得见,简直是亲妈。 万春街 第335节 雷娜博士的确非常喜欢景生,她并不要求景生全然袒露自己的经历,倒很乐意主动告知景生她自己的经历。最后几天她指点景生代表美斯乐华文小学给joy基金会的儿童基金项目写求助信件,教他如何阐述,需要搜集什么资料,从文字到照片到数据,手把手帮他修改英文词汇及语法,临行前还留给了景生一个电子词典。 “dear gu,god helps those who help themselves.” 景生拆开信,里头掉出两张照片来。 王德隆眼明手快地捡起来:“咦?一个女生,大学生?这是个男医生,什么意思?” 信是慈善基金会的公函,德文和英文各一份,还有一个更小的信封,是雷娜博士给景生的私人信件。景生看完一遍公函,虽然有些词汇不认识,大概意思差不多都懂。他递给王德隆:“王老师你也看一遍,我英语不好,怕理解错了。” 王德隆看信的间隙,景生告诉李勇敢:“基金会说已经批给我们一笔十万泰铢的慈善资金,指定建造一个校图书馆和食堂,还有三百册英文儿童图书,价值五千泰铢的文具,还有一套厨房设备。两位基金会的义工会带着钱过来,下星期就到,书籍文具和厨房设备要晚一个月到,两位义工会待到七月底,帮我们把图书馆和食堂造好,也会帮学校上课。” 王德隆激动地抬起头:“哇靠,居然有两台嘉格纳大烤箱,用煤气!哇塞!嘉格纳哦,可以自己烤面包和蛋糕——!” 王老师的□□语“和”读成“汗”,语调上扬,配合他短粗黑的两根眉毛不停地在圆圆脸上舞动,很能给人喜上加喜的感觉。 李勇敢喜出望外:“太好了——” 景生失笑:“学校连鸡蛋都只能一个星期吃一回,面包和蛋糕恐怕做不起来。” 李勇敢“欸”了一声:“这东西能不能卖了换点别的有用的?” 王德隆一呆:“当然不行,这是捐赠者指定的使用用途欸,或者、也许、可能可以试试烤肉串?” 鸡蛋一星期能吃上一回,但烤肉串,一年能吃上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完了。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苦笑起来。 这类大件家电显然不是基金会采购的,而是捐赠者赠送的,不能转卖折现也不能更换捐助目标项目。显然,豪气的捐赠者一片善意想要孩子们尝到人生的一点甜。 见李勇敢和王德隆都有点沮丧,景生笑了起来:“天降富贵,总要用起来才对得起人家一番心意,烤香蕉烤红薯烤土豆也行吧?到时候王老师你教教我们。” 王德隆挠了挠头,也笑了:“煤气的那种大烤箱我也不会耶,我家只有个很小的电烤箱,不过两个义工应该会教我们,信里的内容顾老师说得差不多,还有两位义工需要我们提供食宿。” 李勇敢又喜又忧,喜的是多了两位老师说不定可以把初中课程搞起来,忧的是吃饭又多两张嘴。 “一男一女,美国的女孩叫卡萝尔,刚考上大学,gap year了一年,说来我们学校待半年就去非洲再待半年,德国那位汉斯博士是msf的无国界医生,之前在阿富汗,”王德隆把信翻来覆去地看,合不拢嘴,“没想到,这么厉害的人会愿意来美斯乐做义工,真好啊。” 李勇敢待王德隆详细解说了一番后,忍不住问景生:“德隆说的这个无国界医生组织去年得了诺贝尔奖,这个奖很厉害吗?” 景生笑着点头:“厉害,非常厉害。” “有没有奖金?” 景生下意识地点头:“有。”尘封的记忆倏地开启,他记得那是1991年,诺贝尔的奖金从一百万瑞典克朗暴涨到六百万,报纸电视上大肆报道,少不了把杨振宁李政道丁肇中请出来撑一番场面,斯江感叹为什么我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还培养不出自己的诺贝尔奖得主,斯南却天天追着赵佑宁嚷嚷,“你以后要是得了诺贝尔物理奖,苟富贵勿相忘,好歹分我个十分之一。”还以此为由提前预支出了好几顿“庆功宴”。 李勇敢看着景生脸上浮起的笑容,忍不住追问:“奖金是不是还不少?” 景生回过神,默默在心里算了算汇率:“的确不少,两千多万泰铢肯定有的。” “哇!”李勇敢倒吸了一口气:“这么厉害!那我们美斯乐华文学校就也约等于很厉害了?” 景生和王德隆异口同声:“对,李校长您最厉害。” 三人哈哈大笑。 —— 山中温差大,日头当午时也有三十多度,景生脱了衬衫,拄着拐杖往回走,路遇一帮孩子踢球,受邀当了会守门员,球门自然是没有的,几块石头排列出了个边界,他单腿站在当中,左挡右扑单腿跳,一刻钟后,进不了球的孩子们不依了,两队吵了起来,景生大笑,拎起衬衫擦了满头满脸的汗,接过口哨和拐杖给他们两小队当起了裁判,又带他们去喝美斯乐唯一的台湾珍珠奶茶,五泰铢一杯,孩子们兴高采烈地要了两杯,景生正准备付钱,却被他们拉住了胳膊。 “我们有压岁钱!” “顾老师,你不用给我们买。” 景生笑着高高举起手里的钱:“好好好,那我买给妙妙喝总行吧?” “那是可以的。”孩子们哈哈哈地笑。 做奶茶的老伯也笑弯了眼,从放冰块的塑料箱里取出早就冲调好的奶茶壶,倒出三杯来,孩子们自己从罐子里挖煮好的珍珠,还贴心地帮景生也挖了许多。 他们簇拥在破旧的遮阳伞下,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分享宝贵的奶茶,不停地发出“哈——”“唔——”的惊叹声,还有人张大嘴给伙伴炫耀自己一口吸到多少珍珠的。景生接过老伯给的塑料袋拄起拐杖笑着和孩子们道别。身后落下参差不齐的“顾老师再见”,还有孩子们飞扬的笑声。 —— 景生几个的住处是跟村民租的,原先是守林的小木屋,荒废了多年,一个月五百泰铢的租金,好处是旁边就有一条山上瀑布分流下来的小溪,取水方便,屋子靠着山路,也不难走。nong养了十几只鸡,虽然只只精瘦,阿亮也眼馋了好久,奈何nong信佛,把鸡当成儿女一样宝贝,妙妙还给每只鸡取了自己的名字。去年夏天蟒蛇夜袭,咬死两只鸡,nong和妙妙坚决不许阿亮吃,埋了后还立了两个木条碑。阿亮拿她们没辙:“女人!小人!” 回到家,妙妙却不在,景生提了一桶水,把奶茶袋子挂在桶边,拆开雷娜博士的信。 雷娜博士手写了一封英文信,还贴心地附上了打印出来的中文翻译,说了说华文小学项目审批得非常顺利,还说起汉斯博士原来是她逝去丈夫的侄子,在阿富汗的经历导致他精神压力极大,心理评估后被强制休假半年,听她说起景生和美斯乐后决定加入这个项目。信末,雷娜博士坦承:“请原谅我的私心促成了此行,也许汉斯有办法帮助你回到中国,这个可能性或许非常渺小,但并不是0,至少你能通过他看见更广阔的世界。不用对我说谢谢,你值得。” 景生捏着信,眼眶微微发热。似乎从阿亮和nong把他从被活埋的泥地里挖出来后,他的运气就慢慢变好了,一路总遇到好人,替他清理伤口挖掉弹头的游医,让他们搭车的司机,送给他拐杖的老伯,寺庙送给他们的素食,缅甸边境硬要塞给他香蕉的小女孩,不问缘由不收分文就收治他的医院急诊室,建议截肢后的反复检查和询问,截肢后的康复治疗,为了付医药费,他决定把清莱藏着的那笔钱弄出来。阿亮和nong花了七八天功夫,才找到机会避人耳目,爬墙进去挖出了钱,所幸别墅虽然被翻了底朝天,钱却一分不少。阿亮辗转打听到马大伟的残部已经只剩下当初清莱赌场马海雄这批人,赌场也被谭晓林余部抢去卖给了果敢毒枭抵债,马海雄带着人退回了金三角。他们这才暂留在清莱想办法回云南。遇到李勇敢那天,正是阿亮不巧和谭晓林以前在香港的马仔打了个照面的第二天,怕事后被记起来他们正打算离开清莱。 景生摸了摸断肢处,深深呼出一口气。似乎是和雷娜博士谈过之后,思念这个东西就一发不可收拾,日夜澎湃不休。 我想回家。 我想你,陈斯江。 第520章 七年了,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斯江三十岁生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再重来一次,景生确信自己还是会走同样的路,然而大仇得报后也不禁四顾茫然。他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所以从来不给自己任何期望,但他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却回不去。人就是这么奇怪这么贪婪,他以为自己已别无他求,拖着破败残躯在异国苟活到死,只要做的都是想做的事,也算够本。但日复一日,思念如附骨之疽,贪欲成了切肤之痛,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神使鬼差地上了清莱去清迈的大巴,又是怎么走到领馆门口的。 那几日清迈暴雨不停导致山洪爆发,城区的护城河几乎漫了出来,路上全是泥水,到处都是清淤排水的人,风声雨声呼喝声中tuktuk慢腾腾如蜗牛般前行,他看着地图上最后五十米,索性下了车,单脚踩进泥水里,冰冰冷。没走两步就有本地人过来替他打伞,扯着嗓子问他去哪里,又有摩托车停到他身边,半截轮子浸在水里,笑着说可以送他去。他被三四个陌生人护送到领馆门口,同他们挥手道别。 领馆的保安很热情,主动给他抹布擦脚,安检的时候也扶着他,替他开关储物柜。工作人员也很和蔼,但他没办法证明他是顾景生,也没法证明他丢了护照。遗失护照得先去本地警察局报案挂失,而他连入境记录都没有。 你从哪里入境的?什么时候入境的?怎么入境的?你持有什么签证?护照号码?身份证呢?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是哪个?直系亲属联系方式?你在清迈的居住地?联系方法?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景生半真半假地答。工作人员十分同情他在海外遭遇车祸截肢,帮他拨打顾家的电话,该号码却不存在。另一个工作人员诧异得很,告诉他上海的电话号码早已经变成八位数了,怎么他给的号码还是七位数,是不是记错了,赶紧问一问亲友,可他无人可问。他也考虑过坦白一切陈情事实,但从何说起?凌队去世了,以前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缉毒队警员断线了。他最后抱着一线希望问领馆能否帮忙联系到顾北武周善礼,工作人员失笑,先生,我们是领馆。 他拄着拐杖离开领馆,年轻的保安撑着伞跑出来替他拦tuktuk,笑着把伞塞进他怀里,用中文泰文分别说了再见。 景生说谢谢。 他不见了两日,吓坏了阿亮和nong。但从那日后,回家成了景生的执念。也许顾家已经搬走,也许斯江已经结婚生子。他没有资格去打扰他们。但他只是想告诉他们一声,顾东文的仇他亲手报了。这也许是借口,景生觉得自己骨子里是卑劣的。他只是不甘心,不舍得。在美斯乐安顿下来后,时间便成了指间流不完的沙,每一日,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如此漫长,过去的两千五百多天折叠成了一线,轻飘飘地悬在紧贴着的峭壁之上。他开始睡得实了,经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方的那种睡眠,也经常做梦,梦见斯江,她淡淡地问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连封信都不给她,现在腿断了倒要找她照料余生是什么道理。她身边站着面目模糊的男人,笑得讽刺,她并不生气也不激动,看上去只是翻篇了。梦醒后,景生有时会企图说服自己放弃,有时会激动地提笔写信,但落笔无数次,却写不出片言只语,只余颓然。也梦到过斯南,她瞪圆了眼炸了一头狮子毛冲着他暴怒狂吼,上来就是一顿王八老拳,骂他十三点猪头三戆度,他醒来心里倒会松快一点。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上海,要回万春街,他要看上一眼。 —— 年初五,美斯乐华文小学迎来了一辆破旧的皮卡,泥土飞扬中,义工来了,钱来了。 接风宴就设在校内,挂着中泰两国国旗的旗杆下摆了四张木凳,架起一张长木板,王德隆拆下自己宿舍的靛蓝色窗帘铺上当桌布,景生拿两个可口可乐玻璃瓶装上水,折了几枝附生在大树上的蝴蝶兰插进去,像模像样的。李勇敢着实下了血本,不仅杀了一只童子鸡,还重金买了块牛肉让景生煎几块牛排。景生笑他土充洋,把牛肉浸泡了几轮,切大块炒香了和椰子肉椰青加各种香料用砂锅炖到酥烂,把学校里众人馋了一下午,待烤了鸡,炖了牛肉,蒸了鱼,炒了空心菜和良菜,又摊了一个泰式鸡蛋饼,竹筒饭蒸了一大锅,啤酒饮料都上了桌,很是丰盛奢侈,比过年还要过年。美国来的卡萝儿啧啧称赞,举着尼康相机左拍又拍,又抓着围着围裙的景生一顿猛拍,还请汉斯博士给她和景生拍合影,对着镜头亮出各种剪刀手。汉斯博士便也顺势和众人一起在餐桌边合了影,又向景生请教碗盘里各色蔬菜香料的名字,其乐融融。 中国人的社交主场是餐桌,无论什么关系,一起吃上饭便是熟人。卡萝儿热情外向,她是爱尔兰裔美国人,祖上在南北战争前便在美国佐治亚州垦荒,她的理想是从政,见景生对美国政坛颇有兴趣,立刻来了劲,从共和党民主党聊到克林顿和小布什,语速特地放慢,偶尔和汉斯博士就阿富汗及中东局势产生分歧,两人语速一快,桌上就没人能听懂。 “抱歉,是我失礼了,”半晌后汉斯博士失笑,“卡萝儿,日后有机会我们单独再聊。” 景生却对汉斯表示钦佩。 “为什么?”汉斯不解。 景生笑道:“因为你没有把卡萝儿当成一个小孩子,没有高高在上地评判她的观点,你们很平等地在讨论、辩论,至少在中国很难得,毕竟你们年龄学历经历都有很大的差距。”他想起了顾西美和斯江的相处,想起斯江在灶批间告诉他曾经想过用自杀惩罚姆妈。 卡萝儿耸耸肩,有点不满,表示她不理解这有什么好赞美的,即便她不是已成年,不是大学生,没有从政的理想,大家都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有权表达自己的观点。 王德隆举手表示赞成:“如果中国父母都能有这样的觉悟就好了。”他三十五岁还没有谈过恋爱,躲进美斯乐来一大部分也是为了逃避父母的催婚。大概喝多了几瓶,王德隆突然苦恼地告诉在座各位:“不瞒你们说,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但我们都不敢跟家里人说,教会当然也不允许,反正就偷偷摸摸,对,我有罪,但上帝依然爱我。后来他三十岁的时候,家里就一直催呀,然后他就去相亲,也没有跟我说分开哦,然后就结婚就生了两个女儿,还要继续追儿子。哈,好不好笑?他老婆还觉得自己很幸福,她都不知道结婚第二天她老公就约我去开房,靠,其实也不好笑啦,就蛮可怜的,靠,其实我也没资格这么说啦。不过你们不要误会,我和他从来没有那个过啦,我的信仰不允许。” 景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不理解,但十分震撼,这么复杂的剧情明明逻辑无法自洽却又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李勇敢却十分淡定,拍了拍王德隆的肩膀:“我懂,我明白。” 一桌人包括王德隆顿时都转头看向他。 李勇敢挠挠头:“哎,我不是啊,我没有啊,就是——泰国这种很常见嘛,没什么所谓的,我还见过男的和人妖在一起的,你情我愿就好对不对?” 卡萝儿点头:“对,这是他们的自由。wang,你的前男友是个垃圾,但你应该鼓起勇气面对你自己,面对你的父母,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李勇敢的视线在景生和王德隆身上扫来扫去,若有所思,见景生挑了挑眉,他赶紧若无其事地叮嘱大家:“别说出去啊,王老师喝醉了。” 教会当然不允许同性相恋,万一王德隆因此遭殃,学校好不容易涨上来的资助怕又会落灰回去。守口如瓶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天慢慢黑下来,旗杆边的灯泡上嗡嗡嗡全是大头虫,麻雀密密落在电线上,吵得人头晕脑胀。王德隆带着另外两位老师洗涮碗筷,景生和李勇敢送汉斯和卡萝儿去宿舍兼做翻译。所谓的教工宿舍便是李勇敢家二楼搭出去的几间房,窗外香蕉田边有几株黄钟木树,金黄色的大花开得正烂漫,夜里都远远就能看见。 汉斯和卡萝儿跟着景生和李勇敢熟悉了一下厕所兼浴室,两人面对乡村艰苦的条件眼睛都没眨一下,表现得十分适应。 “这个有什么用途?” 卡萝儿好奇地指着蹲厕旁边的红色水龙头。 “冲洗”。景生想了想,省略了“屁股”二字。 李勇敢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直接蹲上蹲坑,嗯嗯了两声,拿起水龙头比划了一下,然后站起身从旁边红色水桶里舀了一瓢水一冲。 卡萝儿瞪圆了眼:“没有厕纸吗?” 景生四处看了看,从旁边的镜台下头翻出黄哈哈的半卷纸:“在这里。” 汉斯毫无障碍的接受了。 第二天一早,景生在学校看到汉斯时,觉得他走路姿势有点怪怪的,甚至脚上虽然还穿着昨天那双凉鞋,却没穿极其显眼的白袜子。卡萝儿忍着笑说:“gu!你没有告诉我们那个水龙头有非常恐怖的水压!” 景生头皮一麻。 第521章 卡萝儿对景生兴趣非常浓厚。 “顾,我感觉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在规划图书馆的时候她突然抬头看向景生,一脸探索欲。 景生刚上完两堂课正在收拾教具,闻言不由得笑了,用英语回答她:“每个人都是一本书,都有自己的故事。” “你不一样,你的故事肯定很不普通,这是我的第六感,我的第六感一向很准确。”卡萝儿自信地笑着伸了个懒腰,望外张了张,站了起来,“哇哦,王在和学生们踢足球,我也要去。你呢?你喜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景生笑着摇头:“没关系,不用说对不起,我很喜欢踢足球,现在也经常踢,我是美斯乐最好的守门员。” 卡萝儿眼睛弯了起来:“你这样说可太好了,我的意思是你给我的印象是很积极很阳光,看,你什么都会,会教书,会烹饪,会说英语,你对孩子们也很好,所以我会忘记你是残障人士,而且你和普通人并不一样,很明显你比其他人更优秀。当然,我没有说李和王就不优秀,但你不一样,你闪闪发光。真的。我并不是在恭维你,我是真诚的。” “谢谢,我也很真诚地谢谢你,”景生拎起脚下的竹篮,“很高兴我听懂了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现在我要去收拾同样优秀的白菜了,感谢你和汉斯的到来,今天我们的午餐不仅仅有炒白菜,每人还会有一个荷包蛋。” 卡萝儿失笑,又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上帝啊,我最讨厌的荷包蛋!请赐予我力量吧希瑞,我不得不干掉它!对了,汉斯已经画好了食堂的图,以后你不用再拎着篮子去做饭,他给你们安排了两大张备餐台。” “我看到图纸了,他想得很周到,收拾完菜,还能直接在长桌上吃饭。” “是的,做面包和披萨也很方便。” 万春街 第336节 景生笑而不语。 卡萝儿在阳光下高高举起手:“我也加入啦!”她冲进人群,利落地截下球,闪过两个男孩,起脚飞射,球越过王德隆的手,飞入并不存在的球门。 “来吧,女孩儿们,一起来踢球,你们为什么不来?汉斯,来啊,今天德国队大战美国队。” 汉斯淡笑着摇头。王德隆喘着气用中文翻译了一遍,教室门口十几个女孩嘻嘻哈哈地你推我搡,终于有三个小女孩跑了过去。 景生单手把靠墙的长木板拎出来,六七个孩子立刻自觉地来帮忙,抬木板的抬木板,搬箩筐的搬箩筐,景生从篮子里取出几块砧板和几把菜刀,孩子们熟练地开始切白菜。 汉斯走了过来,有点惊讶:“学校的午餐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吗?” “是的。”景生打着煤气,搁上大铁锅,准备煎荷包蛋。 汉斯犹豫了一下:“我能帮什么忙吗?” 景生手里的铲子指了指墙角另一个箩筐:“那里面是碗盘,麻烦帮忙搬过来。” “好的。