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实力扶持反派崽崽登基》 第1节 本书名称: 我凭实力扶持反派崽崽登基 本书作者: 一七令 本书简介: 穿越到几百年后,傅朝瑜才知道,自己那可怜可爱的宝贝外甥长大后竟会变成六亲不认的大反派! 上辈子傅朝瑜早亡,独留小外甥在冷宫受尽白眼。虽然长大终于掌权,但也杀戮太过人心尽失,被造反的淮阳王斩于皇宫。 这辈子重新来过,傅朝瑜绝不能再让小外甥重蹈覆辙。 他要改写历史! 但是问题又来了:他要如何洗白三岁的外甥,并助他顺利登基? 宫中近来传出个笑话,冷宫里的五皇子突然冒出个亲舅舅,身份低微不说,还时常塞东西进宫接济这个不受宠的外甥。 满宫里都在看这对舅甥的笑话,可看着看着,事情走向渐渐让人看不懂了。 傅朝瑜立功进了国子监,状元及第了! 傅朝瑜与圣上一见如故,连升三级了!! 傅朝瑜发现高产的粮食,被封安平侯了!!! 宫里的小皇子们却不在乎这些,他们在意的是,周景渊身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玩具? 周景渊挺起日渐圆润的小身子,默默圈起自己的拼图、水枪、魔方、八音盒、摇摇车…… 这都是舅舅给他的宝贝! 不受宠的小皇子终于成了人人羡慕的宝贝疙瘩。 高亮:本文男主言情,有女主哒,女主出场较晚 每晚七点准时更新,日更3000+,看手速与存稿加更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爽文 升级流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朝瑜 ┃ 配角:周景渊;林簪月 ┃ 其它:预收《满朝文武都是我死忠》,卖萌打滚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舅舅带你飞! 立意:遇到挫折,要有勇往直前的信念 作品简评:意外穿越到几百年后,傅朝瑜不仅掌握了后世庞大的知识体系,还意外得知外甥上辈子造反后惨死的悲剧命运。这辈子重来,傅朝瑜决定发奋图强,务必要让外甥崽崽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于是他考科举、献良种、获侯爵、攒功绩,一不小心就成了大魏第一名相。本文以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主角穿越回来后创业养崽、广交好友、收获爱情、逆转人生的爽文故事,男主足智多谋,女主坚韧自强,外甥崽崽乖巧可爱,主角团人物形象生动,语言轻松流畅,故事线分明,推荐阅读。 第1章 入学 大魏乾元十年,春二月,蛰伏初醒,新柳吐绿。 皇城外东南角的国子监正值监生入学的好日子,辰时起便有学生三五成群迈进太学门,给这端庄肃穆的国子监添了不少人气。 大魏立国不过四十年,尚文之风盛行不过十载,连国子监也是刚修缮不久,外头讲学的大殿与东边的孔庙修得尽善尽美,可三进门里头教学的国子馆内却条件平平,尤其是学舍跟膳堂,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睡不好、吃不好,不少新入监的学子一看这境况便惊觉自己被骗了,后悔不迭。 不过来都来了,索性就多看看。今年过来的监生们都在议论同一个人——一张国子学里出现的新面孔。 国子监学生从来都是等级分明,国子监统领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六学生员皆来自不同级别官品和庶人子弟,以国子学为例,只有文武三品以上子孙和从二品以上曾孙等方可入学读书。京城高官显贵家的子孙大多彼此脸熟,眼下碰到这么个眼生的,众人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往人群中一站,仿佛一株小白杨一般,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这话说得贬低了自己,可谁叫那人长得实在出挑,丰神俊秀,意气风流,不少人都在疑惑这是哪家的新贵公子。 辅国大将军家的小孙子杨毅恬便为好奇,他天生爱凑这些热闹,腮帮子里藏着半块点心,含糊不清地跟好友闲聊:“你说他长得这么俊,怎么从前竟未见过?” 他旁边那位容貌昳丽的便是户部尚书独子杜宁。杜宁头一日上学本来就烦,看谁都不顺眼,听到杨毅恬这话脱口就刺道:“鬼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只要别占了咱们的学舍就好。” 他们学舍四个床位,但是他们这一年的国子学监生没招满,这间屋子只有他跟杨毅恬两个人住,还算宽敞,这也算是他在这枯燥无味的国子监里唯一的安慰了。 杨毅恬长得白白胖胖,脾气也格外好,解释说:“他是新生,咱们今年都得结业了,不可能跟咱们一个舍的。” 杜宁一想也是,便放下心来。 被众人议论的傅朝瑜还在想着如何尽快见到自己那可怜的外甥,对于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全不放在心上。他此番上京只为了小外甥,然而途中遇上山匪被打晕,灵魂竟飘去了后世,硬生生在后世待了三年整,见识了后世的繁华,还意外得知了外甥的结局。 他这小外甥属实另人唏嘘,幼年丧母,受尽欺凌,成年之后竟也能笼络一竿朝臣,杀兄弑父、顺利登基。可惜小外甥因幼年经历性情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登基不过三年便被造反的淮阳王斩于皇宫,还背上了反派皇帝的骂名。 得知外甥结局之后,傅朝瑜竟又再次回到大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过一回亦或是灵魂出窍,总归,老天爷给了他这番际遇,他便再不能让外甥落入上辈子一般的结局。 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又是另一个难题。 如何洗白外甥? 如何帮助外甥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傅朝瑜迅速策反了山贼,顺带救了陈国公家离家出走的小孙子陈淮书,与他一道上京,后借助陈淮书外祖吕相的关系,硬是在国子学挂了名,顺利走出了第一步。 傅朝瑜脸皮厚,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无权无势,只能借助这个法子迅速接近权力中心了。虽然有些无耻,可谁让大魏做官的都是达官显贵呢,他这样无权无势的,再不想想歪门邪道就真的一点出头机会都没了。 没多久,陈淮书过来,说是国子祭酒孙明达孙大人要见一见他。 傅朝瑜收起心思跟上。 杨毅恬扯着杜宁的袖子:“瞧,他跟陈淮书是一块儿的。” 杜宁撇了撇嘴:“又是个书呆子。” 陈淮书随了他兄长,两人都是读书的好手,杜宁对这种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一向不屑,连带着对傅朝瑜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杨毅恬却不觉得:“方才我观之神态,见其灵气逼人,应当不是傻的。” “那肯定也是跟陈淮书一般,最喜唧唧歪歪的老妈子性格。” 杨毅恬又摇了摇头,他反而觉得那人有些狡黠。 傅朝瑜这边终于感知到有人貌似盯着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白白嫩嫩、憨态可掬的青年,眼神只有好奇,并无恶意。 还挺圆润,傅朝瑜冲着他挑了挑眉。 偷看被逮到,杨毅恬连忙低头,不好意思再看他。等傅朝瑜收回目光后,他又暗暗抬头,瞄着那两人的身影,可惜傅朝瑜已经不见了。 国子学左侧林园中莫有二十间教舍,国子祭酒孙大人平常便在这里办差。 眼下叫来傅朝瑜,不是为了问话,而是意在敲打。上个月达州剿灭了三千山贼,最大的功臣就是傅朝瑜,傅朝瑜救了陈淮书后随他入京,又在陈淮书外祖父吕相的安排下入了国子学读书。整个国子学,只有他家父辈无官无爵。 其实要真心求学,律、书、算学三者皆可,这三门庶民也可入学,可傅朝瑜偏偏要来国子学,来的还是要结业的班,他跟得上吗?孙明达先入为主觉得他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为人又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傅朝瑜百口莫辩,他甚至没能进内说话,只在廊下站着,与孙大人隔了一扇竹帘。 傅朝瑜百无聊赖地欣赏着院中景致,春光明媚,只是这国子学似乎有些气死沉沉。 陈淮书立在孙明达身边解释,抓耳挠腮替好友找补: “大人,朝瑜一心求学,又聪慧过人,唯有让他留在国子学才不辱没了。当初在达州,他可是凭借好口才硬生生策反了山贼头目,助府城歼灭山贼。若是没有他,达州百姓不知还得受多少罪。入京之后,他连朝廷的赏赐都没要,那二十两赏赐还是官府硬塞给他的,如此性情高洁之人,合该入我国子监。” 孙明达往下看了看。 傅朝瑜露出微笑。少年眉眼出众,让人见之心喜。 孙明达愣了一瞬,随即冷哼,贼眉鼠目。 傅朝瑜:“……” 总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他撇过了脑袋,也有点儿生气。 陈淮书可不希望朋友刚进来就被排挤,压低声音卖惨:“大人,我不放心他去别的班被人欺负,这才让他跟我一道儿。您不知道,我这位好友身世实在凄苦!” 孙明达手持书卷,目不斜视,耳朵却竖起来了。 陈淮书怕伤害傅朝瑜的自尊,说话声音格外小:“朝瑜从前家中富贵,然命途多舛,自幼丧母,父亲又长年累月出海,独留他与长姐相依为命。造化弄人,他长姐十四岁时被拐,自此杳无音信。朝瑜曾离家亲自寻过,却在纪县被人骗光了钱财。那骗子实在可恶,连十岁小孩儿的钱都骗!” 纪县啊……孙明达划过一丝抵触:“穷山恶水出刁民,八年前,圣上也曾在此地落难。” 陈淮书惊呼:“朝瑜也是八年前被人骗了。” 两人对视,都觉得巧。 半晌,孙明达将这些悲剧归咎到傅朝瑜父亲身上:“都是那一家之主不知轻重,若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上,兴许不会出现这些意外。” “人各有志吧,傅兄的父亲别的都不爱,唯独喜欢在海上探险。谁料世事无常,去年年底傅兄生父在海上失踪,傅兄散尽家财也没打听到生父消息。愁苦x之际却意外得知长姐的消息,原来他长姐被辗转卖到了承恩公府,被送去了皇后娘娘跟前伺候,后又被临幸封为宫妃。” 孙明达眉眼一松,皇后娘娘宽宥大度,想必傅姑娘定过得不差。 陈淮书话锋一转:“可惜傅姑娘命苦,没多久被打入冷宫,生下一位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了。” 孙明达抚须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傅朝瑜的外甥,可是冷宫那位五皇子?” “正是!” 孙明达陷入沉默,真不知是同情傅朝瑜有个身处冷宫的外甥,还是该同情五皇子有个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的舅舅。 傅家的经历,真是一波三折。孙明达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对傅朝瑜有所改观,望着堂下青年,孙明达同陈淮书道:“他虽是商贾出身,可如今进了国子学就得安分守己,遵守国子监的规矩,否则我国子监也容不下他。” “大人放心!” 孙明达遂放他们回学舍。 傅朝瑜与陈淮书并行,领了学舍的牌子后便叫上家丁、带着被褥移穿过三进门,朝着后面连排的学舍去了。 陈淮书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方才是如何让孙大人改观的,傅朝瑜听着却觉得他想得太简单了。 士农工商,这些士大夫对商贾的轻贱由来已久,不会轻易改观的。 傅朝瑜如今衣食所用,皆是陈国公府供应,他虽然救了陈淮书,可是总是吃人家的也不好,遂拍了拍陈淮书许诺:“待我家管家上京之后,一定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封。” 陈淮书虚虚一笑,不好戳穿好友脆弱的自尊心。 家底都败光了,还想着给别人钱呐? 傅朝瑜总觉得他误会了:“我先前只是花光了账面上的钱,又当掉了些许物件,但是家底尚存。等商铺租金收上来后,便能周转开来了。” 傅家乃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家大户,岂会因为这点钱就败落了? 陈淮书还记得在山贼窝时傅朝瑜那落魄样子,摆摆手,不欲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傅朝瑜心累,他总觉这事儿解释不清了。 二人又聊到了即将分配的学舍,都是助教分的,陈淮书也不知道会与谁一块儿住。不过他在国子监这么多年,从未与人交恶过,所以自信满满地安抚傅朝瑜:“国子监的监生们待人和善,虽说不大爱学习,但是人品尚可,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便是分了新学舍应当也能相处得极好。” 及至学舍,才刚进门,傅朝瑜便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偷看他的小胖子! 第2节 杨毅恬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零嘴都忘吃了,呆愣愣地问:“你们怎么来我们学舍了?” 傅朝瑜愉快地扬了扬手中的被褥:“这也是我们的学舍。” 他们的学舍?!哪个不要命的真敢占自己的学舍? 找死! 正在假寐的杜小魔王“蹭”地一下从榻上起身,趿着鞋子直冲到傅朝瑜二人跟前指着鼻子喷道:“狗屁,这分明是我的学舍,谁允许你们擅自闯入的,趁我没发火赶紧给我滚!” 第2章 冲突 好一个嚣张倨傲的官二代。 傅朝瑜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国子监是你家的?” 杜宁这才打量起了来人,陈淮书他认识,这长得人模狗样的新生却不知是何来路。不过管他背后的人是谁,国子学之内总高不过他们杜家。杜宁抱着胳膊警告:“这学舍从来只有我们二人住,多少年了一直如此,没旁人敢过来打扰。新来的,我劝你少废话,识相点的就赶紧出去,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完,居高临下点了陈淮书:“还有你,跟他一起滚,别逼我揍你!” 陈淮书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今被人吼了,还是被人当着傅朝瑜的面吼了,火气也是直冲云霄,然而他不想当着傅朝瑜的面发火,最重要的是,他刚刚还跟傅朝瑜夸了国子学的监生与人为善,不想自打脸面,摁着火气解释道:“是助教分的学舍。” “管你是谁分的,总之不能住在这儿!”杜宁在家就被母亲纵得无法无天,来了这国子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难缠,凶神恶煞一般地嚷嚷着,“这学舍一直是我们二人单住,凭什么你们来了我们就得让位?你又不是没有学舍,怎么敢抢我们的?” 陈淮书深吸一口气,再三忍让:“只有你们这间还剩两个床位。” 杜宁立马想通关键,因这新来的插班生,陈淮书才舍弃了原来的学舍,非要往他们这边挤。都是这插班生的错! 杜宁凶巴巴指着傅朝瑜:“你是哪家的?” 傅朝瑜冷静地将他的手指压了下去,他不喜欢被人指着。 陈淮书拦在傅朝瑜身前,怒意汹涌起伏:“他是哪家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杜宁冷笑一声,挑衅之意溢于言表:“我这屋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住进来的,姓甚名谁自然要打听清楚?” 他看向傅朝瑜:“新来的,你父亲官至几品?” 傅朝瑜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好隐瞒的,答得漫不经心:“不才,无官无爵,商贾出身。” 杜宁一听立马炸了:“商贾出身你敢来国子学读书,好大的狗胆!出去出去,别脏了国子监的地界。怪道我这间屋子陡然变了味道,原来是染上了你那一身铜臭!” 太羞辱人了,陈淮书气得发抖:“你不要欺人太甚,朝瑜是用自己的功劳换来的读书机会。” 当初陈淮书被困山贼窝,险些丧命,要不是傅朝瑜愿意搭救,他早就没了。过命之交可不是说这玩儿的。况且,是陈淮书开口说要带着傅朝瑜入国子监的,也是他力排众议让傅朝瑜与自己同处一班的,可是来了之后却处处被针对,处处受排挤。陈淮书自小到大也没什么知心朋友,唯有傅朝瑜这么一个患难之交,结果他却还是让傅朝瑜被欺负了。 他恨恨地瞪着杜宁,已在暴怒前夕。 杜宁却毫无所觉:“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入学的,总之本公子不会自降身份与商贾出身的人同住一屋。你自甘堕落那是你的事儿,别扯上我。” 杜宁还嫌自己态度不够坚决,说罢直接从傅朝瑜手中将被褥抢过来,一把扔到了门外。 手往外一指,不由分说:“你们俩,都给我滚。” 傅朝瑜的被褥被扔在地上,仿佛在昭示着国子监对他的排斥。 商贾商贾,总说商贾,难道商贾出身就天生比别人下贱不成?陈淮书瞪红双目,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他跟杜宁拼了! 傅朝瑜吓了一跳,他也没料到一向好说话的陈淮书发起火来,甚至是能直接动手的程度,甚至还能压着杜宁打,拳拳到肉,打得杜宁毫无招架之力,宛若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傅朝瑜跟杨毅恬赶忙上前拉架。 入学头一日,学舍中竟发生了这样的恶性斗殴事件。待两位助教赶来之际,学舍已经一片狼藉。 杜宁出身显赫,陈淮书难道会输给他?一样的家世,打起来也不必束手束脚,况且杜宁还欺负了他好友,陈淮书绝不肯罢休,下手一点儿不比杜宁轻。等助教好容易将人分开时,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一脸仇视地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 杜宁本以为助教哪怕为了□□也会将他们四个人分开,然而他还是失算了。他们四个有一个算一个,甭管有没有参与斗殴,都被罚至大成殿打扫屋子。 打扫屋子,那可是下人的差事! 四人面面相觑,气氛僵持,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助教冷着脸催促:“还不跟上?难不成想叫你们各家人前来国子监领人?” 得,一言不合叫家长,谁敢硬抗?四个人只能自认倒霉。 傅朝瑜起身将自己的被子拿回来放床榻上之后,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便带着陈淮书先走了。 杨毅恬还是头一次看杜宁吃这样大的亏。那陈淮书看着弱不经风倒是挺能打,他有些心疼杜宁,但又觉得责任在他,规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我看那位新同窗挺好说话的,他想住咱们这儿就让他住呗,做什么非要嘲讽人家。” 说话那么不中听,被打实在活该。 杜宁气得鼻子都歪了,好说话个屁!别以为他没看见,方才那厮趁着拉架故意踩了他两脚。 等着瞧,此仇不报非君子! 可不论如何,他二人还是磨磨蹭蹭出了门。杜宁虽有溺爱孩子的祖父母,却也有一位让人生畏的严父,若是入学头一日便被人退回去,只怕连祖母都保不住他。权衡过后,杜宁只能憋屈跟上。 大魏国子监共三进门,集贤院大门之后乃是国子监的门面,遵循“左庙右学”的古制,左侧乃是以大成殿为首的孔庙,凡有祭祀等事宜皆在此处;右侧为明义堂,大儒讲学、监生考试方才能用此殿。二进x门太学门之后才是学生平常上课的经师堂,另有膳房、马场、教舍、学舍等,不可枚举。 今日助教让他们打扫的便是大成殿的西配殿,里头存的都是祭祀的器物。 四人抵达之后,自觉分为两路,互不打扰。 陈淮书的确不喜欢杜宁,可是木已成舟,如今也改不了学舍了,只能捏着鼻子给傅朝瑜说明这两人的家世。 在国子学内,杜宁与杨毅恬的家世都算一等一。前者有一个尚书父亲,还有位贵妃姐姐;后者世代骁勇,祖父与父亲都是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大将军。国子监里,也就陈淮书能跟他们俩碰一碰了。 虽说这两人出身高,可是陈淮书也不怕得罪他们。如今不过是住上一年,大不了以后不说话就是了,一年之后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陈淮书还安慰傅朝瑜不要太将杜宁放在心上,这等纨绔子弟,也就这一年会有交集,忍过一年,以后分开了便互不打扰了。除了杜宁,国子监其他监生性格还是很不错的。 傅朝瑜对此存疑,他已经不相信陈淮书的眼光了。 傅朝瑜也想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年,但是他天生有些爱记仇,所以也就是嘴上答应了,心里却还惦记着。 很快,他便发现了那头乖乖打扫卫生的杨毅恬似乎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傅朝瑜不动声色地凑上去。 杨毅恬呆呆望着手上的锁扣。他方才见这扇门关着,打算进里面打扫打扫,刚一碰上,锁扣就掉了。 他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周围,于是便对上傅朝瑜含笑的眼眸。 杨毅恬咽了咽口水,圆溜溜的眼睛瞬间警惕起来,他该不会告状吧?可是自己不是故意的。 傅朝瑜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锁扣。锁扣看着挺新的,金镶玉制,但是上面缺了一角,应当是上一个人弄坏的,可怜杨毅恬倒霉刚好碰上了。 傅朝瑜将锁扣虚搭门上,看着还跟从前一样。 杨毅恬有些紧张,悄声问:“这样行吗?” 傅朝瑜抬眼:“自然不行。” “啊……?”杨毅恬有些听不懂了,那他在做什么。 傅朝瑜让他回头:“叫一声杜宁,让他过来帮忙。” 杨毅恬眨了眨眼睛,虽不知道原因,但是总感觉傅朝瑜没有恶意,于是便照着他的话做了。 “搞什么,这俩人怎么凑在了一块。”杜宁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他不知道杨毅恬叫他所为何事,便又听旁边的傅朝瑜杨声道:“你叫他有什么用?力气还没有淮书大,叫了也白费功夫。淮书过来,这个门锁打不开,你力气大你来试试。” 陈淮书一头雾水地走过来。 杜宁咬牙切齿,他还没有陈淮书力气大?看不起谁呢! 杜宁小性子上来,压根没管什么阴谋阳谋,直接三两步上前,推开傅朝瑜就上手一扯,虎得要命:“什么破门锁,还用得着本公子动手,看我不——嗯?” 话音才落,杜宁手里多了一个坏掉的门锁。 杨毅恬心虚地移开目光,死贫道不死道友。 傅朝瑜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道:“杜公子,你纵使心里有气也没必要拿这锁扣撒,到底是国子监的东西,不是你杜家的门锁,这般赌气弄坏了东西岂不是给国子监添麻烦?” 门口的助教听到动静,夺门而入,一眼捕获杜宁的罪行。 铁证如山! 赖不掉的。 杜宁手一抖,锁扣直接掉在地上,“叮当”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玉石碎裂的声音有清脆悦耳,杜宁呆呆傻傻愣在原地,都不知道这锁扣怎么这么不禁拽,他明明收着一点儿劲的啊。 可在助教眼里,这一切都成了杜宁的错,那锁扣也是他不服管教、恶意破坏的证据。 傅朝瑜等三人的惩罚就此结束,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杜宁。两个助教也留了下来,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直到他打扫完整间大殿为止。 杜宁不服气,可在助教遣送回家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再次屈服。他总觉得此事有古怪,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分辩,可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可能被坑了。 傅朝瑜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唯有杨毅恬欲言又止,刚想说话什么,就被傅朝瑜给扯走了。 傅朝瑜对这个将军家的小公子很有好感,到哪儿都带着。三人逛了一圈国子监,收拾了学舍,傍晚时还一块儿去膳房吃了饭。 杨毅恬性子绵软且随遇而安,从前跟杜宁在一个学舍,杜宁脾气差他能包容,如今遇上两个脾气更好的,待着也更舒服。他跟着杜宁的时候只知道吃零嘴,如今被傅朝瑜叫过去也是一路乖乖的不说话,不常插嘴傅朝瑜跟陈淮书的闲聊,去了膳房之后又埋头苦吃。 这膳食,只能说人吃了饿不死,至于滋味儿,那是一点儿都没有。全是蒸菜,水汪汪的,叫人提不起一丝食欲。叫傅朝瑜惊奇的是,杨毅恬竟能吃得下去。 杨毅恬不仅吃了,还带了一份回去。他心中有愧,不想饿着杜宁。 三人回了学舍,杜宁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半阖着的眼睛在听到说话声后瞬间锐利起来。 待看到杨毅恬竟跟着陈、傅二人并肩回来,杜宁心中澎湃的愤怒已经快要将他淹没了。他才一天没看着,杨毅恬这厮就叛敌了,他怎么有脸的? 这个叛徒! 那一眼,饱含的感情太过浓烈,让人想忽视都难。杨毅恬摸了摸鼻子,悄悄挪过去,将晚膳放到桌子上,讨好道:“你要不要吃?” 杜宁愤怒地盖上了被子,隔绝这个叛徒的殷勤。 吃个屁!他不受嗟来之食! 傅朝瑜可没管他,铺好了被子后,又招呼另两人去洗漱,等一切妥当之后,天色已经黑了。 他们有说有笑,更衬得杜宁可笑异常。 长安的初春本就黑得早,傅朝瑜躺在床上后,发现对面那人依旧裹着被子,连背影都透着“怨气”两个字。 傅朝瑜觉得这个小杜公子也挺有意思的,他骂了自己,丢了自己的被子,今儿下午设计了他一回也算是找回场子了。按照傅朝瑜以往的性子,一码归一码,按理来说不该再招惹,可一想到他那讨人嫌的嘴,傅朝瑜又闲不住了。 第3节 他拿起后世的美食跟陈淮书闲扯:“话说国子监的膳食实在一般。我一路上京吃过不少各地的小食,其中有道小食名叫肉夹馍,滋味甚美,至今不忘。” 杨毅恬率先翻身,问道:“肉夹馍?听着新奇,怎么做的?” “倒也简单,取一块烤得酥香的白面饼,需得是两面焦黄、带着麦香且刚出炉的面饼,从中对切。备好腊汁肉,馅肉需得油脂丰厚,鲜香酥烂,带着些许汤汁儿趁热塞进面饼里面,汤汁浸润面饼里层,外皮却依旧酥脆,一口咬下去,饼跟肉和在一块儿,层层叠叠,满口生香,那滋味儿……” “咕噜——”悠长的腹鸣,在这深夜格外明显。 傅朝瑜停下下来:“谁肚子在叫?” 陈淮书立即:“可不是我。” 难道是我? 杨毅恬摸了摸肚子,没有动静,他晚上吃得很饱,于是摇头:“也不是我。” 俄顷,又是一声腹鸣,声音霸道,捂都捂不住,众人循着声音,这才知道声音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一阵漫长的静默。 傅朝瑜闷笑两声,扯上被子安然就寝。 他舒坦了! 杜宁躲在被子里,死死压着腹部,牙齿都要咬碎了。 第3章 垂钓 翌日一早,傅朝瑜在一阵冷风中醒来。 他昨日便已发觉,这国子监前后两进门悬殊过大。前头的两座主殿宏伟异常,后头授课的国子馆却年久失修,其中尤以学舍去膳堂最为简陋!这学舍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桌子门窗皆是旧物,尤其是窗户,连关都关不上。 寒酸。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大魏建国才四十年,天下初定也不过十余年,各地还有些未曾剿灭的匪徒,边疆也还有虎视眈眈的游牧外族,群狼环绕,四面受敌。这任皇帝陛下乃是开国第二任皇帝,自登基之初便一直勤勤恳恳,节衣缩食。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这直接关乎他将来的谥号究竟是太宗,还是哀帝、殇帝,自古二代而亡的前车之鉴也不是没有。 节衣缩食也体现在各个方面,包括对国子监的修缮,只修表面,不修内里。 朝廷没钱了,准确来说,是皇帝没钱了,剩下百官中便是有钱、便是心疼子嗣也不敢提出要修缮国子监。但其实跟朝廷比起来,那些高官显贵才是真正有钱的,毕竟,财富不会减少,只会聚集。 这若是放在扬州,以从前傅家的财力,只需随意划一笔钱便能修缮一新,可是如今是在京城,况且他为了找他爹手头已经没钱了,他爹至今没有消息,傅朝瑜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还是不死心想再找找。继续找,就得继续花钱。家里田产藏品虽多,却也是远x水解不了近渴。 陈淮书说得没错,他竟真成了穷人了。 吾日三省吾身。 几时能赚钱? 几时能见外甥? 几时能给外甥撑腰? 傅朝瑜幽幽一叹,继而起身。 昨日进国子监只为安顿,今日在明义堂听完孙大人的讲课之后,方才算是真正入学。 三人几乎同一时辰起身,唯有杜宁因为昨儿晚上丢了面子,等傅朝瑜等走了之后才爬了起来,神色依旧显得难堪。 杨毅恬在门口等着他,几次欲开口都被打断。 杜宁虽然平常也爱生气,但是这回真的被伤到了,杨毅恬竟然会为了一个刚认识不过一天的人给他没脸,这让杜小公子如鲠在喉。他今日必须给杨毅恬立立规矩,顺便警告他,不是谁都能成为他杜宁的朋友的! 看着杨毅恬讨好的模样,杜宁心里终于痛快了些许,他就知道,杨毅恬这厮除了自己,没别的好友了。 杜宁自信能拿捏得住杨毅恬,威胁:“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往后便不能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杨毅恬迟疑不决。 他与杜宁关系不错,这得益于杨毅恬自己的好脾气,但是……陈淮书格外照顾人,傅朝瑜更是天生自带亲和力,杨毅恬每每都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而且杨毅恬能感觉得出来,这两个人挺会照顾人的。 杜宁等着他指天发誓,结果等来等去,一直没等到动静。 他回过头,骤然发现杨毅恬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副受了胁迫不甘不愿的样子。 他不愿意?他竟然不愿意! 呵,杜宁彻底寒了心。 杜小公子从为被如此嫌弃过,他又不是没朋友,当初带着杨毅恬也不过是看他又蠢又笨,为了照顾他才多番忍让,如今看来,已是大可不必了。 “去找你的傅朝瑜吧。”杜宁愤愤地甩袖离开。 杨毅恬茫然留在原地,他始终弄不明白,一个学舍的,为何不能好好相处?明明大家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好在他心大,万事不过脑,被杜宁甩开之后便自己去了明义堂。 今日国子祭酒孙明达孙大人讲课。辰时三刻,明义堂内已经座无虚席。 杨毅恬没找杜宁,也没找傅朝瑜,自己寻了中间的位置坐下。他这几位舍友也是性格迥异,杜宁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傅朝瑜则跟着陈淮书坐在前排。若是细心些可以发现,国子学的学生大多坐在后排,反而是算、律、书几门里出身不佳的学生每每抢占前排。 后排昏昏欲睡,前排却听得格外虔诚。 傅朝瑜身处前排,但也只听了个大概便提不起精神了。 孙大人作为国子祭酒,文章自然是文采斐然,叫人惊叹,但是那些话对国子监这些学生并没有多少激励作用,尤其是众多出身不俗的学生。 傅朝瑜昨日去看过大成殿旁边的碑林,上头刻的是近些年科举及第的进士名单,从国子监出来的进士,寥寥无几。大魏天下初定才不久,这样的情况也可以理解,但是也不难窥见,这些出身良好的官宦子弟,压根没几个认真学的。 倘若一直如此,国子监也名存实亡了。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收效甚微。 散场后,陈淮书被孙明达留下来整理书籍。现下也没课,傅朝瑜便独自去院子里溜达。 国子监乃是前朝留下来的,住的地方老旧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景致却是越老越有古朴之美。穿过月洞门,两侧是奇花异草,怪石嶙峋,沿着石板路往前,豁然出现一处池塘。 傅朝瑜走近,发现池边竖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潇湘湖”三字。 他还要往前,却见绿树掩映下坐着一个垂钓老者,高冠敞袖,仙风道骨。 他的脚步声兴许惊动了对方,对方拽了一下鱼竿,惊讶地回身看了一眼。 傅朝瑜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先生,打扰了。” 鱼竿还在往下坠。 王纪美赶忙收杆,果然钓上了一条鱼,是鲫鱼,约莫两斤重。放进水桶之后,他又难以置信地盯着傅朝瑜看了一眼。 那一眼,傅朝瑜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自己惊扰了人家垂钓,该走了,可对方却主动叫他留了下来,甚至招手让他往前。 傅朝瑜一头雾水。 王纪美等了片刻,果然又见鱼竿有了动静,没多久,第二条鲫鱼上钩。 王纪美内心复杂极了,他在这儿坐了一早上了一条鱼没上钩,结果这后生刚来,他就钓上鱼了,还一钓钓两条! 什么运气? 王纪美抚了抚长须,问道:“你擅垂钓?” 傅朝瑜摇头:“学生从未钓过鱼。” “怎会?”王纪美愣愣地盯着水桶,不死心地将鱼竿递给他:“你来试试。” 傅朝瑜也不是扭捏性子,试试就试试。 王纪美给他上了饵,他便随意一抛。他是没钓过鱼,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对他来说稍显枯燥,傅朝瑜也没觉得自己能钓得上来。 可惊奇的是,他才坐下不久,鱼竿就动了。 “上钩了!”王纪美一大把年纪了,却比傅朝瑜还坐不住,赶忙帮他拉杆。 傅朝瑜随意一收,鱼儿露出水面,竟是一条胳膊长的斑鳜! 傅朝瑜惊奇:“这样的水域怎么会有斑鳜?” 王纪美已经不知道何为嫉妒了。他日日在此垂钓,日日空手而归,这年轻后生头一次碰鱼竿,竟然能钓上大货。 他幽幽道:“这斑鳜乃是去年夏天放的鱼苗,秋后天气转凉,原以为都死光了,没想到竟剩下一只漏网之鱼。” 还被这小子给钓上来了,运气真好…… 傅朝瑜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当然不知道,这样的运气对于一个热衷钓鱼却从来钓不到的鱼的人来说,是多么让人嫉妒。 傅朝瑜本以为自己今日见到那位老者只是偶然,不料午间用膳,二人竟又一次碰了面。 在此之前,他们还捉到了一个吃独食的。 “你在偷吃!” 猛然被拍肩,正在偷偷摸摸吃独食的杨毅恬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转过身,面前出现了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杨毅恬悄悄将东西藏在背后。 “我看到了。”傅朝瑜好笑道。 杨毅恬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分享了两个出来,带着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吃起来。此处在膳堂外,临近窗户,他们能看到里头里头的人,却看不到外面。 杨毅恬昨儿听了傅朝瑜的话后便心痒难耐,今日实在忍不住,便私下复刻了几个出来。 果真肉香四溢,回味无穷。天底下还有这样美味的东西,他从前竟然从未吃过! 杨毅恬食指大动,简直吃得停不下来。 陈淮书没吃过这样的新奇东西,品尝之下,也大为惊叹,甚至都不在乎自己躲在这里不雅观了,三两口便解决了大半,盛赞道:“没想到这东西其貌不扬,味道却出众。” 杨毅恬:“都是傅兄的方子好。” 傅朝瑜心想,他好吃的方子多着呢,如今要紧的不是方子,是杨毅恬啊。 傅朝瑜好奇道:“你在膳堂有熟人?” 杨毅恬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坦白了:“我祖母怕我在国子监吃的不好,特意打点了一番。” 这就是有后门的意思了。傅朝瑜忽然觉得,自己日后的胃口有救了。 第4节 多交个朋友,果然是好的。 几个人嘀嘀咕咕,门外却忽然有声音传来。 杨毅恬立马往后一缩:“是王大人!” 傅朝瑜疑惑地抬头,却见是自己今日见到的那位老者:“王大人是……哪位?” 陈淮书轻声解释:“国子监司业,也是咱们的国子学博士。”国子监二把手,孙明达下面的第二人。 傅朝瑜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碰到的人竟然地位显赫。 说话间,王纪美已与同僚在窗边坐下。 傅朝瑜本来一心吃独食,却因耳聪目明,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近来朝廷拨给国子监的经费越发少了,从前监生们每个月还能领一笔笔墨钱,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至于太拮据,现下这笔钱也少了,叫他们如何读书呢?” 王纪美闻言亦是惆怅:“征战多年,朝廷也没钱,修缮学舍的奏书提了多少年了,朝廷就没批过,只怕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兴文教。” 傅朝瑜啃着肉夹馍,灵机一动。朝廷没钱,国子监可以自己赚啊。 他望着手里食欲,有了个两全之策。 国子监西北方,便是皇城。 皇城之内,才是巍峨的宫城。 偌大的皇宫,总有一处是为人所不愿踏足的,处于禁苑的琉璃殿便是其中之一。 琉璃殿荒废已久,内里早已破烂不堪,不过这样破烂的宫殿里竟还住着一位小皇子。 年仅六岁的三皇子周景文与五岁的四皇子周景成是琉璃殿的常客,他们过来不是喜欢这破地方,而是为了欺负住在这里的五皇子周景渊。 周景渊生母乃是犯了错的傅美人,原先活着的时候在后宫便是隐形人,如今没了,连带着她的儿子也不受人待见,倍受欺凌。 周景渊如x今不过三岁多,母亲去世已有一年有余,身边除了一个小太监福安,别无他人。宫人对这位五殿下仅有的印象便是不讨喜、好欺负,周景文与周景成受宫人影响,以戏耍周景渊为乐。 今日,这两个小皇子也是为了看热闹的。 他们得知,宫外忽然冒出了一个自称是周景渊的舅舅的人,大费周章地托陈国公府塞了东西进宫,接济自己外甥。 好稀罕的怪事儿,原来老五还有舅舅呢。 周景文可不得带着四弟过来看看老五的这个便宜舅舅究竟送了什么东西。 第4章 外甥 待福安急匆匆跨过琉璃殿时,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可这份喜悦在见到两位不速之客后,迅速消失殆尽。 是三皇子,还有四皇子。 福安警惕地抱紧手中的包裹。 周景文与周景成并非一母所出,前者生母是贵妃,后者生母为贤妃,只是这二人关系一向亲厚,周景文与周景成年岁相差又不大,自小就玩在一块儿。见太监回来,周景文嬉笑一声站起来:“哟,便宜舅舅的东西终于送来了,可叫本殿下好等。” 独自玩耍的周景成吸了吸鼻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生得虎头虎脑,独处的时候格外乖巧,可一旦跟着顽劣的周景文便会被带着胡作非为起来。 周景文踹了踹周景渊:“还不打开看看你舅舅究竟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 周景渊坐在窗台边,神情木讷,紧抿着嘴角,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块儿,被踹了也一声不吭。小小的孩子早就知道,反抗只会带来更多的嘲笑与戏耍。 周景文撇了撇嘴:“无趣。” 他直接上手,扯掉了福安怀里的包裹。 福安眼睁睁看着,甚至都不敢拦一下。 贵妃势大,几乎能与皇后分庭抗礼,他一介小太监压根不敢作任何反抗。 周景文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轻轻松松地打开了包裹。只瞥了一眼,他便“嗤嗤”地笑出声来。 笑声里有压制不住的嘲弄。 “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挨个拿起来,又挨个扔在地上。一枚荷包,里头不过二十两碎银;一盒点心;一本旧书;四个怪模怪样的泥人,那泥人里头也就只有一只猴子跟一只猪看着新奇一些,但手艺属实一般。 “这穷酸的东西,好意思送进宫来,真叫人笑掉大大牙!”周景文不客气地嘲笑周景渊,“看来你这舅舅也没本事,同你一样,废物一个。也对,你这样的小废物能有多厉害的舅舅?” 周景渊攥紧拳头,将脑袋埋进膝盖,身子微微颤抖。 周景文只觉得没劲透了,热闹他也看够了,东西他也不稀罕,这些没用的废物合该留给这个小废物,他也就只配玩这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了。 欺负完了人,他便拍拍手,领着四皇子离开。 福安赶忙将小殿下抱了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脚印,抬头一看,小殿下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家小殿下虽然瘦弱,却生的比这宫里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好看,可惜小殿下不像当今,听傅美人说,小殿下随了他舅舅。 福安伸手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可是周景渊却哄不好,他打小就被欺负,便是哭也不敢哭的大声,都是默默的掉着泪珠子,哭到脸都红了,险些喘不过气。 福安心疼坏了:“殿下莫哭,舅老爷已经来京城了,往后会好的。” 周景渊身子一僵,忽而抗拒起来:“他为什么从前不来?” 没有被疼过的人骤然间得知有亲人,除了庆幸还会有些酸涩。自他晓事后,母妃从前不止一次提过舅舅,周景渊也不止一次期待过舅舅的到来,尤其是母妃过世之后,每一次他被人欺负都心心念念盼着舅舅,可舅舅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周景渊太小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边期待一边又觉得委屈,对着亲近的福安,下意识地想要发小脾气。 福安有苦难言。 他是傅美人留下来的太监,傅美人对他有救命之恩,福安也是真心追随对方,这么多年他与傅美人从未停止联系过傅家,可惜那位盯他们盯得紧,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直到去年年底,他多番筹谋,耍尽了手段,才终于将消息给递了出去。 这些话都不能对小殿下说,殿下人小,若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不能在人前掩饰。福安只说:“舅老爷也一心记挂着殿下,只是从前没收到消息。如今既然知道了,便赶忙从扬州跑过来了,为了见您中途还被山贼抓住,险些丧命。” 周景渊小小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福安拿过画册,轻声道:“陈国公府的人说,这是舅老爷在上京的途中亲手为殿下画的,据说话的是师徒四人取经的故事,殿下可要看一看?” 周景渊盯着那本画册,伸手拿了上来,又赌气地扔在地上:“不看!” 他就是莫名其妙想要生气! 福安迟疑了良久,最终并未劝阻,只将人轻轻放下,独自出门打水去了。 屋子里没了人,周景渊抹了一把眼泪,板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固执地坐在地上,背影看着十分倔强。 许久,周景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盯着那本画册,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待福安打好水回来之后,忽然发现殿中静悄悄的。他伸头一看,小殿下躲在角落里,不知何时看迷了眼,被那丰富瑰奇的世界还有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大圣给吸引了全部的心神。 福安会心一笑,又退下去了。 午后,傅朝瑜迎来了他在国子学的第一节 课,教的是《诗经》,给他们讲课的是国子学博士张梅林张先生。 傅朝瑜在后世的那几年,日日在大学里游荡,这些课程他早已烂熟于心了。不过再听一听也不赖,温故而知新,还能两边比对着看看有无出彩的地方。 课后,陈淮书被张先生叫过去整理教案,傅朝瑜百无聊赖地取出了一本空白的册子,继续给小外甥画《西游记》的故事。 经典就是经典,傅朝瑜当初看过一遍便刻在脑中,眼下画出来只是为了哄外甥高兴。 他现在也没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面多费点儿心了。小外甥应当会喜欢吧。 他画得入迷,等到收笔之后才发现,王大人竟不知不觉走到他身后,对着他的画册驻足良久。 傅朝瑜赶忙起身准备行礼,王纪美却摆摆手,让他继续画。 他原本只觉得这个学生钓鱼有一手,没想到书画也不俗。那画并不复杂,但却活灵活现很有意境。寥寥几笔,人物的特点便跃然纸上。这也罢了,最让王纪美惊讶的是傅朝瑜的字,笔走龙蛇,风骨已成。莫说是国子监了,放眼整个朝堂也没几个人的字能比他出彩。 国子学今年倒是收了个好学生,若是学问也尚可的话,他还挺想要收作内门子弟的。 需得考察一番。 王纪美见之心喜,不动声色地道:“我那儿有些未整理的手稿,你若是无事,课后可来博士厅帮我整理一番。” 傅朝瑜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轮得到自己。 给王大人整理手稿都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时常前去请教。 傅朝瑜欣然答应。 下午课程结束之后,傅朝瑜突然发现,杜宁身边换了一茬朋友。他呼朋唤友的好不威风,故意拉着一群人在自己身边,反衬得杨毅恬形单影只。 傅朝瑜笑着上前,在杜宁古怪的目光中揽过杨毅恬的肩膀:“商量个事儿。” 杨毅恬呆呆看过来:“什么?” 傅朝瑜看了杜宁一眼,又想逗他了,故意将杨毅恬拉到别处:“我们去外头说。” 杜宁怒了。 绝交! 他要绝交! 不多时,傅朝瑜揣着两个刚出炉的肉夹馍跑去了博士厅。真是多亏了杨毅恬,否则他哪有这个能耐? 因走得急,中间还差点撞上了孙大人。 孙明达本就不悦,发现这个冒冒失失的人是被吕相塞进来的傅朝瑜之后,脸色更臭了几分。 傅朝瑜与他道歉,人家袖子一甩就离开了。 傅朝瑜叹了一口气,更加坚定了要抱稳王大人这条大腿的信心了。幸好他结识了这国子监二把手,否则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寻到了王大人的办公处所后,傅朝瑜刚坐下,便将两个肉夹馍呈上去了。 王纪美知道这些刚入学的监生喜欢偷溜出去买些新鲜的吃食,因为是傅朝瑜买的他便多了几分宽容:“从外头买的?” 傅朝瑜老实地将这肉夹馍是什么来的娓娓道来。 他能这般坦诚,也是因为傅朝瑜保证以后可以吃好吃的,所以杨毅恬并不介意将他在掌馔厅有人脉的事儿抖落出来。 “先生让我整理手稿,学生手中拮据无以报答,只能带些小食过来。” 这话贴心,王纪美听着便很高兴。 傅朝瑜说完,又有些惭愧地道:“学生昨日吃了膳房的饭菜,原以为是厨子手艺不好,今日尝x了这肉夹馍才知道大厨并非手艺不佳,是我误会了他们。” 王纪美叹了一口气:“不怪你。朝廷拨款一年比一年少,掌馔厅那边也没钱,是以做的东西便难吃了些。” 第5节 东西难吃,餐费才不会超支。膳房的所有饭菜都是不收钱的,若是吃的人多了,容易入不敷出。 傅朝瑜顺势问道:“既是钱款不够,何不另辟一间摊位,对外出售些些味道好的饭菜?膳房后厨厨艺并不差,只要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好,想来手中宽裕的同窗们也不会吝啬花钱。如此既解决了食堂口味问题,又能给国子监添一笔进项,何乐而不为呢?” 王纪美一愣。国子监的饭菜,从来都是不收费的,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想过,从饭菜这里做文章。 若真如傅朝瑜所说,开一个收费的摊位,真的会有人买么?届时,朝中会不会有非议? 思来想去,忽然饿了。王纪美嗅着肉香,不自觉地吃了一口。 ……真香啊,要不试试? 王大人未曾将所有事情妥善处理之前,是不会表态的。傅朝瑜也没催,见他吃完之后便主动誊抄王大人的手稿。等到了用晚膳的点,方才离开。 今日膳房多了一道鱼汤。 鱼是王纪美带回来的三条鱼,傅朝瑜没要,他自己也不好独占,遂都给了膳房。只三条鱼,粥多僧少,添了豆腐煮成鱼汤,味道尚可。 傅朝瑜匆匆用过饭之后便回了学舍。 今日学舍里,气氛似乎比昨日还要微妙,杜宁单方面排挤他们所有人。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介意他是否排挤别人。 杨毅恬躺在床上吃零嘴,有吃的万事足;陈淮书一心温书,将来出人头地盖过他兄长;傅朝瑜枕着胳膊,琢磨着如何赚钱送进宫给他外甥花…… 杜宁自顾自的表演完,发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鼻子都要气歪了。 但他绝不认输!他一定要让这三个人后悔! 第二日一早,还没等到王大人与同僚商议在膳房开辟一间摊位是否可行,国子监的学生们就先闹起来了,起因是傅朝瑜他们偷吃被人逮到了。 不少监生气的鼻子都歪了。自己在这儿吃干巴巴的清粥小菜,他们躲在外头大鱼大肉。 这喷香喷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吃不到?! 第5章 鼓动 傅朝瑜等直接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逼仄的角落瞬间水泄不通。 浓郁霸道的香味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本来心中不平的监生们更加不平了,他们将傅朝瑜三人堵在角落里,开始逼问。 傅朝瑜立马让出自己的食物,就近递给闹事闹得最凶的一名学生。 “尝尝?” 学生愤怒的表情一滞,没料到傅朝瑜这么识相。见他长得好看,他也不再跟傅朝瑜一般见识,迫不及待接过肉夹馍就啃。 啃完眼前就是一亮。 香,肉香细腻,饼子又烤的恰到好处,最关键的是这样新奇的食物别处都没有见过,所以更觉得稀罕。对方三两口解决了,又凶巴巴地问:“你们找膳堂的人开小灶了?” 杨毅恬鼓足勇气解释:“我们给了钱的。” “我们也能给钱!”众人七嘴八舌地强调。 在国子监读书的,大多都是官宦子弟,真不至于出不起这个钱。 先前不爱在膳堂吃,是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太难吃了,简直跟猪食有的一拼。可若是膳堂有好吃的,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心甘情愿花钱买。 只要东西跟这肉夹馍一样好吃就行! 傅朝瑜“好心”地提醒他们:“若是一个两个开小灶也就罢了,大家都花钱买,事情闹开了膳堂的人也不好收场。” 先前吃了他东西的人这会儿又虚心请教:“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傅朝瑜拉过那个为首的学生,委婉表示,可以联合监生去找孙大人请命。 众人面露难色。 傅朝瑜进而鼓励他们,法不责众,只要反映的人多了,掌膳厅的大人们不可能不重视的。当然,傅朝瑜不可能明着说,他只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通忽悠,引导着对方自己豁然开朗。 他自己是不会去的,但是别的监生就多多益善了。 于是乎,众人没多久便都明白了问题的关窍,一窝蜂赶去找孙明达请命去。 陈淮书有些担心,扯了扯傅朝瑜的衣服:“能行吗?” “多半是行的。” “可从前膳堂的饭菜从未改过。” 傅朝瑜心说,从前国子监也没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啊。孙大人也是好脸面之人,若是到时候连监生的笔墨费都发不出来了,想必他也会觉得面上无光吧。 “朝廷不发钱,国子监又没进项,继续这般一成不变只会走入死胡同。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孙大人不会不明白这道理。是以他哪怕不高兴,也不会阻拦。” 杨毅恬巴巴地望着胸有成竹的傅朝瑜,眼神都在放光。 傅兄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一群人围在博士厅外头,又喧哗又闹腾,成功将孙大人等给惊动了。 等明白他们闹的是什么事后,孙明达立马黑了脸,怒斥监生胡作非为、没规没矩、不知所谓。 谁家国子监的监生满腹心思都在吃上面?国子监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还有那个傅朝瑜,真不愧是商贾出身,但凡有他便安分不了,孙明达都担心日后陈淮书与他一道都会被带坏。 监生们虽然畏惧孙明达的冷脸,却还是放不下那一口吃的。 国子监监生苦膳堂久矣! 那新来的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民以食为天,人或者不就为了一口吃的吗,他们出身富贵,为何偏偏要来国子监受这几年罪? 他们不服! 他们要膳堂改菜谱! 孙大人能罚他们一个,还能罚他们一群吗? 膳堂改菜谱是众望所归,若不能达成目的,他们便不走了。 孙明达忍无可忍又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孙大人态度极其恶劣,但是话没说死。 王纪美与他共事多年,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温声与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孙大人与我已经知晓,会好生考虑的。” 王大人一向和善,且从不敷衍学生,他的话,众人还是信的,于是各退一步,暂且休战。等回去之后他们还围在一块儿商量,打算明儿再来探一探口风,看王大人的意思,此事没准真能成。 本以为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可他们无赖的架势都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孙大人跟王大人便先退步了,倒是让众人有些惊喜成功来得过于突然。看来,只要他们团结,还是能改变国子监现状的,众人莫名自信起来。 打发走了一众学生,孙明达便沉着脸着急国子监一众官吏商量对策。 对于监生闹事,孙明达不悦归不悦,但是国子监拨款不够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他能对着监生们发火,却不能不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到时候没有笔墨费,有钱人家的孩子无所谓,可律、书、算三门的部分监生日子可就真的捉襟见肘了。众人商议到傍晚时分才散场,没人知道结果究竟是什么。 监生们的动静闹得太大,连杜宁都听到了些风声,是他如今的“好友”转告他的。 这些人愿意哄着杜宁,看重的是尚书府的权势。杜宁不是不知道他们的用心,也不是不膈应这些表里不一之人,可他没得选。身份相当的监生,谁不是被家里哄着长大的?谁又能忍得了杜宁的脾气? 当初杜宁跟杨毅恬凑在一块儿,也是因为脾气太冲,以至于没人搭理他。如今没了杨毅恬,他又得证明自己不缺朋友,可不只能自降身份? 得知此事又是傅朝瑜惹出来的,杜宁便一阵冷笑:“这些监生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怎么为了一口吃的如此获得出去,也不嫌害臊。” “听说那肉夹馍香的很。” 杜宁一听到肉夹馍就想到自己不堪的经历,瞬间暴怒:“香什么香,能不能有点见识?他一个商贾之子弄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 杜宁一发火,几个狐朋狗友立马缩回了脑袋,心中不忿,但却不敢表露。 毕竟,人家父亲可是尚书,得罪不起。 杜宁望着他们畏首畏尾的模样,只觉得没劲透了。 第二日,傅朝瑜上完课后,有一日溜进博士厅给王纪美整理手稿。 王大人用的是草书,还是奔放不羁、气势万千的狂草,又爱涂抹,手稿中常有字迹不清之初。若不是傅朝瑜见多识广,有些还真不容易辨认出来。 他默默誊抄完,呈给王大人过目。 王纪美比对手稿与誊抄稿,再次惊讶。他曾叫过不少学生给他整理手稿,只是他的字一向不羁,监生们每读一段便需向他求证,久而久之,王纪美也烦了,宁愿不叫人来誊抄。可这两日傅朝瑜过来,却没问过他,誊抄完之后竟也一字不错。 若这些只能证明傅朝瑜在书法上有x些眼力的话,那给他补充的这几个字就实在超乎王纪美的意料了。他指着其中“哀梨蒸食”的典故问:“你看过这典故?” 他手稿中,这处可是被涂黑了看不清字的。 傅朝瑜不假思索地道:“相传汉秣陵哀仲家种梨,实大而味美,时人称为“哀家梨”。从前读《世说新语》时又学过: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曰:‘君得哀家梨,当复不烝食不?所以便有了哀梨蒸食的典故。” 将鲜嫩的梨子蒸熟了吃,丧失其原本的滋味,简直将好物给糟蹋了。一言以蔽之,山猪吃不了细糠。 王纪美越发得意自己慧眼识金了。 亏得他早下手,否则这样博闻强识的学生岂不是落到旁人手里了? 国子监能从他手里抢学生的,只有孙明达了,可是就他所知,孙明达似乎不太喜欢朝瑜。 甚好,这学生他预定了! 王纪美放下手稿,想到昨儿他偷吃被逮,并不觉得有辱斯文,反而觉得他天性自然,率真可爱。他不介意同傅朝瑜多说些:“你先前提议的法子,孙大人已经同意了。那肉夹馍便很好,往后若有好的食谱想吃,可以告诉掌事厅。” 傅朝瑜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还有这样的好事。 要说想吃的,他想吃的可太多了。从前在后世见识了那么多,菜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每一样都想尝试! 傅朝瑜靠近王纪美,眼含期盼:“国子监能否上几道炒菜?” “炒菜?”王纪美呢喃一句,从《齐民要术》里翻出了”炒鸡子”。炒鸡子便是抄鸡蛋,这炒菜书中固然有记载,但是本朝烹饪方法只有烤、蒸和水煮,所以王纪美骤然听到炒菜时才会觉得陌生。 炒菜有两个必须的物件——油与铁锅,铁锅价贵,不过这两年冶铁渐渐兴起,富裕些的家庭也买得起了;可是油的产量却极低,所以这炒菜压根没有普及的机会。 王纪美蹙眉:“只怕太抛费了。” 傅朝瑜却力荐:“监生们大多不缺钱,缺的是合胃口的好东西,若是不出点新奇的菜色,这新摊位跟从前膳堂做的菜又有什么区别呢?久而久之,谁还愿意掏钱?炒菜虽贵,在监生们看来却是寻常价,且炒菜花样多,不论荤素皆可炒,老少皆宜,百吃不腻!” 说着,傅朝瑜匆匆写下几道菜谱,请给王纪美过目:“先生可以让大厨试试,若是不好吃,只当学生没提过。” 王纪美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试一下无妨,于是便收下了,晚些时候交给大厨,让他们明日做做看。 孙明达见他不知怎么竟跟傅朝瑜牵扯到一块儿,老大不痛快:“他胡闹,你怎么还由着他闹?这是国子监,不是酒楼饭馆!” 王纪美已经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宝贝学生了:“年轻人乐于尝试,做师长的岂能不支持?” 孙明达胡子一歪,被气跑了。 第6节 国子监的风气迟早会被傅朝瑜给带歪! 膳堂增添收费菜一事,经由孙明达与王纪美的首肯,没多久便有条不紊地推行开了。 掌膳厅在膳堂里头划了一块地方,整理了一番后厨,甚至连菜谱跟价格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日晌午,国子监课程刚结束,傅朝瑜他们学堂里头便轰动起来。原因是脚程快跑去膳堂的人回来传消息,说是膳堂今儿有新菜,还不止一道! 他们方才站在那儿闻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菜,但是香得不得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连仪态都不要了,争先恐后奔去膳堂,生怕自己去晚了吃不上热乎的。 第6章 炒菜 傅朝瑜三人也赶忙奔过去。 傅朝瑜虽说给了菜谱,可人家大厨也未必用得上。当然,他私心里是希望能用的,炒菜比起如今这些蒸煮的菜,肯定更合胃口一些,就是贵些罢了。 等众人赶到膳堂,刚进门口,便已经闻到那浓郁霸道的香味了。 这香味还不是寻常饭香能媲美的,和着油香和锅气,应当还添了花椒和芥末,热腾腾的味道里还能闻出点辛辣味儿,令人着迷。 掌膳厅的人昨晚连夜将后厨的一扇墙打通了,修了一扇又敞亮又气派的窗户,从膳堂里头便能看到后厨的动静。如今站在膳堂东北侧窗户,正对着众人的便是两个硕大的灶台,上面架着两口铁祸,明火烧得正旺,几下一颠锅,炒菜的香味便漫出来了,几乎无孔不入。 “好香!这都是什么,怎么以前都没见过我家的厨子这么做菜?” “没看到上头写的吗,这是炒菜,估摸着膳堂师傅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式样吧。”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发现膳堂墙上还挂着菜单呢。 最上头的便是他们心心念念已久的肉夹馍,小小一个要价十二文。再往下,便是各式各样的炒菜了,便宜者有炒鸡子、蛋炒饭,一盘也不过才十五文,中间有各式各样的素菜炒肉,价高者更有红烧鸡、红烧鸭之类,浅浅一盘便要五十多文,比外头饭馆卖得都贵。 可话说回来,外头饭馆里头卖的未必有这个好吃。 来国子监读书的大多是权贵子弟,都是不差钱的,莫说五十文,便是一百文他们也吃得起。 当下就有人点了最贵的红烧鸭。 后厨上菜也快,没多久便端过来了。 傅朝瑜听到有人嘀咕:“这收钱的就是不同,以前都是咱们自个儿去取菜,爱吃不吃。” 傅朝瑜会心一笑,随大流点了几样。 他仅有的二十两银子都给小外甥了,如今用的还是陈国公府给他准备的零钱。傅朝瑜没有花别人家钱的习惯,所以赚钱这件事于他而言更加紧迫了。他不仅得养外甥,如今还添了一样——来膳堂打牙祭。 他不能总吃免费的,膳堂这回做的菜,很合他的心意。炒鸡蛋松软可口,蘑菇炒肉鲜嫩入味,红烧鸡块软烂不柴,它们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格外下饭。 陈淮书算是个讲究人,此刻也吃得停不下筷子了。 杨毅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心中越发佩服傅朝瑜。他感觉,傅兄的脑子与旁人不同,跟着他不仅自己能吃上好吃的,整个国子监都能蹭一蹭光。 他日后必寸步不离傅兄! 傅朝瑜细细品尝。他在后世飘荡的时候便知道炒菜味道出众,只是那时光闻味道吃不着,备受煎熬,如今可算是能大饱口福了。不仅是他们三人,今日来膳堂用餐的就没一个吃的不高兴的。 傅朝瑜是知道炒菜滋味出众,这些监生们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尝过之后都惊为天人,一个个埋头苦吃,吃饱喝足之后再来一个肉夹馍,从嘴到胃都被照顾得服服帖帖,只觉得国子监生涯都不再枯燥了。 若是日日都有这样的好吃的,他们可以再读几年书! 杜宁也混迹其中,甚至大手笔将菜单上的菜都点了一遍以做请客。他本来吃得津津有味,知道听到了个内幕消息,原来,这些菜谱都出自那个叫傅朝瑜的新生。 杜宁:“……” 这些菜,好像也没那么合胃口了。 今日膳堂的盛况,孙明达等人都看在眼里。孙明达前两日板着脸,埋怨傅朝瑜多事爱折腾,但是今儿看到膳堂的进项之后,却又不得不服气。 这经商之人做生意还是有一手的,若是膳堂的饭菜能一直卖得这样红火,不说监生们的笔墨费了,就是学舍的门窗桌椅,要不了多久也能换一套新的。 首战告捷,孙明达狠狠松了一口气。 王纪美看他这样子便揶揄道:“我说听朝瑜的没错吧?” 孙明达立马拉长了脸,狐疑地打量着王纪美:“你似乎对傅朝瑜格外偏袒?” 王纪美也不含糊,直接表明:“他天资不错,我打算将他收为关门弟子。” 他已步入花甲之年,精力越发不如从前,往后大抵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子了。 孙明达蓦然回身:“他可是商贾出身。” 王纪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是何出身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有一颗向学之心。这孩子我瞧着不错,打算过些日子便跟他提拜师的事儿,你可莫要与我争抢。” 出于私心,王纪美也没说傅朝瑜的聪慧过人,反正说了孙明达也不信。有些偏见,需要自己去打破。 孙明达嘴角一抽:“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让他跟王纪美抢傅朝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几日功夫匆匆过去,这个月的笔墨钱也一分不少发下去了。 然而,国子监里不少监生家中却得了消息,原是自家孩子让他们备些钱送过去。 国子监规矩多,只要进来了,轻易不得与外头联络。大门是出不了,可是院墙处却能同外头的人递个东西传个话。这自然也是国子监禁止的,不过这么多学生,光绳愆厅那些抓纪律的人根本抓不完。 杨毅恬家中便得了这样的消息。 知道孙x子没钱用的,杨老太太赶忙让人拿着钱去国子监打点去了。 唯独杨毅恬生母黄氏察觉到了诡异之处,拉着杨老太太道:“恬儿从前在国子监从未要过钱,这回怎会传话说没钱花呢?” 国子监一应花销都是朝廷拨的,按理说用不到钱。 杨老太太一想确实不对,因为担心宝贝孙儿在国子监受欺负,急匆匆吩咐家丁前去打听。结果打听了一圈,却只打听到国子监膳堂多添了几样菜,价格昂贵,所以不少监生的零钱花得就多了些。 不是孙儿被欺负就好,只是杨老太太怎么都想不明白:“那膳堂里头做的菜能好吃到那儿去?” 黄氏也一头雾水。 小儿子每每回家都被抱怨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如今怎么忽然又好吃起来了?换厨子了? 似将军府这般经历的人家还有不少,很多人都是匆匆送了钱之后,又忙不迭叫人打听出了什么事。打听的人多了,国子监膳堂新菜价格也就被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监生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只要好吃根本不挑,钱花出去就花出去了,压根不会心疼,但是不少家中父辈听闻之后,却狠狠皱了眉头,暗暗埋怨国子监不干好事。 这等读书的圣地,竟然做起了生意,长此以往,国子监里还有能安稳读书的人吗? 再有,这一盘菜的价格也太贵了,放外头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简直胡闹。 于是国子监就被御史弹劾了。 御史准备的还挺齐全,将国子监膳堂收费的前后因果都说了一遍,末了还顺带抨击了吕相,因为折腾出这些事情的监生就是吕相塞进去的,还是个商贾之子。 吕相还没辩驳,孙明达却烦不胜烦:“人家立了功才得以进国子监。” 御史回怼:“有功之人论功行赏也就罢了,让他一介商贾之子进了国子学,简直有辱斯文。” 孙明达嘴毒,毫不客气地反讽:“你读了几年的圣贤书就敢说有辱斯文?圣人都说有教无类,你倒是比圣人还圣人了,圣人见了你都自愧不如,回头国子监孔庙里是不是还得向您请一尊白玉石像,日日摆上去供着?” 御史险些没呕出一口老血,他可是御史,岂能这般被骂服? 腰杆子一挺,理直气壮:“那他也该遵规守矩,便是入学,也不能直接去结业的班。” 这话孙明达也说过。 他自己可以嫌弃,但是别人却不行,孙明达怒喷:“规矩?朝廷的规矩就是赏罚分明。人家乐意入国子监,碍着你陈御史什么事?你若不服,也去歼灭几千山贼试试?人家是拿命立的功,天大的功劳只换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不求官,不觅侯,只一心向学,已是体贴至极!可不像您一般,嘴皮一掀便天下无敌了。敢问陈御史,比起这位学子来,这些年您又立了什么功,有过功绩否?” 好毒的一张嘴。 殿下同僚默默后退,不敢发声,生怕牵连自己被骂。 御史脸红脖子粗:“那也不是他在国子监胡作非为的理由。” 孙明达气笑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国子监没有别的进项,如今朝廷财政吃紧,若不另辟蹊径,只怕两月后学生的笔墨费都发不起,再往后,连免费的饭菜也都供应不上。国子监上上下下几百监生,都去喝西北风去?谁来平这笔账,陈御史来平?” 陈御史不敢应这句。 他哪里养得起国子监? 孙明达冷笑,矛头对准户部,嘴下不留情:“亦或是户部来平?若是户部给的拨款足够花用,谁愿意想这些不入流的点子,谁又愿意拉下面子在国子监里行商贾之事?堂堂清贵之地变成这样,怪谁?” 户部官员迅速低头,心中埋怨御史台多事。人家国子监自立自强不挺好?非要逼着他们找户部要钱才行?户部养着朝廷养着军队已经够吃力了,御史少发点牢骚少得罪人不行吗? 不给钱闭嘴成吗,真晦气! 上首的皇帝也怪不好意思的。户部的钱都用在军费上头了,文教不兴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怕孙明达被逼之后撂挑子,赶忙安抚:“自然,国子监行此举情有可原,无人怪罪。” 御史不服气:“可国子监膳堂的饭菜定价太高,岂非恶意捞监生钱财?” 孙明达怒喷:“国子监膳堂除了收费的饭菜,还有不收费的,谁还能摁着他们的头逼着他们花钱了?陈御史家貌似也有个儿子在国子监,既然你这般舍不得花钱,趁早领他回去吧。” 一句话堵得御史偃旗息鼓。他没料到孙明达记性这么好,还记得他家儿子在国子监。 近几年里,京城官员家的子弟谁不在国子监待两年沾沾文气儿?若是他们家孩子被退回去,那他这张老脸也不必留了。 今日朝会,御史台被国子祭酒炮轰得体无完肤。 以前只有户部的人知道,孙大人追着要钱款的时候脾气躁得很,现如今满朝文武都见识到了,这位看似弱不经风的国子祭酒,其实是个护犊子的,阴阳怪气起来真要人命。 若非必要,往后国子监的事情他们还是少掺和吧。 下朝之后,皇上想到财政吃紧的事情也是闷闷不乐。他没立马回正殿,而是绕了个弯拐去御花园。 还未走几步,便听到御花园里传来争执声,声音稚嫩,不是嫔妃争宠,反而像是孩子。 皇上停下脚步。 有眼力见儿的宫人即刻动身前去,没多久便带回消息:“回圣上,前头是三皇子、四皇子与五皇子在争执,似乎是为了一本画册。” 皇帝揉了揉眉心:“什么画册?” “听说是五皇子舅舅送过来的。” 皇帝一脸茫然,他连周景渊都没见过两次,更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舅舅。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成安提醒:“圣上,便是今日陈御史提到的国子监学生傅朝瑜,前头立了功、入了国子监的那位。” 傅朝瑜?皇帝惊奇,这名字最近出现的还挺频繁。 第7节 “去瞧瞧。”他说。 第7章 赏赐 春日明媚,御花园风景正好,只是这样的好景致,却被小儿喧哗声给毁得一干二净。 三皇子周景文正值猫嫌狗憎的年纪,万事随心,不给便闹,是宫中远近闻名的恶霸王。 他今日带着周景成溜达去了琉璃殿,本来想拿周景渊戏耍一番取乐,结果到了之后却意外发现了本极有意思的册子。他三皇子看中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拿不到的,于是不由分说,一把从周景渊手里抢了过来。 周景渊逆来顺受惯了,周景文本以为对方不敢反抗,不想这次那家伙却跟失了智一般,直接追到了御花园。 矮墩墩的周景渊冲上去拦着他们的退路,眼神凶狠,跟小狼崽子似的:“还给我!” 周景文叫宫人押着他,随后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画册,都不拿正眼瞧他:“偏不还。真没想到,你那舅舅还有几分本事,画的册子这般有趣,算是有几分能耐了。不过,从今往后它便是我的了!” 福安跪在边上,哀求三皇子放了他们家小殿下。 只是他越哀求,周景文就越是得意,越不想放过周景渊。 周景渊拼命挣扎,眼眶红通通的:“那是我的!” 周景文恶劣地冲着他笑了笑:“本殿下看到的,便是我的。” 话音刚落,手上忽然一松,原本捏在手里的画册被瞬间抽走。 周景文拉长了脸:“哪个不要命的?” 耳边传来一声嘲弄的笑声,凉飕飕的。周景文恼怒地回过神,仰着脖子,骤然看到他父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周景文吓得魂都丢了,立马跪下,哪里还敢再嚣张?父皇不爱去后宫,也不爱管后宫的事,但是一旦插手,就连母妃他们也左右不了。周景文从小胡闹到大,可一对上他父皇,立马就怂了。 “父皇,您怎么来了……”两个小皇子惴惴不安地行礼。 “朕若是不来,怎能知道三皇子竟有这样大的威风?” 皇帝说完,撇了众人一眼,几个宫人后背一凉,赶忙将这不受宠的五皇子给放了。 福安立马冲上去给周景渊拍了拍衣裳,将他扶好。 周景渊直勾勾地瞧着皇上手里的画册,瘪了瘪嘴,那是舅舅给他画的…… 福安吓得半死,趁着他还没说话的时候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皇帝低头,随手翻了翻,发现是本彩绘,用画的形式讲故事,每一幅画都活灵活现,很是新奇。皇帝飞快地翻过,忽然停在中间菩提祖师提到的长生之术,目光许久没能挪开。 他咳了一声,将拿着画册的右手背了过去,转而对着三皇子四皇子斥道:“你们母妃便是这般教育你们的?” 周景文跟周景成支支吾吾,也不敢解释。两个无法无天的小皇子这会儿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他们就不抢那破书了。 皇帝也没准备放过他们:“行事张狂x、不知孝悌,毫无皇子仪态,回去禁足一月。贵妃与贤妃教子无方,罚俸半年,禁足三月。” 成安心里一凛,贵妃与贤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极重了。罚俸还是其次,主要是没脸,今日过后,后宫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不过,他们圣上对后宫从来也不关注,更不会偏爱谁。便是五皇子的生母、从前美貌极盛极受宠的傅美人,在犯了错伤了龙嗣后也没见皇上提起过了。 后宫之事,远不像前朝一般让圣上上心。 莫说后宫的妃嫔了,就连几个皇子成安觉得恐怕都是可有可无。 罚完了三皇子跟四皇子后,皇帝果然也没与五皇子说话,只是让成安去库房拿点东西给周景渊算作补偿,之后便转头就离开了。 周景渊往前冲了两步,却被福安给扯住了,小声道:“殿下,那画册如今要不回来了,别要了。” “那是我的……”周景渊揉了揉眼睛,抱着福安的胳膊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从前被周景文他们欺负得再恨,也没有这回哭得伤心。 皇帝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会给小儿子带来何种影响,他对几个儿子感情平平,便是太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储君而已,平日里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感情,大皇子亦然。 至于这三个小的,前两个太胡闹,他看着就烦;最小的那个这些年就跟隐形人一样,除了宫宴就没见过人,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感情。 不过这个小儿子的舅舅,瞧着似乎是个聪明伶俐的。皇上回殿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一整册从头翻到了尾。情节之巧妙、言语之诙谐,都叫人叹为观止,尤其里面的神魔怪道、斗智斗法,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面是画册形式,后面附了纯文字内容,这傅朝瑜大抵是想要借此让外甥多学点儿字,碰到生僻字,还会注明出处释义,内容详尽,可谓细心备至了。 一开始吸引皇帝的是那长生不老的法术,可看进去之后,是否长生已然不重要了,重要是那只拥有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孙猴子究竟会有何种际遇。只是可惜的是,这《西游记》只有一半儿,或者连一半都没有,只画到了猴子上天做官儿,后面便没有了。 故事看到一半儿结束,把人胃口吊得高高的,着实着急。 皇帝受虐似的又从前重看了一遍,同时也对这位经历独特的好奇起来,遂招来成安询问。 成安在每日御前行走,几乎就是个百晓生,京城里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见圣上对傅朝瑜感兴趣,立马将自己打听到的跟倒豆子似的都倒出来了。 皇帝听完,唏嘘不已。 生父失踪,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这父母双亡,只剩五皇子一个血亲,实在可怜了些。他对傅美人尚有芥蒂,但是对这个机灵的年轻后生却高看了几眼。兼之有这本未完的画册在前面勾着,皇帝略一沉思便招来成安吩咐了两句。 大朝会上的那场恶斗,孙明达并未让国子监的人知道,不小心成为舆论中心的傅朝瑜也茫然无知。 他正在琢磨明日要怎么消磨。 国子监每一旬放一日假,陈淮书跟杨毅恬都知道傅朝瑜穷,没地方住,开口让傅朝瑜跟自己回去。傅朝瑜还没想好是回陈国公府还是去将军府转转,结果博士厅那边来人传话,让他过去一趟。 傅朝瑜以为是王大人要他抄书,不敢耽误。 走到中途,还碰上了叫人心酸的一幕。 几个监生围着一个学生,也不知在嬉笑什么,光是他们谈笑的语调便令人不适。中间那人傅朝瑜有印象,是律学那边新入学的学生,听说家境不大好。王大人因此对他格外照顾些,傅朝瑜有时也会看到他同王大人请教问题。 是个老实又好学的,却被欺负成这样。 傅朝瑜正要上前,传话的助教却道:“你先去博士厅,我去教训教训这些兔崽子!” 说完,便怒气冲冲上前训话了。 原先哪些欺负的人的监生见状,立马做鸟兽散。 傅朝瑜见他能解决,才没掺和,快步往前走。他心里十分不齿某些监生所为,仗着家世好,在家里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来了国子监还这样不安分,见天想着欺负人。还是功课少了,心思没放在学习上。若是功课多些,应当就没有这么多精力了。 傅朝瑜打定主意,待会儿将此事跟王大人反映反映。 他一直都以为叫他过去的人是王大人,结果过去之后才发现另有其人,还是宫中来使,特意给他送赏赐的。 傅朝瑜懵了一下,直到孙明达臭着脸解释,这是皇上赏赐他解决了国子监拨款问题。 傅朝瑜受宠若惊:“圣上连这些小事都记在心上。” 不知为何,傅朝瑜总感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孙大人的脸色更臭了。 傅朝瑜摸不着头脑,可孙大人打从见面起就对他有意见,臭着脸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准是在外头受了罪找他来发泄的。 收了赏赐,那位宫中来使又神秘兮兮将傅朝瑜拉到一旁,小声暗示了一句:“圣上很是喜欢您给五殿下画的故事。” 傅朝瑜:“……” 他送小外甥的东西,怎么落到圣上手里了? 傅朝瑜心中疑惑,但未问出来,因为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事儿运作好了,对他、对小外甥都有利。他这愁着如何崭露头角,这机会转眼不就来了吗? 傅朝瑜冲着来使点了点头,虚心表示,他会加快进度的,绝不让圣上多等。 小太监感慨,这五殿下的舅舅还挺上道的,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如此也好,省的他多费口舌。 一群人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傅朝瑜再次被王纪美带了过去,明日放假,王纪美却也没准备放傅朝瑜闲着,特意准备了一道策论题。这是他最后一次考察,若是答得好,他假后便收徒。 傅朝瑜收下功课,脑子里想的却是那群吃饱了没事儿干的游手好闲之徒。同是国子监学生,没道理自己这么多功课,他们却能安安心心什么事儿都不干吧。 傅朝瑜不承认自己嫉妒他们的无所事事了,只是本着互帮互助的态度,不带任何目的性地多问了一句:“先生,国子监中可有月考?” 王纪美一下没听清楚,回过神来才懂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于是摇摇头:“国子监只有岁考。” 傅朝瑜了然。难怪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儿干呢,原来是考试考少了。都是学生,不多考试怎么行? 第8章 放假 傅朝瑜贴心地给王纪美详细解释了一番后世所谓的月考以及联考的理念。 月考其实好理解,不过是比岁考频率高一些罢了,现如今国子监的岁考想必也没有多少用处,若有用的话,孔庙旁的进士碑林上刻的名字也不会只有寥寥数人了。 单纯考试无用,可若是在这基础上加上联考,整个国子监同一年的所有监生一起考,管你是高门显贵还是寒门子弟,统统一起考,到时候谁好学谁混日子一目了然。其中的鞭策作用,不言而喻。 王纪美听完颇有几分意动。 他们的监生科举考不过寻常县学、府学的学生,本就是国子监之耻。若再不想想法子,国子监早晚名声扫地。 这所谓的联考虽好,却也有不足,王纪美思虑片刻道:“六学所学内容各有偏重,若是六学监生同考一份份卷,只怕不好比较。” 傅朝瑜道:“六学所学确实偏重不同,但是一些经义典章都是一样教授,并无差别。若是联考,只考这些重合内容就是了,剩下各科偏重部分,不在联考的范围内,诸学自发组织单独的考试即可。” 傅朝瑜不遗余力地推荐联考,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言明这联考不仅能检验监生学问是否扎实,还能促进国子监求学氛围,最最紧要的是,其联考结果对国子监博士意义重大,六学博士们皆可以按照考试成绩了解授课成效,进而自行调整授课进度与方法,一举多得,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反正对他来说无害。 傅朝瑜眼神清朗,神色正直,一副全身心为国子监着想的模样,仿佛没有半点私心,确实将王纪美给唬到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让王纪美对傅朝瑜也有两分信服,所以他并未急着拒绝,而是道:“我先同几位博士商议一番吧。” 傅朝瑜并不担心此事不成。那位孙大人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国子监这两年科考的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孙大人看在眼里,想必也是急在心里。 自己这回的提议,应当能与孙大人的诉求完美契合。 回学舍后,傅朝瑜才开始盘点自己的赏赐。 陈淮书跟杨毅恬都稀罕地围了过来,圣上的赏赐,他们还从来没得过,这会儿看着也新鲜。 傅朝瑜本也期待满满,结果一路x看下来,逐渐意兴阑珊。 都是些摆件,华而不实,瞧着也不是新样式,大抵是从前朝宫中库房里遗留下来老物件儿。其中有一对有凤来仪玲珑尊,傅家库房里头有一对相差无几的,那便是前朝之物。 再说,这些东西瞧着无价,但御赐的东西不好转让,更没法儿折现。 好在,傅朝瑜还是搜出了点实用的,共两块银锭,加起来约莫三十两。 一堆御赐之物里,就这两块银锭价值对低,但却又是傅朝瑜目前最需要的。 他叹了一口气,想着下回能否与圣上商量一番,看看赏赐能否都折成金银。但一细究,户部都没钱了,圣上私库里的金银只怕也捉襟见肘,还是日后画好故事卖出去挣点钱才最实际,其他都是妄想。 傅朝瑜嫌钱少,陈淮书与杨毅恬却对这些御赐之物啧啧称奇:“圣上对你真上心。” 第8节 “是啊,只怕寻常官员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杜宁见他们围坐一团,酸地不得了:“眼皮子真浅。” 有关他什么事? 陈淮书皱着眉头正要开口,被傅朝瑜给压回去了。 几个人继续商量明儿去处,不亦乐乎。 杜宁见傅朝瑜如此受欢迎,心里更隔应,他除了不爽傅朝瑜身份低微还入了国子监,更不爽的是他的好人缘,走到哪儿朋友便交到哪儿。别看他们国子学的监生都出身不俗,也都知道傅朝瑜是走后门过来的,但却没几个人排挤傅朝瑜,又有膳堂改菜谱那边事儿打底,傅朝瑜的口碑便更好了。 可气死他了。 第二日一早,傅朝瑜还是跟陈淮书去了陈国公府,中午在国公府用膳,下午去将军府串门,两不耽误。 入京之后,傅朝瑜在陈国公府小住了几日,如今客房都还为他留着。 陈淮书其实并不愿意回来,只是若不会来,他祖父又得念叨。进了家门,还没坐下与老国公聊多久,便见到了国公府大公子陈燕青。 陈淮书本也没有多少话,看到了他直接一言不发了,陈国公看到这一幕,愁得都提不起精神了。 