没问题。”汉斯人高马大,三步并两步就到了墙边,轻松抱起箩筐。 “米饭已经蒸好了,麻烦帮忙分到盘子里,每人两勺。饭勺在这里。”景生夹住拐杖,腾出手来把饭勺递给汉斯。 汉斯一板一眼地干起活来,盛了一盘子饭,为难地问:“顾,请问这个盘子放在哪里?”左右前后,只有那张长木板能放,但上头还堆着好几堆切好的白菜。 景生铲子在锅子上敲了敲:“开饭了!” 卡萝儿眼睁睁看着身边瞬间没了人,孩子们一阵风似地卷过去,吵吵闹闹地排上了队,当头的一个是一年级最矮的小女孩,她仰着头伸手接过汉斯手里的搪瓷饭盘,笑着露出缺了门牙豁口:“谢谢汉斯老师。”随后转到景生身边,自己从搪瓷脸盆里夹了一个荷包蛋,拿了一双筷子,蹲在边上等炒白菜。 汉斯打饭逐渐熟练,间隙抬起头,见墙边蹲着一溜捧着饭盆的孩子,有人已经忍不住开吃,他不禁又多看了忙着炒白菜的景生一眼。这个被雷娜婶婶特意提起过的男人,少了一条腿,却好像生了八只手。他在昆都士创伤医院工作了几年,见过许多炮火下幸存的残障人士,由于缺少及时的心理干预,罕有人能像顾这样恢复正常的生活及社交,他无疑属于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那类人,□□与精神都非常强大。 孩子们都吃上了,这才轮到老师们自己盛饭菜。 见汉斯一勺一勺慢吞吞地吃着,李勇敢有些忐忑:“顾老师,要不你问问汉斯和卡萝儿她们是不是吃不惯米饭,外国人是不是都习惯吃肉吃面包?在我们这里要待上半年,他俩能行吗?” 景生翻译过去。 卡萝儿笑着摇头:“没问题,我喜欢米饭,很好吃,美斯乐这里也很好,要知道非洲还有许多人连洁净的水都没有。这里已经是幸福模式。”她探过头看着景生笑,“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吃你昨晚做的泰国菜,我来买菜,要知道,在美国吃泰国菜很贵,比中餐还贵,而且没有你做的好吃。” 汉斯接了一句:“下个月我们可以跟送设备的货车去一趟清莱,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他还计划买一点黄油和面粉,让烤箱派上用。 饭后两人参与了集体洗碗活动,结束后听了王德隆和其他两位老师的课,做了分工。卡萝儿负责低年级的英语和音乐课,她正好带来了一把吉他,汉斯负责高年级的英语,在征求了李勇敢的同意后还增设了每周一节的生理健康课。等图书馆造好后,各年级的阅读课将由老师们轮流负责。毫无疑问,两位义工的到来,让华文小学前景一片光明。李勇敢打了鸡血似地兴奋不已,邀请大家一起去他家吃饭。 忙碌了一整天,汉斯心有余悸地从厕所冲好澡出来,就见景生斜靠在木栏杆边抽烟,似乎正在等自己。 “抱歉我昨天没提醒你们那个水龙头的水压问题,你没事吧?”景生比了个手势。 汉斯尴尬地耸了耸肩:“现在已经好了。”那么狼狈不堪的经历他实在不愿意再回想,简直堪称恐袭,激流一路扫射,从尾到头,大半个身体饱受摧残,而他居然弱智到忘记只要松开手指就能关掉水,反而本能地按得更紧。他打了个寒颤,摇摇头甩掉阴影,邀请景生到自己房间里坐。 景生也没客气,弯腰拎起脚边的一串香蕉跟了进去。 汉斯的房间收拾得极其整洁干净,不知道是他德国人的属性还是医生的属性导致的。景生在唯一的折叠椅上坐下,见汉斯眉头微蹙地在桌边忙个不停,有点焦躁。 “山里到处都是小蚂蚁,弄不干净。”景生伸手草草撸过去,“阿富汗可能没有这些烦人的小昆虫。” 汉斯笑着揉了揉眉心:“昆都士有比较完整的建筑体,我们平时除了宿舍和医院,不会去其他地方,随时有可能遇到流弹和炮弹。偶尔会去集市。” 景生见他冷淡的面容上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当地的居民会聚集在道路两边喊doctor、doctor,”汉斯笑道,“这里也很好,我适应两天应该就习惯了——ohhhhhh!天哪!” 他猛地跳了起来,天花板上掉到他手臂上的一只大壁虎被甩到了景生怀里。 “哦,对不起,天哪,我居然被这个小家伙吓了一跳。” 景生托住壁虎:“你想它留在屋里还是外边?” “外边。”汉斯毫不犹豫地答。 “它会吃蚊子苍蝇蜘蛛还有小蚂蚁。”景生笑着加了一句。 “外边。谢谢,我不想睡着的时候它突然拜访我的身体。”汉斯吸了口气,“我对壁虎科的动物有点那个——” 景生站起来,把手上空握的壁虎送到窗外,拄着拐杖走了两步,拿起一个开了封的饼干盒子,果不其然,一只小壁虎“啪嗒”掉在了桌上,仓皇逃走。 汉斯吓得往边上猛跳了一步。 “壁虎喜欢甜的东西,而且爬进去后大多数爬不出来,如果你忘记了吃,下次伸手进去很有可能会捞出壁虎标本,”景生笑着解释,“我让李校长给你几个铁皮罐子装食物。” 经过这一轮,汉斯自带的疏离冷淡削减了许多,和景生聊了几句阿富汗和泰国的差异。 “雷娜婶婶告诉了我你的事,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你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很乐意。” “雷娜博士告诉我,你半年后会去香港,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去一趟上海?我会承担所有的旅费,”景生顿了顿,平生第一次开口承认,“汉斯,我非常需要帮助,我想找到我的家人。” 第522章 “顾,谢谢你的信任,”汉斯认真地和景生对视,“我会先检查我的行程,时间上应该问题不大,但还需要回德国申请去中国的签证,也许你无法理解,但我申请去中国的手续比那么中国人申请去欧洲更困难。” 这个景生的确一无所知。 汉斯解释道:“虽然msf会有专人代理申请各国目的地的紧急签证,但私人原因恐怕无法办理,抱歉。” 景生:“我明白。” “你先写下你家人的地址电话,我可以委托香港的同事想办法先联系试试,中文英文的都要。”汉斯取出纸笔。 景生写下万春街的地址,斯江斯南顾北武周善让周善礼的名字,想了想还是写上了七位数的电话号码,备注了升号前,又在斯南名字后面备注了复旦大学老师,在周善礼后面备注了武警总队。 汉斯认真浏览了一番,告诉景生:“下个月我去清莱的时候会传真给香港。如果你有余钱,我建议你购买一台手机——” 景生苦笑:“美斯乐要今年下半年政府才会来安装电话,之前台湾教会的老师有人带了手机,但没有任何用处。” 汉斯一怔,旋即叹了口气:“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这点。” “美斯乐通电也才两年,而且时常停电,现在还好,进入雨季后几乎天天停电,”景生笑了笑,“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离开了。” “希望那时候你也已经回到你的故乡,见到你的家人。”汉斯笑着送出祝福。 景生离开李家的时候,心头一片火热。 —— 时光飞逝,三月底的时候,华文小学上下盼了许久的物资终于辗转万里,抵达了深山中。简陋的图书馆和食堂已经建成,在景生的筹谋下,这两个项目的资金还略有剩余,经汉斯卡萝儿王德隆一起签字后,又加修了一个厕所。 第二天一早景生和汉斯、卡萝儿跟着货车下山,中午抵达清莱市区,景生打听了一番后带他们去了一家pizza店,老板是意大利人,娶了清莱老婆,生意火爆。卡萝儿耐心地告诉景生菜单上不同口味的差异后便去和胖乎乎乐呵呵的意大利老头搭讪。 “卡萝儿意大利语说得也不错。”汉斯有些意外。 “她会六国语言。”景生由衷佩服。 汉斯:“我只知道她学过法语和拉丁文——但她居然不会德语?” 景生失笑:“卡萝儿说德语太难了,作业太麻烦,就改学了日语。她还会西班牙语。” 已经跟着景生学了一个多月中文的汉斯摇头否认:“明明中文最难好吗?泰语也很难。”他扶额:“泰文看起来像一堆豆芽,21个元音字母!无法想象。” 景生失笑:“李说过你们用不着学习泰语。泰语在国际上几乎毫无用处。至少你不需要学字母,简单的数字和日常对话就够了。卡萝儿已经会讨价还价了。” 汉斯表示自己不会放弃。景生倒也理解,山中日夜无比漫长,对于习惯长期紧张工作的汉斯来说,打发时间成了当下难题,早晚读报学习泰语可以消耗两个小时。这一个多月,汉斯身上的变化也许他自己没发现,但景生却觉得很明显,初至美斯乐时,汉斯始终是紧绷着的,他特别爱干净,金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整整齐齐扎在裤子里,凉鞋里还要穿着白袜子,高大瘦削,神情冷淡疏离,孩子们都不太敢和他说话。现在已经习惯赤脚走来走去,每天都会和孩子们踢一会儿足球,卡萝儿屡战屡败,已经难振美国队雄风,甚至今天他只穿着汗衫和棉麻中裤就下了山,凉鞋里的白袜子也许是汉斯最后的坚持了。 美斯乐确实有奇特的地方,景生也是在山里才开始睡得着的,汉斯在某些方面的改变恍如一面镜子,景生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pizza上桌时,卡萝儿眉飞色舞地回来了,手上的清莱地图被圈出好几个圈圈。 “这里有个超市,有黄油奶酪面粉卖,还有各种意大利面、番茄酱和西式调料,这里是英国人开的一个餐厅,炸鱼和薯条很好吃,还有这里,走过去十五分钟就到,有一家英文书店,书店里有两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按小时收费,我们可以去收发邮件,还有书店隔壁的泰式按摩很棒,五十泰铢可以按摩一小时。对,换钱的地方也不远,我打算换五十美金,多买点护理用品,你们那知道吗?五年级有两个女孩已经来月经了,但她们没有用过卫生巾,还是我上个星期在生理卫生课上才发现的,”卡萝儿抬起头,问景生,“顾,其实卫生棉条更方便,你觉得她们能接受吗?” 景生脸一热:“对不起,什么叫卫生棉条?” 卡萝儿看向汉斯。 汉斯卷起手里的pizza,拿了一根起司条插进去,比划了一番:“这里会留有一根线,方便替换,但卫生棉条有置放时间的要求,万一遗忘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景生谨慎建议:“那可能还是卫生巾更方便?” 卡萝儿哈哈笑:“抱歉,东亚男人是不是讨论这些都会觉得被冒犯?” “我不能代表其他人,但我没觉得被冒犯。我妻子和她的妹妹都在家里坦然讨论过女性月经的问题,她的舅舅也就是我的叔叔也从来没觉得被冒犯。” 卡萝儿立刻睁圆了眼:“哦,天哪,你的妻子是你的表妹?”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是被领养的。我的养父是我妻子的大舅舅。” “有也没关系!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对了,你们怎么看待□□和背德之爱?”卡萝儿满脸跃跃欲试。 汉斯和景生相对无语。十九岁少女的好奇心无穷尽,累。 —— 饭毕,三人先去换汇,景生托卡萝儿用她的护照帮自己换五百美金。卡萝儿震惊了,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巡视了一下门里门外:“天哪,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你如果在美国带这么多现金,遇上打劫很容易丧命!” 景生失笑。 汉斯看着自己手里的两百欧元,陷入了生死之虑。 出了换汇行,卡萝儿才长长松了一口气:“顾,你必须承认我的第六感准确无比了吧,现在我感觉你不只是有故事的人,也许你是一个传奇。我的朋友们绝对无法相信我在泰国的山区会遇到你这样的人。” 汉斯在她继续发表演说前制止了她:“我和顾要去商务公司办点事,一个小时后我们在英文书店会合可以吗?” “当然不行,”卡萝儿义正言辞,“我也许会迷失会被骗甚至打晕了卖掉,你们必须带上我,我不会打听你们的秘密,放心。” “并不算什么秘密——”景生犹豫了一下。 然而从商务公司出来时,知道了景生大概经历的卡萝儿并没有再哇啦哇啦,反而沉默了许久。直到三人走进英文书店,她爆发了。 “我有一个主意,顾,我们先给你买一本缅甸护照,然后我和你结婚,你就能跟着我一起去美国,等你拿到美国绿卡,你就可以再回中国和你的家人团聚。” 汉斯觑她:“你确认你不是贪图顾的美色吗?” 景生:…… 卡萝儿耸耸肩,指着前方的电脑笑了:“天哪,我好像已经忘了我的邮箱密码!” —— 三月底,陈斯南在h大中国论坛浏览到一个被搬运来的热门帖子,原作者gap year了一年,将在秋季入学政治学系,她在泰北山区的华文小学做义工时遇到了一个没有身份的神秘的中国男人,简称g,他长得非常英俊,用原作者的话形容不输汤姆克鲁斯,他接受过高等教育,会盖房子,会英语和泰语以及缅甸语,擅长烹饪,因为某些机密的原因陷落泰缅边境多年,和家人失去了联系,极其遗憾的是他被地雷炸断了一条腿,但他没有低落沉沦,还收养了一个地雷孤儿,在华文小学他是最受欢迎的老师。现在她和德国的基金会同事正在想方设法帮助他返回家乡。 原帖下面回复大多在热情地出主意,有一条调侃的建议楼主直接和他结婚,把人带回美国再说。搬运后的回复就变了味道,中国留学生们各种“友情提醒”。 “据我所知,泰国有中国大使馆,本人作为中国人,无法理解没有身份是什么意思,我们不但有身份证,还有户口本。建议学妹保持清醒,不要上当受骗。” “东南亚骗子的确太多,学妹,失身是小事,失刀(dollar)是大事。” “本人政治学系的,希望秋季能见到活着的学妹,需知这个世界上不但有网络,还有电话、传真、电报、邮局,所谓的失联,往往是不想再联。” 万春街 第337节 “无图无真相,也许学妹该去比较文学系或中文系?i have a dream……” 斯南没忍住,逐条驳回去。 “本人作为中国人,告诉你就是有人会没有户口本没有身份。你不知道是你见识少,别瞎逼逼。” “不要在国内被骗怕了,就以为全世界都是骗子好吗?学妹是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要你笑得这么猥琐?怎么,没失身给你你嫉妒到秃了头?” “你又知道别人是不想再联才失联的?那你怎么不知道一下自己挂科两门不是因为你过不了而是你不想过?还发帖求助,怎么,想出钱找人代考?我知道你是谁,别删啊。” “梦梦梦,在中国论坛打什么英文?人家说的是自己的经历,轮得到你冷嘲热讽?哦,对,我看了你发过的贴子和回帖,你根本不是h大的,一幅过来人指点江山的狗逼模样,装给谁看?知道两个系的名字得意死你了是吗?装,你继续装。” 众所周知,h大有个恶女,论坛id带pumpkin,惹不起,躲得起。 帖子很快沉底。 第523章 陈斯南在网上干完架,神清气爽,夜里少不得跟赵佑宁又来上一场,以获得双丰收。 不得不说,结婚后,赵佑宁在这方面好像突然开了窍,和白天在实验室里一本正经斯文秀气的模样堪称天差地别,偏偏这种反差恰好满足了斯南潜在的某种不可言说的趣味。 但陈斯南本性难移,关键时刻始终不忘要占领上风,上面的上, 赵佑宁闷笑了两声,锁住她双手为所欲为了好一会儿才成全她::“好了,到你了。” 斯南不服气,拍开他两只手:“只能我动,你不许动!听到没有?” 赵佑宁摊开四肢:“随便侬哪能白相,好了伐?” “不许说上海话,”斯南恨恨地一巴掌拍在他大腿上,“你这一句说得我快没感觉了,动两下,快点。” 赵佑宁笑得胸腹直震:“你不是才说了我不许动吗?” “叫侬动侬就动呀,闲话噶许多!”斯南弯腰咬在他肩头,再想起身却被牢牢紧箍着,又是一阵狂风暴雨,颠得她话全碎了。 忙完双人剧烈运动,冲澡的时候陈斯南突然又想起网上那件事,隔着玻璃门对正在刷牙的赵佑宁叨叨叨起来。 “你记得再开一下电脑,我得去杀个回马枪,看看有没有人骂回我。” 赵佑宁含着一口泡沫摇头:“你有这时间不如多看看我。” 斯南视线落在他腰下:“你也想讨骂?” 赵佑宁虽然裹了条浴巾,被她这一眼看得像什么也没穿似的,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囫囵着答应:“好好好,马上去。” 斯南手里的水龙头冲在玻璃门上,她贴着玻璃压扁了鼻子使劲瞅了瞅:“你躲什么躲?床上是禽兽,下了床就变衣冠禽兽?咦,赵佑宁你是不是去健身了?屁股看着比以前翘了很多。” 赵佑宁差点把漱口水咽了下去,哗啦哗啦洗了把脸,扯过毛巾对着镜子侧身看了看:“有吗?”嘴角的笑却按不下去。 斯南胡乱冲了冲,跨出浴室,经过实际操作得出结论:“真的翘了不少,还很弹。” 赵佑宁脸一热,还没反应过来,腰间浴巾一松,赶紧弯腰去捞。 “侬做撒?”赵佑宁条件反射改成普通话,“不要得寸进尺啊你。” “我摸摸——butt,反应蛮敏捷嘛,”陈斯南一脸正经意味深长地探过头来研究,“那我问你哪里师傅你怎么不说?” 赵佑宁顾尾顾不着头,索性展开双臂任她肆虐:“你搞得跟问卷调查一样,一点情趣都没有,自己探索感知不是挺好的?” 陈斯南上下其手一番,忽然搂紧了他,猛撞了几下,把赵佑宁给撞懵了。 “呵呵,我就是想象了一下和你性别互换会有什么感觉——”陈斯南裹着浴巾一猫腰,从赵佑宁胳膊下钻了出去,溜之大吉,丢下结论,“从后面肯定很爽。” 赵佑宁默默捡起自己的浴巾,紧紧裹了一圈半,莫名有种危机感。 斯南上网巡视一番,果然没人回骂,其中有两人竟然显示已注销,她想了想,找到原帖,给学妹发了站内邮件。 “很抱歉打扰你,卡萝儿,我是h大东亚研究中心的陈斯南。请问你最新的帖子里说的那位g先生他姓什么?是中国什么地方的人?我的哥哥失踪了七年,他叫顾景生,我们住在中国上海静安区万春街。他是在离泰北距离很近的中国云南省失踪的。请原谅我对于失联这个词的过度敏感,我和家人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他。我的邮箱如下,如果你愿意和我联系,我将非常感谢。” —— 三月底的上海,樱花如云,海棠如雾,冬衣还没离身,春光已正盛。早高峰时的南京西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斯江从地铁二号线南京西路出口上来,包里嗡嗡震动,她摸出手机接了程璎的来电。 程璎说准备下午去八五医院探望一下顾西美,花就不送了,送点进口水果。 “正好帮侬解释一下,伊出事格天正好阿拉勒帮侬过生日,是我没收了侬手机,伊才寻勿着侬。(她出事那天正好我们在给你过生日……她才找不着你)” 斯江失笑:“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她火也发过了,骂也骂过了,你真的别去,去了她觉得没面子,又要怪我。我爸请了长假呢,从早到晚陪着。” “听林凌港侬爷娘准备复婚了?” “随便伊拉。”斯江停下脚,摸出两元硬币,笑着和卖白兰花的阿婆点点头,阿婆颤巍巍站起来,把白兰花别到她大衣扣眼里。 和程璎一通电话讲完没多久,又一通电话进来,林凌的。 “今天不用去,你昨天才去过的,”斯江站在陕西路十字路口等红灯,有点无奈,“我在南西,路上吵得很,不多说了,反正你今天别再去了,这件事不怪你,她没什么大事,也没能帮上什么忙,你就真的别再放在心上了。” 两通电话搞得斯江一大早心情就不怎么愉快,她今早约了朱敏看中信泰富办公室的装修进度,十点钟要去外管局,下午要面试销售和市场策划,晚饭约了长江实业的两位老总,夜里还要去医院例行看望姆妈,这种密集的工作安排从过年开始就没停过,忙成陀螺。 中信泰富定了国庆前要开幕,幕墙年前才将将收尾,内装阶段工地上全是灰。斯江扶着路灯换了球鞋,戴上安全帽,挂上工作证去乘施工电梯。 朱敏已经到了,正对着图纸在看管道,见斯江到了,笑着问:“欸,江南问明天方便不方便,一起去看下你妈。” 斯江扶额:“太后娘娘并无召见的旨意,你们一个个上赶着干嘛?” 朱敏顿了顿:“哦?林凌也要去?还有谁?” “程璎,林凌,你和江南,现在我拒绝第三轮了,”斯江拿出笔记本,“涂料和地板的样品明天下午三点送过来,办公家具那三家你们看完目录了没有?” “就定美时吧,贵是贵了点,但好看,你不是说友邦一直是用美时的办公家具?咱们也比照世界五百强呗,”朱敏毫不忌讳地提非分要求,“最好你使点美人计搞点折扣,既然美时的负责人自称是你以前在友邦就认识的老朋友,该出手时你还是得出手啊。” 斯江哼了一声:“江南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去探病?” “徐州那件事搞得那么大,中央都下调查组了,你前任继父出马亲自过问,这不,市里省里好几位登门慰问都被拒之门外,曲里拐弯安排咱们小喽啰先探下春江水到底是冷还是暖,你行个方便?外管局那边也好早点盖完章”朱敏笑眯眯地卷起图纸。 斯江呼出一口闷气:“明天看完样品我们一起过去。” “谢主隆恩。”朱敏笑得促狭。 —— 顾西美的徐州行,去得悄声无息,回得轰轰烈烈。 初六那天她们一行三人到了徐州,一下车就被妇联派的人接上,又有自称孙骁老部下某某领导的秘书的人出面招待。顾西美晕头转向地被带着参观了好几家福利院,又有报社电视台来采访她帮助听力障碍儿童的经验,连着两天顿顿都有“接风宴”,满桌人一口一个顾老师,陈东来给她挡酒,差点喝出胃出血。初八那天三个人直接被送上了回上海的火车。顾西美在火车上越想越郁闷,觉得自己被当成猴耍了,陈东来和小姑娘实在拦不住,三个人在无锡下车,歇了一夜又悄悄返回徐州,这回倒没人在车站举着牌接她了。 年初九的中午,顾西美三人搭着拖拉机先去了董家村,拎着水果点心去走访林凌的大姐,却只见到了董瘸子的父母,他们收了年礼笑面迎人,说董瘸子送老婆回娘家去了,因为丈母娘这几天就要生。 “真是福气!她妈都四十好几了吧,还能生娃,”七十岁的老太太乐呵呵地说,“她这胎要是个儿子,村里要给她家盖新房子呢。” 顾西美忍不住问:“为什么?不是计划生育吗?她妈妈这是生第五个了?村里怎么允许的?” “什么计划不计划的,我们不作兴这些,有了怎么能不生?”老太太不乐意了,“就你们城里人规矩多,作孽啊,有了不给生?弄死?菩萨看着呢!” 顾西美犹豫再三,摆出了“探访亲家”的借口,董老太大喜,立刻找了个侄女送她们去林家。顾西美三个终于见到了林凌的家人,挺着高高肚子的女人一脸麻木地躺在木板床上,听到林凌的名字才转过脸来对着西美几个咧着嘴笑了笑,她几乎没有牙齿,褐色的牙床像个无底洞。妇联的小姑娘吓得立刻躲在了西美的身后。 林凌的大姐看上去疲惫不堪,她的丈夫比她大将近二十岁,佝偻着坐在不远处抽烟,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实。林凌的父亲看上去却好像比董瘸子还要年轻一些,十分精神也很警惕,不停地盘问陈家的家底,结婚日子订了没,回不回来摆酒,小芳在不在林凌那里,林凌怎么不回来看他妈,又问有没有托他们带钱回来。陈东来摸出了五百块,他嫌少,又追着问陈家会给多少嫁妆。 眼看天将黑,拖拉机司机催了两道,陈东来拉着顾西美走人,妇联的小姑娘半路被一个跑得飞快的小孩撞倒在地,包里的相机、笔记本、录音笔和名片散了一地。董瘸子捡起了名片。 祸从此出,几轮争论辩解不通后,村里的人越来越多,董瘸子直接上了手,顾西美和小姑娘被扣在了村里,陈东来带着三处骨裂伤追上拖拉机回了徐州市区。 好在陈东来拎得清,先给周善礼和顾北武打了电话。北武略一衡量,即刻找上了孙骁的秘书。年初十,阳历二月十四日,斯江生日这天下午,军区的三辆军车进了村,才知道顾西美和小姑娘分别被卖了两万和三万,已经被送去“连夜洞房”。两人亲耳听着自己被卖,吓得魂不附体,西美剧烈挣扎中撞在桌角,尾巴骨断了,没人管,直接被板车拖去了隔壁村的一个六十多岁老鳏夫家。小姑娘被堵上嘴,绑了手脚被董瘸子拉回了董家村。傍晚时分两人就分别被解救出来。 偏偏那夜斯江被程璎李宜芳一帮老友拉到茂名路王阿毛老板那里过生日,手机被程璎没收,对此一无所知,凌晨三点才发现短信和未接来电无数,连夜跟林凌一起赶去徐州。孙骁的秘书是第二天中午到的,大为震惊,这事迅速通了天。先是市里批示,然后省里批示,抓的抓,关的关,偏不巧林凌的妈赶着产下一个男婴,产妇不能没人照顾,共犯里林凌的大姐又被安排出来照料产妇和婴儿。 顾西美被军区的救护车直接送回了八五医院。如此这般后,顾西美半个月都没正眼看过斯江。 第524章 斯江从中信泰富出来,打车去浦东的外汇管理局补递资料。 新公司不缺钱,江南在这方面的确有过人之处,靠她和朱敏的项目计划书,拉到了日本sf第一笔天使投资:四千万美金,占股比例也很理想,公司启动资金堪称豪华,用江南的戏谑之语形容:阿拉有额是钞票跑马圈楼。 但外资进来需要获得审批才能设立公司的美金账号,有了人民币账号和美金账号才能验资进而去申请工商税务及行业准入的一系列执照。景生当年昆山办厂就被外汇管理局卡过很长时间,斯江原以为凭着朱敏应该很轻松拿到审批,不料某位去年新上任的“现管”恰好是从江苏调来的“外行”,其岳父许某又恰好是江苏省组织部高官。年后江苏官场因顾西美私访案,从村镇到县委,从市委到省委,上百人吃了瓜落,在这场没人能预料到的大震荡里,有人向省纪委实名举报许某在九十年代任□□时有严重的卖官受贿行为,林凌家那边的镇委书记就是买官的一员,随后又有村民写信举报该镇委书记,说村里一半媳妇都是从人贩子手上买来的,人贩子背后的保护伞就是镇委书记和他任镇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 审批反常地被卡后,朱敏很快就从她叔叔那边得知了这一窝马蜂的事。现管的那位指名道姓要见陈斯江,意图通过她让孙骁放他岳父一马。斯江和江南朱敏商量后,行个拖字诀,只当不知道这些弯弯道道,她人去了,话听了,笑着应下来,包里放了录音笔,但对方也很谨慎,笑眯眯说的全是场面话,把柄一句也没有。这般扯皮了几回,双方都心知肚明,只看哪边熬得住。 斯江说情是不可能说情的,先拖到调查组出报告尘埃落定再说,对公账户和执照晚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是事。朱敏的叔叔看着她们行事,倒电话里夸了几句,事情不可能也不可以再闹大了,以柔克刚是上策,若是许某自己扛得过去,这边也就没有了卡的理由,若是扛不过去,女婿毕竟不是亲生的儿子,割席撇清必然是第一位的,离个婚轻轻松松。 从外管局出来,斯江再打车回浦西,半路接到助理吕菱的电话。吕菱是新公司的第一个员工,目前也是唯一的员工,她是朱敏的高中同学,财会大专毕业后就跟着朱敏创业,也算是开国元老,行政人事出纳会计都干过,最后稳定在总经理助理的岗位上,优势是未恋未婚未育,缺点也是未恋未婚未生育。朱敏曾经开玩笑说:“如果吕菱一辈子不婚不育,信女愿茹素一年。恋爱随便爱,覅结婚覅养小宁就好了。” 电话里吕菱有点郁闷:“约好下午来二面的四个人,一个一直不接电话,一个接了电话但直接说不来了,问他什么原因,他居然说不想来就不来了,想在家打游戏。简直离谱,一面笔试的时候明明感觉还挺积极的一个小孩,现在这些年轻人怎么一点基本的契约精神和职业道德都没有,我大概真的老了,已经理解不了二十几岁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斯江不禁笑出声:“你也才二十八岁好吗?就业本来就是双向选择,就算录用了还有试用期,员工不满意公司随时可以想走就走,他们面试不来总好过来了马上又走。没事,你把面试资料准备好,我三十分钟后到,我们吃饭的时候再过一下流程。” 吕菱调整好情绪:“好的,茶餐厅那边工作餐马上送过来,你要咖啡还是奶茶?” “给我一杯冰奶茶,加糖。”斯江虚与委蛇了半天,感觉实在很需要甜。 公司过渡期的临时办公室就在梅陇镇广场,一切熟门熟路,省心省事。 斯江刚要进办公楼电梯,迎面遇上am几位旧同事正在和竞争对手lb广告的几个人正在明枪暗箭,两边都有熟面孔。 蒋文琦一个箭步过来搂住斯江胳膊:“阿拉陈总来啦,长远没看到侬,忙点啥?走走走,我请客。” melba冲着斯江挤眉弄眼,她旁边lb的人事总监joyce眼睛闪闪亮,捅了旁边眼睛一样闪闪发亮的莫彼得一下:“噶巧,昨天我还和敏敏说要约了侬一道吃中饭,要么拣日不如撞日,来伐,阿拉去富民路吃古意湘味浓。” 斯江笑着两头告罪,拎出包里塑料袋,抖了抖球鞋上的灰:“最近真额忙色了,我还有半天的灰要吃,熬过这个月,我请大家一道去吃茂名路的海鲜火锅。” “哦哟,甲方请吃饭!”蒋文琦挑眉笑得张扬,“那我可不客气啦。” “不敢,你们才是甲方。”斯江笑着和众人道别,进了电梯才觉得脸都笑僵了,伸手揉了揉眼尾,默默呼出一口气。 —— 新公司专注做办公楼和住宅的电梯广告,直接成了am和lb等各大广告公司的广告投放供应商之一,蒋文琦和莫彼得手上都给了斯江大客户的末季度投放份额,也算崭新的投放模式的市场测试。另一方面,直投广告的一部分客户需要制作广告片,目前新公司的制作团队还不成熟,策划和文案斯江这边上半年磨合后能直接自己做,但摄影和后期尤其特效就够呛,还需要放到4a去做,所以某个程度上,斯江也算半个甲方。但大家都属于广告行业,抬头不见低头见,斯江和am算是好聚好散的典型案例,过渡期办公室设在梅龙镇广场也有近水楼台的意思,你好我好大家好。 二面的求职者覆没了一半,所幸市场和销售还各余一位,空出两个小时来,斯江工作餐便放慢了速度,顺便浏览报纸,检查邮箱,回了几封工作邮件,又看了看两位应聘者的一面笔试答案。应聘市场的女生,从实习开始三年都在同一家4a公司做客户执行,简历上离职原因就写明是不愿接受上司的追求。 吕菱用吸管戳了戳杯子里的柠檬片:“对了,这孩子的背调属实,所以进入二面了,事实上她原来那个上司并不是追求她——” 斯江抬起眼:? “是一直猥亵她骚扰她,从实习期就盯着她,经常凌晨两三点打骚扰电话,跟条发情的狗似的,第二天装成没事一样衣冠楚楚,这孩子是报警后离职的,那狗男人竟然说自己只是在追求她,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吕菱翻了个白眼:“狗男人年后调回香港还升职了,不过她公司hr和lb的joyce很熟,所以hr们基本都知道这个狗东西不是个东西。” 这位姑娘是豁出去了,这个理由一写,把原公司的面子里子全扯了下来,但也不会再有广告公司用她。 万春街 第338节 “难怪她在答‘如何看待企业的社会责任感’这道题时比较激进。”斯江轻叹了口气。 吕菱点头:“要是江南二面她,估计她会立马就跑。她是冲着你来求职的,你为了维护下属一刀砍掉棒子的大单,赫赫威名震惊全行业。” 斯江失笑:“江南怎么得罪你了?” “你不觉得他胖得很猥琐?笑起来色迷迷的,”吕菱看了看表,“还是私人时间哈,我人身攻击一下他,他以前和朱敏谈恋爱的时候还挺英俊潇洒的,现在真的呵呵,没事,我当着他面也说过这些话,我这是实话实说。” 斯江笑得差点打翻奶茶。 “怪不得江南说过,要是女人能和女人结婚,朱敏肯定选你不选他。” 吕菱叹了口气,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真话,男人有什么用哦,敏敏这几年上医院看病,他影子都没一个的,停车挂号化验交钱拿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折腾个没完,搞笑伐?人不来的,但是会发信息问‘要不要我来一趟?’” “那就让他来啊。” “敏敏那种人说不出这种话。反正男人就是不行。” 斯江客观点评:“江南下厨水平不错。” “去年年统共下了两次,一次接待几位领导,一次招待你,”吕菱笑眯眯,“没觉得他家厨房特别特别特别干净吗?” 斯江忍着笑:“要在古代,我怕你会毒死江南,直接扶持朱敏做太后。” 吕菱也笑出声来:“必须的。” —— 有了这段背调结果,斯江在面试辛苒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多了几分好感。 “好的,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安装在住宅楼电梯里的广告播放屏出了意外事故,电梯内的乘客因此受伤,作为这个项目的客户执行,你会怎么处理?” 辛苒略加思索后不急不缓地回答:“首先送乘客们就医检查,其次由公司外勤管理和第三方一起检查事故原因。如果是播放屏过热过重引发事故,就需要出具处理意见并及时整改类似项目,公司应和住宅楼开发商、电梯厂商进行技术沟通和改进保障。还需要跟进每一位伤者的情况,负责他们的医疗康复,协调赔偿事宜。此外,我认为有必要及时召开记者发布会公开道歉,说明事故真相和后续处理方式,以杜绝同业恶行竞争造谣中伤的可能,也能对合作的开发商、物业公司以及客户给出明确的答复,透明、公开、坦荡是应急处理公众事务的几大要素。” “如果乘客们都接受私了,还需要对外公开吗?公开后很显然会损伤到公司的形象。”斯江问。 “我认为需要主动公开,一来可以防备日后被动公开造成更大的信誉损伤,二来家丑外扬其实更加彰显出当家人的心胸,增加投资方、客户方、公司员工、市场以及普通民众对公司的信任。彻底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掩盖问题只是埋下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地雷。”辛苒挺直了胸膛坚定地回答。 “好的,那请你谈谈对我们合众传媒的期望,薪酬、福利、具体工作范围,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可以问。” 辛苒愣了愣,眼睛陡然睁大:“啊!谢谢!我吗?我可以问?” 斯江柔声笑道:“是的,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第525章 第二天,斯江去完工地现场,带着进口巧克力礼盒跑了趟招商局,方局是顾北武的师弟,特别务实又爽利,读书时没少抄北武的笔记,,听斯江说了昨天外管局的那点门道,立刻拎起电话来毫无顾忌地一顿骂。他是技术官僚出身,政绩累累,有骂爹的资格,更何况对方只是个“女婿”。 “你把申请拿来,我帮你重新改一下,下周一你再去一趟,还不批我再打电话去骂,”方局嗜甜,剥了块巧克力塞嘴里,亲自给斯江泡了杯明前龙井,又从书橱里拿出一盒茶来,“咱们得礼尚往来,这个你帮我带给你舅舅。过年三番五次请他出来,啊,我们这些师弟师妹请不动他这尊大佛,你替我说他两句。” 斯江笑道:“我是来求狐假虎威的,可不敢收,不如等七月您带队去香格里拉考察,直接给他还快些,正好多敲诈他几顿。” “怎么,他清明节都不回来扫墓?”方局很诧异。 斯江:“我们家祖坟在扬州,很少回去。” “行,无产阶级唯物主义嘛,不信鬼神。那我七月找他算账去,”方局又跟斯江说,“你周五跟我们一起去打羽毛球,我给你介绍几个爷数阿姨,都认识你舅舅的,有几位对口管你那个行业的,一直说要见见你。” 斯江爽快应下,又虚心求教去哪里买行头:“我技术不行,卖相好歹拉点分,不好给方局丢脸,否则就是广告行业之耻了。” 方局哈哈大笑,叫了秘书进来,问了球衣球鞋球拍的牌子,又塞给斯江一张友谊商城的金卡:“你去买,能打折,顺便给我积点分。” 斯江爽快收下道谢。 中午朱敏和江南也到了办公室吃工作餐,正好和斯江互通有无。 “辛苒下周一就能来上班,”斯江把昨天的两份简历推给他俩,“赵晨要四月份来,等下还有两场二面,你们要不要一起看看?” “不了,我这几年面试已经面到吐,新员工全你负责,我谢谢你的大恩大德。”朱敏敬谢不敏。 吕菱提醒她们:“明天中午十二点在新天地的宝莱纳有饭局,杰西卡晚上会再确认一下钱小姐的日程,她说确认好直接给朱董你打电话。” 江南插了一句:“嗐,你们一帮女人中午就去宝莱纳喝啤酒?怎么不约晚上?” “咦?我们女人怎么就不能中午喝酒了?”朱敏特地加重了“我们女人”四个字。 江南立刻举手投降:“能!能!能!朱董您放心,明天我给您当司机,随叫随到来噻伐?” 吕菱幽幽地看着他:“江董,您倒也不必和我抢活儿干。” 江南气结。 斯江笑道:“杰西卡定的时间,大概爬夜里吃老酒,钱小姐万一被敏敏灌醉了,年薪少要一个零,杰西卡的猎头女王之位要晚节不保。” 朱敏叹了口气:“杰西卡下个月就要去香港了,你们赶紧想想,还有什么人可挖的,让她多挖几个。” 斯江斟酌了一下开口:“我倒是想请她再挖一个总助。” “欸?” “啊?” 江南和朱敏一脸惊讶。 斯江:“我跟吕菱谈过,觉得她完全可以胜任公司的人事总监职位,但是她太谦虚,总说不行,你们觉得呢?” 吕菱急急摇头:“我真的不行,我学历不够。压不住。” 斯江微微笑:“中欧国际工商学院的emba怎么压不住?杰西卡不也挖过你?” 吕菱脸一红,看向朱敏:“去年的事了,我简历我都没给过她,所以也没跟你提过。” 江南摸了摸下巴。 朱敏想了想:“斯江说得对,创办期先这样,但人招齐了以后就这么调整。薪资我和你直接定。行吗?” 后面两个字却是问江南和斯江的。 斯江笑着朝吕菱点头:“你不要怪我们强买强卖,江董朱董有点灯下黑,只缘身在此山中。” 吕菱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说:“谢谢陈总,谢谢朱董。” 江南又摸了摸下巴,给斯江竖了个大拇指:“阿拉陈总,结棍。” —— 下午看完地板和涂料样品,斯江三个从中信泰富出来直奔八五医院。 朱敏忍不住问斯江:“你怎么知道吕菱在读中欧的emba?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斯江失笑:“昨夜和长江实业两位老总吃饭,张总说他们李老板可能想搞个长江商学院,让我去读个emba。窦总是中欧出来的,一个劲地邀请我去中欧当他师妹,顺便显摆了一下上周末他们校友会聚会的照片,我才知道吕菱是他去年入学的师妹。杰西卡不也是中欧出来的嘛,她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校友?” 江南轻轻拍了拍方向盘:“啧啧,中欧学费贵得要命,吕菱——看勿出嘛。” 朱敏有点怅然:“伊一直老上进额,老早就财大本科读出来了,不过——她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斯江笑道:“你自己前两年不是要去中欧读,后来放弃了,叫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再说她开这个口,你们该给什么反应?腾得出合适的职位给她升上去?” 朱敏长叹了口气:“这倒也是。”原来的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一部分人背后还有各方面的人情关系,要不是和斯江合作开新公司,还真的留不住吕菱。 江南笑了两声:“吕菱这个人,不可能主动离开你,她把你当成自己的小鸡一样,护得不要太牢。覅担心。” 朱敏瞪了他一眼:“她对我好是她有情有义,我不能当成理所当然。” 人总容易一叶障目,当年跟着他俩创业的团队成员,十有五六都出去自立门户了,剩下的二三也都是部门总监级别,吕菱这个总助做到现在,薪资虽然高出行业平均水平两倍,但没有分红权,相差就不是一点点,再深的情谊也会消磨完。 这话斯江自然不会说出口。她的用人之道,和江南并不一样。 —— 斯江一进病房,顾西美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下来。陈东来热情地招呼她们沙发上坐。 “小江和小朱是伐?你们太客气了,开公司肯定忙得勿得了,还特为跑一趟,谢谢谢谢。” 斯江嘴角翘了翘,爷娘婚还没复,老头子已经以正宫自居了,还真是不便置评。 伸手不打笑面人,顾西美靠总算也给出个笑脸,道了声谢,但是眼风都不会给斯江一个。 斯江接了苹果:“我去洗吧,你们随意,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就好。” 江南:“???” 朱敏笑着搬出自家爷叔的名头来:“阿姨大概不记得了,我叔叔前年和您一起吃过饭,总工会和妇联联合举办的一个比赛,你们都是评委。” 顾西美恍然:“哦,记得的记得的。” 记得是不可能的,但态度明显热情了一些。 