傅朝瑜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找个借口直接开溜。然而陈燕青比他脚程还要快,在半道上叫住了傅朝瑜,问及陈淮书在国子监的近况。 陈家这对兄弟俩,关系之复杂,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陈淮书生母乃是继室,既是陈燕青继母,又是亲姨母。为了不落人口舌,也是出于疼爱亲姐姐留下来的孩子,陈淮书母亲对陈燕青视如己出,就连小儿子都得往后排。 后来陈母之死,听说也是因为不分昼夜照顾患病的陈燕青才染病去世的。 也因此,陈淮书对这个兄长的感情复杂极了,幼年时的依赖,少年时察觉被忽视的嫉妒,丧母后则变成了憎恶。恨意之外,又一心想要超过陈燕青,总之,陈燕青已成了陈淮书的心结了。 当初离家出走被山贼逮到,起因也是不满家中长辈眼里只有陈燕青。 傅朝瑜是站在好友这边的,可是陈燕青他也不能不搭理,回道:“淮书在国子监一切都好,只是读书用功了些,每晚看书看得很晚。” 陈燕青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含笑道:“淮书一向要强,打小读书便用功,家里人若是拦着还会发脾气。他小时候很少生气,一旦生起气来便跟小牛犊子一般,严重了,还会动手打人。” 小时候的弟弟,还不像如今这样对他满是戒备。 陈燕青诚恳交代道:“淮书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性子有些偏执,从前为了读书连饭也不吃。朝瑜你同他亲近,你的话想必他也肯定听,若他往后再犯这毛病,还得指望你多劝劝。” 傅朝瑜颔首:“您放心,有我看着必定不会让他饿着。” 陈燕青还想再多问几句,可是陈淮书察觉到不妥已经追上来了。 他失笑,上前拍了拍傅朝瑜的肩膀,顺势离开。 陈淮书见状气咻咻地赶上来,瞪着陈燕青的背影满是警惕:“他没为难你吧?” 傅朝瑜哭笑不得:“他怎么会为难我?” “那可说不准,他城府极深,谁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傅朝瑜对着兄弟二人的恩怨又添了一层认知。 午膳过后,傅朝瑜便带着陈淮书去将军府串门去了。 别看陈淮书打小是在京城里头长大,可他压根没登过将军府的门。哪怕是同在国子监,可陈淮书是好学生那一茬,与不爱读书的杨毅恬不是一路人,若不是有傅朝瑜从中牵线搭桥,陈淮书与杨毅恬也没有几句话可说。 大抵是杨毅恬在家说了傅朝瑜不少好话,今日傅朝瑜登门时,受到将军府上上下下的热情款待。 黄氏看着这两个年轻后生,怎么看怎么满意。 杨老太太就更是如此了,她从前就不喜欢尚书府的那个杜宁,脾性暴躁,总爱欺负他们家恬儿。他家恬儿天生有亲和力,并不缺朋友,偏偏因为性子惫懒不愿麻烦,与杜宁分到了一个学舍之后便懒得再结交其他人了。眼下终于换了朋友,还是这样一表人才、一看便是正直良善的朋友,再好不过了。 几个人聊天时,不免提到了国子监膳堂的新菜。 傅朝瑜这才知道,原来外头都已知道国子监有了新菜,还好奇得很,想过去一探究竟。可惜国子监不准外人进门,放假的时候膳堂又不开火,监生们便是想带几道菜回家给家人尝尝也不能了。 不过这事儿难不倒傅朝瑜,他这儿菜谱多,随手便给了两道菜谱。 杨老太太如获至宝,赶忙吩咐厨房下去炮制,满心期待:“今儿沾了傅小公子的光,我们也都能享受一道监生的待遇了。” 将军府里气氛轻松,比起陈国公府好上太多,就连陈淮书都羡慕起了杨毅恬家里的氛围。国公府若是能这样,他也不至于抵触回家了。 几道新菜做好之后,宾主尽欢。 其他不少监生家中也在讨论国子监的新菜,平常自家孩子什么德行他们也知道,放假结束得回国子监时,那是死活都不乐意去,这回却是不用人赶便已包袱款款准备明儿上学了,甚至连家里备好的菜都不准备带,扬言自己在国子监吃得挺好,家里的菜都赶不上国子监的。 然而等问到国子监那炒菜怎么做的,却没几个人能说到点子上,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平日里只会嚷嚷“君子远庖厨”,又怎会说清楚厨房里的事儿? 问又问不出来,于是众人便对这传闻中的国子监新菜更为好奇了。 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从将军府回来后,傅朝瑜又去了木匠铺,给小外甥订做了几个玩具。他要的东西不常见,得隔几日才能做好。 逛了一圈回来,傅朝瑜便开始收起心思专心做题了,王大人给他留的是一道时务策。 时务策乃是进士科的必考内容,题目通常依据经典、史籍等内容,结合社稷民生所提;考生针对策问内容撰写对策。比起单纯的帖经墨义,时务策涉猎范围更广,当然也更难些。 傅朝瑜昨日便看过题了: 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五饵三表,说的是汉代贾谊提出的怀柔、软化匈奴的五种措施,后世有抨击、有对抗,不过秦穆公也确实用怀柔之法征服了北方西戎。 毫无疑问,考的是对外政策。如今朝廷对外也有两类声音,一是怀柔,一是征伐。结合如今大魏外部四面环敌的现状,傅朝瑜在心中打好腹稿,借着烛光写完了一篇对策。 翌日一早,傅朝瑜与陈淮书天还未亮便已动身前往国子监。 今儿有早课,绳愆厅的助教们抓迟到一向抓得厉害,监生们也都不敢迟到,早早地便来了学堂装模作样地看书。 傅朝瑜正对着自己的策论酌情删改,忽然听到有一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神色紧张地疾呼:“不好了,我方才路过博士厅,发现孙大人他们在商量考试的事儿!” 傅朝瑜诧异。 这么快? 第9章 考前 一石击起千层浪。 勤奋好学的监生从不畏惧考试,可是国子监最多的是厌学之人。他们来国子监就是混日子的,尤其是国子学的监生不少家中父辈都是高官,不缺人脉亦不缺钱财,他们便是一辈子不入仕也能过得舒坦,如今来国子监不过是家中所迫,谁还真能学得进去这些枯燥无聊的经史典籍? 众人聚在一块儿跟着哀嚎,就连杨毅恬都开始忧心忡忡地与他们讨论这事儿的真实性。 傅朝瑜他们班上的百晓生名叫杨臻,张梅林张先生便是他的姑父,博士厅那块儿的事儿他最熟。 杨毅恬皱巴着一张脸问他:“你没听错吧,如今也不是岁考的时间啊。” “怎会听错?”杨臻不满自己被质疑,笃定道:“我躲x在墙角听了足足一刻钟,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几乎忘了时辰,要不怎会上课了还没有先生过来?” 众人如梦初醒。方才只庆幸先生迟迟未至,不想先生竟然在琢磨着要让他们考试。 好歹毒的用心! 杨臻自己也头大:“这才开学多久便要考试,我书都还没来得及温习。” “谁不是呢?不过好在从前岁考事儿不多,考完就放下了。” 尴尬也不过尴尬那么一会儿,无人在意,便无伤大雅。便是家中问起,糊弄两句也就得了。 杨臻嘴里发苦:“今年这个,貌似不同以往。” 他方才听了墙角,感觉孙大人他们是想搞个大动作,就是不知道这动作究竟有多大了。他总有种直觉,这回若是考得不好,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傅朝瑜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见王大人似乎没将自己供出来,也就放妥了心。 还是王大人靠谱,以后若是还有新奇的点子,也可以拜托王大人。 杨毅恬跟他们讨论了半晌,惶惶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对着傅朝瑜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提的,实在过分。” 傅朝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与他们同仇敌忾:“是啊,简直丧心病狂。” 两个人凑在一块,抨击了一番出主意的人。 国子学内人心惶惶,博士厅里却依旧争议不断,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要联考。 孙明达自然是支持联考的,他早就看这些每日浑浑噩噩的监生不痛快了,若能改变现状,不管用什么激进的法子他都情愿一试。 按照孙大人的想法,这回不仅要联考,还得将最终的成绩张贴出来,依次排序,就看看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们究竟脸皮多厚,究竟会不会害臊! 然而博士中亦有不赞成的。 国子监的监生之中,有的身份显贵,有的出身农户,若是贸然混在一起考试,只怕会引起朝中不必要的纠纷。换言之,他们担心那些高官们面上无光。 然而孙明达却软硬不吃:“他们果真在意脸面,便不会放任自己孩子不学无术了。” 这些监生们不思进取,归根究底是家长给了他们勇气。 这国子监,到底还是听孙明达的。 他极力想要促成这件事情,王纪美也一样持支持态度,余下人纵有犹豫,最终也都无济于事。 王纪美没有跟众人提起这法子是傅朝瑜提的,但是却告知了孙明达。 他不想让自己看中的学生变成众矢之的,但也不希望上面的人问及此事,功劳会被他冒领。 至于孙明达是否会因此对傅朝瑜改观,王纪美觉得够呛。 此人极为顽固且嘴硬,不到成绩出来的那一刻,他是不会改变偏见的,只怕成绩出来后,也都还要硬撑几日。 但联考这事已定。 于是这日上午,六学博士都给自己的学生叮嘱此事——四日后,国子监会举行联考。 联考范围都是六学共同涉猎内容,并不会超纲,六学监生皆参加考试,统一排名,考试成绩会于两日之后放出,张贴于国子监牌匾旁,悬挂数日,直到下次考试再更新排名。 傅朝瑜对此心服口服。 后面这事儿他可是提都没提,这等羞辱人的手笔,温和如王大人是不会想得到的,多半出自孙大人手笔。可怕如斯!看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了孙大人。 此言一如晴天霹雳,震得国子监监生魂不附体。 枭首过后,还要示众?还要一直示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事儿了! 众人报团,瑟瑟发抖。他们迫切想要打听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然而打听来打听去,只听到是王大人率先发起,孙大人力推此事,六学博士皆鼎力支持。 真就没有一个人在乎监生们的死活呗?! 可怕的不是考试,而是成绩会被张贴出去。 第9节 虽然很少有闲人会在国子监外晃悠,但是万一呢,万一有熟人见到他们稀烂的成绩,这脸面岂不丢到别人家去了? 这些人呜呼哀哉,恨不得烧香拜佛保佑自己能平安度过此劫。 唯有傅朝瑜等对经书史籍烂熟于心的,这会儿依旧稳坐如钟,并不很是介意考试。 律、书、算三门里头,也有不少勤奋好学的学子想借着这回联考脱颖而出。 国子监甚至是外界对他们这些监生多有忽视,因为他们没有根基,没有底气,更没有退路。他们固然想改变现状,只苦于没有门路。眼下孙大人提议要联考,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一晚,学舍的烛火都比平常熄得晚,更有人通宵奋战。 傅朝瑜他们学舍晚上一般只有陈淮书温习功课,今儿另外两个也都开始摸上书了。 不过杨毅恬看得不得章法,时常得请教陈淮书;杜宁看得烦躁,他每一篇都看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几次丢了书又几次捡回来,反反复复,别人瞧着都觉得折磨。 杜宁心里烦得要命,自家老爹是个极好面子的,若是他成绩垫底,回家舍不得要挨一顿毒打。 看又看不进去,想睡又睡不着,倍受煎熬。 四人中,唯有傅朝瑜还在一心画《西游记》。 他既答应了皇上赶工,便不能让对方等太久,否则再大的热情也会消磨,那书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不过,这《西游记》的原著中依稀可见对于昏庸统治阶级的批判与反抗。傅朝瑜自然不敢照搬照抄,只能在细微之处略改一番,将那些不好的地方与前朝联系上,隐喻前朝,应当不会再犯忌讳了。 杜宁干瞅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一点儿不着急,心中又不平:“某些人耍尽心机进了国子学,却又不好好珍惜机会,这回若是名次垫底,少不得要被孙大人赶出去。” 傅朝瑜头都没有抬一下。 陈淮书轻笑一声,无语地看着杜宁:“你以为朝瑜跟你似的?” “怎么,他很厉害不成?”杜宁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兴许他还不如我呢!” 他好歹在国子监待了这么多年,不像傅朝瑜这个插班生,谁知道他从前读没读过书? 傅朝瑜正画到大圣被压五指山,画得全神贯注,毫无反应。 陈淮书本欲同他争两句,可杜宁这样的与他说的再多也没意思,试还没考,成绩还没出来,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还是等这回考完之后,再狠狠羞辱杜宁一番。 陈淮书毫不怀疑傅朝瑜的学识。与他相交这些日子,偶尔闲聊时,不论多罕见的典故,朝瑜都能信手拈来。若不是学富五车,绝对做不到这般。 陈淮书知道国子监人就有些人对于好友有偏见,但愿这回考试过后,那些偏见都会烟消云散。 且不说这突如其来的考试让整个国子监如临大敌,便是朝中不少人,也同样战战兢兢。 孙明达故意透露消息,与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提过国子监的考试,说得清清楚楚,一句不落,甚至还曾表示,待此次联考过后,会请国子监所有在京监生家长前往国子监,就各家子弟平日里的表现互相交流探讨一番。 凡家长不愿意出席的,其子弟将视为自动退学。 不少官员听到这一出,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骤变。 国子监几时变得这般严厉了? 监生考试,还得牵连家长?一人考不好,连坐全家?哪有这个道理?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禁不住这么丢人。各家子弟中,成绩好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孩子其实都是拿不出手的。他们劝不住莫名其妙发癫的孙明达,前头陈御史被怼之事历历在目,让人胆寒,便只好跟皇帝反应,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想让皇帝出面,阻止孙明达。 凭什么国子祭酒有这样的权利? 他们不服! 皇帝答应得好好的,让他们只管放心,私下却一个字没与孙明达提。 他心中也恼火着呢。国子监修缮要花钱,监生食谱亦花了不少,从前是朝廷养着国子监监生,结果这群监生不争气,白白浪费了朝廷心血,还不能为朝廷效力。 朝廷不养闲人,即便孙明达不动手,皇帝也得想法子的。 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乐见其成。至于那些官员是否尴尬,谁在意?反正他这个皇帝不在意。 皇帝甚至特意招来孙明达,表示了一番自己的支持。另交代道,若是届时朝中有哪个监生家长不配合,可暂时记下,来日一起发落。 对于皇帝的态度,孙大人还算满意。 在外成功恐吓同僚,制作恐慌的孙大人总算是出了心头那口浊气。 这日他从外归国子监,想着有事儿与王纪美商议,便调头去寻了王大人。熟门熟路地进去后,便发现王纪美桌案上摆着一份翻阅过的时务策。 孙明达顺势拿了起来,一看之下,竟入了迷。 文章论述了对外政策,引经据典,内容详尽,且不落俗套,甚至x还提了几个新颖的点子。通篇读下来,只觉得酣畅淋漓。 痛快啊,许久没有读过这么好的文章了。 “这时务策是谁写的?”孙明达忍不住询问。 王纪美从书中抬头,见他爱不释手,眉眼都舒展起来,似有几分扬眉吐气:“是国子监的监生写的,如何,可能入孙大人的眼?” “是一篇佳作,快别藏着掖着了,究竟是谁?”孙明达追问。 王纪美却打算多卖几日关子:“眼下不能告诉你,待这回成绩出来之后再揭晓吧。” 第10章 考试 无论孙明达如何询问,王纪美绝口不提半个字。 先前孙明达对傅朝瑜的偏见太深,总觉得出身不好的孩子德行也不好。这回便是告诉他这策论是傅朝瑜写的,只怕他也还是不相信,弄不好还会多番挑刺,白白坏人兴致,他实在不愿意听孙明达排挤小傅。不若等成绩出来之后,直接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看他日后还会不会以身份论事…… 孙明达问不出来,遗憾不已,转而问起这篇时务策能否给他带过去。 这么个好苗子,他舍不得放手。 王纪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旋即迅速夺走文章。 这孙明达如此殷勤,该不会是想跟他抢学生吧? 不成,拜师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孙明达讪讪地收回了手,还嘴一句:“不给便罢了。” 怎么一副防备他的模样?果然人这年纪一大起来,就容易变得神神叨叨,回头他自己打听。这样学问扎实的监生,他不可能打听不出来。 这日下午,傅朝瑜下课后照例来了博士厅给王大人誊抄文章。 他今日过来时还碰到另一人,是他那日见到被人欺负的律学班的学生,名叫周文津,与傅朝瑜差不多大的年纪,身量偏瘦,观之可亲。 周文津冲着傅朝瑜点了点头,他已经问好了题目,以为傅朝瑜也是过来讨教问题的,遂快步离开,不打扰他请教。 傅朝瑜以落魄商贾之子出身却进了国子学,此消息在杜宁的授意下早已不胫而走。就连他这个律学的学生都听了不少,知道傅朝瑜不仅父母双亡,听说还有个身在冷宫、不受宠的皇子外甥。 周文津自己出身也不好,对同样落难的傅朝瑜也多了些感同身受。国子学难待,倘若他能得王大人的照拂,应当能好受许多,起码不会被国子学的监生明着欺负。 傅朝瑜却也对着他的背影驻足良久。 久到王纪美忍不住轻声问:“怎么了?” 傅朝瑜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将那天的事儿说了出来。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些事儿,便是在后世也是屡禁不止的,傅朝瑜因为自己小外甥的遭遇对于这类恶性深恶痛绝。若是国子监能重视,这些出身贫寒的学子们应当能过得更好些。 说完,傅朝瑜也反思了一下,他之所以在王大人面前无所顾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明白了王大人对他的纵容。傅朝瑜不知道王大人对其他出身寒微的监生是否如此,但是对他,王大人总是多番维护,这也给了傅朝瑜坦白的底气。 王纪美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恃强凌弱这种事,在什么地方都有发生,便是做了官、入了朝堂,小官也会被更大的高官欺压。他也是看不惯朝堂风气,才退居国子监教书育人的。 国子监中,这种明目张胆的施压好解决,可是私底下那些隐形的欺压,谁又能杜绝呢?放眼朝野内外,富人欺压穷人,上位者欺压下位者,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王纪美对此持消极态度,他不觉得这种事能从根源上斩断,不过他不愿意傅朝瑜也跟自己一般避世,于是便道:“我会让绳愆厅的人多盯着些,每日多巡查课堂、学舍、膳堂几次,若是碰见欺压同窗之人,必定加以严惩,以儆效尤。孙大人那儿我亦会嘱托他对此事上点儿心,只希望此次考试过后,这股不正之风能够消弭。” 这大抵是奢望,不过若是孙大人当真能强硬到底,国子监风气肯定会好转的。傅朝瑜也明白,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得徐徐图之。 这事儿先放一边,王纪美与傅朝瑜第一次提到了拜师这件事。 傅朝瑜都惊了。 拜师可跟他入国子监可不一样,拜师过后,便是正儿八经的内门弟子了!王大人乃状元出身,做过太子太傅,朝野内外门生无数,不过是不喜朝中风气且年岁已高,这才请旨来国子监养老。这样的师长竟要收他为弟子,傅朝瑜一时间被这天大的喜讯给晕得七荤八素。 王纪美眉眼慈祥:“朝瑜可是不愿意?” 岂敢? 傅朝瑜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两步,撩开袍子伏身行拜礼:“承蒙先生看中,弟子铭感于心,日后必潜心向学,以报先生再造之恩。” 王纪美亲自将弟子扶起来:“你既行了礼,这拜师之事便算定了。待考试过后,便在博士厅行拜师礼吧。” 傅朝瑜无有不应的。 回去后,傅朝瑜便跟陈淮书、杨毅恬二人透露了自己即将拜师的事儿。二人颇为他高兴,不过杨毅恬也只高兴了那么一会儿便又消沉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过于懒惰,从未用心读过书。若是他勤快一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考试给吓得日日不能安寝。 傅朝瑜见他这样总考前焦虑也不是个事儿,遂跑去寻了将军府打点好的那位大厨,说尽了好话才哄着他做好了三杯奶茶。 大厨也没想到这个学生鬼点子能这么多。 奶茶如今也有,不过是咸口的,茶水煮开后加入奶油和花椒,亦或是盐、香料等,外头人都这么喝。不过今儿尝过傅朝瑜的甜奶茶后,大厨竟觉得这么做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本想问问傅朝瑜能否在膳堂卖,转念一想,膳堂已经白得了人家那么多菜谱,实在没脸继续空手套白狼。算了吧,是国子监监生不配。 傅朝瑜拿着奶茶回去分食,成功安抚了杨毅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香甜可口又醇厚的奶茶,一下子就俘获了陈、杨二人的味蕾。杨毅恬沉浸在奶茶的奇妙口感中,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了。 傅朝瑜其实有些好奇:“你们将军府世代骁勇,家中几位兄长也都是武将,为何到你这儿反而从文了?” 杨毅恬吸了一口奶茶,闷闷地道:“我是被父母留下来陪祖母的。” 他们家的男子无一不是上阵杀敌的猛将,只是男嗣镇戍边疆,便没有人奉养祖母了。在黄氏怀小儿子的时候夫妻俩便打定主意,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得留在家中常伴长辈,好让老太太能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杨毅恬委屈地道:“我小时候也习过武,他们怕我去疆场,非得让我读书,可我实在不喜欢读书做题。” 他确实没有读书的脑子,想从武家中又不支持,于是便成了现在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况。 他苦恼:“我就怕我以后一事无成,一直靠家里养着。” 傅朝瑜跟陈淮书听着,也是百感交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傅朝瑜只能安慰道:“若实在不喜欢读书,往后可以发掘一下别的喜好,总能找到自己擅长的。” 杨毅恬胡乱地点点头,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虽然他祖母跟母亲觉得他什么都好,但是杨毅恬自己清楚,他从小到大从未办成过一件事。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杨毅恬慢慢品着奶茶,这饮子真好喝,回头带回去给祖母跟母亲尝尝……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了,只是再不安,该来的还是如期而至。 此次联考,国子监所有学生没有一个敢缺席。孙大人撂下话,凡弃考者自动视为退学。 如此,谁敢弃考? 第10节 巳时未至,不少监生便颤巍巍坐在学堂里了。平日里亲切的书案,眼下多了几分陌生;后面进来的先生们,那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联考很快开始,考场很快肃静。 先生宣读了考场纪律,考卷从后往前,逐渐发至每个人手中。 考卷一到手,傅朝瑜便从头到尾通览一遍。今儿上午考的是贴经,贴的都还是大经,大都是《礼记》、《左传》等。 所谓贴经,其实就是后世的填空默写,只考察学生们对于经典文籍的熟识程度,只要文章掌握的熟练,都能写的出来。 题目不难,对于傅朝瑜他们这些基本功扎实的人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写完,只要没有错字就能得高分,甚至是满分。然而对于那些临时抱佛脚的监生来说,这些题可就太难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不少人前一天还能背得头头是道,这会儿一紧张便什么都忘了,有的还能磕磕绊绊的写几个字,有的蘸满笔墨却脑袋空空,哆哆嗦嗦,迟迟都下不了笔。 上午过去,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如丧考妣。 几个博士午憩时也x围在一块议论。先前从未联考过,六学之间也没有真刀实枪比较过,今日同考一张考卷差距便出来了。先不论其他,单单上午这一门考试,律、书、算三门监生就远要比国子学监生学得扎实。 看来这出身好,却也并不意味着脑子好。若再这般不思进取,国子学这群人就彻底废了。 到了下午,考试内容明显比上午更难了。下午考的是杂文和策文,要求诗词赋各写一篇,策问两篇,一长一短。没有统一答案的东西,比有答案的更让人闹心。 傅朝瑜他们学堂的监生们就没几个是认真读书的,碰到这样的题目,两眼一抹黑,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上午还能勉强做两道,下午直接就没一点儿指望了。 杜宁急得抓耳搔腮,左顾右盼。 他这位置不好,左侧方是陈淮书,右侧方是傅朝瑜,这两人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哪怕不知道他们俩人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单单看着落笔的速度,便叫人不安。 杜宁越看越急,越急脑子便越是一团浆糊,甚至他还有种想去如厕的冲动,可他考前分明已经去了两趟茅厕。杜宁快要憋死了,继续张望了一会儿,冷不丁对上孙大人锐利的视线。 嚯—— 杜宁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慌忙低头,掩饰一般地在稿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老天爷啊,快救救他吧! 考试时间一个时辰,然而这对不少人来说根本不够,即便再给他们一个时辰,甚至十个时辰,他们也依旧做不来诗赋,写不出策论。 直到时辰结束,他们还在苦苦挣扎。 不过收卷的助教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毫不留情的抽出了卷子。若有反抗不从者,做零分处理。 众人心都在滴血! 太残忍了。 孙明达将他们凄苦的神色的神色收入眼底,见他们如此做派,孙大人这里说不出的愤懑失望。这些人的父兄都是朝中栋梁,他们本也是应该是人中龙凤,可是瞧瞧他们,这都自甘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如今考也考完了,是该给他们长点教训了。 孙明达面色凝重道:“想必尔等也好奇成绩,不急,成绩两日后便会出来,届时,诸位家中自有人前来领取诸位考卷。” 众人:“……!!!” 要命!怎么还叫家长!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知他们! 第11章 名次 孙明达此人,在朝中风评并不好,关系亲近者称其孤傲狷介,交恶者骂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眼下国子监的监生们对后者的评价感同身受,再没有比孙大人还要歹毒可恶的人了! 孙明达冷着脸,丢给众人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在国子监的权利无疑是巨大的,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兼之圣上支持他,孙明达行事便愈发张狂。他不介意这些监生是否恨极了他,也不在意是否会得罪同僚,只要能改变国子监每况愈下的现状,他可以忍受一切非议。 孙明达一离开,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哀嚎。 每当他们觉得无助时,孙大人总会让他们更加绝望。哪个书院会让家长领考卷?这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国子监从前并没有这般严格,为何这段时间事故频频,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 别让他们逮到作祟的小人! 无人能够回答,挑事儿的傅朝瑜还在认认真真弄画册呢,没空与他们讨论考试的事儿。 杜宁与几个不上进的朋友互相交流一番,很是心焦,然而最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竟然派了管家特意来国子监寻他。 外人是没办法入国子监的,杜府管事是递了话过来,让杜宁出去说话。放在平常,杜宁压根不会给一个小小管事的一面子,可是这会不一样,这节骨眼上杜宁不愿意再惹一点儿是非,虽然不愿,但他还是咬牙去了。 管事一见到自家少爷,立马追问起今考试的事。 杜宁烦不胜烦:“都已经考完了还问什么问?” 管事愁道:“是老爷让我问的。” 杜宁的不耐烦顿时变成了恐惧,咽了咽口水:“父亲,他还关心这个?” “老爷也想心里有个底,他只想知道,少爷您究竟考得如何?” 考得如何?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面无全非了。 杜宁腿肚子都在打颤,但是为了颜面他只能信口胡诌:“尚……尚可吧。” 管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孙大人说了,待成绩下来之后在京监生父亲都得入国子监听训,老爷担心少爷您考得不好,回头他来了国子监不仅面上无光,还得被同僚们看笑话。老爷来时还交代了,让您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撑起脸面来,不求您名列前茅,但须位居中流。不过如今看来,老爷应当是能放心了。” 这话说的,半是打探,半是敲打。 杜宁泫然欲泣。 这话说晚了啊,考试都已结束,难不成他还能把考卷偷回来? 见了管事后,杜宁心情更加糟糕了。这把悬在头顶上、随时都能落下的利剑,已经让他寝食难安了。 学舍四人,也就只有杜宁因为接下来的家长会焦躁不安。剩下几个,傅朝瑜父亲还在海上飘着没有消息;陈淮书一向成绩优异,不怕请家长;杨毅恬虽考前紧张,可事一结束他便松快了许多,且杨家上下也不指望他真能出人头地。 唯有杜宁,杜家上上下下都捧着他,但是杜尚书推己及人,对这个儿子格外严厉,一旦犯错,非打即骂。杜宁是真的怕了。 监生们的考卷很快便被打散,由诸位博士批阅。孙明达与王纪美并未过目,他们只负责定下前十即可。 两日功夫,批阅这些考卷绰绰有余。 原本说好考试结束便拜师,王纪美不愿耽误,免得成绩下来后众人挣着抢着从他手里夺弟子,是以与傅朝瑜通了气,第二日便在博士厅办了拜师礼。 王纪美是想着一切从简,且顾忌傅朝瑜手中拮据,连六礼束脩都想直接给他备好。 傅朝瑜好说歹说才让先生断了这念头,他手上是没钱,还得养着小外甥,可也不至于连拜师礼都得让师傅准备,他真没有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按着外头的习俗,规规矩矩备好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各一份作为束脩礼。 拜师这日,傅朝瑜连衣服都换了一身簇新的。他这边没有家人见证,遂拉了陈淮书跟杨毅恬一块儿,与他相比,先生叫来的人可就多了。 博士厅一半儿的人都被拉来充数,就连孙明达都被叫过来撑场面了。 孙明达怎么都想不通王纪美为何这么着急,甚至劝过两回,可惜无甚用处。他之所以觉得不妥,主要是这回收的学生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既是关门弟子,必然得百般斟酌。然而王纪美同傅朝瑜才认识多久?不过月余而已,只怕连他的秉性、才情都未了解清楚,如何能收徒呢?便是执意要收,也得等这次联考成绩出来后再做定夺吧。 只是王纪美仿佛中了傅朝瑜的邪,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全不放在心上,孙明达看着他已收了六礼,受了傅朝瑜的跪拜,气得胸口都疼。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纪美回赠《论语》与一块雕琢精美的玉佩,并给傅朝瑜赐字“怀瑾”。 握瑜怀瑾,嘉言懿行,王纪美希望他能在学术上有所造诣,但更希望他高风亮节,日后不论居于庙堂亦或是处于乡野,都能保持高尚的品性。 孙明达看了一眼被强拉过来的礼部侍郎柳照临:“你家先生有了最爱的小弟子,你们这些旧人可不招人喜欢了。” 傅朝瑜暗暗磨牙,他也没招惹过孙大人,这人怎么老是与自己作对? 被先生特意请过来给师弟撑场子的柳照临也不恼,甚至云淡风轻地表示:“师弟风姿俊逸,品貌非凡,不说先生喜欢,就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喜欢。” 傅朝瑜隐晦又得意地瞄了一眼孙明达。 孙明达不甘地闭了嘴,是他枉作小人了。 王纪美当然也没忘记二弟子,他的弟子门生众多,只是他的弟子要么未出仕一心寄情山水,要么出仕了选择外放各地,官品高者有如知府、封疆大吏,官位低者譬如县令。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外放出去了,留在京城的有且只有二弟子,时任礼部侍郎的柳照临。 收弟子之事,王纪美已经写信告知诸弟子了,虽遗憾师门不能同庆,但是同在京城的还是得拉过来见一见。 王纪美遂给二人引荐。 论身份,柳照临是礼部侍郎,傅朝瑜还只是个学生,但如今他们师出同门,柳照临也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关切了傅朝瑜几句后,还道改日要做东请先生跟师弟出去聚一聚,去他府上认认门。另还附赠了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本自己注过的《尚书》给x傅朝瑜做见面礼。 面对这个年岁比他小上许多的师弟,柳照临下意识地将他当小辈看待。他虽不知先生为何会收师弟,但单看相貌,师弟不愧是他们师门中人,需知他们先生收徒,仪表相貌亦是重中之重。 “小师弟有探花之貌。”柳照临有些自豪。 孙明达心中冷哼,看来柳侍郎心里也有数,知道不敢说有探花之才。 傍晚,王纪美原想去外头酒楼里请客,然而柳照临万分好奇国子监的饭菜,央求王纪美带着他们去国子监膳堂用膳。王纪美拿弟子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入了膳堂,柳照临才知道自己真的小看国子监了。 这菜品定价与外头酒楼有的一比,不过尝过之后,柳照临才知道为何那些出身富贵的监生对膳堂里的菜如此追捧了。换了他,他也心心念念。 柳照临不自觉加快了用餐速度,压根不掺和孙大人与他师父闲聊。 这国子监的饭,才是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每顿都得吃够本才行。 美美饱餐一顿后,柳照临矜持地擦了擦嘴,对傅朝瑜的印象从品貌非凡的小师弟变成了很有主意、且品貌非凡的小师弟。 若没主意,怎能弄出这么多菜谱出来?整个国子监膳堂都被他盘活了,后生可畏啊。 真不愧是他师门子弟。 热闹了一晚上,等傅朝瑜回学舍后整理自己收到的赠礼,竟接连在《论语》与《尚书》中翻到了夹在其中的数片金叶子。 傅朝瑜心中划过些许暖流。且不论前路如何,起码如今他收到的还是善意居多。 他仔细收好,又取出自己整理好的画册,第二册 已经画好,他得借助陈国公府将自己准备的东西送进宫才行。 翌日便是出榜的好日子。 早起傅朝瑜便听到不少监生在那儿呼天喊地,他们可以不在意名次成绩,但是家中长辈肯定是在意的。听说明儿各家家长便会被请来国子监,这事儿只要一想他们便觉得惶恐不安。 临近中午,杨臻愁眉苦脸地走进来,说是看到助教捧着几张红纸走出了国子监大门。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众人你推我搡,却都不敢去看榜。自己考的什么德行,自己还能不清楚?他们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杨毅恬也在纠结要不要去,但是猜测助教应该正在张贴,他还是等等吧,这么早过去太扎眼了。 整个学堂,大概也就只有陈淮书跟傅朝瑜坐得住了。 杜宁看着不爽,陈淮书坐得住是因为他是书呆子,而且成绩从来都是班里数一数二,可傅朝瑜凭什么?大家都在担心,他非要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真的可笑! 杜宁开始恶言相向:“某些人学识没有多深,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第11节 安阳侯世子憨憨地凑上来问:“谁啊?” “还能有谁?说的正是非要来国子学还不懂装懂的那个。” 可怜安阳侯世子还是没听懂,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内涵自己。 他当时就是凑热闹非要来这儿读书的,杜宁这小子该不会是在骂他吧,安阳侯世子头一扭,不愿意搭理杜宁了。 陈淮书真是烦死了这个卑鄙小人了,他决定直接去看看傅朝瑜的成绩,回来好亲自打脸。 刚好傅朝瑜也烦不胜烦,正有此意,只是刚站起来,便被告知先生叫他过去。 陈淮书道:“你先去找王大人吧,我替你看着。” 有陈淮书领头,国子学监生才战战兢兢地出了学堂,准备跟着一道去瞄一眼自己的排名。 傅朝瑜一路赶至博士厅。 他本以为只有先生一个人在,却不想堂中甚是热闹,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被他听到了—— 孙明达至今都不能接受傅朝瑜的成绩。他半路出家,强行进了国子监,还是商贾之子,为何考卷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就连国子监原先最优秀的监生,都差了一截。 偏偏王纪美还在边上嘲笑他以家世取人:“如今该知道你是有多一叶障目了吧?” 孙明达臭着脸,不愿意回应。 他如今也想明白了,上回那文章肯定是傅朝瑜的,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文风,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孙明达都不信。 脑子好使,字也不错。 他是看错了眼。可这不是王纪美嘲笑他的理由,孙明达心中已知晓傅朝瑜学识过人,方才看到策论时也确实有了收徒的冲动,但要让他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起码在人前他绝不会承认。 孙大人好面子,嘴硬到死:“不过是比寻常学生略用功一些罢了。” “平常学生?略用功?”王纪美不乐意了,凭什么这般瞧不起他的弟子? 他是先生看弟子,越看越顺眼,所以听到这话便不服,于是便拿自己的宝贝弟子跟孙明达的学生比一比。 从仪态、到谈吐、到学识、到头脑,他王纪美的弟子全方位碾压了孙明达的学生,王纪美觉得自己赢得彻底。 他的弟子就是最优秀的!末了还有些庆幸地表示:“幸亏我出手早,否则这样好的学生就得被你抢过去了。” 孙明达险些吐血。王纪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拉踩自己的学生。 他气血上头,口不择言起来:“不过多识了几个字而已,就敢跟我的学生相提并论,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这样的学生便是白送给我,我也决计不会要!” 说完,便转身离开,不想转身之际,正好与一人迎头碰上。 冰冷的视线,却十分灼人。 孙明达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摆出何种神色。 他——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呵,一声冷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傅朝瑜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偏见可以这么伤人。 第12章 头名 满室皆静。 孙明达欲言又止,脸色僵硬。 天地可鉴,他并非故意口出恶言,只是不满王纪美捧一踩一。如今他对傅朝瑜观感复杂,甚至动了收徒的心思,原先的厌恶也已去了大半,可是,他便是解释出来只怕也没人信了。 孙大人既尴尬又羞愧,还掺杂着私下非议旁人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感。想他堂堂国子祭酒,生平头一次这般狼狈。孙明达也不愿意再见到傅朝瑜这张脸了,脸色不改,匆匆离开。 表面四平八稳,心中懊悔不迭。 擦肩而过之际,傅朝瑜深吸一口气,一再告诫自己,不气,不气,他不跟这等狂妄自大的人置气。气坏了身子反而不值当,国子监又不是没有看中他的师长,他的先生就极好,比有眼无珠的孙大人好上千百倍! 只是再怎么安慰自己,傅朝瑜对孙明达的印象还是跌至谷底。他可以接受孙明达先入为主对他有偏见,却不能理解他在知道成绩之后还对自己恶意满满,极尽轻蔑。 王纪美亦是后悔。 方才孙明达质疑他的弟子的成绩,王纪美气不过这才叫了人过来,想让他当场做诗赋文章,谁知道刚好这么巧,正好叫他听到了这样诛心之语。 王纪美跟几个监生纷纷上前安慰,道孙明达是无心之言,且他一向都是不善言辞,并无恶意。 傅朝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孙大人如何看学生,学生并不介意。” 傅朝瑜与孙明达一样的表里不一,嘴上云淡风轻,心中疯狂记仇。 他甚至已经将孙明达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王纪美叹息一声——都怨他,把事情弄成这样。他固然不希望孙明达与他抢学生,可也不想自家弟子被当众羞辱。 王纪美拍了一下弟子的肩膀:“去看了成绩吗?” 傅朝瑜摇头:“还没来得及去。” 王纪美想到他那份被国子监博士传了数十次的考卷,胸中又涌起自豪来:“快去看看吧。” 傅朝瑜见先生如此,心里已经有数了。他从博士厅离开,直奔正门而去,国子监占地不小,从博士厅到正门,足足走了一刻钟。 眼下,正门牌匾处已经围满了人,场面颇为热闹壮观。 门前的情况一目了然,他们国子学、太学的监生大多耷拉着脸,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反而是律学等监生眉眼里带着轻松。 两边的监生自动隔开,泾渭分明。 傅朝瑜还没来得及上前,便已经被杨毅恬拉着挤过去了:“朝瑜快看,你是头名!” 杨毅恬平日里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甚少有这样咋呼的时候。他实在是太意外了,陈淮书排在前面那是情理之中,毕竟从前国子监就数他跟律学的周文津时常受到先生夸奖,功课也不分伯仲,可是这回傅朝瑜力压二人,却实在是意料之外了。 傅朝瑜第一,周文津第二,陈淮书紧随其后。三人甩了第四名不少分。在此之前,谁也没料到傅朝瑜能一鸣惊人。 陈淮书与周文津都在一旁,看着傅朝瑜同样欣喜。尤其是陈淮书,他本来就是要给傅朝瑜出气的,故意领着傅朝瑜找到了不敢抬头的x杜宁:“某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次联考贴经也不难,竟也能写得一题不对,名次垫底竟然还敢嘲笑第一,实在勇气可嘉!” 杜宁紧握拳头,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可是他不敢,这会儿闹事罪加一等,他爹明天就能把他打死。 傅朝瑜也觉得这小子脾气暴,生怕他真上来揍陈淮书,赶忙将他拉走:“回去吧,我还有东西想让你帮我送进宫。” 陈淮书重重地“哼”了一声,随着傅朝瑜离开了。他这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杜宁总是欺负傅朝瑜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往回走时,嘴上还在愤愤不平,埋怨傅朝瑜方才怎么没有趁机损他两句。 傅朝瑜却觉得,这个杜宁根本没必要过多在意,在与自己作对的路上,杜宁从未赢过,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杨毅恬没跟着他们一块儿,而是纠结地望着杜宁。同寝多年,他看惯了杜宁莫名其妙发火的样子,可是这般颓然丧气的模样,却从未见过。 杨毅恬有些不知所措:“你还好吧?” 杜宁抬头,眼神从憋屈便成了压抑,冷冷扫过这个蠢笨不堪的昔日好友,匪夷所思:“我竟会输给你?” 杨毅恬比谁都蠢,成绩竟然还能算中下。他这般机灵,为何排名垫底?老天不公! 杨毅恬小脸一垮。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心安慰却被人这样对待,杨毅恬心里存着气,瞬间觉得杜宁活该,头一转就跑了。 杜宁还在不满,目光追着那个红榜,要不,他把这玩意儿给撕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成绩。当然,他更不能接受自己输给杨毅恬;还有那个傅朝瑜,明明成绩好却还藏着掖着,引导自己口出恶言,如今又跑来看他的笑话,真有心机! 傅朝瑜要是知道他的腹诽,指不定都气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这么深的城府。 这日过后,国子监的监生们都记住了傅朝瑜这个名字。听说这位虽然家中落魄了,但却是王大人的关门弟子。还是王大人火眼金睛,成绩还未出来就先定下来弟子,实在高明。 另一边,陈国公府动作迅速,很快便将傅朝瑜的东西送进了琉璃殿。 从前福安跟傅美人想要联系宫外,何其艰难?可国公府一出手,东西说送就送,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了。 福安庆幸自己当初奋力一搏。 傅美人从前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都没能将消息递出去,待娘娘病逝后福安本来都绝望了,然而去年冬日小殿下染上风寒,福安走投无路才又起了联系傅家的念头。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娘娘去世后那些人不再盯着琉璃殿了,他的消息总算是送到了江南。 如今,日子总算是有了指望。 福安公公掂量了一番到手的银子,上回二十两碎银,这回也差不多。他听说傅家为了救傅老爷几乎倾家荡产,虽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但是傅公子瞧着确实拮据。即便日子过得艰难,也没忘记接济他们小殿下。到底是血脉亲人,小殿下总算是有依靠了,主子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手里有了钱,福安公公这阵子便想着法儿要了不少饭菜投喂小殿下,短短一月功夫,小殿下脸上便长了不少肉了。端着外头刚送过来肉羹进门,福安公公便轻声唤了一句:“殿下,用膳吧。” 窗台边盘腿坐着的小殿下仿若未闻,一双漆黑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画册。阳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半点侧脸仿佛浸在日光中,叫福安看得心里一软。 “殿下,先用晚膳再看吧,时辰还早呢。” 周景渊抿了抿嘴,不舍地合上了画册。他其实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是这样好看的故事,看多少遍都还是喜欢的。这是舅舅亲手画的,周景渊早就不生他舅舅的气了。 肉羹有些烫,周景渊小口小口地喝着,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见福安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周景渊将他的手往自己嘴上推了推:“福安也喝。” 福安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糖里:“殿下先喝,肉羹还有很多,管饱,奴才过会儿喝也是一样的。” 上回圣上给了些赏赐,虽然都是些衣料摆件,没有实际的大用处,但是膳房的人见状也不敢再克扣他们的份例了,每日给的羹汤分量都多了许多,两个人喝绰绰有余。 圣上随意给了些东西,他们的境况便得得到这样大的改善,福安可不敢再怠慢圣上了,劝道:“殿下最好今儿下午就将这画册呈上去送给圣上。舅老爷费尽心思将画册先送到小殿下手里,而不是送到御前,就是希望小殿下能借此与圣上亲近亲近,殿下可不能白费了舅老爷的一番筹谋。” 周景渊撅着嘴,不乐意。父皇上次便抢了他的东西,这次又要拿,他舍不得,况且这是舅舅给自己画的! 福安最知道怎么哄他了,缓缓道:“殿下舍不得,可是舅老爷总得出头不是?圣上喜欢这画册,对舅老爷说也是好事,这可是难得露脸的机会啊。” 周景渊顿时不哼哼了,嘴巴也不翘了,望着新画册有点儿落寞。 晌午过后,周景渊还是没有亲自去送。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父皇,压根不愿意亲近。 福安没办法,只能自己费力地跑去御前,一路赔着笑脸才见到了御前大总管的徒弟,卑躬屈膝地将画册呈了上去。 好在人家收了。 福安回了琉璃殿后,却发现小殿下兴致不高,摊开小手小脚伤心地趴在榻上,可怜极了。 福安眉头紧皱,但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赶忙打开国公府送过来的包裹。里头除了画册,除了一包银子,可还有两个怪模怪样的丑东西呢。 如今也不管他丑不丑了,赶紧拿过去给小殿下献宝。 只是两个人对着这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点儿犯难。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后在底部看到了几个字,一个上面写着“水枪”,一个上面刻着“泡泡枪”三个字。 主仆俩面面相觑,所以这要怎么玩儿? 福安送过去的画册,几经周折也终于呈到了御前。 第12节 御前总管成安得知这画册是先送到琉璃殿再送往御前时,还诧异了一会儿,分明上回他已交代过,可以让国公府的人直接送到御前来。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都明白了,只怕是想让冷宫那位在圣上面前多露露面呢。 可惜,这份心意皇帝感受不到。他压根不在意这画册是谁呈给他的,哪怕成安公公特意点了一番,皇上也尽数抛到脑后了,他在意的是画册的内容。 傅朝瑜出手,必然不俗。这回的画册比之上次更加尽善尽美,情节起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出大闹天宫,构思巧妙,看的人兴头高涨。然而,傅朝瑜偏偏断在了最磨人的时候。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佛祖五指山五百年,一转眼五百年过去,然后呢? 没了?! 皇帝翻了翻,只翻到了书页,剩下的真就没有了! 怎么敢的? 正感兴趣的时候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可气死他了! 皇帝气不过想摔书,可想想还是算了,这般精美的东西若是摔脏了摔折了最后心疼的还不是他自己? 傅朝瑜……皇帝头一次记下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还记得清清楚楚,又好气,又有那么点赏识。 不论他打的什么主意,皇帝总归是上心了。 他忽然问:“国子监的联考是不是出成绩了?” 成安公公何等敏锐,瞬间猜到皇上什么意思:“出来了,听说头名正是五殿下的舅舅。” 皇上微诧,对傅朝瑜刮目相看。这年轻后生还挺能折腾,罢了,便给他一份恩典吧,他吩咐道:“过两日给他带句话,允他进宫探望五皇子一回。” 成安公公笑着应下,可细细捉摸又神色勉强起来。人家费了老劲给圣上画故事,进了宫发现却自己外甥还住在年久失修的冷宫。 这般……不好吧。 哪怕没说出来,皇帝也懂了成安公公的意思。 到底是自己儿子,哪怕不喜欢,哪怕生母犯了死罪,可在冷宫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洗清罪孽了。皇帝大发慈悲道:“你找个寻常的住处,今日让五皇子迁宫吧。” 第13章 家长 成安公公揣摩圣意颇有一手,特意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偏殿,瞧着不过只比冷宫好上一些,跟其它皇子的住处比又差之远矣。 圣上听过之后没说什么,点点头就让他下去传话了。 成安公公心中了然,圣上看来很喜欢五殿下那位舅舅的巧思,进而惠及他外甥了。否则若单靠五殿下,想要迁宫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被圣上高看一眼的是那位舅舅,而非五殿下,所以这住处么,自然也就那样了。 尽管如此,等成安公公去宣旨时,福安还是喜极而泣。 他们小殿下终于不用住在那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冷宫了。x他就知道,只要舅老爷过来,小殿下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尽管他们的新住所跟其他皇子们比起来依旧寒碜,可是这对福安跟周景渊来说,已经够好了。超出预期的好。 福安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御前的人,也不在乎外殿的人如何嘲笑他们穷酸没见过世面,大门一关,乐滋滋地抱着周景渊逛了一圈新殿。 圣上后宫妃嫔不多,宫中许多宫殿都空着,他们这处宫苑压根没有主位娘娘,连主殿都是空着的,宽敞得很。堂外有一进大院落,地势低平,两侧直廊傍阁依亭,掩映着怪石花草,别有洞天。 福安满意极了:“往后啊,偏殿里的一切都是小殿下的,这可是舅姥爷给您挣来的,殿下高兴不?” 周景渊一错不错地盯着宫殿,乌溜溜的眼睛里盛了浅浅的笑意。 母妃说的没错,舅舅很爱很爱他,即便舅舅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舅舅呢? 五皇子迁出冷宫,还是圣上下的旨,这在宫中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过,上头几位娘娘权当当是听了个笑话,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威胁最大的傅美人如今都已经死透了,剩下这个三岁的小娃娃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呢? 既无宠爱,又无家世,想要与其他皇子争锋简直痴人说梦。哪日若是不听话了,随手一摁便能摁死,何必费心挂念呢? 贵妃因为三皇子被圣上禁足又罚俸,颜面尽失,这些日子日日都要敲打周景文几句,甚至打定主意,等禁足过后便去求圣上让儿子跟着先生读书去。读书明礼,想必就不会这般胡闹了。 周成文一点儿都不想去读书,可但凡他流露出抵触的情绪,母妃便要念叨个不停,还拿太子跟大哥跟他比。说什么他们母家不差大皇子跟二皇子的,舅舅更是掌管户部权势滔天,为何不能与之一争? 周景文都懒得说,这二人都已成年了,可自己才六岁! 若他能比得过太子他们,岂不成妖孽了?罢了,就让母妃自己去臆想吧,反正他是左耳进、右耳出。 无独有偶,贤妃亦在教训儿子。四皇子比起三皇子总要好管教许多,贤妃只盼着四皇子往后能少惹些祸:“我听说贵妃有意送三皇子入学,待他上学之后就没人再拉着你闯祸了。” 在贤妃看来,儿子闯祸全赖周景文。自家儿子天真烂漫,那周景文却是个胡搅蛮缠的祸头子,隔开了也好。 周景成皱着脸,不禁苦恼起三哥读书之后自己要跟谁玩,难道要去找好欺负的老五? 唔……也不是不行,毕竟老五的舅舅会画故事。 贤妃仿佛洞察人心一般,立马告诫:“五皇子那儿也不许再招惹,他母妃得罪了太多人,连你父皇都不喜欢他,注定不受宠也爬不起来。这样的人还是远着些好,免得出了麻烦反而沾了一身腥。” 四皇子好奇:“老五母妃都得罪了谁啊?” 贤妃没好气地敲了敲儿子的额头:“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 周景成泄了气,良久又抬起脑袋:“可是他舅舅看起来很厉害。” 贤妃嗤笑一声,说话拖着长长的调子:“一个商贾出生的学子能有几分的能耐?这辈子都得受身份禁锢,便是将来高中进士恐怕也闯不出名堂。” 不仅仅是她,后宫中人就没有谁将这对舅甥真正放在眼里,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两句而已。 宫中纷扰,外界无从得知。 又一日,国子监门前忽然热闹起来,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今日正值朝中沐休,本该是舒坦的一日,不少人的兴致却因为要来国子监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家长们于国子监正门前找到前来迎接的儿子之后,又与同僚互相见了礼,这才想着要去看一看成绩,他们一早听闻,国子监将成绩张贴出来了。 监生们瑟瑟发抖。 好在虚惊一场,原本张贴成绩之处空无一物。 助教匆忙过来解释,说这几张红榜不知被谁给揭了,大清早起来便不见,应当是连夜撕的。 诸位家长神色皆有些微妙,能做出这种事的自然是国子监的监生,如此欲盖弥彰实在愚蠢。可他们也不敢骂出来,万一这蠢货是自家人那就可笑了。 杜宁跟在他父亲身后,见状催促道:“父亲,我们先进去说话把,我给您介绍介绍国子监。” 傅朝瑜站在助教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宁。 杜宁心虚地撇开眼睛,不敢拿眼瞧他。 这红榜是他叫人撕的,昨儿晚上,他特意找来周文津派他撕毁榜单。之所以叫周文津,一则是因为他家境落魄好欺负,二则是因为他成绩好。前三名之中,陈淮书家世显赫,傅朝瑜背后站着王纪美,唯有周文津一无所有,欺负起来如同泄愤一般,毕竟谁让他非要考这么好呢? 周文津敢不从,杜宁便敢叫人揍他。折腾一番,周文津还是憋屈地认了。 可不幸的是,他们回来的时候竟然被起夜的傅朝瑜给撞到了。 周文津慌不择路地离开,杜宁却强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去睡觉。 今日一早,榜单没了,杜宁不相信傅朝瑜会猜不出来是他干的。不过,猜到就猜到吧,整个国子学考得都差,没什么好比较的,相信孙大人不会特意告诉父亲他的名次。只要不被当众比较,不亲眼看到他成绩垫底,父亲应该不会太恼羞成怒。 那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然而杜宁千算万算,没算到傅朝瑜就是不想让他如意。刚走两步,傅朝瑜便在后面与助教道:“那些榜单揭了毕竟不大好,还是再抄一份贴上去吧。若是先生们没空,学生可以代劳。” 杜宁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混账东西傅朝瑜,他要是真敢再抄,自己能跟他拼命! 杜尚书见他站立不动,回头质问:“磨蹭什么?” 杜宁赶忙挤出笑脸,领着他父亲一块儿入了学堂。 今日别的学堂暂且不论,国子学的家长却来得整整齐齐,一个不落。一眼望去,都是熟人,官位都还不低。杜尚书坐定后便发现了好些熟悉的,安阳侯亲自到场;杨毅恬父兄不在,来的是将军府的二老爷;陈家大老爷外放任知府,来的是陈淮书那位年轻有为的长兄陈燕青。 彼此之间打了一声招呼后,却见礼部侍郎柳照临稳稳坐在一侧,安阳侯觉得奇怪:“柳大人家中,似乎没有小辈在此读书吧?” 柳照临颔首,复又傲娇表示:“我受师父之命,前来给我小师弟领卷子。” “您的小弟子是……?” 柳照临嘴角微扬:“本次联考头名,前些日子助达州平复山贼的大功臣,姓傅名朝瑜,师父给他取了字,唤作怀瑾。” 安阳侯立马记起来了,上回国子监膳堂改革的关键人物!原来人家不仅是头名,还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啊,安阳侯又赞叹他们师门情深,做师兄的竟然如此爱护师弟。 柳照临既谦虚又不谦虚地笑了笑:“毕竟长兄如父么。” 师兄,亦是兄。 柳照临又不动声色地给周围同僚说起了他这新来的小师弟如何优秀,如何一表人才,文章才学颇受国子监诸位博士器重。 别的先不说,光是头名这件事,便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柳照临享受众人追捧,暗自得意。 杨二叔冲着身旁的四平八稳的陈燕青道:“你家老国公怎么没来?” 陈燕青想到方才柳照临的话,淡漠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温柔:“祖父不插手淮书的功课,全权交给了我。从前淮书识字,也是由我开蒙的。” 长兄如父,柳照临如此,他亦然。 学堂里似乎一片和谐,杜宁同其他几位同窗悄悄扒在窗后,踮着脚尖悄悄观察里头动静。才看没多久,便对上了孙大人阴森可怕的眼神。 几人心口一窒,迅速做鸟兽散。 学堂中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也因为孙明达的到来,瞬间冷凝起来。孙明达的表情,实在不算好看。 知道自家孩子什么德行的家长们,脸上都有些害臊。 然而孙明达才不管他们害不害臊,养不教,父之过,今日便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是他们应得的! 在开骂之前,孙明达先将陈淮书跟傅朝瑜给摘了出去。陈淮书一向优秀,孙明达夸的时候毫无压力,听得陈燕青与有荣焉。不过到了傅朝瑜,孙明达去心绪复杂起来,一边夸赞一边懊恼,口不对心,只让助教将这两份卷子送到各自家长手中。 排除这两个,剩下的就可以一视同仁了。 孙明达重新挎下脸,语气生硬,不容置疑:“剩下的,我点到名字的挨个上来领卷子。” 余下众人:“……” 为何他们不是由助教送过来?如此区别对待吗。 孙明达见他们还敢露出震惊的表情,愤而开骂:“这回联考,六学之中属国子学的监生考得x最差!诸位在朝中好歹也算中流砥柱、国之栋梁,教育出来的子侄却连平民商贾的孩子都不如。一个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只知欺辱同窗,偷奸耍滑,简直是国子监的毒瘤!” 杜尚书被骂得一声都不敢吭,私下咬牙切齿。想他在朝中执掌户部,何等风光,眼下却因为家中儿子被骂成了孙子,顿时怒火难掩。 这不成器的东西,回去等着挨收拾吧。 孙明达疾言厉色的骂声隔着两扇墙都能听到动静,杜宁急得口干舌燥,脚步虚浮。才走到了后山,刚到转角处便被跟人迎面撞上。 杜宁被撞了一个趔趄,稳住身子一看,竟是抱着厚厚一摞书的周文津。 好家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 第13节 “不长眼的狗东西!”杜宁性子发作伸手狠狠一推将周文津推倒在地,拳头挥起来就要开打! 周文津认命地抱着脑袋等待被揍。然而他的脑袋没遭殃,反而听到了杜宁杀猪一般的叫声。 他茫然抬头,就连傅朝瑜不知何时出现在杜宁身后,仅凭一只手便降伏了对方。 杜宁凶狠回头:“哪个找死的敢对老子出手?” 傅朝瑜冷笑:“今儿就让你看看谁死得更快。” 第14章 毒打 杜宁手腕剧痛,使出了吃奶的劲去挣脱,然而傅朝瑜紧箍着自己的那只手却纹丝未动。 见鬼了!他竟然挣不开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这一认知让杜宁恼羞成怒:“快给我放开!” 傅朝瑜:“事到临头还嚣张?不若送你去学堂,你我在杜尚书面前当面对峙。” 他哪敢打扰他父亲挨骂? 若是被父亲知道他如此嚣张跋扈,肯定打得更狠。杜宁心下一慌,什么脸面也好,尊严也罢,统统不要了,头一次对傅朝瑜服软:“行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快松手!” 傅朝瑜松开了手,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杜宁踉跄着摔在假山石上,脸被硌得生疼,再一次感受到了傅朝瑜并非看起来那般文弱。这个他从来都没有看得起过的破落户,内里竟还是个硬茬。 惹不得。 杜宁揉了揉脸,生怕对方真的将自己扭送到学堂,连忙溜了。临走前眼神还忘在周文津身上一扫,暗含威胁。等着瞧,收拾不了傅朝瑜,还收拾不了他周文津吗? 周文津无声一叹,知道自己摊上事儿了,掸了掸脏衣服从地上爬起来后,一言不发地将书一本一本重新捡起来。 傅朝瑜也弯下身帮忙,将捡起来的书都交给他。 “多谢。”周文津脸色微红。最狼狈的时候被人撞见,还被先后两次撞见,他亦觉得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傅朝瑜不止一次窥见他被欺负,对杜宁之流愈发厌恶:“上回绳愆厅罚得那么狠,他们怎么还这么肆无忌惮?” 周文津苦笑:“他们习惯了欺压弱者,这点惩罚并不放在心上。” “那你呢,难道要一直忍受?” 周文津不敢看傅朝瑜的眼睛,生怕对方瞧不起自己。 虽说他们出身都不好,但他与傅朝瑜是不同的。傅朝瑜能入国子学,身边的朋友不是国公子弟便是武将之后,师傅是王司业,师兄是柳侍郎,外甥哪怕不受宠到底也是个皇子。而他却一无所有,便是日夜苦读得到先生几句褒扬,在别人眼里竟也是一种罪过。 周文津不敢反抗,他没有勇气告状,也没有勇气承担后果,万一告状之后他们打得更狠怎么办?周文津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之前欺负他的人被罚是因为刚好被国子监的先生撞见了,他从未主动告状过,对此,周文津有足够的理由:“他们出身尊贵,最擅长以权势压人,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若是得罪狠了,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傅朝瑜眼神复杂:“你告过状没?” 周文津闪烁其词……从未。 他有点怂,怕被打,所以不敢。 傅朝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这么放他回去却又不甘心,傅朝瑜忽然道:“或许他们没有你想象的可怕。” 周文津迟疑地抬起头,一个杜宁就已经很可怕了。 傅朝瑜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试试看?” 周文津不明所以地被他给带走了。他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然而不知为何,傅朝瑜身上总有股让人莫名信服的魔力,似乎跟着他真能改变现状。 傅朝瑜从小就是个不怕事儿的,在后世游荡三年后,对这些权贵更没多敬畏之心。眼下杜家与他们而言的确是权势,可谁知没有攻守易形的那一日?人都有弱点,没有什么是扳不倒,何况是杜宁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蠢货。 半个时辰后,孙大人与各位国子监博士终于宣泄完了,今日属国子学的监生家长被骂得最恨,家境不好的监生都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进的国子监,机会宝贵,自然是竭尽全力潜心苦读。只有这些国子学的监生,仗着出身好、不愁机会,每日里过得浑浑噩噩,成绩稀烂无比,他们的家长自然也活该被骂。 待孙明达走后,几位家长拿着自家孩子的卷子评头论足。 杨二叔虽然也被无差别攻击了,但是看到侄子的考卷竟还有些惊喜:“我们家恬儿贴经竟写对了一半!” 孺子可教啊。 安阳侯阴气沉沉:“我家那兔崽子只对了几道。” 二人将目光落在杜尚书身上:“杜小公子如何?” 杜尚书捏着儿子的考卷,庆幸国子监外张贴的红榜被人撕了,否则,他这张老脸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他为了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颜面,道:“我家那不成器的,也就只对了寥寥几题。” 说罢,便将考卷折起来,生怕被人看到这兔崽子一道题也没写对过。 这考卷简直不堪入目。 众人议论纷纷,说了好一会儿,讨论的焦点竟然歪了,变成他们能否入国子监膳堂蹭一顿饭? 这要求被孙大人无情驳回,甚至嚣张表示:只有前十名的家长才能与监生一样入膳堂用膳。 柳照临与陈燕青在众人的钦羡中,矜持地留了下来。 安阳侯等则对儿子恨铁不成钢,都怨这不成器的东西,连累他老子口福都没得享! 杜尚书趁人不备,率先出门。 杜宁自打父亲沉着脸出来后,便借口吃坏了肚子磨磨蹭蹭地待在恭房不敢出来。好死不死的,明天刚好是沐休,若明儿上学不用回家,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杜尚书也不在意儿子现在在哪儿,反正回家后的一顿毒打是跑不掉的,他如今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天不遂人愿,出了国子监大门,杜尚书便瞧见不少人围在方才他们进门的位置,对着几张红榜指指点点。 他心里沉了沉,内心闪过无数挣扎的念头,最终还是受虐似的挪开脚步,驻足在红榜前。他心里有数,并未不自量力地从头开始找,而是直接看向了最后一个名字。 果然! 看清的刹那,杜尚书眼中戾气横生。 然而尚未来得及发作,便被人打断了。 杜尚书转头,见是两个彬彬有礼的监生。打头的那人颜如冠玉,仪表堂堂,是老少皆宜的俊朗。而这好印象在傅朝瑜自报家门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杜尚书看了一眼红榜上的两个人名,再比对真人。头名和第二名竟都是这般品貌出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周文津紧张兮兮地跟在傅朝瑜身边,就见傅朝瑜似乎压根不畏杜尚书的身份,借着杜宁舍友的身份,坦然自若地与之交谈,顷刻间便与杜尚书拉近了关系。 这交友攀谈的本事,真是不凡。 杜尚书见对方谈吐不凡,为人还格外谦逊,更难得是丝毫不嫌弃他家那不成器的兔崽子,甚至还帮杜宁说了几句好话,令杜尚书心中感念非常,恨不能将两家孩子调个个儿。 想他满腹经纶,为何生出此等不中用的孩子?而傅家不过商贾,却能教出这样学富五车的后辈,实在是……令人不甘啊。 二人迅速亲近起来。速度之快,令周文津望尘莫及,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哑巴,压根插不上话。 傅朝瑜在取得信任之后,便与杜尚书聊起了他与周文津、陈淮书等准备办一个文刊,还与杜尚书详细皆是了一番何为文刊。 朝廷有邸报,书局有文集,但是文刊这类装订成册的刊物如今却是没有的。傅朝瑜在后世见识过便觉得文刊报纸一类对于兴文教颇有助益,这回为了给杜宁一个小小的教训,恰好便想到了,于是侃侃而谈了一番文刊的前景。 莫说是周文津,就连杜尚书听着都心驰神往,不自觉被这个所谓的“文刊”所吸引。杜尚书浸淫朝堂,见识非比寻常,他顿时便想到了,若是这文刊真能办下去,兴许会一鸣惊人。 他满是赞叹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 傅朝x瑜话锋一转,带了些许无奈些许委屈:“只是前人毕竟未曾办过文刊,这算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仅靠我们三人之力恐难办成。我原想拉阿宁一起行事,无奈阿宁似乎对创办文刊一事成见颇深。” 杜尚书心下冷哼,只怕不是对文刊成见深,而是对人。这兔崽子读书不行,士农工商那一套倒是拿捏地比谁还要厉害,真是愚不可及。在杜尚书看来,国子监前三要办文刊,还想要带着他儿子一块儿进步,甭管他儿子能不能帮上忙都得去试试。 须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这三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谁不愿意自己孩子跟读书好的学生玩? 杜尚书立马应承:“此事我会同他商议,往后若傅贤侄有用的上犬子的地方,只管使唤便是,不必与他客气。这孩子性情执拗,不听话,打一顿就够了。” 傅朝瑜谦虚:“不敢,我与阿宁既是同窗又是同舍,自然得互帮互助。” 杜尚书捻须,不住点头。 可颤颤巍巍从恭房里跑出来的杜宁听到这里却立马炸了:“傅朝瑜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杜尚书脸色骤变,方才和煦明媚的脸色顿时消失不见,阴恻恻地扫着杜宁。 杜宁脖子一缩。 杜尚书冲着傅朝瑜又笑了笑,态度转变之快令杜宁咋舌,只听他父亲三言两语便将他卖出去了:“文刊之事便这样说定,日后但凡有差遣只管使唤他。我每隔三日便差人来国子监巡查,若他胆敢不服,你也不需替他隐瞒,只管告诉管家便是,来日我必狠狠教训他。只盼着这兔崽子真能跟傅贤侄学些本事,也不枉你待他的一片赤诚之心了。” 杜宁瞪大了眼睛。等等,发生了什么,什么文刊?什么差遣?他为什么要听命于傅朝瑜? 父亲糊涂! 恰在此时,安阳侯等人已从里头出来,朝着他们这边过来了,一副要看榜的样子。杜尚书扫了一眼红榜,不愿因为儿子被当中羞辱,揪着杜宁便上了马车。 杜宁脑子里一片混乱。 刚坐上马车,还未走远便听到一声惊呼:“瞧,原来杜尚书家的公子竟是最后一名!” 不好,坐在马车里的杜宁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头,就见他父亲眼中凶光一闪。 “跪下。” 杜宁哆嗦了一下,立马跪了下来。 京道并不颠簸,可是再平整,马车上晃动总不比地面。只跪了这么一会儿杜宁便受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膝盖要碎掉了,与此同时他心里更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等到了家里少不得要迎来一顿毒打,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杜宁打了个冷战,欲哭无泪,他怎么这么惨?!!! 不同于杜家马车上气氛之僵持,国子监门口看榜处依旧热闹,许久之后仍可听到监生家长愤愤的斥骂声,似乎要将方才在国子监受到的耻辱一并还给自家儿子。 周文津跟着傅朝瑜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想到不学无术的杜宁,心生担忧:“傅兄你真要带杜宁?” 傅朝瑜从容不迫:“总得有人打杂使唤吧。” 周文津想着方才跟在杜尚书身后,一副哀莫大于心死模样的杜宁,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 不对,他干嘛要同情施暴者? 又听傅朝瑜轻描淡写问了句:“是不是没那么可怕了?” 周文津微怔,想到杜宁离去时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一笑,还真是。 说话间,宫中的马车忽然停在了国子监外,少时,马车上走来了几位宫人,张望一番,竟笔直地朝着傅朝瑜过来了。 第15章 进宫 宫人此番出宫,为的就是给傅朝瑜带一句圣上的口谕,允许他进宫探望五皇子。 惊喜来得太突然,傅朝瑜险些没被这个消息砸晕过去。狠狠掐了一下手心,意识到不是自己的妄想后,傅朝瑜方才想起来要谢恩。按理说,他该给宫人们拿点谢礼,然而傅朝瑜跟周文津两个都是穷鬼,现下身上可掏不出一文钱。 第14节 好在宫人们知道圣上似乎挺看重这位名声不显的监生,并不在意这个,口谕带到之后便离开了。 傅朝瑜继续沉浸在喜悦之中,等去膳堂吃饭的时候还在激动。若早知道画《西游记》能让自己进宫看外甥,他肯定一心一意钻研此道,只要皇帝陛下看得高兴,没准他每个月都能进宫呢。 今儿下午没课,杨毅恬跟他二叔一块儿回家了,傅朝瑜拉来闷在学舍的陈淮书一同商议明儿要带什么入宫看望小外甥。 陈淮书听得心不在焉,因为桌上除了他们三人,还有柳照临跟陈燕青。早在得知陈燕青代替他祖父为自己出席家长会时,陈淮书便耿耿于怀,今日压根没有出来。若不是傅朝瑜将他从学舍挖出来,陈淮书绝不会与陈燕青在国子监碰面。 好在家长那边还有个善谈诙谐的柳照临。纵然陈燕青平日寡言,可只要有柳照临在气氛便不会冷场,傅朝瑜三个讨论如何哄孩子,旁边的柳照临与陈燕青细数今日那位官员最丢人。 数来数去,还得是杜尚书:“真没想到,威风凛凛的杜尚书竟也有这一日,只怕他们家小公子回去之后必免不了一顿毒打。也不止是他,国子学不少家长离开时那脸色,简直山雨欲来风满楼,吓人得很,今儿晚上不知道多少监生要遭罪了。唉……哪里能只怪孩子?要怪也得怪这些家长没尽到人父之责。下回圣上若是召我讲经,我必要将此事拿出来说道说道。” 陈燕青无奈:“若是杜尚书知道只怕是要怨你。” “我实话实说,要怨只怨他自己教子无方。” 陈燕青早听闻这位柳侍郎行事不羁有别于常人,也不劝他什么。见后厨上了一道炙羊肉,便其悄悄挪到弟弟跟前。 陈淮书正说着小孩儿喜欢吃什么,冷不丁看到自己最爱的羊腿肉,眼睛一亮。 陈燕青浅笑,听着柳照临跳脱地谈及国子监炒菜乃是一绝,这才情不自禁地附和一句。 确实好吃,而且以他弟弟的成绩,往后还说不定还能多吃上几次。 用过饭后,傅朝瑜便拉着陈淮书去街上买了不少点心跟小玩意儿。 陈淮书见他什么都想买,没好气道:“你是打算把你先生师兄贴补的金叶子都花光?” “花了再赚。”傅朝瑜大方道。 钱还能再赚,见外甥的机会可不常有,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他宝贝外甥。上辈子外甥经历如此凄惨,还不是幼年被欺负得太狠又无亲人疼爱吗?这辈子他会尽己所能补偿回来。 傅朝瑜全身心投入到给小外甥搜罗好吃好玩的重任上了。 傍晚,陈淮书也回了国公府,傅朝瑜留在了国子监。想着明天就能见到外甥,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外甥满打满算还不过三岁,不知道他长得像谁,有多高,会不会跟姐姐小时候一样…… 如此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等子时过后才胡乱睡过去。 翌日,傅朝瑜坐着他先生给他安排好的马车准备进宫。王纪美听说他要进宫,本来还想突击一下礼节,后来听闻他只是进宫看望外甥便没再着急了。宫中礼仪繁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还是回来之后再慢慢教吧。 不过纵然如此,王纪美还是另外交代了两句,让傅朝瑜进宫之后谨言慎行。若在宫中遇上什么事,千万忍着,等回来再想把办法摆平。 王纪美多少看出来了,傅朝瑜这孩子有些意气行事,他就怕傅朝瑜往后得罪那些权势滔天的“贵人”。 今儿的王大人,也为自己学生操碎了心。 傅朝瑜一一应下。 马车停在了宫城外,再往前便不能进了。想必是御前之人提前打过招呼,傅朝瑜进宫通报了没多久便被放行了。领路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得知他去找五皇子表情便淡淡的,傅朝瑜问话他也是爱答不理。因傅朝瑜带进宫的东西不少,几个抬东西的小太监偶尔对视时还嘲弄地笑了几声,笑话傅朝瑜寒酸。 由小见大,傅朝瑜对小外甥在宫中的生活感到担忧。 好在,小外甥的境遇远没有到他想象的那般可怕,眼前的宫殿虽没有他方才经过的那些大气宏伟,反有些小家子气,但是比起他阴冷的冷宫已经好太多了。 想必是近来才迁的宫。 近乡情怯,等迈进偏殿透过门望着里面一方院落时,一路走来的迫不及待竟变成了犹豫不决。 踟蹰间,里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太监,身量瘦弱,面容比方才见到的几个小太监还要憔悴些。他原本还在打探,等看清傅朝瑜的脸之后立马狂喜,朝着里头叫了一句:“殿下,舅老爷来了!” 原是御前的人也给了他们打过招呼,福安与周景渊已等了一早上了。 傅朝瑜被他喊得懵了一下,想着外甥宫里的宫人难道还认x识他?似乎不大可能。 下一刻,厅堂中忽然冲出一个矮墩墩的小身影,还不到傅朝瑜大腿高,又矮又小,不过速度却快,跟个小炮弹似的顷刻间就冲到了院子里,待看到了傅朝瑜后又身体僵硬地停在路中间,鼓着嘴倔强地看着傅朝瑜。 傅朝瑜也被钉在了原地,久久不能挪开目光。 像,真的很像他姐姐。只是小家伙比他小时候要瘦得多了,明明三岁,看着却跟人家两岁的小孩儿一般,叫人心疼。傅朝瑜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姐姐的影子,不禁露出笑意。 周景渊瞪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舅舅,酝酿了一下,许久不曾浮现的委屈感在此袭来,不知为何竟又气哭了,眼泪无声地滚了下来。 傅朝瑜慌了,赶忙快步过去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心疼道:“不哭不哭,舅舅来看你了。” 视线陡然升高,比在福安怀里还要高上许多,宽阔的肩膀带来的安全感让周景渊再也忍不住,终于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细嫩的嗓音都哭哑了。 福安看着直叹气:“小殿下这几年过得实在委屈,连哭都不敢像现在这样大声哭。” 傅朝瑜听得心酸不已,一遍遍地轻抚过小家伙瘦弱的脊背,不住地哄道:“对不住,舅舅来晚了,往后舅舅再也不走了,就留在京城守着你。” 周景渊抽抽嗒嗒地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将自己所有的恐慌于不安都发泄了出来,哭够了,哭累了,哭得没有力气,才软软地倒在舅舅怀中。但是一双手还是环抱傅朝瑜的脖子,生怕他离开。 傅朝瑜快要心疼死了,昨日一整日的忐忑不安,在此刻化为乌有。血脉羁绊,比任何情感都要绵长。眼前这个哭鼻子的小家伙,就他从后世走一遭又重新回来的意义所在。 周景渊似乎赖上了傅朝瑜,哭完了也不肯下来,试探性地交了一声舅舅。 叫的傅朝瑜心都化了,他家崽崽太可爱了! 周景渊少有这样撒娇粘人且不听话的时候,福安不忍心让他下来,傅朝瑜就更不舍得了。爱往身上挂着就在身上挂着吧,反正难得见上一面,挂一天都行。 福安泡好了茶便退到殿外了,不打扰他们舅甥说体己话。 舅舅看外甥,那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傅朝瑜打量着小外甥精致的眉眼,方才的伤心顿时被抛到脑后,天性乐观的他开始大言不惭:“景渊你这模样一看便是傅家人,尤其是这对瑞风眼,简直是咱们家祖传的。” 是吗……周景渊小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搭在傅朝瑜眼睛上,好奇地看来看去,企图寻找更多的共同点:“舅舅的鼻子跟母妃也像。” “岂止啊,耳朵也几乎一模一样。”傅朝瑜感慨道。 周景渊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傅朝瑜纵容得很。 兴许是血缘关系,分明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却很快亲密无间起来。又因为得知傅朝瑜往后都不走了,留在京城,周景渊丢失安全感终于回来了大半。他从母亲嘴里听说过舅舅,母亲说,她去世之后天底下若有一个最疼他的那必定是舅舅! 傅朝瑜问小外甥的话,见他口齿清晰,对答如流,聪敏异常,心中格外骄傲,越看想亲近。 唔,这是谁家的娃娃,真聪明,啃一口! 周景渊抱着舅舅的脑袋,被啃得咯咯直笑。母妃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跟他这样玩闹了。 他喜欢舅舅! 看着这样可怜可爱的小外甥,傅朝瑜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家姐姐,絮絮叨叨地对着小外甥说了许多姐姐从前在家中的事,还有傅家从前的情况,都一一跟小外甥说了一遍。 周景渊虽然之前埋怨过舅舅这么久都不来找自己,但是福安说了,这是因为宫里有人拦着不让他们找,所以周景渊也不介意了。他靠在舅舅肩膀上,听着舅舅的声音格外安心,等傅朝瑜说完了,他才问:“舅舅在国子监好不好啊?” “好着呢,国子监的监生一个个可崇拜你舅舅了,这回国子监联考舅舅还考了头名,拜入了王司业王大人门下。” 周景渊不知道这位王大人是谁,但不妨碍他觉得傅朝瑜很厉害,于是又巴巴地问:“那舅舅以后能进宫吗?” 这个,傅朝瑜真没底,不过见小外甥眼含期待,他还是决定打肿脸充胖子:“舅舅努力努力,应该能的。” 大不了,他再折腾出点新鲜东西好了,只要在圣上面前挂上号,总能进宫的,等他回去之后就加紧步子,早日折腾出动静来。 周景渊天真地信了,软乎乎地道:“那我等着舅舅。” 傅朝瑜倒抽一口凉气,压力瞬间就来了。 他不敢再应承,开口说要带小家伙看自己带进宫的宝贝。 周景渊跟福安好奇地跟上。