朱敏趁着斯江不在,也不绕圈子,迅速打听了几句,然后发现顾西美是真的完全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胆子大到这种程度!你们说说看,部队的人都接到我们了,镇派出所的警察居然还敢来堵截我们!”顾西美激动得拍了两下床沿,“你们说,他们眼里还有没有党有没有政府有没有法律有没有人民?!要不是我亲身经历,谁说我都不信!” 江南连连点头:“这倒是真的,要不是阿姨你告诉我,我想都想不出会这么离谱,这帮赤佬!” 顾西美红了眼圈:“要不是老陈及时找到人,后果真是——”见斯江走了回来,她冷哼了一声:“叫天叫不应,叫地叫不灵,我们这位陈总日理万机,比总理还忙,电话一夜天都不接,信息一个也不回。我要是真的被他们卖掉了,也就像林凌的姆妈一样了,没人救的……” 朱敏当场一秒落泪,坐到顾西美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真的吓死人哦!要命咧,我想想就觉得后怕,姆妈侬真是太勇敢了,你怎么这么勇敢的哦,林凌自己亲生额娘,伊噶许多年啥都没做过,虽然我跟他是朋友,但是我实话实说,这件事上我真的看不起他,不像个男人!倒是姆妈侬,为了斯江,才勇闯威虎山,实在了不起。现在他妈能被接到上海来,全是因为阿姨你呀,你真的牺牲小我成全大爱,挽救了她悲惨得不得了的命运哦,太了不起了。这点别说斯江和我们做不到了了,我看看身边,没任何人能做得到!” 这一顿猛夸,顾西美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自从出事,来探病的,来安慰的,大多数人还是会委婉“提醒”她不该这么莽撞,应该跟上面通好气,而家里人呢,像林凌和斯江那种道歉,说了像没说一样,老娘和北武的关心,也就是关心。像朱敏这样拔高到这样的地步,毫不含蓄地大肆赞美,她头一回听到,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激动,高兴,又有种遇到了知己的欣慰。 待出了医院大门,斯江十分服气:“我要有敏敏十分之一的口才,母女关系也不至如此了。” 朱敏白她一眼:“我不要脸,你学不来的。你回头看看阿拉娘,啧啧,她恨不得你是她亲生的,一天到晚嫌我胖嫌我矮嫌我没继承到她二分之一的好看。” “看来女儿总是别人家的好。”斯江叹了口气。 第526章 八重樱满开的时候,斯江去接顾西美出院。 一大早病房里便挤满了人,嘘寒问暖的,合影的,相互递交名片的,场面十分闹忙,见到周秘书到来,呼啦拥上去一堆人,差点把他手里的鲜花挤爆。周秘书忙完握手收名片礼节性敷衍后,代表孙骁向顾西美致以诚挚的问候,送上一堆营养品及一个文件袋,随后直接忽略顾西美的脸色很有礼貌地告辞,当然没忘记主动和周善礼周善让握手道别。斯江见他和周善礼握手时身体微躬很是谦虚恭谨,和周善让握手时却挺直了腰背显得随和可亲,明显是长久的职业习惯形成了他看人下菜的本能,这一点她以前没发现,可见现在自己成了面试官,看人角度完全不同了。这个小小发现让斯江心情大好。 周秘书一走,访客们追着他往外跑,病房里只剩下家人和熟人。顾西美把鲜花随手丢掉边上,嗤笑了两声:“就晓得这帮人动机不纯,还好意思说什么来看我,我能有什么好看?” 陈东来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侬一直好看额。” 斯江忍着笑把各处的鲜花收拾到一起,林凌赶紧接了过来:“放我车里吧,我送你们回万春街。” “花给你,我爸妈坐周叔叔的车。” 万春街 第339节 林凌欲言又止,他身后的林小芳探出半个头来不耐烦地低声抱怨:“不是说十点钟能走的吗?我面试都要迟到了。” 斯江只当作没听见,转身检查床头柜里是否还有物品遗漏。林凌向顾西美再三致歉道谢后带着林小芳离开。 顾西美拧着眉头打开周秘书送来的文件袋,果然是一本离婚证,再定睛一看,气得浑身发抖,上面的日期竟然是1994年的。 “你说孙骁脑子瓦特了伐?!明明是我要跟他离婚,吵了这么多年,他装聋作哑,结果呢?实际上94年我就被离婚了?我人都没去北京,他怎么跟我离的?我倒要打电话去问问,民政局凭什么这么瞎胡搞?孙骁有权就了不起?就可以为所欲为?你说他是不是老早弄好了离婚证,才明目张胆去跟那个女的生儿子的?孙骁这是把我当什么了?有毛病伐?”西美想到孙骁那个姘头连儿子都生好了,越想越气。 这话自然是问陈东来的,陈东来没法接,他怕顾西美真的钻牛角尖又去找孙骁牵扯不清。 周善让接过话来:“孙骁这事做得太不上路,小家巴气,他自己要再婚,还拦着你不让你开始新的生活,卑鄙下流。” 周善礼笑了笑:“所以他这辈子也这样,到顶了。” 顾西美涨红了脸,奈何词汇量有限,实在骂不出任何有深度有新意的词,她又气又委屈又有莫名的难过,眼泪水蓄成一汪,索性起身快步去了卫生间。 斯江转头问陈东来:“爸,侬跟妈啥辰光再去领结婚证?还领证伐?” 陈东来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当然要领!随便啥辰光,看你妈哪天方便。” “决定了通知我,一道吃顿饭,”斯江把出院单交给他,“我先回公司,有事打我手机。” 西美从卫生间里出来听到斯江要走,冷哼了一声,碍着善礼善让都在,没作声。 —— 善让送斯江下楼,安慰她:“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个能再走到一起也是好事,老来有个伴。”斯江斯好也能轻松点,善让想得很实际。 斯江笑着点头:“倒是我两个叔叔要发愁了。” 陈家万春街的老房子已经拆了。新的两套房子,按照三千元每平方米的价格毛估估出总价六十万,分做六份,按照协商结果,陈东来三兄弟各出十万买下三姐妹的份额,陈家三姐妹再每人拿出两万元做为陈阿娘的养老钱,陈东梅再拿出五万平分给其他五个兄弟姊妹,陈东方等人签字放弃乡下宅基地的所有权。陈东兰的九万元由陈东来和陈东珠一起汇去淄博。另外拆迁补贴的钱全部归陈阿娘用作养老。原先陈东来不要房子,所以陈东方和陈东海说好了每人给陈东来十万,他们各拿一套房子,陈阿娘轮流在两兄弟家住,一年一换,三姐妹出的六万养老钱他们一人一半。 现在陈东来要和顾西美复婚,一家五口又整整齐齐了,陈东来和陈阿娘商量后,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在上海安一个完整的家,至少要让斯江斯好和西美住到一个屋檐下。于是便跟两个弟弟商量,他还是想要一套房子。陈东方和陈东海哪里肯。 顾家是年后收到通知的,下半年也轮着拆迁,但户口本上没几个人,顾阿婆、顾西美、顾北武夫妻加虎头,人均面积不算少,补偿不到多少现金,因为房屋面积达标,倒是补了三套静安新城的房子。因为陈东来在陈家没拿房子,顾阿婆打算三套房子北武一套西美一套,她住的那套算南红的,南红年前就发过话,她的都给景生,景生不回来就都是斯江的。没人有意见,没人能有意见。 善让三月中去看了新福康里,很有海派风格的新楼盘,因为大部分属于回迁安置房,少量商品房开盘便卖得也不贵,单价四千七百起,首付只要百分之二十,01年年底交房,北武和善让都是公司法人,贷款绝对没问题。北武的意思是把静安新城的房子便宜点卖掉,在新福康里能置办两套三房一厅,一套给西美,一套给景生和斯江,他和善让自己出首付再贷款买一套三房自住,这样顾阿婆从万春街搬到新闸路,教堂、菜场、医院这些环境没变化,日脚适宜交关,斯江在隔壁的中信泰富上班也方便。 顾西美不懂这些,只担心静安新城卖不出,又担心卖掉的钱不够买新福康里,她也有点积蓄,但不多,自从有了和陈东来复婚的念头后,陈东来的积蓄自然而然也被她拨拉进来,这么一算又可以了,于是没反对。 顾阿婆却不肯:“怎么能白白给银行那么多利息呢!你们两个钱是刮风刮来的?要付十几万洋钿的利息,杀了我都没得给。我来打电话给南红,我开口跟她借。” 善让拦住老太太,解释了半天金融法则,没用。斯江出马,也没用。 顾北武电话里哈哈哈笑,等老太太念叨完,满口应承不跟银行借高利贷,等善让接过话筒直接拍板让她不要理会老娘,直接先斩后奏了事。 善让笑着说:“好,知道了。” 顾阿婆一颗吊着的心这才安放了回去:“就是,我们家绝不欠债,当年你们太外公就是抽鸦片抽没了整个顾家,借了一屁股高利贷也要继续抽,脑子抽坏了,家里的田地房子全给高利贷收掉了,逃难的时候你们外婆我老娘只剩下这么点碎金缝在棉袄里头,吃人的利息!” 她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长长叹了口气。 善让也比划了一臂膀:“等虎头挣钱了给您买这么大的金砖。” 顾阿婆笑弯了眼。 南红从香港打电话给斯江:“你能贷款吗?” “应该可以。”斯江笑了。 “那你帮我想办法也在新福康里买一套,高层的,两室三室都行,楼层好一点,不要带4,不要13,离你舅舅舅妈那套近一点,最好贴隔壁,上海政府真是不做人,凭什么港澳台同胞只能买外销房,烦死了。房款我全部打给你,你记得别一次性付清,贷款贷款贷款,还有千万不要告诉你外婆,她不懂的,到时候罗里吧嗦的烦。”南红刮辣松脆地交待了一大堆。 斯江心想这个马后炮倒不算太晚,笑着一一应承。 买房也有策略,既然定下了战略方针,斯江便独自先去看房,发现买房的人并不多后便和房产销售经理聊起回迁房的缺点,最后拿到了总价一个点的折扣,得益于长期和长江实业的人打交道,斯江对新楼盘各级别的管理人员能给的折扣一清二楚,她拿了名片有点为难又有点依依不舍地走人,隔天再去,问经理如果她还能介绍朋友亲眷来买多一套,有什么优惠,于是这轮“聊天”又聊出了一个点的折扣。随后斯江三天没去,经理天天反过来追着斯江打电话,首付压到百分之十,银行那边也争取到了最低利率。斯江隔了一个周末才又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她这边加在一起要买四套房,但是亲戚们想要再便宜一点,只要总价降下来,可以一次性付款两套面积大的房子。 经理大喜过望,过去几年里政府为了推动商品房发展不仅有退税零首付这种好政策,还送蓝印户口,但房产市场就这么不死不活,说什么大都市媲美香港纽约东京,实际上工资和房价连人家一个零头都比不上,回迁房楼盘里的商品房更加难卖,上海人都等着拆迁,新上海人不愿意买老城区的回迁房跟上海人做邻居,宁可买浦东六千块更加气派的新小区,要有绿化有游乐场有运动场所的那种。这四套房子的大单绝对不能放过。 最后签约的时候,四套房子,两套全付的总价95折,贷款的两套总价97折,首付百分之十。 买卖双方皆大欢喜。 第527章 上海的春天格外短暂,五一劳动节才收起冬天的大衣绒线衫,一转眼就热到要穿衬衣汗衫。斯江的春秋外套一大半还没机会上身就再也穿不上了。顾家已经七七八八地都打好了包,准备搬到乌鲁木齐路的临时过渡房去,那边仍旧是警备区的军官宿舍,也就是斯江和景生上学时常去吃午饭的那栋楼里,阳台上能看到马路对面中福会少年宫的大草坪。看房子的时候斯江躲在阳台上抽了两根烟才下楼,跟周善礼敲定就选这里。 要搬的其实只有顾阿婆和斯江斯好。陈东来回了乌鲁木齐申请提前退休,他离正式退休的年龄只差两年,作为一个曾经被重点培养的高学历技术骨干型干部,由于生活作风出问题,停在科级大半辈子,这会儿申请内退只领基本工资,简直是活菩萨。石油企业是香饽饽,内部职工子弟挤破头都安排不下,外头还有省市各部领导的关系户盯着。因此手续办得格外顺利,单位还给陈东来开了欢送会,工会老领导喝醉了感叹:“没想到老陈这个上海人最后还要靠顾老师才能变回上海户口呀。还要等多少年才能迁户口?”旁边有人笑着答:“还要十年呢,有得熬咧。”陈东来的情绪骤然低落了下去。 五月底melba来找斯江。 “晓得伐?我家拆迁没戏了,周致远出事了。” 斯江讶然。 melba愤愤然:“我们有个街坊是律师,拆迁一直没谈拢,他坚决要求回迁,拆迁办不同意,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政府的合同,知道周致远拿下我们那一片的土地出让金是零——免费额喔!一分洋钿都覅!” 斯江瞳孔一缩。 “好咧,他就说周致远肯定贿赂官员了,老多人就跟着他一起闹,委托他起诉,到处去举报,告到法院了!”melba烦不胜烦地摇头,“你说麻烦伐?阿拉户口房子全部被冻结了!真的被这种人害死了。” 斯江心里格楞了一下:“他是在为你们所有的动迁户出头,周致远肯定有问题啊。” “跟阿拉小老百姓有啥关系呢?政府愿意不收钱,又不是不给我们钱,”malba没好气地干掉剩下的半杯咖啡,“周致远开发这块地,拆房子造房子给拆迁费不都是在出钱?哪个当官的不贪?他们吃肉,给我们喝点汤不也蛮好?” 斯江:“周致远这叫非法牟利,牟取的是暴利,如果像这种市中心的土地出让居然可以不要钱,只要开发商来造房子,政府为什么不是给长江实业不是给新世界集团凯德置地这种大集团开发?怎么就轮上周致远了呢?这中间怎么可能没有权力寻租利益勾结?何况这些官员又有什么权力直接决定免费给土地?土地是国家的,政府只是管理者,买卖土地所得是国家税收——” melba“嗐”了一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斯江你怎么这么大义凌然得来,算了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唉,真是倒霉呀。我爷娘也急死了。” 斯江默然。 转头再一打听,斯江辗转得知那位律师的女儿是陈斯淇的同事,而零出让金的合同细节便是他女儿从陈斯淇的口中无意得知的。得知的时机也巧,恰好是陈斯淇跟着钱桂华去澳大利亚之前的商厦同事送别会上。 陈斯淇已经人在异国他乡,去了两个月并无片言只语回来,她是和陈东海撕破了脸走人的,临走前只给斯江发了一条短信:永远记得阿姐侬帮过我,谢谢。 永远记得自己得到过的帮助的人,通常也不会忘记自己受过的伤害。 周致远把她当成物件一样随意玩弄,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会栽在她手上。 万春街棚户区走出来的,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弱女子。 —— 坏消息随即而至。顾家刚准备搬,就收到通知说区里的动迁全部暂停了,这一批的近一百五十户都暂时不拆。万春街里炸了雷,动迁组的人被逼得都逃到街道里去了。 静安新城的动迁安置房自然也没了影子。顾阿婆急得上了火,嘴里燎了一圈泡,天天等斯江出门上班她就颠着小脚在弄堂里四处打听。新福康里的三套房子是一笔天大的巨款,虽然尾款要到收房钱才付,但要是安置房拿不到,这个缺口就大了去了。 陈阿娘打电话找顾阿婆,她也急,搬去静安新城后陈阿娘才明白儿子们说的只有小区名字跟静安区搭界是什么意思,漕河泾离静安隔了徐汇长宁两个区呢,远得来得连市中心的影子都看不见,马路名字怪里怪气,她没一个记得牢的,路两边只有光秃秃的路灯和电线杆子,买小菜看医生都不便当,光走出小区就要一刻钟,更不要说去美琪大戏院看戏了。房子变大,日脚变小。小区实在是大,大得没边,该叫大区,因为静安新城里有十二个小区,陈家搬入的是九区的公房,前几年竣工的,的确算是新房子,还边上有四个小区在造,天天叮叮咣咣,烟尘漫天。一起搬过去的老邻居们也都不开心,有种被贬出京城流落蛮荒之地的憋屈,花园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天天念叨着过去的万春街过去的老静安。 新房子也不是没有优点,独门独户,抽水马桶,再也没人合用的厨房和水龙头,牛奶箱报纸箱齐齐整整,连电线都排得工整。但这些优点因为已经拥有了慢慢习惯后就变得不值钱了,而那些失去的再也回不来的就越发珍贵。陈阿娘十分不习惯,斯淇离开了,斯江斯好轮流每个礼拜天早上来接她回衡山路的国际礼拜堂做礼拜。这是她搬走前和顾阿婆约好的,风雨无阻。做好礼拜斯江斯好会请两位老太太一起吃午饭,偶尔还能看场越剧或沪剧。现在拆迁突然暂停,陈阿娘怕斯江忙不过来,让她礼拜天不要来接自己。 “正要打电话给你呢,”斯江笑道,“爸爸明天就到,正好赶上后天送做礼拜。我妈买了戏票,他们说要带你和外婆一起去看戏。” 陈阿娘好好好,等挂了电话又发愁。大儿子回来了,房子还没个定论,头疼。 斯江倒不急这些,周致远的事捅了上去,自有力量对等的势力互相博弈,但万春街拆迁方和周毫无关系,过了这阵子大清查的风波,很快就会没事。公司一帆风顺,财务总监钱小姐已走马上任近三个月,出手不凡,斯江和朱敏搞了很久的外汇账户她几日内便拿到批文顺利开户,随后美元验资、公司账户开立申请证照顺风顺水。每个月和风险投资方的管理汇报会议也变成了她主导。斯江和朱敏压力骤减。 朱敏笑叹:不愧是姓钱的!就适合管钱。 斯江笑回:“你姓朱也不差。” 江南:“???我好像被内涵了?” 吕菱改任人事总监后,头一个月还略为收敛,随后在斯江的支持下,大肆录用二线院校的应届生,市场部人满为患,不得不以大区划分轮班使用办公桌。江南和斯江在这方面的分歧较大,按江南的主张,七月才毕业的应届生现在就能来公司上班的,说明原来的实习公司不咋地,完全可以比照原来的实习待遇发薪,还能签至少三个月的实习合同,到七月份再转签劳动合同,还能有三个月的试用期。斯江却坚持以外企的待遇录用,三个月的实习期等同试用期,到七月结束中层管理人员全部挂靠外服。 挂靠外服就意味着要缴纳最高等级的社会保险金。钱小姐让助理送上一份两种计划下的薪资成本表,便利贴上手写了一句:“公司不缺钱。” 斯江以德服人:“要知道在我们母校,都有个别学生为了优秀毕业生能留沪的那几个名额挖空心思陷害竞争对手,何况是二线院校?可见上海户口的吸引力,而能够通过一面二面被录用的应届生,能在三个月内得到我们认可的,值得这份待遇。这个行业的门槛太低,要留住精英骨干,得为人所不为。”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江南叹气,肉疼。 遂就此拍板。 事实也证明,斯江的决策是对的。这批新员工干劲十足,到六月中,全上海一百二十万平方米的办公楼,市场部独家签订的合作楼盘已经达到百分之十五。高层住宅也签下了近三十个小区,知名开发商占大半。当然市场部的员工无人知晓自己老大的老大的老大——江南的资本家黑心肠。 周致远案的调查进展极快,其中不乏顾北武和周善礼的推手。七月中,万春街便重新恢复了拆迁手续的正常办理,顾家选了黄道吉日大放鞭炮,顾阿婆带着斯江斯好搬去乌鲁木齐过渡一年半。加上陈东来和顾西美破镜重圆复婚领证,双喜临门,陈顾二家在新锦江席开六桌,亲朋好友旧邻齐聚一堂。 第528章 顾陈两家很多年没办过宴席,上一次还是斯江景生结婚。 虽说一切从简,斯江的女友们都抢着出力。李宜芳带顾西美去鸿翔对面的日本发型屋染烫吹,再去梅龙镇广场做脸做身体做指甲护理一条龙,程璎在巨鹿路老裁缝那里插队给顾西美抢了两身旗袍,颜色哈嗲,一身墨绿,一身杏粉,顾西美觉得杏粉太娇嫩,但架不住程璎舌灿莲花。朱敏又带她去美美百货买了成套的法国蕾丝内衣裤和镶满水钻的高跟鞋。顾西美被推进试衣间时还是懵的,她都一个老太太了,还试这种东西干什么,简直覅面孔。但镜子里的女人是她又不是她,身体依然有曲线,有胸也有腰,西美想起了南红,她现在看上去不再比南红老了,头脑一热,点了头。 “作孽的呀,你妈这一辈女人,没有真正做过女人。”朱敏笑着对斯江叹气。 斯江想了想:“也对也不对,我妈年轻的时候还是很要好看的。” “知道,阿克苏之花嘛,她跟我说起过当年的光辉岁月,”朱敏把发票递给斯江,手在办公桌上停了停,“你刚买了房子,够不够钞票买单啊?” “别门缝里看人。”斯江扯过发票,看到数字,心不免抖了三抖。但能用金钱弥补总是好事,不管怎么说,顾西美是因为她才在徐州是吃了大苦头的。 程璎和李宜芳却不让斯江买单,坚持作为贺喜礼金。 “你好烦呀,我跟你说过了呀,都是我好朋友,本来就没有收钱呀,你干嘛呀,好讨厌。”李宜芳永远娇娇嗲嗲尾调一波三折,她赶不上赴宴,要去香港给一部电影的女主角化妆,男主角恰巧是程璎从中学就迷上的巨星,李宜芳答应去讨一张to签。 “我发票都已经在台里报销了,侬烦伐?”程璎也不来吃席,被公派去新加坡参加广电行业交流活动,返程拐去香港探班李宜芳,顺便远远地看偶像一眼。 李宜芳说:“没关系呀,我介绍你和他见一面,握个手合个影都ok的啦。” 程璎断然谢绝:“绝对不要,只可远观不可近亵,这是我的底线。” 斯江了然于胸,作为电视台的当红制片及主持人,程璎这些年接触过不少明星,泡沫破得不要太多,某摇滚歌手台下极其粗鄙,脏话连篇,某当红小生身高比公开资料至少矮十五公分,合影时因她没下蹲弯腰直接丢白眼,某女星号称清纯玉女,实则被圈内大佬包养多年,某男星男女通吃,为了艺术频频献身……该巨星已是程璎同学心中唯一幸存的乌托邦。 斯江承了女友们的人情,记在心里。 吃席的都不是外人,办得十分热闹喜气。陈东珠举家齐至,礼金包了三千,给斯江补了生日红包六千六,感谢她推荐的美甲创业路,不想在酒席上又被顾西美震撼到。东珠和曹盈盈母女俩隔天就从头到脚也体验了一把,高薪“请”了一个日本发型师两个护肤顾问回哈尔滨,马上开辟新战场,雄心勃勃打造曹氏美容美发美甲一条龙产业。 “真的就该嬢嬢你发财,”斯江骇笑,“光着身子都想着挖人,除了您没别人干得出来。盈盈,你不如来上海开猎头公司,看准一个挖一个。” “这倒是,就没有我撬不动的墙角,”陈东珠抬手抚了抚并不存在的貂皮大衣领子,笑得意气风发,“不然我巴巴地跑回上海干嘛?你爸你妈才请不动我,我和盈盈就来望望侬。等这两个赚到钱了,明年我给你发五位数的红包。” 曹盈盈幽幽地接了一句:“阿姐,你不知道我当个店长一个月只能领三千,真不知道她是你亲妈还是我亲妈。” 斯江对长江以北的消费市场并无具体概念,但得知哈尔滨小小美甲店单日营业额随随便便都破万,三家店一年做了一千万的时候,还是有种突破想象边际的恍惚感。 “赚了钱总不能干放着对伐?”陈东珠是陈家唯一继承了亲爹宁波人敏锐触觉的,手上有钱就买貂,买一件貂就买一间铺,合适的拿来自家做生意,次一点的出租。 但这么有钱了,家里拆迁,该她得的她一分也不能放过。 斯江心悦诚服。 万春街 第340节 顾西美也被自己复婚宴这天的美震撼了。陈东来在八五医院里陪护的时候就提过要拍个结婚照,叫斯江斯好一道去,斯江谢邀婉拒,斯好连连摇头。林凌有心,托了朋友在淮海路巴黎婚纱给两人安排了一套总监级别的婚纱照服务。陈东来是想去的,斯江劝他俩去拍,收下林凌这份心意,他会好受很多。顾西美勉为其难地去了,大开眼界了一整天,累得半死,脸都僵掉了,结果照片出来什么都好,就是陈东来身边的女人实在看不出是她,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也就揭过此事不再提起。林凌听说他俩选片后既不要大相册也不要相框只拿了毛片,就知道顾西美很不满意,他也不气馁,摆酒这天又送了化妆师摄影师摄像师来,这回拍出来的顾西美十二万分满意,百分百像她,一看就是她,是二十七八岁的她,格外年轻温柔。但是安排斯江跟林凌一起吃顿饭依然是万万不能的。最后顾西美选了一张自己的单人照放大到20寸,陈东来美滋滋地去裱好金色油画框。 斯好看到成品后诧异地问了一句:“怎么不放她俩的合照?” 斯江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关卿底事?” 顾阿婆说了大实话:“你爸也不想吧?他那天也应该化点妆的,不然站你妈身边像父女俩不像夫妻俩——嗐,小林请来的那个化妆师简直是魔术师,怎么能把你妈化得那么年轻?啧啧。” 斯江点头:“那个化妆师可出名了,很难请的,好多女明星都请他化妆。林凌有心了。” 复婚后,陈东来跟着顾西美住自由公寓,周末到乌鲁木齐路吃饭。顾阿婆很高兴,顾东文过早离世,南红和赵彦鸿夫妻不像夫妻搭子不像搭子,北武和善让又两地分居,只有西美和陈东来破镜重圆和和美美的,这个家终于像个家了。只可惜斯南在美国,不然一家五口齐齐整整地,多圆满。 大洋彼岸,斯南收到陈东来寄来的十多张婚宴照片后对着赵佑宁发牢骚:“有空哦,二婚还要摆酒,搞得像真的一样。寄噶许多照片来干嘛?耀武扬威啊?我又没反对过他们吃回头草,哼。” 赵佑宁知道她心里有疙瘩,不便此时此刻维护丈人丈母娘的基本人权,仔细看了看照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夸的点:“斯好穿正装不错啊,真的像个大人了。” “他早就成年了好吗?大学都快毕业了还是处男,丢不丢人。” 赵佑宁莫名中了一箭,摸了摸鼻子:“难道不能是洁身自好吗?” 陈斯南丢开照片,上下打量了赵佑宁一番,眼睛逐渐弯起,朝他勾了勾手指:“朕今天很不爽——” 赵佑宁盯着看了她几秒,手臂轻抬,手指搁在了喉结下的那粒扣子上。 “让我爽两下!”斯南嗷地一声扑了上来。 “说清楚到底要爽一下还是两下?”赵佑宁接住她,笑着轻声问。 九月份,陈斯南发了封简短的邮件给斯江:阿姐,我意外怀孕了,不太想要……烦。 斯江彻夜不眠,凌晨四点爬起来回邮件,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南南:谢谢你告诉阿姐这件大事。首先我想说的是: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拥有支配你身体的权利和权力,要不要你决定,阿姐永远支持你的决定。其次我不知道赵佑宁的想法如何,也许他会很期待你要这个孩子,但无论你怎么选,你要明白你的人生都将面临着很大的转变。你原来打算要继续攻读博士,要这个孩子的话你会很辛苦,我们都不在你身边,没人能搭一把手,虽然我没有经验,但怀孕和生产应该只能算是最简单的事,生下来后的养育需要付出长期的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对不起,我真的很难想象,我那么小那么可爱那么无法无天的阿妹要当妈妈。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实在太多感慨,眼泪汪汪的(希望你看到这句会笑一笑)。我希望你认真了解清楚自己要面对的一切再做决定。如果你选择不要,最好能跟赵佑宁好好沟通,他是个很好的伴侣,也是你这么多年最好的朋友,我相信他会理解并支持你的决定。我也相信如果你要这个孩子,他会是个好爸爸。请原谅我有点语无伦次,因为我真的不能给你任何要或不要的建议。南南,这个决定只能你自己做。你选择做妈妈,我为你高兴,你选择不做妈妈,我也支持。堕胎是大事,一定要认真对待,美国医学昌明,我不会太担心,如果你决定了,我会尽快安排去美国,陪你生孩子或者陪你堕胎。永远爱你。斯江。 陈斯南的确犹豫万分,她还没告诉赵佑宁,心里的确想过如果定下来不要,干脆就不告诉赵佑宁了。赵佑宁喜欢小孩,她看得出来。但她不喜欢小孩。 斯江的回复动摇了她。她思前想后,在冰箱上留了一张即时贴后匆匆逃去研究中心,心里惴惴不安又咬牙切齿。要是赵佑宁敢说一句她不想听的,马上去离婚。 赵佑宁倒完牛奶才后知后觉地重读了一遍即时贴。 “我怀孕了,不想要。” 下面一张南瓜卡通脸活像苦瓜脸。 斯南出了研究楼,就看到赵佑宁一脸严肃地在等自己。 第529章 上车后,陈斯南有点心虚,但不多。 “干嘛?”瞄了赵佑宁一眼,斯南鼓起腮帮子没好气地抱怨,“好好的男人,有个棒槌就够用了,非要出什么精子,烦死了。” 赵佑宁一怔,满肚子话被她撅了回去,很难忍住不笑,但这么严肃的时刻,必须摒牢,握紧方向盘,好好开车。 “你说得对。”他一本正经地答。 这下换了斯南一怔:“哈?” “我联系了mass general brigham,今晚去做检查,顺利的话这周五就可以堕胎。你可能需要跟导师请——” “谁说要堕胎了?”斯南一巴掌拍在赵佑宁胳膊上,瞪圆了眼,义愤填膺。 赵佑宁从口袋里拿出折好的即时贴展开:“你说了不想要?” “我说不想要等于我想堕胎吗?”斯南抢过即时贴揉成一团,烦躁得很,“谁让你联系医院了?自说自话。” 赵佑宁今天刚了解的雌激素与孕激素、醛固酮与皮质醇以及胎盘激素对甲状腺的影响等等知识实在贫乏,不足以正确评估孕妇的情绪起伏数值,但他对陈斯南的任何变化都习惯性容纳,以不变应万变。 “那也先去医院检测一下?验孕棒的准确率只有85%——和避孕套的避孕率一致。”赵佑宁斟酌了一下词语。 “我从前天早上开始已经测了三次了!”斯南从包里掏出一个保鲜袋,里面三个验孕棒都带着明晃晃的两条杠被举到了赵佑宁眼门前,“什么叫和避孕套的避孕率一致?避孕意外失败是我的错吗?你多出来的那句话什么意思?逃脱责任?” 赵佑宁踩下刹车等待行人通过,看着眼皮子底下的三个验孕棒,倒吸了口凉气:“陈斯南,你不会去批发验孕棒了吧?” 斯南没好气地收回保鲜袋,别过脸悻悻然:“买一送一,我买了两个。欸,你别转移话题,我要骂你呢。” “那天是我没检查用过的,肯定怪我,”赵佑宁仔细回忆过那天的细节,“估计是套子破了。对不起,你继续骂。”虽然这种事说对不起没什么用。 两人一直用的陈斯南之前批发回来的避孕套,早上他仔细看了看包装,已过期三个月。原来避孕套也会过期,没留意到这点当然是他的问题。只能怪那天两人热情似火,从傍晚做到凌晨三点,客厅卧室厨房浴室哪里也没放过,洗澡就洗了三次,数学高手如赵佑宁也计算不出避孕失败率以及到底哪一个有漏洞。第二天他像古寺里被妖精吸干了阳气的书生一样,眼下青黑腰酸腿软地去了实验楼,被铃木等人好生嘲笑了几天。三十岁到底不比二十多岁,锻炼又不规律,他就是从那天开始坚持夜里跑步的。 陈斯南歇了火,没继续骂他,她这会儿的心思堪称九曲十八弯,自己都说不上来究竟怎么形容才精准,真是百味杂陈。虽然她对佑宁和斯江都说了不想要,但这个不想占多大比例不好说。她第一次想象生孩子当妈妈这件事,还是在阿克苏的时候,拜菩萨求自己长大了嫁给顾景生,顺便也祈求能生一堆长得像他的宝宝。长大后才发现自己属于“不喜欢小孩”这一国的,和赵佑宁在一起后自然而然地避孕,但不可否认,当赵佑宁弹钢琴时,埋头看资料时,哪怕他大步迈入实验楼时,斯南不止一次遐想过她和他生个孩子会不会像他噶灵。开车去拉斯维加斯结婚那天两人也开诚布公地聊得很深,暂时不考虑生孩子,等她读完博士再说。 斯南怀疑受精卵着床后就会分泌出一种神奇的物质去影响母体的思维。从乍见两条杠晴天霹雳后,她一直在犹豫不决,而这个犹豫明明不应该存在。她以为自己会暴揍赵佑宁一顿,然后收取巨额罚款(必须是美元为单位)作为她的□□维修费和精神损失费,然后要求他结扎或者换一种避孕方式直到某天她想生孩子为止。但她还是犹豫了,认真想象了一下这个漏网之卵会不会已经有了感受,想象了一下性别是男是女,想象了一下这东西生下来后会不会皱巴巴红彤彤,想象了一下会长得像赵佑宁还是像她甚至有没有可能像斯江斯好甚至像顾景生。好吧,外甥肖舅,但怎么也不可能像景生。 但【想】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一旦开启想象,她仿佛就和子宫里的那颗受精卵产生了神秘的联系,无法用轻重多少衡量,无法用理智删除,肉眼不可见,却真真切切地存在着。以至于她这两天没忍住又狗胆包天地打听了一下:在美国读硕士时生孩子难不难?会不会导致毕不了业?奶粉钱尿布钱需花费几何?她潜意识里希望得到的答案能在“不要”的天平一端加重砝码,以证明她的决定是英明正确的。 导师拿出照片笑着告诉她自己是生了两个孩子后才回校园攻读博士学位的,期间又生了老三。 “nan,你可能会恐惧,会焦虑,会犹豫,这些都很正常。怀孕生子意味着你的社会身份家庭身份都会产生巨大的变化,亚洲尤其东亚女性的母职道德约束更强,当然美国还没有实现百分百的堕胎自由,这点似乎中国更尊重女性的自主选择权。但如果你做了决定,无论如何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会把你的考试、论文答辩时间都安排得更合理,如果你决定生育,一旦有严重的妊娠反应,请随时发邮件或打电话给我,课程随时可以变化,我也可以去你家给你补课。学习、学位不应该是你人生经历自然阶段的阻力,应该是助力和动力。我私人的感受和经验,不足以给你做参考——好的,我个人认为新生命会让我们有机会重塑自我,那是更深层的学习。但你有权不要这个孩子,你无需因此内疚负罪,这是最重要的,我虽然生了四个孩子,但我是支持堕胎的一派,”导师笑着对斯南眨眼,“我坚持女性应该、必须拥有百分百的自我选择权,不被任何宗教、家庭伦理、道德观绑架。我不代表其他任何人,这些只是我的观点。nan,你不需要说服自己,也不需要被任何人说服。” “listen to your heart.it’s your call.it’s up to you.” 来自宁波的学姐索菲亚有美国绿卡,前年生了个儿子,怀孕期间丈夫在国内出轨并提出感情破裂要求离婚,今年刚办完离婚手续。 “我当时是在家里生产的,哈哈哈哈,我的妇产科医生建议我在浴缸里生产,我羊水破了才给她打电话,生产得很顺利,不过我妈吓死了,”学姐兴致盎然地对斯南推荐水中分娩,“美国生孩子很划算,社区和学校每个月都给我送奶粉和尿片,花生酱都会送,用都用不完——斯南,你别为了这点小便宜去生娃啊。生孩子不是做买卖,是有去无回收不回的。” “没想过不生啊,男人是狗,但我儿子是我儿子,两码事,”学姐拍拍斯南,“我养儿子不苦,但不代表女人生孩子养孩子不苦,我是独生女,家里有钱,父母出力,我男朋友对我儿子特别有耐心有爱心,这是我运气好,我没有说你家老赵不好的意思,但中国男人——绝大多数中国丈夫如果能搭把手就已经觉得自己是绝世好爹了,这是事实,不是观点,你不想生就别生,早动手术早恢复。” 斯南见过学姐的男朋友,m大的教授,拉丁血统,高大英俊彬彬有礼。 “你狗屎运的确好。” 斯南对此心服口服。 “你呢?你想要吗?”斯南情绪稳定地问赵佑宁。 赵佑宁愣了几秒,稳稳地拐进一个停车场。 “我们认真谈一谈?” “好,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如果你想要,我就想要,如果你不想要,我就不想要。”赵佑宁不假思索地回答。 斯南一怔:“喂?你没有独立思想的吗?别搞得像我的附属品一样,我不是暴君好吗?我怪你是肯定要怪的,但这个意外我也有责任,我认的。平时那些小事我耍赖多,大事我不糊涂,你可以说你真实的想法,我绝不和你吵架。” “这就是我最真实的想法,”赵佑宁握住她的手,“怀孕很辛苦,生产很疼,如果你不想要,这次你手术后我就去结扎,这样更保险一点。你还没完成硕士学业,后面还有博士学业,这个孩子来得的确不巧。你的身体你做主,我没有资格要求你保留。对我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斯南眼睛一热,下狠手掐了他一把,没忍住音量又高了起来:“赵佑宁,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比如你很想要我们的宝宝?比如宝宝像我会很可爱?还有保证你会当个好爸爸,会换尿片喂奶哄睡陪玩做饭——现在家里就都是你在做饭啊。” “这种承诺不值钱,”佑宁嘴角翘了起来,“陈斯南名言:男人靠得住,母猪也上树。我时刻铭记在心。” “那我要是想要呢?”斯南眼睛有点发涩,她别开脸看向窗外,“你能不能当个好爸爸?” “如果你真的想要,那生下来后你去继续读书,我来照顾孩子。我的学习能力还行。我们签个合同,把日常生活细节都列出来,哪一条没做到没做好就罚款。”赵佑宁捧住斯南的脸朝向自己,四目相对。 斯南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赵佑宁你真的很讨厌,你知不知道我本来就很犹豫很烦很怕!罚款的话必须罚美金!” 赵佑宁的拇指停在她眼下,泪水承不住,顺着指节滑落。 “南南?” 汉斯博士是九月十二日抵达上海的,入住酒店后他第一时间拿着地图去了万春街。 第530章 汉斯一路上感受到了上海的出租车司机对外国游客的热情,虽然只听懂了几句你好,你来自哪里,德国很好。 万春街的蓝底白字路牌下方标着wan chun st.,汉斯对着手里的纸再三确认了中文字的形状无误,才往里走。 石板路并不好走,路两边的房子十分破旧,木门油漆斑驳,绿底白字的门牌号码倒很清晰,这里住的人并不多,看见他都不免上下打量,也有人用他听不懂的话提问。汉斯尽量微笑点头。然而这里面小路分岔太多,门牌毫无规律,他转了十五分钟,仍然没能找到顾景生标注的门牌号码,简易的地图看上去很清晰,但就是走不对,只能寻求帮助。 “六十三弄顾家啊?拆忒勒呀,”一个中年妇女摇头,“侬去居委问问看,对哦,今朝中秋节,街道里有活动,居委会没宁额,欸?侬听不懂上海闲话,中国话你会说吗?阿毛——阿毛——来了个老外,侬下来看看。”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阁楼里吼:“关我屁事啊,打boss呢,没空!” 汉斯听懂了boss和并不和善的语气,对面的妇女露出了尴尬的笑容,摇摇头摆摆手。 好在又有一些人簇拥上来,却没什么人知道顾景生,只知道顾家上面有人,路道煞根,也有人辗转听说了顾陈两家复婚的事,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甚至把汉斯都忘在了边上。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个中年男人热心地把汉斯领到了顾家旧址:“喏,顾家老早就住在这里,刚刚拆忒,拆迁了,懂伐?” 这个汉斯看懂了,一栋窄窄的砖石小楼被拆掉了一大半,墙上红色的大圆圈和一个中文字也只剩了一大半,门牌号码倒还在。 汉斯取出相机拍了两张照片。他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只能把纸张递到热心人面前。 那人摇头:“跟他家不熟,没伊拉电话号头,要是他家有人回来,碰上了我就告诉他们。你留个电话号码吧。” 他连说带比,汉斯倒是明白了,但美斯乐没有电话号码,他马上要跟其他无国界医生一起去加沙,于是只能留下了美斯乐的地址,还有自己的邮箱地址以及雷娜博士德国的家庭电话,想了想,又用英文留了一句:“顾的一条腿截肢了,他非常想念家人,他需要家人的帮助才能回到上海。” 可那人却不肯接受,带着他去了居委会,指着门上的居民信箱示意他把留言纸放进去。 汉斯犹豫着用英文问了几遍ok不ok,对方连连点头,他深深吸了口气,给留言纸拍了照后放了进去。 回到酒店,房间里有酒店赠送的迷你月饼,汉斯也拍了照片。 照片在香港洗了出来,汉斯九月底去加沙前寄往美斯乐。 中秋节广告宣传单无数,汉斯的留言纸被居委的实习生夹杂在一堆dm广告中统统扔进了垃圾桶。 —— 泰兰德的夏天永不停歇。幸好美斯乐被泰北深山环抱,十一月就进了寒季,夜里气温降到二十摄氏以下,午后也不过三十度出头,气候宜人。 这天华文小学放学后,李勇敢校长带着师生们给景生做生日蛋糕,他还是今年才从汉斯博士口中打听到顾老师的生日是立冬这天,那肯定必须得大办特办。 顾老师不只是华文小学的荣耀,还是整个美斯乐的荣耀。美斯乐再也没有谁家种罂粟了,全都种上了咖啡或茶叶。茶园今年第一次采茶,高山乌龙,教会推荐的台湾茶商给的价格非常好,比种罂粟赚多两倍,还没风险,有一位大茶商甚至想包下几百亩茶园做成旅游景点,可以让游客来采茶制茶喝茶吃饭休闲旅游,山凹的草地养牛羊,是一道风景也能变成美食。阿拉比卡咖啡豆虽然还要再过两年才挂果,但已经有了清莱的收购商来查看咖啡树的成长情况,在景生的主动谈判下,收购商签订了合同,留下了百分之十的定金帮助咖农定心种植维持日常生计。 李勇敢还知道,这两件事掏空了顾景生的钱包,为这个,他弟弟阿亮翻脸了好几次,骂他傻不拉几骂他不知道给自己留点老婆本,连去清莱定做个假肢都不舍得,却要当上帝当菩萨给那帮“刁民”送钱,简直是神经病。景生却笑眯眯地不加理会。有几家人其实日子能过,有稻田能饿死吗?偏贪图别人家领到了钱,也去找景生哭穷。李勇敢都替他们脸红。 景生只说:之前答应了不种罂粟就能拿这笔钱的,那些人家里有没有钱和这件事没关系。反正他做了这些才安心。 顾老师是个好人呐,是个大好人! 