傅朝瑜现如今没钱,虽然想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捧到小外甥跟前,但能力有限,只能买些小玩意跟吃食。点心买了一堆,还抄了好多后世的糕点方子、奶茶方子给福安,希望他日后有机会能做几道给外甥尝尝。 吃的拿出来后,傅朝瑜又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找了个不错的空地开始札秋千,札完了秋千又做了一个跷跷板,若不是马车实在装不下,他都想让木工做一个滑梯送到宫里安上。 周景渊乖乖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被福安投喂点心,一边心满意足地撑着下巴看着他舅舅忙活。 他翘着小脚晃悠,心情格外的美。 傅朝瑜满头大汗地结束劳作,不多时又看到了他上回给小外甥送的两把木头制的水枪。 福安机灵地回道:“舅老爷给小殿下的这玩器小殿下日日都会把玩,尤其是这水枪,好玩得紧,小殿下经常拿着这个浇花。不过这个泡泡枪……奴才跟小殿下却都不知该怎么玩。” 傅朝瑜拍了一下脑门,瞧他粗心的,忘了把泡泡水如何制作写出来了。 他托福安帮忙准备了几样东西,而后又开始忙活起来。皂角捣烂了煮沸提纯,加了几滴油,又加了些许茶叶水调和在一块儿装进泡泡枪里,对着天空挤压两下。 一连串五彩斑斓的泡泡被挤了出来,轻盈地随风飘荡,落地之后悄无声息地碎裂,化于五形。 虽然短暂,但格外好看。 周景渊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站起来,攀着傅朝瑜的大腿,嘴里忙叫着“舅舅”。 傅朝瑜懂他,将泡泡枪交给他。 周景渊摆弄了一会儿,神色虔诚地对着空地轻轻一压,泡泡再次出现了。 小家伙开心地直跺脚。 神奇! 傅朝瑜含笑地看着小家伙玩闹,回头时冷不丁看到树丛里躲着一个矮小的身影,险些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个小孩儿,正目不转睛且还有些嫉妒地看着他家小外甥。 第16章 玩伴 偷摸跑出来的周景成正心痒难耐地看着那个泡泡枪,忽然感觉自己身前多了一道阴影。 抬眼一瞧,原来是老五哪个长得很好看又很会玩的舅舅。 望着傅朝瑜的脸,四皇子抠了抠手指头,再次嫉妒了。他的舅舅有好几个,但是他们不会画《西游记》,不会吹泡泡,不会札秋千,更没有傅朝瑜长得好看! 周景成替自己舅舅感到自卑。 傅朝瑜张望了一圈,没看到宫人,轻声问:“小殿下这是自己过来的?” 福安跟周景渊这才看到了四皇子。 周景渊警惕地抱着自己的玩具,生怕被抢。福安则上前询问,见四皇子当真是禁足期间偷溜出来的,吓得要死,立马就要送周景成回去,生怕他牵连到自家小殿下。 周景成却闹着脾气:“我不回去!” 他今儿实在在宫里待烦了,偷偷跑了出来,想要看看老五这儿还有没有上回那样好看的画册子,结果画册没看到,却看到了更好玩的东西。 四皇子殿下顿时更舍不得回宫了。 傅朝瑜看明白了,哪个小孩儿能禁得住玩具的诱惑呢? 但是这个小孩儿,可是跟着三皇子欺负过他外甥的小皇子,虽没有三皇子可恶,但也不算乖。按着他的脾性,欺负他小外甥的人统统都得揍一顿。然而这位身后站着贤妃,动不得。况且,傅朝瑜也想给他外甥拉拢些人。 他的小外甥长大了是有大志向,总不能在这后宫里连一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念及此,傅朝瑜蹲下身与对方齐平:“小殿下是不是想玩那泡泡枪?” 周景成期期艾艾:“可以给我吗?” 第15节 傅朝瑜摇头:“这是我送给景渊的东西,只有景渊同意了才能给你玩,所以,你得问景渊。” 周景成哀求地看向老五,他想要…… 周景渊默默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 周景成眼神黯然,垂头丧气。他其实也知道不大可能,毕竟他也欺负过老五。 傅朝瑜没有一点儿逗孩子的罪恶感,不过怕他真哭了回头贤妃怪x罪到小外甥头上,便循循善诱:“殿下莫气馁。好朋友之间才会分享,往后小殿下常来找景渊玩,感情深了自然没什么不能一块儿玩的。我只有景渊这么一个外甥,只要景渊在宫里玩得高兴玩得开心,往后好吃的、好玩的肯定还会源源不断送进宫,还有比这泡泡机更好玩更有趣儿的东西,小殿下想不想见识见识?” 周景成眼睛一亮,只要当了朋友,就能分享? 傅朝瑜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持续不断地灌输朋友要互帮互助不能欺负、如果成为朋友就能分享玩具的观点。 周景成都给听迷糊了。 周景渊鼓着腮帮子没说话,他不稀罕跟周景成当朋友,但是福安说过,舅舅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周景渊虽然不喜欢,却没有揭他舅舅的短。 只是没想到,一向跟在老三屁股后面欺负人的周景成竟然“哒哒”地跑过来,为他之前欺负老五的事情道歉:“对不起五弟,四哥以后再不会欺负你了。” 周景渊被吓得小脸一白,周景成疯了吗? 四殿下没疯,他只是太想要弟弟手里的东西了,不对,是分享,他希望弟弟能跟他分享玩具。 上回的画册他就眼馋得不行,回去之后心心念念惦记许久,这回碰上更新鲜的可不立马倒戈了?至于他三哥……三哥哪有泡泡机好玩? 周景文尚且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己亲密无间的四弟给抛弃了。 面对四皇子的道歉,周景渊依旧没有接受,他不信周景成能改好,也不信周景成以后不会欺负他,毕竟老三跟老四一向可恶,可恶透了! 周景成见他没反应,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你不信吗?三哥禁足结束之后就要去读书了,我往后再不跟他玩了,只跟你玩,我保证!” “真的?”周景渊狐疑地盯着他,眼中全是不信任。 “真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跟他玩!”周景成说完对他三哥有些歉意,对不住了三哥,从今往后你一个人读书去吧,弟弟还要跟着老五玩好玩儿的。本来是母妃不让他跟三哥玩,现在他自己也不想跟三哥玩了。 周景渊从未被人如此示好过,但是从前的经历让他防备心很重,哪怕周景成再三保证他还是半信半疑。 周景成虽然遗憾,但是有好玩的在前面吊着,也不在意周景渊的冷脸,还是舔着脸上前围观他手里的宝贝。这个东西怎么就能吹出泡泡呢?他只见过小鱼吐泡泡,见过小孩儿吐泡泡,这个东西却能凭空变出这么多五彩斑斓的泡泡出来,太神奇了。 周景成如痴如醉,心痒痒的。 可周景渊却不肯再玩了,让福安赶紧收起来,生怕会被对方抢走。 便是如此,周景成也死皮赖脸不肯走,周景渊为了让他打消对泡泡机的执念,捏着鼻子带着他去玩了跷跷板。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子哪怕面对民间常见的这等小玩物也觉得新奇,与周景渊分坐两侧,玩得不亦乐乎。 傅朝瑜也没让他待上多久,生怕他溜出来的事情被发现连累了小外甥,不多时便将他抱下来了。 小孩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尤其傅朝瑜在好看里面还是顶尖的,若是寻常太监宫女过来拉他下来,周景成肯定要闹了。但是傅朝瑜将他抱下来,他却不生气。 傅朝瑜与他约法三章:“我们立个君子约定,不能告诉旁人。” 君子之约?周景成感觉自己被尊重了,小胸脯一挺:“你说。” “若是我下回进宫,小殿下能与景渊成为好朋友,我便送小殿下一个独一无二的玩具。” 周景成眼中满是星星:“是跟泡泡机一样好玩的东西吗?” 傅朝瑜自信点头。 周景成立马开始期待起来。虽然东西还没到手,但是他已经能想象到时候的快乐了。今儿没玩到想玩的,但是四皇子殿下心情依旧不错,与傅朝瑜约定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他决定下次再想办法过来讨好老五! 四皇子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竟然没有被宫人发现,免去了一场争端。 等人走后,福安才纳闷地来了一句:“从前怎么不见这位如此听话?” “从前也没有这些东西能吊着他,这位小殿下虽然有些霸道,但好歹本性不太坏。”傅朝瑜也不管从前,只盼着往后他能善待自己外甥。不求多好,至少别再跟着那位三皇子一块儿欺负就行。 傅朝瑜又在宫中待了许久,一直陪着小外甥玩耍。直到天色渐晚他实在不能待了,才决定离开。 周景渊玩了一天,精神疲倦,不住地打着哈欠,饶是困成这样却还固执地睁着眼睛舍不得睡,生怕舅舅趁他睡觉离开了,握着拳头、歪着脑袋靠在傅朝瑜脖颈处,眷恋异常。 傅朝瑜叹息,许诺了一堆条件,再三答应不久之后就再进宫看他,这才将人哄睡。也只有他,才能让傅朝瑜这么牵肠挂肚了。 小家伙睡着了之后还紧紧攥着拳,竖在耳边,也不晓得要打谁。 傅朝瑜捏了捏他的脸,又握了握他的拳头,这才出了寝房同福安问起姐姐的事。 当年,傅家几乎找遍了江南也没找到傅茵。他们也曾往北找,但是北边实在太大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那日得知姐姐身亡,傅朝瑜惊怒之下险些晕了过去,后来听说姐姐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外甥,才撑着病体一路上京。他知道姐姐去了承恩侯府,可为何这么多年竟也没有消息传回家? “娘娘早就想递消息去江南了,可惜一次也没能成功……” 想到无辜丧命的主子,福安泪意翻涌。主子不爱说从前的事儿,但是福安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承恩侯府买下主子不过是看主子貌美,塞进宫为皇后固宠的。 那会儿皇后跟端妃斗得天昏地暗,太子跟大皇子也针尖对麦芒,端妃那头来了个美貌宫女,承恩侯府便送来了傅美人。一开始主子在宫里过得也还算安逸,起码皇上宠着。后来端妃流产,一切证据指向他们家主子,主子便从新宠变成了罪人。原是犯了死罪,后因为被查出了身孕被打入冷宫,之后便再没出来。 冷宫日子难熬。 可怜他们家主子,被拐卖的时候伤了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直到诞下小殿下之后才渐渐想起来了。主子一直想要联系江南的家人,然而端妃一派对他们严防死守,故意恶心主子,他们无论往外递了多少消息都被拦了下来。后来主子在小殿下两岁时病逝,端妃那边的看守才撤了回去。 福安说到这里,仍旧唏嘘不已。 傅朝瑜听罢也心绪难平,姐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磋磨。要说他姐害人,傅朝瑜绝不相信,这件事必定有人陷害。至于是谁,他早晚都得查出来,给他姐姐报仇雪恨。 他姐姐不能枉死。 在此之前,傅朝瑜还得护好外甥,他同福安道:“恐怕端妃等人对景渊依旧怨恨,景渊年幼,还得劳烦公公相护。我在宫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庇佑你们,年底国子监便有结业考,等拿到了乡贡身份,明年二月便能参加春闱。只要能入仕,一切都好说。” 他能进国子监读书,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摆脱了商贾的身份,凭借国子监监生入仕,便再不受商贾身份约束,只要能入朝堂,傅朝瑜不信自己立不起来。 福安听他已经计划好了,再不怀疑。不是他吹,他一直觉得小殿下这位舅舅有大神通。旁人能不靠家里关系入国子监吗,能被国子监司业王大人看中收为徒弟吗,能在朝中引得御史下场弹劾还弹劾失败吗? 福安深信,只要有这位舅老爷在,小殿下的日子一准能过得更好。 出宫后,傅朝瑜直奔国子监,他怕先生担心,直接过来报了一声平安。 王纪美见他平安归来,舒了口气。 傅朝瑜见他似乎很抵触皇宫朝中,纠结了一番,还是直接问了原因。 王纪美也没瞒他,以他弟子的才学早晚要入仕的,多听听也不是什么坏事,遂将大皇子与太子一派的争斗一股脑都说了。也因为这些斗争才致使朝中开始乌烟瘴气。要说圣上喜欢那位皇子,依王纪美看,皇上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他的大好江山。且皇上正值壮年,也不知道这两派人斗个什么劲儿。 总归王纪美对他们两派都有诸多不满。 傅朝瑜静静听完,心情却没好多少。这两边斗法,伤的是他的姐姐啊,如今还有一位外甥要护着,他可不能有丝毫懈怠。傅朝瑜本来还想再斟酌斟酌,眼下也不等了,直接跟他先生说了文刊一事。 王纪美骤然听到这样的新鲜事务,很感兴趣,甚至鼓励道:“你先去筹备人手,若是有什么紧缺的只管说,我来协商安排。” 有了保证,傅朝瑜遂神清气爽地连夜写好x了计划。现如今的印刷业用是雕版印刷,傅朝瑜并不打算用,他决定琢磨一下毕昇的活字印刷。他不曾见过,不过后世的课本写的那般详细,应当能复刻出来。 想法虽好,却也得有一套班底才行,傅朝瑜盯上了他的同窗们。有人才不用,岂不可惜? 翌日一早,等学舍四个人都到了,傅朝瑜又叫上周文津来他们学舍,准备开会。 杜宁实在恨死了这该死的会。 五个人围坐一块儿,傅朝瑜给他们说明了文刊的定位方向以及各个板块,虽只是计划,却被他说得格外蛊惑人心,让人听着精神振奋,恨不得立马跟他身后大干一场。 话音落地,陈淮书跟杨毅恬便跃跃欲试,杜宁趴在凳子上不敢动弹,怨恨又畏惧地看着傅朝瑜。 周文津有些畏惧与杜宁共处一室,但是看他这病猫似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连带着对文刊都抱有无限期待。 一顿扎扎实实的毒打,实在是把杜宁给打怕了。 家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挨了二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哭声震天。昨儿晚上被打的监生多了,不差杜宁一个,但是被打的这儿狠的恐怕只有杜宁了。 今儿一早被他爹赶来国子监时,杜宁甚至还不能下床走动,是被人抬过来了,叫人围观了好一场热闹。眼下杜宁对傅朝瑜也是不服的,但是他不敢不听。这傅朝瑜也不知道给他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昨日他父亲说了,每隔三日便会派心腹过来找傅朝瑜询问,若他敢不跟着傅朝瑜做事,腿都给他打断。 杜宁瞄了一下心狠手辣的傅朝瑜,总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灰暗。刚要挣扎一下,扯着屁股的筋了,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压根没心思听傅朝瑜闲扯。 傅朝瑜对着纸上写写画画,终于理好了最终思路,抬头道:“我们来分配一下出版前的准备任务。” 第17章 文刊 对于文刊名称,傅朝瑜与众人商量之后并不打算取什么文雅的名字,直接叫《国子监文刊》,光明正大地蹭过国子监名声。 傅朝瑜从不觉得这样无耻,他们本来就是国子监的监生,用一用国子监的名头怎么了? 这些都好说,难办的是前期准备的琐碎事情太多。 商定一番最后各自认领任务,陈淮书负责设计排版,杨毅恬负责联络约稿,周文津负责审稿,傅朝瑜则准备琢磨活字印刷。 陈淮书探出脑袋:“何为活字印刷?” 傅朝瑜解释,这是他从一个名叫毕昇的人那儿学来的, “如今外头书局用的都是雕版印刷,在刨光的木板上根据文字刻出阳文反文字模,一页就是一版。需要印刷时,在版上涂墨,铺纸,用棕刷刷印即可。优点是只要雕刻好便能一直用;缺点是雕刻极慢,且若有错字不好更正。而活字印刷使用的是可以移动的木刻字或者胶泥字块,能灵活拼凑,不必制版,省去不少工序时间。” 听起来不错,陈淮书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今下午就找个书局试试看?这些字总是要先刻好的。” 傅朝瑜补充:“不仅得刻,常见的字还得多刻几十份,以便取用。” 杨毅恬插了一句:“我家里有个书局。” 众人错愕。 杨家可是世代武将,竟然会有书局? 杨毅恬挠了挠头:“这书局乃是我祖母陪嫁的嫁妆,很有些年头了,家里人都不在意这个书局,也没什么生意,如今都已经快要倒闭了。不如咱们抽空过去看看,若是能用的话也就不必再找别的了。” 杨毅恬担心他们期待太高,再三强调:“不过我家的书局比国子监的学舍还要破。” “破没事儿,能用就行。”傅朝瑜自己就是个穷鬼,还得省吃俭用给他外甥花,轮不到他来挑挑拣拣。若是杨家的书局便宜好用,他能一直用,用到天长地久! 杜宁听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庆幸傅朝瑜遗漏了他,低下头装死。 然而没多久傅朝瑜便点了他的名字:“另有一桩棘手的事情需要杜公子打点。印制书刊要花费不少钱,监生投稿也需给予润笔费,然而我们没钱。” 傅朝瑜将穷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杜宁颇为无语。 “咱们之中属杜公子人脉最广,便由你亲自去拉一些商户赞助吧。他只需给咱们的文刊投一笔钱,日后文刊出版可以在最后一张版面上替他打一打广告,以做宣传之用。” “……”杜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哪个傻子愿意给钱?” 傅朝瑜摊手:“世上无难事,这就得看杜公子游说的手段了。我已让您家管事带了话回去,这回的任务权当是对你的考验,切记,只能往外面找,不能伸手找家中要钱。” 傅朝瑜说完,又丢给他几张稿纸:“这是给你留的题,典故史料都已经给你罗列上去了,大纲脉络皆已拟好,你照着写一篇文章,后日晚间交给我。” 轻飘飘的几张纸落在杜宁面前,像是羞辱一样。 第16节 杜宁气得脸都红了,梗着脖子:“凭什么让我写?” 傅朝瑜轻笑:“我不介意今儿晚上便去尚书府拜访拜访。” 杜宁屁股一紧,随即想到他父亲打他的那股狠劲儿。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对付仇人也没有这样残暴的。他的屁股到现在还跟碎了一样,若是傅朝瑜这个卑鄙小人再去告状的话,说不定又得讨一顿毒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杜宁认怂了,闷闷不乐的捡起那几张稿纸,自暴自弃了。写就写呗,又不会掉块肉。 散会后,学堂还是一样得去。杜宁依旧是被人抬过去的,不过不是傅朝瑜,傅朝瑜等人嫌弃并不想帮他,杜宁自己雇了两个监生将自己抬过去。国子学监生们昨儿被打的不在少数,但是被打的这么惨的有且只有杜宁一个。 杜宁被架过来后,众人还在不住地打量。 安阳后世子同情地望着他:“我原以为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 杜宁凄凉一笑。 他们只能看到自己身体上的惨,却不知他同时还在遭受着精神上的折辱。早知有今日,当初他就该忍下这口气,不跟傅朝瑜计较……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张梅林走进来时方才收声。 张先生很快便发现今儿的课上得过于顺遂了,没有捣乱,没有开小差,没有窃窃私语,虽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用心听讲还是装模作样,但好歹都装出来了。 下课后,张梅林同其他诸位博士闲聊,发现别的班也是如此。 啧,看来联考真有益处,一夕之间就让这些监生们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来下回还得多考考才行。 多多益善。 杜宁年轻气盛,恢复能力极强,第一日还不能动路,第二天就被傅朝瑜给赶出去拉赞助了。他纵然不服也无济于事,只要他父亲听傅朝瑜的,他就反抗不得。 然而出来之后杜宁却茫然起来,不找家里人,他能找谁? 杜宁尝试着找了几家自己尝去的酒楼饭馆茶室,结果刚一说完,便被人礼貌婉拒了。都觉得杜宁是骗钱的。 他头疼不已,有点想放弃,可是感受了一番屁股传来的疼痛,还是决定再撑一撑,主要是实在不想被打了。杜小公子坐着马车在长安城兜兜转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商铺跟前。 这是他表兄家的远方亲戚,从前来过杜府,被杜宁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在门前踟蹰不定,掌柜邓方率先发现了他,以为是客人,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后,直到看轻了杜宁的脸,笑容顿收:“哟,是杜公子啊……” 邓方冷笑一声,兀自走进去。 杜宁纠结一番还是走上去了。人家连茶水都没倒,杜宁心中不爽,但是为了不挨打依旧硬着头皮将傅朝瑜那番赞助言论重复了一遍。 邓方盯着杜宁似笑非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杜公子这是又拿我寻开心?” 杜宁急道:“不是,这回是真的,你只要投一笔钱——” “没钱!”邓方毫不留情地打断,“杜公子请回吧,我这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恕不远送。” 杜宁憋着气僵持了一下,见对方实在软硬不吃,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摔袖离开。 邓方这人实在不知好歹! 他决定破罐子破摔,这活儿他干不了了!杜宁气势汹汹地往国子监赶,可好死不死的,他竟然在半道上碰到了他父亲。 杜尚书问了文刊的事,得知杜宁外出是为了拉赞助,便又想起傅贤侄说这是为了历练他,让他知道钱财来之不易,于是敲打道:“好好跟着傅贤侄做事,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上回国子监遭受的耻辱还历历在目,这些日子杜尚书上值总觉得周围同僚都在耻笑他,这让好面子的杜x尚书对此如鲠在喉。他儿子国子监教不了那就交给傅贤侄,跟着好学生历练一个月,下次总不至于再考个倒数第一。 杜尚书话里透着森然的寒意:“若你还敢欺软怕硬,故意撂挑子,往后便不必回杜家了,我也不认你这样不思进取的儿子。” 语落,杜宁后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能回家,他还能到哪儿去?父亲该不会真打算不认他吧,难道要扶持庶子?! 要命。 等他父亲离开,杜宁跺了跺脚,又赶回了邓方的店。大不了就死皮赖脸地留在店里,总能磨着邓方同意的。 邓方觉得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八辈子的邪霉才撞上了杜宁。且这家伙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铁了心就是要坑他的钱,死皮不要脸,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无耻之尤! 邓方还要做生意,又担心他闹事故意折腾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同意了赞助。他就当这个钱是喂了狗、喂了猪、喂了畜生,再要不回来了。 不是他悲观,就冲杜宁这狗性子,他的钱能拿得回来才怪呢。算他倒霉,不过等明儿有机会一定去尚书府狠狠告一状。 没教养的东西,就知道在外坑蒙拐骗! 杜宁靠着墙边脑袋晕乎乎的,但他知道,他得救了,还是他从前最看不上的一个远方亲戚救了他的狗命。真是世事难料啊。 杜宁在外奔波,傅朝瑜也没闲着,跟着杨毅恬去了一趟杨家的书局。确实如杨毅恬所说,书局远要比寻常书局破旧,负责书局生意的是杨家一位奴仆,名叫李闲。人如其名,自打负责这个书局开始李闲便闲得要命,基本没见过什么上门的生意。 这回杨毅恬带人过来,李闲才终于打起精神,领着傅朝瑜他们转了一圈。 杨毅恬小心地觑着傅朝瑜:“书局就是这副模样,也知道能不能用。” 傅朝瑜环视一圈,却觉得没啥好挑的:“挺好的,能用。” 旧是旧了一点,但他也没有嫌弃的资格,转头就跟李闲商讨这活字印刷术。 别看李闲平日里一副要死不活万事不管的样子,但是好赖话他还是听得懂的,傅朝瑜简单说了一遍之后李闲便察觉到这里面的商机有多大了,面上的懒散一扫而空。 对于他们书局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傅朝瑜说完,问道:“不知这胶泥刻字能否做到?” 李闲正色:“能。我先做些常见的字,最多后日公子便可以回来查看进展。” 杨毅恬愣愣地望着李闲,似乎头一次认识他,印象中这位李掌柜一直都是个懒散付不起的性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精神饱满的时候,难得。 敲定后,傅朝瑜才领着杨毅恬回去。这两一晃而过,陈淮书与周文津几人一直在国子监声势浩大地宣传文刊一事。 一时间,国子监内很是轰动。尤其是周文津周边的同窗,对这事儿格外上心。只因周文津许诺,若是他们的文章被选中便有一笔润笔费拿。 能锻炼文笔,又能有钱拿,不少人都打定主意试一试。哪怕这回选不中不是还有下次么?周文津可是说了,他们这个文刊长期征稿! 短短几日功夫,傅朝瑜他们便收了不少稿,周文津连夜审稿,陈淮书则日日捉摸如何优化版面,他是个吹毛求疵的性子,总觉得要尽善尽美才不辜负他们国子监的名头。 还是傅朝瑜看不下去,强硬敲定了其中一副版面。 陈淮书对着这一版,皱着眉头思量许久,方才同意了。但他还是觉得下一个版面更好,更美观。 可惜这一份已经被傅朝瑜送去了文丰书局了。 李闲按着傅朝瑜的交代,已经做出了不少活字备用。如今既陈淮书设计的版面,又有周文津拿来的稿子,李闲已经开始着手试印了。 效果竟出奇得好。 傅朝瑜等人看过之后,略调整一番便可以定版了。 有人期待,便有人质疑。尤其是国子学、太学那帮人,见到傅朝瑜等又出风头了便老大不痛快,聚在一块儿评头论足。 “上回就因为他们几个我才被我爹毒打,这次他们又出风头,若是成了我爹定然又有借口打我了!” “依我看,这事儿成不了。” 众人围了过来:“怎么说?” 那人挑剔:“这所谓的文刊之前闻所未闻,压根不知是何东西。若只是单纯的文章那还有什么看头?即便顶着国子监的名头依旧没用,不会有人买帐的。再说了,他们几个都还是监生,连阅历都没有能弄出什么好东西?只怕是小孩子过家家,玩闹一回罢了。” 众人听吧,立马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说得正酣,忽听到一声怒斥,众人认出是孙大人,连忙收声。 可是迟了,孙明达已经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了。这群兔崽子这些天才消停了一点儿,如今又在这里说人长短,孙明达逮着他们就是一通训斥,骂他们目光短浅,恶意揣测同窗,简直不配当国子监的监生! 众人不敢反驳,但是心里却有些吃惊,不是说孙大人很讨厌那个傅朝瑜吗,怎么还帮着傅朝瑜说话呢? 入夜,傅朝瑜点着灯在给杜宁改文章。他本来选的是自己喜欢的霍去病,准备让杜宁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结果那家伙非要与他作对,说自己喜欢骁勇善战的吕布,觉得吕布天下无双,傅朝瑜只好又给他搜罗了不少吕布的史料记载。 杜宁不愧是杜宁,写的文章如同狗屎。 傅朝瑜忍着恶心给他将文章捋顺,但看着依旧一文不值。 杜宁望着傅朝瑜痛苦的样子,备觉痛快。 傅朝瑜看着摆烂的杜宁,灵机一动,蘸墨落笔一气呵成。 文章可以烂,但是不能烂得毫无新意,索性就让它更有争议一点吧。傅朝瑜幽幽一笑,在结尾另起一行,仿照杜宁的口气大言不惭地拉踩古往今来所有名将,包括本朝的武将也不能放过!杜宁不是说吕布天下第一吗,不拉踩怎么显出他的天下第一? 至于后果如何,且让杜宁自己受着吧,都是他应得的。 所有文章都已备好,傅朝瑜又跑了一遍文丰书局,确定了最后的排版。接下来的事情,便都交给李闲了。 李闲动作迅速,不过几日功夫便印好了第一批文刊,急匆匆抱着成品来国子监给傅朝瑜等人过目了。 第18章 受宠 李闲被请至国子监。 这般待遇,叫李闲难以置信。他乃是杨家奴仆,就算在书局做了掌柜也依旧算是商贾,国子监这等清贵之地他从前是想都不敢想,可他今天却被请进来了。 李家老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 李闲一路隐晦地张望打量,然而等终于到了博士厅的时候却也能压住心头的狂喜,恭恭敬敬地朝着傅朝瑜身边的老者行礼。看得出来,这位应当是国子监里头的先生。 王纪美对于自己弟子弄出来的新东西很是期待,对李闲也分外客气;“快坐下。” 他让书童看茶。 李闲越发受宠若惊,见了礼之后,连忙将文刊递上去。 傅朝瑜虽行动力迅速、说做就做,但他准备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大半个月,王纪美原以为这本新出的文刊会略有些瑕疵,然而看到封皮只觉得耳目一新。封皮与其它蓝色书页不一样,上面用线条绘出了图案,每一道线条都圆润流畅,融合起来便是国子监的大成殿。 简洁却又不失美感,好巧的心思,王纪美一眼便喜欢上了,问:“这是谁的主意?” 傅朝瑜显摆:“自然是弟子的主意了。” 陈淮书负责里头的排版,傅朝瑜则在封面的排版上花了不少心思,他这阵子除了写文章便是思索如何刻好这副画了,为此日夜赶工,废了好多木料。好在成果喜人,也不枉费他花了这么多功夫了。 王纪美迫不及待往后翻了一页,不同于封皮的华美,扉页简单明了,待到目录,除了标注文章与作者,竟然还标了页码。如今外头印的书是没有页码的,添加页码一则会增加制版工匠的制作成本,二则,日后若有删减添加以至于修改页码,整个都得回版重置。所以,这页码不如不加。 傅朝瑜似乎看出了他先生的疑问,立刻解释:“先生,咱们这本文刊用的是活字印刷,用胶泥做成字块,随时都可以取用排版,便是中间有删减添加改了页码,也是可以随改随印,方便得很。” 他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先生您瞧,活字印刷的方法都已经附上去了。” 王纪美这才看到,上面的署名为毕昇:“倒是有巧思,不过国子监仿佛并无此人。” 傅朝瑜解释不清只能信口胡说:“他并非国子监人,而是我之前结识的一位有识之士,我亦是从他那儿听说了这活字印刷之法,遂抄录下来供人使用。” 王纪美x连连点头,自家弟子不藏私,甚好,他回头得好好跟人自夸一番,又问:“这第一期你们印了多少本?” 李闲忙道:“共印了三千本。” 王纪美凝神思索,三千本,属实不算少了,若是单靠他们几个应当是卖不完的。罢了,自家弟子头一次做大事,他这个做先生的岂能不支持? 第17节 王纪美含笑望着傅朝瑜,让他切莫担心,一切有他在。 傅朝瑜赶忙亲自奉上一盏茶孝敬他先生,甜言蜜语好一顿哄。 从先生处出来时,傅朝瑜又将李闲给送了出去。王纪美并未留他们,主要是他想腾出时间好好看看这些监生们弄出来的新玩意儿。当然,主要还是看他宝贝弟子的文章。他方才粗略一瞥,已知弟子写了两篇文章登载其中。 这又是炫耀的谈资了。 傅朝瑜一路送人送到了国子监门口,再三道谢,随即又道:“这两天我们会在国子监先小范围的推销一波,等过些日子应当会有人去书局买文刊,你们预备着就成。” 他在扉页上面注明了书局名字,文丰书局虽说比较老旧,但也是经年的老字号,不会打听不出来。 李闲连声应下,毫不怀疑傅朝瑜此言的真实性。这文刊之所以能迅速面世,皆因为眼前之人。 李闲今儿只拿了二十份文刊,五份留给了王纪美,十五份傅朝瑜带了回去,他们学舍外加周文津一人留一份,剩下的凡是文章被录用的皆有一份。此外便没有再送了。 主要是这文刊贵得很,当初杜宁拉过来的投资全被用光了。傅朝瑜他们讨论过后,决定一份定价三十文钱,若是对外送多了,傅朝瑜心里都能滴血。他可穷了,禁不住穷大方。 这一晚上,傅朝瑜几个围在一块儿欣赏成果,众人里头,哪怕不怎么会写文章的杨毅恬都写了一篇让傅朝改过之后登载上去了,这会儿格外有成就感。 周文津见杜宁不在,也溜进了傅朝瑜的学舍跑去跟他们一块儿看文刊,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周文津翻到自己的律学文章,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喜不自胜。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做成这样的事儿,他到这会儿心里还激动着,侧过头问傅朝瑜:“咱们的文刊卖得出去吗?” “兴许会卖得慢一些,但是应该能卖完的。毕竟还有杜宁的文章在后面撑着。” 说到杜宁的文章,陈淮书转过身迟疑道:“他这么写真的不会被打吗?” 傅朝瑜漫不经心地答:“谁敢打杜尚书的亲儿子?最多不过被人骂上两句,再有不服的上门挑衅几句也就过去了。” 真的吗? 陈淮书怎么那么不信呢。 说曹操,曹操到。杜宁拖着步子回了学舍,发现周文津竟胆大包天跑到他的屋子里来,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若没有傅朝瑜盯着,他甚至还想上手打人。 周文津也不敢跟他争辩,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杜宁兀自生着闷气,他感觉自己威风不再了,就连周文津那小子都敢自由出入他的学舍,简直可恶至极!曾几何时,他堂堂尚书公子变得这么惨了?想着,杜宁又心有不甘地怒视傅朝瑜,都怨这个人! 傅朝瑜笑着给他送上了一本文刊:“你的文章也收在里头,要不要看一看?” 看个屁! 这见鬼的文刊,杜宁压根没有半分兴趣,若不是被傅朝瑜拿他父亲压着杜宁根本不愿意出力。他只希望这鬼东西一本都卖不出去,最好赔的裤子都不剩,让傅朝瑜跌一个大跟头,也叫他父亲再不会对傅朝瑜另眼相看! 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翌日,傅朝瑜等人揣着文刊去上了课。他们虽说没发给旁人,但是架不住傅朝瑜等人高调,再加上这文刊一事本就引人注目,于是不过半日,国子监便都知道傅朝瑜他们的文刊真印出来了。单看封皮,印得还挺文雅,超出预期的好看。 国子监的监生们大多不差钱,三十文在他们看来连一顿饭钱都够不上,这钱花也就花了还能看个热闹。 买书的都去杨毅恬那儿交钱,经傅朝瑜观察,杨毅恬虽然平时看着憨憨的,但是在算账上很有一手,而且一笔一笔记录得很是细致,让他掌管财务最好不过了。 上午这些监生们交了钱,下午李闲的文刊便送入国子监了。 不过一日便卖出去了一百多本,一百本看了又借,借了又传,短短两日功夫国子监的监生差不多人人都看过这本文刊了,讨论最多的也是这本文刊。原本带着不为人知的心思一路看衰的某些人,等真正拿到文刊之后才察觉自己还是肤浅了。 虽是第一版,但整本文刊制作精良,美观大方,前面好些文章写得格外出众,有理有据,尤其是傅朝瑜署名的两篇,拿自己最好的一篇文章过来比都显得自取其辱。唯一有争议的,竟然是杜宁的文章。 不少人翻过杜宁那篇文章后,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战意,只是畏惧他的身份这才不敢上前一辩。 博士厅那边,孙明达也从王纪美处得知此事。他听王纪美炫耀过后,恍若不在意地走开了,然而私下里却吩咐学生替他买了一本,偷偷翻着看。 一看方知,王纪美并没有瞎吹,文刊确实设计得很好,文章也扎实。 孙明达目光落在傅朝瑜的那两篇文章上,一篇是论史的,一篇竟是关于农事的。前者属傅朝瑜的正常水准,后者却让孙明达开始细细捉摸。傅朝瑜在文章里将北方的作为蔬菜的芸菜直接称为“油菜”,论述如今油菜的种植误区,以及如何榨油才能提高出油率,并倡导江南一带进行“冬油菜”的种植。 民间缺油!急缺。 才刚看完孙明达心中难掩激动,这篇文章若是真的,必要送去给圣上过目! 可他该如何跟傅朝瑜求证真假?上回那事儿过后他已一个月没跟傅朝瑜说过话了。若是直接送去问,傅朝瑜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在示好? 不行,还是不能问,要不直接送去御前? 纠结良久无果,再往下翻一页便是杜宁的文章。哪怕是傅朝瑜改过,可依旧难掩文章之劣质。通览一篇,孙明达目光错愕停在了结尾处。 这么写,是不是太狂妄了? 恰好,国子监的监生们也有这样的疑惑。杜宁人缘不算好,但总还是有些狐朋狗友的,他们看过之后实在担心杜宁惹出事儿,这才捧着文刊跑去杜宁那儿委婉问了一句。 杜宁这才看到傅朝瑜究竟给自己添了什么东西。 傅朝瑜先前让他写霍去病,但是杜宁故意说自己喜欢威武霸气的吕布,所以这文章从头到尾都在吹嘘吕布。这些杜宁都熟悉,虽然有些字句改了,但是总体还是他根据傅朝瑜给的史料编写的。问题在于最后一段,傅朝瑜仿照他的语气添了一段,大意是“他”觉得吕布神勇无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拳打王翦蒙毅,脚踢卫青霍去病,不仅力压各朝各代武将,更远超当世武将英杰,不服来辩。 不服来辩……杜宁看过之后,直接两眼一黑,双腿战栗。 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文章若是被人看到之后会有多招恨,最关键的是,这根本不是他写的,傅朝瑜害死人! 杜宁拿着文刊,气势汹汹地找傅朝瑜理论。 傅朝瑜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过来,静静听完他的责骂后只是问了一句:“不是你说吕布天下第一,厉害的谁也比不上吗,非要写他。我让你写霍去病你还一直贬低人家,换了别的又挑三拣四的谁也瞧不上,如今这般岂不称了你的意?” 杜宁差点被他噎死,这哪是称了他的意?这是想要他的命! 当初他不满傅朝瑜给他的题目才非要写吕布为难他,结果倒霉的变成了他自己,杜宁吓得嘴唇哆嗦:“那你也不能这么写。” 傅朝瑜坚持自己没错:“我不过是把你的话写进去了,你敢发誓你没说?” 杜宁:“……” 他不敢,但是他也不想被坑。杜宁抓耳挠腮,担心日后这文章流露出去会被打:“你快把这篇给删了。” “上回定稿时让你看你非不看,如今都印出来了我拿什么删?” 杜宁跺脚:“那这文刊你不能再卖了!” 傅朝瑜幽幽一笑:“行啊,你有能耐就全买回去。” 杜宁晃了晃身子,有点想哭。好在,如今只有国子监的人买,大不了他多花点钱将那剩下的两千多本全买回来算了,总好过被人找上来辩论。他不学无术,能辩得过谁? 杜宁靠着椅子缓缓吐了一口气,不断安慰自己只要不外流,只要不会被传到前朝;只要别让那些武将们知道,问题就不大。 然而,刚从宫中给皇帝讲经出来后,柳照临便收到了他先生送过来的东西。 几本精致的文刊,外加先生的亲笔书信。话里话外x无非一个意思:你师弟弄出了新东西,速速宴请朝中同僚鉴赏。 柳照临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先生未免太宠师弟了。 礼部同僚走过来问:“柳大人这是收了什么好东西?” 柳照临将信收起来,冲着对方笑了笑:“确实收了一件好东西,明日正打算在家中摆宴,不知诸位可有空闲过府一观?” 柳照临年方三十,在朝中资历并不算深,但因为学识渊博且为人逗趣很得皇上看中,在朝中也有一圈好友旧识。他一开口,朝中不少文人武将都答应要赴宴。 第19章 宴会 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散值都早,下午坐班一个多时辰就能散值。 柳照临前一日就吩咐家中管事,备好了今日的酒席。柳照临喜欢呼朋唤友且又常在家中摆宴,因此管事对于摆宴这等事已是轻车熟路。 刚一散值,柳照临就遍邀各路好友。 朝中众人对此见怪不怪。柳照临他先生王司业年轻的时候听说也是这么个德行,后来在官场受挫才改了性子,如今更是直接跑去国子监养老。柳照临这好结交的臭毛病,多半与他先生一脉相传。 傅朝瑜下课之后也被王纪美叫过去了,看到他后,他先生挑剔地扫过一眼,忽然说:“去换你拜师的衣裳过来。” 傅朝瑜福至心灵:“咱们要外出么?” 王纪美矜持地点点头。 傅朝瑜猜到了些,因而特意回了学舍换了一身衣裳,还带上了拜师那日先生送给他的玉佩。只换了一身行头,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国子监监生摇身一变就成了俊逸非凡的浊世佳公子。世人向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此番还不知道要见哪些贵人呢,绝不能在细节处丢人。 杜宁摸了摸自己被折腾得憔悴许多的脸,又朝着容光焕发的傅朝瑜哼了一声:“臭美。” 傅朝瑜面无表情地给他扔了几道功课。这是他先生给他留的,傅朝瑜的那几道晦涩难懂,留给杜宁的却是简化再简化之后的版本。 “我回来之前将他写完。”傅朝瑜交代。 杜宁炸毛:“凭什么?” 傅朝瑜眉眼轻挑:“凭你父亲每隔三日便来国子监问我你的功课近况。” 杜宁蔫了。 被剥夺休息时间的杜宁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朝瑜跟他先生一道出门放风,独留下他在原地捶胸顿足。作业也就罢了,主要是那剩下的两千多份文刊,全买下来要不少钱,杜宁心疼自己的小金库,可他也知道,事不宜迟。 柳侍郎府中,赏花宴早已开始。 赏花只是名目,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将人聚在一块罢了。在座也并非全是爱花之人,爱好风雅的,赏花过后即兴挥笔;不爱写诗的或是在一旁投壶对弈、品茶饮酒,也各有各的乐趣。 柳照临的朋友遍布六部,就连吕相也与他交好。宴席过半,酒过三巡,诗也做了,花也赏了,吕相见柳照临迟迟不肯将东西拿出来便催促了两句:“柳大人究竟要卖关子卖到什么时候?该将东西拿出来了吧。” 众人相继附和,催着柳照临别再墨迹。 千呼万唤之后,柳照临这才慢吞吞地让小厮将那几本《国子监文刊》取了过来。 他家先生阔气,足足给了四本。 吕相最先拿到手,毕竟在场属他这个尚书令地位最高。低头一看名字,“国子监”三字映入眼帘,吕相好奇:“这是国子监牵头办的?几时的事,朝中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说完又看到文刊二字,觉得胜在新巧。 柳照临“啪”地一下打开了折扇,语气低调中透着一股骄傲:“不是国子监博士们弄出来的,而是我家先生新收的小弟子牵头、领着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这里头的文章都是国子监学生所做,虽文风稚嫩,但不乏有佳作,倒是可以一观。” 众人一听竟然是几个学生弄出来的,立马来了兴趣,围着两本文刊开始细瞧起来。 封面着实惊艳,内容也格外新奇,按着国子监的六学划分,每一学都收录了数篇文章。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每科文章特点鲜明,可读性极强。 然而他们中有十数人,文刊却只有四本实在不够分,有人抱怨道:“好你个柳照临,怎不多弄几本来,也叫我们人手一本看得痛快?” 柳照临没好气地道:“这是我那小师弟送的,若是在外头卖一本可要三十文钱。他们那几个监生能有多少钱?为了弄这文刊已是捉襟见肘,我怎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刑部侍郎闭了嘴,专心致志地看那个律学学生周文津的文章。 案件离奇,分析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深厚,国子监这一届律学监生还是有指望的。 更觉得这里头记录的活字印刷术格外有趣,柳照临接着表示,这也他小师弟根据前人的法子整理而得。 没错,他小师弟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吕相跟户部的杜尚书却盯上了傅朝瑜的另一篇文章。傅朝瑜一共写了两篇,头一篇策论虽说令人惊艳,对于文人来说值得鉴赏,但是对与吕相他们来说却远不如第二篇关于“油菜”的文章引人注目。 第18节 傅朝瑜在文章中侃侃而谈,论证得十分详备。油菜,又称芸菜,夏代历书《夏小正》就有“正月菜芸”的记载,种植历史可谓悠久,傅朝瑜点出,如今的油菜主要作为蔬菜进行种植,且大多为北方播种,播种时间随其他蔬菜一样皆为春日播种,譬如《齐民要术》所载:“二三月好雨泽时种”,“五月熟耳收子。” 不过傅朝瑜却觉得这播种时间并非固定,随即指出了冬油菜的概念,言明长江流域一带可“八月下种,九、十月治畦,以石杵舂穴分栽。” 他将其称之为 “舂穴分栽”术,并且对如何提高榨油详述详多。 吕相与杜尚书对视一眼,隐隐激动。若文章说得是真的,不论是油菜种植还是榨油技术都能得到显著提升。现如今民间多是动物油,油脂昂贵,百姓根本吃不起。若是往后南北两地都种上油菜,岂不是人人都能吃得起油了?这可是关于民生福祉的大事! 两位大人恨不得现在就把傅朝瑜抓过来一探究竟。 就在费神之际,王纪美领着他的关门弟子姗姗来迟。 刚议论了这么久,终于得见真人,众人的目光不免都落到傅朝瑜身上。 傅朝瑜还能稳得住,在王纪美的引荐下,落落大方地见过诸位大人。 这也算是傅朝瑜头一次在朝廷官员面前露脸了。端的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且有国子监头名与文刊的加持,一下子便赢得了诸多好感。 这少年虽然出身不好,但英雄不论出处,他们既能与柳照临交好便不会这般狭隘。众人羡慕王纪美的好福气,随手一捡便得了这样好的学生,人品、相貌、才情皆不俗,还能带着整个国子监一块儿扬名,这心胸,叫人叹服。他小小年纪,怎的就如此敢想敢为了? 王纪美对此十分谦逊:“他们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主意多爱闹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就只能看着他们折腾了。索性折腾出了点东西出来,否则便要叫人看笑话了。” 说得谦虚,可是谁还听出来的话里的炫耀。今儿这一出酒宴究竟为谁摆的,不言而喻。王纪美这个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弟子啊。 王纪美跟众人说完了自己弟子,又带着他去了池边垂钓。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王纪美从来钓不上鱼,见他似模似样的在哪儿装蒜,上前揶揄:“王司业还不死心呐?便是你弟子的池塘,那鱼也未必听你家弟子的话乖乖上你的钩。” 王纪美看了一眼弟子,冷哼一声:“等着看吧。” 谁愿意看一个钓不上鱼的钓鱼佬白费功夫? 太府寺卿正想问问傅朝瑜关于活字印刷的事儿,还没走近就被吕相与杜尚书捷足先登了,两人追着傅朝瑜问那油菜的事儿。 傅朝瑜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自己在江南一带见过一户人家种植过冬油菜,亲眼见到他们如何播种移栽的,至于榨油也亲身试过,确实能大大提高榨油率。怕他们不信傅朝瑜还道:“能否成功,两位大人试过便知。” 吕相与杜尚书闻言皆有些跃跃欲试。 还没聊多久,兵部一位官员忽然跑过来,怒气十足地将文刊拍到杜尚书怀中:“杜大人,令郎这番言论恐有不妥吧?” 杜尚书只觉得莫名其妙,等翻开最后一篇文章看过之后,他才知道对方气的是什么,不禁汗颜,这兔崽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文章平平,没什么亮点,不过史料功底扎实也算是用心了。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少不得要傅朝瑜从中帮忙,不过,好歹也算是他儿子写的头一偏完完整整的文章了。x至于后面大放厥词,在杜尚书看来瑕不掩瑜,不必苛责。傅朝瑜都能带着儿子弄出这文刊来,往后还能不带着儿子磨练磨练他的一手烂文章?人贵自知,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水平,也不指望他第一次就能有傅朝瑜的水平。 都是小事,杜尚书含笑望着对方:“这小子是张狂了些,实在讨打,待下回国子监沐休我便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打肯定是要打的,未免他日后再张狂,还是多打一顿吧。 对面依旧怒气难掩,主要是杜宁太招恨了,他踩的哪一个名将不是追随者无数?即便不是这些人的崇拜者,他们尚武之人听着也生气,因为杜宁将本朝的人也一并拉踩了。他道:“贵府小公子心气高,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有人上门与他辩论了。” 杜尚书正色道:“既然是他写的就得承担后果,辩一辩也好,下回也能谨言慎行些。” “只怕没那么简单。”谁知道那群被激怒的人会不会动手呢。 正说话,那头王纪美忽然钓上了一条鱼,还是一条足足三斤重的大鱼。 众人大为震惊,臭鱼篓子还能钓上鱼?稀奇稀奇。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杜尚书来了一句。 “如何?我说这回能钓上来吧,你们偏不信。”王纪美端坐在池边,瞧见众人上前围观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 往后他带弟子出门,看谁还敢嘲笑他钓不上鱼? 许是为了显摆,王纪美还吩咐管事,让他将自己的鱼送去后厨,今儿晚上他们要再添一道新鲜菜。 柳照临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应承下来。 唯有傅朝瑜深藏功与名。 一场小聚,让傅朝瑜等人弄出来的文刊彻底进入朝臣的视野。宴毕之后,有关《国子监文刊》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没去赴宴的人也都从同僚口中得知了这事儿,七嘴八舌听了许多。 听说,这文刊是国子监几个监生弄出来的。 听说,吕相还对这文刊里头的一篇文章大为赞赏。 还听说,有人看了文刊的最后一篇险些气背过去…… 话是越传越离谱,文丰书局的文刊也越来越畅销。不少人哪怕不是为了给柳照临面子,单纯为了看一看这破天荒头一遭的文刊,也愿意花这个钱。况且也不贵,不过三十文罢了。 李闲直接收钱收到手软,他这个破旧不堪的小作坊终于迎来了生意了,老天爷可算开了眼了。 看的人越来越多,文刊的口碑也越来越好,除了最后一篇引起争议的文章这文刊简直可以算是佳作,于是又有更多的人买,譬如杜尚书,他一个人买了二十本一一分给族中长辈以示支持。 儿子得打,书也得买,两者不冲突。 正好集齐了买文刊钱的杜宁听闻此事,如遭雷击。想到那篇欠揍的文章,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不过好在国子监的监生并不敢找他理论,他躲着些,应该能安然渡过此劫。等一两个月后,这股风波想是能够平息的。 日子在杜宁的惴惴不安中流逝。这日,皇帝才教训完了不老实读书的三皇子周景文,转头又迎来了三位朝臣。吕相与杜尚书联袂而来,还拉上了与傅朝瑜师出同门的柳照临。 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一块儿过来,属实叫皇帝犯了懵。然而等到吕相解释一番之后,皇上却突然正襟危坐,凝神细听起来。 不多时,从国子监赶来的孙明达也前来求见。 他是下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决定过来的,虽然他跟傅朝瑜不对付,但是他作为朝廷官员总得为了社稷着想。他此番是为了百姓民生,绝不是为了修复他与傅朝瑜的关系。 绝不是! 再说他此番独自禀报,应当不会被外人知晓才是。 孙明达让人通报过后很快便被放了进去。他手里捏着一本文刊,刚踏进大殿便发现另有三位同僚也在,那三人,一个是助傅朝瑜进国子监的吕相,一个是傅朝瑜同窗的父亲,还有一个傅朝瑜的师兄。 且他们手上拿着的还是跟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国子监文刊》! 孙明达慌忙将自己手中的文刊背在身后。 柳照临眼尖瞥见了熟悉的封面,侧着头笑呵呵地道:“圣上您瞧孙大人背后藏着什么?” 第20章 油菜 孙明达的窘迫无人在意,甚至他们还起哄让孙明达赶紧交出藏在背后的东西。 也就柳照临在皇上面前如此怡然自得不守规矩了,连带着吕相与杜尚书都跟着轻松自在了不少。 孙明达最终还是咬牙将文刊交了出来,但心里已经给柳照临记上一笔了。 王纪美的弟子总这般话多讨嫌! 瞧见文刊,皇上惊讶道:“怎么你们今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照临似笑非笑地盯着孙明达看了一眼,看得孙明达头皮发麻。 好在柳照临还是知道分寸的,笑话看够了,便没有追着孙明达与他小师弟的那点子事儿不放了,解释说:“这文刊是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孙大人想必是不忍心监生们弄出来的东西被埋没了。” 皇帝失笑,有如此文章怎会被埋没? 他催促吕相继续。 孙明达也被留了下来,待听见吕相说得正是傅朝瑜那篇关于“油菜”的文章,老脸一红,意识到原来他们都是为了这篇过来的。 早知这三人来过来,自己便不来了。 吕相今日敢领着人到御前,并非空口无凭,为了印证傅朝瑜的说辞他特地命人按着傅朝瑜文章所说做了一架新的木制榨油机,那榨油机规格颇大,放在工部的仓库里不容易搬进宫,于是他又命人做了个小的,带上从前的榨油设备,叫人准备了菜籽亲自在御前榨油比作对比。 皇上也是头一次瞧见榨油。 宫中吃的都是猪油羊油等,素油也有,大多为芝麻油、紫苏油,这种菜籽油皇上还是头一次见。两种榨油方式对比,那木制榨油机显然榨的油更多,也更为省力,同时油香也更为浓郁,色泽更为金黄,透亮无杂质。他记得那个叫傅朝瑜的学生还提过,这菜油味甘、辛、性温,亦可作为药用。 皇上看罢频频点头:“此物不错。” 杜尚书难掩激动:“这榨油机既然是真的,那油菜种植多半不会作假,江南一带土壤肥沃,往南处更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且这油菜又不似水稻一般难以侍弄,若是都开垦土地种上油菜,油价昂贵的难题可迎刃而解!” 要知道,这油可不仅仅用在烹饪上,亦可用来照明,油灯本就比蜡烛便宜,若是大规模种植油菜推进油作坊榨油的话油灯还能更便宜些。 皇帝也被杜尚书说得胸潮澎湃,连忙召开司农卿求证真假。 司农卿被火急火燎地拉过来,又被按头看完整篇文章后,才明白自己今日为何遭难。 他前些日子外出公干不知道朝中御史台跟国子监的恩怨,好奇地问:“这傅朝瑜又是谁?” 杜尚书嫌他罗嗦:“先别管他是谁了,你且说他文章里的办法可行不可行?” 司农卿沉默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可行与否,这所谓的油菜他知道,便是芸苔菜,北方乡野之间春夏之际时并不罕见。但是百姓种这芸苔多半是当蔬菜吃的,很少有用此物这个榨油。再说傅朝瑜文中提到的冬油菜,他实在没听过,难道这种蔬菜还能在冬天种?听着匪夷所思。 不过司农卿没将话说死,因为傅朝瑜在文中写得步骤太过详细,他斟酌片刻道:“虽然未曾见过冬油菜,但某些菜确实能种在冬日,等开春再收获,这法子应当可以一试。” 皇上又指着另一处问:“那为何又说要摘去中心?” 司农卿这点还是知道的:“去除中心则四面丛生,这便是常说的打尖了。对一些蔬菜瓜果进行打尖是可以让其生长旺盛,来日长出更多的分叉,收成会比单支要好。” “那他所说的舂穴分栽又是何意?” 司农卿:“这是民间种植技巧,一些蔬菜瓜果移栽时会在整好的畦上逐一打潭,即所谓的‘穴’,底部泥土被压实了,秧苗移栽后往往更利于成活。” 有司农卿的应证,皇帝对这篇文章已经信了大半了。当即吩咐下去,命司农寺在京城周边的平原官田以及地势不同的高山上种植油菜,以做观察。顺便派人前去江南打探,看看有无人种植。 此事告一段落。 皇上望着孙明达一时突发奇想地让膳房将这菜籽油带过去,给他们弄几个炒菜试试。 国子监膳堂的炒菜一直是朝中议论的焦点,当日家长会上能留下来吃一顿饭的家长少之又少,机会如此宝贵,有幸尝过的便没忍住开始四处炫耀。其实别说朝臣们听着心动,就连他这个皇帝也好奇。 孙明达就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皇帝。要菜谱可以,他这儿自然有的是,不过孙明达x跟皇上商议,这炒菜只供应皇帝不能供应别人。对此,孙大人有充足的理由:“物以稀为贵,国子监还指望着这些菜挣钱呢,圣上可别因为为了口腹之欲将国子监的营生都给断了。若是国子监没了进项,少不得要找户部伸手要钱了。” 杜尚书一脸冷漠,不想搭理孙明达。只要涉及到要钱,他一贯态度冷硬。 被教训的皇帝也有些不舒服,孙明达这个老匹夫就擅长关键时候给人添堵。 皇上承认他说得很好,但不喜欢自己被挑衅,遂等讨到菜谱之后便不客气地几个人一并都给轰走了,自己则美滋滋地独自饱餐一顿。 炒菜确实下饭,不怪他的朝臣们对此念念不忘。不过,这菜谱实在简单,有经验的厨子看过之后便会了,也不怨孙明达不肯放太多的人来国子监吃饭,回头外头都学了去,这炒菜也就不稀罕了。 如他所说,物以稀为贵。 被撵出来的几人出宫之后已是饥肠辘辘,只想着早点填饱肚子。 柳照临落后一步走在孙明达身边,慢慢悠悠道:“孙大人今日送文刊至御前,可是为了向我那小弟子示好的?若是如此,我可以代为转达。” 孙明达也不知是被人戳破心思还是怎么的,恼羞成怒:“荒唐,我堂堂国子监祭酒还要与他一个学生示好?” 柳照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看来孙大人还是不喜欢我那小师弟,那下回碰面我替您教训他两句,让他远着您些,别碍着您的眼。” “……” 第19节 他就不该跟这个人搭话!孙明达又急又气,偏又说不过他,只能怫然而去,脚步快的柳照临这个小他一轮的人压根追赶不上。 看来是气急败坏了。 柳照临被甩远后还望着孙大人的背影暗乐许久,他就看不得这种拧巴之人,想法已昭然若揭了,何必嘴硬呢? 皇上用完饭后没忘记大功臣,拿起文刊又从头翻到尾,除去最后一篇,这本文刊属实对他胃口,连一篇故意推销笔墨纸砚的打油诗也格外出彩,署名是陈淮书,似乎是陈国公家的那个小孙子。 国子监大多是无能之辈,寻个有才有德的譬如浪里淘金。不过今年的人才跟往年不同,有人之人竟然自己跳出来了,都不用朝廷特意去搜罗。 翻着翻着,皇上忽然记起来,这傅朝瑜还是五皇子的亲舅舅。 他召来了成安公公,想起来要问问五皇子的近况。皇上对这个儿子从来不管不问,甚至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也就傅朝瑜近来频繁露面才让皇上对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多了两分关注。 成安公公答道:“五殿下自打搬了新殿之后倒也安分乖巧,不爱出门,只在院子里玩耍。” 皇上正要赞一句安分守己,成安又来了一句:“不过四皇子解了禁足之后时,常爱往五皇子那儿跑。” “老四?他不是跟一向老三形影不离?” 成安心说那都是禁足之前的事儿了,如今他瞧着四皇子早已经忘了三皇子转投五皇子门下了,不过他可不敢说这话,只道:“想是三皇子读书之后四皇子没了玩伴,这才盯上了五皇子。且那日傅公子进宫后给五皇子留了不少有趣儿的东西,四皇子眼馋也在情理之中。” 皇上好奇心起:“都有什么?” 成安面色为难:“这奴才便不知道了,不过看四皇子宁愿挨贤妃娘娘的责骂也要往五皇子那儿赶,应当是有趣的玩具吧。” 皇上决定得空过去看看,一时又问:“老四去寻老五,老三可知道?” 成安摇头:“三皇子被贵妃压着读书,尚且不知。” 皇上看好戏的心思顿起,同时又愈发惊叹傅朝瑜头脑灵活了,不仅聪慧,哄小孩儿也一哄一个准。上回的《西游记》他瞧着就不错,这回又不知给老五留了什么好东西来。他想起那活字印刷术,又思及自己贫穷不得见人的私库,让成安上前:“你先出宫替朕带几句话。” 晌午过后,天气渐热,傅朝瑜又一次见到了宫中来使。 次数多了,傅朝瑜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来的宫使派头似乎格外大,傅朝瑜应付起来格外谨慎小心。 这位公公待他也客套,自报说是圣上跟前的公公,名叫成安。 傅朝瑜开了小差,他外甥身边有个叫福安的公公,难道名字里带“安”的才是强者标配吗? 言归正传,成安公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要稿子的:“那活字印刷圣上大为赞赏,预备让太府寺也去试试。宫中藏书虽多,然圣上对您那本《西游记》却,不知您这事儿是否有整本,奴才好带过去给圣上过目。” 傅朝瑜眼中含笑,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位皇帝陛下想要充盈私库了。为了外甥在宫中的安稳生活,傅朝瑜能说没有吗?必然不能的:“这故事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后头的章节皆已记下,我今日回去将后头的故事写出来,公公五日后派人过来取即可。” 那感情好,成安笑容满面,又不忘交代:“圣上还许诺,这书稿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才一成,好抠! 傅朝瑜腹诽连连,若是换了别人他少不得要争取五成利,但是这抠门的是当今皇上,傅朝瑜还不能讨价还价,甚至还得毕恭毕敬来了一句:“怀瑾谢圣上体恤。” 成安又道,往后傅朝瑜送进宫的东西可以先送去太府寺,由太府寺转而送给五皇子。这自然也是皇帝要求的,太府寺都是皇上的人,由陈国公府送进宫的东西皇上并不知情,但是由太府寺送过来的东西,皇上却可以第一时间查看。 傅朝瑜这会儿要跟宫里搭上关系,对此并不反驳,还让成安带个两个小玩意儿进宫给他外甥。 这可是他精心准备的,小外甥定然喜欢。 送走成安,傅朝瑜正想趴下睡一觉,杨毅恬却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失声叫道:“不好了,杜宁被人打了!” 虽然早料到有这一天,但是真听到杜宁被打,傅朝瑜还是略有心虚,连忙跟在杨毅恬后奔赴现场。 杜宁是在国子监门口被打的,来人极为凶残,打了就跑,国子监这么多监生愣是没看清楚施暴者究竟长得什么样。 傅朝瑜过来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杜宁被揍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那人不会比他父亲揍得很,他恐惧的是后面来的这些五大三粗的人要将他团团围住,要跟他“说道理”! 起因还是那篇招人恨的文章,不少人看过之后耿耿于怀。不说他们喜欢的名将被人污蔑,就是当世不少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都被歧视,大放厥词的还只是个国子监的一个学生,这谁能忍? 于是商议过后便来堵人了,势必要让杜宁亲口承认错误。 杜宁已经被吓傻了,他说文章不是他写的那些人根本不信,杜宁再三强调,他们反而越发愤慨,觉得自己敢做不敢当。杜宁都被吓得不敢说实话了,欲哭无泪地蜷缩在墙角,头一次知道被人欺凌原来是这般可怕的事。 正僵持着,傅朝瑜过来了。 国子监监生们像是立马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迅速集拢到傅朝瑜身前。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众人都觉得傅朝瑜很可靠。 此处围观之人众多,傅朝瑜却还是一眼看出了主事者。敢当众将杜尚书的亲子围在国子监门前,想来此人出身不会低,官员只怕都没这个胆,多半是皇亲国戚吧。 傅朝瑜安抚众人莫慌,问过之后得知周文津与陈淮书刚刚已经跑去找先生了,这才冲着人群后面那位虎背蜂腰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客气道:“可否请公子先放了我们国子监监生?” 青年男子眯着眼打量着傅朝瑜,见他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抱着胳膊讥笑道:“他写文章不过脑子,贬低当世英豪,还放言不服来辩。我等如今就是来与他辩一辨的,怎的,你们国子监还想护短?” 杜宁眼泪汪汪地看着傅朝瑜,快救他! 傅朝瑜坦言:“并非护短,那文章仅代表杜同学个人观点,与国子监无关。” 杜宁破防:“傅朝瑜你个狗东西,我跟你不同戴天!” 青年男子冷笑一声看向他,杜宁立马销声。 傅朝瑜又缓缓道:“公子爷既说今日过来是为了辩论,那以文斗的方式岂不是更合适?”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辩论,跟他辩吕布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武将?” 片刻之间,傅朝瑜便已想到要将这事儿拔高到什么地步了:“这题太俗,不值得一辩。我观公子等都是尚武之人,今天下初定,但是边境未平,各地尚有匪寇,朝中以文立国与以武立国的争议此起彼伏,尚未有定论。一味争吵有伤和气,不如以此为辩题,双方点到为止切磋一番,x公子意下如何?” 第21章 轰动 那青年尚未开口,但他身后的人早已蠢蠢欲动起来,催促他答应。 青年微微蹙眉,却也没回绝他们。 恰在此时,孙明达等国子监师长整整齐齐地赶过来,正好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傅朝瑜的提议。 辩论?孙明达心下思忖。 国子监师长出面,那青年男子眼神瞬间锐利了许多,半眯着眼睛尽显桀骜。他今日不过带着人前来说理的,揍人的另有他人关他们什么事儿?这国子监的人若想靠着人多逼他认罪,他便闹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圣上跟前,他也有理。毕竟,是国子监的监生口出狂言在先。 不想孙明达虽臭着脸过来,却并未对这群闹事的人发作,反而恨铁不成钢地怒斥杜宁:“躺够了就赶紧起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简直丢人现眼。” 杜宁委屈地都想哭。他算是看明白了,在场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出头的,可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青年鄙视了一番杜宁,那位杜尚书在朝中显赫一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毫无担当的儿子?他对于折腾一个窝囊废并没有兴趣了,只是今日也不能白来,且身后总有人催促他也烦得很,他便问傅朝瑜:“这辩论我应下了,去哪儿辩?” 傅朝瑜隐隐看了一眼孙明达的方向,他若是要说来国子监辩,不知道这位会不会骂他。 这回是傅朝瑜小人之心了,因为孙明达竟然主动开口道:“国子监明义堂还算宽敞,能容纳千余人。” 青年觉得荒谬:“要容纳这么多人做什么,不过随意一辩罢了。” 傅朝瑜立马打断:“既然要辩,就得来一场轰动一时的辩论,若是旁人都不知道那这辩的还有什么意义?您这边自去筛选辩手,至于另一方,国子监这边也会对外张贴告示,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自愿报名。” 那人疑惑,他似乎对傅朝瑜很感兴趣,问:“你不应战?” 傅朝瑜心说,这种不管站哪边都会罪人的事儿他怎么可能去做?自己本就出身商贾,真要被哪一方逮到了把柄,日后官儿还没做就先树上敌了。他不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但风头他一样得出! 然而他还没开口,孙明达又先一步说:“为公允起见,国子监不参加本场辩论,不过会仔细挑选四名饱学之士与您交手。” 他这一下子将王纪美要说的话都抢着说完了,王纪美瞥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老倔驴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弟子了,打的什么主意呢? 连傅朝瑜都惊讶了。 这般说辞并未说服对方,傅朝瑜见他仍有不满,是以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这辩论场的规则便由我来定吧,三日后您再来国子监寻我,届时我将规矩告诉您,您自去备齐队伍练习。两方准备妥当,以一月为期,到时候直接在明义堂当众辩论。” 青年打量着傅朝瑜:“行,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 傅朝瑜满意他的上道,瞄了一眼孙明达,看看,这次辩论他负责,都得听他的。 孙明达没吱声,默认了对方的话。 傅朝瑜对这青年还颇有好感,提醒他:“辩场残酷,还望公子小心对待,切莫轻敌。” 青年下巴一抬:“还用的着你说?” 看样子,这炸毛老虎是被安抚住了。 对方最后问了傅朝瑜的名字,又丢下一句“我是崔狄”,便带着人声势浩大地离开了。 傅朝瑜也才发现,对方还都是骑着马来的,十几匹高头大马,光看着便价值不菲。长安城里能养得起马的人家非富即贵,这群人里恐怕连一个寻常出身的人都挑不出来。 孙明达虽然亲自过来给杜宁解了围,方才又抢着回了话,但是他跟傅朝瑜关系还别扭着,因而崔狄离开后,国子监这边第一个离开的竟也是他。 王纪美见自家弟子无碍,交代了几句也下去备课了。 傅朝瑜踱着步子来到杜宁跟前。往日张牙舞爪的杜小公子今儿吃了挂落丢了面子,还险些被吓得半死,这会儿正蔫头耷脑地杵在原地。 杜宁心里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傅朝瑜这厮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对不住他,所以特意过来道歉的吧? 他抬着头,隐晦地看向傅朝瑜。就算道歉,他也不会原谅傅朝瑜! 然而傅朝瑜面上丁点儿笑意也无,目光冷淡,看得杜宁忍不住一寒。倏尔,他开口问道:“被人欺负的感觉如何?” 杜宁怔住。 傅朝瑜打量着他,笑意不达眼底:“你仰仗出身欺凌旁人,岂不是这世上还有你得罪不起的人。你今日所受之罪尚且没有周文津这些年遭遇的十之一二。没必要觉得委屈,这是你应得的。若不是你父亲,我甚至都懒得过来看你一眼。” 杜宁如坠冰窖。他僵硬地侧过头,发现周文津一直都在,他看自己的目光有忌惮有同情,似乎还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周文津讨厌他。 傅朝瑜也是。 不多时,国子监门口的人都散了,唯留下杜宁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备受打击。被人这么直白的讨厌,哪怕嚣张如杜宁也是接受不了的。他本以为傅朝瑜看在父亲的份儿上,一直有意与自己结交,结果却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不喜欢他。 傍晚,傅朝瑜又去了他先生那儿交作业。他先生书画乃是一绝,诗赋也颇有造诣,虽然不大喜欢应试文章却也能写得出彩。 傅朝瑜的文章风格自成一派,颇有灵性,但有时候太过好恶分明。王纪美自己也是如此,这么多年都没改过,他不愿意让弟子泯灭天赋,只能在细微之处指点一番。他知道朝廷那些官员喜欢什么,虽不至于让傅朝瑜全按着这个路子来,但也不会让他犯了忌讳。 改过文章后,傅朝瑜才开始问今儿过来的那个青年。 王纪美摇摇头:“这人你不认得也正常,他刚被圣上从边疆召了回来,乃是信阳长公主的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年纪虽不大,却已是侯爷。他已逝的父亲与端妃娘娘也是亲兄妹,所以外头都说,崔狄与大皇子走得近,是大皇子一派。不过,这都是相较于太子而言,崔狄这些年一直在边疆御敌,想必也多少功夫掺和派系之争。他出身不俗又手握军功,这回杜宁惹上了他只能是自讨苦吃了。” 然而,对于让崔狄等来国子监辩论一事,不论是孙明达亦或是王纪美其实都不反对。 国子监在朝中尚且能有立足之地,不过是因为孙明达为人强硬罢了,否则以这些监生不学无术于国无功的德行,国子监哪儿还有立锥之地?不过,若想兴文教之风,扬国子监之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倒不如趁着这几回的机会好好经营一番,让国子监彻底扬名。 这一日过得甚是热闹,杜尚书听闻儿子被打后派了管事过来,问后得知杜宁无碍也就放一边了。 户部公务繁忙,杜尚书虽然有些在意这个儿子,但在意的不多。在杜尚书看来,还是公务最为紧要。至于崔狄,这事儿他给记下了。 记在大皇子头上。 也是托这桩闹事的福,不仅是朝中官员,就连寻常百姓都听说了《国子监文刊》的事,跑去文丰书局准备买书。三千本文刊销售一空,还有京畿一带的不少书铺也闻着味道过来了。 李闲不得不加印。他与国子监签的是分成的契书,文刊卖得越好,他们分得利润越高。这些日子日日生意红火,李闲每日走路都生风。 第20节 生意同样红火的还有邓方。他家的笔墨铺子近来多了不少订单,还有些外地商贾指名要做他的生意。邓方起先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以为自己恐是转了运道,后来方知,是自己的铺子在《国子监》文刊里头露了面,被人记下了。 国子监乃是本朝最高学府,能跟国子监扯上关系,外地商贾都愿意买这个账,这生意自然也源源不断了。 得知自己没有白花冤枉钱,反而靠着这冤枉钱大赚了一笔后,邓方心里别提多复杂了。他前些天还日日咒骂杜宁那兔崽子呢…… 好生意谁不想要,听闻国子监已在准备第二期了,想必还有所谓的“广告位”。邓方很是心动,可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这文刊以后定不缺赞助了,他便不凑这个热闹罢,人总得知足不是,况且他实在不愿求到杜宁头上,到底膈应。 傅朝瑜这边便确实忙着第二期,但他最关心的还是辩论。作为本次辩论的发起人,扩大比赛影响力,他傅朝瑜责无旁贷。 于是这一日,京城内外忽然流传出风声,道这国子监一月后将有一场辩论,辩题便是如今当“以文立国”还是“以武立国。”凡有识之士愿意下场辩论的可以自行去国子监报名,国子监会择优挑选,对战x崔小侯爷一行。 此消息一出,直接成了京城热议的焦点。 朝中更是暗流涌动。太子修文,大皇子勇武,二者水火不相容,连带着两方势力也火药味十足。这回国子监给的辩题恰好完美契合两派争斗的焦点,两方暗暗较劲儿,谁也不愿意输。 大皇子虽然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一派兄友弟恭、不争名夺利的潇洒模样,但是私下与太子斗得比谁都要狠。他知道自己表兄文武兼修,但是论起嘴皮上的功夫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显然更在行。大皇子怕崔狄输得太惨,特意寻了一众能言善辩的名嘴、德高望重的武将,势必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太子这边更甚,他们甚至请来了不出仕的大儒,个个声名显赫,门生无数。 原本来国子监报名的也不少,好些人报了名后便被告知自己不能上场辩论,不服至极,然而得知上场的人都有谁后便不得不闭嘴了。 比不得,真比不得。 只好退而求其次,领了一个观众席,上不了辩论场,做个观众还不行吗? 后来者错愕地发现,还真不行。 明义堂一千多个座位,不出三日便被预定完了,后来前来打探的只有后悔的份儿,后悔自己没早点来。 两位皇子不仅要比辩手,在裁判人选上也暗暗较劲儿。他们听说此次辩论一共设了十名裁判席,国子监只占两个,剩下八个由众人自由报名。于是朝中那些坐不住的官们坐不住了,准备偷偷下场。 被孙明达安排在国子监外负责记录的监生记着记着,逐渐如坐针毡。他们国子监何德何能引来这么多的大人物?来人地位一个比一个显赫,他们委实招架不住,不得已让人请来孙大人坐镇。 较之国子监,宫中这两日尚且安稳。 无法无天的三皇子被贵妃强迫读书,好些日子没有胡闹了。可周景文就不是个闲的住的人,前些日子被逼的太狠才忽略了不少事儿,如今一有空,他顿时察觉到不对——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四弟了。 周景文忙召开小太监打听,得知情况后,周景文眉头紧蹙有些不虞。 四弟怎么会去那儿? 周景成实则赖在翠薇殿,也就是如今周景渊的新寝宫。 对此,贤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奈周景成对翠微殿那个不讨喜的小皇子执着得很,贤妃也只能作罢。担心儿子在翠微殿受委屈,贤妃还另交代了宫人不许克扣翠微殿饮食。 眼下两人正团坐在秋千架上,两只手捧着一只吸水杯哼哧哼哧地喝着热牛奶。 两人对着喝,没一会儿便喝了一脑门子的汗。 牛奶是用傅朝瑜的方子煮的,吸水杯傅朝瑜前两日请成安公公带进宫的。他不仅做了一只虎头杯给他外甥,还做了一只小鼠杯给周景成,这两个孩子一个属虎一个属鼠,倒也相宜。傅朝瑜写了字条,道若是周景成守信不再欺负周景渊,便可以将这个杯子送给他。 虎头杯威武霸气,小鼠杯可爱精致,周景渊对于舅舅送来的东西一向小气,一个都不舍得送人。还是福安开口,说这几日送来的牛奶都是多亏了贤妃才有的。 周景渊纠结一番,最后到底给了一只。 周景成如获至宝,这杯子造型可爱别致不说,还格外有趣,都不用低头对着吸管就能吸上来,一边喝水一边玩。且翠微殿的牛奶也不知道是加了什么煮的,竟然一点儿都不擅,香喷喷的带着点儿甜味,周景成爱得不行,几口喝了个干净,便又请福安给他再添上。 周景渊见他如此急切,嫌弃道:“牛奶不能多喝,容易尿裤子。” “你怎么知道?” 周景渊腮帮子一鼓,他前儿得了吸水杯太得意了,晚上也没忍住喝了不少水,夜里便尿裤子了。 当然这话羞于启齿,周景渊不会说的,甚至还生气周景成让他想起了糟糕的经历,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我就是知道!” 周景成嘿嘿一笑,往他五弟身边凑了凑。 周景成个高壮实,周景渊矮矮的一个,格外显小。周景成往边上凑一分,他便往外挪一分,然而周景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开,周景渊都快被他烦死了。 周景成这段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这矮敦子一般的五弟,终于摸到了那泡泡枪,只是周景渊不许玩太久,他总是不尽兴,这会儿便商量道:“五弟,你看咱们关系都这么好了,你能不能把你的泡泡枪给我带回去玩一晚?就一晚!” 周景渊狠狠吸了一口牛奶,摆出一张冷酷小脸:“你不是跟你三哥关系最好吗?” 周景成头摇的跟拨浪鼓有得一拼,高声保证:“那都是从前了,如今咱俩天下第一好。” “周!景!成!” 尖锐的嗓音从院门出炸开,周景成吓得抖了抖,抬头一看竟然是他三哥。 不对,他三哥不是读书去了吗,为什么会过来找他?! 周景文都快要气死了。 他辛辛苦苦读书,这人却在这里跟别人玩得开心,还是个不受宠不入流的东西!周景文捏着拳头,眼眶红红,怒吼道:“你竟然自甘下贱去讨好他,要不要脸?” 周景成左手攥右手,为难极了,他不愿意离开五弟,只好跟他三哥解释:“三哥你别这么说,五弟的舅舅很厉害的。” 周景文:“你是蠢还是傻,他舅舅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 周景渊小脾气也上来了,咬着牙冲上去想打他,却被福安一把抱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却一点儿威胁不到周景文。 周景成两边拉架,急得脑袋上的汗又多了一层,两边着急。但是傅朝瑜刚给他带了好玩的杯子,周景成觉得三哥这么说他是在不好,忍不住帮他五弟说起了话:“三哥,五弟他舅舅从前是商贾,可这会儿已经弃商从文了,还入了国子监在国子学读书,很厉害的。” 周景文都要气糊涂了,下意识争道:“我舅舅也在国子监读书!” 周景渊被福安抱着,却还是气势汹汹地怼道:“我舅舅是国子监头名!” 周景文不甘落后:“我舅舅也是!” 第22章 出宫 周景渊愤怒的情绪在周景文犯完蠢后得以平息。他鄙视了一眼周景文,不愿与傻子计较。 还是周景成开口提醒了他三哥:“这次国子监考试是联考,结业班的头名只有一个。五弟他舅舅是头名的话,三哥你舅舅便不可能是头名了。” 周景文不可置信:“你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周景渊小下巴一抬,骄矜道:“我舅舅不会说谎,他说是头名就肯定是头名。” 福安可稀罕他们小殿下这张扬的样子了,将他举得高高的,居高临下望着周景文。 老实孩子周景成也挠了挠头:“对啊,况且三哥你从前也没说过你家舅舅读书厉害。” “我忘了说不行吗?” 周景成回之以缄默。 两个孩子年纪固然小,但也不是不晓事儿的。方才周景文所言分明就是在犟嘴,没有一点儿可信度。周景成甚至还对他三哥挺失望的,舅舅不行就不行呗,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像他,一早就承认自己舅舅不如傅朝瑜了,三哥干嘛要说谎呢?周景成以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对方。 周景文又急又气,不仅百口莫辩,还丢了好大一个面子,他能忍?周景文愤愤地怒视两人,低咒了一句,而后掉头离去,直接回了宫去找贵妃求证。 贵妃娘娘见他气势冲冲地跑进来,以为是在先生那儿受了委屈,谁想一问才知道是在周景渊那儿碰了壁。 贵妃听他去跟周景渊混在一块儿本就不耐烦,再一见他咋咋呼呼的心中就更烦闷了,斥道:“瞧你这般像什么样子,几时才能学着跟太子一般稳重?你一个出身显赫的皇子非得跟他计较做什么,他母妃犯了错,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跟他比?” 周景文不听,他只执着一件事儿:“母妃,舅舅在国子监读书究竟好不好,能不能比得过老五他舅舅?” 比……自然是比不过的。 贵妃老脸一红,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读书能好才怪呢,但是贵妃可不能在儿子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弟,也不愿意让他们堂堂尚书府的公子输给一介商贾,遂昧着良心道:“自然了,你舅舅素来聪慧,与你一样。” 周景文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确聪慧,想来他的舅舅定也不俗。 翌日,周景文又赶去翠微殿,捉住玩闹的周景渊跟周景成,掷地有声地替自己舅舅正名。 他母妃说了,他舅舅聪慧过人,举世无双! 周景渊哼了一声,充耳不闻。 反正他舅舅是最厉害的,不容反驳。 周景成其实也不太搭理周景文的这些话,昨儿的吸水杯他还没有稀罕够呢,拿回去后便是他母妃也瞧着看了很久,让周景成很是得意。他打算多讨好x讨好五弟,好让那位聪慧的傅舅舅再多送他些东西。 这两人如此不给面子,惹得周景成真恨不得直接摔了那该死的杯子,但是周景成严防死守,周景文压根没有一点儿机会。 他仿佛被这两个人排斥在外了,不仅仅是喝水的杯子,就连玩具他们两个也是一块儿玩的,天知道周景文第一次看到泡泡枪跟水枪时有多惊讶。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玩具,这也是老五舅舅送来的? 嫉妒心作祟,周景文开始无差别贬低傅朝瑜。 周景渊扔了小铲子,与他争辩。他从前不敢跟周景文对上是因为没有后盾,自打看过舅舅后小家伙的胆量也越来越大了,且在维护傅朝瑜这件事上,他一向无所畏惧。 三人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周景文越想越不服气,遂大着胆子跑去他父皇那儿,说要带着两个弟弟出宫前往国子监。 谁料皇帝竟然想差了,惊奇道:“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竟也知道国子监有辩论?” 周景文仰着脖子脑袋空空,辩论,什么辩论? 皇帝自说自话:“若不是朕不好表态也想亲自去瞧一番,国子监从未有过这般盛况,想必日后也少见,可惜了……” 周景文依旧听得懵懂,可他父皇遗憾之下已经替他安排妥当了:“罢了,朕不能去,你们去见识见识也好,过些日子便让成安带你们去国子监吧。” 周景文又稀里糊涂得了出宫的旨意。 虽原因尚且不明,但结果总是好的。周景文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曾听母亲提过,舅舅的家世在国子监乃是一等一的,国子监内目前就读的监生没几个能在身份上压过他舅。至于老五那个不中用的舅舅,便更比不上了。届时他领着老四老五出宫,让他舅舅当着老五的面狠狠羞辱一番傅朝瑜,给这对舅甥二人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想想就痛快。 被周景文念着的傅朝瑜这些日子忙得头都大了。 《西游记》的文稿他一早就写好送进宫了,听说这会儿正在紧急加印,还是从文丰书局这儿下的订单,看得出来那位皇帝陛下赚钱心切了。 李贤每日还挺乐呵,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给皇帝办差。大概不清不楚的,对他也是一件好事。 这些小事都好办,忙的是即将迎来的辩论以及国子监文刊的第二版。 傅朝瑜原本想着要在辩论前夕将这第二期的文稿给弄出来,借着这回辩论再好好卖上一回。他看过了,那明义堂可容纳一千余人,既有这个闲心思来看辩论,应当也不会舍不得花钱,一人一本就够他们赚了。可问题是,傅朝瑜分身乏术,压根没空管这些。 他本身功课就繁多,不仅要完成先生的功课,还得管着辩论的事,领着陈淮书他们布置场地、筛选名单、盯着双方练习,忙到脚不沾地。陈淮书等也是早出晚归,累得够呛。 孙明达虽然答应了让他们用国子监的场地,但是为了历练这些学生,一直撒手不管。 他压根不担心会出事儿,真出了事儿也有王纪美兜底,王纪美舍不得他那宝贝弟子被欺负的。 傅朝瑜当然能任由两边选手发挥,但既然这辩论已经声势浩大地传扬出去了,若是回头气氛不够热烈,下回再想要办什么辩论赛京城内外人士可就不会买账了。他这该死的责任心,绝不允许他牵头的差事最后弄得不尽如人意。 可惜傅朝瑜费心调·教,竟还有人嫌他烦,尤其是几个那两个大儒,似乎笃定了他们肯定会赢。 