王德隆承认这一点,但他实在不理解顾景生为什么拒绝伊甸基金给他免费安装膝离断假肢。伊甸在这方面已经帮助了数百例雷伤者,流程完善,提供的假肢有台湾制造也有美国制造的,至少能用上五到七年,只需要他去清莱住上最多两个月就行,以他体现出来的运动能力和身体素质,王德隆觉得他一个半月甚至一个月就能适应都不夸张。而且伊甸还为他申请了树脂接受腔,比板材的要轻多了硬度还高,还能微调,光这么一个接受腔市面上正常销售就要六七万泰铢,多好的机会! 可顾景生只在送汉斯博士和卡萝儿那天去了一次清莱的合作医院后,就断然谢绝了安装假肢这件事。 他不理解,劝过顾景生好几次,没有费用,幻肢痛很正常,有药物可以抑制,而且安装假肢也不一定要等幻肢痛消失的期间才安装。 但没用,顾景生不去。他弟弟阿亮和弟媳妇nong也不吭声,绝了这一家子。王德隆气得半死,没点办法,背后对李勇敢骂阿亮夫妻真不是东西。 万春街 第341节 景生被高年级的男孩们请去当足球门将,守完门太阳已经落山,男孩儿们乐哈哈地簇拥着他回学校食堂,新落成还不到一年的食堂里黑漆漆的。他手指还没摸到电灯拉绳,一点烛光倏地亮起。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顾老师生日快乐!” 孩子们笑着拥了上来。 李勇敢弯着腰一边护着蜡烛一边喊:“别推别推,蛋糕都歪了!” 妙妙举着的大蛋糕不但是歪的,还挺丑,奶油像腻子没糊好有高有低,已经有点化了,芒果倒切得很整齐,蜡烛明显是村里小卖部买来的,很粗很长一根。 景生接过蛋糕,定定地看着一张张笑脸,眼底滚烫。 “快来许愿啦,别感动到哭好不好,我会看不起你哦。”王德隆挽住景生的胳膊把他拉到桌子前,“来吧,我们美斯乐第一美男,赶紧许愿吹蜡烛。” “爸爸,我想吹蜡烛!我想吹!”妙妙大声喊。 “好,你来帮我吹。”景生把她抱了起来。 “你快许愿,不能说出来哦,说出来就不灵了。”李勇敢认真叮嘱。 景生闭上眼,再睁开眼:“好了,我许好了,吹蜡烛吧。” “一、二、三——!耶!” 孩子们美滋滋地吃着蛋糕。 “我跟你说了,你奶油没打发够!”王德隆气囔囔地埋怨李勇敢,“你非说好了,看看,都化了。” “你还不是一样,我跟你说蛋糕胚没好呢,你非说好了,看看,这里面还是湿乎乎的,还缩回去了。卡萝儿白教你了,你个台湾人不行啊。”李勇敢毫不示弱反击回去。 “挺好吃的,”被夹在中间的景生举起不锈钢翻盘,示意自己已经快吃完了,“真的,特别好吃。你们用了几个鸡蛋啊?明天该吃荷包蛋,别不够了。” “没事,明天我从家里先拿点过来顶上,”李勇敢摆摆手,“咱们已经过了吃不上鸡蛋的苦日子了。” “是是是,李校长你该改名叫李富贵才对哦。”王德隆切了一声。 景生笑眯眯地看着四周的孩子们满嘴的奶油,想起每年斯江都会买的栗子蛋糕。 他不过生日很多年了,今天真的很快乐。 景生和妙妙带了两块蛋糕回家。 阿亮和nong拿到的时候奶油全化了,芒果也翻了,妙妙伤心得哭了,阿亮三五口吃完,再三保证超级好吃,女孩儿才破涕为笑。 夜里阿亮闷头抽了三根烟才开口:“哥,我妈办好手续了,下个月就去台湾等我。” nong在旁边裁布,手上顿了顿,剪刀咔嚓嚓地响。 景生驻着拐杖从楼梯下的篓筐里摸出一个塑料袋递给阿亮:“挺好的,去吧,带上nong和妙妙一起,这是我给妙妙准备的嫁妆。” “我不能拿!”阿亮梗着脖子不接,“我妈存了点钱的,我和nong都有手有脚,教会还会帮我们想办法拿身份找工作,用不着,你留着。你不还要回上海吗。” 塑料袋轻轻拍在他脑袋上。 “给你的,你就拿着,别tm这么多废话。”景生笑了笑。 阿亮红着眼抱住塑料袋:“那你呢?上回在医院,马海雄就没认出咱们来,金三角是不是彻底不行了?这狗东西怎么又跑回清莱了?要不你先把假肢装上呗,真有什么事,逃也逃得快些。” 他抹了把泪:“哥,我真不是胆小要跑!” “我知道,”景生笑道,“我胆小,我要跑。” nong抬起头:“你要去哪里?”她好几年没这么心惊肉跳了,那天他们从清莱回来,当夜就收拾东西准备走,犹豫了一夜又没走。她知道顾是想等汉斯的消息。 平静的日子过惯了,没人想继续活在刀口下。 “教会十二月要去象岛开展工作,德隆帮我问了问,他们很愿意我去那边做义工。” “李校长知道吗?” “我过几天得了确信跟他说,所以你们不走我也要走了,”景生笑了笑,“有李校长和德隆,咱们断不了联系。以后有机会我去台湾看你们。” “你一定要来。我去卖东北烧烤,肯定能火。” 景生笑着点头:“必须的。” —— 十一月八日,清莱的邮差送来了信件。 景生看着照片里颓垣残壁上那个只剩下一大半的“拆”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得太急,剧痛从肺呛进喉咙里,后背也疼得发麻。 原来,生日愿望从来都实现不了。至少他的不行。 第531章 阿亮和nong走得并不顺利,如景生所提示过的,他买假护照的卖家原本就属于金三角毒枭手下产业链的一环,叛逃的人头在悬赏榜上挂了好几年,脸熟。卖家收了五百美金一本的加急费后,第二天阿亮留的清莱交接护照的地址就被乱枪扫射了十分钟。警察赶到的时候一片狼藉,一死四伤,炒粿条的老板幸免于难。 拿不到假护照无法离境登机,更担心马海雄等毒枭余党追踪报复,景生直接和王德隆李勇敢摊了牌。王德隆震惊后满眼星星,丝毫不觉得危险迫近,围着景生“哇噻”个不停。李勇敢再三嘱咐景生不能再告诉任何人,翌日一早塞给景生一个黑色塑料袋。 里面是一本空白泰国护照。 “我爸以前给我买的,但我怎么可能丢下他自己去台湾嘛,我妈去得早,他一个人当爹又当妈,而且八七年村里出去了一批人,后来都被抓起来坐牢,当时两边心照不宣,泰国放我们出去,台湾收我们进,再给新身份,结果后来台湾人党派内斗,出尔反尔搞事情,又返过头清算假护照,我也就死了这条心,”李勇敢看着景生,犹豫了两秒,“你早说你是卧底警察啊,两年前我就送你走。你是英雄嘛,而且我家虽然也种过罂粟,但我全家都没碰过——”他哈哈干笑了两声,刚想多解释几句。 景生打断了他:“知道。种罂粟不是你们的错——谢谢校长,我不是卧底警察,也不是英雄。” 李勇敢递了根烟给他:“这本你拿去用,赶紧回上海。” 景生眼睛一热,低头就火,深深吸了一口烟。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话不好听但是实在。”李勇敢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起身离开。 夜里景生把护照给了阿亮:“照片的事你知道怎么搞吧。” 阿亮怔怔地翻了又翻:“你哪儿弄来的护照?还是泰国护照!” “李校长送给你的,别那么多废话,赶紧的去办,王老师机票已经买好了。” “顾哥!” 景生抬起眼:“你卖了我一回,也把我从地底下挖出来一回,两清,但我截肢,活着到清莱,我还欠你这个人情。现在咱们彻底两清了。你别废话,一句也别说,我怕我后悔。” 他摸了摸残肢,笑了,“阿亮,去吧,你妈在等你,等好多年了。” 有人等着,就别让她失望。 —— 新年将至,华文小学的告别宴吃了好几轮,先是王德隆返台,然后另一个老师决定去曼谷谋生,跟着顾景生也要去象岛。孩子们都蔫了,李勇敢倒一直精神抖擞地四处奔走,新年后教会新的义工即将到来,传说是一个美女,还会新增两位义工,是云南的大学生,家里有长辈参加过远征军,辗转找到美斯乐这边,虽然只来三个月,但正好撑到四月份学校放暑假,至于再后面的事,李勇敢更不担心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2001年的一月中,顾景生告别美斯乐诸人,和教会的两位义工辗转前往象岛。他们包的汽车转渡轮辗转两天才抵达,作为泰国的第二大岛,象岛远不如普吉岛苏梅岛芭提雅那样国际闻名,依然保留着完整的热带雨林岛屿原始风貌,岛上只有四千多居民,还不到美斯乐的一半。由于交通非常不便,游客稀少,用景生的眼光看,就是黄赌毒都不屑于来渗透的穷破地,很安全。 不知道是海岛气候问题,还是因为阿亮安全抵达了台湾,上了象岛后,景生的幻肢痛好转了许多,很快就晒得黝黑,他懒得剃胡子,又说一口流利的泰语,虽然有泰北口音,却像足了本地岛民。 义工的日常工作并不繁重,清扫、做饭、制作圣经故事集、家庭拜访,偶尔也帮岛民解决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然而岛上的泰国人百分之九十五都信佛,信基督的不过1%,所谓的教堂是一个铁皮平顶房,搭在土路边上,远不如美斯乐的砖石教堂整齐,看着像个平平无奇的居民房。周日会有二三十个附近的岛民来做礼拜,拖家携口吵吵闹闹,自从景生他们讲完圣经故事唱完赞美诗后会发点心糖果后,陆续又增加了一二十人。当然迷途的羔羊没能拯救到几个。象岛的本地人十分淳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边的酒店区域繁华一些,有零星的酒吧和小餐厅,夜里亮起一排排灯泡,化了妆的女人和满身刺青的男人坐在烟熏缭绕的铁炉子后烤肉烤鱼烤鸡,木桌边坐满了喝啤酒的村民。 景生对教会孜孜不倦的投入耕耘颇觉困惑,象岛和美斯乐截然不同,当年美斯乐的少年人无处可去无活可干,纷纷南下曼谷,男孩大多被毒贩利用,女孩沦为雏妓,因此教会进驻美斯乐第一时间就成立了布道所召集牧养青少年。 精通泰文的义工李惠珍来自台南,她很乐观:“没关系啊,我们尽力就好。何况按照比例,象岛也有四百个兄弟姊妹呢,现在才来了四十个,任重道远。” 另一位老义工郑国雄一直在研究华人社会的家庭神学论应用,连连点头:“连五旬节派也在象岛布道呢。他们……” 他欲言又止,摇摇头专注于自己的日常记录了。 看来宗教细分派别之间的竞争也很激烈啊,景生笑着点点头,不再多问,他日常更多的时间泡在了海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生活在海边,很新奇很喜欢,会让他想起澜沧江,也会想起上海,上海没有海,只有江,黄浦江,也不对,好像以前斯江说起过也有海,但是在金山,海水是黄色的。象岛四面环海,碧绿的浅海和深蓝的深海有一条很明显的界限,阳光永远热烈灿烂,海风永远温暖炙热,海上有帆船有游艇,有时能看到海上降落伞,证明岛上也有富人也有游客。环岛的公路是土路,忽高忽低,汽车和全地形车、摩托车呼啸而过,扬起土尘一片。 景生学会了骑摩托车,隔壁十二岁的少年教他的,很容易,十分钟就学会了,三十度的斜坡土路,他上下轻松自如,一条腿撑地转弯都很灵活,少年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丢给他一个头盔:“给你戴这个,撞了能不死。” 景生用阿亮给的买护照的两百美金去买了一辆二手的本田摩托车,郑国雄和李慧珍立刻盯着他去车行要收据,给他报销了。 “算教会的固定资产就好,本来就要买车的,这下省了一大笔钱。”李慧珍松了一口气,她和老郑都有驾照,也申请了国际驾照,但泰国是右舵车,靠左行驶,他俩都五十多岁了,不太敢尝试,再加上象岛地理形势特殊,环岛公路已经是最宽的了,会车时后视镜往往贴着后视镜交叉而过,上坡常常看不见路只看见车头,下坡陡得像立刻要球状翻滚,来了两个月她们都没下手买车,一直是给钱搭邻居家的车。得知岛上根本没人查驾照每年警察只查摩托车有没有买年检贴纸后,李慧珍摇头叹气:“怪不得到处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开着摩托车乱窜。”郑国雄接了一句:“车上还坐着两三个五六岁的呢,还都不戴头盔。” “在台湾不戴头盔开摩托车他们就惨了!” “你开什么玩笑?他们就不可能开摩托车啊,未成年呢。” 再看看对面不戴头盔,无驾照,甚至连护照都没有只有一条腿的摩托车司机顾景生,两位老义工呵呵呵岔开了话题。 在象岛,没人在意景生少了一条腿。景生第一次试着问能不能跟着船出海打鱼的时候,渔民tona讶然反问:“为什么不能?” 凌晨两点的海被船头灯光照亮了一团,不是漆黑的,是混沌的深蓝,马达声轰隆隆,海水的潮腥气扑面而来,不远处星星点点的都是渔船,交错而过时大声的问候和笑声撒落海面,网上来的鱿鱼在红色塑料盆里挣扎,旁边的两个炭炉已经就绪,一个上面驾着铁网,一个上面的小陶锅里的水已经突突突地冒着蟹眼泡,青绿色的海鲜酱装在塑料水瓶里。船上没有砧板,只有一块不知道哪个机器上写下来的不锈钢薄片。 tona把石斑鱼杀好,在粗盐里滚了一圈,搁在炭火炉的铁网上烤。 景生抓了一条:“我试试?” tona指着一脸盆粗盐:“这里。” 景生笑着挥刀杀鱼,把鱼片成近乎透明的鱼片,在小陶锅里涮了两下,蘸了蘸海鲜酱放在塑料盘里递给tona。 tona将信将疑尝了一口,眼睛亮了:“好吃!” 岛上没人这么吃,一般是清蒸、烤,或者剁成块煮酸辣汤底或者冬阴功。 tona的老婆在岛上唯一的星级酒店附近开了一个小餐厅,白天卖十泰铢的咖啡二十泰铢的炒河粉三十泰铢的冬阴功,夜里卖烤鱼烤肉,运气好的话一个月能挣两三万泰铢。夫妻俩的梦想是开一个海边落日豪华餐厅,卖活的大龙虾石斑鱼,一顿饭就能挣两三万,干一天就顶一个月。 泼水节前,景生在tona老婆的小餐厅当上了兼职厨师,每晚八点到十二点上班,工资三千泰铢。小餐厅重新捣腾了一番,变身为日料店,卖起了泰式寿司、生鱼片、小火锅、铁板烧。重新开张的第一个星期,酒店正好有一个日本旅行团来过泼水节,好几位老太太吃完一定要拉着景生合影。那一夜的营业额就破了三万泰铢,景生收到八千多泰铢的小费。 tona请景生吃饭:“你不能去其他地方当厨师啊,我们离不开你。” 他酸溜溜地瞥了景生一眼:“她们一定爱死了你的大胡子。” 景生哈哈大笑。 第532章 陈斯南的预产期是五月二十二日,斯江休年假,提前三天飞往波士顿。 为了省钱,斯江订的香港转机,不想在虹桥机场的候机厅居然遇到赵衍,还是他先认出她上来打招呼的。 斯江有点恍惚,印象里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了这位拥有狗血传奇人生的赵老师了,昔日清隽高挑的男人,胖了一圈,身高与发量同比例减少,鬓边白发还没来得及染黑,衣着倒一样挺括。 “长远勿见了,侬没撒变化,一眼就认出来了。”赵衍笑得一脸慈祥,心底却有点遗憾,他一直以为佑宁会和眼前的小姑娘在一起,没想到娶了她妹妹那个混世魔王。 “赵老师近腔好伐?也是去波斯顿看佑宁斯南?”斯江把笔记本电脑合上,礼貌回问。 “是的是的,我们同一个航班,噶巧。” “真的很巧。” 万春街 第342节 “你爸妈不去美国看看?” “他们回新疆——旅游去了。” “哦——美国其实也蛮好的,一号公路,黄石公园,不比新疆差,有机会还是可以去看看的,毕竟女儿跟外孙都在嘛,”儿子娶媳妇两年了,赵衍才想起来还没和亲家见过面,这什么事啊,“等我们回来,约上你爸妈一起吃个饭?我们两家还没见过。” 斯江微微笑:“好的,回来再说。” “那你手机号码给我一下,我们保持联系。你们万春街也拆了?”赵衍示意斯江自己输号码。 斯江输入号码,拨通,她手机震动起来。 “去年拆的。” “好好好,我存一下你的号码,佑宁他们在美国太新潮了,随随便便就结婚了,养小宁了,我们当父母的都只能收到通知,唉,时代不同了啊。”赵衍摇头感叹,又问斯江,“你们还回迁万春街吗?” “不回了。” “哦哦,可惜了,我们家是想回回不了,康家桥太小了,拆掉以后变轨交站了,那你们现在也住在静安新城?”赵衍眼睛一亮。 斯江笑着摇头,所幸手机又震动起来,解救了这甩不掉的尴尬的聊天。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斯江起身拎起电脑包往洗手间方向走。 “好好好,你忙。”赵衍笑眯眯地看着她走远。 好在飞机上的座位距离甚远,斯江无需再被迫聊天,转机时迅速冲到免税店按照斯南给的清单扫货,听到广播里呼唤自己名字才飞奔去登机,倒也完美避开了“长辈的关怀”。 —— 赵佑宁夜里准备去洛干机场接机,斯南还在得意:“亏得我让你爸买了我姐同一个航班,你只要跑一趟机场。” “斯江未必乐意有人同行。” “干嘛不?吃他的喝他的呀,我让她香港机场帮我买的洗面奶润肤液,你爸不得抢着付钱?你老赵家的娃在我肚子里住了九个月,房租总该付一点吧?” 佑宁失笑,弯腰把牛奶橙汁和水依次放在她床头柜上,亲了亲斯南:“付付付,必须付。这些随便你,想喝哪个就喝哪个,睡得着就睡,睡不着也别总躺着,我估计到家要十二点多了。希望他们出入境顺利。” “行行行,你啰嗦死了,快去吧。你别管我,我不睡,我继续看《孤男寡女》——哎,你说陈斯江会不会因为那点盗版光碟被海关抓起来啊?”陈斯南从床上滚下来,忽然有点担心。 赵佑宁有点心虚:“她应该没带吧,我让她安全第一——我走了啊。”他迅速带上门走为上计。 陈斯南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挺着大肚子打开门:“我精神食粮没了!赵佑宁你有没有人性啊?知不知道我□□精神两空虚多久了??我不想生了!” 楼下传来汽车发动机发动的声音。 —— 斯江和赵衍顺利入境,看到斯江三个大箱子,赵衍吃了一惊:“你带了这么多行李?来来来,我帮你。” 斯江也不想的,奈何顾西美陈东来他们不来波士顿心里有愧,光外孙的衣帽鞋袜就买了一大箱,花人民币总好过花美金,顾西美亲手做了三十片尿片,再三叮嘱斯江让斯南千万不要给宝宝用美国人那种尿不湿,男孩小鸡鸡捂坏了一辈子后悔都没用。斯江早过了与她科学论理的年龄,只点头全部收下,差也不差这点了。顾阿婆则是把去年给斯南佑宁织的羊绒衫羊毛衫帽子围巾塞了一个箱子。陈东来拿来不少吃的,大红肠月饼五香豆瓜子话梅果干……居然还有一包馕,被斯江无情退回,理由很简单:吃的过不了美国海关。陈东来悻悻然,转头又补了一个五百美金的小红包,真是拳拳父爱感天动地。程璎看不过眼,私下嘀咕:“你生日也没见你爷娘有什么表示。生日快乐都没一句的,从你小时候他们就一直偏心,没见过这样的爷娘,切。”今年斯江生日,顾西美和陈东来的确都没想起来,顾阿婆年前咳嗽懒得理会,拖到春节后成了肺炎,住院一周,就连斯江自己都忙忘了,晚上程璎和李宜芳还有朱敏几个叫她出去吃饭,吃完饭上了一个蛋糕,才想起来这回事。 两人推着行李车出来,赵佑宁已经等了半个多小时,把后排座也用上才塞下了所有的行李。 赵佑宁先送赵衍去酒店,再载着斯江回家。 “你们的家也太好看了吧!!!”一下车斯江就赞不绝口,简直是她的梦中情屋。 佑宁和斯南去年年底买入了这栋很漂亮的木造小别墅,loft格局,两个卧室一点五个卫生间,加一个小阁楼,面积不大院子倒不小,好处是离两人的大学都很近。 姊妹重逢,斯南尖叫了几声,和斯江勉强隔着大肚子紧紧拥抱了两下,斯江推着她的肩膀十二分紧张:“别别别用力啊你,压到宝宝了。” 斯南托着肚子撞了她好几下,低头吆喝胎儿:“叫大阿姨,认清楚了啊。” 斯江笑得合不拢嘴,在她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 “他睡觉呢。啊啊啊,为什么我都当妈了啊——”斯南滚在斯江身上嗷嗷叫,“你看我肚子上,皮都皱了,丑死了,还有我胖了四十斤!你怎么还这么好看啊,我看上去像你阿姨了,嘤嘤嘤,我要哭,你们别挡着我。” 斯江想不到斯南说哭真的就哭了,一时间手足无措,看向赵佑宁。 赵佑宁无声口语:“临产焦虑。” 斯江又好笑又心疼,刚准备柔声安慰她,斯南叭叭叭已经开始自我安慰了:“不过听说一卸货就能轻二十斤?啊,我要跑步我要健身,赵佑宁,你必须三个月让我恢复如初,不然——” “五千美金维修基金。”赵佑宁镇定地接上标准答案。 斯江一头雾水。 “维修□□。”赵佑宁笑着解释。 斯江很是钦佩:“不愧是你啊南南。” 絮絮叨叨了一个多小时,陈斯南压根没想起来护肤品和碟片,打着哈欠问斯江:“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这房子,怎么样?你也来美国算了,咱们俩一起住,赵佑宁带着儿子住回剑桥镇公寓里去,多好。” 斯江哈哈大笑:“这主意好。” —— 赵佑宁带上门,敲了敲客房的门。 斯江还没睡。 “饿吗?” “不饿,有酒吗?