傅朝瑜看着他们桀骜不驯的样子都气笑了,有时候气不过真想直接打死他们。若不是怕他们提前熟悉规矩以至场面不好看,谁乐意训练这些人? 崔狄不知何时走近,给他递了一壶酒:“瞧着不顺眼是不是?” 第21节 傅朝瑜没回答,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傅朝瑜还是知道的。 崔狄自言自语:“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朝堂上的水比这小小的辩论场上要深得多。” 看着一派祥和,其实内里已经开始腐烂了。崔狄这些日子与傅朝瑜接触最多,对这个独树一帜的读书人有了好奇心。国子监的监生一向迂腐,满嘴仁义道德,什么时候竟出了这样一个异类?真不知道等这小子入了朝堂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他有心结交,傅朝瑜却没看出来,只是接过酒闷了一口。 崔狄盯着看了会儿:“没想到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还真能喝酒。” 傅朝瑜无语,这位小侯爷是有多瞧不上他?他虽然没有崔狄威武雄壮,但也绝对不是弱不禁风好吗,傅朝瑜强调:“我从前也练过两年武的。” 崔狄坐下来:“巧了,我也自幼读书习字。” 傅朝瑜诧异。 崔狄来参加这辩论,一来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轰动,二来多少也是身边人催促的。他身后跟着的人有多少真是自己的好友多少是大皇子的人,崔狄自己也不清楚,他道;“我读过书,可是如今他们只记得我是个武将。武将与文臣自古水火不容,这些朝臣们整日拉帮结派,争得头破血流。我从前为了躲事儿才去了边疆,如今回来却还是躲不掉。过些日子,你便能知道他们有多不可调和了。”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傅朝瑜本一位这位小侯爷是个不可一世的主,对着文官有着天然的鄙视,没想到他骨子里竟平等的鄙视所有文武百官。 有性格! 崔狄冲着傅朝瑜笑了笑,他应该够和善了吧? 傅朝瑜对交朋友比较热衷,但是这位小侯爷性格倨傲身份颇高,看着好像很难接近啊,否则将他拉过来教小外甥读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下还是训练这些不听话的比较重要。傅朝瑜是个不服输的,他从外头借来一个大锣,随意挑了一个选题让他们辩,还得按着规矩辩。凡是不听话的便在他们耳边敲锣,声响震天,吓得那些人立马噤声,随即再给予一道禁赛处罚。 傅朝瑜心狠手辣,说禁赛就禁赛,直接不给他们再发言的机会。 有人不服,傅朝瑜便搬出“主办人”的身份,冷漠地提醒:“不服可以退赛,没有人求着诸位来辩,国子监外多得是想要挤上台的人。” 他们不上,自然有人想上。 几次下来,再倨傲的人也磨平了棱角。 崔狄在边上看得直乐,这傅朝瑜训这些文人武将跟训狗似的,还挺好玩儿。 一月之期已至,今日恰逢沐休,国子监门庭大开迎四方来客。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赶来凑热闹,辩论尚未开始明义堂已坐了一半儿。台上分设两张长桌共计八个席位,正、反方各四人,中间另有一个席位,乃傅朝瑜的专属位置。 面对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人,张梅林估摸了一下席位,内心担忧:“若是待会儿席位不够,国子监的监生在边上站着听即可,不必入座。” 助教迟疑:“都站着听?” 张梅林望着乌压压的人群,心中无奈:“这回忙活辩论的几名监生、加上上回联考前前十名尽量安排席位吧,余下的就不必安排了。” 不是他们与监生为难,而是是席位实在紧缺。 杜宁听到这话默默地起身出去了,得了,他还是去外头放放风吧,这国子监已经容不下他了。 孙明达也终于不打算作壁上观了,携国子监诸官员、助教与一众监生前去迎一迎客人。 寻常客人监生们招待也合适,可碰上这些个不同寻常的就不行了,譬如硬要凑过来当裁判的那八位。虽然早知道他们会来,但是真看到人时,孙明达还是烦。 太子、大皇子并肩而立,尚书、中书、门下三位丞相齐聚一堂,成王叔混迹其中,年事已高的陈国公跟具有天然优势的礼部尚书不约而同赶至于此。文官武将,勋贵清流、皇子宗亲,一样不落。 其他人都还好,都是同朝为官交流起来也方便。孙明达烦的主要是太子跟大皇子,这两人不在宫里待着跑来国子监做甚?但不论如何,孙明达依旧得捏着鼻子上前寒暄见礼。这种场面若还由着傅朝瑜、陈淮书等人前去接待,那就真的失礼了。 原本坐在国子监中的观众看到孙明达带着太子等人坐上了第一排,惊得半天都没吱声。 那可是太子啊! 旁边还有大皇子跟三位宰相,这些人随便一个跺跺脚,都能在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们好多人今儿过来纯属凑热闹的,谁知道撞到了这样的排场。按理说,国子监也没这么大名声,太子与大皇子也从未将心思放在国子监上,怎么这会儿两人都跑来了,还都当了裁判?那这场比赛待会儿该怎么判?判谁赢? 只是众人更没想到的是,不仅是这两位,剩下的三位皇子也到了。 待太子一行人入明义堂后,傅x朝瑜刚松了一口气,转眼却看到了自家大外甥。他呆了一下,不相信,揉了揉眼睛。 好像没看错。 周景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眼就捕捉到了他舅舅,迈着结识的小步子兴冲冲地朝着傅朝瑜奔过来,一把抱住他舅舅的大腿,开心叫唤:“舅舅!” 腿上的触感如此真实。 傅朝瑜俯下身,立即将小家伙抱在怀里,理了理他因为兴奋汗湿的鬓发,惊喜道:“景渊你们怎么过来了?” 周景渊右手挡着他舅舅的耳朵,生怕别人听到,非常小声:“因为周景文想跟我比舅舅,所以带我们出来了。” 傅朝瑜竟一时转不过来:“他舅舅是……” 周景渊小脸认真:“好像姓杜,周景文说他舅舅很聪明来着。” 姓杜,傅朝瑜立马将目光转向杜宁。 啧。 杜宁果然被周景文给缠上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周景渊捧着舅舅的脸,小脸认真:“但是我舅舅肯定是最厉害的。” “那还用说?”傅朝瑜点了点他已经稍显圆润的下巴,客气地与成安公公问好之后,便抱着大外甥,顺手领了一个周景成进了大殿。 周景文表面缠他舅舅,实则暗暗观察傅朝瑜。这是周景文第一次见到老五他舅舅,纵使周景文不愿意承认,可是小孩子的审美总是直观的,他还是能看得出来,人家舅舅俊美无涛,自家舅舅……倒也不是相貌不好,只是似乎没了从前意气风发之态,显得有点窝囊。 相貌跟气度这一块,他已经输了。 周景文有点不服,抬头时发现周景渊趴在他舅舅怀里,定定地瞧着他这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股说不出的炫耀。 他不能再输,周景文运气:“舅舅,抱我!” 杜宁快要被这祖宗烦死了:“我抱不动。” 周景文胜负欲无比膨胀:“人家舅舅都能抱得动!” 杜宁欲言又止,他能跟傅朝瑜比吗?傅朝瑜那厮就不是个正常人。算了,跟小孩子能说什么道理?若是将人弄哭了,回头他父亲、他长姐都得收拾他。杜宁认栽,不得已将外甥抱了起来。 真坠手啊,不晓得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 周景文这才满意了些,得意地回看周景渊,可惜人家已经不看他了。周景文稍显遗憾,复又问道:“舅舅,是你厉害还是那个傅朝瑜厉害?” 杜宁险些没站稳,崴了一下脚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盯着傅朝瑜的背影咽了咽口水,沉默良久才嘴硬了一句:“自,自然是我厉害了。” 周景文深信不疑,开心道:“那正好,我跟他们俩可都有仇呢。舅舅,待会儿我同你坐一起,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教训他们。” 杜宁:“……” 坐?他有座位么? 第23章 辩论 与年初孙明达讲经时不同,这回场中竟然异常安静,后排偶有人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不敢惊动前面几位。 眼下也只有前两排的数人能自在说话了,朝中三品以上的都在那儿坐着呢。余下人甚至都没有开口的权力。没办法,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是在朝做官的,前面还混迹着几个御史,不管是被御史发现言行不端,还是被几位皇子余光瞥见,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不过,这些个大人物在前排压着,参赛之人能放得开吗?众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傅朝瑜正带着小外甥走向第一排。两个小孩儿虽没有他们兄长地位显赫,但好歹也是皇子,更是御前大总管成安公公亲自带过来的,国子监不得不重视。 孙明达叫人同样在第一排添了作为给他们几人。傅朝瑜见小外甥放到椅子上做好,又从杨毅恬那儿讨了不少点心拿了过来,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舅舅待会儿得上去,你们好好在这儿守着,等辩论结束后舅舅再带你们出去玩儿。” 周景渊乖乖点头。 周景文也没闲着,拉着杜宁费心叮嘱:“舅舅,你坐我旁边吧。” 这……杜宁瞄了一眼周围,第一排这边没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再说如今边上已经没有位置了,若是再加,势必会惊动孙大人,杜宁可没有这个胆子,他怕死。然而在外甥面前露怯,承认自己不如旁人,杜宁也做不到。 他装作腹痛,疼得直叫唤,说要去如厕。 周景文猛地缩回手,不自觉屏住呼吸,后又觉得自己嫌弃得太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接了句:“那舅舅你快去快回啊。” “好说好说。”杜宁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得溜了,仿佛后面有恶魂索命。 时辰已至,孙明达与诸位裁判谦让一番后便上台致辞。 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台上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个长条状、两侧如喇叭一般的东西,似乎是硬纸片做的,声音经过这个长筒格外清晰宏亮,顷刻间就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这倒是个好东西,吕相同其他两位宰相道:“下回圣上讲学,也可以摆放此物。”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赢得了满堂喝彩,他下台后,傅朝瑜便领着八人上场入座了。 周景渊眼睛一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原来他舅舅是要坐在台上的! 他身子端正,眼神瞄向周景文,晃了两下脚尖,怡然自得。 周景文原也以为傅朝瑜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他竟然无比自然地坐在了主讲台上,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什么意思,偌大的国子监都没人了,让一个监生主持大局? 周景文震惊不已,傅朝瑜一个出身卑贱的商贾,怎能登上国子监的讲台?怎能与这些人同台露面?怎能让众人在台下仰视?他配吗。周景文气得不行,想找自己舅舅评评理,结果左顾右盼了半晌都没找到他舅舅的人影。 便是闹肚子,也不该闹上这么久啊。 傅朝瑜念这规则主要是念给台下观众跟裁判听的,台上这八个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试练中对这规矩烂熟于心了。不服也不行,除非他们不想干了。 这场辩论,傅朝瑜仿照后世的规则,首轮双方派出一名辩手阐述观点,二轮双方互抛问题;三轮属于自由辩论,最后双方总结陈词。为了计时,傅朝瑜特意让人定制了一个沙漏,他已经比照日晷算过了,细沙流完大概就是后世的五分钟,不长不短,正正好。 只是他这规则对于平日里在朝中自由互喷的官员来说,到底还是拘束。连太子也不免担心,问了孙明达:“规矩这么多,待会儿开始后该不会束手束脚吧?” “不会。”孙明达笃定。以那小子对这场辩论的看重,绝不会让今日没有冲突可言。 孙明达冷眼看着,这国子监里就没有一个像傅朝瑜似的成名心切,他几乎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想要崭露头角。 须臾,辩论开始,众人精神一振。 拥文派这边来头不小,北方最大的青山书院山长郑如徽与孔家后人孔连枝都被请过来了。郑如徽先发制人,洋洋洒洒,高谈阔论,夏商周伊始至今两千余年,文官兴礼乐、扬文教、推廉政、平冤狱、匡扶社稷、为君王排忧解难,自古名臣不胜枚举,阐明乱世之后以文治国才能迎来长治久安。 郑如徽原本就是个饱学之士,引用典故史料更是信手拈来,句句生花。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 不少文官听得精神亢奋,觉得这番讲话简直是扬他们文官之威,今儿来得可真值。 崔狄身边已经致使的王大将军不甘示弱,轮到自己时飞快起身,大谈以武立国之必要。文官能治国,武将还能平乱世、御外敌、戍疆场呢,一国一朝若是没有军队,没有武将,等同于自掘坟墓!王大将军没有郑如徽的好口才,但是句句情真意切。 郑如徽听罢,只是冷哼了一声。空有一身蛮力的匹夫而已,好对付得很。 对面也发出几声冷笑。 两边第一轮交锋完,已是战意凛然,彼此对视时似有火星直冒,便是旁观者也能真切感受到这森然的战意。是他们好像误会了,这两边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规矩约束而限制发挥。 太子欣喜与他们找来的人能言善辩,大皇子却隐隐有些着急,总觉得大将军等口才还是弱了些。 第二轮攻辩伊始,战火再次升级,一开始两边提出来的问题还稍微收着些,但越到最后,问题越是犀利。孔连枝在与崔狄对答时,话中刀光剑影,口若悬河,险些忘记时间。 第22节 傅朝瑜打断两声没打断成功,孔连枝尚在喋喋不休,傅朝瑜生气地狠狠敲了一声锣,以示警戒。 “若再犯规,直接出局。” 主持的威严不容侵犯! 孔连枝心下一颤,心有不甘地将未尽之言咽了下去。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喷,可惜时间到了,经过前些日子的训练,他们对傅朝瑜多多少少有些畏惧。 瞧着这位孔家之后竟如此听话,众人暗x暗咋舌。 看来这辩论队规矩还真挺严啊,不过,文官武将的矛盾也是真重…… 自古文武相轻,两者的嫌隙由来已久。武官觉得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能在朝中将他们压制得死死的,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文官的口诛笔伐,心中不忿久矣。文官觉得武官拥兵自重,看哪个都像是造反头目,现如今天下初定还不卸甲归田,简直大逆不道,不喷他们喷谁?便是喷,这些武将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是有造反之心,越发罪不容诛。 两边如此不和,一方面是立场原因呢,一方面也未尝内有为君者的刻意引导。乱世需所向披靡的猛将,盛世需要治世治过的能臣,偏偏他们比较尴尬,处于乱世与盛世之间,两不沾。 第二场后,在场众人的兴致算是彻底被勾起来了,然而到了第三场自由辩,众人才明白方才这八个人还算是收着的,若不收敛,便是朝中最厉害的御史到了他们这儿,也是自愧不如的。 辩论赛,原是这样可怕! 众人从谨慎温和的互呛,逐渐演变至互相拆台的互喷,再到最后变成无差别攻击—— “缺乏文治,政权不过百年。” “武德不修,多半二世而亡。” “自古拥兵自重的都是武将!” “你们文官只会耍嘴皮子威风,保家卫国还不得看我们?” “武将粗俗不懂治国之道。” “放屁,你们孔圣人还文武兼修呢!” 旁的也就罢了,那句孔圣人文武兼修才是致命一击,尤其是在场的还有位圣人之后。文方那边的反击有片刻停顿,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半晌才咬牙坚持回了一句,然而崔狄等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不论如何都是一句“孔圣人文武兼修”、“孔圣人勇武过人”、“孔圣人足蹑郊菟”! 郑如徽这边险些没有被气吐血。 无赖,只知道说轱辘话的无赖! 然而无赖的招数总是最能堵人。 台上斗得吐沫横飞,若不是有傅朝瑜的出局威胁在他们兴许真会打起来。台下也听得目瞪口呆,一刻也不敢分神,生怕错漏了一点儿。先前总以为武将嘴拙,不曾想真骂起来也是这般厉害。现在想想,朝中互喷哪有这辩论有意思,还是他们太自大了。他们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冲上去替他们辩一辩。 前面吵得太厉害,几次收不了场,等到最后陈词总结时双方的稿子里还是各种贬低拉踩,带着一股要将对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狠劲儿。只是今日只是辩论,还是有时间限制的辩论,他们便是有再多的话,时间一到也不得不鸣金收兵了。 剩下的,便得交由诸位裁判定胜负。 傅朝瑜本来是想邀单数的裁判,他担心会出现平局的情况,若如此,那这辩论还有什么意思?虽说今日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东西,但是对于观众来说有个输赢总归是必要的。 不想孙明达跟王纪美却并不介意,王纪美一度有些不满地跟他提过,这回的辩必会分出胜负,不管有几位裁判,都会分出胜负。王纪美不满的不是裁判人数,而是对于胜负这个既定结果。 裁判正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周景文却坐不住了。今儿这场戏,傅朝瑜出的风头实在太多了,哪怕他没有辩论,受到的关注也一点儿都没比那八个人少,相反,因为他不卑不亢、姿容出众,反而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周景文已经偷听到后一排有人在打听他是谁了。 这可不行,傅朝瑜绝不能抢了他舅舅的风头! 周景文很不服气,他在这儿操碎了心,但他舅舅也不知怎回事始终没回来。他都让小太监挨个儿找了,依旧没找到他舅舅。 张望间,周景文注意到一件事——并非所有人都是坐着的,墙边还有一些年轻人竟整场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难道,国子监的监生都没有座位吗,那为何傅朝瑜与他们不同? 周景文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离席悄悄走近他们,随意扯了一个人的衣摆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座位?” 被他扯住衣角的是安阳侯世子,他今儿过来一方面是为了看热闹,一方面也是站给他爹、他叔父几个看的。他家长辈都来了,若是他不过来则显得他既不合群又不爱学子,回家保不齐又是一顿打。 小世子知道眼前这位是个皇子,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皇子,可不论是哪个安阳侯世子都不敢糊弄,他解释道:“殿下,只有外头来的观众有席位,国子监的监生很少有位置,除非是替先生办了事儿的,还有上回联考考得好的监生,他们都坐在那一块呢。” 安阳侯世子指了一片位置。 周景文望过去,没发现他舅舅。 周景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所以他们在这儿站着听完整场辩论是因为功课不好吗?但他舅舅也没有座位,也就是说,他舅舅既没有帮忙,也不是上回考试名列前茅的? 细思极恐! 周景文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儿:“那你知道杜宁吗,户部尚书之子,上回联考,杜宁的名次是多少啊。” 安阳侯世子笑呵呵:“您说杜宁啊,他比我考得还要差,倒数第一。他跟傅朝瑜还是一个学舍呢,一个头名一个倒数第一,找谁说理去?” 周景文:“……!!!” 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小孩儿对他舅舅一直坚持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第24章 风头 储君,副主也。 本朝皇子不在少数,身份尊贵的皇子亦有许多,可唯独储君只有一个。 这场辩论自从太子亲临之后,便已经注定了结局了。 傅朝瑜公布完了结果之后,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感受,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先生说结果早已注定,大概,先生也是一早就知道太子要来坐裁判了吧。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就这么输了谁能甘心?哪怕结局已定场中还是不免有些争议,就连台上坐着的几位也各有不平。 然相较于其他人的愤愤不平,崔狄似乎并不惊讶这一结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许是傅朝瑜目光直白,崔狄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可不是谁都像他似的镇定,譬如郑如徽等人便是盛气凌人,而大将军等却是恼怒至极,甚至公然放出话来:“这结果不能服众!” 郑如徽也恼:“老将军是在质疑太子殿下等裁判不公?” “公平在哪儿?他们分明瞧不起武将!” 这诛心之语,叫台下诸位裁判脸色大变,这老匹夫竟然当众不给太子面子,闹出去了国子监也难辞其咎,孙明达跟王纪美已经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稳定场面了。 傅朝瑜眼看事态失控,当然不能放任他们毁了辩论赛招牌,狠狠敲了一下锣。 被锣声吓出条件反射的两方瞬间哑火,仿佛畏惧之前的“禁赛威胁”,都不敢说话了。 倒是看得观众稀奇不已,只觉得台上这个年轻人厉害,镇得住场子。 傅朝瑜无奈地开口,言明今日胜负只代表本次这一场比赛,比赛是为了友好交流,口舌上的争论或许有胜负,但是现实中没有谁输谁赢,文官武将同是朝中中流砥柱,没有高下之分。 他一开口,老将军这才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总算有人说了一句人话。 傅朝瑜看向台下,任劳任怨地继续调节。 今日两边虽然互喷的厉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场恶战,但傅朝瑜还是挑了两边一些中正平和且相对精彩的言论捡出来加以总结,充分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并且表明,君子和而不同,不管是崇武还是修文都是为社稷效力,为君王尽忠,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需求同存异,共谋发展。 国之强盛,文武不可或缺,顺便引用后世伟人的一句话,有志者应当文武兼修,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一阵静默之后,明义堂忽然响起持久的掌声。 说得真好! 现在台上的傅朝瑜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是敢说敢为的性子,他光是现在那儿抑扬顿挫的说上几句便足以吸引全场的目光追随,何况他话里话外还有理有据,极具壮志豪情。 杜尚书面有赞叹,恨不得这是他自家的儿子!这若是他儿子,他做梦都能笑醒! 可这为何就不能是自己的儿子呢? 众人也一样,对前面的总结不过随意听听,可听到最后,却忽然莫名地热血沸腾起来。 有官员咋舌:“难不成,这一届的国子监监生口才都这么好吗?” “兴许也只有这一位吧。” 大皇子这边输了,面上本来不大好看。然而傅朝瑜这番话说的体面,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连大皇子忍不住同身边人问起了这个眼生的年轻人。 孙明达与他解释了一番。 大皇子在听到“傅朝瑜”x三个字后,凝神细思了一番,骤然问:“听说宫中五皇子有位舅舅在国子监,仿佛就是此人?” “正是。” 大皇子脸色微妙了起来。傅美人曾经害的他母妃流产以至于再不能生育,母妃对此耿耿于怀。这个傅朝瑜竟然是傅美人的亲弟弟。他先前对付傅朝瑜升起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了。 不过崔狄却越发觉得傅朝瑜这性子合他胃口,跟那些拧巴内敛的读书人不大一样,下台之后还约着往后一块喝酒。 傅朝瑜笑着应下,也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入了这位的眼。多交一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这位虽说跟大皇子关系匪浅,但是傅朝瑜总觉得他不像是能支持大皇子的人。 莫名的直觉。尤其在看到崔狄只是同太子与大皇子寒暄了两句后便离开,傅朝瑜变便更加笃定这个猜测了。 众人在陈淮书、周文津几个的引导下,心满意足地相继离场。今日这场辩论,从头到尾都高潮迭起,精彩异常,看来是他们从前小看了国子监了。这国子监最近频频出头,也不知后面还有何等的风光?更不知会不会抢了别的衙门的风头。 出了大殿,有几位贼心不死,又问起了膳堂今日是否能招待外宾,结果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国子监膳堂不招待外人,谁来了都不好使。 祭酒大人说的。 众人心中骂了一句孙明达老秃驴,悻悻走开。 同为国子监监生,有人能负责引导诸位大人退场,有人便只能在旁干看着,譬如杜宁。且不忿的是,他学舍的另三个人在今儿或多或少都出了风头,唯有他,连明义堂的大殿都不敢进,一直在外游荡,生怕被他外甥看到又拉着跟傅朝瑜一起比较,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可怜。 而风头正盛的傅朝瑜,散场之后还被太子叫过去问了两句话。太子见傅朝瑜谈吐不俗,温声勉励一番。又就国子监监生情况与孙明达王纪美闲聊开来。 傅朝瑜得以退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小外甥,熟络地将人揣进怀里。 他家小外甥从前吃不好穿不好,个头长得比别的小孩儿略迟缓许多,都三岁了却还像个两岁小孩儿一样,抱在怀里小小一个,看着都可怜。 成安公公却咋舌,但凡碰面不是抱着便是搂着,不腻歪啊?只是舅甥,又不是亲父子。 然而周景渊这会儿还激动着,看到他舅舅便眉飞色舞地一个劲儿夸赞:“舅舅,厉害!” 傅朝瑜刮了刮他的鼻子:“景渊以后更厉害。” 这话不是吹,上辈子景渊毫无依仗都能孤身一人在朝中立足,甚至最后还能成功登基,这般心性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周景渊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蔫蔫的周景文,握着拳头,张牙舞爪的高声宣布:“我舅舅最厉害!” 平日里胆怯的眉眼焕发着一股蓬勃朝气。 周景文竟然没有反驳。 不多时,杜宁依旧未曾出现,但是杜尚书前来跟自己外孙打了个照面。周景文内心无比挣扎,将他外祖父拉到一边企图负隅顽抗,压低声音偷偷地问:“外祖父,上回舅舅联考真的考了倒数第一吗?” 他眨了眨眼,希望外祖父能给予期待的回答。 杜尚书怔住,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这事儿已经传到宫里去了吗? 第23节 觑见外祖父的神色,周景文便知道这事儿不是国子监监生冤枉了他舅舅。同样是舅舅,为什么别人的舅舅那么争气,他的舅舅却只会丢人现眼?周景文越想越委屈,都快要气哭了,他堂堂三皇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杜尚书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可是有人欺负了他。 周景文眼眶红红,抽抽嗒嗒:“舅舅,舅舅……” 杜尚书急死了:“你舅舅欺负了你?” 周景文跺脚,说了一句“都是舅舅的错”,便哭着跑开。 又是杜宁!杜尚书脸色一黑,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到底又做了什么?在国子监嚣张也就罢了,竟然还欺负到自己外甥头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怎么这么能耐? 周景文走开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再也不让杜家人靠近了,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对此,成安只能歉意地冲着杜尚书笑了笑。 杜尚书没办法,怒火又添一重,撸起袖子便准备回去先收拾儿子了。 不多时,周边便清净下来。今日本就没课,傅朝瑜从里头出来之后便彻底忙完了,只想领着小外甥一起。只是他想带外甥,还得别人准予才行,傅朝瑜礼貌问起成安公公,询问能否领着几个孩子四处逛逛。 成安公公并未拒绝,出宫机会难得,圣上并未要求回宫的时间,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回去。 成安公公领着三位小皇子随傅朝瑜见过了他在国子监的亲友。周景渊对他舅舅的先生朋友格外好奇,睁着大眼睛将每个人牢牢的记在心里。 陈淮书他们因为傅朝瑜的缘故,很喜欢这位生得可爱的小皇子,围着逗了许久。 这小家伙眉眼跟傅朝瑜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睁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看化了。哄他就跟在哄小号的傅朝瑜一样,有趣儿极了。 不仅仅是王纪美送了他不少东西,陈淮书跟杨毅恬几个也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 周景文已经嫉妒不上了。他在宫里何等的受人欢迎,出了宫竟被老五给比下去了。周景文心里门清,这一切都是因为老五他舅舅,可为什么他就没有这样厉害的舅舅呢? 哦,他也有舅舅,可他的舅舅只会让他丢脸,三皇子殿下低下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卑。 傅朝瑜直接抱着孩子逛完了整个国子监。期间成安公公本想说,若是傅朝瑜抱不动可以让身边的小太监代劳。结果这一位抱着孩子走了这么久,连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反观抱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小太监们,这会儿已经面有难色了。 等逛完了国子监,傅朝瑜竟然还有余力,说是要领着小外甥去逛街。 此言得到了周景成的积极应和! 逛街,听着就新鲜。 他也要去! 周景成瞧瞧偷看成安,若是成安不让去,他就要闹了。 被四皇子暗暗威胁的成安见状只能由着他们,顺便还带上了兴致不高的周景文。 傅朝瑜跟周景成一路逛一路买,连周景渊也被带着开朗了些。等到了一处熟悉的木匠铺子,傅朝瑜想也没想就进去了。 周景渊揪着他舅舅的衣襟,眉头蹙起,神色为难。 “怎么了?”傅朝瑜问。 周景渊包子脸上全是谨慎,因他发现这个铺子不管是外面还是内里都装饰得分外华丽,看着就很贵!他怕舅舅被坑,更担心舅舅没钱了,警惕地冲着傅朝瑜耳边道:“舅舅,咱们还是换一家便宜的吧。” 傅朝瑜乐不可支,自家崽就是可爱! “没事儿,舅舅用上回做的水枪稿纸跟他们换了个条件,往后在这儿订做玩具,不仅不收钱,还能赚钱润笔费呢。” 这也就是他们家在京城没有买商铺,否则这样的生意还能让别人沾? 这回傅朝瑜便是过来取上回定做的新玩具。上次答应了周景成送他一个玩具,傅朝瑜便画了个草图做了两个,想要留给他外甥跟周景成。 只是今日还多了一个孩子,傅朝瑜虽然不喜欢这位三皇子,却也解释了一句:“上回叫人做的时候只做了两个,且我也事先答应了要留一个给四殿下。” 周景成虽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已经挪不开眼了,跑上去摸摸碰碰,听到傅朝瑜的话下意识地回:“没事,傅舅舅不必介怀,三哥一向看不上你做的东西。” 周景文:“……” 傅朝瑜:“……” 四皇子是真的很会聊天儿,连成安在旁边站着的都尴尬了。 他怕四皇子在语出惊人,忙开口将人抱起来:“时辰不早了,奴才也该带着几位小殿下回宫复命去了,总不好让圣上与各位娘娘担心。” 周景渊立马紧紧地搂住舅舅,他不想回去。 傅朝瑜心里也失落,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放几个小皇子出来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能指望他外甥一直在宫外?傅朝瑜再三保证,很快就去看他,才勉强哄好了小家伙。 临走前,小家伙还依依不舍地确认:“舅舅你真的很快能来看我吗?” “很快,舅舅保证。”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 虽有了舅舅的担保,但是分开之后周景渊还是没了精神,懒懒地趴在马车里不肯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缩在冷宫里的日子。诡异的是,周景文也竟然也闷不做声。 两人背对着,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心情一个赛一个绝望…… 成安看得不明所以,但是总归是能将这三个小皇子全须全尾地带回宫了。待安顿好了三位小皇子后,成安立x马回去复命。 皇帝之所以派成安过去,就是因为成安记性好。等回了御前,成安还能绘声绘色地将今儿在国子监听的那场辩论复述一遍,虽不至于每一句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但也大差不差了,尤其是后面那什么自由辩,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连脸皮都不要了,可比朝中那些官员们吵架有意思多了,成安说得可带劲了。 皇上大为惊叹,再次后悔自己没能亲自过去听一听。 错过了这么精彩的辩论,今儿晚上都得少吃两碗饭。 成安也感慨:“圣上若是能亲临就更好了,今日的辩论真值得一观,结束之后更是掌声雷动。” “朕也想去啊。”皇上无奈,只是他作为皇帝不好参加如此敏感的争论。朝中文武之争由来已久,当然,这也有他刻意放纵的缘故,文武相轻不可怕,惺惺相惜才叫人寝食难安。若这两边犹如铁板一块,他这个皇帝估计也做到头了。如今有争执都无伤大雅,他能镇得住。况且别看这回辩论各方四个仿佛都同仇敌忾,但实则,文官内部与武官内部也是矛盾不断,正因如此皇帝才懒得插手。 不过得知傅朝瑜最后那番话后,皇上却尤为满意:“连一介监生都知道要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朕的这些臣子们却只知道彼此倾轧。” 成安对五皇子这位舅舅赞不绝口:“这位监生实在厉害,不仅说话滴水不漏,事儿也办得几位漂亮,听说这回的辩论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要不是他,今儿这场面只怕也收不住。” 今儿的辩论是结束了,不过后头只怕还有的争,国子监这一步棋走得漂亮,往后一月都是京城众人的焦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傅朝瑜的功劳么? 皇上又来了兴趣,要不,下回他单独召见一下这傅朝瑜? 彼时,傅朝瑜仍留在国子监里,他将今儿辩论写进了文章里,打算放在第二期的文刊上。写完之后,傅朝瑜便苦心冥想如何出头,如何进宫找他外甥。 费劲儿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头绪,然而待傅朝瑜看向桌案上的书之后,忽然来了主意。 国子监这么多藏书,不如鼓动先生建言,新办一座图书馆? 第25章 往事 种植油菜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且傅朝瑜也不知吕相与杜尚书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文章拿去朝中讨论,若没有,他则真做了无用功了。那本给皇上揽财的《西游记》,书才刚印好尚未开卖,只怕皇上也没有记他的功。 至于辩论赛,虽明知会引起热议但热度总有消减的一日,只怕日后也没多少人记得他的功劳,唯有这图书馆,若能办成才算真正的惠及民生。 傅朝瑜埋头,灵感迸发,文思泉涌,不过片刻又写好了另一篇鼓吹图书馆的文章。 翌日一早,天儿还未亮,周景成便兴致冲冲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忙用过早膳便带着他的小车去跟他五弟汇合了。贤妃已经提不起告诫的心思了,反正她再如何阻拦,这臭小子还是会巴巴的赶过去跟五皇子厮混在一起。 贤妃只恨儿子不争气,从前是三皇子的小跟班,如今又成了五皇子的应声虫,他为何就不能独当一面有点主见呢? 翠微殿中,周景渊也早早地拿着自己的小车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周景成赶过来后,二话不说坐上了车加入其中,两个小孩儿围着院子玩得一头是劲。 若不是周景渊不敢出门,周景成都恨不得带着他去御花园里威风威风。 他们俩现如今骑的正是昨儿傅朝瑜送给的小车,车子底盘很低,下面有很多小轮子,瞧着十分的矮,不过胜在样式好看,周景渊的车头是一只老虎,周景成的车头依旧是小鼠。且这车跟别的不一样,不用脚瞪,不用人拉,只要转动方向盘便可以左右摆动。 两个孩子头一次玩这种好玩的玩具,简直高兴坏了。 周景成如今对五弟他舅舅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甚至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一心一意跟着五弟,跟着三哥啥也没有,跟着五弟后好吃的好玩的一样不缺,太快乐啦! 不同于这两个孩子,周景文昨儿回宫之后便郁郁寡欢,连贵妃也不愿意不愿搭理了。 因为昨儿没睡好,所以今儿上课时,因为神思倦怠不出意外地又被先生教训了。 周景文欲哭无泪。 他母妃总说自己聪明,从前周景文信了,可是自从知道舅舅是倒数第一后,周景文便对他母妃的话存疑。母妃时常夸舅舅,但是舅舅却愚笨不堪,自己这该不会是随了那不争气的舅舅吧? 他以后会不会也是倒数第一? 今日的三皇子依旧绝望。 国子监内,傅朝瑜一大早便与众人商量一番,而后才将自己昨儿写的稿子与他先生看。 得益于王纪美的指点,傅朝瑜如今写文章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王纪美看到第一篇,便知道这应当是傅朝瑜准备放在文刊上的文章,因为他不仅写了辩论,还鼓励学生畅所欲言,多多往国子监投稿。 王纪美迟疑:“你们想要扩大投稿范围?” 傅朝瑜点点头:“国子监有才学的人并不多,若是一直以国子监的监生投稿为主,要不了多久只怕就得江郎才尽,不若对外征稿,凡是文章写得好的都可以征用,如此才能保证每期文刊的水平。” 只是这样以来,审稿的活儿就多了好几倍了,王纪美问:“你们能做的好吗?” 他家弟子等可都是结业班的学生,年底有个结业考,明年还有春闱呢。 傅朝瑜挠了挠头:“所以弟子琢磨着,要不要将这文刊转交给国子监,让孙大人另派一批人专门负责文刊运作。” 这段时间太忙,陈淮书跟周文津都有些吃不消了,傅朝瑜觉得热闹一场扬了名就够了,没必要耽误他们准备春闱。文章可以继续写,但是收稿、审稿、排版这种非技术性的活儿还是交给旁人吧。 王纪美颇为惊讶,这文刊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些学生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才刚打响了名声就要让给国子监? 这对国子监当然是好事,还能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但是,王纪美总觉得委屈了他弟子。 “你们决定好了?” 傅朝瑜点点头,没多久又老实道:“其实弟子将文刊交出来,还有一事相求,先生看看这篇吧。” 王纪美接过,上下一扫,却是一篇关于“图书馆”的文章。 历朝历代都有藏书楼,但是这些藏书楼或官办或私属,大多都是不对外开放的,或者只对特定的人开放。然而傅朝瑜提到的这所谓的图书馆,却是面向所有百姓,无论尊卑贵贱,只要愿意读书都可以进馆阅读。 这倒是个好事儿,王纪美看完颇为意动。 傅朝瑜继续娓娓道来:“学生写此文章也是基于如今的藏书楼虽然珍本繁多,但是藏而不用,不能惠及百姓。如今寒门子弟也可以科举入仕的机会。但民间尚有许多读不起书的人。若是朝廷能在京城率先兴建图书馆,各地想必也会仿效,届时,寒门子弟读书应当能便利许多。”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傅朝瑜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弟子也是想着这事儿若能办成,往后说不定能再进宫看看外甥。” 王纪美替他心酸。他这弟子亲缘浅,也就只有宫里那位小皇子一个亲人了。五殿下他昨儿也见过,跟着傅朝瑜到处乖乖喊人,聪明伶俐又分外可怜,怪不得自家弟子时时念着想着。 王纪美最终将两篇文章都留下来了。 傅朝瑜又掐着点跑去学堂上课。 今儿出奇,没上课前竟有好几个出身不错的监生跑到他这儿来,期期艾艾地问傅朝瑜,倘使下回做事能不能带着他们一起。 第24节 昨儿傅朝瑜再次成为京城家长圈中的风云人物、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那般大场面,便是有阅历的官员也未必能坦然自若主持场子,偏偏傅朝瑜面对身份地位远高于他的竟能毫不露怯,还能在两方不和的前提下成功安抚众人。 此等心性,本就非常人能比。 家长们回去后少不得又要拿傅朝瑜跟自家孩子比较比较了,越比越心塞,两者差距犹如云泥之别,硬要比,无异于自取其辱。 这教育得多了,总能激发出一些从前没有过的羞耻心来。原来监生们浑浑噩噩过日子也就罢了,可是瞧见杨毅恬都能跟着助教身后迎来送往,他们心里便有了别的念头,总想做点儿什么,否则总不能一直混日子吧。 傅朝瑜高高兴兴地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若回头图书馆能建起来,这些人就是免费的劳力! 不用白不用。 安阳侯世子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放心吧,有活儿少不了你们的。”傅朝瑜保证。 众人顿时觉得傅朝瑜太好说话了,也为当初x瞧不上他而自我唾弃。看看人家多乐于助人,自己学习好就算了,还愿意体恤学习不好的,活该他出名! 这事儿传到别的班,又有好些人蠢蠢欲动,打算跟着傅朝瑜一块儿行事。 安阳侯世子直到回到座位上还在感叹:“傅怀瑾真是个好人呐。” 杨毅恬使劲点头:“我早你说了,只是你一直不信。” “现在信了,往后咱们跟定傅怀瑾了。” 杜宁默默远离了他们,结果扯着屁股再次疼得叫出了声。昨儿也不知道他父亲发了什么疯,到家之后就嚷嚷着他欺负了三皇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 杜宁都快要冤枉死了,他总觉得自己最近倒霉,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也不知犯了什么冲…… 不止国子监的学生这场辩论赛的影响,如今京城内外都在热议这场别开生面的辩论赛,就连朝堂上也就文武之争再次掀起讨论,除了傅朝瑜那番“求同存异”的论调被广为流传开,成为朝堂调节矛盾的金科玉律,参加辩论的众人不论输赢也都受到了莫大的关注。 拥文派与拥武派确实不会因为一场比赛就改变想法,他们只觉得台上的人说中了自己的心声,辩得慷慨激扬,大快人心。甚至准备去国子监问问还有没有下一场。若有,他们愿意上台辩论! 孙明达并未直接拒绝。 经历一次大朝会激情廷辩的孙明达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国子监的影响了。国子监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但若是愿意做事儿的话,真的可以影响舆论,进而影响朝政! 这一刻,孙大人内心涌现了万丈豪情。扩大国子监的影响力,这不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吗,如今终于有了结果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孙明达不得不承认先前是他狭隘了,插班又如何,商贾出身又如何,只要能做实事出身并不是问题。 只可惜他与傅朝瑜关系僵硬,傅朝瑜这厮也是个小心眼儿的,有什么事宁肯找他先生,也绝不肯对自己说半句。 真记仇啊,果然跟王纪美如出一辙。 心情澎湃之下,孙明达看到王纪美送来的两篇文章后,没怎么深思便同意了。 王纪美还颇为惊讶,毕竟先前他家弟子提什么意见,孙明达都得臭着脸摆好一阵谱,这回竟如此开明。 孙明达知道王纪美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只是他这会儿高兴,王纪美的这点猜测他无所谓。经过这几次的事,孙明达已对傅朝瑜刮目相看,这人不仅才学兼备,还气运过人,凡是他想做的事总能做成。一时如此是幸运,一直如此便是有大造化了,兴许他们国子监还能出个大人物。 傅朝瑜一心为国子监着想,若他总还记着从前的恩怨,岂不是太狭隘了? 在弘扬国子监声威一事上,他与傅朝瑜并无分歧。 文刊一事好办,但是图书馆这事儿孙明达还得决定进宫禀报一番的。 孙明达对此事格外看重,这事儿若是办好,不仅民间对国子监的印象会彻底拔高。 但是皇上听闻孙明达的话之后,想的确实另一重: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此事若成,会直接影响各地官府的选择。只要朝廷支持,不怕底下的官员不跟风。到时候便真正能惠及寒门子弟了,科举选仕寒门子弟高中的几率兴许也会变大。如今的科举虽说人人可考,但是考中的十之七八都是权贵子弟、高官之后,他们拥有着最好的教育,占据寒门无法比拟的藏书,导致这科举看似公正,实则不公,连选人用人都受到了禁锢。 皇上早就想提拔寒门了,无奈没有机会,这回倒是可以借着国子监做一回文章。 他甚至向孙明达许诺:“你们只管去做,待来日国子监图书馆建成开业,朕亲自去观礼。” 圣上亲临?这是何等的荣耀。 孙明达又升起了豪情壮志,圣上如此看重此事,他更早带领国子监将这图书馆早日建成。 待他回去便召集人手商议此事,越快越好。 孙明达脚下生风离开宫中,皇帝却还拿着傅朝瑜的文章反复欣赏。 弟弟若有如此胸襟见识,姐姐会是恶毒之人吗? 一晃三年,皇帝其实已经记不清傅美人的长相了,毕竟他一向只在政事上留心,对于后宫女子不太关注。当初宠幸傅美人也是因为她个性温婉待着舒服。可陷害端妃流产一事证据确凿,皇后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对方,后宫同气连声无不在声讨傅美人。皇上见状也没多插手,只以为傅美人表里不一,这才引发众怒。 后来傅美人去了冷宫,皇上渐渐忘了这个人,如今想来只觉得有些违和。 傅美人当真是表里不一之人吗? 他记得,成安似乎对傅朝瑜印象格外的好,虽说只见过两次,可每回回来都得赞不绝口,又说才情过人,又说人品出众,什么好话都说尽了。 皇上问他为何。成安公公迟疑了一下,夸赞的话他说了那么多遍,再说也没有新意了。于是成安公公说了句大实话:“其实模样俊俏的人谁看了都喜欢,那位傅公子在国子监人缘这般好,不外乎是长的好看。等圣上下回见了他就知道了。五殿下倒是跟傅公子生得很像,不过总低下头,气质瞧着与他舅舅不同。像傅公子这样俊朗的人,奴才就没见过第二个。” 皇上也同样不记得总是不敢正眼瞧他的五皇子,但他不赞同成安的话:“长的好看的人,朕从前倒是见过一个,他若是长大了,肯定比你口中的傅朝瑜还要灵气逼人、清新俊秀。” 成安茫然,没听说过京城哪家容色出众啊。 皇上也没解释,只是脑海里想起了八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时为了攻打南蛮,他御驾亲征,可惜中途因为流匪而落难,与侍卫军失散。援军未至,流匪却时时在搜寻他的踪影,可怜他当时还身无分文,情况险急。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遇上了一个离家出头去寻亲的小少年。 那小孩儿不过十岁,生得唇红齿白,灵气十足,眉眼格外出挑,旁人打听他家境时还会故意遮掩,不肯暴露丝毫,但因为年纪小没什么防备心,总能被他哄骗到,反应过来时又火冒三丈,怪好玩儿的。 皇上猜测,他应当是纪县里头大家族家的小公子。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且又因对方身上揣着不少银子,接济过皇上几次,他便对那小孩儿印象更好了。 可惜后来追兵越来越厉害,为了逃难皇上不得已“借”走了他的钱,并下定决心找到侍卫之后要找到这孩子,给他加官进爵。 …… “那他后来找到你了吗,还你钱了吗?”学舍内,听傅朝瑜谈及往事后杨毅恬天真地问了一句。 傅朝瑜难得郁闷地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憋屈道:“没有。” 也怪他那会儿年纪小好骗,竟然真的相信他说的话,以为他是落难的贵公子这才将钱给了他。结果这人拿了钱后第二日便溜之大吉了,他找遍整个纪县都没找到这人。后来无意中瞥见一伙人拿着对方的画像找人后,傅朝瑜才知道这人恐怕是什么逃犯。 他吓得半死,庆幸自己没被这人连累。 再之后,傅家的管家跟家丁便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家。从此之后,他便再没见过这个骗子了。这事儿给幼小的傅朝瑜带来极大的伤害,也是从那会儿开始,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小孩儿的钱都骗,太不要脸! 第26章 相认(一更) 孙明达一向雷厉风行。 面圣之后, 孙明达便召来国子监一众官吏,连带着傅朝瑜、陈淮书、周文津几个人也被叫过来了。他们三个人是常来博士厅的,毕竟成绩好, 颇受一众博士看重, 可杜宁跟杨毅恬却是头一回来这儿。尤其是杜宁,身为先生们眼中的祸祸头子,整场讨论他都没掺和一句, 愣是将自己缩在一边当哑巴。 文刊移交给国子监时, 他不吱声;孙大人说要建图书馆的时候,他不敢说话。 然而,众人谁也不在意他开不开口, 就连杨毅恬也兴致冲冲地加入了讨论,跟在傅朝瑜身后积极地领了活,唯独他, 无人关注。 其实傅朝瑜是看到了, 但是故意晾着对方, 这性子若是不别一别,往后还会继续祸害别人。 冷这些也好。 正想着,孙明达忽然点了他的名:“长街外有三间两层的铺面乃是国子监私产, 那铺子地势极高, 格外防水, 且就在东门旁边近得很。我明日差人将这三间铺子打通合成一间, 算作场地。至于如何布置展陈,此事由傅朝瑜牵头。” 傅朝瑜:“……” 他倒是想,但孙明达会放心让他来组织, 这人不是最讨厌他吗? 王纪美还在犹豫:“他们还x要准备明年春闱。” 孙明达表情淡淡地:“可我瞧着,他便是再做两件事也仍有余力。” 傅朝瑜其实是愿意的, 只要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并不介意忙点儿累点儿,傅朝瑜开口:“只是布置站陈倒是可以,不过可否多借予学生几个人?” 孙明达这会儿也好说话:“你想要谁,直说就成。” 傅朝瑜看了看他,确定他没说假话,便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串长名。但凡头脑灵活,手脚伶俐的,都被他点到了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傅朝瑜一贯的作风。 哦,还有国子监的一批等着跟他做事儿的同窗们,他们也不能忘了。 然而这里面唯独没有杜宁。一时间,杜宁真明白了安阳侯世子他们的感受,甚至比他们体会得还要深。毕竟,他跟着三个人同为一个学舍,另两人不算,他与杨毅恬也住了好几年了,分明从前都是一样的人,可现如今,他竟连杨毅恬都比不上了。 杜宁昨儿在学舍还看到了傅朝瑜给杨毅恬递了一本算术的书,那上面好些题都是傅朝瑜自个儿出的。傅朝瑜对自己一直厌恶至极,但是对待杨毅恬却很上心。随即又想得更深了些,往后文刊他们不负责了,自己那稀烂的文章应当也没有机会再登载了。 杨毅恬兴冲冲地与众人商讨完,好一会儿才看到了杜宁的落寞。 事情定好,众人高高兴兴地散场后,杨毅恬悄悄挪到杜宁身边,思考着如何开口。 正犹豫着,杜宁背后仿佛生了眼睛一样,立马转身对着杨毅恬,皱眉问:“跟着我干什么?” 杨毅恬抠了抠手指,友好地问:“我看你好像也想跟我们一起干活,要不我让怀瑾给你安排一下?” 杜宁却仿佛被侮辱了一般,高声道:“我要你们可怜?” “不是可怜,只是,只是……”杨毅恬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杜宁依旧恼火,拂袖而去,直接跟杨毅恬不欢而散。 第二期果真也没有他的文章。当然,这也因为杜宁没有没有投过稿。 后头的广告位也换了,换了京城最大的一家书局。对方看中了文刊的宣传能力,不惜重金买下广告位,这下一来,文刊编辑组彻底不缺钱了。而杜宁只觉得怅然若失,眼下他连招揽赞助这个唯一的作用都没有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扉页创刊人那一栏依旧没有变动,他们五个人的名字还好端端地放在那儿,证明他曾经为之努力过。可是与此同时,杜宁心中又有一股不甘。总不能学舍四个人他们三个出尽风头,自己却只能过得跟个窝囊废一样吧,他真要继续无所事事地混下去? 杜宁陷入迷茫之中。 杜宁能关注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孙明达直接在国子监内设了一个文刊组,张梅林博士作为主编,手下领着诸多助教负责排版审稿,因有他们的加入,第二期内容比第一期还要详实,版面也更显得华贵。 文刊各个栏皆以固定,国子监监生们依旧稳定发挥,且第二期后竟附了一则征稿启事,言明国子监长期征稿,凡是文章出众者皆可投稿,过稿则有丰厚的稿费。此消息一经散出,京城内外的读书人都跃跃欲试。听说便是朝中文武百官都会传阅这本文刊,若是文章出众还会在朝中讨论,这无疑对他们日后科考入仕大有裨益。 其中,还有一篇关于辩论的文章跟另一篇建立图书馆的文章也同样备受关注。 京城中能进国子监观看辩论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可这篇文章却将个中细节一一记录在其中,包括傅朝瑜最后那番发人深省的总结。 傅朝瑜这个名字,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读书人的视野之中。 除此以外,关于国子监图书馆即将开馆的消息也是轰动一时。 国子监要开一座面向所有人的图书馆,只要交几文钱便可以进翻阅国子监所有藏书! 不少人头一回听到这样新奇的东西,这些日子酒楼茶馆讨论的都是这件事。国子监藏书众多,他们是知道的只是这些书从不外传,如今国子监竟然愿意将这些书拿出来惠及诸多学子,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京畿一带的读书人生怕这消息是假的,一路奔波赶至国子监。他们自道是扶风郡下面县学里的学生,前两日县学老师托人买一本《国子监文刊》,他们才得知图书馆的消息。几个学生因平日里借不到书,见此消息欣喜若狂,天不亮便往这儿赶了。 被他们叫住问话的国子监学生,正好是傅朝瑜。 傅朝瑜见这些读书人脸上写满了期盼,不由得郑重了几分:“是真的,若是一切顺利,下个月初五便能开馆。” 有一人急切道:“当真所有人都可以入馆读书?” 他一路走来赶得及,兴许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得喝,连嘴唇都有些皴裂。 第25节 傅朝瑜连忙让人帮忙讨几杯水过来给他们,待他们缓了几口气后,安抚道:“对,我们孙祭酒说了,不论是谁、不论何种身份,甚至不论识字与否都可以入馆参观。国子监藏书众多,各朝各代的珍本比比皆是,虽不可以外带,但馆内亦有笔墨售卖,诸位可以买些自行抄写带回去。若想自带笔墨的话,也是可以的。” 那几个读书人闻言更加激动。不仅能看,还能抄? “可是……”有人支支吾吾,还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珍本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傅朝瑜道:“藏着不用,即便是宝贝又有何益处?若能流传到民间、造福于学子,才不枉费圣人先贤一番心血。” 几个学子对视一眼,难掩激动。 所以日后他们不仅能看书,还能抄书,不管是什么样的珍本,都能抄一份带回来?! 得到保证之后,他们欢喜地都快要疯了,对国子监这般义举也越发感恩戴德。天知道出身贫寒的学子为了借一本书要耗费多大的力气。若是能借到,哪怕丢些面子、损一些尊严也是值得的。可像这些孤本珍本,他们便是尊严扫地也无机会一观。能藏得起这些书的无一不是世家大族,世家亦有子弟,他们不会大方到将家中珍本交给一个无关紧要陌生人。 不过好在,往后他们便不必有这样的烦恼了。 傅朝瑜见他们神色期盼地看着门窗紧闭的图书馆方向,眼中迸发的期许几乎让人承受不住。他犹豫一番,本想让他们当日过来捧场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只说:“倘若诸位想要抄书,切莫赶在开馆那一日,那日人多,大抵要分批入馆,每个人在馆内停留的时间有限。不若等上三五天再来,届时人少了,诸位便是在馆中抄一整日的书也无妨。” 为首的年轻学子真切地谢过傅朝瑜,他知道傅朝瑜是为他们着想,只是:“国子监图书馆开业的盛况,我等也想亲眼目睹。” 这兴许,会是所有学子命运的转折点。 那人说完,朝着傅朝瑜再次拱了拱手:“方才匆忙竟忘了要事,在下扶风郡吴之焕,不知公子贵姓?” “扬州城,傅怀瑾。” 吴之焕尚不知这位便是文刊中的傅朝瑜,只觉得对方气质出众,若是春闱能考中,想必还有机会交个朋友。他一一介绍了自己同窗,后又与傅朝瑜约定开馆之日再见,便先一步回去了。 临走时几个人还在小声讨论图书馆的事,计划着以后要抄什么书,很是欢欣雀跃。 傅朝瑜亲自送走他们,回头时偶遇孙明达。 孙明达也不知在此地看了多久,瞧着几个书生离开的身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等发现傅朝瑜看过来后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他颔首示意。 傅朝瑜满脸惊悚,回去就跟陈淮书讨论孙大人是不是中邪了。 陈淮书欲言又止:“就不能是孙大人看重你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他不接受。 陈淮书忽然觉得孙大人有些可怜x了,这得表现的多明显才能让怀瑾察觉到自己真的被关注? 如那几个学子一般前来国子监询问真假的还有许多。自那日起,孙明达便告戒国子监所有监生,凡是遇到有人来问图书馆一事,都要礼貌待之,不可言语粗鲁。他还让助教在国子监门口设了一个茶水亭,用以招待奔波而来的诸学子们。 有些学子甚至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带着去看了图书馆的选址。 这三间铺面本就修缮好了,如今也不过是将其打通,里头已整理妥当,连书架都已布置好,如今就差将书摆上架子里。 监生们告诉他们,国子监已经在加紧安排,让他们勿急,静静等候即可。 态度之亲切,叫来访者受宠若惊。 傅朝瑜见状对孙明达的排斥也少了许多。先不论孙大人瞧不瞧得上他的,总归没有再瞧不上那些看不起书的学子们了。 经过广大学子的口口相传,近来国子监的名声竟出奇的好。 但外头也不都是支持的,舆论毁誉参半,譬如不少官员便揪着“开放馆藏会毁坏图书”一事对此指指点点。更有人质疑国子监故意借此大出风头,此事也属实,这段时间国子监风头太盛了,如今坊间议论的事无不跟国子监有关。上回辩论的风波还未消散,这回又来了一个所谓的图书馆,这是要做甚? 一个教书育人的国子监,就不能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吗?将书教好不就得了,这么多官宦子弟功课提不上来,整日捉摸这些虚名,一味舍本逐末,轻重倒置,简直荒谬至极。 不过他们也只能在背地里议论,并不敢在人前指点江山。这回国子监新建图书馆,不论其背后目的究竟何在,可广大读书的学子是一致称赞的。他们若是公然反对,便是跟天底下的读书人作对了。 文人的笔犹如杀人的刀,没多少人真敢出言反对。 博物馆内里打扫干净后,孙明达将制定图书馆规章制度一事交给了绳愆厅的张大人。张大人掌颁定学习规制,稽察勤惰这么多年,制定区区图书馆规章还不手到擒来? 另从博士厅那边抽调了四名助教负责日常巡查,图书馆开业当日志愿者由监生去陈淮书、周文津处自愿报名,至于书籍分类,则由傅朝瑜领着杨毅恬负责。 傅朝瑜见识过后世的图书分类,可他们国子监的藏书远没有后世书籍全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以经、史、子、集四部进行分类,各个分支下仿照《四库全书》目录,譬如经这一类,可以细分为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 得益于孙明达给他放权,傅朝瑜在图书馆陈列一事上权力不小,他发动国子监大半监生,一群人不分昼夜地一通整理,终于重新拟好了目录,送给孙明达及他先生看过之后便定下来了。 傅朝瑜又跟杨毅恬一块儿做了许多纸牌,用细毛笔写了每本书的书,经史子集的大类别以及各种小类别,再细标序号,清清朗朗一目了然,只除了工程量比较大。 此事更是繁琐,国子监赶工好几日才终于将这些标签贴到每本书的书籍处。如此又耽误了十日,所有藏书才终于上架。 孙明达与王纪美听到动静,傍晚时分便背着手一前一后赶到了未开的图书馆前。 望着所有书籍都已整齐上架,馆内一切仅仅有条,王纪美当着孙明达的面,毫不自谦地狠夸了自己弟子一番。他敢保证,来日这里若是开馆,必定能让京城上下大开眼界! 就连傅朝瑜这样的厚脸皮都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侧身看着孙大人,怀疑他是不是会耻笑先生王婆卖瓜。 难得的是,孙大人竟然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就连他先生得意地问孙明达自己学生是不是比他的弟子出色时,孙明达竟然点了点头。 他点头了! 傅朝瑜满脸惊悚地后退一步。 察觉到傅朝瑜的态度,孙明达脸色忽然黑了几分。 “……”这才对嘛,傅朝瑜拍了怕胸脯,以孙大人对他的厌恶,怎会给他好脸色看? 孙大人憋屈死了。 图书馆万事俱备,只欠开馆。广大国子监监生这些日子也是走路带风,这图书馆众人都有参与,沐休在家时少不得又要拿出来吹嘘一番。 然而有些家长就是这样奇怪的一群人,孩子无所事事时骂他们不堪大用,现如今风风火火地做成了一件事,又极尽贬低。 若孩子炫耀多了,便来一句:“你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 监生们简直气坏了,恨恨地道:“等着看吧,待开业之后定吓死你们!” 日子一晃,便到了下月初五。 国子监早已放出风声,初五辰时,图书馆开馆。不少人数着日子等着这一天,今儿天还未亮国子监东门外便围了不少人。 傅朝瑜一早也爬起来了,这一日国子监休课,多半监生都得去图书馆帮忙,或是引导,或是讲解。 其实这些日子不仅外头的人期待,国子监监生们一直沉浸在即将开馆的期待中,整日翘首以盼。昨儿晚上傅朝瑜便听着陈淮书念叨了大半夜,这家伙也不嫌烦,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听得傅朝瑜都起茧子了。 今儿早上起身漱口,陈淮书那厮竟还在念叨! 傅朝瑜不敢放任自流,啃了个馒头就赶紧揪着陈淮书跑去东门做开馆前准备了。 傅朝瑜正扯着陈淮书埋头往前,忽然听得东门外一道说话声,莫名有些熟悉。 他驻足观望,陈淮书凑过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咱们不是去里头准备的吗?” 他看着傅朝瑜,傅朝瑜却盯着不远处手持折扇,正与人谈笑风生的中年男子。与他相立的,竟然是中书令韩玉祁韩相公。 这似曾相识之感,为何竟如此强烈,他几时见过这人? 傅朝瑜打量来人,那人似有所感,也遥遥地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再空中交汇,半晌后那人竟也愣在原地,眯着眼睛,细细地端详傅朝瑜。 这人,好生熟悉。 这一刻,两人的想法竟出奇的一致。 “走吧,走吧。”陈淮书催促,“再不过去孙大人可要生气了。” 傅朝瑜满腹狐疑地被人拉走,可是脑中却还觉得古怪且眼熟,复又回身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只见那男子蓄着短须,身八尺有余,雄姿杰貌,无论怎么看都有股熟悉感。那张脸上唯一觉得违和的大概就是短须了,若是去掉的话,傅朝瑜只盯着对方的眉眼,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是他! 几乎是同一刻,对面的男子也瞪直了双眼,震惊地望着傅朝瑜。 他记起来了,是那个小男孩儿! 第27章 解释(二更) 二人对视, 一个隐忍愤怒,一个震惊慌张。谁又能想到呢,阔别八年整的故人竟然能有重逢的一日, 还相遇的这般猝不及防, 丝毫准备也无。 方才还笑盈盈的皇上,现如今直接笑不出来了,莫名心虚气短。 陈淮书只觉得二人气氛越发诡异, 他问傅朝瑜:“你同他认识吗? “岂止认识?”傅朝瑜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简直毕生难忘。” 陈淮书不明白,可他知道今儿图书馆开业最为重要,是以拉着傅朝瑜道:“周文津他们想必早就到了, 咱们还是先盯着开馆吧,叙旧什么时候都能叙。” 傅朝瑜被强硬拉走。 他的确很想冲上去要钱,还得质问他为何连一个孩子的钱都骗。但是今日乃国子监的大好日子, 不可闹事, 否则他一直以来在国子监的经营便全都付之一炬了。而且, 傅朝瑜也看不清此人的身份。 按理来说,他骗钱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可他偏偏跟韩相公谈笑风生, 言语亲切。难道骗了他的钱后这人发迹了?亦或是入朝为官了?若真如此, 当真老天不公。不过既然都在京城, 傅朝瑜并不怕揪不到他的人, 他们来日方长。 傅朝瑜离开,皇上这才抬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又瞧了一眼,成安公公意识到x方才皇上的目光一直追着傅朝瑜, 便贴心地走上前:“圣上认识傅公子?” “傅公子?傅朝瑜?”皇上一脸惊诧,他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如今京城人人议论, 福安几次三番赞不绝口的国子监头名,竟然是当初借给他钱的小孩儿? 一别经年,这小孩儿竟然真的厉害了吗?长本事了。 福安公公点点头:“上回奴才便跟你夸过傅公子相貌过人,今儿您见着了,总该知道奴才没有信口雌黄了吧。” 边上的韩相公也颇为赞同:“那少年郎确实生的一副好相貌,更难得的是为人机灵,心性极好。”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日辩论的时候傅朝瑜如何凭借短短几句话便迅速稳定住了局面,免去一场争执。倘若那些人继续闹事,最后伤的不仅是国子监的威严,连太子殿下都会颜面扫地。幸好这些争议最终都消弭在傅朝瑜的安抚下,因而韩相公对傅朝瑜印象极好。 皇上听着直点头,恍惚间似乎忘了一件大事儿的皇上眼下只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连当年挑来借钱的孩子都如此优秀。 虽然自己不告而别,并且之后没有如约找到对方,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他已交代了小孩儿在纪县等着,可后来再差人找却怎么都找不到。此事阴差阳错,罪不在他。如今既已重逢,只要摆出身份晾这孩子也不会不体谅。 毕竟可不是谁都有机会救下当朝皇帝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慧眼识人的喜悦中,忽听福安兴冲冲地问:“圣上有没有发现傅公子与五殿下很像?” 皇上一惊:“险些忘了……” 傅朝瑜的姐姐原是他的后妃,还是个已故的后妃。 犹记当时那孩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寻他被拐的亲姐姐。他说自己幼年失母亲,父亲又长年累月的不在府上,只跟姐姐相依为命。可姐姐却被歹人拐卖,他救人心切,这才独自出门闯荡想要寻得姐姐的下落。 那孩子与他相处了大半个月,天天都在念叨他姐姐的事,皇上被迫听了他姐姐是如何善良,如何温柔,如何美貌,以至于他那会儿也情真意切地开始同情小孩儿的姐姐。如此孱弱的姑娘流落在外,还不知道落入哪个丧心病狂的贼人之手呢。他甚至还许诺,日后若有人伤害他姐姐,必要让衙门治对方死罪。然而兜兜转转,他姐姐竟被承恩侯府送进了宫,成了傅美人,还因为陷害端妃最后病死于冷宫。 贼人竟是他自己,皇上扶额,不禁开始头疼。真是无巧不成书,若是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知晓他对老五的漠视,定会恨他的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结果却弄成这般。 第26节 不成,他这身份还是暂且遮掩一二吧,待来日查明真相再说。 韩相公眼瞅着时辰,知道快要开馆了,因而便问:“圣上可要提前进去查看?” 皇上来之前确实打着这个主意,但现在他有点不好意思了:“罢了,既是微服私访,万不可叫人知道了身份,还是随众人一块儿排队吧。” 韩相公拍了一句龙屁:“皇上体恤百姓,真乃社稷之福。” 皇上强颜欢笑地附和了两声。 辰时一到,图书馆两扇红木重门从里头徐徐打开。早已经准备好的几根数寸长的炮仗被点燃,“噼里啪啦”响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烟雾缭绕过后落下了一地的红碎屑。 边上围观群众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惊呼声:“出来了,出来了!” 下一刻,国子监众人簇拥着孙明达与王纪美走了出来。 孙明达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今日外头不仅有读书人,更有许多百姓,他便没有怎么引经据典,只是说了几句通俗易懂的话。 国子监图书馆,是为每一位爱读书的、好读书的人所开,只要是向学之人都可以进此看书。如今这里的藏书仅仅是国子监的藏书,他希望未来能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将自己的藏书贡献出来,为整个大魏的教育贡献力量。孙明达还歉意地表示,图书馆开业准备时间尚短,许多细微之处还有待雕琢,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批评指正。 话音落下,台下反应愈发热烈。 皇上站在人群之中,压根没什么心思管出尽风头的孙明达,反而纳闷傅朝瑜怎么站得离孙明达那么远,作为图书馆的发起人,他难道就不想出头吗? 他啧了一声:“孙明达好歹是国子祭酒,一点儿都不知道提携后辈!” 成安公公茫然。 皇上这会儿已经挑剔上了,觉得孙明达不够地道。 然而孙明达讲完话,让国子监监生先领排队的众人进图书馆时,才发现傅朝瑜离他离得远远的,似乎也跟不愿意往他身上沾。 孙明达也觉得挫败,这小子心气儿太高了,换了寻常的监生他稍微给点好脸色看早就黏过来了,也就只有这个,因为他一时失言记恨了这么久,实在小心眼儿。 孙明达心中郁郁,直到看到第一批人入关参观被馆内藏书震慑之后,脸上才消了郁气。 虽说国子监近来弄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但他们还得说上一句:这次的图书馆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方才从外头看,整座图书馆最显赫的便是正门了。正门宽阔厚重,颇有古风。迈进门开之后可见右侧已经摆上了石刻的楼层引导,经史子集大致的分类在什么位置都写得清楚明了。石刻后头立着另一个牌子,上面印着进入图书馆后的诸多守则,譬如不得大声喧哗,不得将图书馆藏书擅自带走、不可在藏书区饮食喝水……条条精细,可见费心。 再往里便是引导区了,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后面是个多宝阁,上面放着文房四宝,说是可以自行买卖取用。 人群之中混迹着上回向国子监发难的陈御史,见到国子监竟然在图书馆里头卖文房四宝赚学生的钱,立马要炸,但再一细看才发现那阁上多是平价的东西,挑不出一个贵的来,顿时无话可说。 孙明达斜眼看了他一眼,冷笑,今日朝中并非沐休,私自跑出来也好意思? 陈御史悻悻退下。 王纪美看得头疼,将孙明达拉到一边:“得了,咱们就别掺和了,回去吧。” 王大人一挥手,便有一群自称是“志愿者”的国子监监生走上前,说是引导他们参观图书馆。更有一群人直接走出图书馆外,热心肠地给排队的人讲解这图书馆里大致的藏书以及上下两个楼层的布置。 上回来国子监参加辩论的陈御史一眼就认出来,为首的那青年便是上回主持的傅朝瑜。 陈御史等一群人默默跟着傅朝瑜向前参观。 傅朝瑜领过他们转过硕大的屏风,映入眼帘的便是数十列排摆放整齐的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摆满了书,傅朝瑜解释: “一楼放的是经部和史书,总八千三百余册。二楼则是子部与集部,总五千三百余册。每册书的书脊处标准了号码,图书馆内所有藏书皆按照号码排列,诸位若是取出藏书不知原处在何方,切莫随意上架,只需交给助教即可,他们只会根据目录将其摆放在原本的位置。” 众人凑上去一看,果然发现书籍上沾着白色的硬纸条,上面写着书名、类别和序号,每一册与相邻一册的序号都是连着的。怪不得不能随意放置,众人点了点头,表示记下。 礼部员外郎若有所思,他们礼部的卷宗是否也可以仿效此法进行整理? 今日图书馆开业,各衙门其实都派了一个人过来打探消息,他便是礼部派过来打探的。不同于陈御史处处挑剔,他却觉得这图书馆处处都好。 傅朝瑜带领逛完了一楼又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于此同时,陈淮书等人又放了另一批人进馆,同样的话尽数交代给下一批人。 才上二楼,眼前豁然是一片摆放整齐的长桌,每个上桌边摆放着数只椅子,一切井然有序。 傅朝瑜同他们道:“这是二楼的温书区,诸位进入馆中若想想坐下抄书,可以自行选择座位坐下。” 竟如此贴心! 已经有人去那长桌旁坐下感受一番了。分明是普通的桌椅,可是摆在图书馆里总像是沾了文气儿似的,坐着格外舒服。 可惜今儿时间有限,注定坐不了多久了。 陈御史没有关注过多,反而瞥见墙上挂着不少古画。初时未当一回事,仔细看才x发现竟然还是真品,陈御史气急败坏:“这样的好画怎么能摆出来?” 傅朝瑜总觉得这人怪怪的,似乎对他们有所偏见,便道:“书画做出来不就是为了给人鉴赏传阅得么?” “荒谬!”陈御史心疼得要命,便是要鉴赏也该让懂行的人来鉴赏,摆在这里不是暴殄天物么,“孙明达那厮也舍得?” 傅朝瑜心中门清,这位应当是孙大人同僚,还是个有仇的同僚。 且不论陈御史有什么不平,其他前来参观的人却都满意的不得了。这出图书馆,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不止。尤其是读书人,见到这浩如烟海一般的藏书险些喜极而泣。傅朝瑜告诉他们,图书馆是不会闭馆的,虽则今日停留时间有限,但是等往后凑热闹的人少了,他们往后可以随时前来看书抄书。 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用羡慕别人家的藏书,再也不用为了借书翻山越岭、卑躬屈膝,国子监此举,是天下读书人之幸! 今后谁若是说国子监不好,他们头一个不答应,他们誓死守卫国子监的图书馆! 傅朝瑜领着众人在馆内参观了一刻钟,直到周文津领着新一批人上来,傅朝瑜才带着他们下去了。 然而刚行至门口,忽见那处起了争执,上回见过一面的扶风县学子吴之焕也正随着助教在拉架。 孙明达与王纪美才刚离开,几名助教显然没办法镇住场子,眼看闹得不可开交,傅朝瑜皱着眉头上前,将吵得厉害的中年男子拉开,压着火气质问:“方才没听到孙大人的话?图书馆内,禁止喧哗!” 吴之焕见到傅朝瑜,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被拉住的中年男子火气还挺大:“那你得问她,是她非要进来的!” 他对面的是位年轻妇人,因被当众冒犯,险些落泪:“我不过来这看书,有何不妥?” “你一介女眷,不在家相夫教子反过来掺和男人的事儿,简直胡闹。这里的书你看的明白吗,只怕连识文断字都不会,非要进来故作姿态!” 妇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气不过就想离开。 “等等——” 傅朝瑜将其叫住,今日若要让她走了,回头女眷再想进图书馆读书可就难了,他转向众人,掷地有声道:“图书馆一视同仁。并无女子不得进内的规矩。” 陈御史终于找到挑刺的点了,上回家长会他被国子监的教授训得跟孙子一般,这回岂能不找回点颜面?陈御史跳了出来:“女子以针线女红为要,便是读书也不必与男子相争,今日图书馆开馆,后头还有这么多读书人等着进馆,你们又何必为了一个女子耽误了读书人的要紧事?这些人往后可是要科考的。” “可我瞧着你也不是个去科考的,怎么也从里头出来的,若论耽误人,你不也是其中之一?”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来。 半晌,皇上领着韩相公走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御史:“怎么,这图书馆是专门为男子量身定做的?天底下的女子都进不得这大堂?” 偷溜出来被抓了个正着的陈御史人都慕了:“圣——” “圣人有言,有教无类。”皇上直接打断,睨着对方,“难道你的话比圣人的话还要有道理?” 陈御史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不敢。” 傅朝瑜眼神往皇上身上一扫,很是诧异这家伙竟然还敢出现,难道不怕他翻旧账? 不过,鉴于他仗义执言,傅朝瑜倒是没有立即向他发作。 皇上扫了一眼方才闹事的男子:“都各自排好自己的队,若再闹事,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图书馆的大门!” 皇上久居上位,威慑自不必说,尚未发怒,便已让人胆颤。 方才还咋咋呼呼的男子瞬间闭了嘴。 傅朝瑜忙安排周文津将那位妇人与其他人一同带进去参观,自己则落后一步,狐疑地打量着对方。 韩相何等人也?竟与他并肩而行,可见此人身份远比他想象的要高。 皇上咳了一声:“可否移步说话?” 傅朝瑜扯了扯嘴角,将人带去了附近的茶摊。 露天的,皇上坐下之后还颇为不适,一直盯着桌上经年的污渍皱眉。想他九五至尊,除了当年征战跟在纪县落难时,还没来过这等破烂小摊儿。 傅朝瑜静静打量着他,等他嫌弃够了,才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后才问:“阁下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自然有! 他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解开误会的,皇上话匣子一下便打开了,解释自己当初随大军攻打南蛮,中途因为贼寇作乱才与侍卫分散,不得已逃亡至纪县。他本想着待着傅朝瑜早日联系上自己的侍卫,然而那一晚却发现追兵已经近在咫尺了,若再不走,不仅自己活不了,甚至还极有可能连累傅朝瑜。是以,他才“借”了傅朝瑜的钱。 傅朝瑜听他说借,险些气笑了:“那是骗!” “是借。”皇上对此莫名坚持,“我只是拿了一些应急用,况且,我不是叮嘱你让你留在纪县不要走动吗,等我找到了人便能回来接你。” “但你说过三五日便能还回来的。” 皇上尴尬,他当时不是随口扯了一句吗,否则怎能借走呢:“事态有变,但一个月后我确实让人回来寻你,然而你却早就不见踪影,我一时心急,就没差将整个纪县翻了一遍。” 其实他也担心傅朝瑜被自己连累,死于贼人之手,一直以来心中颇为愧疚不安。好在,他到底没事。 傅朝瑜冷笑:“我又不是纪县的人,真在那儿等一个月早就没钱花饿死了。” 皇上想到是自己哄走了他大半的钱财,再次心虚:“我哪里知道你不是纪县的人,还以为你是当地富人家的小公子。先前问你你又不说,这不能怪我。反正我确实让人找了,怕你日后回来不知此事,还交代了当地一家富户随时留意你的消息。那家是纪县有名的大户人家,家主叫方得铭,世代做布匹生意的。我还丢了一块玉佩当作信物,你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去打听。” 他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表情。 傅朝瑜也不知道信没信,只说:“我自会去打听的。” 若是真的,他们尚且能重修旧好;若是假的,他日后再不会跟这人多说一句话!被骗一次是年幼无知,若是现如今还被骗,那就是活该蠢死了。 傅朝瑜板着脸冷漠异常,皇上看得挺稀罕了。 瞧瞧,都多少年了,这小心眼儿的性子还是一点儿没变。记得当初他从这小孩儿嘴里抢了一口吃的,他都得生半天的气,张牙舞爪地要跟他拼命。皇上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灵动的小孩儿,他是真心想要将傅朝瑜带去京城的,可惜阴差阳错,失散了这么多年。 这会儿不原谅他也是情有可原吧。等傅朝瑜问清楚了就成,届时误会自然就解开了。再者,他也不愿意背负“骗子”的名声。 傅朝瑜问完,才开始好奇他的身份。 皇上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又不愿意骗他,便说:“暂且不能告诉你,不过我乃周家皇室中人,身份尊贵。” 傅朝瑜:“……” 好样的。 这话没得聊了,傅朝瑜现在穷,他准备直接要钱:“那周叔——” “是周兄。”皇上坚持。 傅朝瑜无语,一把子年纪还好意思跟自己称兄道弟,脸皮忒厚。也罢,周兄就周兄吧,傅朝瑜问:“那周兄准备几时将欠我的钱补上?” “明儿我便叫人还给你好了。” 傅朝瑜哼了一声,姑且算他识相。 第27节 问完了话,傅朝瑜也没空跟他在这儿散扯,付完茶钱立马回图书馆干活去了。 待他走后,成安公公才从后面出来。 皇上脸上的轻松愉悦瞬间荡然无存,眼中暗芒一闪,交代道:“你且去查查当年傅美人的事。” 第28章 父子 当年南征, 成安公公并未能常伴左右,并不知傅朝瑜跟皇上还有一段往事。可他眼睛又没瞎,自然能看出来自打傅朝瑜出现后皇上对其的关注与在意。如今又旧事重提, 要调查当年傅美人的事儿, 只怕这后宫往后要变天喽…… 被傅朝瑜打岔,皇上都还没来得及进馆一看,他今儿出来就是为了看这图书馆建得如何, 总不能什么都不看, 白白出一趟门。 是以,皇上还是带着韩相进去看了一眼。 傅朝瑜并x未察觉到他们进馆。 上下两层空间实在太大,两边的人想要碰面也是件难事儿。 况且傅朝瑜这会正带着吴之焕等人进馆参观呢。 吴之焕不仅把自己的同窗都带过来了, 甚至连县学的老师也随他们一道过来了。 众人一进图书馆,便被这里的藏书给惊到了。 虽说国子监的藏书肯定不会少,但是这里的书还是远超预料。众人一路望过去发现了不少珍本, 这样的珍本从前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别想翻上一翻, 如今却触手可及了。 老先生看过一圈后, 连眼眶都红了:“往后学生们都有好书可看。” 图书馆内所有的藏书都可以抄阅,以如今寒门学子嗜书如命的性子,不出一两年, 这里的所有的珍本都会迅速变成抄本流传出去。 流传的越广, 学子们能够看到的书也就越多。只可惜的是如今只有京城才有这样的图书馆, 外地的学子若也能随时看到书, 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吴之焕正与傅朝瑜小声聊着。 得知傅朝瑜明年也要参加春闱,吴之焕眼睛都亮了几分,暗暗期待两人都能高中, 届时便能成为同年了。 吴之焕还与傅朝瑜的分享,他们县学准备每隔十天便派一批人前来抄书, 如此日积月累,说不定往后他们县学里头日后也能建一个小图书馆呢。 虽比不得国子监,倒也能惠及日后的县学学子们了。 