我想喝两杯,”斯江摸了摸脸,“要命哦,南南每次都能让我笑得脸僵掉。” “威士忌喝吗?” “多点冰块。” 厨房和餐厅小而美,胡桃木的圆餐桌上红白格子桌布,大肚靛蓝陶罐歪歪扭扭的,里插满了不同品种的花,姹紫嫣红一团锦簇。 斯江接过水晶酒杯,细细分辨:“杜鹃、玫瑰,郁金香,居然还有紫玉兰?” “对,波士顿玉兰和樱花很多,四月份来的话,查尔斯河畔很美。” “这是什么花?” “紫丁香,斯南最喜欢的。” 斯江吸了一口气,左右看看,眼睛热热的:“啊,真没想到,真开心啊,谢谢侬,赵佑宁,真的谢谢。你把南南照顾得很好。” “是我要谢谢她,”佑宁弯了弯眼,“我读书住在剑桥镇好几年,从来没发现波士顿有这么多花,甚至都没有印象几月份有什么花。斯南来了没多久就什么都记得,看樱花,偷玉兰,种紫丁香,她人缘太好,朋友多,活动也多。” 斯江笑着摸了摸台布:“想起红房子了。” “她昨天特地换上的,说来美国前你和外婆斯好拉着她去红房子西餐厅吃罗宋汤,怀旧一下。” 斯江在佑宁脸上看到了幸福的模样。真好。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佑宁的胸肌,笑着调侃:“啧啧,侬现在卖相哈赞,健身房锻炼过了?前年回上海还是斯文秀才款,今天看上去像运动健将,不看脸光看身材我都不敢认。” 赵佑宁也笑了:“带宝宝没点体力不行的,练了八个月,上个月体脂到13%,南南说不许再往下降了。” “她绝对不是担心你身材好了会招蜂惹蝶,纯粹就是嫉妒你,”斯江哈哈笑,“以前景生在门框上做五十个引体向上,她是一定要跟着做二十个的。上体育课她也是班上唯一背越式的女生,反正这辈子她不能输。” 赵佑宁顿了顿:“景生——算是过去了伐?” 斯江笑着轻叹:“过不去,这辈子都过不去了,现在已经不想着要过去了,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万春街都拆掉了,再过不去也就这样了。” 佑宁明白她的意思,拒绝那种“你看开些让事情过去吧”的好意很难,放弃自我开导更难,而承认自己过不去需要极大的勇气。他点点头岔开话题:“你爸妈怎么样?还好吗?”虽然已经结了婚,赵佑宁很少称呼顾西美陈东来为爷娘,斯南有火气和怨气,他不能忽略她的感受去跟他们亲亲热热一家人,同样他也不需要斯南称呼他父母为爸妈或者公婆。陈斯南接到赵衍的问候电话,客客气气“谢谢赵老师”已经很给面子。吴熙去年来了两次,一次来买房另一次还是买房,她住在酒店里,一起吃饭的时候给了斯南一张两千美金的支票。斯南客客气气地“谢谢吴老师。”老师这个称谓好,既符合他们两个人的实际职业,也符合陈斯南客套疏远的本意。 斯江提起父母,露出了一丝微妙的惊骇神情:“覅太好。”好到吓色宁,这一年她拢共只跟父母吃过两顿饭,一顿年夜饭,一顿顾阿婆生日饭。她从未见过中老年人恩爱肉麻至此,眼神里不是扯着丝,简直是盘丝洞,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要生偷针眼。只这么想了一想,斯江都没忍住捋了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你爸妈现在怎么样?我看你爸身体还是蛮好的。” 赵佑宁的表情一言难尽:“我妈去年离婚了,我爸就去了趟奥地利,说要把康家桥拆迁款的一半给她。” 斯江怔了两秒钟才回过神来,苦笑道:“难道上一辈人现在流行复婚?” “不过他没能见着我妈,”佑宁把车厘子和蓝莓装好盘推到斯江手边,“我妈来波士顿了。她说不要姓赵的一分钱,她也不缺钱,前夫是过错方,奥地利的离婚赔偿金额很可观。” 斯江顿了顿:“听上去你妈状态好像还行?” “是还行,她还懊恼没有入德国籍呢,”赵佑宁笑着让她吃点水果,“她说如果按照德国法律规定,只要她不再婚没工作,前夫就必须一直赡养着她。搞得南南说要是她跟我离了婚,我必须得按德国法律那样给她打钱。” 斯江哈哈大笑:“是我家陈斯南的口气,这家伙!” 楼上突然传来陈斯南的吼声。 “我羊水破了!赵佑宁!” 第533章 一上车,斯南就捧着肚子给自己的产科医生打电话。 斯江比她还紧张,又不敢表现出来,揪着座椅上垫着的浴巾一角的手背上冒出了青筋,眼睛盯着斯南的肚子。五月底的波士顿夜里只有十几度,出门的时候赵佑宁还提醒她加一件外套,这会儿斯江却感觉得到鬓角上的汗珠一粒粒往外冒。 斯南侧头夹着手机,腾出一只手来擦了擦斯江的汗:“你怕什么?货在我肚子里,又不在你肚子里。” 手机里传出一个温和的中年女性的问好声。 “格蕾丝医生,我是陈斯南,很抱歉半夜骚扰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要卸货了。一个坏消息:我漏了,不是尿。”斯南的语速极快,斯江像在听饶舌歌手说唱。 格蕾丝医生哈哈大笑起来:“很高兴你在这个时候还保持着宝贵的幽默感。放心,我马上去医院,现在羊水还在流吗?” “好消息是现在没在流了,坏消息是可能流完了?但我感觉没流多少,可能流了八百或一千毫升?哈哈哈哈。我一共有多少毫升的羊水?” 斯江摸了摸垫着的浴巾,羊水貌似的确没再流了。 “亲爱的南,放松一点,别担心,你所有的检查都很正常——” “不担心,我没有紧张,我只是感谢上帝,终于终于终于可以卸货了,”斯南倒吸了一口凉气,疼得嘴里冒出一句上海话,“册那,小赤佬侬轻点!”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在用中文问候我肚子里的小宝贝呢,放心,我没有自己开车,我丈夫在开车,是的,the mini handsome guy,现在他知道你是怎么形容他的了。不,亲爱的格蕾丝医生,你没机会挽回你在他心目中高大的形象了。哈哈哈。” 赵佑宁笑着反驳:“格蕾丝医生的形象依然完美无缺,永远。” “他在讨好你,你听见了吗?是的,我姐姐已经来了,就在我身边,她看上去比我还紧张。感谢上帝已经有三秒没痛感——你知道的,格蕾丝医生,我是在中国新疆的铁路线上出生的,在火车车厢里,没有产房没有空调没有医生护士没有任何消毒器械,铁皮车厢外刮着十级大风,没有比我更倒霉的胎儿了,但我遇到了很好的人们,所以我既倒霉又幸运,看,我经历过最糟糕的时刻,当然不会紧张,该死的,是的,我很紧张,对不起,格蕾丝医生,我马上停止啰嗦,你快来医院救我,求你,马上,立刻。啊,我不想我儿子出生在汽车后座上——” 斯江哭笑不得地接过手机:“你脑子里乱七八糟都在想什么呢?” 斯南嘴瘪了瘪:“阿姐?” “嗯。”斯江搂住她。 “哈色宁哦(吓死了),”斯南努力靠紧一点斯江,“我哪能要当妈了……” “侬已经是妈妈了好伐,怀孕十个号头(月)难道勿算?” 斯南沉默了几秒,突然冒出一句:“阿拉姆妈太塞古了,顾西美同志太惨了。” “欸?”斯江侧过脸庞看肩头上的妹妹,却只看到毛茸茸的发顶心。 “我在医院产检过后才知道,以前简直不是人。我在上海去过一次妇科,觉得自己像个牲口一样,毫无尊严,没有任何身为‘人类’的尊严。真的,你体检过吧?我以前大学里的同事说得还要恐怖,妇检的时候,突然帘子哗啦啦被拉开,一堆实习生进来看,谁管你同意不同意,问都没人问一声的,医生把你当成教学课件指指点点。姆妈在火车上生我的时候还要恐怖吧,太吓人了,难怪她后来这么变态,她居然还敢生陈斯好,我想不通。” 万春街 第343节 斯南猛地坐正了一脸严肃地告诫斯江:“你一定要来美国生小孩,我陪你生。” 斯江哭笑不得:“好好好。” “但哪怕这样,我也不能原谅顾西美。” “好的,不原谅。” “不放下,不遗忘,不原谅。” “嗯,没放下,没忘,没原谅。” “还挺押韵的呢——啊哟,这个小赤佬,侬做撒?我骂侬外婆,侬犯啥毛腔?!”斯南高高抡起巴掌,轻轻落下,嘴角带着笑。 斯江不禁也笑了,真好,在斯南身上,她也看到了幸福的模样。 —— 半夜就诊,医院里依然有一种平和的安定人心的力量,面带微笑的护士和医生,低声细语的商讨,和斯南轻轻拥抱的格蕾丝医生是一位矮小娇俏的医生,和电话里的声音完全对不上号。斯江切身感受到了斯南所说的差别,至少她心不慌也不烦躁。 赵佑宁出来问:“要不你进产房陪南南?” 斯江吓了一跳:“家属可以进吗?” “可以进一个,美国的医生不太会给产妇剖腹产,得自己熬。顺产前期会给止痛,后期就只能疼过去,有我们在南南会好很多。” 斯江思忖了片刻,笑着摇头:“南南应该更想你陪着——她急了恐怕会掐你打你,你忍着点。” 赵佑宁笑得眼睛弯弯,连连点头:“谢谢阿姐。” 这是赵佑宁第一次这么称呼自己,斯江回味了一下,也笑了。 斯南生命里最亲密的人不再是自己这个阿姐了,斯江看着玻璃窗内的赵佑宁小心翼翼地穿上隔离服和鞋套,又认真地戴上帽子和口罩,心中突然涌上一丝酸涩,脑海里闪过小时候去沙井子的片段,还是小小婴儿的斯南被忘在了教室里,睡着了的斯南宝宝紧紧捏着姐姐的手指不放,还是小学生的斯南很认真地写信宣布她将来一定要嫁给景生表哥,还有小小的她离家出走,从沙井子到阿克苏到乌鲁木齐到上海,放在好莱坞能拍成大片,恐怕不行,因为缺一个一路克服困难险阻找到小女孩的白人英雄男主角。斯南从来没有需要过英雄,她自己就是英雄,她无所畏惧,抓得住一切机会,也舍得放弃一切机会,高考,留校,离职,留学,结婚,生子,在爷娘眼里,斯南好像总是很容易就得到一切,但斯江知道斯南在别人看不见的时候有多努力地朝着目标奔跑,她生命里最亲密的人也许从来不是阿姐阿弟,而是景生。 她执着地守护着少年时的梦想,哪怕这个梦想不再属于她私有,永远坦荡、赤诚、热烈。 她的金子一样的阿妹,就要生宝宝了。 赵佑宁转过身对着斯江挥挥手。 斯江忍着泪对他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学外婆一样十指交叉贴近心口,闭上眼默默祈祷,请上帝保佑斯南生产顺利母子平安,奉耶稣的名,阿门。 四个半小时后,在陈斯南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中,赵顾同学算很给姆妈面子,顺利落地,六斤八两,哇啦哇啦哭得震天响,陈斯南斜着眼看了一眼:“算侬识相!哼,痛色老娘了。” 单人病房里,赵佑宁举着摄像机喜笑颜开地招呼斯江:“大姨娘,快来看看阿拉赵顾同学。” “伊喉咙哈响!”斯江感叹了一句,抬起眼,“小囡叫啥?” “赵顾。” 斯江握住斯南的手:“侬感觉好伐?” “好得勿得了,能吃下九头牛。” “再加两只老虎?”斯江笑着摸了摸斯南濡湿的鬓角,“陈斯南大英雄,侬真了勿起!” “没痛上一天一夜再挨一刀,运道还勿错,”斯南也笑了,“我取的名字,赵佑宁也喜欢。” “谢谢侬。”斯江扭头真心实意道谢。 赵佑宁专心拍斯南:“谢撒?南南做主是应该的,叫顾赵都没问题。” 斯南笑呛了,咳了两声,抬起手挥了挥:“覅拍我,难看色了,拍赵顾去。” “伊没侬好看。” “侬再烦!” 赵佑宁悻悻地转过摄像头:“宝宝睡着了有什么好拍的。” “他在我肚子里睡着了,你拍我肚子起伏都能拍二十分钟呢,现在现货就在你眼门前,随便你拍多久。我没那么脆弱要你时时刻刻把我放在第一位好伐?”斯南白了他一眼。 斯江没看到白眼,只看到甜蜜。 赵衍上午十点多来的,赵顾已经吃过三顿睡第四觉了。斯南还在睡,都是赵佑宁在护士的教导下亲自喂奶换尿片,看得出练习过很多次。斯江不敢上手,举着摄像机拍到没电。 “宝宝怎么吃奶瓶的?”赵衍在病房外低声问。 “嗯,我们不打算母乳喂养。”赵佑宁淡淡地答。 “奶粉有什么营养,火气又大,母乳能保护小孩六个月内不生病呢,”赵衍皱起眉头,“小孩又不是小陈一个人的,你也应该尽到做爸爸的责任,为了小孩好,劝劝她,当了妈就不能太自私,肯定小孩最重要——” “我们家陈斯南最重要,”赵佑宁打断了父亲的唠叨,“然后我和陈斯南的夫妻关系排第二重要,然后我排第三,赵顾排最后一位。斯南不需要为孩子牺牲任何东西,因为你说得对,孩子不是她一个人的,我是赵顾的爸爸,我先要保证斯南下周就能回到学校毕业论文答辩,保证她能继续读博士。” “像你和我妈那样为了我好的‘不自私’,我们不需要,也做不到,”赵佑宁顿了顿,“当然,你要是坚持你来母乳喂养,我们也会很感谢。” 赵衍目瞪口呆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撒?我???” 被推开的病房门口,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斯江斯南姐妹俩和赵佑宁父子俩打了个毫无准备的照面。 斯南探头朝丈夫身后的“公公”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奶,侬有伐?” 没就覅废话呀。 —— 住了两天医院,陈斯南就出院了,这美国速度让斯江震惊不已,下午家里就迎来了第一批访客。斯南的导师菲比教授带来了她的女儿。 “nan,很抱歉打扰你,这是我的女儿卡萝儿,她看过你发表的几篇论文,非常喜欢你的观点,一定要跟我来认识你,她也在h大。” 卡萝儿送上一束鲜花和一个蛋糕:“很抱歉我不请自来,这是我自己做的奶酪蛋糕,希望你喜欢。” “欢迎,我见过你无数次——”斯南笑着接过蛋糕,“在你母亲的办公桌上的相框里,不过照片里的你还是个小女孩,哇哦,我们中国有句俗语:女大十八变。菲比教授,你从来没告诉我们你的女儿这么美,为什么?” 菲比教授耸了耸肩:“赞美她的外表会导致人们忽略她的内在?” 斯江接过鲜花:“也许我们会忽略人们是否忽略我们的内在?” 卡萝儿大喜:“就是!我现在就想说,对不起,南,你的姐姐真美。” 斯南哈哈大笑起来:“没关系,这句话我从出生开始就听过无数次了。她也是。” 蛋糕的确很好吃,宾主尽欢。 斯江在厨房里收拾残局,赵佑宁给赵顾换尿片洗屁屁,突然躺在沙发上的斯南“嗷”了一嗓子,猛然惊坐起。 “卡萝儿,h大的卡萝儿——那个卡萝儿会不会就是菲比的女儿卡萝儿?!” 第534章 华盛顿飞往曼谷的航班还有三十分钟登机,斯江已经上了第四次洗手间。脑血管像雾化了一样,现实世界被隔绝在结界外,朦朦胧胧地不真切。大脑明明在飞速运转,却又呈现出了电脑宕机的反应。血管内血液温度明显过高,奔腾似肉眼可见,心口有一团烈火,足以溶金。 卡萝儿给的照片隔着衬衫口袋紧贴着她胸口,哪怕斯江的眼神只是从镜子里落到那上头,眼泪都会控制不住地留下来。 手机又震动起来,斯江毫无形象地擤了擤鼻子才接听。 江南绝望地问:“陈斯江陈斯江陈斯江啊,侬到底啥辰光回上海?” “三到十天,最多两周。” “好好好,总算有了盼头,陈小姐,请侬想一想黄浦江边的敏敏啊,伊已经帮侬开了五百廿只会议,”江南叹了口气,文学青年附体,“你去找你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爱人,但是你陈斯江也是我们不可缺少的人——” 朱敏抢过了话筒:“覅睬伊,侬去办侬额事体,放心,天不会塌。” 斯江默了一默:“谢谢。” 得伙伴如此,大幸。 朱敏也顿了顿,斩钉截铁地直言:“陈斯江,有一句话你听不听我一定要说,无论你跟你男人以前的感情多好,无论他现在什么状况,你都没有义务付出后半生去奉献,你不要被道德绑架,也不要被情感绑架。噶许多年过去了,人都会变。无论如何你先要自己过得好,” 说完朱敏一哂,“我们外人说这些都是屁话,反正不说我心里不安定。” 斯江嘴角翘了翘:“谢谢敏敏。” 江南哼起了小曲:“只是女人,爱是她的灵魂,她可以付出一生,为她所爱的人……” 斯江看向窗外停机坪上的一架架飞机,夜色中飞机起起落落,有旅人,有归客,落地玻璃窗上反射着候机厅的灯光,包裹着她的影子,像一幅画。 只是她陈斯江,从未为她所爱的人付出一生,一直为景生付出的,是斯南。她义气,她勇敢,她无所畏惧,她是真的勇士。 第二天下午,在多哈转机的两个半小时里,斯南的夺命call又追来。 “你这次要是找不到顾景生,我会立刻飞去泰国。” “我找得到。” “你要是找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别管什么破时差。” “好。” “你要把阿哥接回上海,侬保证过额。” “吾保证。” “陈斯江——” “南南,对勿起,来勿及参加侬额毕业典礼。恭喜侬呀,”斯江抬头查看大屏幕,“要登机了,落地曼谷了给你打电话。” 刚挂机,一条短信进来,不知道是谁给她缴纳了五千元话费。 也许是朱敏,也许是程璎,也许是斯南,也许是小舅妈,反正一定是站在她身后的人。 第三天早晨,在曼谷海关入境的时候,纵使眼前的海关工作人员满脸微笑,斯江仍然不由自主地紧张。 她的旅游签证是斯南找黄牛代办的,从波士顿飞去华盛顿面签,黄牛也是上海人,精明利落,接机送酒店第二天送到使馆门口,资料交给她,让她一切放心,旅游签签不出会退签证费和中介费。门口熙熙攘攘,她挤在人群中,幸运无比地被保安排在了第一个。使馆签证官翻了翻资料,随意问她计划去哪些地方,斯江报了一连串热门景点,签证官笑了起来,爽快地给她盖了章中介都说她运气太好,最近第三国旅游签卡得很严。反着戴棒球帽挂着一身blingbling装饰品的男生嚼着口香糖笑:“阿姐侬之前有点勿相信阿拉是伐?实话港,签证官噻是阿拉额宁,绝对没问题额,三千块洋钿,伊拉两千,阿拉一千,侬想会得有啥问题?”斯江说着谢谢,心里却突然冒出一点不适,自己已经是“阿姐”了吗? 思绪飞转,窗口里的海关官员笑嘻嘻地看着斯江,并无其他言语动作。 斯江怔了怔,想起斯南的交待,吸了口气,伸手把护照套夹层里的二十美金展示给对方看。 “萨瓦迪卡,welcome to thailand.”窗口里的笑容真诚了许多热情了许多。 斯江看了看表,波士顿应该是晚上九点不到,电话很快被接通,婴儿的啼哭声骤然冲散了23个小时长途飞行的疲惫和紧张。 “赵顾同学这是召唤照顾了?” 斯南笑了:“看来你不怎么吃力,还有力气开玩笑。” “到曼谷了,顺利入关,廿美金没逃忒。” “——侬紧张伐?”斯南深深吸了口气,“吾哈紧张,烦死了,我就该跟你一起去的,反正论文过了,毕业典礼不参加也无所谓的。” “你还在月子里呢好伐?要在万春街,阿娘和阿婆门都不会让你出,床都不会让你下,不许洗头洗澡。”斯江笑出声来,笑声都是紧绷的。 万春街 第344节 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分钟。 “侬一噶头当心,啊?”斯南最后叮嘱了一句。 “好。”斯江应承。两姊妹默契地都没说下一步的事,近乡情怯,因爱生怖。 挂了电话,斯江喝了两杯黑咖啡提神,取了行李,再去买机票。好在国内航班众多,这会儿又是早上,十一点就有航班飞清莱,还够时间吃个早饭。 斯江努力咽下三明治,和江南朱敏就工作通了半小时电话,又给善让打了个电话。 “放心,只要你找到人,无论如何,我和你舅舅都能把景生弄回来。”善让到了北京后也没怎么睡,昨天去找了孙骁,还跑了趟外交部和公安部,有希望,但不明朗,还得等北武在云南拿到公安厅的证明和景洪农场重新开具景生的出生证、户口迁移证明,凭这些再回上海补齐景生的小学中学大学档案,重新办户口和身份证以及护照,本人不在,这些事情其实完全无法办理,以前斯江不知道被拒绝了多少次。善让和善礼这次是把周家最重要的人脉全用上了,善礼在公安部拍了桌子,只差没揪着某领导的手逼他签字承认景生的卧底身份。但这等种种难处,不值一提。 —— 斯江十二点半抵达清莱,一出机场热带的风扑面而来。机场外头乱糟糟的,恍如上海的北站,红色tuktuk司机蜂拥而至拉客,英语都很流利。斯江拿出卡萝儿给的地址,特地打印出了英文和泰文两种语言,还带斯南做出来的地图,司机们看了却都纷纷摇头。 “二十美金。” 有人露出犹豫的神色,但还是无人点头。 “三十美金。” 直到斯江喊出五十美金的时候,一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举起手:“i go.” 斯江大喜,转瞬间也想到各种恶性事件的可能,她也许会被抢,甚至会像西美那样被转卖,但她别无选择,只能靠运气。 好在办旅游签证的好运持续到了当下,年轻的司机虽然已经拿到了斯江付的十美金定金,依然坚持不懈地在兜客,高声喊着美斯乐美斯乐十美金一个人。斯江在闷热的车厢里看到挂着的各种佛牌,默默许愿佛教徒心地善良送她平安上山。 