傅朝瑜立刻表示支持,还让吴之焕过来的时候去国子监那找他,他得空了便来帮他,还能顺带交流交流功课。反正都是要参加春闱的人,互相切磋切磋总没有坏处。他们这边不仅有他,还有陈淮书跟周文津呢,这俩也是酷爱学习且疯狂内卷之人,想必跟吴之焕会有很多话聊。 傅朝瑜决定下次见面替他们几个引荐一番。 另一边,一趟逛下来的皇上,对国子监的行动力佩服不已。 距离孙明达建言才过去多久的功夫?国子监这么快就将如此庞杂的藏书重新分类、编号、上架,甚至还将图书馆布置得井井有条,仅靠国子监那些博士、助教们肯定是做不成的,必然是倾尽整个国子监之力。 国子监几时这么团结了?倒是不像以往国子监的做派。 韩相也感慨了一句:“后生可畏啊,听说国子监建这座图书馆的时候,孙大人可是放了不少权给那位傅公子。” 咦? 如此说来,岂不都是傅朝瑜的功劳?皇上不自觉挺直腰板,与有荣焉。 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打从图书馆里出来之后,韩相仍赞不绝口。没多久,二人又在图书馆旁边发现一个小铺子,那铺子小小一间,只有一个对外的窗口,窗口旁边用红字写着“国子监文刊”几个娟秀的大字。 成安公公上前问了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是国子监的私产,因为铺面太小租不出去,现在被用来售卖国子监文刊。反正图书馆旁边人流量大,不愁文刊不好卖。 皇上鄙夷孙明达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顺便交代成安:“回头跟孙明达说一声,咱们的《西游记》也可以在这儿卖。” 虽然孙明达无耻,但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一日过半,京城坊间议论的都是关于图书馆的话题。 今儿国子监图书馆开馆头一日并不收钱,上午不少人过去凑了热闹,回来之后又被旁人拉着询问。凡是进图书馆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夸赞的,言及自己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的书,还有画。 看过的人洋洋得意地表示:“听说那些画可都是真品,价值连城。也就是国子监舍得,肯将这样的宝贝摆出来给咱们鉴赏。” 有人笑话:“你都大字不识一个,还会赏画呢?” “那又如何?国子监的监生们说了,那书跟画摆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只要是个人都能进去看,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旁人能看,我们自然也能看。” “这话说得敞亮,明儿我也去瞧瞧。” 众人于是对国子监的好感更高了。也不知最近国子监究竟怎么了,做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新奇有趣。 无独有偶,今上午各个衙门派出去的人也陆续回去了,都在讨论图书馆。不少人因为要坐班上午压根没空亲自观礼去,不晓得那边究竟多热闹。等听到同僚转述之后心里更痒痒了,下定决心散职之后便瞧上一瞧。 唯有陈御史战战兢兢,高兴不起来了。 他溜号被圣上给抓到,到这会儿心里还不自在,被人问起图书馆的事情时他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好词儿,脱口便说:“别的都尚可,只是国子监太不讲究,分明是给学子们开的图书馆,却连妇人也一同放进去了。那些妇人又不用考科举,便是读了再多的书也没办法为国效力,瞎掺和什么?” 无人回应。 朝中像陈御史这种不分青红皂白贬低女子的官员有是有,但是不算多,大多数人还是能保持一份平常心对待的。谁家还没有个女眷了?瞧不上女子,岂不是连自己母亲妻子女儿也一并瞧不上了吗? 陈御史这是受了刺激才大放厥词。他自然不知道这番话很快便泄露了出去,引起了一场不必要的纠纷。 纠纷愈演愈烈,最后甚至难以收场。 这便是后话了。 终等到散职,众位官员不约而同赶至图书馆。令人意外的是,不少官员竟看到自家孩子乖乖巧巧地站在两边,或是迎客,或是答疑,老实得不得了。 等发现自己父亲过来,监生们立马精神一振,连表情都凝重了几分,不自觉昂首挺胸起来。 他们看到家人,却故意不去搭理他们,反而去招待其他参观者。 这些监生们心里还是在意家中长辈的,但因为前段时间被否认、被耻笑得厉害,以至于他们心里存着诸多不满。 想他们好不容易做了正经事儿,满心期待着成果,兴冲冲地与家里人分享,结果对方几句风凉话就把他们给打发了。难道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就可以嘲弄子女吗?他们不服! 杨臻之父也在其中,一眼便看到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儿子忽然改了性子一样,客客气气地引导众人入馆。他同边上的同僚道:“平日里在家跟长辈说话,都没见过他这么耐心过。” 同僚反问:“会不会你的态度也不大好?” “怎会?”杨臻之父顿时来了脾气,强调道:“便是对他态度差些那也是为了他着想。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不能给他们多少好脸色瞧,若是再夸上几句,越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如此想的家长不在少数,然而等众人一头扎进国子监的图书馆后,却忽然没有话可说了。 实施胜过雄辩,自家孩子这回弄出来的东西,着实叫人无可指摘。 众人默默将这图书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又看到许多学子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书海中,迟迟不肯挪开目光的样子,心绪忽然复杂起来。 这些不懂事的小子,似乎还真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杜尚书也在其中,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帮忙,他却找了一圈,仍没找到杜宁的人影。 杜尚书打定主意,下回杜宁回家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然而转到拐角处时,却发现杜宁正鬼鬼祟祟地跟在助教身后搬书。 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都放在这里,助教们要先分类整理好,再挨个放进架上。 杜宁好不容易才发现了这个不露脸的活。他实在做不来跟其他监生一样面带笑容去迎接参观者,也没办法在傅朝瑜跟周文津面前对着别人点头哈腰,他有他自己的尊严。可若是什么都不做,杜宁心里也难受,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整个国子监排斥在外,所以最后别别扭扭地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活儿。 他正忙得起劲,冷不丁便看到自己父亲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杜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将手上的书扔到了桌上,重新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态度。 “您怎么来了?” 他看多久了?杜宁心里嘀嘀咕咕。 杜尚书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在国子监记得潜心读书,下回考试别再丢人现眼了。” 杜宁哼哼了两声,等都他父亲离开之后,才拖着长长的调子“嘁”了一声。 他才懒得读书呢,况且,谁告诉他还有考试的x?这会儿孙大人一心扑在图书馆上,哪里还有心思找他们考试? 可孙明达还真有这个心思。 图书馆也就前期准备工作繁琐,等开馆之后,各项事宜只需按着规章来办就是了,不费事儿的。今儿他们已经放过风声,图书馆要招一批负责整理书架、清扫内外的小吏。消息一经传出,立马便有不少人前来应聘。 助教正带着人筛选,等召好了人也就不必让监生过来干活了。他们是学生,说到底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晚上傅朝瑜跟他先生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孙明达很没眼色地凑了过来。 他一来,饭桌上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杨毅恬立马缩起了脑袋,周文津跟陈淮书脸上的笑意都没了,立马恭敬了许多。 王纪美于是嫌弃道:“你怎么来了?” 孙明达坦然自若地放下碗碟,道:“有事儿要同你商议。” 傅朝瑜撇了撇嘴,这孙大人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哪里能在饭桌上商量正事儿。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听到孙大人说准备过段时间考试。 众人茫然。 ——这么快又要考试吗? 王纪美也提出疑问。这段时间国子监风气稍有回正,不能再往后挪一挪吗? 然而孙明达说得不容置疑:“正是瞧见他们态度向好,才想着测试一番,待他们知道自己取得进步,兴许会更加努力。” 傅朝瑜戳了戳碗里的饭菜,心说他们只怕会更加恨你。 老实巴交地给国子监干了这么久的活,结果图书馆刚开起来,国子祭酒就要恩将仇报,这谁受得了? 傅朝瑜真怕这些监生们破罐子破摔了,学习也得张弛有度啊。虽然孙大人不喜欢他,但是有些话傅朝瑜是不得不说的:“大人,监生门这段时间确实用功了不少,若是再考一回本也没什么大不了,怕就怕监生们考过之后太过紧绷,反而坏了学习的兴致。不若这回考完办一场活动吧,一来劳逸结合,二来也好拿着这个由头吊着他们,来日只要考得更好还会有活动,有好玩的刺激着,学习的动力才会更足。” 孙明达讨厌除学习之外一切玩物丧志的东西,但是这会儿听到傅朝瑜的话却没有拒绝,反而问:“那你说要办什么?” 傅朝瑜记起了上回的文武之争,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兴致冲冲:“不如邀请兵部的人,一起打一场马球赛吧?” 马球赛尚未有定论,成安公公进宫之后吩咐人开始查探当年的事,因时间尚短,也未查出蛛丝马迹来。 可皇上想着傅朝瑜的事儿,甫一处理完政事,便朝着翠微殿的方向去了。 成安公公虽不知圣上究竟打着什么心思,但还是招呼几个小太监跟上。 一群人悄没声地走进了周景渊的住处。 才刚走进院子,便听到孩童的嬉笑声,清脆悦耳,听着怪叫人舒坦的。 皇上加快脚步跨进门槛,还没多走一步,便被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给撞了一下。 车上的小孩忽然见到一双陌生的靴子,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脑袋埋进车头,不知所措。 第28节 这是谁? 皇上盯着小孩儿的脑袋看了半晌,就在成安想要招呼小太监将小车挪开时,皇上忽然弯腰,双手掐着对方腋下,毫不费力地就将人拎了起来,直挺挺地,与眼齐平。 周景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睛瞪得滴溜溜的,警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这小眼神,又可怜又凶悍。 皇上眼里划过一丝惊奇,还真是小号的傅朝瑜啊。 舅甥还能相似到这个份上吗? 父子二人面对面,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说话。 第29章 还钱 福安在背后也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手上攥着一杯奶攥得手心都汗湿了。 老天爷,圣上怎么会来他们这儿,该不会是宫里那位娘娘告黑状了吧?他们家小殿下分明什么都没做呢! 福安关心则乱, 在担心得脑袋一片空白, 可那对父子俩却依旧互相干瞪着眼看了个没完没了,后来还是周景渊被拎得实在不舒服,蹬了两下脚。 皇帝这才将孩子放了下来。 周景渊刚一落地便赶紧将自己的小车拖走, 他还记得皇上上次抢走他画册的仇。 还挺警惕, 紧抿着嘴一副生着气的模样,简直跟傅朝瑜小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比傅朝瑜那会儿小了许多。皇上没忍住上前,揪了一下他的脸蛋。 有点疼, 周景渊捂着脸退后,更生气了。 皇上乐了,正想问问他这怪模怪样的车为何不用人推就能自己走时, 转头又听到一道肆意的笑声从院子后传过来。没多久, 周景成一只手拿着泡泡机, 一只手得意地扭着自己的老鼠小车驶了过来,一边扭着车,一边哈哈大笑, 嘴角都快要咧到天上去了。 等他发现前院来了谁后, 笑容忽然就维持不住了, 僵在了脸上, 稍显滑稽。 周景成慌忙下车,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福安这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紧将牛奶放到一边, 拉着周景渊给皇上行礼问安。 “行了,都起来吧。”皇上也不在意这些虚礼, 只是瞧着福安不太机灵的样子嫌弃得不行。冷宫出来的就是没规矩,若不是他还算衷心,皇上都想直接将福安给换了。 他巡视一圈,发现原本中规中矩的院子变得特立独行了起来,札了秋千,做了跷跷板,甚至还挖了一口池子,里面全是细沙,中间还立着一座用沙子堆砌的堡垒。 再看着两个小家伙,脚上骑的、手里拿的,无一不是奇奇怪怪的新鲜玩意儿。 皇上伸手拿走周景成手上的泡泡枪,无师自通地挤出了许多泡泡来。饶是皇上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赞叹者泡泡枪的巧思了。这东西若是拿出去卖,应当挺能赚钱吧? 周景成只能巴巴地看着已经到了他父皇手里的玩具,敢怒不敢言。 父皇怎么能这样! 皇上径自走进了殿中坐下,福安自然也不是不上道的,赶忙跑去泡了茶水端上来。他们翠微殿的茶比别的宫里要次一等,且这茶也不是现煮的,皇上甚至都没碰一下,目光反而落在了那吸水杯上。 皇上虽然好奇,但是还没沦落到跟小儿抢口食的地步,只是看了一眼周景渊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舅舅给的?” 周景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包括这玩意儿跟你方才骑的车?”皇上将泡泡枪交给周景成,并未着急据为己有,他准备直接去要图纸。 周景渊神色难掩得意:“对,都是舅舅让人做的,舅舅可厉害了!” 周景成拿到了他们的玩具,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 拿回来了就好,拿回来了说明父皇不馋他们的东西,以后应当也能保住。 周景成小大人一样地松了一口气,很快又有了精神头了,高高兴兴分享着:“父皇,五弟的舅舅是真厉害,他还做了一个水枪,能噗噗滋水,我跟五弟寻常就拿这东西浇花来着可方便了。对了,父皇您还没见过五弟的舅舅吧,长得可好看了!” 皇上曳了周景成一眼,兔崽子,他跟傅朝瑜相识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但他没说,只幽幽地道:“是吗,那朕回头可要多召他入宫见见了。” 话落,周景渊一双眼睛明显亮了几分。 小崽子,倒是跟他舅舅亲。 可惜了,从前傅美人怎么从未提过自己有个弟弟?皇上言语试探过两句却也没见她接过话,若不然也不会耽误到现在才找到人。 皇上打量着小崽子。上回听成安说,这小家伙从冷宫出来瞧着瘦瘦小小怪可怜,可是这会儿看着脸上已经养出了不少肉,只怕傅朝瑜那家伙兜里有多少钱都贴补给自己外甥了。皇上知道傅朝瑜是爱屋及乌,因为心疼姐姐所以格外疼惜这个唯一的外甥。 可正因为知道,他才想着过来弥补弥补,这般等到来日他以真面目与傅朝瑜相认时,那孩子应当不会太记恨他。 “上回那些画册还在画?”皇上问。 周景渊苦恼,若是如实回答,会不会被抢走? 这表情皇上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国子监课业那么紧都还没忘给外甥继续画画册,真是出息。皇上转而问福安:“这殿中只你一个总管太监?” 福安:“后院还有两个负责洒扫粗活的太监,只是不常来正殿。” 便是再加上两个也还是太少了,皇上遂嘱咐成安:“回头给五皇子挑个经事儿的嬷嬷,再选四个机灵的小太监送过来伺候,就从大明殿里选。” 大明殿可是皇上的寝殿,从那儿选的小太监可都是皇上眼皮子底下的x人,福安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给砸晕了,也不去琢磨皇上为何会突然态度大变,反正他们家小殿下跟着获利就行。 福安赶紧带着周景渊谢恩。 皇上自以为今日父子团聚很是顺利,丢下这句话后满意离开。 周景渊却有些不高兴,因在冷宫被欺负多了,周景渊对于除福安之外的太监宫女都不大喜欢,他也不想陌生人进自己的殿中。尤其是这几个人还是皇上给的,周景渊就越发不喜欢了。 等人都走了,周景渊才跟福安很小声地碎碎念:“我不喜欢有人来。” 福安赶忙捂住了他的嘴:“我的小殿下,这话可不兴说,圣上好容易才来这儿一回。” 周景渊抠了抠手指头,他有舅舅就够了,根本不在意皇上来不来。母妃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都没来吗,这会儿来不来已经无所谓了,母妃又不会死而复生…… 皇上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周景成又不是喜欢多嘴的,是以并没有人知道皇上造访翠微殿。但是隔日御前总管领着一位嬷嬷并四名太监去了翠微殿,又敲打了一番御膳房的人不许克扣五皇子的饮食后,宫中各处便察觉到不对了。 皇上从来不会关心几个皇子,莫说是不受宠的五皇子了,就连太子跟大皇子也不见得多得宠,皇上眼里只有朝臣跟政务,这回怎么偏偏对五皇子的事情上心起来了? 就连贤妃也忍不住拉着周景成细问起来,周景成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因为五弟的舅舅厉害喽。” 贤妃没好气地打发了他:“一边儿玩去吧。” 她真是脑子不好使才会问自己儿子。 满后宫都不信皇上此举是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监生,只有几个小皇子信,是的,周景文也相信。 因为相信,所以越发自卑。人家的舅舅能惠及外甥,为什么他舅舅却不行? 难道他天生比不过周景渊吗? 又一日,傅朝瑜从图书馆转了一圈后准备回国子监。 这些日子图书馆的参观者不减反增,如今舆论传开了,众人对图书馆的热情一时半会儿减少不了,所以每日都会有许多来访者,连带着隔壁的书刊也卖得极好,更有好多外地的书商准备订购一批书刊运去别处售卖,尤其是江南的书商最多。 事儿多且杂,不过好在图书馆已召够了人手,监生们只除了中午的时候过去搭把手,其余时间仍旧得留在国子监里学习。 傅朝瑜回去前,终于等到了那位“周显璋”还来的钱。 对方自称是周显璋的家仆,还了钱之后让傅朝瑜清点妥当就赶紧离开了,压根没有给傅朝瑜套话问他府上在哪儿的机会。 傅朝瑜才收了钱,成安公公却又笑眯眯地出现了。 又见面了。 傅朝瑜总觉得最近这位公公出现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可人家毕竟是御前大总管,他还不得不敬着,顺便还得劳烦人家将他刚收的钱带一半儿进宫给外甥花花。 成安公公掂量着手里的钱,百感交集。这钱还是他准备好的,结果傅朝瑜还没捂热乎呢就又回到了他手里。圣上若是知道,不定怎么心酸。 成安感慨:“公子真是时时刻刻都想着五殿下。” “我就这么一个外甥,自然一切都紧着他了。” 成安公公替五殿下收下了钱,不过他这回过来是为了那几个玩具的事儿。 谁家还没有孩子了,只要有孩子这玩具就不愁销路。连年打仗,皇上的私库也见底儿了,昨儿从五皇子那见到了几个玩具后皇上便有心想跟傅朝瑜合作,傅朝瑜出图纸,他来想法子做生意。 不过傅朝瑜有点为难,与成安解释道:“这图纸是我画的不假,但是有好些图纸已经卖给旁人了。” “卖与谁了?” 傅朝瑜没想到成安公公竟如此执着,只能领着他去了那家木工铺子。 叫他大开眼界的是,成安公公竟然直接将那家铺子给征用了。老板好容易囤了那么多扭扭车跟水枪,竟也成了皇家的了,连他自己都摇身一变,成了皇家的人。 傅朝瑜见他送走成安公公,才上前道歉:“对不住啊老板,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般。” 在傅朝瑜看来,自己自由自在地做生意跟听命于皇家,完全是两码事儿。 不想那老板倒是想得开:“有什么对不住的,我还要谢谢公子呢,若不是您的图纸,我家长子怎能进工部?虽说只是个小吏,但是由皇家的人引入工部往后前程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不过是个小商贾,若是自己做生意子孙这辈子乃至下辈子都别想出息,可是进了官场可不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个小吏,那也是半只脚踏进了官场。 老板甚至还想摆一桌酒请傅朝瑜喝两杯。 傅朝瑜下午还有课,哪能留在这儿?告别了老板便赶忙回国子监了。 今儿下午的国子监很是不安宁,博士厅放出话来,十日后另有一场考试,虽不是联考,但是也要张榜的。 孙明达这次更极端,说要在红榜上添加两栏,一边写每个人去年岁考的分数名次,然后注明前进或者倒退多少。 众人如临大敌,这不仅要比,还要精确到倒退了多少名,简直丧心病狂!他们都不敢想象,这回的榜单若是被自家父母双亲看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虽然博士们没说要不要请家长,但是以他们冷血无情的性子,便是不请家长也一定会弄出别的动静的。 绝对会的! 他们可是刚帮着国子监忙完了图书馆的事儿,这才歇息了多久便想着考试,哪里拿他们当人看了?便是田间的驴,也不带这么使唤的吧? 许是见监生门实在是太过愤懑消沉,于是博士们又提起了马球塞,扬言只要他们这段时间认真温书,来日考个好成绩,考试过后便会举办一场马球比赛让他们放松放松。他们国子监内部比拼一番,组成一支马球队后,还会邀请外头的人与他们角逐胜负。 马球比赛? 外面的人? 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擅长打马球的和擅长看热闹的人都轰动起来了,高高兴兴地开始畅想自己在马球场上的英姿。国子监可是很少有这样能玩得尽兴的事儿,先前图书馆开业再热闹,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过于严肃了。可这马球比赛不一样,还没开始,他们便已经能想象那会儿能有多热闹了。 可一转念,这些得是他们考得好才有的待遇,若是这段时间表现不尽如人意,只怕连这点指望都没了。顿时,众人又开始喜忧参半起来。 于是这些日子,国子监的监生门都发了狠似的读书,就连杜宁也开始手不释卷了。他主要是想表现得好点回头能选他进马球队。 别看杜宁平日里不着调,但是论起马上功夫可是不输人的。 杜宁目光划过白白净净的傅朝瑜,心想,他起码不会输给傅朝瑜,听说傅朝瑜家里穷,只怕连马都没摸过吧。上回在小外甥面前丢了脸,下回若是有机会可以邀请小外甥出宫看他打马球。届时满场的目光尽数在他一个人身上,还怕不能扬眉吐气么? 第29节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考好。念及此处,杜宁顿时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全神贯注地读书,为了马球场上扬名,他誓要将书给读烂! 用功也是会传染的,作为倒数第一的杜宁都在奋笔疾书,更莫说旁人了。 杨毅恬也不再吃吃喝喝了,拿着傅朝瑜、陈淮书给他划好的重点内容开始苦读。但是再用功,杨毅恬却总还是能挤出一点儿时间来看傅朝瑜送给他的算书,尤其是其中被怀瑾称之为“阿拉伯数字”的东西,叫杨毅恬沉迷不已。 这一切对傅朝瑜等人没什么影响,他、陈淮书,再加上一个周文津,他们三个人的学习进度与旁人不同,平日里看的书、做的题也与众人不同,对这些考试并不太放在心上,仍然自顾自地坐着自己的事儿。 朝中的皇帝也没闲着。为了丰盈私库,皇上挖空心思地给这些小儿玩具打开名声。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赏给自己功臣高官。 于是这一日,好几位官员回府时,不约而同地叫来了家中小孩儿,将圣上赏的东西丢给自家孩子玩耍。 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怪模怪样玩法儿也奇怪,但是落在孩子们眼中,每一样东西都是宝贝,还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宝贝!这样的宝贝不出去炫耀一番怎么行? 不过他x们最好奇的是,这样好玩的东西,都是谁弄出来的? 第30章 玩具 小孩儿的世界总是格外简单, 碰到了好东西自己玩着不尽兴,还得叫上自己的好伙伴儿同耍。一来热闹,二来还能炫耀炫耀, 简直不要太开心。 皇上这回赐下来的玩具便是那位木工老板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扭扭车跟水枪。所用无不是扎扎实实的好料子, 做工精美不说,上面还刷了一层好看的彩漆,色彩热烈明丽, 阳光下更是泛着一层夺目的光彩, 熠熠生辉,正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鲜亮玩意儿。 得到赏赐的小家伙们家中父辈都是高官重臣,与之交好的伙伴自然也都是非富即贵, 属于长安城顶尖儿的那一小撮人了。一群孩子聚在一块儿玩玩闹闹了一日,当下玩着是高兴热闹,可等当日回府之后, 忽然就高兴不起来了。 不是自己的东西, 便不能带回家, 可这怎么能行? 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他们也要有! 小车要有,还得是符合自己生肖的! 水枪泡泡枪一个不能少, 否则他们日后出门就再也抬不起头啦! 小孩子是最要面子的, 不给就吵, 谁家也挡不住这样的祖宗。只是这回的东西不一样, 那是御赐的玩意儿,谁知道皇上从何处弄来这样奇巧的东西呢? 最可恶的应当是这些木工,非得弄出这些玩意儿来招惹小孩子, 孩子不懂事他们还能不懂事吗?不做不就没有这么多破事儿了么。 皇上那边他们不敢去打探,但是京城中人尤其还是高官之家总有些手段, 费心询问下方才从贤妃娘娘那儿打听出了消息。原来,这些玩意儿都是国子监最近那位风头正盛的傅朝瑜弄出来的,原本只是为了哄自己外甥玩儿,结果皇上看过之后觉得不错,便也拿了几个赏赐给亲近的臣子了。 这下可好,还在安安心心读书的傅朝瑜身边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只一上午便已有几波人问他关于玩具的事儿了。这会儿又来一个,还是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因家里的弟弟妹妹闹得厉害,没法子才过来找傅朝瑜求救。 傅朝瑜嘴巴都说干了,抿了一口水后才又强调:“稿子是我画的不假,但是东西不是我做的,东街杏花胡同口有家‘苏式’的木工铺子,五皇子的玩具都是从那儿买的,想必圣上赏赐的也一样。那位老板前阵子囤了不少货,但是如今东西紧俏,今儿上午前前后后已经有七八十个监生来我这儿问了。粥少僧多,你赶紧差人去问问吧,免得去晚了都卖光了。” 那监生一听这话哪里还坐的住,飞快起身跑去给国子监外的管事小厮回话,让他们赶紧去抢。 刻不容缓! 然而等到他们找到那家木工铺子的时候,已经迟了。 苏老板看着宫里派过来的那位账房先生记好了账,心中大为震撼。他们这定价也不低啊,比照之前的定价足足翻了十倍,就这么漫天要价竟然也卖出去了,还供不应求?! 苏老板这回囤了不少,譬如那个小车就足足做了两百辆,但是不过一大早上就被抢光了。后面还来了一位阔气的商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直接想要将玩具给包圆了。苏老板很是心动,然而那位帐房先生却没同意,说这回存货少,下回多做一些才会给考虑给他进货,只买了五六个给他便将人给打发了。 饶是如此省着卖,后面来得晚了还是空手而归了。没办法,东西没有了,后面一批木工还在连夜赶工,便是给再多的钱他们也弄不出来东西啊。 苏老板只能让他们先付押金记下名字,往后东西出来了再给他们留着。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了。 各家管事小厮铩羽而归,到家时免不了又要面对一场无休止的哭闹。 唯一获利的皇帝陛下则美美隐于人后,并决定等下一批货卖完之后厚赏一番傅朝瑜。 这门生意可不是只图眼前之利,若是经营得好,必定日进斗金。 傅朝瑜也听说了那家木工铺子的火热程度,如此高价还能卖断货,只能说明京城这些高门大户是真的不缺钱,缺钱的仅仅是朝廷,还有当今皇帝。 对于那位皇帝陛下不出面只让自己人跟苏老板做生意的事儿,傅朝瑜也能够理解,大概是抹不开面子,既想挣钱,又不想承担“与民争利”的骂名。这也没啥,换了他他也会如此。 因为京中玩具盛行,买到的孩子洋洋得意,没到手的自觉没面子不愿意出门。且因为这事儿,向来不惹人注目的五皇子小小地出了一下名,谁让这玩具一开始是他舅舅为了哄他高兴才做出来的呢?哪个小孩儿不羡慕这样的舅舅? 周景渊那本无人问津的小宫殿,最近两日也迎来了新的小伙伴。 这日,周景渊跟周景成正围在一块儿欣赏傅朝瑜刚送过来的画本,忽然有小太监跑来告诉秦嬷嬷,说是二公主跟三公主过来串门了。 秦嬷嬷一时纳闷,这两位怎么会来此? 宫中皇子不多,只五个,公主能平安长成的就更少了,只大公主、二公主跟三公主。前头还有好些公主没长大就夭折了,连序齿都不曾排。自如今这位大公主后,剩下的两位小公主也渐渐立住了。大公主乃是大皇子的亲妹妹,年岁稍长些,平日里不大亲近别的兄弟姊妹。 二公主跟三公主跟周景文年岁相近,因母妃身份不高所以瞧着甚是胆怯。她们今儿过来,也是因为太过好奇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好东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皇上赏赐了几个大臣,却忘了自己后宫中还有好些个未长大的儿女。两位小公主耐不住,可不就商量着过来了? 一进翠微殿,两个小公主便愣住了。 这里与她们想象之中差距甚远。 偌大的院子原本就处处透着生气,如今又有成安公公的打点,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温馨。东侧院子是沙池和秋千,旁边点缀着几只水缸,天气渐热,上面的荷叶已经长出来了。西侧院子竖着一个硕大的吊篮椅子,上面铺着毛茸茸的毯子,周景渊躺在上面看着画册,周景成硬挤在边上。 左右有侍奉的宫人,还有一位年岁不大的嬷嬷,正坐在石凳上陪他们一块儿晒着太阳。 后边儿的桂花树上被福安放了一个鸟雀笼子,想看看来日有没有鸟雀能在此安家。 这里的一切,都童趣十足。小公主们甚至不好意思踏进院子里,呆呆地站在原地。 还是秦嬷嬷走过来,笑着给两位小公主行礼,将她们牵了进来:“两位小公主的宫人呢?” 三公主不好意思道:“我们偷偷来的,宫人们不知道。” 周景成立马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偷偷来的,谁也没发现!” 三公主终于找到了点认同感。 周景渊这才从书中抬头,意识到有生人过来了。对于这两位姐姐周景渊依旧陌生,从前在冷宫时,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姐姐。但是这两人没有欺负过自己,周景渊遂爬了起来,跟着福安乖乖喊人,不过态度却也没有多热络。 秦嬷嬷见小公主们喜欢这个小院,便让人准备牛奶糕点端到石桌上,就在院中招待两位小公主,又叮嘱小太监武川给两位小公主的生母报一声平安,免得让她们着急。 几岁的孩子聚在一块儿互相分享吃食,顷刻间便亲近起来了。只是两个小公主在跟周景成说话时,总不免看向周景渊。这个弟弟她们不曾看过,今儿一看,才发现整个宫里再没有比这个弟弟更好看的人了。 白嫩嫩软乎乎的,虽然不爱搭理人,但是看着让人很想亲近。而且,他还不像三皇子那样欺负人,真的太可爱了…… 三公主瞥了一眼,没多久又瞥了一眼,唔……这个弟弟看着可真小。 周景渊茫然地挠了挠脸颊,犹犹豫豫地将他的宝贝画册分享了出去:“你们想看吗?” 两个小公主对他的喜欢瞬间达到了顶峰。 又几日,国子监新一场考试在考生们的不安中如期而至。这回考试相较于去年岁考显然又难上了不少,考场上随处可见抓耳挠腮的监生。 但不同于上回联考,这次即便再难还是有不少人磕磕绊绊地答上来了,即便后头的策论等仍写得稀烂,但是帖经这些只需要背诵的题目却答得大差不差。 天知道他们发现自己能将大半的帖经默下来时x,心中有多满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这些日子的苦读没有白费啊,若换做从前,谁能想到他们还能背这么多东西呢? 监生们功底如何,监考的博士们心中最为清楚。 策论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不能一蹴而就;但贴经相对简单,只要肯花功夫就能见成效。两场考试下来,国子监的博士们终于感受到监生们的进步了。 收卷之后众人便坐在一块儿略显兴奋地议论,讨论的最多的是那些差生,尤以杜宁等人为首。从前这伙人可是博士们的眼中钉、烂泥扶不上墙一般的存在,现如今竟然也知道努力了,真叫人欣慰。他们教书育人,所图的不外乎是学生学有所成。 眼下虽与所求仍隔着天堑鸿沟,但到底有希望了。 孙明达已经在考虑什么时候与别的衙门聊聊马球的事了。若对方答应,自然更好;若是不答应,还得另寻他人,既然这些监生们争气愿意学习,孙明达也不想在这些小事儿上让他们失望。就如傅朝瑜所说,有好玩的在前头吊着,兴许他们更愿意学呢。不过傅朝瑜之前说跟兵部打,可真对上兵部,他们有胜算吗? 因一众监生翘首以盼,这马球比赛的风声到底还是泄露了出去。 朝中不少人已经麻木了,反正不管他们作何想法,都不能阻止国子监频频出头。既如此,就等着看吧,瞧瞧这么一个小小的马球比赛还能被翻出什么花样来。 总不会盖过当初的辩论跟如今的图书馆吧…… 就连宫中的皇上也听闻此事。自上回一别,他已是许久不曾见到傅朝瑜了。这回又听成安提到了傅朝瑜的名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一桩事要问傅朝瑜。打不打马球不重要,于缺钱的皇上而言,赚钱才最重要,来日南征北伐,处处都得花钱。 皇上私下出宫,又去了一趟国子监。 傅朝瑜听闻外头有人寻他,已是见怪不怪,但出来后发现是“周显璋”到访,却还是惊讶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位“周兄”真名究竟事什么,因为也不愿意叫他。有前车之鉴在,傅朝瑜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对方油嘴滑舌,不能信。 皇上熟稔上前,主动询问:“对了,你有没有打听到纪县那户人家?” 傅朝瑜顿了顿,只说:“已经让家中的管事帮忙打听了。” “你家还有管事啊?”皇上诧异。 傅朝瑜更不想跟他说话了,他们傅家只是暂时没钱了,又不是破产了,何至于连管事家丁都养不起?若不是父亲没有找回来,他们举家搬到京城也不是不可以。 皇上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话多讨嫌,甚至毛遂自荐:“要不,我派人替你打听如何?” 傅朝瑜:“……” 他打听的东西还能信? 叹息一声,傅朝瑜道:“您若是没有什么事儿的话我便先回去了,先生还留了几道题给我。” “等等!另有一事。”皇上叫住了傅朝瑜,纠结再三还是说了那本《西游记》卖不出去的事儿。他用的是太府寺的名头,只说自己从太府寺里得知此事,更听说皇上正为此事着急,想问问傅朝瑜有无办法。 那本书皇上自个儿看着觉得甚好,大手笔地让人印了几千本,结果放在书局中竟无人问津。皇上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好的书怎会没人买呢?他也是想到傅朝瑜家中经商乃是做生意的好手,且素来主意又多,这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念头过来问两声。 傅朝瑜也没想到这样的名著竟会遇冷,然而等问清楚太常寺只是光叫人卖书,连一点宣传都没有时,也就不难理解这书卖不出了,他冷静道:“什么都没做,自然卖不出了。” 皇上眼神熠熠:“还能做什么?你有法子对不对?” 傅朝瑜:“有是有,不过得等等,最近国子监有一场马球比赛,我暂时分不出精力出来。” “你也要下场?” “自然!”傅朝瑜无不骄傲。他不确定外甥能不能来,但是哪怕不能来,傅朝瑜也想让他知道自己舅舅有多优秀! 他们傅家姐弟二人纵然出身商贾,但比起京中的王孙贵胄从来都不输分毫。 第31章 战书(一更) 马球比赛要办, 但各学监生考试成绩也需张贴。 孙明达还算体贴,考虑到监生整体水平都往上拔高了许多,孙大人在最后一栏并未统计名次上的变动, 而是叫助教统计了一下与上回岁考相比两次分数相差。 监生门在看榜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譬如杨臻等人, 上回岁考他在班上是倒数十二,这回是倒数第九,名次看似下降了但是分数却涨了一大截, 且这回的考卷还要更难一些, 各学都是如此。孙大人高抬贵手,这几张红榜顿时好看了不少,单从分数来看, 后面这一溜监生就没有一个是退步的。 傅朝瑜对为了逼监生用功读书无所不用其极的孙明达佩服得不行,后世学校折腾出来的诸多操作孙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弄出来了,譬如这个令人发指的“家长签字”, 整整提前了一千多年, 真有远见卓识。 孙大人不仅规定了签字, 还警告监生不许撒谎,日后家长会博士们还会对这次签字进行核实,谁若敢弄虚作假直接就是一个退学处理。 当下学生对老师还有一股天然的敬畏之心, 便是孙明达不提也很少会有敢耍弄手段之人。更何况, 这次他们并不排斥给家中父兄签字。 杨臻还得意地指着自己的名字:“瞧见没, 我可是比上回进步了许多呢。” 第30节 “说得好像谁没有进步一样?”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嘁”了一声, 不以为然。 随即,两人目光落在杜宁的名字上,颇为惊讶。 等杜宁挤过来时,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近来杜宁的改变有目共睹,不是说他有多爱学习, 而是身上那股张扬劲仿佛一下收回去了,被打击多了连棱角都被磨平了,不大爱与人说话,总是一个人闷声做事儿。 有些奇怪,当然也很是可怜,杜宁似乎被同学舍的三个人给抛弃了,连从前的混得好的几个人也断了联系,变得形单影只的。 不过这都不关他们的事儿,要怪只能怪杜宁从前太讨人嫌了。 旬假时,傅朝瑜依旧跟着陈淮书回了国公府。期间还捎带了周文津一程。 周文津家在京郊一带,离得甚远,他平常一个月才会回家一次,这回搭陈淮书的车回家后比平常节省了半个多时辰都不止。 时间紧迫,傅朝瑜他们下车与周母打了声招呼、讨了杯水喝下后便着急往城里赶了。 周家除了周文津,也就只有丧夫的周母跟一双弟妹。待傅朝瑜他们折返周母才放一双小儿女出来,周家兄妹见到兄长高高兴兴地扑了上去。 周文津笑着给他们发点心。从前他也带,不过这回带来的东西尤其多,好些还是傅朝瑜跟陈淮书路上买的。除了点心,母亲平常喝的药他都一次性带足了两个月的量。 周母还在担心方才那两碗粗茶会不会让长子在同窗面前丢了面子,愁眉苦脸地道:“也不知那两位公子会不会嫌弃家中茶水。” 周文津含笑着走到桌前,在他母亲眼皮子底下将茶碗往下倒了倒,滴水不剩:“母亲,傅兄他们不是那等人,若真的嫌弃便不会跟儿子交好了。” 这是实话,不论是傅朝瑜、陈淮书还是杨毅恬,从来就没有人瞧不上他的出身。傅兄出身应当也不俗,只不过手中暂时困顿了些。不过傅兄性情随意,钱花光了便吃膳堂不收费的饭菜,在外头赚了些钱便吃炒菜,他不仅吃自己的,偶尔也夹他的菜,并将自己的炒菜分给他。周文津知道傅朝瑜随性,他不介意傅兄这种大条且不伤自尊的照顾。 周母收好了碗,回头才发现儿子这回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一下便急了:“怎么这回买了这么多,可是又在外头抄书了,还是将国子监给的钱都花光了?总顾着家里,回头你在国子监该用什么?” 周母絮絮叨叨,周文津连忙安抚,道这是自己在国子监文刊上投稿的钱,还拿了两本文刊出来佐证,这才躲过周母的连番追问。 其实,这些钱是从前那些欺负他的人硬塞给他的。大概五六个人,凑了不少钱送过来。周文x津不知道他们是看在傅兄的面子上对自己示好,还是这些日子读了些书终于有了羞耻心和是非观了,总归他们往后不再欺负自己就行了。 周文津不爱惹事儿,也不会追究从前的事儿,至于这赔礼他也没往外推。母亲要养身子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这些公子哥们愿意给自己收着就是了,好歹没有白受一场委屈。但要说谅解,那也不可能,他又不是圣人。 除他们三人外,其余在京监生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考卷带了回去,一方面是签字,一方面也是想要父母夸一夸。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总觉得读不读书一个样,仗着家境好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但是这阵子沉下心来学之后方才觉得原来读点儿书也不错,若是用功一些也能有回报,他们也并非天生就是一事无成的人。 自己努力了,便想让亲人也看到自己的进步,不说夸奖,勉励一番他们也能心满意足。 然而就好比他们从前不擅读书,他们的父母其实也不太擅长鼓励孩子。像杨家那般觉得孩子处处都好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父母习惯了贬低孩子,即便真等到了他们做出成绩来,也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切勿骄傲自满,多跟头名比一比吧。” 一句话,将监生们所有的兴致都扫得一干二净。不过这种事情发生了许多回了,众人虽然失望但也习惯了。 杜宁也是一样的,他爹看过他的卷子,只是“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杜宁等了许久,见父亲始终没有抬头看自己,心情忽得低沉起来,自嘲一笑,他是有多蠢才会指望父亲会夸自己? 他眼里只有户部,哪里还装得下自己这个儿子。 他正要想借口溜走,杜尚书忽然记起来前两日他派管事去国子监时傅朝瑜特意让人带话回来,说自家这小子温习功课到半夜,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平日里在图书馆也会偷偷干活。倘若这回有所进步,适当夸一夸也无妨。 杜尚书本来不想开口,但是杜宁这回不论是名次还是分数都涨了不少,他便又挤出一句话:“考得还行,下回再接再厉。” 杜宁硬生生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凝视父亲。 他方才……听到什么了? 杜尚书瞥了他一眼:“听说国子监还有一场马球比赛是不是?你马术上佳,可以好生准备。” 杜宁呼吸慢了一拍,须臾,脸上重新绽放起得意的神采,仿佛又恢复到从前不可一世的模样:“那是自然,您就瞧好吧,我一定会赢的!” 他还会成为最夺目的那一个! 一日假后,不少人回到国子监便开始准备马球赛了。博士们再三交代,诸监生不可因为马球比赛放松功课,一旦发现有谁上课开小差,那这马球比赛就别想再办了。 这还得了?监生们哪还敢再开小差,一个个上课用心得不能再用心。不仅自己用心,还得提防着其他人,谁敢上课睡觉不专心听讲那便是与整个国子监为敌,他们绝不允许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不少监生白天老老实实上课,傍晚才跑去国子监后面的马球场开始练习。国子监是有马的,只是不多,马种也不算名贵,勉强够用而已。 杜宁一到马场便犹如蛟龙入水,不客气地将所有人甩在身后,整个赛场就他一个人独占风骚。 周文津不擅骑马,陈淮书对这些不感兴趣,杨毅恬家中祖母不想让他碰这些危险的玩意儿,因而他们几个人里也就只有傅朝瑜报名了。傅朝瑜没怎么上场,他的马球技术不需要练习。 陈淮书还在好奇傅朝瑜什么时候练的马球,当日他们从山贼窝里面逃出来的时候傅朝瑜那一手好骑术还震惊了陈淮书,不过来了京城后他从未见过傅朝瑜打过马球,整日不是为了给他外甥画《西游记》,便是跟着他先生一块讨教问题,似乎一点儿爱好也没有。 陈淮书甚至无法想象他打马球是什么样子的,便随口问了句。 傅朝瑜仰倒靠在马场边缘,平静无波地追忆着往事:“我姐姐会打马球,她从前就喜欢玩这个,自从她不在了之后,我连她的也一块儿学了。” 他姐姐平日里吟诗颂词,看着柔柔弱弱的,但是打起马球来却不输旁人。大抵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只有在马球上才能尽力挥洒性情。从前那般明媚的姑娘,在扬州城没有一人不夸的。傅朝瑜都不敢想象姐姐被人算计陷害,在阴暗逼仄的冷宫里艰难求生时是多么凄凉。 陈淮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悔自己多嘴问了一句。 傅朝瑜难受了一会儿,但很快便振作起来,他从前没能护住姐姐,如今总要护住外甥,免去他走向不该有的结局。 马球比赛傅朝瑜会全力以赴,但是筛选阶段傅朝瑜并未像杜宁这样嚣张,他还是顾忌着同窗的面子,偶尔放点水的,不让对手输得太难看。可即便如此,傅朝瑜还是进了马球队。 马球队组好,众人已经迫不及待准备打比赛了。 孙明达见他们一个个自信得要命,还催着自己赶紧去兵部下战书,实在一言难尽。因看不惯他们如此嚣张,孙明达真的去联系了兵部。 兵部还真就应战了。尤其是那位崔小侯爷,一听说傅朝瑜也在马球队伍中二话不说便答应要来参赛。 这位小侯爷,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比赛尚未开始,孙明达便担心来日国子监输得太惨、一蹶不振了。不过,输就输吧,让他们知道差距往后应该能学会谦虚谨慎了。 傅朝瑜这阵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马球队练习,整个国子监只挑出了十位监生,其中以杜宁最为活跃,他不仅每日勤加苦练,还暗暗与傅朝瑜较劲儿。 经过一番观察之后,杜宁确定傅朝瑜确实比不上他。 他洋洋得意地表示:“这回与兵部对战还不都得要靠我?看来,读书最好的人未必门门都好。” 傅朝瑜经过,露出了兴味的眼神。 很骄傲嘛,杜小公子? 找回从前状态的杜宁连着几日都在大放厥词,国子监的监生们一开始还能精神亢奋地听他吹嘘,但没多久便被另一桩事给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起因是御史台的陈御史被人给骂了,因他上回在图书馆不许那位妇人进馆读书,随后又在御史台中发了牢骚,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 陈御史这一番话,等同于得罪了天底下所有女子。又因陈御史在御史台中资历颇深,于是一群姑娘家便妖言惑众的陈御史算在整个御史台头上。本来打算文斗一场,结果这些日子又恰好听闻国子监要跟兵部比试马球,这些姑娘们一合计,直接给御史台下了战书。 若御史台那些当官的算个男人,便当面与她们比试比试,看看是御史台那些昏聩无能的蠢货厉害,还是她们这些女子更胜一筹。 寻常姑娘自然没有这个能耐,但是眼下聚众闹事的这些女眷们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御史台这回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丢尽了脸面。眼瞅着事态越发不受控制,御史大夫直接告状告到了当今皇上跟前。 但皇上看这些吹毛求疵的御史早不痛快了,加上这些姑娘们也没什么坏心思,无非就是想争个高低,他们大魏的女儿郎就该如此真性情。 皇上状似为难:“这事儿本就是你们那陈御史做的不地道,一大把年纪了非要为难一个年轻妇人,这些姑娘家不过是为她出口恶气罢了,随她们去吧。御史台再不济也还是能找出些年轻男子,总不能真输给这些姑娘们吧。” 皇上说完,便撒手不管了。反正丢人的也不是他,这闹事儿的姑娘们里头还有个大公主呢,帮谁都说不过去。 御史大夫在御前还能强颜欢笑,等回了御史台,看到一杆弱不经风的部下,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非得过去丢人现眼? 这事儿不管是输是赢,御史台都会成为朝中笑柄! 犯了事儿的陈御史一声不吭,默默装死。 御史大夫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比就比吧,我去跟孙明达说。” 第32章 赌球(二更) 御史大夫来访, 叫孙大人觉得晦气极了。 这两边扯头花x,干嘛要带上他们国子监?他们国子监既没有瞧不上女子,也没有信口雌黄得罪人, 给御史台用场地孙明达都怕招来骂名。 孙大人正襟危坐板着脸:“那日原定好了国子监同兵部打马球, 你们过来横插一脚算什么?” 御史大夫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圣上都由着大公主等人闹腾,我们又能如何?” “你们去找别的地儿啊。” 御史大夫幽幽地回了一句:“她们非要跟你们在一块儿比,说是人多热闹, 我又能找谁说理去?” 当他乐意被人看笑话不成? 孙明达看他一副倒霉相, 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想到御史台那群人只会嘴上功夫,压根不通过武艺,孙明达嫌弃过后又替他们捏了一把汗:“你们, 能赢吗?” 问完,孙明达挑剔地扫了一眼对方,纵然对战的是些小姑娘, 可孙明达总觉得以他们的德行打个平手都够呛。实在不行只能去兵部借一些人了。虽则名声上似乎不大好听, 但总比真让那些歪瓜裂枣上场有些看头吧。如今御史台那些人真不像是能打动马球的。 御史大夫神色颓疲, 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再看吧……”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叫国子监的马球比赛更加引人注目了。不出几日,便有各方前来询问能否先行预定座位。各家并不是一个两个过来凑热闹, 而是倾巢出动, 一来便是一大家子。国子监便有再大的场地也架不住这么多的人一齐涌来。且国子监乃清贵之地, 贸然进这么多人疯疯闹闹的, 影响也不好。 但若是不让他们看,势必又会怨声载道。孙明达一咬牙,索性直接借了场地, 借的还是京郊最大的马球场,那地方宽敞, 看台处可以容纳几千人。 这么大手笔自然不是国子监掏钱,上回资助文刊的那书局老板自掏腰包,只为了能借此宣传一下自己的书局。 傅朝瑜也窥见了一点商机。他是不能赚这个钱的,不光彩。但是卖个好给那位缺钱的皇帝陛下,应该也不错。这点人情虽说不大,可次数多了总能让外甥在宫中得到点恩惠。 傅朝瑜通过太府寺给皇帝陛下带了几句话。 皇上听了太府寺回禀原委之后,一瞬间豁然开朗。 他从前竟然没想过,一场小小的马球比赛也可以如此运作!还是傅朝瑜那小子机灵聪慧,脑袋瓜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会替他排忧解难呢? 他缺钱这事儿,朝臣人尽皆知,可朝臣之中压根没有一个人能替他分忧的。 人比人,气死人。 皇上急忙召开成安,对着他叮嘱了许多。他在傅朝瑜的点子上自行发挥了许多。看的出来,这小子想捧着崔狄,可皇上并无偏好。真要说想要捧谁那也肯定会捧傅朝瑜,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想了想,他又给成安指了几个画师。 成安听完整个计划后异常震惊,缓了好一会儿都消化不下去。不是他少见多怪,而是这事儿匪夷所思。谁能想到他们大魏堂堂的皇帝陛下有朝一日竟然会自己开设赌局。不仅赌国子监与兵部对垒,连几位姑娘对战御史台也要掺和一脚。不是他说,这也太……太不要脸了吧。这钱也要赚吗,不怕被人骂死? 成安忠心耿耿地规劝:“这事儿若是被御史台知道,定要刨根问底吵个不停了。” 皇上并不在乎:“叫底下人扫清尾巴就是了,若能将御史台那些人抓住了把柄,朕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成安知道圣上心意已决,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亲自盯着,从头到尾都得盯着,决不能让外人知道此事是皇上所为。 这日,傅朝瑜上完课后去京郊马球场练习马球,恍惚间总感觉周围似乎有人在盯着他,目光如影随形。 他扯了扯边上的安阳侯世子:“你有没有发觉有人在盯着咱们?” 安阳侯世子茫然地四下一探:“嗯……有吗?” 第31节 杜宁举着鞠杖嗤嗤一笑:“少臭美了,要看也是看我。” 整个马球场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耀眼? 杜宁不信若有围观的会舍了他去盯着傅朝瑜,那得多想不开啊。他脚下的马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价值千金;傅朝瑜原本骑的马是国子监养的,不过平平。纵使后来用了杨毅恬带过来的战马,可也比不上他的。且杜宁私心里觉得,傅朝瑜驾驭不了杨家的那匹马。傅朝瑜打起马球来慢慢吞吞,还经常传球给别人,真到了比赛的时候恐怕都摸不到马球,还不得靠他? 看台后,几个画师缩回了脑袋,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忽然灵感迸发,立马铺纸,寥寥几笔下去神韵便已跃然纸上了。 一开始他们还纳闷为何圣上会让他们多画这位出身不显的监生,直到亲眼瞧见后众画师才发现这人有多出众,不仅身姿挺拔,还英俊过人,重要的是一举一动都飘逸灵动。这样的少年郎莫说那些姑娘家们看着喜欢,就连他们其实也乐意多瞧几眼的。 他们将每个马球手都画了一遍,但唯独傅朝瑜的画最多,也最用心。 等到了兵部的人前来熟悉场地练习马球时候,画师依旧在旁采风。这回备受瞩目的又便成了崔狄。崔小侯爷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相貌虽不是最出众的,但身形却是最优越的。 画师们精心雕琢之后,便将画卷转交给了成安。 当天下午,这些画卷便流传至了坊间,被人相继传看,有关画上之人的讨论甚嚣尘上。与此同时,京中最大的赌坊开设了两场赌局。一场是国子监对战兵部,一场则是以大公主为首的贵女对战御史台,赌的不是谁输谁赢,而是谁得筹最多。 赌盘一开,立马引起各方押注。 譬如大公主便叫人偷偷下了投了不少钱,叫人全压在自己身上。大皇子勇武过人,大公主也不惶多让。她平时就擅长打马球,自认技艺出众不输任何人。 崔家大姑娘、崔狄亲妹妹也在其中,她也将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一股脑压在自己身上。没什么原因,她觉得自己才是最厉害的。 崔妙仪旁边端坐的姑娘正是她表妹、林家二姑娘林簪月。虽是表姐妹,可这二人身上找不出一丝相同的点。崔妙仪张扬自信,林簪月清冷出尘,若论容貌,京中姑娘甚少有人能与林簪月匹敌。可惜林姑娘性子太冷,外人看来有些孤傲不好接近,唯有自小一块长大的崔妙仪与之交好。 崔妙仪花完了自己的钱还不够,又将林簪月的体己磨了许多出来一道押注,不仅要押自己,还得押她哥跟一个国子监的监生。 林簪月翻着医书,对她这般行为表示不解:“这分明是庄家巧立名目、蓄意圈钱,你们怎么还白白送钱给他?” “这你便不懂了吧?如今外头如此热闹,是个人都想掺和一脚。我下注可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押我看好的人。” “你看好的人不是表兄吗?” “还有一个。”崔妙仪嘿嘿一笑凑过来,神神秘秘地拿过了一张画卷:“这回国子监里有个监生相貌可出众了,现如今他身上押的注也不少,与我哥分庭抗礼。国子监与兵部所以参赛的人都有画卷流传开来,如今就我哥与他最受欢迎。我哥是因为武力,他则是因为好看。” 说罢,崔妙仪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 林簪月静静地看过去,盯了两眼,随即无奈地抬起头:“……这算什么?” 画技粗糙,只能依稀看个背影吧,能瞧得出什么好看? 崔妙仪对着画瞅了两眼,貌似还真的拿不出手,不过她嘴硬:“这是仿着画的,画不出神韵。那几张原画才出彩呢,看过的无一不拍案叫绝,可惜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的给私藏了去,如今再想看到却是难了。” 不过,等到比赛的时候人总归是要出现的。届时她们就能知道,那传说中丰神俊朗的傅公子是果真出众还是名不副实了。 但愿画师没作假,否则那些白白投了钱的人还不得哭死? 等傅朝瑜得知他被迫成为赌桌新宠时,已经晚了。 此事还是杨臻告诉他的,京城内外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甚至还知道如今傅朝瑜与崔狄之间下得注只差了一贯钱。 人家押崔狄赢,那是理所应当。这位小侯爷年纪轻轻便驰骋疆场,马上功夫了得,他不赢谁赢呢?至于押傅朝瑜的,那就纯粹是看脸了。最离谱的是看脸的人竟如此之x多,以至于险些让傅朝瑜与崔狄打了个平手,这结果实在出乎意料…… 杨臻羡慕道:“傅兄,如今你可算是万众瞩目了,回头若是打的不好岂不是叫那些人大失所望?” 傅朝瑜头疼:“我又没让他们押我。” 傅朝瑜后悔不迭,当初他跟太府寺提及此事时只说可以开一注,赌两边谁会赢得比赛。结果那位好皇上直接赌谁进的球多,从双方变成了个人,还不要脸地让人画了他们的画像散播出去。为了赚钱,他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够无耻,起码比他无耻,傅朝瑜这会子真有些想见一见那位皇帝陛下了,他很想看看这样无耻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对于赌注,杜宁是最不服的。他不服的是自己这边押的注竟然没有傅朝瑜的多,比不上崔狄他也认了,可凭什么比不过傅朝瑜?!他都已经倾家荡产了,为何还是与傅朝瑜相差这么多?杜宁百思不得其解。 杜宁是不服,孙明达是恼火不满。他甚至叫人打听做庄的究竟是谁,竟敢拿国子监跟兵部开涮,真是好大的狗胆! 可查来查去愣是查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孙明达气得在博士厅大发雷霆,扬言若是那不知好歹的赌场继续嚣张,就要进宫奏请圣上,直接将这赌场查封了。 殊不知赌注吸的钱一日比一日多,幕后的庄家对此分外满意。 傅朝瑜那张脸不俗,自己的法子也着实不赖。一场赌注让皇上更看清了世家大族的家底,便是胡闹一场都能圈到这么多钱,可想而知这些臣子们家业有多丰厚了。 他这偌大的江山,仿佛是为了世家大族而打的。 “真叫人羡慕啊……”皇上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 成安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这些日子卖玩具的收入一直未曾断过,再加上这次挣的一大笔,皇上快要见底的私库立马丰盈了一大半儿。傅朝瑜有功,皇上也不会亏待了他外甥,于是宫中的几位皇子公主便意外得到了一次出宫的机会。 成安公公叫人带话时说是因为大公主下场参赛,并未提及傅朝瑜,可这丝毫无损周景渊的好心情。只要能出宫看舅舅,他便止不住的高兴。 周景渊像只小陀螺一般到处转悠,搜刮着好吃的东西准备带给他舅舅。 秦嬷嬷见他转出了一身的汗,连忙将然拦住,好言劝道:“殿下,如今天热,您带出去的东西不禁放,若是一时半会儿吃不完那不是浪费了?” 周景渊愣住,但是又不想空手过去。 秦嬷嬷哄道:“您先去看看书,点心吃食奴婢给您备好一份就成了。” 周景渊纠结了一番之后,觉得秦嬷嬷肯定比自己靠谱,便放心地将这事儿交给她了,还再三叮嘱一定要带最好吃的出宫给舅舅尝尝。 福安在旁唏嘘不已,要是放在几个月前他跟殿下哪敢有这般奢望?能吃饱都是老天保佑了,再不必提还要带出宫。自从舅老爷来京他们的日子不知好过了多少倍,连他这个冷宫里出来的太监手下都有人差使了。 几日一晃而过。 马球赛当日,马球场内座无虚席,连场外都人流如织,小摊贩们早早地占据了马球场外那条长道,各式各样的点心瓜果饮子都有,简直比庙会还要热闹。 里头各看台几乎挤满了人,前台尤以女子居多。她们过来,一则是为了支持大公主等教训御史台那些臭男人的,二则也是想看看那些画究竟是不是真的,国子监的监生是不是真有这般俊俏。 不求那人真有画上的十分风姿,哪怕只有五分,她们的钱也花得值了。 最前排还有几位皇子,大皇子与太子分立两侧,边上便是周景渊等一众小孩儿的看台了,几个孩子都挤在一块儿咋咋呼呼地说着自己的见闻。 周景渊默默扒着栏杆,他个子还没有栏杆高,只能挤在栏杆之间张望台下,企图寻找舅舅的身影。但看了半天,一无所获。 周景成许久没见到他三哥了,五弟张望他是能理解的,但是三哥怎么也这么魂不守舍的,周景成好奇地问:“三哥你在看什么呢?” 周景文目光扫过矮小的周景渊,终于拾起了一丝自信:“我舅舅待会儿也要打马球。” 周景渊耳朵一动,迅速转过身,与其对视。 周景文抱着胳膊,倨傲道:“这回我舅舅必不会再输。” 他舅舅提前给他带了信,说自己这回一定能大放异彩,周景文叫人仔仔细细打听了,他舅舅确实擅长马球,这回傅朝瑜跟周景渊输定了! 周景渊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才不信呢,他舅舅才是最厉害的。 第33章 比赛 傅朝瑜等在后场换衣裳。 为了区分, 兵部的马球手着红衣,国子监穿蓝衣。如今天气愈发炎热,这衣裳为了透气吸汗不过只是薄薄的一层, 傅朝瑜在腰间系上一条蓝腰带, 整个人又干净又利落。 陈淮书三人稀罕地围着傅朝瑜转着看了半天,总觉得他跟平日里在国子监那温文尔雅的模样很不相同,有种凌厉之感。 他们靠的太近, 看得傅朝瑜没好气地将这几个脑袋都拍走:“都闲着没事儿做?” 周文津笑着道:“可不就是闲着么, 就等着看你大放异彩呢。我方才出去瞅了一眼,好家伙,人山人海, 也不知道今儿究竟来了多少人,从前国子监有什么动静外头的人压根不会在意,如今托了你的福, 咱们国子监也成了京城的风向标了。” 话音刚落杜宁忽然经过, 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在周文津等看过来之际, 又仰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离开。 周文津不解:“他怎么了?” 傅朝瑜忍俊不禁:“甭管他,大概是人来疯吧。” 杜小公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傅朝瑜就是不想让他如愿。今儿他家小外甥也在场上, 总不能让杜小公子独占鳌头吧。三皇子好面子, 他们家五殿下的面子也不能丢。 不多时, 寂静许久的马场上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马蹄声呼啸而至,叩响看台上所有人的心弦。 “出来了吗——” 看台处掀起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凝视着同一处地方。连周景渊也忘记了跟讨人嫌的周景文置气, 赶紧转身重新扒上了栏杆,眼睛睁得大大的, 目不转睛地盯着赛场。 然而等两边人马出现之际,周景渊却失望地挪开了目光。 不是他舅舅,是一群他不认识的人…… 旁边的大皇子精神一震:“明嘉她们出来了!” 前头不少姑娘家都不约而同地起身,就连平日里再稳重不过的林簪月都走向看台远眺起来。 先前御史台大放厥词时京中贵女无不义愤填膺,女子在世间立足本就不易,这些男子占据世间最好的资源,可以读书、可以入仕、可以议政、可以掌权,他们几乎拥有了一切,却还想要挤压女子的向上之路,何其自私残忍。 她们同为女眷,自然要为女子发声。先前叫嚣的男子得了教训,御史台也休想独善其身。普通女子不能对上御史台,可她们能。男子压迫女子,她们只能以更高的身份压制男子。 若非林簪月并不擅骑术,她也想跟崔妙仪一般下场与男子较量。 大公主等威风凛凛,自打出现之后场中姑娘家的喝彩声便没有断过。反观御史台这边,纵然派出了十个人,但也是勉强凑足,其中有三个还是跟别的衙门借的,可谓寒碜至极。 御史台都是言官,且这一届御史基本从皇上登基之后便一直驻扎在御史台,资历深的同时年纪也不小,如今贸然上场,光从气势上就已经输了。 结果也是毫无悬念。大公主这边率先得了三筹,直接碾压御史台了赢得比赛。 御史台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输得毫无悬念。 看台之上掌声雷动,姑娘们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下场参赛了一般,这般结局实在是大快人心。看从今往后,朝中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胡说八道? 崔妙仪兴奋地看向表妹,开始挤眉弄眼。 看到了吗,刚刚她打中了两筹,所以是她赢了赌局! 林簪月失笑。 大公主虽然遗憾方才自己只中了一筹,但是自己这边能赢就行,目的也达到了。她横着鞠杖对准御史台的几人,轻蔑地晃悠了两下,神色淡漠地警告道:“老实记着,下次若再口无遮掩,便不只是输球这么简单了。” 大公主身份尊贵,不仅有大皇子撑腰还有x端妃兜底,即便是御史台的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好男不跟女斗,况且这回是他们有错在先,除了忍着还能怎么办?要怪只能怪姓陈的嘴臭,自己招摇也就罢了还连累了整个御史台。 台下的御史大夫看到这一幕直接羞愤欲死,连后面的比赛都不愿意再看了,直接领着御史台的人离开了马球场。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吗? 待大公主等一群姑娘们声势浩大地退场之后,赛场上再次沉寂下去,许久不见动静。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准备问清楚究竟几时才能看到下一场时,熟悉的马蹄声在此响起。 来了—— 下一刻,红蓝两队相继从入场两侧飞驰而来,看得众人眼前一亮。 红蓝之间色彩分明,绕着马场相对而行,仿佛鱼贯而入,又似蛟龙入海。驭马之术过于熟练,似乎与坐骑融为一体,比之上回自出场起便有碾压之势的比赛更叫人眼花缭乱,众人甚至都不知道要将眼睛放在哪个身上了。 第32节 须臾,裁判吹响了哨子。 傅朝瑜缓缓放慢了速度,领着国子监的学生停在了马场中间,对面便是崔狄率领的兵部马球队。 两边对立,战况也是也是一触即发。 崔狄抖了抖缰绳,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当初国子监来兵部邀约时,崔狄只觉得国子监这群毛头小子在找打,后来听说傅朝瑜也在其中才改了念头答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崔狄总觉得这人不太简单,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简单。 崔狄半是恐吓地道:“待会儿打起来,休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傅朝瑜拱手:“彼此彼此。” 崔狄咧嘴一笑,绕着缰绳牵着马将傅朝瑜等来回打量了几眼。他比一般人要壮硕魁梧许多,他的马又是一匹高头大马,光是站定在那儿便有一股摄人的压迫感。 不过傅朝瑜也不输崔狄,他身量本就高,英挺秀拔腰腹精窄,平日里穿着国子监的衣裳并不显身材,如今换上骑装跨坐在黑色战马上,是与崔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杜宁老大不乐意地站在傅朝瑜身后,他也想站在最前面,可惜国子监的监生们宁愿听傅朝瑜这个半吊子,也不愿意听他的。 可实际却是,傅朝瑜一露面不少人便看得挪不开眼了。 少年郎昂首挺立于赛场,蓝色骑装与红色发带交相呼应,英姿飒爽,目若朗星,简直将“意气风发”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有人比照着画像,竟恍然觉得真人竟比画像还要好看。画像虽也有些神韵,但却远远不及真人。 崔妙仪从赛场上下来之后便回了看台,眼下她正对着画像盯着傅朝瑜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便恼怒地将画像给扔了:“什么破画像还收了我三贯钱,画的都是什么东西?好好一个俊俏公子给画得这么丑!” 扔完,她揽着边上的表妹,兴冲冲地指着傅朝瑜:“如何,我没说错吧,这国子监的小监生容貌确实出挑,在场就没有一个比他好看的。” 林簪月盯着场中的少年,缓缓开口:“确实不俗。” “我就说么。”崔妙仪沾沾自喜。 这位大小姐已经彻底忘了自家哥哥也在场中了,哥哥常见,但是好看的公子可不常见。 场中似她这般激动的大有人在,谁不爱好颜色?便是身为女子也不耽误她们爱看赏心悦目的男子。傅朝瑜这一亮相,瞬间就吸引了大半姑娘们的注意力了。剩下的,崔小侯爷光看身材也分外惹眼,那魁梧的身姿别有一番风味;至于兵部其他人,只能算勉强入眼了。国子监这边都是风华正茂,不乏有出众者,不过因有珠玉在前七分的颜色也逊色三分了。 前台的几个小孩儿们也是看脸的。得知最好看的那人是五皇子的舅舅后,这些小孩儿们都羡慕了死了。 被众人羡慕的周景渊却一直高高挺着胸脯,骄傲得快要上天了。 他舅舅是最好看的! 周景文酸溜溜道:“好看有什么用?” “比你有用!”周景渊还嘴道。 周景文比划一下拳头,周景渊鼓起勇气瞪了他一眼,却没再敢说话了。 一声令响,马球被高高抛起,崔狄眼疾手快率先挥杆抢到了球,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朝着球洞飞驰而去。 傅朝瑜夹紧马腹,立马跟上。 两边人马迅速反应起来,顷刻间就混战作一团。崔狄仗着先行抢球的优势,率先击中,赢得了一阵欢呼。 场外的兵部官僚异常激动。 国子监监生看他们如此嚣张,暗自赌气。 场中,傅朝瑜领着监生紧随其后,靠着通力合作也慢慢抢到了球,辗转数次之后终于击中了对方球洞。 看台上的监生们立马爆发出欢呼声,声音一度盖过刚才的兵部官员。 兵部一众官员:“……” 幼稚! 场外欢呼声虽高,但只这一下傅朝瑜便看出了两队的差距,因而越发用心全副心神都在球上,与崔狄你来我往斗得难舍难分。 可若真论起来,到底还是兵部势强。 众人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那小小的马球似乎长了眼一眼,自动往鞠杖上撞,花样百出,中间甚至能连击数百下不止! 杜宁身处其中更是看得明白。傅朝瑜一出手他便猜到了,这人先前那番表现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分明极擅长打马球。明明擅长还要藏着,故意让他在人前说尽了大话,现如今轻松打了他的脸,真是好险恶的心思。 他恨傅朝瑜! 杜宁一个愣神,傅朝瑜传过来的球正好从他跟前飞过,他未接过,反而叫兵部的人给抢了过去。须臾间,兵部又中一筹。 三皇子攥紧了栏杆,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舅舅在干什么? 周景渊也生气:“你舅舅是兵部的卧底吗?” 周景文低骂:“你闭嘴!” 场中安阳侯世子也在怒吼:“杜宁你在干什么?” 他们跟兵部对上本来就够呛,杜宁这厮竟还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怎么想的? 傅朝瑜安抚:“别慌,还没到输的时候。” 他们只是又落后一球罢了。 安阳侯世子被兵部压着打本就火气直冒,现如今杜宁出错害的他们又丢了一球,难保下一次不会直接被打输,再输一球他们可就真输了,他愤愤道:“早知道就不该传给你。” 杜宁百口莫辩。 傅朝瑜盯着对面,难得分出心神道:“都少说两句,他也不是故意的。” 杜宁微怔,望着傅朝瑜的眼神晦涩难懂。其实方才的确怪他,否则他们不会被压得这么惨。自从傅朝瑜展露出不输于他的骑术后,杜宁的心态便有些失衡了。他知道这样不对,他不能因为一时妒忌害的整个马球队都跟着认输,要专心,一定要专心…… 杜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傅朝瑜方才话当然是宽慰,兵部这些人实在不好对付,哪怕傅朝瑜自认厉害也不敢轻敌。 他们对上兵部唯一的优势就在于灵活。傅朝瑜自己便已是灵活至极,其他监生也是如此。两边人所用的运球之术也不同,兵部等喜欢仰击,国子监这边擅长俯击;兵部以崔狄为首,国子监这边却以合作为主,谁的位置最合适便传给谁。 两边比分胶着,一时难分胜负。 赛场外,众人的心弦也跟着场上的马球忽上忽下,急得要命。 有心者已经计下了,这一场以崔小侯爷进的球最多,便是国子监那位傅朝瑜也没有他进的球多。兵部主要以崔小侯爷为首,因为他运球最稳力道也最准,只要将球交给他一般很容易便能得筹。看来,那场赌局崔小侯爷是赢定了。 傅朝瑜也注意到了兵部的弱点,他们太依赖崔狄了,这边是突破点。 他给国子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很快便聚集在崔狄身边,竭尽全力限制崔狄走位。 随着国子监改换战术,场中情况顿时为之一变。兵部没了崔狄就等于自断双臂。 崔狄也有些恼,可是国子监这边并未犯规,他只能与之斡旋,可恶的是那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傅朝瑜宁愿自己不进球,也不让他进。 一来二去,比分很快被追平了,甚至到最后,国子监这边竟还超了一筹。 众人再次提起了心。 大皇子捶了一下桌子,愤愤不平:“国子监那些人太难缠!” 太子觑了一眼,怡然自得:“皇兄急什么,不是还没输吗。” 大皇子咬牙:“崔狄不会输x。” 崔狄这边压力也渐渐大了起来,他运了运气,不准备再拖了,再拖下去谁输谁赢真的难定。然而就在兵部突出重围准备将球交给崔狄之际,杜宁忽然出杖,率先抢走木球。 他看了一眼国子监众人的方位,尚未过脑手下便先有了动作,朝着傅朝瑜的方向奋力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傅朝瑜手持鞠杖接下这一日球,带着球乘势奔跃,迅若流电,打得兵部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等兵部他们上去拦截时,为时晚矣。 傅朝瑜一击即中,国子监再得一筹! 国子监赢了! 第34章 初见 胜负已定。 场外的欢呼声雀跃而持久, 今儿这场比赛真叫他们大饱眼福了。原以为胜负早已经揭晓,谁知道还有如此等峰回路转的时候。杨毅恬等在看台上已经喊破了喉咙,他们国子监的马球手太给他们争光了。从今往后, 看谁还敢说他们国子监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 王纪美带着二徒弟坐在一块儿, 边上就是孙明达。 柳照临自己看痛快了之后,察觉到旁边的孙明达比他还要激动,一时间又没忍住上前撩拨两句:“方才最后一球可全靠我那小师弟, 孙大人你说是不是?” 孙明达迟疑了一下, 竟然点了点头。 他点头了?! 柳照临震惊不已,转过头费解地看向他师父。怎么回事,孙明达不是一向瞧不上他家小师弟吗, 这会儿竟回得如此顺遂?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儿? 王纪美笑而不语。 前头大皇子听着不绝于耳的欢呼声脸色又有些黑,偏偏太子还在旁刺激他:“皇兄不是说崔小侯爷不会输吗?看来是骄兵必败了。” 大皇子冷哼:“若论赌注,崔狄本来就没输。” 太子神色微变。 确实, 国子监赢了, 但是进球最多的那个还是崔狄, 这事有目共睹。且崔狄便是输了也输得漂亮,这一点也不容置疑。 杜宁望着自己手中的鞠杖,暗自愣神。若是方才由他来未必能击中, 他知道应该交给旁人,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下意识地传给讨人厌的傅朝瑜。还好赢了, 否则他定会懊悔至死。 安阳侯世子这会儿也不生气了, 甚至过来勾着杜宁的肩膀,哥俩儿好一般:“幸好你方才反应迅速,记你一功。” “去你的。”杜宁冷着脸将他的臭手拍掉。他需要旁人给他记功?真是笑话。 杜宁松了一口气, 看台上的周景文尤为不平。 他都已经这么相信舅舅了,可舅舅怎么还是让自己失望?最后那球分明都已经传到他手上了, 他就不能再争气点儿直接投进去吗?为什么要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傅朝瑜,舅舅难道不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傅朝瑜跟周景渊这对舅甥吗? 傅朝瑜收了鞠杖,微微喘着粗气驱马走到对方阵营,拉住缰绳停在崔狄眼前,带着些得意的语调:“看来还是国子监更厉害些,崔侯爷你说是不是?” 崔狄本来有点生气自己被戏耍,看到傅朝瑜这般得瑟又觉得没必要置气了。他虽不是技不如人,但是战术方面确实输了,输得不算冤枉。 战场之上,若是只有主将厉害那这场仗多半也是输。 崔狄大度道:“这次勉强算你们赢,待下次我们训练好了可就未必了。” 他们今日只输在了欠缺合作这一点,仅此而已。 傅朝瑜心想,下回我也懒得再跟你们打了。赢一次就够了,谁还想再打第二回。 他朝着崔狄拱了拱手,旧事重提又说了下回一次喝酒后,便调过头,径自地奔向看台。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飞扬,身姿掠过之后只剩下一众人浮想联翩,她们虽不知道傅朝瑜究竟是为了找谁,但总盼着他能在自己身前停留。方才近距离瞧见这位少年郎,更觉其风采过人。 傅朝瑜最终停在了周景渊的看台前,这小家伙挤在栏杆中间,脸上都挤出了两条道儿了。 第33节 周景文看到他走近,脸色都扭曲了。 就是这人最后一球,直接将他舅舅所有的风头都抢走了,他竟然还有脸过来。可恶!可恨! “舅舅!”周景渊看到他舅舅之后眼里就装不下旁人了,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孩一般急切地张开了手,示意傅朝瑜赶紧抱抱他。 傅朝瑜长手一伸,直接将将人从栏杆里抱了出来,稳稳放在马上。 一手揽着他一手挥起马鞭:“来,舅舅带你跑一圈!” 他扬起马鞭挥下,一声嘶鸣过后战马瞬间昂扬起来,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而去,卷起一地尘土。 周景渊坐在马背上被箍得牢牢的,一开始略有些紧张僵硬,可等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甩下去后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随即便兴奋地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格外高,整个马球场仿佛都被踩在脚下。 不同于在看台上,如今到了场中更能感受到坐在马上的酣畅淋漓。 周景渊小手紧紧攥着舅舅的胳膊,心情激动得不行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嘴里惊叹连连。 年仅三岁的五殿下恍惚间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 傅朝瑜最后一球直接奠定了胜负,本就引得无数观众为之欢呼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万众瞩目之下,这会儿怀里多了一个小孩儿,更叫众人看得惊奇。等得知这小孩儿是从前生在冷宫里的五皇子之后,众人又不由得唏嘘。 瞧瞧人家舅舅多能耐,便是不受宠也能将人捧在手心里宠着,这一场比赛除了傅朝瑜跟崔狄风头正盛,剩下风光的也就这位小殿下了。别家小孩儿哪有这样的待遇? 小孩儿们确实羡慕地哭了。他们玩的玩具是五皇子玩剩下的就算了,好歹知道人家不受宠心里还能有个安慰,这会儿看到不受宠的那位如此风光,都快要酸掉汁了。 这哪里是不受宠,分明是太受宠了好吧…… 其中尤以周景文最为嫉妒,他连眼睛都气红了。因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甚至直接去后场寻到了自己舅舅,气势汹汹地质问杜宁为何将球传给傅朝瑜。若是传给旁人,傅朝瑜就不会大出风头了;若是傅朝瑜没有取胜,他就不会再次输给周景渊了。 说来说去,还得是舅舅的错! 杜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小不点,手痒,有点想揍人,但考虑到这个小不点的身份,最终还是选择跟他讲道理:“方才傅朝瑜的位置是最有可能进球的,我若是传给旁人,未必能赢。” 这话说得还是含蓄了,实则是传给旁人肯定会输。 杜宁在马球上也是个老手了,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的围追堵截并不能制衡兵部多久,一旦他们找到了应对的法子,国子监这边便会溃不成军。 周景文不管:“输了就输了,反正不能让他踩着咱们上位!” 杜宁冷笑一声,对熊孩子彻底没有了耐心,开始阴阳怪气起来:“国子监为这一场比赛准备了将近大半个月,殿下一句输了便输了说得可真是大方。输一场比赛对你而言没有分毫损失,但是对我们而言,这半个月的准备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谁来弥补?” 他们组的比赛,外头还有那么多看客,真输了他们国子监的面子往哪儿搁? 周景文本来就一肚子气,现如今亲舅舅不顺着他竟然还嘲讽起来,他更是火冒三丈,说话也带着刺:“那是舅舅你没用,先前还叫人传话过来说自己一定能拿头名,还说自己是最厉害的。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会输给周景渊的舅舅,你难道比不过他吗?” 杜宁停了一会儿,随即冷漠道:“是啊,是比不过。” 周景文瞪大眼睛。 杜宁转过身低下了头,多少带着点丧气:“你舅舅却是比不过傅朝瑜,不仅读书比他差,人缘比他差,连马球都打不过他,行了吧?” 他破罐子破摔,直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周景文痛心、怀疑、难以置信!连脸上都肉都跟着抖了两下! 舅舅说了什么,他怎么能这么直白地承认自己不如傅朝瑜?如果舅舅都比傅朝瑜差,那他日后难道要比周景渊差? 他接受不了。 周景文既生气又伤心,怒道:“舅舅最没用了!” 舅舅就是个笨蛋! 说完放声大哭,直接跑开。 宫人们哪里敢放任他耍性子,二话不说便追了出去。 杜宁被吼,心里也难受。他虽x在跟傅朝瑜较劲儿,但自己未尝不知道技不如人,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如今说出来后胸口那股郁气是散了,可人也跟着衰败了下来。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其实也是件残忍的事。 杜宁失魂落魄地转身,结果刚好撞上了他父亲。 杜宁不知道父亲究竟在此站了多久,一想到方才周景文哭着跑出去他便头皮一紧,父亲该不会要替三皇子揍他吧? 父子二人都没吱声,杜宁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许久,杜尚书才开口:“回去吧,你母亲交代了后厨准备了酒席,说要给你庆祝。” 杜宁又有瞬间的疑惑,不打他,还要给他庆祝? 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死里逃生,又莫名得了好脸色,杜宁一下子便放了方才的伤心事儿,乐滋滋地换掉了骑装跟着他父亲回去了。至于伤心欲绝的三皇子,那不是还有宫人吗,反正往后他是绝不会为了面子跟傅朝瑜争高低的。 随着比赛结束,看台上的人也心满意足地相继离场了,这次马球比赛来得值,之前押注也押得值,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过去凑上前,毕竟,京城里多久没有这样热闹的事儿了? 成安公公见皇上看得差不多了,正想问问要不要让傅朝瑜过来,结果皇上却径自起身,说要回宫。 成安公公呆了呆,难道他想岔了,圣上并非对那些傅公子青眼有加? 皇上走得干脆。 他是想过去问问卖书一事,可是眼下傅朝瑜跟老五粘在一块,他直接过去岂不是暴露了?还是明儿得空再说吧。 半路上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既然已经赚完了钱,有些人该收拾还得收拾:“等这回赌盘结束后,那几家赌坊便都责令关门整改吧,赌博之风不可助长。” 成安:“……” 他昧着良心说了一句“圣上英明”。 圣上本人确实觉得自己英明神武,钱也赚到了,赌博之风也顺理成章打击到了,还能在朝臣面前树立刚正不阿君王姿态,一举多得。 众人都三五成群散开之后,崔妙仪跟林簪月却还没走,主要是她兄长还在磨磨唧唧地跟傅朝瑜说话,黏糊死了。分明两人压根没见过几次面,而且每回跟傅朝瑜撞上总得输,可是崔妙仪却发现她兄长好像输上头了一般,总想往傅朝瑜跟前凑。 崔妙仪撑着下巴望着台下仪表堂堂的傅朝瑜,看着看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长得这般好看,不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吗?她急忙与表妹分享。 林簪月瞠目结舌地听完,又看了一眼底下的傅朝瑜,为难道:“这样做,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也算是造福于民了。正好我这回赢了不少钱,加上我哥哥的钱足够弄本期刊出来了。正好,那国子监文刊是傅朝瑜弄出来的,咱们下去跟他讨教讨教。” 崔妙仪说做就做,二话不说拉过林簪月便跑。 傅朝瑜已经抱着外甥下了马,刚跟崔狄聊完准备带着小家伙四处逛逛,崔妙仪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林簪月平日里喜静不喜动,被崔妙仪拉着跑了这么久停下之后还在微微喘着粗气,发髻散了些,衣裳也凌乱了许多,脸颊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血色。 可就是有一等人,便是狼狈之际也显得清冷出尘。 傅朝瑜悄悄看了两眼,感觉这位姑娘很特别。 崔妙仪自来熟地与傅朝瑜打了招呼。 林簪月暗暗紧张,不过好在崔妙仪人不傻,只说自己也要办一个刊,还要办一个女子刊,搜罗天下各色才女,问问傅朝瑜有无多少意见。 崔狄对于妹妹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已是见怪不怪了,杵在一边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发疯。 倒是傅朝瑜,本着帮一帮也无妨的原则给她介绍了一下文丰书局,考虑到对方想以才女为噱头,傅朝瑜便将后世办杂志的诸多营销手段也一并告知了。如今大魏的刊物实在太少,若是这位崔姑娘能办得起来,说不定会带动其他同类刊物。 崔妙仪听得直点头,反而是边上的林簪月一直欲言又止。她真想提醒这位傅公子,有时候太乐于助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第35章 孩子王 打从傅朝瑜这儿问到了不少绝妙的点子后, 崔妙仪脑海中关于这本新刊的构想越来越清晰。她知道这事儿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她得多找几个帮手。 最能帮她的, 便是大公主了。既有钱又有人脉, 出了事儿还能替她顶着,真是绝佳的合作人选。只是不知大公主走了没有,此事真可以与她商议一番。 崔妙仪兴冲冲地来, 又兴冲冲地回去, 林簪月到嘴边的话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被拉走后,林簪月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位傅公子仍然在与五皇子说话逗乐,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但愿他往后不要生妙仪的气。 崔狄也拿自己妹妹没办法,更怕她那疯疯癫癫的性子日后会缠上傅朝瑜,交代道:“下回她再找你时不必搭理她, 我这妹妹最擅长打蛇上棍, 真被她缠上了以后想甩都甩不掉。” 傅朝瑜道:“我瞧她还挺有想法。” “就她?”崔狄哭笑不得, “她能有什么想法,不过喜欢疯疯闹闹罢了,她但凡能学学表妹半分稳重家, 中也不会整日忧心了。” “原来是表妹……” 崔狄听他小声说了一句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傅朝瑜将马拴好, 换好衣裳后便带着外甥跟两个宫人准备四下逛逛。 方才陈淮书他们说要庆祝都被傅朝瑜给推了, 这回带着外甥出宫的依旧是御前的人, 傅朝瑜不确定小家伙究竟能在外面待多久,也不忍心舍了他独自跑去跟旁人庆祝。 至于推了陈淮书跟国子监监生们为了庆贺今日赢球组的饭局,傅朝瑜也不担心, 大不了晚些时候弄点好东西哄哄他们就是了。 刚抱着小外甥出了马场,便又听到他靠在自己怀里软软地道:“舅舅,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都在马车上放着,待会儿我给你拿过来。” “这么贴心,还知道给舅舅带吃的?没白疼你。” 傅朝瑜捏了捏他的脸蛋,惊喜地发现这小家伙脸上的肉又多了些。 这个年纪的崽崽本来就应该胖乎乎的才好玩,初见时这小家伙实在是太瘦了,又瘦又可怜,如今养了几月才渐渐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 傅朝瑜扫了一眼身后的宫人,轻声问:“宫中这段时间可有人在欺负你了?” 周景渊摇了摇脑袋,贴着舅舅:“没有,上次成安公公带了秦嬷嬷他们过来,还交代膳房不许克扣翠微殿饮食,如今宫里已经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傅朝瑜想的远要比他多。成安不可能莫名其妙安插几个宫人在景渊身边,多半还是那位皇上安排的。难道,皇上去看过小外甥了? 傅朝瑜问过后,周景渊毫不隐瞒:“来过一次。” 小家伙说话时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待见,那次碰面皇上掐了他的脸,很痛,他记仇记到现在。 “你不喜欢他吗?” 周景渊眉头一皱,带着隐隐的嫌恶:“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强迫他改变想法。 其实他跟外甥一样,对那位皇帝陛下也是心存怨恨的。只不过他比景渊更清楚,怨恨并没有用,只要对方一日还是皇帝,傅朝瑜便还有一日需求着他,不论是在后宫还是官场。哪怕没有皇帝的庇护,仅仅有一两分的优待便足够了。 马场外面便是一连串的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傅朝瑜挑着好玩的都买了些,吃的却没怎么碰,怕小孩子吃坏了肚子回头又得受罪。 才刚逛到尽头,便看到路边停着许多马车。几个还没有玩尽兴、仍然不愿意回去的小孩子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傅朝瑜还在旁边看到了宫人的身影。 三皇子已不知去向,四皇子同两位小公主却留了下来等着周景渊。还有些宗室高官之子也在其中,他们被家里人特意留下,想多与四皇子打好关系。 傅朝瑜原本还想着这些孩子围在一块应当是在分享什么玩具,结果凑近一瞧,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第34节 被他们围着的x是个商贩家的小孩儿,年纪跟他外甥一样大,因为手中的陀螺过于简陋被嘲笑了一通。 那小孩儿也是有自尊心的,但因为知道这些人都是贵客,即便伤心也都强忍着,蹲在地上攥紧自己的陀螺,茫然无助。 周景渊抱紧了舅舅。 傅朝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怕,有舅舅在。” 他知道小家伙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日子,在他没有上京之前,小家伙的境遇简直跟这个小孩儿一模一样。这些贵族子弟兴许没有过多的恶意,只是单纯觉得对方手里的东西寒酸故而笑话两声。他们久处高位,被家里人捧着哄着,不知道什么是同理心,更不会对穷人有丝毫悲悯。便就是这样天真的恶意,才最伤人。 傅朝瑜将小外甥放了下来,牵着他走到人群之中。 正在专心致志吃冰糖葫芦的四皇子一眼便看到了他五弟,高高兴兴地奔上来:“五弟,你吃吗?” 周景渊看着仿佛被狗啃过一般的糖葫芦,避之不及。 周景成也不介意,仍然吃得乐滋滋。 傅朝瑜走近时,原来还在玩笑一群人立马噤声,他们认得傅朝瑜,五皇子的亲舅舅,今儿在马球场上大出风头的国子监学生,很是厉害! 他一露面,众人便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对五皇子的羡慕更是如喷井一般涌上来。方才他们可都见到了,五皇子一路都被他舅舅抱着带过来的,虽然他们也有家丁抱着,但这不一样。 傅朝瑜从地上那个小孩儿手里接过了陀螺,问他:“有笔吗?” “我有!”三公主喜欢画画,宫人一直随身携带纸笔。 傅朝瑜拿着陀螺在手中掂量一番,问对方:“我能在上面画些图案吗?” 小孩儿呆呆看着他的脸,许是傅朝瑜太有亲和力,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众人都凑上前来,只见傅朝瑜在白色的陀螺上将下半部分全都涂黑,上半部分又画了几道长短不一的黑线,看着怪模怪样的,不像是他们以为的那种扇面上的画。 “试试看?”傅朝瑜鼓励道。 小孩儿吸了吸鼻子,一头雾水地接过了陀螺。他不知道傅朝瑜是什么意思,但是对于这些贵人的话他本能的听从。于是找了一块空地,重新开始抽动陀螺。 陀螺高速旋转,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地线条看着,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它变成蓝色了!” 三公主反驳:“我看到的是紫色的!” 周景渊攀着舅舅的腿,纠正:“明明是彩虹的颜色!” 一言出,众人好像真的看到了五彩斑斓的彩虹色。 越是全神贯注,色彩越是鲜艳分明,真是太神奇了! 四皇子太过好奇,直接过去压住了陀螺。 所有人一拥上前,更奇怪的是陀螺停下来便之后只有黑白双色,压根没有别的色彩。可他们方才明明看到了彩色,不是错觉。 周景成急不可耐地追问:“傅舅舅你会法术吗?” 傅朝瑜失笑:“我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罢了,眼见不一定为实。” 这话不足以解释这一奇象,孩子们还是固执地相信傅朝瑜会法术。 有位小公子更是立马转变了态度,问那小孩儿能否将这个陀螺卖给他,他愿意出高价。 小孩儿握着自己的陀螺,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个陀螺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他不愿意分给旁人。 那位贵公子也不恼,反正他们差不多已经看会了,于是转头就将小孩家摊子上的陀螺全都买下来,按着傅朝瑜的法子挨个画上,没多久便拥有了同款彩虹陀螺。 办法不难,可他们之前从未见过,若不是傅朝瑜,他们压根都不知道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有位小公子期期艾艾地走过来。他们还记得之前的扭扭车和水枪都是傅朝瑜为了自己的外甥做出来的,若是他们跟五皇子成为朋友,往后若有别的玩具岂不是能第一时间都能拿到? 小公子同周景渊示好:“五殿下,下次我们进宫可否去你殿中看看?” 周景成警惕心瞬间拉满:“五弟那儿地方小,你们不许来。” “我不介意地方小。” “我介意!” 笑话,有两个妹妹就够了,再多来几个人五弟还不得更嫌弃他?四皇子是有自知之明的,为了不让别人接近他弟弟,舌战群儒严防死守,连冰糖葫芦都不吃了,无情地掐断他们想套近乎的机会。 傅朝瑜乐见其成,陪着他们玩了好一会儿,后因时辰过晚才不得不送走念念不舍的小外甥。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离开之后,傅朝瑜带着外甥留给自己的点心,形单影只地回了国子监。 回去后众人组的局已经散了,傅朝瑜想了想,转头跑去膳房拜托后厨做了几碗槐叶冷淘跟乳糖浇,成功安抚住了陈淮书三人。 槐叶冷淘以槐叶水和面调和而成,本就是冷食,最适合如今这样炎热的夏天用以开胃,乳糖浇由砂糖和牛奶制作而成,大致类似后世的冰淇淋。 两样东西一出,立马俘获了所有人的味蕾。尤其是杨毅恬,吃的头也不抬简直高兴坏了,从傅朝瑜那儿记下了做法便准备回去做给祖母跟母亲尝尝。他甚至希望下次五皇子可以多来几次,好让傅兄多失约几次,这样说不定他就能吃更多的新鲜玩意儿了。 五殿下真是他的福星。 下午并未休课,不过国子监依旧热闹非凡。今儿这场比赛打的实在精彩,峰回路转,高潮迭起,叫他们过足了瘾。 可惜赌坊那一局最后赢家仍是崔小侯爷,若是他们国子监的人,那这回他们可就真赚翻了! 监生们虽然回了国子监,可心却还留在上午的马球场。他们这回可是赢了兵部,那可是兵部跟崔小侯爷啊,竟被他们打败了?不少人至今还在亢奋中。 张梅林手持教鞭步入学堂,轻飘飘地扫过众人。 监生们察觉不妙,顿时收了脸上的洋溢之态,瞬间板正了起来,方才还骚动的学堂立马安静下来。 张梅林见他们乖觉,便也没再教训,翻开书继续讲了下去:“近日温习《周礼》……” 傅朝瑜听完了课,又记起了上回那“周显璋”交代的话。《西游记》是印出来了,可如今并不好卖,他在里头还参了一股,若是赚不到钱他也觉得亏。 该早点想法子才行。 他自下课之后便埋头苦些对策,殊不知回去之后的崔妙仪也一样在拉着林簪月出谋划策。林簪月并不赞成这事儿,主要是她敏锐地察觉到崔妙仪并不想放过傅朝瑜这个好素材,甚至还想拿他当噱头。林簪月觉得,未经他人同意便如此,有些不礼貌。 崔妙仪却振振有词:“谁不喜欢出名,我这也是帮他。” 林簪月劝道:“他应当只想在科举上扬名。” 崔妙仪坚持:“不管,我说他愿意他就是愿意!” 翌日,崔妙仪甚至直接拉着表妹递了帖子进宫,直接找到了大公主。昨儿没堵到人,今日她直接进宫来了。 明嘉公主与崔妙仪表姐妹还算亲近,端妃偏疼这个侄女,时常召她入宫小住,一来二去,大公主与崔妙仪不熟也得熟了。端妃与崔父是亲兄妹,与林母也是堂姊妹。按理来说林簪月同大皇子一派也理应亲近才是,然而恰恰相反,端妃从前与堂妹便不对付,堂姐嫁入林家之后就更是与端妃、大皇子撇得一干二净的,做足了不掺和皇家斗争的清高姿态。 端妃因而便更不喜林家了,对林簪月也只是客气罢了。 林簪月并不介意这份疏离。 无人关注,她反而自在了许多。 崔妙仪与大公主可谓熟人见面,并没有那么多讲究。崔姑娘拉着表妹坐下之后,便开始侃侃而谈。 大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 须臾,她直接打断了崔妙仪的话:“你再说一遍,你要作甚?” 林簪月不忍直视,崔妙仪却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打算弄一场评比,从京城里挑选十个美男子,将他们的画像、生平整理成刊直接印出来,殿下觉得如何?” 林簪月看大公主神色难辨,寄希望于大公主能拒绝。 大公主陷入了沉思x,这点子—— 细想起来竟然大有可为!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年纪渐长逐渐感觉宫中无聊,又因为未曾婚配不好频繁外出,能做的事儿少得可怜。若是来一场评比,一来有趣,二来说不定还能淘些好的,回头收入公主府也未尝不可。 大公主不由得点头,大为赞叹:“这法子不错,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的好主意!” “……”林簪月已然死心。 那边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摩拳擦掌准备在京城里头干一件大事儿。 第36章 评选(一更) 傅朝瑜直接给皇帝呈了一封奏疏。 文字的记忆点毕竟是有限的, 若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将一本书推出去需得换些新花样,无论是唱戏、皮影戏亦或是说书,多管齐下、口口相传远远要比单卖一本书更有吸引力。 若是换了旁人, 傅朝瑜列个一二三四便足够了。但他对面的是皇帝, 那便不可随意。且这位皇帝陛下囊中羞涩,颇有些视钱财如命的意思,傅朝瑜怕他舍不得投钱, 遂在其中详细论述了“花小钱才能赚大钱”的核心观点。 奏书依旧由太府寺悄悄呈到了皇帝御前。 皇上本还打算明儿出宫亲自问问傅朝瑜, 谁知道这家伙比他还心急,这会儿就把奏疏给送来了。他正好料理完了正事,拿到手后便迫不及待地翻开细看起来。 傅朝瑜不爱赘述, 不同于其他人一封奏疏前那漫长的歌功颂德、忆苦思甜、赌咒表衷,啰里啰唆一大堆才开始切入正题,傅朝瑜的奏疏压根没有那么多陈词滥调, 寥寥几句算作开头, 借着便洋洋洒洒地地论述图书营销之法。 通篇行文紧凑、条分缕析、旁征博引, 叫人看罢不由得信服起来。 这奏疏写的,真对他胃口! 成安公公本来老神在在地杵在旁边伺候,忽见皇上“蹭”地一下起身, 而后像是着了魔似的来回走动, 神色亢奋。 成安公公都吓了一跳, 赶紧瞄了一眼。还好还好, 圣上面色正常,没有毛病。 皇上将奏疏卷了起来,走来走去之间嘴巴还没闲着:“真该让那些罗嗦的大臣看看什么才叫奏疏!” 成安公公心生疑惑, 所以圣上激动只是因为傅公子写的奏疏出挑? “傅公子确实有才。”成安公公接道。 “朕高兴的不是这个。” 他高兴的是能赚上钱,朝中那些大臣们哪个能带他赚钱的?唯有傅朝瑜, 总能给他带来意外之喜。 皇上直接将奏疏交给了成安,让他下安排排一场戏。皇上不爱听戏,那些戏文咿咿呀呀语焉不详,听个半场戏都能急死人,可他知道后宫那些女人们喜欢听。若是能排出来定能吸引不少人注意。便先以戏来打头,剩下的徐徐图之倒也不着急。 此事若是能成,他必要厚赏傅朝瑜! 成安公公领了命下去跟太府寺的人一同安排。 不过《西游记》本子这么长,具体排哪一段却不好说。太府寺少卿杨直早想跟傅朝瑜认识认识了,从前傅朝瑜送东西入宫都是底下人经手,杨直倒是常听到此人名字却一直无缘结交。这回因要排戏,杨直亲自去了一趟国子监请教。 上回马球比赛杨直便见过傅朝瑜,那场比赛如今还被众人津津乐道呢。只是那会儿的傅朝瑜一身骑装英武不凡,如今患上了国子监的学服,又显得温文尔雅观之可亲了。 互道了姓名寒暄过后,杨直便开门见山的道明了来意。 傅朝瑜早就猜到是为了这事儿过来的,也早就预备着了。 他给了几个选择,若是孩子多的场合可以排一出《大闹天宫》,若是年轻姑娘多,可以唱一唱《女儿国》,若是妇人多,可以来小半场《三打白骨精》,切记只演上半场,吊着她们的胃口保准叫她们咬牙切齿,寝食难安。 第35节 杨直默默记下,觉得这人颇有些促狭怪点子一个接一个,也难怪能得皇上看中。 他们那位皇帝陛下也是个不寻常的。 杨直不擅长此事,自然也愿意听懂行的人过来指点。正事说完之后,杨直才想起,最近两日京城里头的话题总是与这位少年密不可分。想到他们俩日后还有不少交集,杨直说话便随意了许多:“说起来,近若是这本西游记署的是怀瑾你的名字,兴许早就卖断货了。” 可惜,傅朝瑜愣是署了一个“吴承恩”的名,外头就没有一个人认识的,这书自然也不好卖。 杨直可惜:“这段时间外头随处都在谈论怀瑾你的名字,这名头不用,着实可惜。” 傅朝瑜了然:“说是马球赛的事儿吧。” “也不尽然,这两日议论的最多的还是你弄出来的陀螺。” 外头的小孩儿,几乎人手一个,如今京城内外的陀螺都已经卖断了货,间接造福了不少手艺人。这些陀螺或是以“彩虹陀螺”命令,或是直接称呼“傅式陀螺”。分明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在上面略涂改些便摇身一变成了新鲜玩意儿。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个中缘由,是以这陀螺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几乎成了一桩奇案。以至于傅朝瑜这个名字在小孩儿中间颇为有名,也颇有号召力。 聪明人常见,朝中随手一抓十个人有九个人都是聪明的,可并非每个聪明人行事都能自带运气。反观傅朝瑜,从他拿下山贼进京之始便似乎一直一帆风顺,这可不仅仅是靠他那颗聪明的脑子,更与好运是分不开的。杨直自己便是寒门出身,靠着皇上一路官至少卿。他自己运道不错,但是跟傅朝瑜比起来总觉得还差点儿。 他琢磨着,日后可以多跟这位年轻后生打打交道,兴许自己日后还能沾点儿光也未必。 与傅朝瑜告别之后,杨直便又马不停蹄着手选人了,那书中将孙大圣描写活灵活现、神气十足,一般的戏子压根演不出神韵来,兼之圣上对此事又期待颇高,必得精挑细选才行。 傅朝瑜这边暂且安静下来,崔妙仪与大公主却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此事由她们二人牵头,强拉上林簪月,在叫上敢想敢为的安宁郡主,人手便足够了。 除了林簪月,剩下的多少都有些独断专行,敢拼敢闯,且手下都有一圈能用得上的人,创刊人贵精不贵多,那国子监文刊创刊的时候不过也就五个人罢了,她们比国子监那几个监生可要厉害多了。既不缺人手,更不缺钱,还怕办不好一个小小的新刊? 为了扩大影响,大公主直接办了一场小宴,邀请京城大半的贵女进宫,并在席中郑重宣布此事——她们要在京中评选“才子”。 说是评选才子,不过披着一层虚假的外衣罢了,评选规则依旧以相貌为首,打着才子的幌子评选美男,让广大女子过过眼瘾的同时顺便热闹一场。 诸位姑娘骤听此事便坐不住了,谁还没有个才貌双绝的意中人?谁家还没有一两个相貌英俊的兄弟?这样的好机会,她们绝不允许自己身边人错过了,遂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她们久处京城,她们最知道那些人家的公子以相貌著称了,还有国子监那位几位也很是不俗,同样不能落下,上次马球赛可叫她们开了眼了。 大公主听着她们议论了好一会儿,又说:“诸位回去且先将消息传开,再好生搜集画像与生平吧,东西备好之后交给崔姑娘,务必要快,以五日为期,过时不侯。” 韩相公独女提出疑问:“是只评京城的吗?” 大公主点了点头:“第一期只评京城的,若是往后能折腾出点水花也可以扩大点范围。” 众人心下了然,因记挂着画像一事,匆忙便下去准备了。 韩姑娘下定决心,回去之后定要给自己兄长也报个名。 众人走后,留下来的大公主几人仍在商议。崔妙仪先前从傅朝瑜那儿得了不少新奇点子,如今正要拿出来卖弄:“若论评选,最好还是真金白银捧上去的最为有力。相貌气度只为其一,还得另设一条,十名之内,谁家出的钱多谁便是第一。咱们可以联系民间的作坊制作一批扇子,上面刻着诸才子画像,想要支持谁便买谁的扇子就是了。” 如此一来,评选也热闹起来了,作坊也有生意了,岂不两全其美? 林簪月问:“参加之人,是否要x求自愿?” 大公主:“很是不必。” 林簪月越发担忧。 坐在旁边的宁安郡主探过头来:“可如此声势浩大的,下回要如何办?” 她怕起步太高,回头弄完了就没有下文了。 林簪月思衬再三,再次开口:“其实,倒也没必要盯着容貌,来日亦可以真的评个才子、评个才女、评个绣娘、评个诗人,乃至于评论古今得失……凡此种种,只要自愿,皆无不可。选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这本期刊的选择权是够掌握在您手中。有了话事权,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林簪月起初不赞成此事,一来是觉得对不住傅朝瑜,二来是觉得以容貌取胜落了下乘,可就像她说的,这事如果运作的好,兴许大有可为。 于是她便开始给大公主画饼,以她对大公主的了解,大公主肯定会吃。那往后这文刊必然会被大公主接去,妙仪被表兄管束,应当不会再瞎起哄了。 林簪月还是不太赞成妙仪掺和这些,她性子太急躁了,做事儿从不会瞻前顾后,还总爱耍些小聪明,更爱闯祸。自己如今在她身边拦着都拦不住,来日若是自己离京,表兄又去了边疆,谁还能牵扯住她? 林簪月对大公主循循善诱:“有了权利,剩下的弊端也都接踵而至了。如今的问题是,殿下您真能借着此事为女子谋利吗,更能保证这本文刊日后不被外人插手吗?” 林簪月的话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方才还神色轻松的长公主闻言顿时屏住了呼吸。 话事权,这短短的三个字,每个字都在冲击大公主的固有认知,她从未想过一本小小的期刊能够带来这样大的影响。若真能有如此成效,那——她必誓死守护。 大公主神色凛然:“自然能。” 她是女子,她也是公主,为何不能? 凭什么只有皇子能有权? 林簪月微微颔首,不在言语。其实她不确定大公主能不能,但希望她身为公主真能做出点什么,而不是整日琢磨这些与男色有关的事。 她话不多,只提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没有再对这件事置喙,反而一直是崔妙仪在指点江山,出谋划策。 等事情说好之后,大公主私下里才纳闷地与崔妙仪道:“你这林表妹颇有想法,怎么如此想不开一心扎在医书上了?” 医者地位并不高,且听着也不甚文雅,远不如寻常女子学好琴棋书画,反而更能扬名。 “她也是你表妹。” 大公主努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她关系不好。” 崔妙仪却觉得表妹这喜好挺好的,护短道:“人各有志,我觉得学医也挺好的。” 这日过后,有关大公主等人要评选“京城才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才子不论才反而论貌,也成为心照不宣的准则。京城为此轰动一时,坊间一轮的热度甚至高过党日国子监与兵部的马球赛。 听闻报名时间有限,听说得先入选前十名,后面才能再排先后,竞争激烈,过时不候,一时间,平日里并未有多少访客的崔府一下子门庭若市,每个人都拿着自己心目中的头号美男子前去报名。 报名的诸多画像之中,傅朝瑜的画像也顺理成章地混迹于其中,他本人尚且对此事一无所觉,甚至还抽空太府寺指点了一番新排的戏。 他可是看过后世《西游记》的人,对这出新戏的指点绝对有权威! 等排好了戏,肯定能轰动一时。 第37章 名次(二更) 纵然有大长公主跟其他府上的丫鬟婆子相助, 可面对浩如烟海一般的画卷,崔妙仪仍有一股窒息之感。 她预料到此事兴许会受追捧,但未曾料到京城中人会如此热衷。参与这事儿的大部分是闲着没事爱凑热闹女眷, 但其中也不乏毛遂自荐者。那日有人亲自拿着自己的画卷送上崔府, 一定要让崔妙仪与林簪月过目时,两人直接震惊了一整日。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画像平常,本人更是其貌不扬, 然而他自信心甚高, 扬言自己才比子建貌若潘安。 崔妙仪忍了又忍才没把人给赶走,但也恶心坏了,她吩咐嬷嬷:“往后这样的人, 嚷嚷得再厉害也绝不许他进门!” 说完后崔妙仪这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儿,画像是可以说谎的。看来,她们筛掉一轮过后还得拿着画卷与真人核实一番才行。 这些对自己格外自信的人大有人在, 不过一般蹦跶不到姑娘们眼前。等让底下人将那些歪瓜裂枣都筛掉之后, 剩下的也不过一百多份。崔妙仪让人去一一核实的长相, 最后又筛掉了二十多人,剩下的则被她带进了宫,四个人一块儿开始挑起来。 她们闹得这样厉害, 连端妃等宫妃也早有耳闻。端妃也对此事颇为上心, 甚至主动请缨想要过来帮忙, 结果却被大公主无情拒绝。 这事儿说好了由她们四个人管, 多来一个人都不行。 大公主被林簪月一劝对这个新刊尤为在意,莫说是她母妃了,就是她父皇想要过来分一杯羹都不能够的。 几十分画而已, 好挑得很,相貌这种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哪怕带有一些主观印象,可大部分时候好看就是好看,只要不瞎,就能看出好看与否。 众人轻而易举地挑出了十分最好看的画卷出来。这里头有威武不凡的,譬如崔妙仪瞒着家人偷偷放进去的崔狄;有容色昳丽,譬如被杜夫人送过来的杜宁;有清扬婉约的,譬如京城有名的翩翩公子、青山书院的陆晋安;有以诗才著称放荡不羁的韩相公独子韩盛;更有俊美无畴意气风发的,譬如国子监的傅朝瑜……通览下来,竟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一类人。 崔妙仪与宁安郡主一边翻阅,一边啧啧称奇。真不错,大饱眼福了。 大公主等人行事高调,最后就连皇上也听说了,这事儿自然是御史台那边偷偷告的状。 因有上回的败局在,御史台行事都小心了许多,连揪大公主辫子这等事儿都是私下进行。 皇上闻言并未放在心上,比起这个还是杨直排的几场戏更牵动他的心,听说演猴子的已经找到了,猴子人选找到这新戏基就算经完成一半儿了。 皇上如今压根懒得管旁的事,何况还是大公主闹出来的小事,都不值得一提,他听了这个也只是随口应付道:“小孩子胡闹罢了,她们爱玩就让她们玩儿,左右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御史台对此很是憋屈。这么胡闹圣上也能容忍,果然是亲父女。 其实除了吹毛求疵的御史台,朝中就没有一个人将此事真正当一回事的,无不像皇上一般,觉得这些姑娘家在小打小闹,不以为然。甚至还有自恃容貌的官员试探性地给自己报了名,只不过他们年龄实在太大,崔姑娘与大公主欣赏不了,在一开始就被刷下去了。 她们选的是赏心悦目的美男子,不是中老年!那些人哪里来的脸觉得自己可以跟十几二十的年轻面孔比? 脸呢。 人选挑上来后,大公主立马对外公布了。如今外头多的是人眼巴巴等着看谁入围,消息一传出来立马闹得沸沸扬扬,外头但凡这些日子出了门的,到哪儿都能听到身边有人议论此事。 但是喜好这种东西,众口难调。 大公主等人筛选过后,还有不少人不服,譬如有人便觉得自己看中的公子没被选上,质疑不公。但是跟被选中的几个人一比起来,却又无话可说了。比不上,真比不上。 闹也闹不起来,最后还是被大公主等牵着鼻子走。 崔妙仪事先联系上了京郊一带专门作折扇的作坊,一次做足了印有画像的折扇放在崔家的铺子里售卖,并对外表示,哪位公子的折扇卖的数量最多,便能稳坐头名。这就是明晃晃的表明,这个评选跟钱挂钩,为你心中的头名花的越多,他便越有可能夺冠! 好大的萝卜放在前面吊着,谁不心动? 于是崔家铺子当日便被卖断了货,五家作坊连夜加工才勉强补齐。 京郊一带几乎所有的手艺好的女工都被紧急调用了,辛苦几日便能赚一整年的钱,这样的差事,谁不愿意接? 崔妙仪与大公主低估了京城这些姑娘们的富有x程度,也低估了她们为心上人花钱的决心。不仅男子愿意以千金博美人一笑,女子也愿意。她们就是要让自己看中的人拔得头筹,就是要将他们送上高位。 难得有一件这么热闹的事,别人都在争,凭什么她们不能争? 不争,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旁人超过自己家吗? 绝无可能! 一时间,姑娘们为了买扇子都买红了眼,各种比较、打探。以如今的结果来看,早有美名的青山学院的陆公子遥遥领先,这些日子刚冒头并且大放异彩的傅朝瑜跟韩相家的公子紧随其后,三人斗得难舍难分。 听说陆公子听闻此事后只觉得过于抛费,还劝说众人不要乱花钱,结果不仅没能起效,反而让姑娘们花钱花得更凶了。韩公子一向随意,听闻后反而颇为高兴,甚至还为此赋诗一首。 唯有傅朝瑜,一直不曾有什么反应。 倒是皇上担心他比不过人,还叫人买了些。 成安公公记着账,觉得这已经算是一笔难得的巨款了,看来皇上果然看重傅公子,换了别人谁能有这样的待遇?崔小侯爷可是亲外甥,一样待遇平平。 崔家铺子每日都公布当日各家卖了多少,以备诸人考证。到最后,三家的人竟然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连各自花了多少钱都一清二楚。 外头闹得太凶,这几日都在练兵的崔狄这才知道这桩荒唐事,他从兵部回来后便拧着崔妙仪的耳朵质问起来。 崔妙仪振振有词:“我又没做错,这事儿大公主她们也有份!” 崔狄黑着脸:“还敢狡辩?” 说完又无奈地看向林簪月:“表妹你怎么也不拦着?” 林簪月为难极了,她拦了其实…… 好在崔狄是知道妹妹的性子了,无法无天惯了,谁来了也不好使,遂立马同林簪月道歉:“是我说失言,表妹哪里拦得住那你这个小疯子?如今事儿闹这么大,看你要如何收场?” 第36节 崔妙仪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嘟囔道:“我也没做什么。” 崔狄:“……” 这还没做什么,她是不是要将天捅破了才甘心?崔小侯爷直接被他妹妹给气笑了。 “你们凭着这个评选大肆敛财,如今倒是没人说,可日后谁知道会不会被盯上?这钱捏在手上就是个祸患。最不该的是你还将这么多人拖下水,你办这事儿之前可有告知过我们了?”崔狄是不愿意凑这个热闹的,推己及人,想必傅朝瑜也不愿意,且傅朝瑜比他还要惨些,他原本是一片热忱地给这臭丫头提建议的,转头就被这丫头给背刺了。 终究是他对不住傅朝瑜。 崔狄失望地看着妹妹:“你知不知道,因你闹的这一出咱们家要得罪多少人?” 崔妙仪挠了挠头:“有这么严重吗?” 真是死不悔改,崔狄冷下脸:“这次事情过后,你自己在家禁足三月,每日功课再添三倍。我会再给你请两个女先生,你日日都得跟着她们好生学规矩,不得再出家门半步!” 崔妙仪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哥:“可大公主那儿……” “宫中也不必去了。”崔狄想起来便一阵后怕。大公主有端妃护着,这丫头有吗?得罪了言官谁来给她分辨?他们与皇上终究是隔了一层,皇上连皇子都不在意,会在意她这个外甥女? 现如今大公主她们做的事皇上不管,绝不是因为疼惜女儿,只是觉得小闹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皇上那性子只在乎他的江山稳固,绝不会有半点儿女私情。即便果真偏心一人,那也绝对不会偏袒她崔妙仪。 崔狄下了最后通牒:“终究是我们把你惯得太狂妄。往后少跟大公主来往,端妃娘娘宫中能少去则少去,再让我知道你胡作非为,故意折腾别人,别怪我将你带到边疆去。” 崔妙仪吓了一跳。 他们与端妃可是亲眷,又素来亲近,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边上的林簪月心中也有愧,本就觉得对不住傅朝瑜,听表兄这么一说更是无地自容了。她也想找个机会道个歉,但转念一想,他如今应当不太想见到自己跟妙仪。 罢了,她过些日子也该出京义诊去了,没个一年半载的想必回不来,路上再看看能不能遇到合适的赔礼吧…… 崔妙仪有些失魂落魄,兄长走后便望着林簪月:“我真的错了吗?” 林簪月叹了一口气,想说是,却又怕她伤心,遂安抚道:“其实这主意倒是挺好,一鸣惊人,有这么一出往后这新刊算是彻底立住了。只是这法子终究欠缺考量,若是再定一条自愿报名,兴许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儿了。” 崔妙仪心里空落落的。 林簪月于心不忍:“咱们也不是一无所获,那些做折扇的作坊惠及不少女工,这段时间挣的钱足够她们一两年来衣食无忧了。咱们又赚了一笔,若是能将这笔钱捐出去,定能帮助许多人。” 崔妙仪听她说要将钱捐出去,心虚道:“我一开始没想这些……” 她只觉得赚钱很有意思。 林簪月摸了摸她的鬓发:“没事,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结局是好的就行。经此一事,想必你也能稳重许多,下回别再如此莽撞便是了。不过这些事儿终究太出头了,让大公主来正好,你既非皇子又非公主,还是不要占了这么多的好名声,否则出了事儿碍了别人的眼,谁能护的了你?” 崔妙仪眨了眨眼睛,不敢说话。她好像,真的自以为是了。 崔狄一怒沉着脸,直到去了国子监才开始渐渐心虚。通报过后,果真看到了一脸怨念颇深的傅朝瑜。 崔狄有口难言。 跟他一样,傅朝瑜也是等事情发酵了之后才得知自己中选的消息。他真的……无言以对。亏他当初还觉得崔姑娘敢想敢为颇有闯劲,结果人家转头就把心思打到他头上了。早知道她要选美男子,傅朝瑜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她出那么多的主意。 傅朝瑜行事虽然随心所欲喜欢出头,但不是什么头都想要出,譬如这个披着“才子”外衣的美男子评选,听起来就很羞耻,他宁愿不要。 崔狄只好拱了拱手:“真对不住,是我那妹妹胡闹了,还连累了你。” 傅朝瑜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 听说外面连带他们画像的扇子都已经卖了好些了,他总不能再收回去吧。那扇子上的画像还是宫中的画师画的,认真追究起来,这事儿皇上来有一份儿。 好在他如今排第三。只要不是第一,就没有那么羞耻,就让这个羞耻的第一死死扣在陆公子脑门上吧,反正他招架不住。 崔狄一个劲地说抱歉。 他竟然如此情真意切,傅朝瑜便“勉为其难”提了一个要求:“你若是心怀歉意,不如先帮我一个忙如何?” 崔狄耳朵一动:“你说。” 傅朝瑜立马打起了小算盘:“那日你应当也见过我家小外甥吧?他如今才三岁,不过也不知怎么的还没有人家两岁的小孩儿高,我总担心他长不高,回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强身健体又不难的功夫教教他。” 他外甥正缺了一个武师父,崔狄作为皇上的外甥进宫面圣再方便不过了,若能顺手教一教他小外甥,那可真的太赚了! 崔狄未曾犹豫便答应了。 如今边关稍微安稳了些,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京城,随手教一个小皇子而已,不算什么难事儿。 傅朝瑜瞬间消气,不过还是跟崔狄商议,看看崔姑娘她们那儿能否将他的名次压一压。 崔狄觉得这事容易,没有跟她妹妹商量便先应承下来。不过是将名次下压罢了,小小运作一番应当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回去之后,崔狄便将这事儿跟崔妙仪说了。 崔妙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坏了事儿还连累了哥哥,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她也不是强人所难的,只要相差不那么大,便是让傅朝瑜如愿又能怎样? 她本也以为最后的结果已在十拿九稳了,不料都快要到截止期了忽然来了一个峰回路转,一大批人涌入崔家的铺子,指名道姓要买傅朝瑜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群人狂置折扇,豪气十足,彻底打乱了三个人之间的平衡,直接将傅朝瑜送到了第一。等到另外两家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评选时间已经过了。 尘埃落x定,本想着暗箱操作一波的崔妙仪彻底傻眼。 不是,这些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傅朝瑜究竟哪儿来的这么一群不差钱的追随者? 为何先前竟不见他们出现? 大公主派人取了结果之后,直接从崔妙仪手中接过了此事,自己派人联系文丰书局前去印刊。多少人都在等着这本新刊呢,她都不知道崔妙仪这会儿在耽误什么? 宫中,周景成正抱着一箱折扇对他五弟夸夸其谈。 为了给傅舅舅拉票,周景成不仅自己花钱、鼓动他母妃花钱,甚至主动出面联系了好些宗室小孩。这些小孩子们正因为上回的事对傅朝瑜崇拜至极,一听说有人要跟傅朝瑜比,立马决定声援。 小孩儿们一呼百应,效果显著。 他们人小,但小金库可不小,花光了也无妨再找家里要就是了。但有一点,一定要将五皇子的那个厉害的舅舅送上去,说不定人家一高兴,自己便又有新玩具可玩耍了! 周景成得意道:“这些可都是我做的,怎么样五弟,哥哥厉害吧?” 周景渊摸着折扇上的舅舅,板着小脸陷入沉思:“舅舅真的愿意比这个吗?” 他怎么觉得怪怪的呢? 周景成回得坚定:“肯定愿意,谁不想要争第一呢?五弟,这回哥哥可是出了大力气,你都没开口哥哥就替你办好了。回头你定得在你舅舅那边替我美言两句,傅舅舅若是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必定会感激我的!” 到那时,他就有数不清的玩具可以玩了哈哈哈哈…… 第38章 周岁宴 十日后, 一本名为《女谈》的新刊横空出世。创刊词写得甚是唯美,乃是大公主特意请人润色的,言明这是女子所创之刊物。 众人虽觉得一本评选美男子的文刊叫这个名不是那么贴切, 但她们在意的是内容, 文名如何也就懒得计较了。除却文名,里面的内容尽善尽美,每个人所配的画卷都是上乘之作, 叫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一副都恨不得珍藏。 薄薄的一本文刊,很快就被销售一空了。甚至最后加印了十几波,每一回都是刚上架就又被迅速抢空。 不论是先前参与买折扇的人, 还是只是道听途说之人,都愿意花钱买上一本。反正又不贵,他们也好奇这些公子们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究竟哪儿来的魅力能让这些姑娘们一掷千金。再有便是落选了心有不服的, 买上一本钻研, 知己知彼才能以后百战百胜。 最先打头的便是傅朝瑜,其次是陆晋安,再次是韩盛, 杜宁那厮竟然也混至中流, 这一点倒是让杜夫人颇为惊讶, 当然也颇为自豪。她知道自家这个傻小子文不成武不就, 但这张脸还是够看的。如今这蠢小子还未说亲,但愿日后能凭着这文刊说一门好亲事。 倒是杜宁,从别处得知此事之后一直恼怒他母亲擅自做主。他比一般男子长相艳丽, 小时候还被母亲充做女儿打扮,因而对自己的长相很是复杂。既骄傲自己仪表堂堂长, 又不太喜欢旁人议论他的面若好女。这回那本破文刊竟然公然将他印了上去,让天下人审视,实在可恶至极! 况且有傅朝瑜在的地方,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想沾边。 陆家与韩家两拨人亦对傅朝瑜耿耿于怀,但看了文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傅朝瑜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对方打马球时的模样,勉强算是能与她们看中的人一较高下。但要说赢了她们,她们也是不服的。 当日最后涌出来的那批人她们都已经查清楚,结果来的出乎意料,幕后之人竟然是一群小孩儿?! 谁能想到小孩会参与这些事?谁又能想到这些小孩还都是傅朝瑜的忠实拥趸。她们在这儿厮杀的腥风血雨,几乎将对方都压得死死的,结果这群小孩横空出世,倒让她们之前的较量都变成了笑话一般。 不服归不服,可这也是人家真金白银砸出来,她们只能认栽,不过若有下次,她们绝对不会再如此大意了。 有心人立马将此事给捅了出去,于是各家小孩儿当日便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毒打。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败家,还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不打是不行了。母亲下不来手,那就父亲来打! 务必要给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才行,免得他们下回再胡作非为。 在外豪气一掷千金的小公子们,在家被打得嗷嗷直叫。 而那日看过马球对傅朝瑜格外关注的姑娘们却分外欢喜,真不愧是她们看中的人,不仅招姑娘喜欢,还招小孩喜欢。至于旁人家的那一两句酸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反正名次已定,说两句酸话还能将她们挤下去不成? 一上头,就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于是傅朝瑜家中那坎坷的经历,又被搬至人前,引人唏嘘。 众人都没想到,这光风霁月的傅公子从前竟然过的这么凄苦,家中也只剩下一个亲人了,唉……造化弄人。 一本文刊,叫中选的这十位彻底出了名,尤其是傅朝瑜,不仅收获了无数追随者,也收获了一批坚实且庞大的黑粉。 现如今只要在京城提起傅朝瑜,便不乏有应和之人,甭管是夸的还是骂的,总归“傅朝瑜”这三个字是彻彻底底扬名了,一时间风头更盛从前,甚至连寻常百姓都已经知道有这一号人了—— 国子监头名、精通马术、相貌极好,还是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才子,这得派头多大啊…… 远在扶风郡的吴之焕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交好的那一位竟然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 傅怀瑾便是傅朝瑜! 这样的厉害人物竟然是他朋友?吴之焕与有荣焉。 傅朝瑜这阵子倒也确实接受到了不少羡慕的目光,可他并未有半分骄傲自满,相反,傅朝瑜只觉得尴尬,因为这些人还总以为自己从前过得惨。天地良心,他真不惨,只是这两年家中因为搭救父亲没现钱了,房屋、铺子、土地这些都还是在的,这些人究竟从哪儿听得了那些不实的消息? 再说这文刊,这什么才子又不是真的才子,至于美男子三个字,提起来更羞于启齿。要说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他的名声更广了,以后若是有什么大事要做,行动起来也比从前更方便。 旁人没说什么,只孙明达憋不住话,有回在博士厅大放厥词抨击这本文刊,让傅朝瑜听着都觉得自己也被骂了。 孙明达不满的地方不只是这些姑娘家们妄议男子,更不满她们大肆敛财。不说前面揽的财,单单就是后面文刊卖的钱也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好在大公主并非傻子,她听了林簪月的意见,从崔妙仪手中接过钱之后,便立马想了个由头捐了一大半儿给悲田院接济鳏寡孤独去了,并且也决定不在搞这种先花钱再评选了,日后先选出来再弄些配套的东西搭着文刊买出去,一样有人捧场。 如此一来,倒还真没有人能够非议什么了,毕竟人家虽然揽了钱却没花在自己身上,无可指摘。 大公主如今对这本文刊已是彻底上心。 听闻崔妙仪被她兄长禁足在家之后,大公主也不以为然,少了个崔妙仪还有她做顶梁柱。这本文刊她们赚了不少钱,便是捐出去一部分剩下的也足够大公主扩充人手。她甚至在宫外买了一座庄子,从她母妃和皇兄手中另要了一批人。专门负责此事。 只要她在一日,这本文刊便不会断。 这事儿皇上也知道,只是他依旧没放在心上,态度很是无所谓。 《女谈》的影响,并不仅限于京城。如今各地书商都紧盯着京城的风向,一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便会加紧运送到各地售卖。 国子监文刊如是,《女谈》亦如此。 且评选美男子这件事情太有噱头了,他们拿到各地之后只需稍作宣传,便会有数不尽的读者。 第37节 一时间,大魏境内竟然都在议论此事。 京城之外的有些不服这次的评比,她们这儿不是没有美男子,有的甚至不输这十个人。凭什么京城的能上,他们这儿的不能上?若是往后将这评选的范围扩大,届时才算是权威。 众人往后翻了翻,发现最后一页另有一章。言明四月之后主半方将在整个大魏境内评选手艺最为精湛的十位绣娘,等到明年春天,会再办一次堂堂正正的才子选拔,届时将囊括整个大魏境内,凡才者者,皆可以自x愿参加。只要入选登刊,皆有奖励。 见到这两则声明,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对于不缺钱的人来说,后者更为热闹;但是对于善于女工的绣娘,前者更让她们在意。师出名门的绣娘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一直默默无闻。她们不由得开始期盼,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有朝一日能被大众熟知,来日若真出了名还能贴补些家用。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准备筛选自己的绣活,准备托人带去京城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了兴许真赶不上了。 苏元娘便是众多绣娘中的其中之一,她自从在外听闻此事后,回家便翻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绣品。 继母见状,倚在门边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就你那点绣活儿能值几个钱?还想着要去评选,快别做白日梦了,也不害臊。” 苏元娘充耳不闻。她的绣活是否出众她自己最清楚,若是不出众,便不会被人买去充当自己的绣活了,可惜她没有名声,绣的东西卖不出好价钱,只能一再的被压价。但愿这回评选公允,那她尚且能争上一争。 人人都在争,她为何不能争?只要给她一丝机会,她不信自己会输给旁人。 无论结果如何,都得等四个月之后再说。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还是《国子监文刊》最为重要。 这期文刊与上回不同,这回众人看过之后便发现里头不止有国子监监生的文章,更多的是外面学子文人所投文章。 鄂州知州今日巡学时便看到许多府学学生围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议论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扬言自己的文章还放在傅公子文章后面,分外自豪。 他们当初投稿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寄过去的,没想到国子监当真可信,不仅择优登载,甚至还给了稿费跟一本样刊。 一时间,中稿的那人很是风光无限。 王知州不由得停下脚步,笑问:“说的可是《国子监文刊》?” 众学子连忙止住讨论,恭身行礼。 其中一个学生大着胆子回道:“知州大人也看过这本文刊吗?” 王知州笑了笑:“那文刊乃是我家小师弟带人创办的。” “大人说的可是国子监傅朝瑜?” “不假。”王知州颔首。 众人没料到两个人竟然师出同门,真是巧得很。 王知州提到傅朝瑜,便想起父亲几次三番写信过来夸耀自己得了个好徒弟,喜爱之意溢于言表。一时夸他才学,一时又说这个弟子有多俊朗,王知州本来还以为父亲吹牛,结果如今看了《女谈》方知父亲所言不虚。《女谈》只是打发时间,国子监的文刊王知州却是一期不落,尤其是傅朝瑜的文章,每回都能叫人耳目一新。 他作为一方知州,关注的与让人有些差别。比起这两期,还是头一期的油菜种植更让他上心。 王知州事先调研了一遍,如今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今年冬日他便鼓励农户种植油菜,改良榨油机。 若是来日丰收,他必要好生谢谢这位小师弟。 京城中,傅朝瑜已经排好了戏。 皇上听闻之后期待良久,又差人继续印了一批书,害怕不够,又让文丰书局随时备着,其他的书都得放一放,一切以他们为先。 这些时日下来,文丰书局已经焕然一新了,李闲曾与傅朝瑜闲聊感叹:“这生意若是一直做下去,没准两三年后,咱们这儿还能成为京城最大的一家书局呢。” 这放以前谁敢想? 傅朝瑜真不怀疑这一点:“瞧好了吧,往后还有更红火的时候。” 这才到哪儿?印刷术才刚刚兴盛,外头书铺里面不论是书籍还是文刊空白的地方实在太多,有待一一挖掘。只要国子监能起个头,文教兴起大有可为。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准时机,让这出新戏露一露脸。 皇天不负有心人,很快傅朝瑜就等找到了机会。 成王幼子即将要办周岁宴。 傅朝瑜跟皇上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放在了成王府上。虽然有点对不住那位小公子,但没办法,这场周岁宴他们得拿来做别的名堂了。 成王是被皇上推荐了这出《大闹天宫》的戏份,皇上说好,还建议他邀戏班子演上一回。 皇帝建议的,成王还能咋办?这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他不好好听着供着,回头皇上若是对他有意见给他穿小鞋,哭都没地方哭去。 于是这个戏班子顺理成章地进了成王府。 周岁宴上,傅朝瑜跟着杨直也同戏班子一道进了戏场后台。开场前,傅朝瑜还忍不住再三交代:“今日贵客众多,到了台前切不可有所差池。” “傅公子您放心,咱们都演了多少遍了?”扮演孙大圣的是个半大孩子,叫重光,比傅朝瑜还小两岁,不过他已经唱了十年的戏了,经验丰富。 傅朝瑜对他格外看重,就连他这一身的扮相都是傅朝瑜仿照后世设计好的。 今日周岁宴可谓热闹非常,成王是个老好人,在京城里的亲朋好友不在少数。众人起先一直在围着小公子说话儿,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戏台上的戏已经开唱了。 反而是一些小孩子坐不住,碰到新鲜玩意便驻足观望。这一看更不得了,嚯,竟然有一只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 众孩子们连连惊呼。 好神奇的石猴,且那猴子还会翻跟斗,一下翻好多个的那种! 有小孩儿问:“这是什么戏?” 有消息灵通者一下便想起来了:“我听四皇子说过,五皇子舅舅写了一本西游记,里面就有一只本领通天的猴子,那画本可好玩儿了,可惜只有一本,五皇子宝贝着呢,不轻易借给外人。” 如今这些孩子们对傅朝瑜正处于无脑信服的阶段,一听说这戏跟傅朝瑜有关,立马就走不动道儿了,越看越起劲儿。 杨直听到动静,笑得弯了腰:“早知道怀瑾你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该让你去吆喝一声,兴许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傅朝瑜也哭笑不得,这些小家伙们的信任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了。 孩子们的惊叹太大,让外头不少人都觉得奇怪。等他们循着声音找了过来,才发现王府后院里竟然还摆着一个戏台子,上面唱念做打,演的正欢,且主角还是一个毛脸的猴子? 这是什么新戏,他们怎么的从未见过? 于是又有一批人驻足观望。 他们看着这只猴子懵懵懂懂,拜师学艺,最后,在花果山自立为王,竟然也渐渐察觉出了乐趣,全部的心神都被这只猴子给牵绊住了。 戏台下面很快站满了人,凡是过来瞧一眼的,很难不会被这新奇的剧情给吸引。况且,那猴子的扮相实在是出挑,刚出来时清澈懵懂,学本领时的聪慧灵动,但如今自立为王后的威风凛凛,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等后来上天做了官,那故事更是曲折离奇,引人遐思。 傅朝瑜藏在台后,见他们看的全神贯注,便知道今儿这出演的值了。 成王妃抱着孩子,原还在有说有笑的,后来抬眼一瞧,竟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她颇为纳闷:“方才还那么多人,如今都去哪儿了?” 门外丫鬟道:“听说院子里面的戏台上面正唱着新戏,许多人都去瞧热闹去了。” 成王妃更不解,什么新戏这么好看?她将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带着仅剩的夫人们一同前往查看。 刚一到后院,便被这整整齐齐的架势给惊呆了。 大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前院的男子也都听得动静跑过来了? 还有成王,他不去招待客人跑来这儿做什么?至于那群小孩,不是向来不爱听戏的吗,怎么也听的如痴如醉了? “你们都在瞧什么?”成王妃问。 “嘘—”一个宗室小孩暗示成王妃安静些,“大圣正在大闹天宫呢。” “唱戏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成王妃低骂了一句古怪,却没立马走人,抱着“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心态留了下来,于是没过多久,王妃娘娘也被紧凑的戏份给迷了进去。 真上头。 就在众人看的津津有味之时,大闹天宫后的孙大圣被突如其来的如来压在了五行山下,然后,没了—— 他们直接谢幕了! 成王夫妇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后面的故事呢,不演完就想走? 第39章 营销 落幕后, 演孙大圣的重光利落地跳下台。 他还记着傅公子的交代,演完之后便下台,绝不能拖泥带水。他们越是将x姿态端的高高的, 戏才能越受追捧。 台下那群人心就像是被挠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但就是消停不了。 众人又起身问成王妃这戏班子究竟是哪儿请来的,怎么就唱一出戏?这不纯纯的吊人胃口吗?可恶的是, 他们还真被吊住了。 成王妃哪里知道这些?她甚至都不知道今儿王府里面请了戏班子。 唯独对此事一清二楚的成王自个儿跑进了后场, 拉着杨直气愤不已:“你们这么做可不地道,沾了我小儿子的光,结果连一出戏都舍不得唱完, 外头那些人都还等着呢,你们不许走!” 杨直赶紧拉着傅朝瑜跑一边儿去,免得被成王赖上:“这可不能怪我们, 整部戏加在一块儿便是唱个一天一夜也唱不完。” 成王:“我们愿意听一整天, 你让戏班子留下!” “留下也唱不了, 事先定了规矩一天只唱一场。” 成王气死了:“谁定的规矩?” 傅朝瑜幽幽一笑:“圣上定的规矩。” 成王:“……” 傅朝瑜另给了个选择:“若是王爷实在想看,明儿德清楼的戏院里还有一场呢。” 成王不服:“难不成还要我们跟寻常百姓一起挤破脑袋看戏?” 傅朝瑜听着这话挺刺耳,提醒道:“王爷, 他们原本就是在外面唱给寻常百姓听的, 只是今儿被请到了王府来。” 杨直也一唱一和:“这些戏班子可是在圣上那儿记了名字的, 他们既然愿意来唱戏, 咱们也得尊重他们的规矩不是?这一场戏唱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一口水都没喝上。若是再唱,身子也累了, 嗓子也倒了,回头你还叫他们怎么开口?” 这两人态度一个比一个坚决, 成王实在没办法撒泼耍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戏班子跟着他们走人。 真的气死。 回到前台后,他还得面对这些没有看尽兴的客人。大人都好商量,同他们说好明儿外头戏院里面另有一出便能安抚住,难办的是一些孩子,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孩子。说也说不好,讲也讲不通,什么都不进去,小嘴一张嚎啕大哭,铁了心就是要继续看戏。 成王被哭的一个头两个大,已后悔死了一下子放这么多小孩儿入府,太折磨人了。 且他隐隐觉得,自己这回是被皇上给戏耍了,怪不得这么好心给他推荐戏班子,原来中间竟有这样的大坑。他不知道皇上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反正总归是没安好心就是了。 他这个皇兄,一向奸诈狡猾没有人性。 最后好说歹说,愣是将一群人给送出去了。 成王夫妇狠狠松一口气。 然而今儿来成王府的人却都记上了这出名叫《西游记》的戏,甚至下定决心明儿去德清楼听戏。 第38节 当日回去后,重光等人心情轻快了许多。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自己也绷着一根弦,生怕头一场演出来的效果不好。太府寺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他们请了过来,给足了报酬和体面,若是回头唱不好那就是他们的不是了。 好在这回算是旗开得胜了。 “傅公子,咱们明儿演哪一出呀?” 傅朝瑜想了想:“三打白骨精吧。前面收徒的事情简要略过,重点突出师徒矛盾,记得只演上半场,下半场后日再演吧。” 杨直心里直打鼓:“这样做会不会被打?” 傅朝瑜挑眉:“放宽心,咱们可是替圣上办事的人。” 重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底气十足。诚然,他虽然身份低微,但如今也确实是给皇上办事的,没什么好自轻自贱的。 再说他们这些唱戏的,唯一的职责便是将戏给唱好,其他的都不用管。 晚上傅朝瑜回国子监的时候,还碰到了孙明达。 非沐休日时,国子监监生是不能轻易外出的,不过这回傅朝瑜出门是杨直亲自带人来请,甚至还搬出了圣上,国子监不好驳了杨直的面子才放了人。纵然如此,孙明达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又过去跟王纪美讨论此事,不过王纪美这厮竟然一点儿都不关心弟子是否会荒废了学业,满心眼里只知道纵容。 孙明达真担心好好一个进士苗子被他给娇惯坏了! 弟子也是子,惯子如杀子啊。 这会儿遇上傅朝瑜,孙明达意外地叫住了他。 傅朝瑜不解。 孙明达带着些余怒质问:“明日杨直还要带你出门?” 傅朝瑜试探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发现孙祭酒的脸色更差了。 难道是怪他坏了纪律……? 孙明达暗自运气,恨不得把杨直赶得远远的,再不让他进国子监的大门。对着傅朝瑜他也同样恨铁不成钢:“你如今整日在外游荡,迟早会荒废学业。做学生的不以学习为要,反而琢磨这些邪门歪道,早晚都得后悔!” 傅朝瑜听了倒是没生气,毕竟孙大人一直都是这性子,从他嘴里若是能听到什么好话才见鬼了呢。 傅朝瑜不欲与他争辩,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在给未来铺路,老老实实当个好学生是护不了他们舅甥二人的。但这些都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傅朝瑜遂点点头,从善如流:“大人说的是,学生自会好生考虑的。” 说完就告别孙明达,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孙明达却阴测测地站在原地。 自己方才那番话,傅朝瑜分明连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翌日一早,德青楼已聚满了人。前排的座位与二楼临窗的好位置早就被人预订好了,一早便有家丁过来占着,后来的只能委屈坐后排。所有座位都被人高价定下,寻常人只能在边上站着围观。 德清楼虽然偶尔也有热闹的时候,但还从来都没有这么人满为患过,连从旁边经过的人都要忍不住问一声:“这里头是有什么大戏要演吗?” “不知道,听说是一出新剧,昨儿在成王府里才演了一出,叫那些贵人们一直惦记着。这不,就那些位置全被人预订了。” 这话说完,便是原本不好奇的都被勾起了兴趣,也站在原处观望。 时辰一到,伴随着一阵轻快的锣鼓声,熟悉的角色又出来了。 前排几个小孩子止不住的激动:“是大圣!” 还没嚷嚷几句,便被家里人捂住了嘴巴。 都吵闹起来,叫别人都没法儿看了。 小孩子们被警告不许说话,只眼巴巴的看着台上,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们的心神。 傅朝瑜跟杨直也在台下观望,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众人的反应,顺便再安插一下自己的人混迹在人群当中。 随意剧情推进,取经团体一一登场。相貌堂堂的三藏法师带着三位徒弟外加一匹白龙马,踏上了取经之路。 众人彻底沉浸其中,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新故事。真是新奇啊,这取经团队的每个人都个性鲜明,尤其是猴子和猪,最为奇特。德清楼里多少年没有这样新奇的故事了?只盼着今儿他们能看到结局,别再吊着他们的胃口了,天知道昨儿晚上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念念不忘。 可他们低估了傅朝瑜想要一鸣惊人的决心。等到三打白骨精的戏码上演,孙大圣打死妖精后却被师傅斥责赶回花果山后,观众的情绪被彻底带起来。 就在他们等着看唐僧如何自食恶果之后,突然落幕了,结束的猝不及防! 谁受得了? 誓问断在这里谁受的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现场险些招架不住。还是杨直叫人强行压着,才免去了一场不必要的争端。 甭管他们如何恳求,重光等人就是不上台,只说今儿一个时辰都已经过了,明儿再演。 这态度可急死人了。 就连杨直本人都被知情人骂惨了,尤其是以成王为首的一批人,知道这戏就是太府寺排的,对他们深恶痛绝,把杨直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傅朝瑜先前散布出去的人,这会儿也发挥了用处:“这三打白骨精的情节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对了,好像是在一本书上看到过。” 旁边那人一愣:“书?什么书?” “就文丰书局印的一本书,名字就叫《西游记》,我记得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直没人买。” 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说读书跟看戏完全是两码x事,但是有书读总比没有的强。这要是硬生生让他们等到明儿,还不知该如何煎熬呢。与其在这边揪心揪肺,还不如直接把书买回来。 这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都知道文丰书局出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新书,连德清楼都按着那本书上开始唱戏,园子里座无虚席,可见这本书有多精彩。 于是当日,这书便被买空了一半儿。 除了看过戏的人愿意买,听到风声的也赶忙过来买一本。更有那些会来事儿的说书先生,买回来过后已经开始熟悉剧情了。等傍晚时分,京城的酒楼茶馆里面竟然已经有记性好的说书先生开始当众评说《西游记》了。 因故事情节实在有趣新奇,哪怕没听说过这故事的人,都会忍不住被带入其中,凝神细听,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等到下一日,德清楼的生意便越发火爆了。书虽然好看,但是戏远要比书更精彩。尤其是扮演孙大圣的那一位,简直完美契合众人的想象,或许是先入为主,他们总觉得这个人就是书中角色,看起来也欲罢不能。 重光没想到自己还能火到这个份儿上,如今他下台之后,打赏的钱都已经能堆满两只口袋了。 他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傅公子却告诉他,这是他应得的。用了心的好作品,值得旁人喜欢。 重光心里一暖,下定决心将其他的戏都演好,不能让傅公子失望。 德清楼与文丰书局生意蒸蒸日上,有关西游记的衍生作品也逐渐起来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师徒四人的泥人、扇面,诸如此类,多不胜数。先前火了一波傅朝瑜等人的人像折扇,如今又火了一波西游记的扇子,折扇坊才休息多久,又迎来了数不清的生意。 最乐见其成的便是当今皇帝了。 外头生意做的好,户部便有税拿;书卖的好,他更是数钱数到手软。 这卖书的收益是源源不断的,起码这一两年内是断不了的。待他赚够了钱,便可以扩充军队了。皇上早就想要北征,再将一直寻衅滋事的外族赶去很深的草原,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敢进犯中原半步。他有此心,无奈一直没军费,如今总算从傅朝瑜身上看出了点希望。 若不是担心他直接做官太扎眼,皇上都想提前提拔他入朝。若是按部就班的来,还得等到明天的春闱,有半年之久呢! 傅朝瑜立了一大功,遂在沐休日里又得到了进宫见外甥的机会。 这回傅朝瑜问过太府寺之后,选带了一只五黑幼犬进宫。 小家伙看到舅舅正要扑过去,结果在看到小狗的刹那硬生生停下来,惊呼:“偷袈裟的小熊!” 那小眼神要多惊讶有多惊讶,这个小狗跟舅舅画的黑熊精好像啊。 全身都是黑的,黑鼻子黑眼睛,连舌头都是黑的。 小家伙研究的专心极了。 傅朝瑜笑着将狗放下,看着它哼哧哼哧过去舔小外甥的鞋子,心想自己真没选错。他当初看到这只狗的时候便觉得景渊肯定会喜欢,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周景渊很快就跟这只黑不溜秋又胖嘟嘟的小狗打成一片了。一人一狗黏糊得很,眼睛都是圆溜溜的那种,瞧着竟然还有种相似感。他去哪儿,小狗便跟到哪儿,真成了狗尾巴一样。 小狗应当也不知道认主,但是就是下意识亲近这屋子里最小的那一个。 秦嬷嬷一声不吭地在旁边侍奉,不动声色观察小殿下这位舅舅,这位入京之后便扶摇直上,要说背后没人她是不信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傅公子是一心奔着前程去的,还是一心奔着小殿下来的。若是为前程而来,她还得多提防些…… 殊不知傅朝瑜看似在哄小外甥,实则也在打量对方。这位嬷嬷过于沉稳,福安在她跟前压根没得比,假以时日这翠微殿必定以她为主,那她如今究竟是皇帝的人,还是他外甥的人?啧,总觉得不得不防。 初次见面,两个全是心眼儿的人都在提防,秦嬷嬷温和地递上了一盏茶:“舅老爷请用。” 傅朝瑜谦逊:“有劳嬷嬷了。” 两人点头示意,相安无事。 周景渊无知无觉地领着小狗在殿中疯跑了一圈,而后兴奋地扑在舅舅膝上,脸颊红扑扑:“舅舅,我可以带它睡觉吗?” 傅朝瑜轻轻捏了捏他长肉的下巴:“这个可不行,晚上他只能呆在自己窝里,不能跟你一起躺床上。” 周景渊退而求其次:“那我能给他做窝吗?” “可以。” “真好!”周景渊瞬间又满足了,眼里仿佛盛了星子一般。自从见到了舅舅后,他总是能感到满足。 傅朝瑜又哄他说,自己这些日子正在准备两份礼物,等做好了之后就送进宫,小外甥跟那位四皇子一人一份。 周景渊一听到他四哥,便想起了他四哥之前交代,要让他在舅舅面前美言几句,小家伙便道:“四哥前些日子还鼓动不少宗室子弟给舅舅花了不少钱买折扇。他还说,舅舅能排在第一全都是他在出力。” 傅朝瑜手一紧,原来是这个小胖子啊,他就说嘛,那些小萝卜头怎会突然没头没脑地砸钱…… 周景渊敏锐地察觉到舅舅好像情绪不对,疑惑地抬起头。 傅朝瑜“友好”地笑了笑:“舅舅最近手头有些拮据,玩具可能只能做一个了,先紧着你吧,四皇子的下回再说。” 周景渊立马紧张起来:“舅舅没钱了吗?我这儿有钱,我的钱都给舅舅。” 傅朝瑜爱怜地将他搂在怀里:“放心,只是一时的,舅舅也不会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等明儿书钱结了便能富裕了,只是要委屈一下四殿下,他的玩具肯定没了。” “没事的,四皇兄不玩也行,他不会介意的。”周景渊一向是以舅舅为要,哥哥能抛就抛。 傅朝瑜坏心思一起来,便想着惩罚惩罚这个坏事儿的小胖子。崔狄不是过些日子就跟圣上禀明进宫教小外甥练武吗,小外甥小小年纪便开始勤练武艺,四皇子怎么能少的了呢? 干脆也学起来吧。 谁想,傅朝瑜的心思刚打起来还没有宣之于口,门外忽然有人通报,说是皇后娘娘请五皇子过去。 第40章 皇后 来人是皇后宫中的崔嬷嬷, 与秦嬷嬷年纪相仿,说话时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瞧着似乎是个平易近人的, 不过周景渊在看到她的刹那便躲到舅舅身后去了。 傅朝瑜也不放心, 可是他一个外男也不好陪着一同前往。 然而那位崔嬷嬷说完之后却又转向傅朝瑜:“正好傅公子也在,不如一起同往,太后娘娘方才正好提起您, 说是也想见一见。”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傅朝瑜原就不放心外甥一个人过去,如今他也能随行自然不会拒绝,遂起身抱着小外甥跟在崔嬷嬷身后。 方才在翠微殿里还无忧无虑高高兴兴的小娃娃, 一出门便没有了话,紧张兮兮地窝在舅舅怀里。他从冷宫出来这么多天,从来没有人召见过他, 宫中各方仍将他当成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从不会刻意关注。如今骤然间要见这么多人, 周景渊怎么可能不紧张?他人小,但在冷宫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宫中的人都喜欢落井下石, 每一个都是如此。 第39节 即便现如今他跟四哥走得近些, 但是他对贤妃娘娘还是会自行疏远, 他不相信任何一位主位娘娘。 傅朝瑜轻抚他的后背, 好似不经意地问起了太后那儿都有哪些人。 崔嬷嬷答:“今日成王带着戏班子进宫给太后娘娘唱戏,好多宗亲都在,各宫娘娘也伴在左右。太后娘娘很喜欢这出戏, 成王便提及了您的名字,刚好又宫人说起您今日进宫, 太后娘娘便想召您过来见上一见。” 傅朝瑜总算明白是什么事了,想来他今日过去也不过就是露个脸给贵人们看看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事。 太后所住的是未央宫,前头正殿是太后居所,后面还住了几个与太后交好的太妃。不同于翠微殿,未央宫才是真正的金碧辉煌,主殿琉璃瓦顶,金漆雕凤,两侧是奇花异草,行走间似有暗香浮动。 今日难得成王进宫献戏,人来得也齐整,会客的前殿里正说说笑笑,好x不热闹。 崔嬷嬷领着人通报后进去时,热闹的大殿忽然静默了一瞬,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朝着殿外张望一眼。 傅朝瑜牵着外甥,迎着各方打量的目光,徐徐走近行礼。一大一小却是十足十的相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的那个尚且看不出来,只觉得一派天真;大的那个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请安行礼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丝毫不见生疏。 众人疑惑,这样子似乎不像是商贾之家出来的…… 傅朝瑜庆幸自己跟着先生学了礼仪,眼下才不叫人挑错。他虽然明白自己站在这里不过是给众人看个乐子,但也不想为了行礼这等小事出糗,真叫人当乐子瞧。 他丢脸,丢的也是姐姐跟小外甥的脸。 上首满头银丝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便是太后了,她左边一身锦衣华服且相貌周正的乃是皇后娘娘了。 右侧则是端妃。 端妃自周景渊进殿之后便没有好脸色,只要一看到五皇子她便想到自己无缘出身的孩子。如今皇后公然让周景渊进殿,无非是为了宣扬自己的慈母心肠,顺带让她不痛快。那傅美人死了都还是皇后的人,依旧能给她添堵,实在可恶。 太后叫这舅甥起身之后,皇后立马同太后道:“母后快瞧瞧,怪不得人家都是外甥肖舅呢,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傅公子一表人才,小五长大了想来也是一样的俊俏,满宫里的皇子唯独小五相貌是最出彩的。” 端妃与贵妃皆冷冷一笑。 “是这个理。”太后不管后妃什么心思,只多看了傅朝瑜两眼,才知道这人是有引得京城姑娘们为之轰动的底气的。她如今叫傅朝瑜过来,也不过是为了认个脸满足好奇心,兼之这戏确实排的不错,太后便给了些赏赐。 宁安郡主与大公主坐在一块儿,见自家爹没盯着自己,她便戳了戳大公主的袖子:“你成日里说要网罗天下美男子,如今见了这个怎么也不心动?” 大公主一脸嫌弃地瞥过宁安郡主:“你不知道他跟咱们差了辈份?” 宁安郡主懵了一瞬。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怪不得,她上回拿着画像让父王进宫赐婚的时候皇上直接就拒绝了,听说当时脸色很臭。她原本还在想着,是不是皇上觉得她配不上傅朝瑜所以恼羞成怒,现如今想想,应当是辈分的原因吧。应当如此,她好歹也出身皇家,皇上总不会觉得她的身份配不上傅朝瑜吧,怎么可能呢? 想清楚了,宁安郡主也就放下这事儿了。 不同意便不同意呗,顶多稍显遗憾,她又不是没别人了。 大公主看了一眼母妃:“即便不差辈分,他姐姐之前犯了错惹了我母妃伤心,我若是为了个男人让母妃难受,那我成什么了?况且,如今我也不愿受用男色了。这事儿不光费脑子费身体,还没什么成就,我劝你也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选男人哪有搞事业香?大公主算是彻底顿悟了。 那边傅朝瑜谢恩过后,太后才叫周景渊上前。 周景渊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过去了。 太后端详着这个出生在冷宫的小孙儿,若论相貌,小五在几个皇子里面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只可惜身份太低微了,生母又做了那样歹毒的事,很难叫人喜欢得来。 可怜的孩子,怎么摊上了这样糊涂的母妃? 太后叹了一口气。 皇后瞧见太后心绪不佳,转而打岔:“好孩子,我听说你正与你四哥还有两个公主走得近,是不是?” 周景渊深吸了一口气,谨慎地点了点头。 “兄友弟恭,姊妹亲和,很不错,便是太子也没有你这般受欢迎。”皇后伸手摸了摸周景渊的脸。 冷冷的指尖触碰到细嫩的皮肤,小家伙立马打了一个寒碜。 皇后笑容满面地提醒:“只是三皇子也同你们年纪相仿,往后你们一块儿玩闹的时候别忘了三皇子,否则他一个人处着到底孤单。” 贵妃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老四从前确实是跟在景文身后的,只是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被这小崽子给糊弄了过去。老四虽只是个跟屁虫,但是这个跟屁虫去应和一个无宠的皇子也不肯亲近她的儿子,贵妃到底不痛快。 她看向贤妃。 贤妃却只是装作不知,孩子亲近谁,哪里是她能干预的? 说话间,不知道是哪个宗室的小孩儿挤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串光彩琉璃的宝石珠子,期期艾艾地递给周景渊。 周景渊退后两步避让。 小孩儿还是执着地往前递:“我把珠子给你,咱们能做朋友吗?” 太后笑吟吟地问:“衡儿为何也想跟小五交朋友?” 被叫做衡儿的小孩儿有点害羞:“我听说五殿下那儿有《西游记》的画本,很是好看。” 皇后直接道:“这有何难?本宫叫人取来给你就是了。” 周景渊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旋。 台下的傅朝瑜险些气出血来,他外甥的东西皇后也好意思随意处置?要点脸吧。 好在那个小孩儿并非不讲道理的,摇了摇头只说:“我不要,那是五殿下的东西,我只看看就行了。” 皇后立马又做了决定:“那就让小五带你去翠微殿,听说他那儿有不好好玩的东西,衡儿可以慢慢挑。” 小孩儿闻言很是高兴,但还是期冀地看向周景渊,想要等他的回复。 周景渊保住了舅舅的礼物,但还是不高兴,他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他本来就不想交朋友,尽管这个小孩儿看着不讨厌,但是硬塞过来的朋友交起来总归是憋屈。 可小家伙也知道他跟他舅舅在宫中没有说“不”的权利,只能咽下委屈,吸了吸鼻子,乖乖道:“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周衡瞬间欢喜起来,上前拉住了五殿下的手。 “小五这性子可真是乖巧懂事。”皇后做足了慈母态,只是夸完了又纳闷道,“只有一点不足,总不见他笑。” 这话说的,傅朝瑜心底的怨气都已经能化为实质了。他外甥又不是卖笑的,笑什么笑? 傅朝瑜舅甥俩退下之后,身边还跟着好些人。 那位小公子出行比周景渊派头可大多了,光是伺候的宫人便有足足八个。一脚出,八脚迈,看着便是个受宠的。傅朝瑜再看怀里的小外甥,人比人,真是比不过,自家娃看着都叫人心酸。 今儿在未央宫的打击过大,舅甥两个回宫之后兴致都不大高。 福安提心吊胆地跟着那位衡公子,前前后后陪着笑企图让他玩得高兴、玩得尽兴。这若是不高兴了,回头在家说一句委屈,倒霉的还是他们家小殿下。 虽说这位衡公子看着乖巧,不像是会告状的人,但是谁也不敢赌这个万一。 福安尽力哄着,甚至连他们小殿下的专属吊篮椅子都让出去了。 周衡初至翠微殿,只觉得处处都好,处处都合心意,尤其是那本画册,上面的孙大圣完全符合他的想象。 可惜五殿下仿佛兴致不高,进了屋子之后便没了声儿,周衡便问:“殿下不过来玩吗?” 福安讪笑:“殿下今早上醒的早,方才又有舅姥爷陪着玩了好一会儿,如今困的不行,实在是没法出来玩了。” “好吧……”周衡虽然遗憾,但他也不是胡闹的小孩,并不需要太多人陪着。 他其实挺羡慕五殿下的,单从这个院子来看,完全是附和孩童心意建造的。甚至院子里面还养着一只小奶狗,这日子过得可要比他们可要有滋有味多了。 屋子里,周景渊也不说话,蔫蔫地趴在榻上,直到傅朝瑜叫人热了牛奶拿给他的时候,他才怏怏不乐地爬起来,靠在床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舅舅说了,多喝奶能长高,等他长到舅舅那么高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离开后宫了? 他一点儿都不希望这里。 傅朝瑜心头也是一片凄风苦雨,甚至他比他外甥受到的刺激还要大。傅朝瑜忽然意识到,自己那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够看。如今小外甥已经在后宫各位娘娘面前拉了一波仇恨了,若他不能尽快立起来走到高处,他外甥在后宫依旧还是个仍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那他重生的意义何在? 喂完了小外甥,傅朝瑜又陪他说了许久的话,还说了许多从前他x们小时候在扬州的事。 周景渊心驰神往,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母亲一样,可今日在未央宫中那些隐隐不善的目光,仍叫他不平。周景渊瘪了瘪嘴,问舅舅:“母妃能沉冤昭雪吗?” “能。”傅朝瑜回得斩钉截铁。他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将害他姐姐的人揪出来。 不论是皇后端妃,亦或是宫中其他妃嫔,只要是害了姐姐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出宫后,傅朝瑜便开始打听宫中各方势力。 他学舍三个都是有门路的,不过杜宁跟他关系不佳,杨毅恬只管吃喝对这些向来都是不上心,唯有陈淮书,他虽然也一心扑在书上,但他有个事业心极强的兄长。陈淮书虽然恨他,但回了家还是不得不同他一桌吃饭,也时常听到他跟祖父分析朝中境况。 陈淮书等于是捏着鼻子硬是被灌下了这些于他而言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从陈淮书的描述中,傅朝瑜对朝中情况更深入了解了一番。如今世家的势力太盛,寒门出身的官僚少之又少。 文官这边多以太子为尊,武将这边大都支持大皇子。但若论势力还是太子更胜一筹,毕竟太子是正统,背后还站着皇后,皇后母家显贵,在宫中更是说一不二,朝野内外口碑都很是不错,皆赞其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傅朝瑜想要打压这些娘娘跟皇子们,首先就得打压他们背后的势力。可仅凭他一个对抗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何其艰难? 他有想过改革国子监生源。如今国子监监生大多都是高官之后,若是平民子弟也能凭借考试入国子学,势必能在科考上再分一杯羹。需知如今科考有两条赛道,国子监监生通过国子监考试可以拿到“贡生”资格,直接参与春闱,而外头的学生则需通过府城一层一层选拔之后获得乡贡身份,如此才能上京赶考。国子监监生在科考这件事上本就占了优势。这些官员上下一体,绝不会将这份特权拱手让人。 强行改革只会引起言官反抗,若是闹大了,他便真成了众矢之的了。那么,换一种方式呢? 既不能内部瓦解,那就……只能外部攻克了。 譬如,给外头那些寒门子弟们加码? 寒门子弟之所以科考艰难,不在乎是信息闭塞,若能打通这一关卡,各种问题不说迎刃而解,起码也可以缓解大半了。 傅朝瑜想到此处豁然开朗,没错,他为何不能联合监生出一本科举参考书呢! 第41章 练武 一连几日, 傅朝瑜都在做题。 傅朝瑜从他先生还有师兄那儿收集了自大魏开科取士之后所有的进士科考题,每日潜心钻研,笔耕不辍。他不仅叫上了周文津同写, 甚至还叫上了泡在图书馆里抄书的吴之焕。 傅朝瑜知道他抄书的时间宝贵, 并不敢多打扰,只是抄了几道题送给他,说是请他回去的时候试一试破题。等写完之后, 他们下次再讨论。 吴之焕自打知道傅朝瑜便是《国子监文刊》创始人后, 对他一直有股迷之信任,别说傅朝瑜是让他带回去写,就是让他当场写他也愿意。他收下题, 因实在好奇遂又问了一句:“怀瑾今日又在琢磨什么新鲜玩意儿吗?” 傅朝瑜坦诚:“不瞒你说,我想写一本科举的参考书,将历年的科举题罗列起来, 归纳答题技巧和解题思路。外头那些考生并没有门路搜集考题, 即便真能上京参加春闱也没有多少经验, 不如先写一本书,将这些科考常考的题都与大家说清楚,来日春闱才能胸有成竹。” 吴之焕听罢, 立马明白到这参考书的意义所在。 他们扶风郡算是京畿一带, 离天子脚下并不算太远, 但是即便如此教育资源还是不能跟京城比。他们尚且如此, 更莫说那些偏远地区的学子们了,别说是考题类型了,有些学子只怕连来了京城去哪儿租房子都不知道。 出身贫寒, 见识短浅,这两者都是致命的缺陷。 吴之焕赞成傅朝瑜这参考书的构想, 并将自己的想法也说出来,若是能出一篇围绕春闱科考的衣食住行文章,岂不更能替学子们分忧? 穷人家的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容易露怯,但若是方方面面替他们考虑好了,去哪儿住宿便宜,去哪儿吃饭便利,去哪儿方便读书,去哪儿可以结交同年,才能彻底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第40节 傅朝瑜觉得这办法不错,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兄心细如发,此事便交给你了,待你写好我便带去国子监,看看能否在文刊上发布。” 