事从人愿,司机又带了五个台湾游客上车。 车斗里顿时热闹起来。 两个中年台湾男人热情地跟斯江搭话,其中一位在美斯乐有茶田,十分善谈,滔滔不绝,又好打听,恨不得一路就把斯江的人生全翻出来,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读大学了没有,做什么工作,上海现在是不是很发达,第几次来泰国,第几次来清莱,怎么会想到去美斯乐,一个人旅行好厉害,不怕危险啊,家里人放心吗?我要是你男朋友肯定不放心。 斯江笑着说:“我丈夫在美斯乐的华文学校教书,我来探亲。” “欸???!!!” 又一轮过度热情的问候扑面而来,比机场出口的风还热。 好在很快山路开始了频繁的急转弯,司机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大声喊:“抓紧把手!” 斯江看着自己和其他人被甩来甩去,很好,他们终于闭嘴了。 二十分钟后,那位台湾大哥惨厉地高喊自己要呕吐。 司机一脸不乐意地又甩了三个弯,才在山石下的一小块空地上停了下来。 斯江也晕,看见三位爬下车吐得七荤八素的台湾同胞,又想笑。 司机显然只训练过拉客的英语,这会儿用英语夹杂着泰语比划着说了一长段话,斯江大概听出来是说必须赶紧上山,否则他今天回不了清莱。 天空中一片乌云滚滚而来,司机脸色紧张起来,径直架起蹲在地上的游客往后斗里塞:“下雨了,要下雨了,快走。” 暴雨转瞬即至,车速降到很低,u型弯前司机急急按喇叭,车速一慢,好几个转弯爬坡都溜了车,吓得台湾大哥大姐们嗷嗷叫。后斗里还漏雨,行李都已经湿透,鞋袜也泡在水里,雨势仍不见小。忽地车身一震,彻底歪斜,倒向没有护栏的山路一侧。 斯江一手拉住隔壁的大姐,一手死死拽住把手,眼睁睁看着坐在车尾拎着塑料袋随时备吐的经验丰富的大哥被甩出了车斗,刹车声,车体撞击山崖的声音,树木断裂声,尖叫惨呼声,行李砰砰相撞,交杂在风雨中,一切都那么不现实。 斯江滑落在全是水的车斗里,双脚死命顶住了行李箱,大姐趴在了车厢里,退被行李箱压住了。好在车子不再下滑。 很快,年轻司机满身泥水地出现在车尾,扶着被摔出去的大哥,先把大姐拉了出去,再把斯江和其他乘客都拉了出去。 劫后余生,大雨中,斯江仰头看着近九十度的山体,毫无理由地感到一丝庆幸。 在寻找景生的路上,她终于也吃了点苦。这样好像她终于靠近了他一点。 第535章 暴雨倾泻,不远处浑黄的山洪挟裹着断枝残叶奔腾而下,滑坡了两次的山体已经把红色的旧皮卡淹没了一大半,只剩下车头还在倔强地问天。车内的行李是全没指望了,斯江起初还想抢救一下电脑包,被司机大力拽离现场后,一眨眼电脑包已经被压在了一块半人高的大石下,吓得台湾大哥大姐们连连尖叫。 “不要了啦!这种时候就只要命啦,要什么电脑!” “小姐你搞错没有!快过来这边!” “你真的要好好谢谢司机小弟耶,他救了你一命欸!” 斯江冷汗涔涔,回过神来才发觉全身在瑟瑟发抖,摸了摸,手机倒一直在运动裤口袋里,摸出来一看,泡水后怎么按都毫无反应。 天色越来越黑,司机比划了几句,选了个地方开始徒手往上攀爬。 斯江一群人被安排在一平方米左右的石平台上,旁边是齐根折断的一棵凤凰树,火红的凤凰花残落在泥泞中,给惨烈的坠车事故增添了几分浓重的悲剧氛围。 “啊——!!!” 惊叫声不断。 好在司机只是掉了一只夹趾拖鞋,他返头看了看,在暴雨中继续艰难上行。 台湾大姐哭了起来:“吓死我了啦——还好没事,你们说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神经,呸呸呸,你别乌鸦嘴。” 话最多的大哥连连呸了几声,忽地拼命高喊:“兄弟你一定要带人来救我们啊,我不能死的,我妈八十二了,下个月要动手术,我老婆从来没上过班,我儿子三十岁都还没结婚,我女儿二十七了睡觉还会蹬被子,我真的不能死的!” 大哥吼完一轮,无助地蹲下身捶地大哭:“这什么破地方啊,早知道有今天,谁要来这里种什么茶。天气预报呢?为什么不说会有大暴雨啊!我干你良哦。” 这一霎,斯江突然明白了景生为什么会失联这么久。文明世界的人已经习惯了因特网和电信,邮件、论坛、手机、座机,很难想象还会找不到一个人,更难想象一个人会找不到家,泪水滂沱,随着雨水而下。 夜色渐浓,雨渐渐小了,山洪也已停,树林之间蒸腾起了大雾,不断滑下的泥沙已经差不多淹没了整部车,只剩一个后视镜还顽强地标识在那里。 台湾大哥已经半昏半醒的状态。 “老黄,你醒醒啊,不能睡,很快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睡着了就醒不过来啦,掐他,掐啊,掐他人中。” 斯江从来没想过自己有可能会在热带被冻死,但手脚越来越冰凉,再怎么原地跺脚也没用,骨头里像冷库里捞出来的,手脚不停发抖。 “我下去看看那半个行李箱能不能拿出来。”斯江叮嘱台湾大姐,“别让黄先生睡着,搓热他的心胸腹部试试。” “欸!陈小姐你要干什么,别走开啊,危险!” “我会小心的。”斯江仔细辨认试探着脚底下的虚实,沿着断掉的树根那端,抓着折断了一半的树枝慢慢往下挪。 花了一刻钟左右,斯江才挪近了皮卡车的另一端,确认自己刚才没看错,那片隐隐约约的亮黄色反光的确是她的行李箱,估计是坠崖时被甩出了车外,不幸中的大幸居然没被山石泥土淹没,也多亏了斯南给她所有的箱包都贴上了反光贴,原本是为了机场取行李容易辨认,这会儿却派上了大用处。斯江先轻轻碰了碰上面的断枝,弯腰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拖,却摔了个屁股墩儿,行李箱毫不费力地出来了。 这会儿貌似运气又回来了。 斯江顾不上别的,跪在泥泞中开行李箱的密码锁,手指不听话抖个不停,牙齿也在咯咯发抖。 “老黄?老黄!你醒醒,闭上眼你就完蛋了知不知道?”石台方向传来大姐嘶哑的呐喊。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双手紧贴上自己的脖颈,整个人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好歹手指有了点知觉,稳住,1,1,7,咔嚓,锁开了。 拉开拉链,行李箱里面居然没有湿,感谢上帝。最上面就是斯南“批发”户外登山服时顺手给她带的冲锋衣抓绒衫抓绒裤速干衣。斯江背对石台,毫无顾忌地脱掉身上湿透的衬衫和长裤以及内衣,迅速套上干燥的抓绒衫裤,再借助反光带的微弱亮光,抱出了所有的衣服,裹在冲锋衣里面打成一个包,袖子绕过脖子打个结,关上行李箱,撕下反光带贴在自己腿上往石台方向慢慢返回。 老黄的四肢已经没了动静,心跳极其微弱。斯江在大哥大姐们的帮忙下替老黄换上了赵佑宁送给陈东来的名牌polo衫和长裤,又给他盖上了自己的一件风衣。 大姐哭着点头:“陈小姐你可真是太好了,我们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了。” 其他人穿不上斯江的衣服,只能搭在身上,好过没有。 斯江不停地搓着老黄的四肢,感觉手底下的冰冷渐渐消融,精神为之一振。 “热了!” 众人大喜,好像自己也得救了一样。两位大姐又哭又笑。 又等了许久,山上终于传来轰隆隆的车声,车灯忽现忽隐,不多时,一辆红色的挖土机停在了崖边,调整了几次方向后,挖斗缓缓下降,年轻司机看到平台上的六个乘客时,抹了把脸:“are you ok?” 斯江大声答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说完才发现已经满脸泪水。 大家合力先把老黄抬进挖斗,斯江才看见挖斗里铺着一层席子,还有一条毯子。 斯江和司机是最后爬进挖斗的一批,包括那个简直像被斯南许下幸运魔咒的行李箱。 上去后,才发现来的不只是挖土机,还有两辆皮卡,甚至还有两辆摩托车,来救援的人带了毯子和干衣,还带了水和面包。 下山回到清莱,斯江等人被送进医院看护,被护士用轮椅推进急诊室的时候,斯江看到墙上的钟,已经凌晨四点半。检查体温血压去拍心电图,一圈忙完天已微亮,护士告诉斯江他们六人中有一位进了icu,三位有中度失温的症状,斯江和另一位女士轻度失温,都需要留院观察。 “我们的司机呢?我看到他受了不少外伤。” “他不在我们医院,他去了公立医院,说下午会过来探望你们。你需要联系领馆吗?有没有旅游保险?我们可以代你联络。” “非常需要,有保险,请麻烦代我联络。” 交待完这些,斯江才沉沉睡去,医院的味道从来没有这么让她有安全感。 领馆的两位工作人员是第二天下午和警方一起抵达的,给斯江办旅行证,问紧急联系人的资料,斯江斟酌了一番,给了朱敏的姓名和电话。 36小时都不到,朱敏就上海飞曼谷再飞抵清莱,看见病床上的斯江,她长长地松了口气,眼角立刻红了。 “哈色吾了(吓死我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斯江笑着道谢,“我把你也搞到这里,江南惨了。” “难得给他个表现的机会。” 朱敏来得极速,该带的却一样不少,新电脑新手机新的手机号以及新钱包,全是红的,手机链上吊着玉佛寺开过光的平安符,还有一箱子斯江的日用衣物。 斯江都被她这效率惊到。 “我去了趟乌鲁木齐路,跟你外婆说你去泰国出差热死了,叫我带箱衣裳去,老太太脑子哈清爽,麻利得来,咣咣咣一顿收作,我看了看样样不少。放心吧,没跟她说你出事了。” 提起外婆,斯江眼泪一下子摒不住。 朱敏握住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眼泪也哗哗地流:“要西忒快了,受了多大的罪啊,侬四只——五只指甲全部翻忒了,痛色哦。医院检查下来怎么说?” “还好,再过两天就能出院,”斯江反手握住她的,“谢谢。” “谢只屁啊,”朱敏一脸怨恨,“我还要给你保密,要是全上海滩晓得陈斯江追男人追到坠崖还要追下去,黄浦江水都要倒流了!” —— 两天后,那位年轻司机特地来退给她十美金,斯江坚持把钱包里所有的美金都给了他,救命之恩,当全力回报。皮卡已经被吊出来拖下了山,歪歪扭扭破破烂烂的行李箱都送到了病房,斯江另一个行李箱和放在座位上的小包没有那么幸运,赵佑宁给顾西美顾阿婆善让北武的礼物都和她的证件钱包以及电脑永远留在了山崖下。 朱敏陪斯江领好旅行证,匆匆飞回曼谷,给斯江留了三千美金、五万泰铢含一万零钱,还有两张信用卡,额度都是十万。 斯江用新手机查了一下话费,三千,才想起来忘记问朱敏上次是不是也是她充的话费。她给斯南打电话,本想简单几句带过,不想斯南却哽咽起来:“朱敏在上海就给我打过电话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想轻飘飘瞒过去?什么车子出了点事什么不当心丢了手机丢了行李,就该我去找阿哥的,要是你万一出了事,我怎么跟阿哥交待啊。那种深山老林你从来没去过的,陈斯江,你别去了,你马上买机票去曼谷回上海,我认真的,我去找顾景生,我保证一定把他带回上海亲手交到你手上——” “陈斯南,”斯江打断了她,“你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两人都沉默了一瞬。 万春街 第345节 “景生失踪的时候就该我去找他,斯南,”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去找他,死都要找到他。” 斯南默了默:“好,他是你男人,你去找。路上当心点。” 又隔了差不多一周,年轻司机到酒店找斯江,说上山的路可以走了。他借了一辆小车,可以送斯江去美斯乐。 早上八点出发,下午四点,旧本田缓缓停在了美斯乐华文小学前的广场上。 斯江下车的时候紧张到全身发抖,差点忘了拿后备箱里的行李箱。 广场上踢球的孩子们停了下来,有人去喊校长和老师,也有人直接围了上来。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你真漂亮!” 斯江蹲下身,问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女孩:“请问,你们顾景生顾老师在吗?” 女孩盯着她看了看,摇了摇头。 旁边一个高个子男孩把女孩拉到自己身后,严肃地对斯江说:“我们学校没有这个人,没有你说的这个人。” 斯江慢慢站起来,有点茫然,她抬头看向简陋的招牌:美斯乐华文小学,没错,和卡萝儿照片里一模一样。可是衬衫里的那张照片暴雨中不知所踪,其他照片又在她那个随身包里也回不来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你找错了。”“没听说过。”“你快走吧。” 第536章 李勇敢一听有人来找顾景生,立刻提心吊胆地跑出来,见到斯江原地愣了好几秒,面前的大美女怎么看也不像是毒枭一伙的。但!顾景生那么帅也当过七年“毒贩”呢,可不能放松警惕…… “我是华文小学的校长李——” 话还未说完,大美女已急冲上来,李勇敢吓得蹬蹬后退了两步,身后的两个男生奋力顶住了他。 斯江停住脚:“不好意思,是h大的卡萝儿告诉我顾景生在这里当老师,我是他妻子。为什么这些学生说没他这个人?” 李勇敢将信将疑,想着卡萝儿来做义工的事很容易就打听得到,面前的人明显是大陆来的,又怎么会和卡萝儿认识,顾虑再三,摇摇头:“卡萝儿的确是来做过我们学校的义工老师,但你说的顾什么来着,我们没见过。” 斯江急得浑身冒汗:“不可能,卡萝儿给了我好几张照片,照片里的人肯定是顾景生。千真万确,我和家里人绝对不会认错!” “哦?你有照片?给我看看。”李勇敢试探着问。 “照片?!”斯江一怔,回头见年轻司机还等在旁边,像捞到救命稻草一样跑过去用英语说了一堆,希望他帮自己证明是暴雨坠崖导致她的照片都毁了。 年轻小伙子连连点头,走到李勇敢面前捞起裤腿,腿上密密麻麻的划伤刚刚结痂,跟蛛网似的,两人用泰语说了五六分钟。 斯江心急如焚,终于等到李勇敢转向自己开口。 “原来前些时掉山下的是他的车,你认识黄老板?他朋友昨天才给村里打了电话,说他得再过半个月才能出院。” “是的,我们一起坐了他的tuktuk。” “哦哦,人没事就好,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过你要是找人就真的白跑了,没这人,我听都没听说过。” “他不是都帮我说清楚了?我本来是有卡萝儿给的好些照片,但出了那样的事,照片找不回来了,”斯江忽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走了弯路,定了定神放缓了语速,“顾景生他现在少了一条腿,留了胡子。他很会做菜,几张照片里,一张是他在当守门员,一张是他在煎荷包蛋,煎了慢慢一大盆荷包蛋,就在那个墙边上,对,旁边有一棵鸡蛋花树,还有一张是在你们新建的图书馆里,他在铺地砖,对了,还有卡萝儿和德国那位博士离开这里时拍的大合影,顾景生旁边站着的是一个体型较小的穿花衬衫的台湾男生,——” “是王老师!”一个小女孩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李勇敢瞪了女孩儿一眼,放下了警惕,却又生出许多不满来:“行吧,我相信你不是毒贩的人了。” 斯江恍然,却又多了许多疑问,但是不要紧,她会当面问景生。 李勇敢扭头跟司机说了几句泰语,司机连连点头。 “进来说话吧。” 斯江谢过司机,跟着李勇敢走进学校,这么简陋的校舍她从来没见过,连沙井子镇七十年代的小学都不如,却有一个很大的餐厅,还有极其引人注目的大烤箱。 “二月份我们用这个烤箱自己做了蛋糕给景生过生日。” 斯江摸了摸烤箱,抬起头很是疑惑:“景生是十一月七号生日,二月份是我生日——” 李勇敢尴尬地摸了摸下巴,结束了最后一轮试探:“哦,那是我记错了。坐吧,喝水还是——冰水?” “水就好了,不用冰块,不好意思,李校长,请问景生人呢?是不是学校放学他就回家了?麻烦带我去找他行吗?”斯江接过旧旧的塑料水杯,想着她终于站到了景生站过的地方,眼睛热热的,迅速低下头喝了几大口水。 “景生早就离开美斯乐了,”李勇敢叹了口气,“他以前做卧底,干掉了金三角的一批大毒枭,清莱还有不少毒贩在要他的命,双方撞上过一回,你也知道,他一条腿没了,幸亏这样对方没认出他来,但他怕连累学校,就去了象岛。” 斯江紧紧握着水杯,后背心像被一股大力捏紧了极速旋转,疼痛得全身一点也动不了。 “毒贩是怎么回事?象岛在哪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慢慢轻轻地回荡在这开阔的餐厅里,几乎产生了不可能的回音,在脑海里震荡不息。 李勇敢梗着脖子冷哼了一声:“你是他老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到底有没有好好找过他?连他在大毒贩那里当卧底天天在刀口上舔血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出生入死,腿都被切了,也没见一个亲人找着他照顾他,这会儿想起来了?哎哎哎,你别哭啊,我就说了这么几句你怎么哭起来了。我说什么了,嗐,你别别别哭,就当我冤枉你了行吗?” “象岛在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他?”斯江用力压住自己的口鼻。 李勇敢手忙脚乱地摸了半天,然而除了抹布没什么能擦脸的,只好悻悻然作罢,心想原来这么美的美女哭起来也会鼻涕乱流,唉。 “他在象岛的教会做义工。我给你电话和地址。” 斯江晕头晕脑地走出来,夕阳已西下,孩子们已归家,那辆破旧的本田车却还停着。 “i wait you here.khun lee say.”年轻人笑着拍了拍车前盖,一口白牙闪闪发亮。 “thank you very much.”斯江明白过来李勇敢先前跟他说的话应该是知道自己很快又要下山。 本田车的车尾灯只有一个亮着,还是坏的,一闪一闪地下山去了。李勇敢挠了挠头,把一群鸡和鸡崽赶回露天鸡窝里,叹了口长长的气。命运这狗东西,真是不做人啊。 六月底的海岛适逢雨季,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雷雨如瀑很正常。烈日当头的时候,景生正在车行修摩托车,忽地一片黑云乌压压地飘过来,兜头就是大雨滂沱。修车店只有一小片雨篷,兜满了水,晃荡得厉害。修车师傅趴在地上继续检查,景生便举起竹竿撑高雨篷中心,四角哗哗的一片雨瀑冲下来,把黄土和沙石冲开一片。 一转头,却见到不远处李惠珍撑着教会最大的那把黄色大伞往这边走来,伞下还有一个人。 大雨像一层不断流动的塑料膜,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景生手里的竹竿却不再移动,理智在说绝不可能,情感却在疯狂嘶吼。 伞下的女人似乎也看到了他,不管不顾地奔跑进大雨中,才跑了几步就摔了一跤,李慧珍追上来弯腰去拉她,拉了一下却没拉动。 景生丢下竹竿,拄起拐杖,冲进雨里。 修车师傅翻身从地上坐起来:“欸?” 短短二三十米的泥路,景生只觉得路太远,自己太慢。 风雨吞没的声音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是斯江在叫他。 “顾景生——!景生——!” 最后几步,拐杖几乎挥出了残影。 人就在眼前。景生放掉拐杖,单膝跪地,张开手臂。 “斯江!”他明明在放声嘶吼,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耳膜和心脏都在极速跳动。 斯江的泪水冲开雨幕,眼前模糊一片,她的运气真的不好,又遇到雷暴雨,但没事,她花完了所有的运气,终于找到了景生。 “我找到你了,我来接你回家,我们回家。”斯江被景生紧紧箍在怀里,反反复复重复着这一句,眼泪是咸的,他身上有海的味道,也是咸的。 有一把伞撑在了斯江和景生的头上。 景生抬起头。 李慧珍满脸泪水地笑着点头:“上帝保佑你们。”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