吴之焕眨了眨眼。 等等——他就是提了个意见,怎么变成他的活了? 傅朝瑜说完之后便溜了。 吴之焕说得的确在理,可他眼下实在是没空搞这些了,就交给扶风郡的学子吧,想来他们是能够做好的。 傅朝瑜写文章一向都快,既快且精,且有周文津他们帮忙,后来又收了吴之焕的答题。 让三个人都做一遍题,便是为了集众人之所长。陈淮书看傅朝瑜叫了别人没叫他,心里酸溜溜地直冒泡,傅朝瑜每每回学舍,都能看到陈淮书幽幽的目光,看得他心里发毛。 傅朝瑜搬了一个椅子坐在他对面,好声劝道:“不是不让你写,而是这件事可能会招来骂名,你跟我们不同,你天生就是世家子弟,若是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只怕往后难做人。” 陈淮书不听:“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傅朝瑜:“你不替你们国公府名声考虑?” “国公府有别人担着,无需要我考虑。你不让我写,是觉得我的文章比不过他们二人?” 得了,傅朝瑜拿他没办法,回身将考题给了他一份。既然大少爷想写,除了让他写还能如何? 陈淮书哼了两声,这才没有继续闹下去。 明明他跟傅朝瑜认识最早、关系最亲,怎么能放任他跟别人一起共事不带自己?陈淮书不信自己比别人差,旁人可以,他也可以。 几个人没多久便各自做好了题。 傅朝瑜的文章行文紧凑鞭辟入里,陈淮书的辞藻华丽气势非凡,周文津喜欢分析天然带着律学的角度,吴之焕稳扎稳打,善于以小见大,从民生之事入题。 毫不吹牛,他们几个人的文章在这一批学子里面都是顶尖的。别的不说,单说周文津,他虽然学的是律学,但是时务策并不差,进律学是因为身份不够不能学别的,但是这不代表他别的方便不够好,只是单纯地身份不够,所以选了律学的路子罢了。 虽然不公允,但也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周文津喜欢写策论,对于傅朝瑜给的题他一向来者不拒。尤其是听闻自己的答题可能会被写进书里分析,越发地全神贯注,整日泡在图书馆里不出来了。 看热闹的都看够了热闹,如今图书馆已经稳定下来,每日接待的客流量也固定了。除去国子监的学生,京畿一带的学子都会来图书馆内看书查资料,远一些的学子有时候也会结伴来京城集中抄几天的书,还有一些识字的女眷也偶尔过来。 国子监的人见她们不愿意与男子坐在一块儿,便另隔开了一处小的座位区,专门供女子读书所用。 这图书馆确实方便了不少人,也给了读书人一个绝佳消磨时间的去处。 傅朝瑜花了将近一个月多月才讲文稿前前后后都疏通了一遍,等他弄好这文稿,天气都已经开始转凉了。 他将稿子送去给他先生过目。 王纪美一直都知道他这弟子在背地里准备什么,不仅仅是他,就连孙明达都清楚这一点。不过孙明达没问,他就想等着傅朝瑜自己忍不住洋洋得意地拿出来,再看看他究竟憋的什么坏招,上次还开玩笑似地跟王纪美提揶揄过,被王纪美给撅回去了。 王纪美怼得理直气壮,他弟子办的事儿哪一回不是好事儿?也就孙明达这个小心眼儿的总把他弟子往坏处想。 这回拿到书稿,王纪美更坚信自己没看错人。就这些文章的水平,每一篇都能拿来跟进士一教高下,甚至不少一甲进士的文章都不如这些文章出彩。这还只是这些孩子一个多月间写好的文章,若是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雕琢,能写成什么样尚且不可估量。 文章已经很好了,但王纪美还是决定先x收下,给他们再改一改,精益求精。 傅朝瑜脸皮厚了,也不怕他先生烦,顺带还将自己想要带着几个人一块儿出科举参考书的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他先生。 这要是换了孙明达,兴许又要斥责众人不自量力了,但是王纪美不同,他虽然年事已高又对朝堂彻底没了指望,但若是弟子要做什么事情,他一向是全力支持的。他自己固然失败了,不能改变如今的现状,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弟子可以。 王纪美道:“你们只管去做,先生这把老骨头还是能在前面替你们挡一挡的。” 他甚至直接在稿子上署了自己的名字。这书真出了不知道是福是祸,他总不能真的将几个学生推到前头,自己不管不顾。 关键时候,还得他在前面挡着。 傅朝瑜感动不已,他何德何能能遇上这么好的先生? 春闱也没剩下几个月了,王纪美心知这书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只花了两三日的功夫便将这些文章全都改出来了,重新交给学生。 傅朝瑜又整理归纳了一番,招呼另外三人在茶馆里头小聚。 吴之焕虽然同陈淮书跟周文津不太熟,但是讨论了一会儿便渐渐地放开了。对吴之焕来说,这次讨论也是一场切磋,几个人都是敞亮的性子,没有什么好不能说的,他也很享受这种畅快淋漓的讨论。 抛出问题、讨论解决,一来一回之间连他原本的困惑都被一一解开了,收获颇丰。 傅朝瑜留他在京城住了三日,用三天的功夫将所有的稿子都整理好,准备明日便由太府寺转送到宫中。 吴之焕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大事,不仅跃跃欲试,更有几分忐忑不安。 “圣上真的会看咱们几个写的书吗?” 他这等小人物,所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国子监祭酒了,那都还是在图书馆开业的时候见到的,宫中的那位皇帝陛下对他来说太过渺茫。 “会的。”傅朝瑜相信,哪怕看着他替皇上赚了这么多钱的份上,这次的书稿便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傅朝瑜当然也可以自行出版,但是这件事情牵扯太大了,他还是得跟宫里通个气,免得来日被清算。若是那位皇帝陛下也想扶持寒门,那才真的与他们的想法一拍即合。 这日,好不容易练完兵终于闲暇下来的崔狄也找了个机会入宫。他这阵子过得还算安稳,表妹随她师父出京义诊去了,自己亲妹妹被关在府上读书,兵部累是累了点儿,但如今总算是能得些清闲时间。于是崔狄便想起来与傅朝瑜的约定,进宫跟皇上禀明缘由,准备教五皇子习武。 说是习武,其实就是强身健体罢了。 那小殿下他前些日子见过,小小的一团,比同龄人矮上许多。这么大的小孩儿,教他正经习武肯定是不行的,教不会不说,练多了还容易伤身。但是学点基本功还是可以的,就当是还傅朝瑜人情了。 皇上一听到这话,立马想起来傅朝瑜托杨直带过来的话。 老四年纪跟老三相差不大,老三都已经在外读书了,老四却还是一团孩子气,这可不行。尤其是贤妃对老四护得太过,那孩子本来就没担当,总是长于妇人之手,直接养废一半。 皇上便道:“你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如顺手将三皇子跟四皇子也一块儿教了吧。” 崔狄没料到竟然有这样的发展,教,当然可以教,那两个小皇子好歹也算是他表弟,但问题是,这两个小孩儿跟五殿下年龄差距有些大,他有点为难:“三皇子、四皇子年纪大些,难道要跟五皇子一起学?” “一起吧,他们俩喜欢胡闹,记得严厉一些,照着你手下的兵来教就成了。老五身子弱些,每日你看着点教,不限时间。” 崔狄眨了眨眼:“那在哪儿学?” “就在弘文馆外的校场上学吧。” 皇上一锤定音,当日便有内侍去后宫宣旨,让三位皇子稍作准备,每日巳时前往弘文馆练武。 周景成却犯起了倔。 其实很好理解,小孩子嘛,都不太愿意上学,即便他们这次过去只是为了练武,周景成还是排斥。这个时间他本来可以在寝殿睡觉,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可从明日起便不得不爬起来练武了。 好好的舒坦日子没了,小胖子便不干了,他没说过贤妃,便跑来周景渊这儿大发牢骚。 周景成抱着被他五弟取名为福孙的狗狗,伤心欲绝:“为什么一定要去弘文馆,我不想去,不去不行吗?” 周景渊脱了鞋子爬上了蹦床:“你不怕被打的话,不去也行。” 这是他舅舅前些日子送进宫的新东西,只做了一个放在他院子里,周景渊没事儿就喜欢在上面蹦一蹦,可有意思了。 周景成羡慕地要命,五弟院子里面全是好玩的,他住的地方却全都是花花草草,没劲没劲透了。这个蹦床他也想要,可却只有一个。 周景成碎碎念:“傅舅舅真是小气,上回我还给他花了那么多钱,他却连一个蹦床都不给我。五弟,你究竟有没有在傅舅舅那替我美言?” “说了,但是舅舅似乎有点不高兴,他好像不想要这个第一,所以你的玩具也没有了。” 周景渊无情的给他四哥心坎儿上扎了一刀。 周景成抱着福孙,心塞到了极点。他这是得多惨啊,辛辛苦苦干了一桩事,结果还做了无用功。 没了玩具就算了,现如今还得上课,老天爷就非得跟他过不去吗? 周景成伤心欲绝,对着小狗哭诉:“福孙,你能代我去上课吗?” 小狗屁股对着周景成,两腿一踹,从他怀里跳走了。 周景成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 不论周景成如何排斥,第二天一早,他还是被贤妃从被窝里面挖了出来,强行套上衣服送去了弘文馆。 周景成心中不愿,路上也是反反复复的磨蹭,去的便有些迟了。 他来时,崔狄已经带着周景渊在练了。 周景渊人太小了,手上没什么力气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连单脚站立保持平衡都有些难,崔狄不自觉地放低了要求。后来摸了一下筋骨后,发现这小殿下矮归矮骨骼却是不错的,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因着傅朝瑜的关系,崔狄对他有几分怜惜,细心指点了姿势,又调整了一番动作。 崔狄发现,这小家伙身子虽弱,但是对先生却格外尊敬的,也很是听话,跟他那不省心的妹妹比起来简直是贴心至极,这样的孩子教起来倒也不费心。 教了好一会儿,周景文与周景成才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崔狄见到他们便没有方才的轻声细语了,反而带着审视。若是他手底下的兵如此散漫,少不得要打几棍子。但如今他面对的是两个皇子,崔狄只能冷着脸将其臭骂一顿。 周景成蔫得更厉害了,可周景文却心有不服。他刚刚都看到了,崔小侯爷对上五弟的时候轻声细语,凭什么看着他们就如此横眉冷对? 若是言语上的区别对待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与五弟学的内容还不一样,崔狄教他们的东西明显难上许多,要求也高了许多。 “……身体中正,腰部挺直,胯部打开。” 二人心有不甘地老实照做。 没多久,周景文忍不住抬头观望,却被崔狄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后背:“沉肩坠肘,下颌微收。” 周景文不得不听命。 他平日里都是被逼着读书,从来没有扎过马步。起先还觉得简单,后来越练越沉,没多久便已经热的一身汗了,都这样了还在继续。 那边周景渊练完了一会儿,便被崔狄叫停了。 福安早就已经备好了牛奶跟点心,生怕殿下饿着,赶紧让他多吃两口。 崔狄提醒:“吃的就算了,喝点东西就行,待会儿还继续练,总共得练三刻钟。” 周景渊放下了抓点心的手,乖乖喝起了牛奶。 舅舅说了,喝牛奶长高,练武也长高,他既喝奶又练功,是不是可以长得更快了? 周景文嫉妒心泛滥,凭什么,凭什么周景渊他能如此悠x闲? 崔狄见他一心瞧着别人,面无表情地提醒:“练功要专心。” 周景文:“……师傅,我们要练多久。” 崔狄:“统共一个时辰。” 周景文忍无可忍,这是偏心,明晃晃的偏心!等着吧,他今儿下课了就去父皇那儿告状! 被周景文记挂的皇上正在看傅朝瑜送进宫的书稿。 文章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好文章对皇上来说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傅朝瑜这个绝无仅有的主意。 起码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尝试做过科举参考书,所有人都是跟着先生按部就班的学,先生的优劣,直接关系到学生的好坏。可若是除先生,还有别的方法能钻研科举呢,他们还会输给世家子弟多少? 书,肯定是要出的。 第41节 但这种得罪人的事,还是让地位高、脾气差的人牵头吧。皇上提笔,划掉王纪美,写下了“孙明达”三个大字。 第42章 主编 刚添了名, 还未吩咐让孙明达入宫,转头就听说三皇子过来了。 这于皇上而言是一桩稀罕事儿,皇上与几个皇子都不算太亲近, 尤其是这三个小的, 平时见了面话都说不上两句。周景文主动来寻他,更是前所未有。 索性皇上如今正闲着,便放了人进来, 准备听听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招。 周景文妒火滔天地跑了进来, 他本来是有些怕自己父皇的,可是今儿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愤怒了。他若是不回来告一状,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凭这妒意驱使, 周景文嘴巴比脑子还要快,三两下就把今儿所受的委屈全都抖了出来,说到最后, 险些都哭了。 成安忍俊不禁。三皇子该不会是想让圣上替他做主吧? 他难道就不记得练武的旨意是谁下的? 皇上也觉得这儿子有点蠢, 本来对他学文就不报什么指望, 如今跟着崔狄扎这么一会儿马步又生出了这么多的事来,丢死人了。 这般娇气,看来不下死手都不行。他扫了周景文一眼:“这么说来, 你不想跟崔狄学武?” 周景文一瞬间有种小动物的直觉——若是自己回答是, 下场会很惨! 他立马改口:“不是, 儿臣愿意学的, 只是崔侯爷太过偏心,凭什么他对待周景渊就处处妥帖,对待儿臣与四弟便严厉至极, 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皇上冷笑着打断:“凭什么?就凭这话是朕交代的,你不服?” 周景文傻愣在原地……父皇交代的?父皇为何要折腾他们? 皇上懒得看他的呆样, 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你多大,老五多大,你也好意思跟他比?他在冷宫出生,自幼身子弱,个头还比两岁小儿还不如,你也跟他一样不成?” 周景文被噎得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先不说这话他没有办法反驳,就算能反驳他也不敢直接怼回去。 但这不代表他觉得父皇有理,周景渊为什么一直住在冷宫,还不是因为他母妃犯了错,这对母子二人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他人?周景文心中已经认定了,不仅崔狄偏心,但好像,连他父皇都偏心。 对!父皇就是偏心周景渊,要不然他怎么这么替周景渊说话?周景渊那个小崽子,怎么处处都爱跟他作对? 周景文鼻头一酸,眼泪立马模糊了视线,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偏偏皇上嘴毒,还在戳他的肺管子: “身为皇子心眼却还这么小,简直有辱皇家体面。这么点事儿都能心生怨恨,往后还能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我听闻,你从前最喜欢欺负你五弟,心胸狭隘之人才会恃强凌弱,老四尚且知道弥补,你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叫人失望透顶。” “贵妃怎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既文不成武不就,来日便都不学算了,凭你的天赋,想来也学不出什么东西,罢了,明日你不必去了,往后都不必去了,反正你也学不会。” “啧,真有脸哭,太子跟大皇子虽不中用,但也强你太多。” 皇上平常只会阴阳怪气朝臣,这次是周景文自己犯蠢落到了皇上手中,他被骂也是活该,皇上骂的时候一点都不心疼。三皇子期盼的是父子亲情,皇上表现出来的却是冷酷无情。 反倒是成安有些可怜三皇子了。在三皇子被号啕大哭地离开之后,这份同情更是达到了巅峰。 可怜孩子,他怎么会以为圣上是慈父呢? 太子跟大皇子尚且不能在圣上面前得多少脸面,更别说他这个小萝卜头了。后头的几个小皇子,在皇上这儿直接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能听到什么好话? 皇上把儿子骂走之后,还怪上了儿子生母:“想来是贵妃驽钝,养出来的儿子才不够聪慧。” 偌大的后宫,怎么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就连太子也是不尽如人意,反正同他当年比起来,差之远唉…… 皇上的性子,从不会反思自己,只会责怪他人。 这些后妃的事儿,想起来便让人生闷,还是看看前朝吧,皇上赶忙又让人将孙明达给叫到了御前,把傅朝瑜他们合伙弄出来的书稿丢给了他。 孙明达起初看的漫不经心,可越往后翻,越觉得震惊。 他跟皇上想到了一处,这本书若是成功印制发售,不知道会改写多少读书人的命运。这种科举考题可不是一般寒门子弟能拿到的,而叫人赞不绝口的应试文章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可遇而不可求。偏偏这些东西这本书都有,更为难得的是,书中还有针对考题和答案的分析归纳。 妙哉! 原来傅朝瑜这小子最近是在搞这些。 这几个监生是真心想要通过这本参考书,教会光大学子如何考时务策,甚至如何应对进士考题。 可这样一来,等同于将破题的方法告诉天下所有读书人,届时……高门权贵还有优势吗?这后果,孙明达都不敢想。 皇上催促:“看完了吗? ” 孙明达合上书,心情复杂:“才刚看完,圣上是从何处得到这书稿的?” “自然是底下人呈上来了。” 孙明达掩去心中的疑惑,看来是他小看了傅朝瑜,这家伙竟然有门路将东西送到御前。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亏得圣上不追究,否则他染指科考,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 不过,即便圣上不追究,这书真印出了造福寒门子弟,朝中只怕也是要非议不断的。那些世家的嘴,从来都是不饶人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哪能一蹴而就?孙明达摇头,总觉得此举莽撞了些,不够妥当。 幸好这书不是他写的。孙明达不否认自己的卑劣,他既想兴盛文教,眼下又庆幸自己不必挨骂。至于傅朝瑜等做的事情,可以让王纪美担着,王纪美不是自认很疼学生吗,关键时候岂能不顶上?想来以他疼学生的性子定不会拒绝给傅朝瑜挡枪。 国子监一举多得!他可坐享其成! 王纪美这回总算做了一件大好事儿。 皇上见他看完还没察觉到问题在哪儿,不禁嫌弃对方眼拙,遂主动提点:“这书写得不错,不过内里还得细究一番,朕没心思一一翻看,你带回去改吧,三日后交上来朕让太府寺去加印。” 等等——不是王纪美的学生吗,为何他来改? 孙明达立马觉得手上的稿子烫手了。 皇上冲着他微微一笑:“此事便交由爱卿全权负责了,出版后,主编那一栏由便只写爱卿的名讳吧。朕方才见前面署名王纪美,觉得碍事儿,遂将你的名字写了上去。” 孙明达:“……!” 孙大人头皮发麻。 他翻开扉页,发现皇上果真将王纪美的名字化掉,将他的名字放在首位。这……这不会按着他的头让他挡在前面挨骂吗? 他凭什么要受这份罪? 皇上还在给孙明达待高帽,平日私下里一口一个的“秃驴”现下也变成了黏糊糊的“爱卿”了:“爱卿乃是国子监祭酒,这国子监的事不论大小都与你有关、由你负责。这新书自然也一样了,爱卿意下如何?” 孙明达觉得不对,皇上为何铁了心让他顶上去挨骂? 他试探性问了一句:“圣上之前与傅朝瑜相熟吗?” 皇上端着脸:“什么意思?” 孙明达只是觉得奇怪,皇上对傅朝瑜似乎太好了些,他也没深究,只是随口胡说道:“说来奇怪,圣上您八年前在纪县遇x难,傅朝瑜这小子八年前也在纪县被人骗了钱,刚好是同一年。” 皇上心里一个“咯噔”,有种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之感,脸色骇然:“你是指,朕骗了旁人的钱?” “咳——”孙明达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微臣不敢。” 他什么都没说,只想问问皇上当年是否与傅朝瑜结识过,皇上怎能恶意曲解他的语意? 皇上脸色依旧不善,甚至怒极而笑:“朕与傅朝瑜分明从未见过,更遑论骗了谁的钱,孙明达,谁给你的胆子污蔑朕?” 孙明达赶忙求饶:“微臣失言!” 皇上睨了他一眼:“罢了,朕懒得与你计较,下回若再胡说八道,休怪朕不留情面。老实将这本书编好,姑且算你将功折罪。” 孙明达吓得半死,连忙道:“微臣,领命。” 这心有不甘的样子,还是让小心眼的皇帝记仇了,觉得孙明达果真面目可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孙明达到如今还悟不透,活该提拔不上去。 巧了,孙明达此刻也在怨天尤人。 君臣二人相看两厌,孙明达捏着文稿便愤愤不平地下去了。 回国子监后,孙明达第一次将傅朝瑜叫到了自己跟前,“啪”地一下,扔出了书稿。 在宫里受的气,这会儿正好撒在傅朝瑜身上。 傅朝瑜厚着脸皮上前拿了起来,翻看一番发现没有改正的迹象,只是扉页处的名字换了,换成了孙明达。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让孙大人加入? 孙明达话里带刺:“我真是小看了你们,你们几个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如今都让圣上给你们撑腰了。” 傅朝瑜心中一喜:“圣上也同意啦?” 孙明达冷哼。 傅朝瑜不惧他的冷脸,甚至不大想在与他共事,但是转念一想,孙大人加入他们完全就是挨骂的,怎么算也不亏,遂谄媚地笑了笑:“有孙大人相助,这参考书成功出版是指日可待的。来日这本书若能惠及广大学子,孙大人当属首功!” 孙明达定定地看着他瞎扯:“少扯这些,来日朝中那些人骂我的时候,你能几个有良心能跟着多分担分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傅朝瑜干咳了一声,眼神瞥向一边,不打算给予回应。 谁家好人愿意挨骂? 他们几个都还没有入朝呢,怎么能先将名声给弄坏了?真要骂,还是骂孙大人顶上吧,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孙明达心已经凉透了。 两人不欢而散。 傅朝瑜志得意满地回去同陈淮书他们宣布新书过审的消息,孙明达则留在博士厅,怨气冲天地给傅朝瑜几个改稿子。 原本这事儿跟他没关系,稿子是好是坏自然有王纪美把关;但如今他成了主编,孙明达不得不处处小心,尽可能让这本书尽善尽美,最好不要有争议点,免得来日他被人骂得更凶。 这一整晚,孙明达都没有睡好,任劳任怨地做好自己的分外之事。 孙明达手脚麻利,虽然对这件事情甚是不平,但生气也不妨碍他干活,不出两日功夫,他便将书稿添添减减重新改了一遍。 剩下的他瞧着已算是精华了,最后送进宫给皇上看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交给了杨直。 这杨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圣上一丘之貉。 杨直莫名其妙地了许多白眼,对孙大人也有了些意见。 这回的稿子,依旧是送给文丰书局来印。 其实京城里头其他书局也陆陆续续学了这活字印刷术。这法子并不难,李闲也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旁人来学他都开门相迎,只是皇上跟杨直习惯了用他这一家,每次都顺手让他来做。 李闲当真得了好大的便宜。 唯一不痛快的便是孙明达了,他没办法对外人吐露什么,只是逮着王纪美一通抱怨,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王纪美多管教管教自己的学生。 第42节 他才多大?不曾及冠,甚至尚未踏入朝堂便已经想要插手科举了。科举选士是他能插手的吗?一招不慎便会招来祸端。这回是有圣上护着,又强行拉着他在前面挡着,可他总不能挡一辈子。 来日若这小子真入了朝堂,岂不是没人能辖制得住他了? 王纪美左耳进右耳出,被问烦了便只有一句:“你急什么,怀瑾心里都有数。” 他有数? 他有什么数! 孙明达发现自己没法跟这师徒二人交流了。 “你就惯着吧,早晚能惯出个祸害来!” 王纪美充耳不闻。 他弟子好着呢,做过的也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哪里是祸患了?孙明达自己胆小,畏首畏尾的,怪不得国子监在他手里这么多年也不见起色。 两人因为傅朝瑜还闹了些别扭。 几日后,傅朝瑜意外地得到了《西游记》的分成。当初说好了一成利,虽然分成不多,但是架不住这本书的畅销,即便只有一成,也是一笔巨款。 傅朝瑜看着到手的银子,推算了一下皇上的小金库,啧……好大一笔进项,他真羡慕了。 不过羡慕别人的也没用,还是先用好自己这笔钱吧,他得好好盘算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才能钱生钱,源源不断。 手里有了余钱,傅朝瑜便趁着吴之焕来图书馆的时候摆了一桌酒请客,再叫上陈淮书他们三个,跑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开了个荤。 吴之焕与周文津都是头一回来这等地方。 周文津有些拘束,不过吴之焕却坦然观望,碰到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还会多看几眼。他与周文津不同,周文津先前时常被欺负有些内敛有些怂,但吴之焕不论何时都是一腔热血,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傅朝瑜选了一个临窗的包间,等菜之时,便聊起了他们的新书。他们这书要不了多久便能出版,届时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想想还真有些期待。 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忽从窗边瞅见一群眼熟的人上了二楼的台阶。 打头那人,竟是当朝太子。余下几人年纪都不大,傅朝瑜唯一认识的,竟是陈淮书的兄长。 陈燕青怎么会跟太子在一处? 陈淮书知道这事儿吗? 杨毅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见到人便惊呼:“淮书,那不是你哥吗?” 他说完看向对方,却发现陈淮书在见到自己兄长的刹那便心底一沉,待察觉到陈燕青与太子有说有笑,脸色更是黑成了锅底。 第43章 开售(一更) 陈家这对兄弟的恩怨, 可以说是由来已久。 陈淮书对这个兄长恨归恨,却没办法视若罔闻,尤其是看他与太子如此亲近, 陈淮书直接炸了, 一时冲动只想冲上去质问。 傅朝瑜慌忙将人拦下:“你如今过去算什么事,让太子难堪?” 陈淮书迟疑片刻,终究是满腹牢骚地坐了回去。 等菜上齐, 傅朝瑜立马招呼众人先吃饭。平日里都是陈淮书唠唠叨叨让众人吃什么, 这回换了傅朝瑜唠叨了,赶紧催陈淮书赶紧用些填饱肚子。 可陈淮书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他们陈家也算是家事显赫了, 祖父是国公,他爹是知州,外祖父更是丞相, 家里在朝中并不缺权势。祖父曾耳提面命告诫他们, 不可参与党争, 不能站队皇子,结果陈燕青这厮竟还明知故犯! 太子即便是储君,可他头上还有圣上呢!圣上正直壮年, 他们陈家压根没必要掺和这些事, 真不知道陈燕青那猪脑子究竟是怎么想。亏得祖父还觉得这个长孙聪慧, 聪慧个鬼, 陈燕青压根比不上他! 傅朝瑜给陈淮书夹了些羊腿肉,看他这气呼呼的样子,也是无奈。这家伙, 看似对他那位兄长毫不在意,但每次碰上跟陈燕青有关的事, 他是第一个坐不住的。 看来,恨意还是比爱长久的。 另外三人都有些茫然无措,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傅朝瑜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只能岔开话题。 吴之焕那篇关于春闱的文章他前些时候已经交给张梅林了。这文章将春闱考试方方面面都提了一遍,并非吴之焕一人所作,而是县学几个学生合力完成,都给署了名。 吴之焕也紧张这稿子能不能上,傅朝瑜笃定:“肯定能上,张先生都已经答应好了,下一期便会刊登。” 吴之焕闻言也替自己的同窗高兴,因背后没有家世支持,所以他们无比珍惜每一次露脸的机会。每一次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无比的珍贵。 饭吃到一半儿,盯着对面的陈淮书忽然别别扭扭起身,说自己下去拿一壶酒,便离开了。x 周文津茫然地指着酒壶:“这不是还有酒吗?” “甭管了,兄弟恩怨。” 周文津没再说话,他虽然没去过陈国公府,但是对于陈家的情况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些的,也明白陈淮书对他那位兄长有心结。 陈燕青刚去了后院,还未走两步便被人揪住了肩膀。 也不知是谁这般无礼,正回头一看,不耐烦的神色忽然一扫而空,眉眼间都带了笑意:“淮书,你怎么在这儿?对了,今日你们国子监沐休吧,怎么没带怀瑾回家?” 陈淮书火气仍然大的厉害,呛声道:“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同友人吃顿便饭。” 陈淮书嘲讽:“陈大人真是了得,都能跟太子殿下称兄道弟了。” 陈燕青总算知道他为何这么生气了,原来是见到了太子。对上这个弟弟陈燕青总归是愧疚的,所以不介意处处让着他,即便弟弟态度再不好,陈燕青也很难对他有什么恶语,相反,他一直在解释:“我与友人结伴同行,只是途中偶遇了太子,太子相邀,我总不好不去赴宴。” “你们偶遇的人还不少,韩相公的公子一向不管事儿,竟然也被你们给偶遇了,韩相知道太子殿下打他儿子的主意?” “噤声!”陈燕青隐晦地扫了一眼四周,语气也凝重了几分:“淮书,这种话在外不要乱说,容易招来祸患。我们几人的确恰好碰上,韩盛一向随性不羁,太子说要做东他便过来了,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次真的是偶然。你若是不喜欢,下回我拒了便是。” 陈淮书抱着胳膊,不甚信任地扫了他一眼:“最好如此,祖父事先交代不许掺和这些事情,你自己找死也就罢了,可别牵连了府上。” 陈燕青无奈又包容地看着弟弟:“知道了,兄长定不会明知故犯的,这下可信了?” 陈淮书被他这称呼给恶心到了,却仍是半信半疑。 他来警告,无非是不想陈燕青将整个国公府拖下水。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傅朝瑜走得近的缘故,陈淮书对太子、大皇子这两位没什么好印象。 他能保证自己不淌这浑水,但是陈燕青他保证不了,虽然同出自国公府,陈淮书却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自己这个长兄。 陈燕青说完,又问:“那现在我可以去更衣了吗?” 陈淮书冷漠地退后一步。 告诫了一顿后,陈淮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解决了这事儿,不过回了包间之后,心里多少轻松了些许。 傅朝瑜见他也没拿酒回来,看破不说破,只跟他打听起了太子的动向。 陈淮书还真家里的饭桌上听到了些,道:“太子听说在拉拢中书、门下两位丞相,不过收效甚微。” 傅朝瑜顺嘴一问:“那他没拉拢尚书令吗?” 陈淮书的外公吕相便是尚书令。 陈淮书摇头:“从未听外公提起过。” 这样啊……傅朝瑜不好细想,只能招呼大家吃菜。 今日沐休,不用回国子监,傅朝瑜等他们吃完饭之后还领着四个人在京城逛了一圈,思考自己这笔意外之财究竟要用在何处。 陈淮书也知道傅朝瑜卖书得了一笔进项,积极献策:“不如买地吧,田产最为保值。” 杨毅恬啃着糖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怀瑾也不懂种地吧,而且年纪又轻,买的不好还会被人糊弄,要不先买宅子?” 种地?傅朝瑜立住脚步,他还真略会一二呢。 他在后世蹲守过,看到后世那些学生跟教授们在田间做实验,虽然没有亲手试过,但是理论却掌握了一大堆,否则便不会写出那油菜的文章了。 话说回来,皇上究竟怎么想的,难道不准备种冬油菜了,亦或是说要在今冬试验一番,明年推行? 扯远了,傅朝瑜收回念头,肯定地道:“若说种地,我还真的略通一二。” 吴之焕跟周文津也跟着点头:“我们也会。” 陈淮书立马接话:“要不就在京郊一带买个庄子吧,我叫府里的人给你先打听一下。” 这事儿就这么愉快地定下了。 下午逛过之后,傅朝瑜三个人被杨毅恬拉去了他家里,理由是上回好几次傅朝瑜都留在国公府,这次可不能再跟他抢了。 陈淮书确实没好意思抢,他其实想跟着傅朝瑜一块儿去的,但是想到家里还有个老顽童一般的祖父,只能作罢。若是他当真不回去,还不知道要被抱怨成什么样。 这一天,失落的不只是陈淮书,杜宁其实也有些介意的,但是他不说,也没有立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暗暗生了一天的闷气。 第二天一早,众人在国子监会合。 杨毅恬看到孤孤单单的杜宁后,将自己带过来的千层糕与之分享。 杜宁本想高傲拒绝,无奈这千层糕实在好看,还有股扑鼻而来的香甜味。他没忍住,屈辱地伸手拿了一块,面无表情吃下。 唔,甜而不腻,好吃。 杨毅恬小声解释:“昨儿有周文津在,你上回欺负了他,所以怀瑾是不会带你一块儿出门吃饭的。下回若是周文津不在,我就拉你一块儿去,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被落下的。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怀瑾也不会介意加你一个。” 呵,他会介意加不加他?他又不是没饭吃! 杜宁抹了抹嘴巴,大言不惭地嘲讽起来:“谁想跟你们一起吃饭,我巴不得离你们远远的,尤其是傅朝瑜,我压根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杨毅恬看到了他正在看的东西:“可是你如今做的题便是怀瑾出的。” 杜宁吓了一跳,拿起自己的题目翻看一遍,梗着脖子道:“胡说,这是我父亲给的。” 杨毅恬一脸真诚:“是你父亲特意嘱托怀瑾为你出的,你父亲与怀瑾一直都有联系,甚至还挺看重怀瑾的。怀瑾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前前后后给你出了好些题了,你竟然都不知道么,杜大人也没说?” 杜宁吓得立马扔了手中的策论题。 真是见鬼了,他的题竟一直是傅朝瑜出的?!傅朝瑜不是不再搭理他了吗,怎么还会管他的死活? 还有他的父亲,为何总是对傅朝瑜?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被这消息吓得三魂离体的杜宁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块千层糕,他也不看,赶紧塞到嘴里压压惊。 傅朝瑜究竟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想让他感恩戴德?那不能够! 杨毅恬提醒:“这个千层糕也是怀瑾昨儿给的方子。” 杜宁:“……” 这千层糕好像也不太好吃了。 杜宁本来不大好的兴致,因为杨毅恬的这几句话越发不好了,这一整天,杜宁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对着傅朝瑜。 等傅朝瑜发现看过来后,这家伙又立马若无其事地偏过了脑袋。 第43节 傅朝瑜看了两眼便无语地收回目光。虽不知道这家伙又发什么疯,但是随他去吧,他开心就行。 比起杜宁,显然是新书的事情更能牵住傅朝瑜几个人的心。 新书已经印好了,对于这本书,傅朝瑜等人算是绞尽脑汁才写成的,不过书名孙明达不是很喜欢,准确来说,是嫌恶至极。 这种低级毫无内涵的名字,他实在忍受不了。 与国子监有关的东西,无不是高贵典雅,这本新书署过他的名,取名却取成这样,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然而傅朝瑜等人都觉得好。 皇上也觉得分外不错,就连太府寺的杨直都赞叹贴合,甚至还大方地拿出自己的名头给傅朝瑜几个使用。 孙明达纵使怨气冲天,也于事无补。 新书初印了五千本。 跟《西游记》比起来,自然不算多,但是《西游记》受众广,老少皆宜,他们这本科举参考书,可就只有参加科举的学子会买,故而不能一次印制许多本。 先拿着五千本试试水好了。 书印好后,傅朝瑜又开始操心新书销售,联合陈淮书几个商议了整整两天才定下了还算满意的销售方案。既是一本从未有过的参考书,想要成功吸引眼球,光靠文艺高雅肯定是不够的,宣传必须俗一些,让人一眼就能明白这本书的价值。 只有足够吸引人,才能让别人买,否则格调再高都只能是亏本。 对此,孙明达依旧持反对意见,可是他的存在等同于一个吉祥物一般,同意与否并不能撼动最终结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约定的新书开售之日一到,京城几家大书x铺外忽然不约而同地摆上了一块一人高的大立牌,上面画着一本色彩鲜明、封面花哨到他们从未见过的新书,书名通俗易懂:《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进士科万能解题模板》。 真是好花哨,好长的书名!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名字就足够震撼,又是科举,又是解题,还有个万能模板,着实吸引人眼球,更不提中间还有几行嚣张的大字: 国子监祭酒精心打造! 太府寺少卿倾情推荐! 进士科考试不二参考! 真是好大的口气。 不多时,便有许多人忍不住驻足观望,纷纷在议论这究竟是什么神书。 书谱老板笑容满面地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本拆过的书:“诸位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先看看前面几章,满意了再买。” 第44章 热销(二更) 不是学子们容易动摇, 实在是这宣传语写得蛊惑人心。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是只有达官显贵家的子弟才能上的学校,寻常子弟若是想进国子监,无不是学问出众, 方才有机会被接纳。国子监推荐的东西, 能是不好的?况且这本书还是国子监祭酒孙大人主编,对于读书人来说更添了一重信任了。 当即便有人出来向掌柜的伸手:“可否给我先看看?” 掌柜的求之不得。 书一到手,周围所有人便都伸过头来。 一看扉页, 确实写的是国子监祭酒孙大人主编, 下面几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耳熟能详的,别的不说,单单就是傅朝瑜的名字便已是如雷贯耳了。 今年京城的几件热闹事儿似乎都是与他有关。人家不仅能写文章能打马球, 更是国子监的头名,孙大人携这几位编成此书,里面的文章定不会差。 事实也的确如此。 虽然书名通俗, 但是翻开第一篇文章后, 众人便接连拍案叫绝。 策论题下面注的是太祖二年的进士科举题, 进士题是真是假他们无从得知,毕竟那一年的科考他们也不清楚,但是底下的几篇文章写得真叫一个出彩。 首篇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行文流水气势恢宏, 再往后翻, 后面几篇各有不同, 笔风不一,看着便知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风格太过鲜明了。 每一篇写的好的段落旁边另有小字, 写着国子监祭酒批注云…… 批注扎实详尽。众人看过之后豁然开朗,若是叫他们写评语, 肯定不能像孙大人一样句句说在点子上。 不愧是国子监祭酒,夸人都能这般妙笔生花。 可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后面,每一篇策论题的后都有注解,包括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便是对策论一无所知的人看到这些分析也有一两分了然,更惶论本来就准备科举入仕的学子了。 看到这篇分析,众人都激动起来,正想再往下翻,忽然发现翻不动了。再一细看,发现后面的内容都被粘了起来。 这……? 掌柜的立马表示:“后面的内容暂且不做展示,诸位若是想看后面的内容,可以买一本带回去细看。” 为首的学子问道:“后面的文章都是如这般精彩吗?” “那是自然!”看过整本书的掌柜的对此格外笃定:“即便你们不信我,也得信国子监、信孙大人。这可是孙大人带诸学子耗时一年之久才写成的,为的就是造福广大学子,兴文教之风。孙大人的一片苦心岂可辜负?我也不妨再说得细致些,这后面还有几道模拟题,都是孙大人他们精心编制的,诸位若是看完了有所感触,可以对着模拟题做一做,便当是提前尝试进士科考试了。” 掌柜的话音才落,便有人急不可耐地抬手:“我要买一本!” 后面的人不甘落后:“我们也要买。” 这样好的书,若是别人都看过,他们没看,岂不太亏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此书诱惑实在太大。先不说后面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模拟题,单单就是前面的文章便足够他们学习数月。 寻常学子想求得一篇好文章简直比登天还难,而这本书里的文章竟然都有批注,还是国子监孙大人的批注,方才他们仅看过前面四篇便受益良多。 人都有从众效应,当第一个人出钱买书之后,后头的人便都被带动了起来。 这日,几家大书铺里的人都没断过。实在是那宣传语写的过于标新立异,简直赚足了眼球,但凡是从书铺里面路过的,都忍不住细瞧一番。 书不算贵,身上有余钱的便买上一本;没有余钱的也能同朋友合力买一本,凑在一起研读。 不少人当日将这参考书买回去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苦读。 那位掌柜的所言不虚,后面的文章依旧精湛,总结归纳的也恰到好处。对于临门一脚的人而言,这书里的一切都是他们最需要的。 有些人没有好先生,便是一辈子苦读也摸不到窍门,可瞧了这本书后,不少人竟有一种顿悟之感。 原来文章还能这样写。 原来文章与文章之间风格差异竟如此悬殊。 原来不论哪种风格,只要用心雕琢都能写得出彩。 可惜书上并没有写哪一篇究竟是谁所作,他们也分不清谁是谁。倒是有一些常看《国子监文刊》的,一眼便看出了几个熟悉之人的文风。 后头的模拟题,与前面的策论题一脉相承,都是一个路数。 众人望着有些跃跃欲试,带他们学完,一定要将这些策论都写一遍。 翌日,议论这篇新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且有些门路的人甚至已经偷偷打听过了,那书里面历年的科举题竟然都是真的! 国子监一点儿都没掺假,他们不仅把这些年的考题给收集了起来,甚至还大方地与众人分享。 这是何等的胸襟! 就连崔狄都跟着买了一本书,教小皇子的空挡抽空看一看。 他一眼便知道,什么文章是傅朝瑜写的。 刚好得了休息的周景渊跑了过来,上回崔狄告诉他,他跟傅朝瑜是朋友,周景渊便不怕他了,有时候还会靠过来。他人安静,靠在那儿不动便足够招人喜欢。 崔狄将他直接抱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书:“你舅舅还真是了不得,这么一会儿功夫,又被他弄出了个新鲜玩意儿。” 周景渊睁大眼睛:“舅舅写的书?” “差不多吧,反正主意肯定是你舅舅出的。” 话才说完,周景文抬头看他一眼。 崔狄对这小子也不知怎么是好,这小子看着笨笨的心思却敏感。上回去圣上那儿告了状之后,耍性子不来,结果被贵妃揍了一顿强行送到弘文馆。 他大抵是觉得没面子,这两日一直蔫哒哒的,不仅不跟周景成说话,对周景渊这个小家伙也怨念颇深,似乎认定了周围人的偏心,也认准了是周景渊让他陷入两难境地。 崔狄也懒得跟这臭小子唧唧歪歪,只守着师傅的本分照常教就是了。反正在他的课上若是有谁敢仗着出身欺负人,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远在鄂州的王知州也收到了父亲寄过来的几本新书。他虽然在鄂州,但是京城的动向却一清二楚。没法子,他有一位喜好分享的父亲,甭管那位小师弟在京城做了什么父亲都得与他分享,王知州不想知道也难。 对于这本新书,父亲在信上写得格外逗趣,王知州看完之后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位孙大人他也见过,最是教条且不苟言笑的一个人,谁也别想让他吃亏。这样一个人却在他小师弟手里栽了大跟头,还有苦难言,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书他看过了,确实是好书。 他自己留下一本,剩下的几本交给府学跟底下县学的先生们。 府学里面收得最快,先生当日看过新书之后,第二天讲课便拿着这本书侃侃而谈。 天赋这种东西说不清。这编书的虽然是孙大人,但是写书的兴许是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应当年纪都不大,但却都能写出这一首漂亮的文章来,委实难得。 要是他们都是国子监的,兴许还能说一句国子监人杰地灵。可这里面有一个却是扶风郡的学生,与国子监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竟也能参与编书。可见,这完全就是出于天赋。鄂州府城的学生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差太多了。 先生感慨x完了,依旧还得将这本书给用透了,每日讲上一篇文章,再让学生照此仿写一二,如此日积月累,总归是能有所收获的。这本书归纳得太好,扪心自问,若是让他来著书,绝对讲不了这般透彻。 先生读的第一篇文章便惊艳众人,细细琢磨之下,这文章竟然有股熟悉的感觉,好似从前在国子监文刊上面看到过这样的文风,众人追问书的来源,先生便将国子监这回做的事都说了一遍。 诸位学子激动不已:“既然京城都已经能买到,回头咱们这儿是不是也能买到书?” 先生沉吟:“应当是吧,只是不知要等多久了。” 学生们期待异常,有人在京城有亲眷,当晚回去便休书一封,准备托人给他们买上一本。没有熟人的只能盼着鄂州的书商能够靠谱一些,最好早些前往京城把这新书给运过来。 每日只读一篇文章实在不够过瘾,若能一次性都看了该有多痛快? 可惜如今他们只能等着,等着这本书自个儿传到鄂州,好叫他们开开眼。 新书首战告捷,傅朝瑜几个人乐见其成,甚至还偷偷小聚了一场,用以庆祝这回新书开卖。 吴之焕最为激动,他少时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只可惜因出身卑微,力有不逮,是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只在扶风郡打转,原本的斗志也被消磨许多。这回来了京城结识傅朝瑜后他才知道,原来不仅是权势可以改变一切,学识与见闻同样可以! 吴之焕畅想着:“此番回去,我得带着县学几个同窗一道学习,咱们县学总共三人可以参加春闱,若是都能一举高中自然再好不过,届时大家入了官场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周文津走得是律学,与众人不同。 傅朝瑜跟陈淮书只要通过国子监考试,也同样能参加进士科考试,推杯换盏之间,众人已意气风发地约好了,明年春天在朝中相见。 杨毅恬垂下脑袋,他肯定是过不了春闱。 第44节 但是谁愿意被丢下呢?即便杜宁也不愿意,他总不能不如杜宁。 酒足饭饱,傅朝瑜带着他们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庄子。 他的庄子早已定好,乃是陈淮书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前主人家中急着筹钱,才将这桩子急卖出去,价钱自然压得便低一些,刚好便宜了傅朝瑜。否则他手中的那些钱,未必能买得到这么大的庄子。 破是破了些,但是这儿的地大多是上等田,地力肥沃,便是一年种上一季庄稼稻子也不亏本。只有一点,原本的农户是原主人的家仆,农庄易手之后,这些人也跟着离开了,整个庄子竟这般空了下来。 若想继续种地,还得再招一批农户。 傅朝瑜暂时还没打定主意去哪儿招人,便将此事搁置了下来,不过可以趁着冬天来之前,将这庄子修缮一遍。 这庄子虽然老旧了些,但房屋倒是不少,傅朝瑜给陈淮书圈了几间屋子,说要给他们一人留一间,回头得空的时候还能来这里吃酒烤肉。若是过两年能接小外甥出宫小住,那便更好了。 杨毅恬四下丈量过后,道:“这屋子实在是老旧,若要翻新只怕有大改。” 傅朝瑜:“改就改吧,反正如今这些屋子我看着也不喜欢。” 陈淮书忧心忡忡:“只怕改了也不好看。” “总归比现在好看。”傅朝瑜坚持。 下个月他还有一成利,回头他亲自设计一番,看看能否将后世的那些东西搬进来,尤其是浴室跟马桶,一定得有。不过,傅朝瑜确实看不上京城这边屋舍景致,跟他们江南园林比差远了。 也就国子监的园子稍微有些看头,但还是比不上他们傅家的园子。 他们几个还有闲心在这讨论庄子要如何改动,孙明达这儿却已经不得不面对被千夫所指的噩梦了。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儿,那些官员们岂能不知?这次依旧是御史台打头,文官力挺,私下里早已写好了奏疏。 等到久违的大朝会一来,孙明达右眼皮一直在跳,跳了一个早上都没停。他心神不宁地站在大殿上,朝会甫一开始,攻讦国子监的罪名如期而至。 第45章 廷辩 终于来了。 在陈御史率先迈出步子的时候, 孙明达便知道找茬的人来了。不止是陈御史,御史台的其他人也接连登场,更有不少文官与之唱和, 痛斥国子监无耻揽财。 御史台的参奏毫不留情, 条条都想将国子监往死罪里拉。孙明达不禁庆幸今儿上朝的是自己,若是换了傅朝瑜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道要失态成什么样子。 孙明达在心中飞快地过滤一遍。御史台的罪名删繁就简其实不过一条——国子监触了世家大族不能说的利益。既是不能说, 那么今日的优势显然在他。 孙大人心头大定。 此事是皇帝主推, 但是骂名不能用皇帝担着,他点了孙明达的名字:“孙爱卿,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 孙明达走了出来, 其实这些声讨他已经在国子监跟王纪美推演了一遍,甚至还曾拉着傅朝瑜这个嘴皮子伶俐的想过对策。以孙明达这个性子肯定是要跟人辩到底的,但是上回傅朝瑜那小子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与其自证, 不如对泼脏水。 只要他们泼的脏水更脏, 御史台才会顺理成章地闭嘴。 是以孙明达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还抖了两下袍子,分明身量不高看着却能以一当十:“回圣上, 臣以为方才诸位同僚所言, 皆是狗屁不通。” 一句话, 彻底激怒众人。 御史大夫本来都要收回去的脚再次迈了出来, 语气不善:“看来国子监上下依旧死不悔改,你等公然售卖历届科举考题,更在书中编制所谓的模拟题, 意在揣测明年春闱进士题,其心可诛。” 孙明达反唇相讥:“敢问御史大夫, 你就不曾为家中子弟打听过历代的进士科考题?” 御史大夫张了张嘴,语塞。 这事儿,能一样吗? “看来是打听过的。”孙明达瞥过众人,揣着手一一质问:“不知陈御史可曾为子弟收集过考题?张大人,文大人呢…… 尔等不言,想必都是搜集过的吧。你们做得,为何我国子监做不得?国子监乃大魏最高学府,下可掌黎民之教化,上可为科举选良才。试问,若是国子监都不能搜集考卷,尔等又有什么资格染指科举?难不成御史台与诸大人想要越俎代庖,将国子监与取而代之?回头国子监的差事,一并交给御史台如何?” 皇上心中惊呼,孙明达这张嘴似乎更胜从前了啊。 御史台的人咬牙:“休要蒙混过关,你们国子监公然卖书,通过泄题来谋利,根本与旁人不是一回事。” “其一,这本参考书并不贵,较之诸位同僚大肆圈地,国子监如今挣的这点不过微末小利,日后会尽数用在修缮学舍上,根本不值得一提。其二,此书与广大学子而言可买可不买,如何选择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国子监又并非逼着他们购置,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怎么就惹得诸位同僚一致动怒了?” 孙明达说到了兴头上,逐渐有些收不住:“亦或是,这科举考题诸位家中子弟看的,外头那些请不起先生、打听不到考题的寒门子弟就看不得了?怎么,你们天生比别人高一等?” 御史台愤慨,这是污蔑,是泼脏水! 他们几时说过自己比旁人高一等了? 孙明达句句带刺,他这么底气十足不过是因为自己占理罢了,还是最光明正大的理。 他是为天下读书人谋利,在哪儿他都有理! 世家大族那些卑劣的心思,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们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只能通过这些似是而非的污名来攻击国子监。更深层次的原因乃是他们畏惧了,他们害怕寻常学子得到跟他们一样的资源,并且拿着这些资源扶摇直上,破坏朝堂平衡,打压世家权力。 既然他们不敢说,孙明达便替他们说好了。孙明达转而朝着皇上,铿锵有力地道:“圣上,诸位同僚太好面子,不好将心中的想法宣之于口,那就由微臣来说。想来是他们心虚了,害怕这本书传开了后自家没了优势,回头连科举都考不过x平民子弟。真是可怜,家中权势滔天、私财万贯,竟然会畏惧寒门子弟,真是丢尽了世家脸面。如此,不妨大方承认,权贵子弟天生就比不得升斗小民。” “孙明达!”陈御史恼羞成怒地跳出来,“圣上面前,岂容你随意污蔑众臣?” 孙明达心说,不是你们先污蔑国子监的吗? 他瞅了对方一眼,气定神闲:“你们能污蔑,我便不能实话实说?” “你难道就不是出身世家?” 孙明达呛道:“我是世家出身,但如今我更是国子监祭酒。” 众人不服:“世家子弟文武兼备,如何比不上平民?” “是么?”孙明达从袖口里面抽出一沓纸,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标,只见他抖了两下,道:“此乃上半年国子监联考,世家子弟与平民子弟成绩对比的表格。” 成安顺势接过,立马呈给皇上。 皇上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是两个奇奇怪怪的图案,一个画的是世家子弟分值图,横向是分值,竖向是人数,另一幅则是平民子弟的分值。两张图表对比清晰,世家那边绝大多数是丁等,成绩稀烂;贫民子弟最差也是中流,绝大部分成绩为甲等和乙等。这么一比,当真是高下立判。 这表格似乎有说明力,但是不够全面。 世家大族的确把持科举不假,但是他们的学识真的没有这么废,事实上,能科举入仕的近乎七成都是世家大族子弟。只不过这两年能考中的那一拨优秀子弟都上去了,留了个断档,剩下来的二代三代们普遍不行,在上进好学的平民子弟对照之下,才会显得这么废。 皇上心知肚明,但是不会点出来,如今事态发展仍在他所期望的范围内,皇上对着成安道:“传下去给诸位爱卿看看。” 好事儿的杜尚书头一个接过来看,这一看便觉得有意思,再想细看的时候已经被御史台的人给拿走了,他们看过之后脸色黑黢黢的。 杜尚书却问:“不知这图表是何人所作?” 他觉得可以在户部用上一用。 孙明达道:“国子监监生杨毅恬所画。” 杨二叔立马挺直腰杆,他侄子还有这样的能耐?出息了啊。 孙明达放出表格不是为了炫耀国子监有能人,而是为了佐证观点:“国子学、太学收的大多是达官贵族的子弟,他们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却不珍惜,整日游手好闲,但凡考试便要落后旁人许多。若是他们成绩尚可那也就罢了,一样能为国出力。可偏偏他们如此不争气,也就别怪人家寒门子弟奋起直追了。朝廷开科考试,乃是为了江山社稷选取有识之士、有才之人,某些人仗着出身占据位置,还想将真正有才学之人挤出科举,其自私自利,简直令人发指!” 孙明达简直不给同僚一点面子,有人逼急了,便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哟,看来孙大人对世家意见很大啊?别忘了这如今是谁在为朝廷尽忠。” 他们劳心劳力,家中子弟受些余荫乃是应当的。比起他们,平民百姓为国家做过什么? 孙明达睨了他一眼,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衅,孙明达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眼下看还有人不知死活地跳出来,孙明达张口就道:“张大人好狂妄的口气!只是不知,这大魏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你们高官显贵的天下?” 张大人吓得当即跪下。 喧闹的朝堂为之一静。 杜尚书默默远离了孙明达,三位不参与争执的丞相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国子监祭酒怎么这么敢说,皇上还在上面坐着呢! 孙明达说完,也自知失言。可方才那话说完,他大抵便跟世家权贵彻底站到了对立面,再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性了。事到如今,孙明达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大概是今儿怼人怼得太多了,也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孙明达竟然不过大脑便说了一句: “圣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两年来,世家占据国子监生源的名额却毫无建树,长此以往只怕民意沸腾、怨声载道。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改革监生生源,由原先以父辈、祖辈官阶进国子监变为以学识成绩入国子监。国子学、四门学不再设官阶门槛,凡是品学兼优者,无论家世贵贱,皆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唯有如此,才好彰显天家公允。” 孙明达言之凿凿,底下的一众官员彻底傻眼。 孙明达在说什么,他疯了么? 孙明达还真就豁出去了,他不妨再得罪得狠些:“如今只京城一处国子监,可收生源太少,民间还有许多沧海遗珠不曾被选入朝堂,不若在江南令设一处国子监,分南北两监,共同为圣上选贤择优。” 皇上也木了。他知道孙明达能说,可他没想到孙明达这么能说。 他要怎么接…… 孙明达说完还跪下身:“臣所言皆为是圣上分忧,并无半分私心,纵然来日被人排挤唾弃、丢官弃命,臣也认了。那都是微臣的命,不怪任何一位同僚。是臣口不择言自作自受,也是臣命数已至、该早死给旁人让路,绝不是旁人蓄意陷害,也绝非是御史台等诸位高官大臣联合下的死手。只盼着圣上看在微臣一心为国的份儿上,能保臣留个全尸。臣携国子监与天下读书人,叩谢皇恩!” 孙明达说完,行了大礼,还以袖抹泪。 皇上彻底目瞪口呆。 朝臣们无语凝噎,偌大的朝堂,没有一个人敢动的。 这番唱念做打,他们服了,他们真的服了…… 御史大夫怨念地看了一眼陈御史,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听信陈御史的话,让御史台率先对孙明达发难。瞧瞧孙明达说得什么话,他不是暗指,简直是明示御史台与今日弹劾他的人要谋害他的性命。 众臣只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 孙明达,好狠的一个人! 一场闹剧,最后以皇上出面打岔结束,生源改革一事众人都默契地不敢再提。但是有这件事在前面,国子监发的那本新书已经不算什么了。 卖就卖吧,多大点儿事? 国子监卖书似乎也没有那么过分,可以接受。 孙明达从大殿上起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拉他,还是成安公公看不过去,上前扶了一把。 等退朝后,众人自觉与孙明达保持距离,再不忿、再憎恶,他们眼下也不能将气往孙明达身上使。别回头真有人忍不住灭了孙明达,还得将屎盆子往他们身上扣。 今儿这朝会上的,众人已经精疲力尽了。 孙明达接收到了周围的寒光,此时此刻,也就只有他所讨厌的杨直还愿意与他同行了。 杨直对孙明达还挺佩服的,起码他就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样不要命的话。行至宫外,杨直还是问了一句:“孙大人,您说生源改革真的能推行吗?” 孙明达心累,不太想说话,摆了摆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能不能改,要如何改,他们说了都不算,得圣上所了才算。他今日实在不想动脑子了。 孙大人在大朝会上的壮举,很快被传扬了出去。不同于朝中诸位大臣一致反对,京城一带的读书人都对国子监以及孙明达本人无比拥护。 孙大人不愧是国子监掌权人,这才是一心为读书人着想、为大魏文教呕心沥血的典范,是他们读书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往后若是谁敢动孙大人,便是与他们读书人为敌。 御史台弹劾孙大人,攻歼国子监,那是御史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耻之尤! 有些读书人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写文章向国子监投稿,抨击御史台行径。孙大人都发声了,他们也不能畏畏缩缩。 就连傅朝瑜也对孙明达刮目相看了,原是他狭隘了,先前竟然觉得孙大人泥古不化,人家孙大人即便固执了些,思想也是超前的,起码比起朝中其他人已经超前太多了。 第45节 眼下人已经回了国子监,傅朝瑜便打着去找先生请教的由头,去跟孙大人问个好。 众人里,唯有杜宁心情最为复杂。 为何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有杨毅恬的身影?他想不通,遂合上书x,心有不甘地问杨毅恬:“你几时有那样的本事了,画的什么图还能让孙大人带去朝堂?” 杨毅恬回得平静:“先前孙大人让我统计的,用的是怀瑾教给我的法子,意外得好用。” 杜宁内心再次涌起嫉妒的毒汁。 比起自己的失败,昔日好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两人闲聊之际,傅朝瑜已经见到了孙明达。 孙大人这会儿静坐在王纪美身边,全然看不出他曾舌战群儒不落下风的威风模样,反而有股淡淡的疲惫感,眼下的青黑色也愈发明显了。 傅朝瑜原本想打听些事儿,见他如此倦色也不好再打听了。 反而是孙明达一眼扫过便知道他想问什么,自顾自地开口:“生源改革一事牵扯甚广,我在朝中也不过顺嘴说了出来,皇上压根未曾表态。再者,世家沆瀣一气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又没有法子牵制他们,想要推行生源改革实在太难。兴建两个国子监,兴许可行些。” 傅朝瑜闻言,只觉得跟自己猜想的也差不多。他也不指望别的了,就盼着世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捅个大娄子。 孙明达警告:“你不可自作主张。” 傅朝瑜端正身子:“大人放心好了,学生不会的。” 王纪美倒了一杯茶递过来给孙明达:“他有分寸。” 孙明达嘴角抽搐。 赶走傅朝瑜后,孙明达才决定跟王纪美好好说道说道:“你还是少纵容他些为好,这小子外表看的彬彬有礼,实则心里比谁都傲,性子还倔,九头牛都拿不回来。不管什么事想到了就去做,也不反思一下此事有多骇人听闻。如今他是在国子监里,有你这个先生护着,更有我这个祭酒在外挡着,暂且能遮一遮他的锋芒。来日他果真入朝,还有谁能挡得住他?难不成他真以为世家大族都是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这段时间国子监能顺风顺水,乃是圣意在国子监,而非世家无力。” 王纪美压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这是关心则乱,为何你偏就不愿意相信他们这些年轻人呢?” “相信?相信他们能把天捅一个窟窿,还是相信他们能将官场搅一个天翻地覆?” 王纪美正色:“若官场本就是错的,为何不能改?” 孙明达惊疑地瞪着王纪美。是了,细究一番,王纪美好像确实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当年王纪美年轻的时候在朝中同样搅风搅雨,一刻也不曾消停。他那个徒弟,竟真的与他一脉相承。 孙明达眼皮子又开始跳了,直觉要出事儿。 也不知是傅朝瑜运气太好,还是他的信念太强,几日后,还真有一件大事儿撞到了他手上。 第46章 恶事 这日沐休, 傅朝瑜带好稿纸叫上陈淮书,准备去请几个木工瓦匠先去庄子修缮房屋。原本一切都挺顺遂,傅朝瑜定好了人选交了稿纸甚至连价钱都谈拢了, 正带着人去京郊时, 意外横生。 京郊的路不必城里好走。 傅朝瑜掀着车帘,与陈淮书抱怨京城的路也这般难行之际,忽然听到“扑通”一声, 似有重物摔入水中。 长道两侧枝桠重叠, 杂草遍地,隐约可见路旁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停车。”傅朝瑜心中一凛,立即开口。 那几个人影听到动静似乎也受了惊, 匆忙跑开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傅朝瑜下了车之后便赶紧拨开杂草,果然见路后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水边尚且留下了几道凌乱的脚印, 再往下看, 原本清澈的河水忽然变得浑浊起来, 源源不断的黄泥从水底翻涌上来,却听不见水底有什么声音。 陈淮书心中直跳:“刚刚被丢下去的是物,还是人?” 只怕是人, 傅朝瑜脱了衣服就准备下水, 叮嘱陈淮书:“你在这等着, 我下去找一找。” 几个木工瓦匠里也有熟识水性的, 立马下去帮忙。 一通摸索,还真被他们找到了。被丢入水中的竟是一个捆住双手双脚,被死死捂住嘴的老者。 众人合力将他抬上来, 然而来了岸上,落水的人已经昏迷倒地了。 傅朝瑜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但有些气息不稳。” 陈淮书认识这一带:“此处向南走半里地有一家草堂,里面有个坐堂大夫,医术还算不错。” 众人马不停蹄,赶紧将老人家送去了医馆。 一剂汤药下去,老者有了动静,但仍是不见醒。傅朝瑜让陈淮书留下看着,自己与众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傅朝瑜这衣裳还是从木工他们手里借来的,衣裳并不合身,但他出门也没有带什么换洗的衣服,只能凑合着穿。他让陈淮书帮忙照一番,自己则带着那些木匠带去了庄子。 做工的人已经找到了,监工的还是从陈国公府借来的,否则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还真的料理不起来这偌大的庄子。等庄子修好,他一定要给陈淮书分一个大大的单间,再好好摆一桌犒劳犒劳他们。 安排好了之后,傅朝瑜才返程去了医馆。 他回来时,那位老者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哭诉。 陈淮书是个多愁善感的,除了不能跟他兄长共情,跟谁他都能共情。见到傅朝瑜回来之后,陈淮书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抽了两下才跟傅朝瑜道:“怀瑾,这位老伯实在太可怜了。” 傅朝瑜无奈地上前与他坐在一块儿。 那老伯方才听陈淮书提起过,是他的好友带人救了自己,想必就是这位了,他忙起身就要跪谢傅朝瑜。 傅朝瑜哪里好意思受这样的大礼?一把将人扶着,眼尖地发现他似乎还伤了腿,行动很是不便,两手手背处伤痕累累,右耳处更有一道长达一指宽的裂口。傅朝瑜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伯您才刚醒,切勿大喜大悲。” 郑老伯听他这么一说,刚掩下的悲意思再次翻涌上来:“我如今活了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可怜我的女儿,被人抢走之后也不知如何了。” 傅朝瑜眉头紧皱。 陈淮书义愤填膺地开始解释起来:“郑老伯妻子早丧,留他与女儿相依为命。前些日子承恩公府的大少爷路过他们的村子,见他女儿貌美便强掳了回府,只丢下一锭银子。郑老伯哪里要这个钱?他又不是卖女儿的。好容易打听到了对方府上的位置,这些日子几番上门要人都被那些管事小厮给打了回来,今儿守在承恩公府前可算是找到了那位大少爷,言语中间生有些口角,那狼心狗肺的竟直接叫人绑住郑老伯,要将他沉塘!” 陈淮书虽然也在京城的权贵圈中长大,但是陈国公治家有方,陈淮书自幼生活的环境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他不能接受这世上还有此等恶毒之人。而且这般恶毒之人竟与他还有过几面之缘,陈淮书愤慨不已:“我从前在宴会上看过他,瞧着大方敦厚,没想到私下却这么猪狗不如。且他还是从咱们国子监里出来的,真是丢尽了国子监的脸。” 傅朝瑜敏锐地找到了几个关键点。 曾经的国子监监生,承恩公府的大少爷。承恩公府可是皇后的母家,是当初买下他姐姐强送进宫给皇后固宠的国舅一家。 就凭这一点,他便不会坐视不管。 新仇旧怨,正好一并算了。纵然不能绊倒承恩公府,也得给他们点教训吃。傅朝瑜追问:“老伯,你家住何方?姑娘具体哪一日被掳走的?可有目击者?” “我家住在下塘村,上个月初七遭此大难,目击者都有,不过只怕他们也不敢出面作证。”郑老伯心如死灰之际碰到他们二人,渐渐生了些指望。这两人言谈举止都不俗,郑老伯抓着他们就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一遍,一字不落。 待傅朝瑜问清楚后,便让老伯暂且留在这里,等他们去国子监再商议对策。 郑老伯目送他们离开,很想再问问,那承恩公府的畜生究竟能不能被判死罪,可他最后也没能开口。 他们小门小户的穷苦人家,既没有权势也没有人脉,他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伤不了别人一根毫毛。若是这两位小兄弟能将他女儿救出来,他便谢天谢地了,再说奢望都是空话,更不敢求坏人能够认罪伏法,谁能有这个本事呢? 傅朝瑜x等人并未回国子监,而是回了陈国公府,找了陈淮书他祖父的心腹前去打听此事原委。 这位管事是从前在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能力极强,让他来打听这些最合适不过了。 管事听完却道:“公子,那郑老伯的事情好查,但其中还牵扯了不少承恩公府的阴司,今日之内只怕没办法都查齐全。您先等两日,若是承恩公府那边查到了确切的消息,咱们立马就去国子监禀明。” 陈淮书点点头,傅朝瑜又追加一句:“尽量快些,若那位老伯没有说谎,那他家姑娘到现在还被关在承恩公府里。他说他家姑娘是个烈性子,我就怕那府里都是个畜生,回头等查清楚了人都不在了。” 陈淮书闻言兼职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门去查。 虽说这桩事儿还没查清楚,但是陈淮书下意识地相信那位老伯。这事儿搁谁碰见了都会感同身受、怒不可言,等回了国子监后,陈淮书还气不过,与杨毅恬痛斥起来自己遇见的荒唐事。 杨毅恬听着也是同仇敌忾,不过等看到一动不动的杜宁后,他恍惚间竟想起来一件事儿:“杜宁,承恩公府的那个方尧年是不是从前跟你走得格外近?” 陈淮书立马凶狠地瞪着对方,还有这事儿? 正在偷听的杜宁吓得咳了好几声,连忙摇头:“没有!” 杨毅恬面露狐疑之色:“可我分明记得你跟他关系要好。” 杜宁张望了几个人的脸色,知道强行说谎没有意思,于是越说声音越低:“好吧,我之前是跟他吃过几次饭,但也仅限于应酬罢了,这一年来我跟他再没见过面了,至于关系,更是平平,我压根没拿他当朋友……” 原来杜宁也是认识这方尧年的,傅朝瑜顾不上指责,立马问他:“那方尧年于女色上究竟如何?” 三个人同时看了过来。 杜宁缩了缩脖子,怎么都来问他了? 天地良心,他跟方尧年从前只是酒肉朋友,如今真的都已经断了。压力之下杜宁也不敢糊弄,只得老实交代:“他于美色上一向荤素不忌。” 傅朝瑜挑眉:“美色?不是女色?” 杜宁感觉自己这张脸已经快被一个外人给丢尽了,他对自己从前交了这么一个酒肉朋友而感到羞愧,杜宁低下头:“他……他也爱男色。凡是碰到合心意的都会拉到自己府上,等不感兴趣了就会再丢开手。但是我看他从前找的都是烟花之地的男女,没看到他强抢良家子。” 恶心! 陈淮书跟杨毅恬不约而同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陈淮书更是恼怒:“从前没看到是因为隐藏得深,这样肮脏龌龊的根本不配为人!” 说完,陈淮书忽然盯着杜宁不放,眼神犀利。 方尧年如此,杜宁会不会也行事放荡? 杜宁打了一个寒颤,随即想到什么,怒道:“你看什么?我跟他不一样!” 陈淮书如今看他们这伙人都觉得烦,嘲讽道:“谁知道呢。” “喂!”杜宁站了起来,张牙舞爪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承认,从前是跟着他们花天酒地混了一段时间,但是花的是他们,我压根没碰那些烟花之地的男男女女。” 他是清白的,是干干净净的! 三个人保持沉默,并不理睬。 杜宁气得跳脚,他在那儿解释了半天,解释地喉咙都干了,愣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杨毅恬一副“看错了你”的模样,陈淮书直接扭过了头,傅朝瑜更离谱,竟说他“不守男德”,真是气死人了,还有那什么见鬼的“男德”是什么鬼,莫说他没碰那些人,便是碰了又能如何? 杜宁攥着拳头,再次被“孤立”了,他只觉得愤怒,觉得冤枉,更觉得不服:“难道你们都没去过烟花之地?” 三人平静无波。 杨毅恬自小到大都只顾着吃,傅朝瑜只顾着找姐姐,陈淮书一心苦读指望着超越他哥,他们可都是洁身自好的,不像杜宁,光看长相就是玩得花的那一款。 必须远离。 杜宁磨了磨牙,有些泄气,谁想得到这三个还真没去过,早知道他方才就不问了,问了又显得他特立独行不是个好学生。说来说去这事儿都得怪方尧年,自己立身不正,男女不忌,还强抢民女,连累他的名声也被这家伙给糟蹋了,天地良心,他真的是清白的。 方尧年是吧,好样的,最好不要落到他头上! 陈国公府的人还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不出两日,他们还就真查出了点东西。郑老伯所言一点没掺假,他家女儿被掳同村的人都看见过,只是承恩公府家大业大,他们纵然看见也不敢给郑老伯作证。郑老伯孤苦无依,几次在国公府后门处被打,期间也都有目击者。陈国公府的人去承恩公府套近乎,证实了那位姑娘确实现在还在府里关着,且方尧年如此行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先前便有几个姑娘在他手底下丢了性命,被悄悄处理了。这还仅仅是打听的消息,没打听到的命案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众人聚在学舍商议,连周文津都被拉过来了。 他们听说了承恩公府犯下的罪孽,一时都被恶心的说不出话来。 杜宁怂的要死一直待在角落里,生怕自己被牵连,同时也恨极了方尧年。这都弄出人命来了,是不是太无法无天了?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没人制得了他了? 半晌,杨毅恬问:“那些被残害的女子家中便没有报官的吗?” 陈淮书咬紧牙关:“报了,可惜无用。” 第46节 傅朝瑜补充:“承恩公府势力过于庞大,又与京兆府伊关系匪浅,所以即便有人报官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反而是报官的那个,不是下狱便是被打。” 官官相护,恶心! 他们又狠狠瞪了杜宁一眼。 杜宁:“ ……” 真是够了,他们杜家又不是承恩公府的人!老是排挤他有什么用?真有能耐就去对付承恩公府啊。 陈淮书的确准备出手:“得先想个法子,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傅朝瑜盯着周文津,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你们附耳过来。” 众人照做,唯有杜宁不好意思放下身段与他们合谋,但又实在好奇,在那儿抓耳挠腮地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却愣是没听清半个字。 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 第47章 案件(一更) 翌日, 酒楼茶馆里头的说书人嘴里忽然多了一个以前从未听过的新奇故事,其实比起故事,说是案件更相似一点。 故事里的主人公是渔村的姑娘, 自幼失母, 然性情刚毅,靠着一手捕鱼本事养活了自己与年迈的父亲。只是好景不长,这一年间, 一个叫王尧年的富家公子路过渔村, 见渔女美貌便动了贪念,将渔女掳去自家府上。渔女父亲拼死抵抗,却被人乱棍打死, 暴尸荒野。 渔女得知父亲死讯,悲痛欲绝,然而她并未束手就擒, 而是一心为父报仇。 她佯装顺从, 实则处处搜集王尧年的罪证。王尧年这厮不仅害了她一人, 还残害了诸多妙龄少女的性命,手下冤魂无数,偏偏他最擅伪装, 寻常人压根不知他在背地里犯的这些罪孽。 渔女一直在隐忍, 直到有一日她终于收集了全部的证据, 奋力逃出去直奔官府, 状告王尧年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说书先生念得抑扬顿挫,渔女与王尧年的斗智斗勇又是一波三折,众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随着渔女的经历时而绝望、时而愤慨、时而振奋人心。 可算是要将恶人绳之以法了是吗? 本以为这是一个大仇得报的结局,结果说书先生话锋一转, 渔女最后不仅没能状告成功,反而因此下狱,被判秋后问斩。 她的所有证据,重新落入王尧年之手。 最后结果是坚韧不拔的渔女死不瞑目,在刑场上被王家人羞辱嘲讽,而罄竹难书的王尧年逍遥法外,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故事到此结束。 说书先生倒是平静地说完了,甚至还颇有兴致地抛出了一个问题:若他们是渔女,该如何自救,如何复仇? 他是说舒服了,整个茶馆酒楼却都炸了,众人受不了自己被愚弄了,也受不了渔女的结局竟然这样悲惨,非得逼着说书先生重新说。 说书先生都吓傻了:“我不过从乞丐嘴里听到了这个x故事,最初的结局便是如此,要怎么改?” 众人愤怒道:“让那个王尧年伏诛!”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王尧年家世显赫,与官府事先串通好了,伏不了诛。你们若是有本事自己编个结局吧,我反正是编不下去了,那个渔女怎么都是一个死。” 众人却还是拦着他,不让他走:“那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说书先生再次摇头,依旧表示自己不知道。 众人余怒难消,这故事分明是在戏弄他们,他们好生生地在这儿坐着听了这么久,还真情实感地跟渔女共情了,本以为最后能绝地翻盘,结果却这般憋屈。哪怕没经历过,只听了一遍故事,这会儿都觉得怒气滔天,想要把那个狗崽子王尧年拖出来乱棍打死。 还有那不干人事的狗官府,也一并打死算了。 众人围坐一团,有人扬言自己若是渔女,定先杀了王尧年,再杀他们一家泄愤。 此言得到众人一致拥护,然而还有人有些理智,顺着说书先生的话往下想,思考自己如何才能在自保的前提下,反杀王尧年。 结果讨论来讨论去,没有一个法子是奏效的。 无权无势的渔女,压根没有任何机会成功复仇。 于是愤怒的情绪再次被点燃。 傅朝瑜等人目睹京城的风向后,觉得自己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周文津忙过之后,只关心一件事:“咱们这样真的能逼着承恩公府认罪吗?” “难说,得看你的故事能不能掀起风浪。若是不能,还得想想别的法子,总用这一招容易暴露。”他们如今还只是个监生,背地里做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可以,但若是真被人捉到了可是够他们喝一壶的。 帮人,也得先藏好尾巴才行。 这故事是周文津编的,一波三折,还特意选了一个悲剧结尾。他觉得悲剧结尾更能打动人心,事实也的确如此,不少人就是被“打动”了,好事群众甚至主动愿意去查。 这个案子中畜生叫王尧年,还是个富家公子,权势滔天,外表温和,右眉还有一颗痣。这一切迹象,似乎都对应上 一个人——承恩公府家的大公子,方尧年。 瞧瞧,连名字都一样,还能有假? 于是没多久,坊间便再次传开了,这故事中作奸犯科之人肯定就是承恩公府的方公子。 还在家被迫读书的崔妙仪也听说了这事儿,她本想亲自去教训人,可是思及她哥哥的交代,只能挫败地又坐了回去。 但是,让她就这么收手崔妙仪肯定是不甘心的,她费了点小心思,通过宁安郡主将这事儿传到了大公主耳朵里。 众所周知,端妃自三年前便开始与皇后不睦,大皇子跟太子原先还能相安无事,打从三年前开始便斗得天昏地暗。这消息送去给大公主,崔妙仪不信他们能忍得住。 果不其然,大公主听说了之后便坐不住了。 承恩公府的事儿对于别人来说不好查,但是对大公主来说,想要查明白简直易如反掌。自《女谈》创刊以来,大公主便培养了不少人手,如今不过半日的功夫她便查清楚了。 虽没有渔女,但是方尧年这厮是真的不是人啊,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不仅有年轻姑娘的,竟还有童男。 死去吧,腌臜货! 大公主被恶心得不轻,直接将方尧年的事情给捅出去了。 众人这才知道,承恩公府虽然没有渔女,却关着一个京郊的良家女,前些日子被方尧年抢到了府里,甚至方尧年还要将那姑娘的老父亲沉塘。远不止这些,先前无辜惨死在方尧年手中年轻姑娘还有许多。一桩桩人命官司,桩桩做不得假,但始作俑者到如今还逍遥法外呢。 郑老伯被贵女们找了出来,推至人前。 他本就恨极了方尧年,如今有机会咬死对方,郑老伯自然不遗余力。 他声泪涕下地控诉自己以及女儿的遭遇,当街跪下,道自己已走投无路、报官无门,请各路侠义之士出面,给他们父女俩讨个公道。 此事一出,原本议论纷纷的坊间如今声讨之势越发汹涌,硝烟逐渐蔓延至京兆府。 案件里有个与王家沆瀣一气的官府,既然王尧年的事是真的,那官府的事必然不会作假。王尧年是方尧年,这官府,自然就对应京兆府了。 于是京兆府也坐不住了,因为衙门外头竟然围了一群人,说要给渔女讨回公道。 时任京兆尹的王传辛简直要疯,气急败坏:“哪儿来的渔女,这些人究竟在闹什么?” 属下的小吏对外头的事有些了解,便回道:“似乎是昨儿茶馆里头流传出来的一个故事,说王家的公子王尧年害了一个渔女,这才引得众人愤愤不平,说要替渔女讨回公道。” “他们是不是疯了,那只是个故事!” 小吏无奈:“我等也前去解释了,可是这些人不信,愣是要声讨。” 王传辛头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有口难言。一个破故事而已,有必要当真吗? 故事是假的,但是草菅人命是真的。 民愤一旦被点燃,便不会轻易熄灭。等承恩公府察觉到,准备将在外寻欢作乐的方尧年抓回府上避一避风头时,已经晚了。一夜之间,承恩公府外也围上了人。 就连先前不敢出声的受害家属,如今也都出面了。 当初不敢发声,是因为势单力薄,如今承恩公府已成为众矢之的,正是他们报仇的时候!受害者坐在承恩公府正门前,扬言要让方尧年还他们女儿的性命来。 方家人起先还想用权势压人,可权势压得了一个人,压不了一片。甚至因为方家表现出来的傲慢,又一次激怒了外头的那些围观百姓。 今日若是沉默了,来日受害的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不能退。 眼瞧着事态越发严重,承恩公府不得不求助于宫中的皇后。 皇后刚料理完了宫务,本就心烦,听闻自己母家竟闹出这样的事儿,险些没能稳住仪态。 台下禀事的仆从战战兢兢,半晌没听到皇后发问,心渐渐往下沉。 又等了许久,就在他担心自己脑子将要搬家后,皇后才颓然地问了一句:“如今外头传的那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小太监俯首,颤颤巍巍:“……是,是真的。” “尧年竟如此糊涂,他手底下有几条人命?” 小太监犹豫,要是说真话,皇后娘娘会不会更生气? 皇后疲惫地问完,忽然抬头,“罢了,不必再说。” 杀一人跟杀百人没有什么分别,只要端妃一派还盯着承恩公府,这回的事情便不会被一笔带过。 皇后只恨母家糊涂,教子无方。她在宫中步步为营,结果母家却出了这样的事儿,她纵然有能力保承恩公府根基不损,但是名声丢了,便找不回来了,太子身上也会落下一个终身的污点。早知有今日祸患,当日方尧年出生之时,就该被溺死。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传达了承恩公府的意思:“国公爷说,这回的事情太过蹊跷,定是端妃他们做的局。还让娘娘千万想想法子,看看能否保大公子无恙。” “本宫有什么法子?”皇后摁着眉心,她不怀疑此事是端妃做局。端妃恨傅美人,同样恨她,傅美人如今没了,端妃的恨意丝毫未减,反而都冲着她来了,“你去告诉他们,看好方尧年,在本宫没有指令之前,不准方尧年再有半点动作。” 皇后敲打完,便一心只想着如何给太子、给她脱罪。他们与承恩公府天然便是一体,但是只要将态度摆出来,只要皇上不追究,太子与她便都能保全。 但愿,皇上能不追究。 皇后一身素白妆,亲自前往大明宫求见皇上。 皇上并未允她进殿,皇后差人问过,里面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还有御史大夫。 听到这三者,皇后顿觉不妙,看来,皇上并不打算看到她与太子的面子上保全承恩公府的颜面,这已是最坏的结果。 眼前这般,只能弃车保帅了。 等三位大臣从大明宫出来后,她终于得以进内。 刚入大殿,皇后察觉到皇上面色不善后,立马跪下请罪:“圣上,妾身有罪。” 皇上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这位一身素净、面若观音的x妻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先前他让成安追查傅美人一事,竟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有关傅美人谋害龙胎一事,物证确凿,但是人证大多都已被诛杀,剩下几个伺候傅美人的大多被放出了宫。成安顺着往下查,结果那些宫人竟都莫名其妙相继死了,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除非将后宫高位嫔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拿去严刑逼供,否则还真查不出什么东西,但若是如此又太过兴师动众了。为了一个犯了罪的傅美人严查后宫,必会惹得后宫人心动荡。于此事上,皇上遭遇了久违的憋屈感。而后宫能有这般能耐让他憋屈的,不过两三之数罢了。 皇上打量着对方,眼中划过一丝冷光,并未叫起皇后:“你最多是个监管不力,犯死罪的是你母家侄子。” 从前倒是他小看了承恩公府,竟然能跟京兆府串通一气。 皇后心中狠狠一揪。虽然她已决意放弃方尧年,但是皇上这么快定下死罪还是叫皇后始料未及。她不求情,只说:“妾身实不知情,若知道母家有人为非作歹,必定早早加以约束,不会酿成今日这般苦果。” 皇上未顺着她的话,反而道:“杀人偿命,法不容情。承恩公府犯了天怒人怨的大罪,不仅有伤皇家体面,更会让群臣百姓质疑皇后失德,继而牵连储君,动摇国本。” 第47节 皇后额前浮现细细密密的冷汗。 太子,是她的底线。 皇上端详着妻子:“皇后知道该如何取舍,如何保全储君声望,是吧?” 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顷刻间已再次回归平静:“是,妾身明白。” 第48章 审问(二更) 皇上下旨, 御史台与大理寺、刑部几乎倾巢出动。 御史台最先下场弹劾承恩公教养无方,纵容家中子弟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再纠察京兆尹贪赃枉法、处事不公。大理寺随即就此事开展审查,联合兵部劝退了闹事人群, 将受害者请到了衙门里, 许诺会查明此事,给众人一个交代。 好容易清退了众人,大理寺卿程端方才领着属下进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始料未及, 他们还在等着皇后为他们周旋, 结果皇后的人没等到,皇上的人却先一步造访。大理寺卿来势汹汹,指名道姓要捉拿方尧年。 正被禁足的方尧年顷刻间便被捉了出来, 略显错愕,大理寺竟然真敢捉拿他? 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程端打量了一眼对方,这位方世子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他原本还嫌弃自家小儿子一天到晚只知偷懒不看书, 难成大器, 现如今跟这个作奸犯科的一笔, 他家小儿子似乎也变得听话了许多。 “带去衙门审问。”程端道。 承恩公上前就要拦着,程端似笑非笑地提醒:“承恩公不必拦着,您夫妻二人也需同行。” 承恩公府一众脸色突变, 他们皇后的娘家, 太子的母家, 堂堂的承恩公府什么时候竟要看大理寺的脸色了? 承恩公坚持:“我要见圣上。” 程端言简意赅:“就是圣上下旨, 要彻查此事。” 原本还有恃无恐的承恩公,一下子衰败了下来,也终于有了大祸临头之感。可这一切都太快了, 分明几日前圣上还对他们承恩公府颇为器重礼遇,为何说变就变? 承恩公夫妇以及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被人“请”走, 不过为了保全皇家颜面,他们是从脚门处被带走的,出了府便立马坐上了衙门的马车,并未给旁人窥探的机会。 被关在承恩公府的郑姑娘也被带走了,这些日子郑姑娘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大理寺的人找到她的那一刻,她那一双眼眸仍亮得出奇。 她或许,真的得救了! 大理寺找到了所有的苦主,控制住了京兆尹,当日便开始审问查案。鉴于本案牵扯太广,关心的百姓又实在太多,为保公正,大理寺奏请皇上,准备公开审问。 审案当日,大理寺衙门外人山人海,挤不进去的人索性坐在官道上,等着里头出结果。反正他们就坐在那儿,若是到时候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还是得声讨的。 民愤如此,一方面乃是因为有人浑水摸鱼、牵头闹事,将众人的情绪给带动了起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官与民天生对立,民间百姓憎恶这些贪婪没有人性的权贵世家憎恶到了骨子里,如今有机会让他们参与对权贵的审判,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们并非与承恩公府有仇,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想要承恩公府一家去死。 国子监不少人也混在其中,孙大人给他们放了半日的假,让他们过来围观审问,回去之后每个人写一篇文章。 傅朝瑜他们来得早,占据了前排,连杜宁也跟着蹭了个最佳观案的位置。 等证人被带上堂,众人看清了那位瘦骨嶙峋的郑姑娘后,对于承恩公府的不满瞬间达到了巅峰。 陈淮书尤为不齿:“这才多久的功夫便将人折磨成这样,但凡事情发酵得晚一些,这位姑娘只怕早已没了性命,方尧年真该死。” 杨毅恬有些担心:“他是皇后的嫡亲侄子,真的能判死罪么?” 傅朝瑜看了一眼周围,又瞧了瞧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心中多了几分肯定:“应该是能的。” 杜宁夹在其中,不敢发出一点儿声。 他从前是真的没想到方尧年私底下这么丧心病狂啊,要是知道,他早断了联系了。 人证物证皆在,苦主一一上前诉说自家从前女儿从前的遭遇,竟还有一对小夫妻为了自家儿子伸冤。他们的儿子才十岁,可怜竟因为生得天真可爱遭了奸人觊觎,小小年纪便丢了性命。 他们跪在堂下声泪俱下,若不是有官差拦着,他们都想扑上去撕了方尧年。 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他们知道方尧年丧尽天良,却没想到他能这么丧尽天良,这还算是个人吗?他今日不死,天理难容。 众人都嚷嚷着要将方尧年凌迟,即刻执行。大理寺卿忙让人下去将闹轰轰的人带走,这才还了大堂一片肃静。 方家其他人并未被带上前来,今日只当众审方尧年一事,是以只有方尧年一人跪在下面。方尧年被千夫所指,却还挺着腰板,并不露怯。 若单看相貌,谁能看得出他竟是这样的人? 方尧年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几条人命而已,何须如此大张旗鼓?人命本就如草芥,他愿意给些补偿已是有良心了,只是这些人贪得无厌,还想索要更多罢了。他们承恩公府从前跟着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如今竟然要因为几个平民被当众审问,真是叫人心寒。 便是程端问他是否认罪时,方尧年都只是桀骜不驯地回了一句:“不认。” 他不会为几个贱民认罪。 外面多的是人愿意花钱买命,他给的足够多,那些人要不不要与他无关,反正他已买下了。 然而他这漠然的态度却最叫人痛恨,尤其刺伤了郑家人的眼。 轮到郑姑娘时,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反而越发地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揭露了方尧年犯下的罪孽。不限于他虐杀良民,更有他打杀仆从一事。 她的身体依然疲惫不堪,但她自有一股庞大的生命力在支撑着她复仇。 能查出来的,一共二十三条人命。大理寺让方尧年签字画押时,后面的百姓实在忍不住,直接冲着方尧年丢起了烂菜叶。若不是衙门有小吏拦着,这些人甚至想要直接冲上前乱棍打死方尧年。 案子一上午便审完了,大理寺初审定为死罪,当日便送去刑部复审。 得知方尧年落得个死刑下场后,大理寺外立马响起一片欢呼声。欢呼声由内及外,长久不绝。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数十位家属终于在此刻替自家儿女报了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守着大理寺的所有围观者都在庆贺,这一回承恩公府被捉拿,是他们所有人共同出力的结果。 方尧年被押下去时,郑老伯也终于接回了女儿,父女二人默默离开了大理寺。 父女团聚,苦尽甘来,他们不欲再生事儿,只想赶紧回家。但偏偏有人看不惯他们安然无事,自己一家却要沦为笑柄。 承恩公府的一个庶出子带着人悄悄尾随,等到郑家父女二人离开人群后便上前拦住,嘲讽道:“我若是你,被人糟蹋成这样早没了脸活在这个世上,直接x死了一了百了,省的再丢人现眼。你以为你回了乡下还能过安稳日子,丢了清白的人活该被人唾弃一辈子。” 郑姑娘停下脚步。她记得这个人,平日里跟在方尧年身后摇尾乞怜,如同一只恶狗。 她指着那张尖酸刻薄的脸狠狠啐了一口:“呸!少拿你们这套贞洁论逼我去死。若说脏,谁还有你们承恩公府脏?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今给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要把自己搭进去给狗陪葬?那死狗也配?” 对面之人越发恼火:“你以为今日过后你还能活得了?” 郑老伯气不过,颤颤巍巍地与他对骂起来。 那人才刚叫嚣几句,正要叫人将这对父女俩捉住泄愤,不知道从哪里天降一群人,三两下就将他捉住一顿乱打,拖去了巷子里。 郑家父女正要逃走,忽然被请到了一处马车前。 她挡在父亲身前,却只见车帘被撩开,里面坐着两位容色姣好的贵女。一个明艳,一位清冷。 那位开口时音色也如冷泉一般:“我乃医者,今日回京城办些事,下个月还得去南边行医。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携家与我同行,我可保你在南边安顿下来,不受方家侵扰。” 郑姑娘审视了两人一眼,她的选择实在不多,留在京城想必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说方家,有心人的流言蜚语都足够逼死他们父女。 郑姑娘毕恭毕敬地俯身行礼:“姑娘大恩,秀云没齿难忘。” 林簪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出,而原本打算出来教训方家人的几个人也停在了原地,一直没出面。杜宁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方才杨毅恬那厮竟然让他带头教训方家人,杜宁今儿没带家丁哪里敢上?他一向只会窝里横的。 傅朝瑜还记得林姑娘,也认出了崔狄的妹妹。如今这两人竟然插手了,想来郑姑娘应当是能平安出京的。 方尧年的案子判了死刑后,大理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彻查承恩公府与京兆尹。 京兆尹徇私枉法收受贿赂,已是不争的事实,即刻便被打入大牢,与一干党羽直接并定为死罪。承恩公府其他人倒是没犯人命,但也算是帮凶,且还当了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 这两件都是放在后面悄悄地审,百姓虽不知情,但是方尧年出身承恩公府他们却记得牢牢的。 方尧年有罪当诛,承恩公府也难辞其咎。 为平民愤,皇后脱簪待罪,斋戒七日,前往静安寺为枉死的良民与家仆主持法事,并跪在佛祖跟前忏悔自己的过失,将承恩公府行事不仁、管束不力的罪责一并扣在自己身上。 那罪书写的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很快便流传开来,更有人以为皇后此举高义,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胸襟非常人能及。 这还不止,法事过后皇后亲自携被打了三十大板、还没养好身子的承恩公夫妇前往被害人的各家一一致歉弥补,表足了歉意。 儿子尸骨未寒,如今还要给这些人赔礼道歉,承恩公几乎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可纵然承恩公再不愿,依旧得听从皇后的命令,给足了受害者体面,将态度放得再低不过。 承恩公府的惩罚远不止如此,方尧年死后,身边助纣为孽的仆从流放,承恩公被杖责,皇后还向皇上请旨,直接收了承恩公府的爵位,以儆效尤。 一时赫赫扬扬的承恩公府,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方府”。 爵位、官位都没有了,若不是家中还有两个庶子在朝中当个七品小官儿,这一家人连个“府”字都不能用,只能跟寻常百姓一样以方宅来做匾。 堂堂国母能做到这个地步,倒是让蠢蠢欲动的御史台又按下了搞事的心思。他们弹劾,最多也就是将承恩公的爵位弹劾没了,如今皇后还顺带将生父身上的实职也弄没了,倒是比他们还公正。 皇后这回为保皇家颜面,为了替皇上巩固民心,可谓是受了大罪。虽说委屈,但是结果差强人意。 自始至终太子都未曾出面,待尘埃落定后,太子才进宫给皇后请了安。这也是皇后要求的,她自己深陷泥淖也就罢了,太子绝对不能再沾上半点。 承恩公府就这样落败,连京兆尹也没了,就属太子最是不甘:“这回中了老大他们的道,吃了这样大的一个闷亏,来日孤必百倍还之。” 皇后还稳得住,手中徐徐转着佛珠,似乎娘家所受的打击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依旧如从前一样冷静自持,不悲不喜:“端妃这回的确是长进了。也罢,事已至此,这段时间还是稳妥一些,你父皇这些日子都未曾召见你我,想来还在气头上,你在外行事切莫激进。承恩公府虽落败,可是姻亲尚在,你的储君之位也依旧稳固。只要你立住了,承恩公府早晚都有起复的一日。” 无独有偶,眼下端妃也正在告诫大公主: “这回乃是你们误打误撞,刚好撞到了你父皇心坎里,下回可不许私自行事。” 大公主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敷衍一句:“女儿知道。” 端妃说完,想到女儿这回的筹谋又忍不住赞了一句:“不过这回编的故事还真是编得恰到好处,你养着那些人到底没有白花心思。” 大公主愣神:“那故事,不是母妃跟皇兄编的吗?” 端妃迟疑:“不是你?” 大公主也惊悚不已,难道不是母妃跟皇兄? 母女俩面面相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所以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幕后之人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对付承恩公府? 第49章 种子 母女二人对坐, 猜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究竟是谁做的局,难不成,他们这边还有不为人知的隐藏支持者? 只是这事儿大公主堂而皇之地插手了, 只怕皇后与太子早已料定了是他们下的手。端妃叮嘱女儿行事小心些, 那《女谈》之事,近日最好不要再做了。 旁的都好说,唯独这一件大公主不乐意。她跟安宁郡主等一众贵女已经收到了许多绣品, 甚至挑出了二十副上上之作, 准备大张旗鼓地请太后与众妃共同评选名次。这事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何能中途而废? 第48节 端妃劝不了女儿,更没办法约束大皇子。 大皇子猜出了他父皇的意思, 知道承恩公府已经不足为惧了。虽然遗憾这件事情不能牵扯到皇后与太子,但是砍掉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还连带着撸走了一个有实权的京兆尹, 怎么看都不亏。 且方家既然都已经倒了, 不妨让他们再身败名裂些。 大皇子做事做绝, 将方尧年查了个底朝天。 除去他在男女一事上形事放荡,手段毒辣之外,更牵扯出方尧年喜欢私下里结交权贵子弟, 引诱他们眠花宿柳, 以及他本人不通文墨, 平日里聚会所作的诗文无一不是请人代笔。啧啧……太子有个这样的表弟,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的秉性啊。 大皇子公然插手,以至于太子更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越发坚信此事是大皇子所为。 大皇子倒是无所谓,他只想让太子赶紧倒台。 这两人斗得风生水起, 唯独方家再次遭难。 刚刚消停下来的京城百姓又对方家掀起了新一轮的审判,甚至一度迁怒上了这方尧年那群狐朋狗友们,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但不妨碍他们开骂。这些世家子弟们看着人模狗样的,私底下竟然这样道德败坏,让他们读书都玷污了圣贤书!偏偏这样的人却能得父辈余荫进国子监读书。他们不仅玷污了国子监,也玷污了孙大人! 读书人对此痛心疾首,怪不得孙大人在朝中说要改革国子监生源,想来是失望透顶,早就有此念头了。但凡这些权贵子弟争气一些,孙大人都不至于被气成这样。 经此一事他们越发支持孙大人。这些只知道仗着祖辈的身份、根本不珍惜读书机会的权贵子弟,压根没有资格进国子监。 权贵子弟们这阵子连出门都收敛了许多,被家中拘着,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孙明达这些日子明显察觉到变化了,他从前外出行走压根没有什么人认得他,如今但凡出门碰到个学子,要么被人恭敬地行注目礼,要么直接被人拦住,不得已听了些有的没的表衷心敬佩之语。 孙明达全程漠然,然而就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都挡不住广大读书人的热情。他们似乎认定了孙明达会促成国子监生源x改革一事,简直要将孙大人奉若救世神明了。 不过在国子监里,便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孙明达总能看到某些出身不错的监生一脸怨念地望着自己,不过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过来指责罢了。 孙明达宁愿他们还跟从前一样骂他无所作为。 被膈应得次数多了,孙大人烦不胜烦地找上了傅朝瑜,见了面便质问:“外头那些舆论是不是因你而起?” 傅朝瑜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起了个头而已,后面真不是他做的,他准备跟孙大人讲讲道理:“这次的事情明显是冲着方家去的,应当是皇后与太子的政敌所为,能与学生有什么关系?” “是么?”孙大人阴沉沉地盯着他,“先前那渔女的故事,你敢说与你们无关?” 这种散播的手段无从查起,傅朝瑜几个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被人抓住把柄。不过孙明达也不蠢,这故事走向出人意料又格外能煽动人心,简直像极了傅朝瑜这几个兔崽子们平日里的作风。孙明达与傅朝瑜好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若是猜不到这件事情是谁捣的鬼,那真是白当了这么久的先生。 傅朝瑜这回没有否认:“除了这个故事剩下的便没有了,后面应当是大公主与大皇子所为。学生几个为了国子监的名声着想,再没有插手过。” 孙明达怒急攻心:“我是不是还得赞一句你们贴心?” 傅朝瑜乖巧一笑。 笑得孙明达心口直犯疼。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眼下这些读书人闹着要改革,还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孙明达自己也不知往后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了。 孙明达心如死灰,但嘴上还不忘将傅朝瑜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以后别再自作聪明插手世家的事。其实这几个闹事的人都该骂,不过孙明达心里清楚,搞事儿的头子就是傅朝瑜,只要傅朝瑜安分守己,国子监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儿。 傅朝瑜是答应得好好的,要多懂事有多懂事,只不过听没听进去就是另一说了。 他走了之后,孙明达又气得骂了一通王纪美,气他这个当先生的教育不了弟子,见天儿地只坑自己! 大皇子意在恶心太子与皇后,但却无意之中帮了国子监一把,也正好合了皇上的意思。皇上早就打着要提拔寒门子弟与世家分庭抗礼的主意。 只是未免世家不满,这件事他不好出头,那日孙明达在大殿上的惊天之语,确实说到了皇上心坎儿里了。 他当日未表态,是因为时机没到,如今方家一次又一次地触发众怒,正好让皇上接着这个由头推行国子监生源改革。 皇上只召了三位丞相入宫商议此事,不论三位丞相心里怎么想,只要在御前,他们从来都是同气连枝,拥护圣上一切抉择。 不拥护不行,他们这位圣上可不是什么绵软性子,那真是亲自带兵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杀出来的,要不不说,一旦说了便是说一不二。他可以容忍朝臣各怀鬼胎,可绝对不能容忍朝臣企图挑战皇权君威。 一旦真的触动皇上的底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今日商议的种种,三位丞相只是从旁辅助,主要章程依旧是皇上拟定。 翌日,一道政令从尚书省发出,言明如今朝野议论纷纷,为止非议,国子监将于下一年改革生源,并与余杭郡分设南国子监,一切规章比照京城。 圣旨一出,国子监生源改革有一次闹得沸沸扬扬。 寻常学子注意的是,明年国子监即将扩招,国子学、太学、四门等扩出了将近两百名额,即便寻常百姓出身的学子也能通过考试进国子学等读书。届时,国子监会分甲乙两班,分班不凭家世只凭成绩,相对应的,国子监结业岁考也会增加难度,凭成绩过考,而非凭借家世。 学子们欢欣雀跃,仿佛自己见证了一个不可能的奇迹。这要是换成两个月前,谁敢想想寻常子弟只要聪慧就能进国子监读书,那可是等级森严的国子监啊,如今竟也破格了。 看来,文教是否得以兴盛,还得看孙大人。 国子监这回大出风头,由孙大人主编的科举参考书有一次迎来了销售热潮。原先只在京城一带买得火,如今大江南北的书谱都有了这般参考书的身影。 学子们对孙大人的崇敬之情,无形之中又拔高了许多。 而世家大族在意的是,各家的子弟幸好还能够凭借家世入国子监,如今入国子监从原本的看家世变成了家世、学识皆可。好歹保住了世家大族最后一点颜面了,看来圣上还没有做绝。只是争气的孩子还好,不争气的孩子入国子监多半会被分到乙等班,原本没有多少比较的机会,比人差些也就差些,可往后时时都在比,他们若总输人一头未免太憋屈。 造成一切都是承恩公府,不对,如今只是方家了。 其实早在方家出事引发民愤的时候,世家便已察觉不妙了,只是那会儿他们总还心存期待,想着皇上不会这般无情,不成想,皇上真就如此无情。 连皇后的母家都说问罪便问罪了,他们跟皇后娘家比起来,更显得无足轻重。可方家是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被无端牵连的! 方家不得不承受来日四面八方的仇视排挤。原本他们即便门庭落败,可只要依靠着皇后与太子,凭借多年巩固下来的关系网,一样能在这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却不行了,方家引发了世家大族的众怒。 要不是方尧年胡作非为,国子监改革不会这么轻易推行,他们家的子弟也不必与寻常学子争抢科举入仕的权利。 方家作为这一切的导火索,理所应当得承受随之而来的报复。近日方家仅剩的几个尚在朝中的庶子与族人,都不约而同地遭到了排挤打压,每日过得如丧家犬般。 皇后与太子看在眼中,却不好为其出头。一来方家的确错了,二来,为了已经式微的母家与整个世家大族站在对立面,不值得。 皇后与太子皆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大方摸样,选择以退为进。 这一局,朝中说不清谁是赢家,但是国子监肯定不亏。甚至为了明年的扩招,户部还拨了一笔钱,用以修缮跟扩建学舍。国子监占地不小,如今扩建起来也方便,不过是将北边的马场再缩减一些就是了。 监生们可跟着沾了不少光,从前老旧的门窗都给换了一遍,就连经年的桌椅也都换了一套崭新的。 孙明达本来预备着连墙也一道刷了,考虑到一两日干不透,便决定放一放,等年后傅朝瑜等一批人靠走之后,再做打算。如今早已入秋了,傅朝瑜这一批监生在国子监也待不了多久,年底国子监有一场岁考,凡是通过的监生便可以跟地方官学的学生,以及各地通过“发解试”的举子们一同参加春闱。 换言之,能够参与春闱的,一边是国子监与地方官学通过考试的生徒,一方面是获得通过州县考试的举子。三者都有考试,但是国子监的结业考试相对简单,地方官学的结业考试严格限制人数,通过州县考生的大多都是没有家世、没有权利的寻常学子。 三者考试的难易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若这群人真能通过春闱这种礼部组织的考试,将来还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进行授官,这吏部试中人情世故的占比就更大了,要不怎么说世家永远是世家呢?权利只在世家内部流转,如今只是稍稍让渡一部分给普通学子,便引得世家大族愤愤不平了。 孙明达这些日子也在忧心。他不担心别的,如今国子学这边大多都是世家子弟,真到了授官的时候不会被为难的。可傅朝瑜却是商贾出身,他又是这般张扬的性子,来日得罪了人,在吏部试上卡他一遭,自己与王纪美根本鞭长莫及。 他们在吏部可没人啊…… 傅朝瑜也深知这一点,但他别无他法,只能越发用功读书,争取在春闱一鸣惊人。为了春闱,他如今每日都要抽出大部门时间向他先生请教。 兴许是骤然遭遇变革,兴许是意识到未来他们身上的这层世家光环会渐渐退散,国子监中的监生们仿佛一夜之间沉淀了下来,读书的紧迫感袭来,每个人都变得焦虑了起来。 杨毅恬甚至跟家里人说好,过了岁考之后,他不会参与进士科考试,而是走算学x的路子。于杨家人而言,他们不介意杨毅恬是否能进士及第,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够了。 算学是不是正道,但有几个人能进士及第的?只要杨毅恬喜欢,杨家人便全力支持。 杜宁险些被他扰乱了心神,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杨毅恬都改了想法,他还要死磕进士考试吗?问题是他年初还是个倒数,便是这些日子奋起直追,科考也注定过不了啊。 他总嫌弃杨毅恬不聪明,可这些日子他冷眼看着,杨毅恬在算学上是很有天分的,那他呢,他的天赋在哪里,他唯有在背书上面能有些长进了。 杜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以及对未来的惶恐之中,明年春闱,他能让父亲满意吗?若是落榜,父亲会不会失望…… 纠结之下,杜宁一连几日没睡好,等了又等,他最终还是跟他父亲坦白了,鼓起勇气让他先生多请了三位经学的大儒。也亏得他们家世显赫,才请得起这样的大儒。 杜宁给自己鼓劲儿,进士科靠积累靠天赋靠脑子,明经科总能仗着先生好、背得牢顺利通过吧,哪怕起步差,哪怕明经科不受重视,他也不想被傅朝瑜、杨毅恬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不想成为被落下的那一个,也不想成为最差的一个,那样太孤单了。 生源改革之后,傅朝瑜便消停下来不再折腾了,这些日子对着经书、史书费心钻研,就在他险些要读到天昏地暗的时候,扬州那边来了人。 傅朝瑜跑出去一看,竟然是安叔。 安叔一家从前就在傅家做事儿,傅茵小时候便是安叔媳妇儿带大的,后来傅茵失踪,傅朝瑜也是被安叔接手的。对于安叔来说,他与公子分别不过一年,可对于傅朝瑜来说,他们已是好些年没见面了,一时激动不已,拉着人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倒豆子一般全说了一遍。 其实傅朝瑜时常写信回去,但是信里说的总不如面对面说话方便。 傅朝瑜还有些期待,安叔如今过来,不会是父亲那边有消息了吧? 顶着公子的目光,安叔苦涩地摇了摇头:“公子见谅,老爷依旧没找到,不过咱们家的人在一处海岛上见到了从前与老爷一起出海的渔民,从他们手中拿到了老爷留下的一箱东西。那些渔民也不知老爷如今在何方,只知道他失踪前,一直都在朝着东行走。出海的人兵分两路,一面将这些渔民都给带了回来,一面又继续往东看看能不能找到老爷。” 傅朝瑜听罢,微微一叹,大概是失望的次数多了竟也不觉得失望了,反而有些安慰:“也罢,好歹有了些消息。” 没准再过些日子便能找到人呢? 安叔说完便示意后面的小厮将箱子抬过来:“这都是老爷留下的,似乎是什么种子,极为罕见。我问过一些老农,他们也说不知。我怕这里头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遂将扬州的事交给安旭打理,自己跑来了京城。” 安旭便是安叔的长子,安叔这回来京城,虽说是为了这箱种子,但他其实早就想过来了。家中余钱都花在了海上,庄子铺子收上来的钱没焐热便都白送了出去,如今却连人都没找到。老爷一日找不到,便一日是个无底洞,那真金白银都不知道花了多少了,以至于他们家公子在京城都没钱用,搁以前他们那受过这份罪? 在扬州时,安叔都不敢想公子孤苦伶仃一个来到京城究竟过得什么日子,他们家公子性子又倔,吃了苦都不敢说,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下有了借口终于能过来亲自看一看了,安叔可不得马不停蹄赶来京城。 好在,国子监竟然没将他们赶出去,反而请了进来,安叔心中有了点数,他们公子穷归穷,但在国子监的待遇应当还算不错。 傅朝瑜端详着手下的箱子,二话不说打开了锁扣,箱子里头卧着几个麻袋,他伸手解开,里面滚出了一个圆溜溜、灰不溜秋东西。 傅朝瑜捻了捻,等表面的土被捻掉之后,这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这是,已经发芽的土豆? 第50章 宫宴 确实是土豆, 傅朝瑜在后世看过,绝不会看错。兴许是海上的温度和湿度都比较适宜,这些土豆竟然都发芽了, 直接替傅朝瑜省下了催芽的过程。 他又挨个拆开麻袋, 发现里面大多都是土豆,只在角落里面藏着一小袋不知名的香料。 没有其他的粮种,不过傅朝瑜也没觉得失望, 只土豆这一样便足够惊喜了。 安叔在旁问:“少爷, 这东西能吃吗?” “能吃,也好养活。” 傅朝瑜跟他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在京郊一带买了一个庄子,还道日后要将这些土豆都种在那农庄里头。 安叔心中不免惊讶, 少爷在信里说了这个农庄的事儿,他原以为是少爷胡诌出来让他们放心的,没想到竟确有其事吗? 傅朝瑜安顿好了安叔后, 便将这箱子拖回了学舍。 陈淮书正好抱着一摞书回来, 看到学舍里面趟着一个硕大的箱子, 当即一惊:“这都什么东西?” 傅朝瑜回头帮他接过书放桌上,见他松了松肩膀便对着箱子打量个不停,解释说:“这是我父亲先前在海上搜集的种子。” “伯父人找到了?” 傅朝瑜摇了摇头:“海上那么大, 哪那么容易找到?不过是家里人误打误撞找到了先前同父亲一块出海的渔民。他们与父亲走散已经有好些月了, 我父亲那儿, 只怕依旧难找。” 第49节 陈淮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傅朝瑜, 他从来都没遇到过像傅伯父这样行事不羁爱自由的人。大魏的大好河山何其多?寻常人终其一生也游览不尽,可这位傅伯父偏与常人不同,不爱游山玩水偏偏只钟情出海。只苦了怀瑾, 从前为了找姐姐绞尽脑汁,如今还得为自家父亲担惊受怕。 傅朝瑜其实这会儿心情还算不错, 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往后他与小外甥的底气也就多了一份。运作好了,多半可以加官进爵。傅朝瑜利落地将箱子收好,又跟陈淮书说改明儿要把这些东西种在他的农庄里。 “这马上就要入冬了,还能种得了吗?” “能,我在农庄后面置了一个暖房,后面还有好些暖棚,即便到了冬日也依旧能种菜。” 陈淮书立马嚷嚷着说要看。 冬日里的蔬菜其实如今也有,不过大多是在温泉旁边种的,价格奇高,民间很少能见到。陈淮书没见过怎么种,因而格外好奇。 傅朝瑜干脆将他们几个人都带出了城,就连杜宁都被杨毅恬半拉半拽一道带过去了。 他俩到了之后,还暗暗瞅了安叔好几眼,这位听说是傅家的管事,但是言行举止都十分沉稳,对着他们也都不卑不亢的,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若是傅朝瑜自己出色,兴许只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如今怎的连他家的管事也与别个不同?杜宁如论如何也想不通。 安叔早就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来京城这一两日他一直没忘记打听,越是打听,越是骄傲。万没想到,他们家公子如今都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了! 还有小殿下,眼下的境遇也算不差,看来是他小看公子了。至于陈淮书这几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少爷,安叔心里倒是没什么想头,从前他们家公子在扬州城时,那些公子哥儿们就爱跟着他。现如今换作京城,情况倒是一点没变,没法子,谁叫他们家这位天生招人呢? 跟着这几人来了农庄后,杜宁身上那股别扭劲儿还没消,这别扭一方面是对着傅朝瑜的,一方面,乃是因周文津而起。 他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如今回头想想才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心虚得很,一直避免跟周文津对视。 见没人注意自己,杜宁才小声嘟囔:“种地有什么好看?我压根就不想来,都是你非得拉着我。” 杨毅恬也是个直肠子:“你要是真不愿意来,我叫个车把你送回去?” 杜宁:“……倒也不必。” 耳聪的傅朝瑜忍俊不禁,这两人还怪有意思的。 前面几排屋舍只修缮好了一半儿,造景还未完成,石板与花草林木堆放在一块儿,看着还是一片狼藉。不过后头的暖房却已经建好了,边上的暖棚也支起来了,上回傅朝瑜在那儿x撒了不少菜籽,如今都已经开始冒尖儿了。今年冬天光种菜这笔进项,应该就足够他们过个富裕年了。 安叔一一打量之后,才终于相信公子所说的“卖书赚了点小钱”是赚了多少。说是修缮,其实还不如说是重建呢,如此大手笔花费定然不小,看来自己当初在扬州是瞎担心了。 傅朝瑜领着他们转了一圈才又去了暖房,刚一走近,众人便察觉有一股暖气扑来。细瞧过去,暖房里头已经养着好些花了。 温度正好,只是杜宁总觉得这味道怪怪的,似乎……有点臭。 咦,不能细想,多半是他闻错了。 但是连杨毅恬也闻出来了,连忙朝傅朝瑜求证。 傅朝瑜也没瞒着他:“臭是正常的。这暖房一部分在地下,一部分在地面,地下是个暖炕,后面则有个粪缸。” “粪……粪缸?”爱洁的杜宁吓得脸都白了,甚至有几分作呕的冲动。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只是看着傅朝瑜的眼神却已经不对劲了。他怎么能坦然说出这两个字的? 傅朝瑜才觉得他真是少见多怪:“杜大少爷难道不知道,你吃的菜都是粪水浇灌的吗?瞎矫情什么呢。” 杜宁实在忍不住,终于呕出了声,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杨毅恬等人乐得看他的笑话,就连周文津也牵了牵嘴角。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杜大少爷哪里知道这些事,又哪里能听得这些话?扶着门框,脸色惨白。 傅朝瑜没体贴他,带着众人将土豆切块。只要有芽的地方都可以切块,一个土豆能切成三到四快,切好之后沾上灰土,再进行播种。他的土豆种子不少,幸而这边人手众多。 众人虽然不知道这不起眼的种子到底是什么,但是看傅朝瑜这么兴致勃勃的样子,便都跑过来帮忙了,就连杜宁也忍着恶心做了大半天的苦力。 等种好之后,已经将近傍晚了。傅朝瑜自己要在国子监读书,不能日日来此,幸好安叔他们也算是精通农事,这事交给他傅朝瑜也放心。 他事先写好了几条土豆种植的要点,又交代安叔每日记下这些土豆生长情况,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才终于能放心离开。 回城路上,傅朝瑜等发现路两旁竟然有人种上了油菜。 只是,也没听朝廷提起过要推广油菜啊。傅朝瑜过去问了一句才知道,朝廷是没有大范围推广,但是司农寺早些日子一直在京城周边的各县宣传过了,司农寺可是朝廷的人,他们说的话百姓们多少愿意听一听。 秋冬过后田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妨多费些心思种点油菜,说不定真能多收一季呢? 其实不止京城一带,长江沿岸早已经种上了,尤其是鄂州一代,漫山遍野到处种上了油菜。 司农寺的人今儿上半年一直没闲着,多番打听、实验,最终证实了冬油菜的可行性。是以今年下半年后,司农寺便赶忙分去各处,发动百姓播种冬油菜了。只不过今年头一年试种,在没有得到最后结果之前,朝廷为了求.稳不便大肆宣扬。 虽未宣扬,可皇上依旧给傅朝瑜先记下了一功。 正好这两日有个他国使臣来访,刚好又撞上了太后寿诞,皇上便叫人摆了一场稍微隆重些的宫宴,顺带不忘请傅朝瑜过去见见世面。 傅朝瑜还是头一次参加宫宴,来这儿的不是高官家眷就是皇亲国戚,他一个不起眼的国子监监生位置自然不会靠前,主位的一群人无论是皇帝也好、太后也罢,他压根看不见,不过中间乐师和舞者却看得清清楚楚。 唯一叫人想不明白的是,领他入席的竟是御前的人,这可是旁人未曾有过的待遇。 就连傅朝瑜也一头雾水,他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任务,怎么御前的人对他反而比对别人格外恭敬些? 周景渊也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他舅舅也过来了,非要将自己的席位摆在他舅舅旁边。 最离谱的是,周景成也跟着起哄。他现在跟周景渊也变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舍不得分开。再说了,傅舅舅比他舅舅英俊多了,他就爱跟傅舅舅坐一块儿,谁来了也不好使! 他没闹多久,便被贤妃拎着耳朵揪回去了。 周景渊抱紧舅舅的胳膊:“舅舅,我不想过去。” 傅朝瑜看了一眼周围,发现御前的人并未反对,遂安抚道:“那就不去。” 他羽翼未丰,其实并不希望小外甥在众人面前露脸。宫中人多,是非也多,如今小外甥那儿虽然也有人护着,但是傅朝瑜总归不太放心。 殿中丝竹歌舞不断,傅朝瑜却仗着无人注意,问起了小外甥在宫中境况。 周景渊自然都说好,他也确实挺好的,如今衣食住行都没人克扣,福安体贴,秦嬷嬷厉害,外头办事儿有手脚伶俐的武川,如今又有了一个教武功的师父,还能时不时见一见他舅舅,真好。 周景渊很容易满足,他觉得这样就已经能满足了。当然,如果没有御前的人时不时过造访,故意说皇上又给他赏了什么的话,周景渊会更高兴。 他压根不想见到御前的人,何况那人也没给他赏赐什么,大多口头关心两句,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敷衍极了,周景渊不喜欢。他小声道:“其实大明宫赏赐的东西都可丑了,上次赏赐了一只丑瓶子,秦嬷嬷他们都看不上。” 傅朝瑜暗自吃惊,那位圣上对他小外甥是不是过分热情了?就他所知,那位圣上可不是什么在意天伦之乐、父子亲情之人。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给对方赚了钱?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傅朝瑜捏了捏小家伙的小细胳膊,胳膊依旧软绵绵的,但他这小身板似乎结实了一些,看来跟着崔狄强身健体还是有用的。虽然还是小小的一个,但是有望长个子了,可贺可喜,傅朝瑜一面道:“他给的话咱们就收着,反正也不亏。” 周景渊哼哼两声,将嫌弃写在脸上。 傅朝瑜又跟他说了家里安叔来京城的事儿,提到了他外祖父,惹得小家伙关心极了,追问:“外祖父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外祖父么……”傅朝瑜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父亲,不是寻常人。 听姐姐说,父亲从前与母亲感情甚笃,在母亲生前从未出过海,但是母亲难产离世之后一切就变了,似乎家里再没有了可以绊住他的人。父亲貌似也很疼爱他们,每次回来都会带许多珠宝特产,一股脑全塞给他们,还会将孩子架在脖子上骑大马四处招摇,惹得扬州一带的孩子们都羡慕极了。但是这不妨碍他喜欢出海,孩子并不会成为他停下来的理由。 好像很心软,但是细想想却又狠心极了。小时候傅朝瑜总免不了抱怨,父亲既然愿意为母亲留下,为何不愿意为他们姐弟俩留下呢? 姐姐失踪之后,傅朝瑜顺理成章将怨气撒到父亲身上,一年多都没跟他说话。后来,父亲散了大半家财四处搜寻姐姐的消息,找了四五年都没找到人,渐渐死了心,且家里也没了现银子,于是他又跑去海上,几年都没回来,但是金银珠宝倒是捎带回来不少,没忘了养家糊口。 直到去年,他父亲彻底失踪,傅朝瑜才终于慌了神。姐姐失踪,父亲也失踪,傅朝瑜一下子没了两个亲人,他都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如何撑过去的。好在,如今有了小外甥,父亲那儿也找到了点渺茫的希望了。 傅朝瑜目光追忆,冲着小外甥笑了笑:“你外祖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若是他见了你,必定要将你捧到天上去。他还很富有,他那条船上没准藏着金山银山,回头等他来了京城,我们便去搜刮一顿!” 周景渊睁大眼睛,问道:“外祖父的船很大吗?” “很大,又大又气派。” 周景渊张着小嘴,发出惊呼声。 傅朝瑜又提到父亲在海上搜集到了一箱种子,如今种在了庄子里,等回头种出来,他便用那玩意儿做些新鲜吃食送进宫,保证好吃。 周景渊熠熠发亮的眼眸中盛满了期待:“我能出宫看看吗?” 傅朝瑜思考一番,这一批等到春x天应当能收获吧,届时春闱结束,他给皇上献个宝应当能让外甥出宫。 他道:“应当可以,不过要等明年开春。” 周景渊托腮,立刻全心全意地期待起来。 他一直很想出宫看看舅舅的农庄。 他们舅甥二人说小话说得热火朝天,全然不知高台上的那几位气氛有多凝重。 今日是太后寿宴,却也同样宴请了漠北一个大部族的使臣。 大魏跟漠北一带关系紧张,如今有部族前来示好,朝中上下都挺高兴的,又听闻对方部族正与相邻部族开战,总以为这次洽谈十拿九稳。却不想,这使臣投诚却还摆着谱,自视甚高,方才还对殿中歌舞评头论足,话里话外都说大魏的歌舞过于绵软,想来是民风如此。 皇上冷着脸,叫人摆上了鼓,从软舞换成了劲武,这才堵上了对方的嘴。不过心里实在膈应,他若是有足够的军队粮草迟早要继续北征,给大魏打下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广大疆域。 皇上给对面使臣敬了一杯酒,看着客气,脑子里却在琢磨什么时候能将他们踏平。 谁也没想到,最后让皇上扬眉吐气的竟然是大公主准备的二十份绣品。《女谈》在评刺绣一事皇上也是有所耳闻,他本以为是小打小闹没放在眼里,谁知道绣品拿出来后惊艳四方,每一幅都叫人竟然不止。 苏湘蜀粤,各有千秋。 仕女图清扬婉约,狸奴像生动活泼,饮水虎威武霸气,百鸟朝凤活灵活现,冬雪山河气势恢宏…… 最让众人惊叹的反而是年级最小的绣娘所作,丝绸薄如蝉翼,两面透光,能清晰映照出后面的一切景物。整个绸面如水一般透明,当中绣着水草与数只锦鲤,那锦鲤似乎凌空而起,遨游与天地,每一只都灵动异常,连其上的鳞片都清晰可见。这还不是最精妙的,最精妙的这竟是双面绣,背面竟是全然不同的画,与正面的交相呼应,真乃绝品。 没见过世面的漠北使臣看到这些,足足呆愣了一刻钟,整场都没说话。这些精妙绝伦的刺绣,他在漠北从未见过。 皇上龙颜大悦,狠狠夸了一番大公主。 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是大公主依旧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反而几位绣娘都得到了实惠,不仅得了太后的赏银与皇家恩赏的一等绣娘封号,还得到了留在皇家尚服局的机会。 苏元娘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她当然可以拿着赏银风风光光地回去,但是那样的家,她回去又有何用?不如留在京城做个皇家绣娘,这回她能得第一,往后未尝没有做上司衣女官的机会。 只要留在京城,一切都有机会。 皆大欢喜,就连傅朝瑜在边上光看热闹也挺高兴的。 这场宫宴之后,傅朝瑜原以为自己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会接触皇家的人了,然而没过两天,那位周显璋忽然又跑到他眼前晃悠了。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频频提起了皇上与他小外甥相处得很是不错,散扯一番后,又追问傅朝瑜国子监结业考试准备的如何了。 傅朝瑜不是很想回他,可见他在那儿侃侃而谈时,忽然晃了晃神。 他怎么觉得,自己在周显璋身上看到了四皇子的影子么?不说别的,单那双眼睛便像极了…… 傅朝瑜这才认认真真看了对方一眼,虽则对方说话行事都十分恣意,面上总带着笑,但是细看不难发现,此人身上的杀伐之气很重。 皇上说了一堆没见对方应答,正要问话的时候便发现傅朝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出神。皇上莫名有些得瑟,他自是知道自己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傅朝瑜盯了半天,忽然意味不明地问:“周兄觉得,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 皇上精神一震:“当今圣上励精图治,节俭爱民,外攘夷狄,内修法度,乃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仁君,朝中百官提起圣上,无不交口称赞,心悦诚服。” 傅朝瑜咧嘴一笑。 第50节 第51章 卖菜 傅朝瑜那微妙的笑意, 似乎有些想法,皇上心中略有不快:“怎么,你有异议?” 傅朝瑜端正态度:“没有, 我亦觉得圣上是明君。” 被当面拍了龙屁的皇帝陛下心情甚美。 傅朝瑜心中浮现万千猜测, 但是这些也都仅仅只是猜测,暂且不能被证实。况且,是与不是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二人分别之后, 傅朝瑜便将这事儿给忘了。 又几日, 新一期《国子监文刊》顺利印好,乘船送往各地的书局。经过前两回的进货之后,各地的书商直接同文丰书局签订了合同, 新一期《国子监文刊》印出来后直接发给他们就成,他们按期交钱,如此也省的他们一趟一趟地往京城跑。 来回往返, 实在不便。 现如今看《国子监文刊》, 已经成了不少人固定的消遣之一了, 一来这上面的文章确实每篇都是精品,二来么,如今市面上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并不多, 文刊之类除了《国子监文刊》, 便只剩下大公主她们创办的《女谈》了, 后者女子看的多一些, 尤其是这一期涉及到绣娘,买的大多都是女眷。 听闻哪些上京的绣娘回乡后,所作绣品几乎千金难求。 言归正传, 待学子们翻看到手的文刊后,很快便被一篇文章所吸引。 吴之焕的名字在这上面出现的次数并不多, 但是有心人还记得,上回那本科举参考书上面就有他的名字。如今这篇文章是他与扶风郡其他学子合力所作,不同于别的文章,这篇竟然是像普罗大众介绍春闱的。 前头侧重介绍春闱来源,后面着重记录了京城之中与春闱有关的诸多事项。包括饮食、租房、交友、常办的诗书宴会等,以及通过春闱之后即将面临的种种应酬,考试等。 其中尤其提到,京畿以及外地的学子闲来无事时常来国子监图书馆看书,吴之焕等推测,这一届春闱的考生若是入京之后,多半也都会聚集在图书馆内。若是有学生想要结交同年同乡,国子监图书馆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且近来国子监又在图书馆后修建几座小亭,常有人学子在此温书交友,讨论文章。 文章介绍得无不详尽,哪怕是对京城一无所知的人考生,拿着这篇文章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外地考生们又一次感受到了国子监的贴心。 远赴京城的考生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怯意的,不仅仅是因为那场未知结果的考试,更是因为京城是天子脚下权贵富人无数,小门小户出身的骤然去了京城总免不了担心惧怕,害怕自己哪儿做的不好被人瞧不上。 可如今看到这篇文章后,那份未知的恐惧忽然削减了许多。早一步已经赶往京城的人已经按着上面做了,以至于这些日子国子监不得不加派人手前去图书馆,因为每日来图书馆的人比平常足足多了一倍不止。 国子监外的小商贩也多了起来,尤以烧饼馒头这类最多,便宜管饱,吃着还方便。因为人多,孙明达不得不在旁边又造了一个休憩厅,每日备好热水,专门给学子吃饭用的。 如今国子监图书馆一下成了最受学子欢迎的去处,晚些到的人也纷纷都打定了主意,等他们去了京城一定先去看看国子监图书馆,说不定真能找到同乡呢…… 一月时间飞驰而过,京城也从深秋转为寒冬。 今儿下了一场雪,外头银装素裹,冰天雪地一般,出了门冷风刮得刺骨,仿佛要将人割裂。监生们庆幸之前户部拨了款,让他们赶在入冬之前将门窗都给换了一遍,新换上的门窗可比从前的保暖多了。 他们每日除了上课的时候出门,其余时间都恨不得一直缩在学舍里头,连平日里最活泼、最喜欢去马场上闲逛的一批人,如今也都消停了下来。 傅朝瑜也怕冷,这长安城比扬州可冷多了,他恨不得一直缩在被屋子里不出门,每日看书都要抱一个暖手壶。 其他三人也不惶多让,杜宁直接躺在床上背书。他们学舍四个人,傅朝瑜与陈淮书钻研进士科,杨毅恬转投明算科,杜宁如今就在死磕明经科,基本就是死记硬背。国子监先生留的功课、尚书府三位大儒留的功课,杜宁都得做x。他现在整天忙得要死,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还是经书。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傅朝瑜也就在学舍窝了几天,等安叔传话过来,说暖棚里头蔬菜都已经长成了,傅朝瑜便坐不住了。 他得起来赚钱! 暖房在并不罕见,富贵人家也能造,只是价格高些罢了,但是傅朝瑜这个造价便宜的暖棚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暖棚其实建造起来一点都不难,用的是之前的高粱干做成“风帐”将菜地圈起来,四周密闭,而后在菜地上洒满马粪、草木灰,发酵可生热保温,届时便可以种些黄瓜、芹菜、小白菜等鲜蔬了。傅朝瑜这暖棚也不过是参照自己在后世看到的农书取了巧,不过支起来之后却意外的好用。 他听安叔带话过来,说那些蔬菜都已经可以拿出去卖了,暖房的花儿也开得正好,屋舍造景虽然只完成了一半儿,但是里头已经休憩一新,可以住人了。 傅朝瑜抽了个空吆喝了一声,把其余几个人一道带出去了。 对傅朝瑜来说是为了赚钱做准备,对他们几个人来说则纯碎就是为了撒欢。这些日子缩在学舍里,就连常年不爱出门的周文津都觉得闷,只希望冬天早点儿过去。 一行人赶到了农庄,安叔已经带着几个木匠在那儿摘菜了。 放眼望去,一水儿绿油油的叶子,鲜嫩的白菜跟黄瓜长势正好,茄子冬瓜个头也大,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还能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一幕,给了没见过世面的几个人极大的震撼。 “原来这小棚子还真能种菜啊……”陈淮书都惊了。 杨毅恬甚至上手捏了一下,茄子还挺饱满的,捏了个小坑立马弹回来了。这要是过一下油,跟肉一炒,他都不敢想象有多好吃。 傅朝瑜招呼道:“动手帮忙的才有的吃,不动手的,一根都分不到。” 杜宁后背一僵,默默放下了捏紧鼻孔的手。说实话,这里真的好臭啊,粪味十足……但是为了合群,他还是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开始摘菜。 别说,杜宁为了赶紧完事儿,手脚还怪利索的。 中午,几个人换了身干净衣裳,直接留在了农庄用午膳。 新修好的屋舍干净亮堂,里头还有个特殊的床,听傅朝瑜说那叫炕,烧柴火便会升温。具体什么玩意儿反正他们也没见过,不过坐在上面一点儿都不冷,坐久了甚至微微有些发热。 安叔下厨,炒了几道小炒,煮了个锅子。新鲜的时蔬在冬天本就罕见,这段时间他们吃够了干萝卜之类,实在是馋得慌,菜一上桌,便被几个人瓜分得干干净净。 人越多,抢得越厉害,而且傅朝瑜这里不是外头,都是熟人,他们压根不在意面子,一个比一个放得开,恨不得就着锅子这里的那点汤水再泡一碗米饭。 平日里在膳堂也没见到他们如此哄抢,傅朝瑜看着他们猛吃的那个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养猪。 傅朝瑜给他们都备好了两篓菜,又备好了车送周文津出城,至于其他三位,各回各家就是了。陈淮书那儿还多了个任务,陈国公府跟崔家住得近,傅朝瑜托他给崔狄也送些。 毕竟是小外甥的师傅,尊师重道他还是懂的。 其他国子监的先生也各自备好,他先生必然是最多的,柳师兄也不能忘了。 傅朝瑜给的这菜却扎扎实实地引起了各家轰动。 周文津还好,周母得知这菜是他朋友种的,念叨了一下儿子好友有能耐,便赶忙将菜拿到后厨准备给儿子女儿做顿好吃的,也没别的念头。然而其他几家却不缺钱,尤其是杜尚书还偏偏好吃素食,杜宁拿回来的这些菜真的送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杜尚书追问:“傅贤侄这些菜还卖不卖?” 贤侄贤侄,叫得可真是亲热,杜宁酸溜溜地嘀咕着:“我哪儿知道,我只负责摘菜跟吃饭。” 杜尚书没好气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除了吃还能知道点什么?” 杜尚书等不了,等打听到傅朝瑜的庄子在哪儿时,当天下午便让管家带着钱过去买菜了。管家到那儿的时候,还碰到了早早过来已经买好了一车菜的其他家管事。 杜家管事拉过一个人连忙问了里头还有没有,对方道:“应当还有,只是头一茬的菜瞧着不多了,听说还要留一批送进宫,眼下怕是先到先得了。” 杜家管事忙不迭地进去抢菜,心中纳闷这些人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事实是,谁家还没几个亲近的亲戚啊?冬日里的蔬菜多稀罕啊,其他几家得了之后便分了些给家中亲眷,一来二去,傅朝瑜这农庄里有菜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些菜除了自家可以吃,还能送人,怎么着都得买几车回来。众人生怕自己来得晚了便没了,早早地就过来抢这一茬。 傅朝瑜的菜虽然多,但也架不住他们买得凶,这一下午就卖出去一半儿了。他赶忙先带人将送进宫的那一拨先摘出来,再不敢耽误,连忙叫人送去了太府寺。再晚一点儿,他外甥都没得吃了。 就连安叔都没见过这个架势,乐道:“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城里开一家铺子专门卖菜,如今瞧着是不必了。” 安叔是个心有成算的,见来这儿的非富即贵,于是从暖房里搬出了几盆牡丹跟芍药。 寒冬腊月,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竞相开放,真乃奇景。 众管事不敢擅做决定,却默默记下这事儿,回头便跟家主禀报。 于是没多久,安叔搬出来的花边卖得差不多了,甚至有人折返过来买了一盆后,又再次折返回来新添了几盆。安叔给每盆花定的价格还都不便宜,物以希为贵,但定价高半点儿不妨碍求花心切的人愿意花高价买回去。 傅朝瑜农庄里头自产的蔬菜与鲜花,不仅在京城掀起小范围的热潮,更在宫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除了皇上那儿送了菜,宫中也就只剩下五皇子也得了十篓新鲜蔬菜。那菜送过去的时候不少宫人都瞧见了,菜叶上还滴着水珠子呢,鲜嫩嫩水当当绿油油,跟春夏见到的那些菜没什么两样,重点是新鲜,才刚从菜地里摘下来便送进宫了。 如今宫里倒是也有菜,好种的譬如豆芽韭菜,亦或是去年夏秋储存的窖藏菜。后者虽然还算新鲜,但是耐储存的也不过都是萝卜之类,水分已经流失了不少了,吃起来总还是欠缺了些味道。他们不是不知道暖房,但是暖房造价高得很,大魏这位皇帝陛下是个节俭的,不仅对自己节俭,对后妃皇子也一向节俭。 皇上吃的蔬菜也就只吃萝卜豆芽之类,至于花费多的蔬菜,一概没有。皇上都只有这样的分例,谁还敢超过皇上? 这样高价的菜,五皇子的舅舅说送就送了,怎不叫人惊讶?前段时间不都说五皇子的舅舅是个穷光蛋还一无所有么,怎么如今瞧着……似乎不大像啊,真穷的话出手能这般阔绰? 该不会是,传言有误? 那几篓子菜加上两盆牡丹送去了翠微殿,可是惹得不少人羡慕不已。 周景渊听说这是舅舅送来的,欢喜得不行,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这边的人能吃几天。 贤妃那儿沾了儿子的光,也收到了翠微殿送来的一份,她叫人打听过,说是两位公主那儿也被秦嬷嬷送了一份,只是没他们这儿的多。 贤妃娘娘望着胖乎乎的傻儿子,头一次感觉自家这喜欢当跟屁虫的儿子跟出了点门道来。 起码之前给三皇子当跟屁虫的时候,啥也没捞着,这次好歹人家有了好东西还分他一份,长进了。 后妃也就这三位沾了光,剩下的愣是没有分到半点儿。愤愤不平的贵妃娘娘还没有修炼成皇后、端妃那般心性,见着旁人有自己无,心中别提多怄气了,当下就派了人悄悄出宫打听情况。 然而等他们到那儿的时候,头一茬的菜已经卖得干干净净了,暖房里头的花也只剩下了两三盆海棠罢了。 各宫宫人不甘心:“真的一点儿都不剩了?” 安叔摊手:“真的没了,今儿来了不少人,最后一点白菜都卖光了,若想买只有等下一茬了。” 黄瓜茄子倒是有些小的挂在藤上,但是总比不能为了卖钱将这些没长大的嫩瓜秧子都给薅了吧? 不等他们追问下一茬是什么时候,x安叔便下一步回答:“下一茬最少得等半个月。” 得了,各宫宫人无功而返,又惹得后妃白生了一场冤枉气。 怪只怪他们去的晚,东西都被抢光了。想来也是,好东西谁不抢,他们宫里消息比人家晚到许久,便是有好东西也赶不上热乎的。五皇子那儿的指望不上,如今宫妃们便盼着皇上能分出点儿来。 皇上不好口腹之欲,他一个人应该也吃不了这么多吧?不匀点儿出来? 被众妃惦记的皇上只分出一部分给太后,余下的直接让人藏在地窖当中了。 他的确吃不了,不过可以慢慢吃。皇上不挑,对饮食更不讲究,从前行军作战的时候跟着士兵同吃同睡,饿极了连野草都啃过,如今的饮食在他看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好东西谁不喜欢呢? 比起这些菜,最让皇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儿,傅朝瑜不像是有钱的样子,这些菜的成本应当不高,但是售价肯定不低,几乎可以看作是一本万利。这样赚钱的事,傅朝瑜怎可独享? 不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 皇上心痒难耐,招来成安:“你明儿便出宫,问问这些菜是怎么种出来的。” 若是可以,他必也要掺和一脚。 晚上,傅朝瑜跟安叔算了账,再次惊叹于京城贵人何其多。 菜倒是其次,那几盆花却是真的贵,竟也都卖出去了。光今儿一天挣的钱,便将他前期投在农庄里头的钱全都赚回来了。 手里有钱,傅朝瑜心思便活泛开了。他要准备春闱没空管庄子,可是安叔不是在吗?安叔审美也不差,最重要的是人比较靠谱,将农庄交给他完全没问题。 既然如此,傅朝瑜脑中浮现了一个新念头。 所以……游乐园加上农家乐,能否在大魏复刻一个呢? 毕业(一更) 傅朝瑜画好草图, 将自己的想法跟安叔说了一遍。 安叔对着稿纸端详了半天,想了想农庄的地形,忽然问:“若是建造这些, 岂不是要将那些暖棚全拆了?” “拆吧, 明年春天就拆,只留下暖房跟东北角的空地就是了。到时候一边儿种上果树,底下套种别的, 另一边儿种稻子跟小麦。其实这暖棚也种菜也就今年稀罕, 到了明年大家都学上,兴许就不缺菜吃了。” 第51节 傅朝瑜今年挣得足够多,明年便不准备掺和这门生意, 他吃完了肉,总得让外头那些老百姓喝口汤吧。又不是什么多难得东西,种过地的人稍微瞟一眼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傅朝瑜甚至都准备过两日就叫周围村民过来观摩, 然而这一切都被宫里的成安公公给打断了。 成安公公跑去农庄见过暖棚的廉价方便之后, 便知道皇上肯定舍不得放手。 他还特意去国子监找了傅朝瑜, 言明皇上对此事很上心,非常上心,并且暗示傅朝瑜明年春天之前不许让别人知道这暖棚种菜的法子。 傅朝瑜沉默半晌, 提醒:“这法子简单, 外头的人早晚都能学会。” “那也无妨, 圣上说了, 只要今年冬天没人学得会就够了。这法子,今冬绝不可叫各地商贾富贵人家知晓。”否则谁都能掺和一脚了。 傅朝瑜:“……” 不愧是那个死抠门的皇上,只顾着自己赚钱, 完全不管别人死活。 鉴于往后还得在这位手底下做事,傅朝瑜并不敢得罪皇上, 一切照做。 于是当日成安公公折返皇宫后,又带着宫人再次出宫办事儿。 皇上手头上的真金白银或许没有那么多,但是皇家的田产却有的是,京郊一带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是皇上的。 如今为了赶上今年冬天这一波赚钱的机会,皇上令成安公公将能用上的地全都用上了。人手不够,就从太府寺抽调,从司农寺抽调,再不济就从兵部抽调。总之,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暖棚弄好。接着又雇了京郊一带的老农,让他们撒上种子种上蔬菜,趁着开春之前狠狠赚上一笔。 反正这赚的都是富贵人家的钱,不赚白不赚。至于皇庄的百姓是否会学会这个法子,倒也无妨,反正皇上也不准备长久地霸占这赚钱之道,他只要先赚一笔,剩下的才能留给旁人。 鉴于暖棚要用到大量的马粪,牛粪,导致马粪、牛粪这些牲畜粪便都变得供不应求了。京城内外一下子多了许多收粪便的人,无形之中倒是给他们多了一项短暂的生计。 傅朝瑜安心温书,不理会这些,只是下一茬菜开始采摘的时候,又让安叔备好分给各家,至于剩下的,便是谁家来得早谁家先得了。 先前那一波菜买到的人着实不多,因为前面买菜的都是几车几车往回拉的,完全不考虑旁人的活路,许多后来者连影子都没见着。只依稀听闻宫里的太后娘娘就格外喜欢这一口,皇上见她喜欢,最后将自己的那份也都送去了未央宫。这等口腹之欲的小事上,皇上一向孝顺。 外头多的是没吃到的,满心眼里就等着下一茬菜长出来他们好尝个新鲜。冬日里新鲜菜太罕见了,且这农庄里头的菜听说还比别的菜好吃千百倍,传来传去,傅朝瑜这儿的菜都快传成山珍海味了。 他们这回的确准备抢,然而不少人依旧来得慢了一步,人家早几日便已经打听到什么时候有菜了,今儿天没亮便已经在农庄外头排队守着。 菜拉出来一批,他们便买一批,以至于后面来的人连一根黄瓜都买不着。 惨,太惨了。 安叔不知听到了多少唠叨跟抱怨,只是再抱怨也没用,他们实在没有了。往后剩的菜也不多了,黄瓜茄子都摘没了,只剩下些白菜,因为五皇子爱吃嫩菜烫锅,他们家公子便没准备再卖了。 众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事情演变成如今这样,早已经不是能不能吃上一口新鲜菜的事儿的,而是旁人家有自家却没有,总觉得低人一头。平常也就罢了,眼瞅着都已经快到年下,回头若是年节摆宴,自家的席面明显不如别家的,那得多难看? 好在,峰回路转,没过半个月,市面上竟然出现了一批新鲜菜,数量极多,似乎根本都买不完。 品种虽没有傅朝瑜庄子上那些蔬菜多,大多都是白菜,茼蒿之类,但是有总比没有强。 冬日的蔬菜比肉还要贵,但富贵人家不缺这点钱,尤其是听闻今年蔬菜紧俏,他们害怕旁人都买完了回头自己没得吃,恨不得一次买够一个月的量。 皇上每日都要招太府寺的人问问每日进账如何。鉴于他们种菜的时候已经晚了,皇上压根没考虑那种生长时间长的菜,选的都是白菜茼蒿这种一个月速成。时间短,来钱快,收益不菲。 皇上得意于自己的睿智,惊叹于傅朝瑜的巧思,同时算盘还敲得很响:“等这一批菜全都卖完了之后,便让司农寺去各地县乡教授百姓暖棚之法,如此既可以给他们一个挣钱的营生,也能让他们知道朝廷为了百姓生计劳心费力。” 杨直连连夸赞圣上英明,实则却想:这法子不是傅朝瑜想的吗,皇上就这么理直气壮占用了? 倘若真的要推行,直接让傅朝瑜在《国子监文刊》上面写一篇文章不就得了?还省的司农寺的人两地奔波了。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厚脸皮把这个功劳给占了。杨直心里闪过诸多大不敬的腹诽,面上却还笑的谄媚:“百姓们若是知道圣上体恤之心,必定感恩戴德。” 皇上听得一本满足,越发觉得自己真不愧为当世仁君。待傅朝瑜那小子顺利通过春闱跟吏部试,他们明君贤臣、上下一心,必能心想事成,所向披靡。届时他在前线作战,傅朝瑜在后方给他揽财,甚妙。 皇上挣了不少钱,旁人可能不知道,不过掌管户部的杜尚书却心知肚明,因为前段时间才跟他说了要囤积粮草。 杜尚书意识到皇上准备北伐了,两军开战伤亡不少,于户部来说更为头疼,杜尚书遂委婉提醒,道今年收成不好,民间只怕也没有什么余粮。 皇上听闻倒是默默良久,终究是没有再提此事,反而与杜尚书商议低价放一批仓库里的陈年旧粮,以及如今税法的事。 如今用的是丁税,即按照人丁来收税,不论x财产多寡。定税沿用的是前朝旧例,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可杜尚书怎么听着觉得皇上的意思似乎是要改这税法? 他吓了一跳,偏偏又不好多问。 皇上想改国子监生源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税法都要改?步子迈的太大,就不怕圆不回来? 此事指皇上与杜尚书商议过,杜尚书回去之后并未向任何人提及,只是心里终究埋下了一件事,一年好几日都忧心忡忡。 外头卖菜卖得热火朝天,傅朝瑜也有所耳闻,他的菜都已经卖光了转而又有人顶上,如此也好,省的那些没买着的人继续闹事儿。 又过两日,国子监岁考应约而至。 对于其它学生而言,岁考虽然比从前紧张了些,也不过就是一场考试。但是结业班却不同,这将是他们在国子监面临的最后一次考试。若不能通过,便得留在国子监继续读书,再不通过,兴许就要被劝退了。而一旦通过,他们的国子监求学生涯也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众人便也不是国子监的监生了。 他们的确嫌弃过国子监,抱怨过功课,埋怨过国子监诸位先生,更对严厉的孙大人颇为不平,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如何能没有感情?尤其是今年以来,他们还同国子监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大事。人生前十几二十年来,他们还从未有过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 这些都是国子监留给他们的回忆,临别之际,怎能一点触动都没有?正因为珍视,所以这次结业考,没有一个人心存敷衍,散漫了事的,都是全心全意的准备。 等到了考试那日,所有监生端坐于考场,全神贯注,一笔一画地答题。 没有先前的交头接耳,也没有左顾右盼,整个学堂似乎都沉浸了下来。 王纪美与孙明达监考结业班,看到这一幕,二人心中感触颇深。 曾经最让他们头疼的一批人,如今也学会听话懂事了。 王纪美冲着孙明达扬眉:“说了让你相信年轻人吧?” 孙明达“嗤”了一声,却也没反驳。 两个小老头就这么坐着看了一天,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为这些孩子头疼了这么久,猛然以后都见不到了,除了如释重负,竟然也开始惆怅起来。 大抵他们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吧,要不怎么总有操不完的心? 这回结业考,六学竟大多都通过了。 其实历届莫不如此,只是今年后来居上的人多了些。国子监不像地方官学一样限制人数,既因为生源本就不多,也因为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只要不差,都能通过,这也是朝廷给予高官之后的一项特权,权贵子弟凡是进入国子监,便已经半只脚踏进官场了。 相较于往年,今年的监生进步还是不小的。即便不看在他们父辈祖辈面子上,这些人的学问也足以毕业,至于往后能够通过春闱,那就得看天赋了。 春闱可要比国子监的岁考难多了。 杨臻收到了点消息,开始向身边散播:“我听说,明年国子监的结业考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以后一年难过一年,说不准以后就跟地方学生考乡贡一样,先刷掉一大半人再说,能过的也不过十之一二罢了,兴许还会更少。” 往后他们这层身份就不顶用了。 安阳侯世子松了一口气:“幸好咱们走得早。” 几个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庆幸。 岁考考完,便意味着他们正式毕业了。 这日,结业班的所有监生们集聚明义堂,认真聆听孙大人与王大人留给他们的教诲。同样在此处,当初开学的时候也有一场课,只是那会儿的情况跟如今的情况简直是云泥之别。 王纪美说得简单扼要,全是鼓励之言。 孙大人也想鼓励,但是他也跟就不是会鼓励学生的人,前面耐着性子说了两句中听的,到最后不由得话锋一转,又开始说教起来。为防他们结业之后就丢了课本,孙大人还特意告诫,明年的春闱非常之难,被刷掉之人只会比往年更多,望他们各自珍重,切莫丢了国子监的脸。 众监生:“……” 果然,这才是孙大人。 本来挺有离愁别绪的意思,但是被孙大人这么一搅和,一下子浑忘光了。 比起孙大人,他们果然还是更喜欢好说话的王大人。 傅朝瑜听他们私下说过这样的话,心里想的却是柳师兄听旁人闲聊时记下的事儿,说当年他先生跟孙大人先后入朝为官,他先生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要跟人争论;孙大人却因为出身世家,彬彬有礼。时过境迁,这两人性子竟然完全调了过来,如今谁还能想到他们当年的模样? 漫长的一节训导课结束之后,傅朝瑜被孙明达给单独留了下来。 孙明达先前一直憋着没说,今儿若是再不说便来不及了。他总觉得,傅朝瑜这小子最近似乎又些飘,又是修农庄又是种菜的,孙明达已经跟王纪美抱怨好多回了。无奈吃人嘴短,嫌弃起来都显得中气不足。 但该如何还是得如何,孙明达仗着自己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教训了一顿傅朝瑜,让他戒骄戒躁,别整日在外四处乱蹿,回头若是名落孙山,他们国子监可不收结了业的学生! 傅朝瑜听完,有点想笑。 孙明达见他还敢走神,恼怒异常:“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傅朝瑜收起嬉皮笑脸,“只是想到往后不再是国子监监生了,有些遗憾。既然如今都快离开了,总得有个仪式吧?” 孙明达警觉:“你又要做什么妖?” 翌日,国子监外停满了马车,今日过后,这些结业班的监生便都要离开国子监了。 早起时,各家便派人守在国子监外,准备接自家孩子回家。可等了许久,愣是没等到一个人。 结业班诸学监生门都守在授课的经师堂外“合影”。 这是傅朝瑜一力促成的,他让孙大人掏钱请了几位画技卓绝的画师,让国子监的先生们与各学考生一同入画,以作留恋。 原本孙明达只想着六学每个画一幅,偏偏国子学那边的人爱折腾,非说国子监的衣裳太单一,他们要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裳多画一幅,愣是逼得国子监多出了一份钱。 前面穿着国子监校服的都还行,能够入眼。等到后来各监生换上自己的衣裳后,场面便有些古怪了。 别的班,古怪也古怪不到哪儿去,等到了国子学,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都有。傅朝瑜跟陈淮书几个还算正常,只是换了鲜亮的颜色,杜宁直接一身嚣张的紫红色,杨毅恬换上了他爹作战的铠甲,杨臻换上了道袍,有人着一身江湖草莽的样式,后来还有人顶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帽子…… 已经入完画的周文津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合群。 这都什么东西,简直群魔乱舞,孙明达险些看瞎了眼。他能确定,这回的春闱国子监肯定会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王纪美都只是好脾气地让他们赶紧站好位置,免得晃悠太久冻着了。孙大人却坐在前面,越来越生气,后面直接笑不出来,板着一张脸杵在那儿,一直催促画师能够快点画完,他受不了了。 于是等到画作好后,这最后一幅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明明是一副无声且静止的画,但不知为何,这幅却总能看出一股喧闹感来。 花里胡哨的监生们中间,簇拥着几个无奈的先生,包容的王司业,还有一位垮着脸、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孙大人。 第52章 春闱(二更) 国子监求学生涯结束, 对于傅朝瑜来说似乎并未轻松多少,相反,他更忙了。 陈淮书跟杨毅恬都希望傅朝瑜跟他们住, 就连杜尚书得知傅朝瑜在京中没有府宅后, 都明示过傅朝瑜要不要来尚书府过年。傅朝瑜要是闲着,或许还可以两头溜达,但是他一刻也闲不住, 结业之后, 傅朝瑜便被他先生叫去了府中,开始恶补春闱的一切知识点。 王纪美知道他聪慧,也知道他博览群书, 但是此次参与春闱的考生同样不可小觑。 “近两年来,江南一带的文风也渐渐起来了,你出自扬州, 想必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此外, 国子监先生虽好, 生源却并未最为出x众,上回来国子监参加辩论的青山书院,那儿的学生才是京畿一带最出众的学生。” 高官权贵的子弟是在这儿, 但是不全是, 另有一部分去了校规森严的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傅朝瑜恍惚间想起上回大公主她们弄得拿出“才子评选”, 那里似乎就有青山书院的人, 名字仿佛叫:“是否有位叫陆晋安的学生?” 王纪美颔首:“这位乃是青山书院的头名,陆太傅的爱孙,一向以诗文出名, 不可小觑。” 傅朝瑜只在他先生嘴中得知,这回参与进士科考试的学子有很多, 但是到了岁末,他终于能亲眼见识一遍了。 所有报名春闱的考生聚在皇家含元殿中,原是要听圣上勉励一番的,结果圣上没来,来的是四方馆舍人,对远随乡荐,跋涉山川的学子好一通夸奖勉励,随后便是核查考试资格。虽说能上京参考的考生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礼部依旧不敢怠慢,每位考生都细心审查。 第52节 今年考生尤其多,光进士科便有三千多人,乌压压一片齐聚于此,场面异常宏大。 然而进士每年只取二三十人,仅是明经科的十分之一。竞争如此激烈,参加考试的人却逐年增多,足以见进士科地位之高,以及朝廷对于进士科的重视,难怪时人称进士及第者“ 白衣公卿”。 审查过后,傅朝瑜看到自己跟熟悉的几个人名都出现在榜上,这也意味着,他们都能顺利参加春闱。 不过大魏的春闱跟后世的科举不同,如今是不糊名的。考官可以看到每一名考生的名字,这中间有没有猫腻,有多少猫腻,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听闻先前科举,十之七八的进士都来源于京畿与各地的士族,除了因为士族掌握读书的资源,这不糊名,想必也是一大原因。 如今,在政坛文坛两者中颇有名望的尊者及与主考官关系亲近者,都可以影响春闱名次。考生为了争取自己的考卷能入考官的眼,进而获得更好的名次,便积极将自己的文章呈送给这些地位显赫的高官大儒,谓之“行卷”。 傅朝瑜对此嗤之以鼻,王纪美从前也一样,但是眼下还是不得不带着他弟子去参加各式各样的诗会宴请,将傅朝瑜的诗作文章拿出去,给众人品鉴。 好在,他跟柳照临的面子还是有的,傅朝瑜虽然出身一般,文章倒不至于无人问津。相反,不少人都愿意多看看傅朝瑜的文章,甚至不仅限于自己看,他们还乐于跟旁人分享。 各种诗会上,傅朝瑜还认识了不少青山书院跟外地来的学子,更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陆晋安。 不过未曾跟对方说过话,傅朝瑜感觉这人比较内敛,也不好上去攀交情,怕唐突了人家。 除了陆晋安,还有位肃州来的学子,不知为何也异常受欢迎。 陈淮书也被家中催着过来“行卷”的,他烦的要死,这些行卷或津津自夸,或谀辞媚上,他深以为耻。陈淮书的文风是适合如今官场的,不过他的文风是被训练成这样的,文章富丽堂皇,为人却感情充沛且嫉恶如仇。自从上回目睹一个地位甚高的官员将一介寒门子弟的文章扔出去后,便私下痛斥此人为“屠狗鼠辈”。 之后又目睹了有个死皮不要脸的收了傅朝瑜的文章不说,又还恬不知耻地找傅朝瑜要了仅剩的一盆暖房花,更是气得陈淮书想冲上去对方无耻。 他存了一肚子闷气,却只能跟傅朝瑜发发牢骚:“回头咱们入朝做官,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恶习给改了。” 傅朝瑜跟他分析:“如今这般风气不过是因为不糊名,若是将所有的考卷糊名,再请小吏誊抄一份,这样考官们既无法辨别考生名字,也无法通过字迹等认人,公平公正,往后没办法再弄这所谓的‘行卷’了。” 陈淮书眼睛一亮:“要不我们写篇文章登上去?” 傅朝瑜瞪大眼睛:“你不要命啦?孙大人都被世家排挤成这样了,你才初出茅庐就敢挑战士族权利,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陈淮书抱着胳膊,虽没有坚持,但却还是将此事给记下了:“早晚都得按着这个来。” 有志气,傅朝瑜对他另眼相看,觉得这家伙还挺适合去御史台,孙明达还说他爱憎分明,明明陈淮书比他更甚! 吴之焕也试了几次“行卷”,效果不佳,于是他又转而折腾起别的了。这家伙跟周文津不一样,他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近来在国子监图书馆内结识了不少朋友,联合其他各地的考生准备自己办一场文会,择其优者投一投《国子监文刊》。吴之焕也觉得这些高官不靠谱,与其靠他们,不如自救! 此外,他不知打哪儿听说《女谈》要评选才子,鼓动考生们向《女谈》投稿,是以长公主最近收稿子收到手软,颇为得意。 至于周文津杨毅恬他们,也都各自准备明年的考试。每个人的都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歇。 一晃,便到了除夕。 这个年,傅朝瑜跟安叔是在他先生家里过的。他先生早年丧妻,儿女倒是有,但都不在身边,或者外放或是随夫君去了任上。往年只有一个柳照临陪他过年,如今多了一个傅朝瑜,比从前热闹了些许。 宫中亦有宫宴。皇上参加了前朝的宴会之后,便去了未央宫赴家宴。 后妃、皇子、公主与宗亲皆在。今年众人席上的菜可比去年多了几个花样了。除去几样必吃的,剩下的便是各式各样的锅子了,里头用高汤打底,煮着鱼丸、肉片和各色蔬菜,眼下还冒着热气儿,香味诱人。 宫里的厨子都知道,这锅子最先是五皇子那儿出现的,听闻又是五皇子的舅舅做好送进宫的,烫菜极为方便,五皇子每日都要烫锅子,短短一个冬天便吃圆了好几斤。 皇上听闻之后,便让膳房准备了不少,如今正好在宫宴上用。 往年可没有这样新鲜的蔬菜,有不晓事儿的到如今还不明白外头那些菜都是皇帝在卖的,看到桌上这么多菜,还觉得今年皇帝终于大方了起来,连吃食都比往年上了一档次。 大人们吃得开心,小孩儿却不耐烦这些应酬,吃着吃着便下了席,相继跑出去玩了。 周景渊从福安手里拿出了他的冰灯。 顾名思义,冰块雕刻成的灯,是个胖锦鲤的模样,冰灯本就大,被他一个小人拿在手里更显得硕大了。锦鲤中间有个活口,可以拆开,肚子里面放着一支烛台,微光点点,既好看又有趣。 小殿下显摆极了,拿着冰灯左摇摇又晃晃,挺着小肚子招摇过市。这是他舅舅给他雕的,别人都没有。 小孩子们羡慕极了,个个都围在周景渊身边,很想伸手摸一摸。周景渊却舍不得:“只能看,不能摸。手是热的,若是摸的话会把冰灯给摸坏的,摸坏了便不好看了。” 好吧,几个小孩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就算不讲道理他们也不会对傅朝瑜的外甥不讲道理,如今宗室小孩儿们对傅朝瑜依旧爱得深沉。 有人问周景渊:“你舅舅还做了别的灯吗?” “没有了,就这一个。”周景成替他回答,其实他也想要,不过五弟对他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小气,今儿宫宴之前还给他提着玩了一会儿。 周景成为了待会散场之后还能玩,对这盏冰灯看得格外紧,见一个小孩偷偷摸摸伸出了手,立马上前拍了一下,凶神恶煞:“都说了不许摸。” 小孩儿怂了。 皇后也注意到,门外的小皇子小公主包括皇室里头的宗亲子弟都围在周景渊身边,唯有三皇子心情郁郁地站在一块儿,并不与他们凑成一块儿。 太后没注意到周景文,见别的孩子玩得高兴,还道:“小五真是受欢迎,看来这孩子脾气很是不错呢。” 皇后端起酒杯,笑着说:“是啊,小五性子绵软跟个姑娘似的,与谁都处得好,只可惜偏偏出身差了些,又摊上那样的母亲。” 想到傅美人,太后忽然没了说笑的兴致。 本来一心吃菜的皇上听到皇后这绵里藏针的话,顿时看了她一眼。 皇后莫名。 皇上冷不丁开口:“都是陈年往事了,总还提着作甚?五皇子是朕的血脉,x与太子同是亲兄弟,朕竟不知他出身差在哪儿了?” 皇后掐着手心,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皇上说得是,妾身失言了。” 皇上没理她,他最烦心思深沉之辈。治国已是不易,吃个家宴还要听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烦! 年后没过多久,便到了开科取士的日子。二月初五,三千余名考生齐聚一堂。 卯时前,傅朝瑜便收拾好一行装备,带上笔墨砚台、跟食物,趁早便跟陈淮书来了贡院门口。如今才二月,春寒料峭,天气尚且没有回暖,虽没有冬日那般刺骨的风,但也自有着一股凛然的寒意。 等待搜身之际,傅朝瑜却发现靠近他们的国子监监生似乎与另一拨人起了口角。那伙人也都是年轻人,与他们差不多大,两边都瞪着眼,似有火光,彼此都不服对方。 “看什么呢?”傅朝瑜扯过杨臻。 杨臻重又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憋屈地跟傅朝瑜道:“青山书院的人瞧不上咱们国子监!” 虽然两边大多是权贵子弟,但是权贵子弟也分三六九等,譬如他们这边有一部分人便是来国子监镀个金的,青山书院的许多人却是实打实考上去的。与其说他们是瞧不上国子监,不如说是瞧不上国子监的监生。 可谁愿意被鄙视呢? 杨臻他们从前拉着陈淮书跟他们斗,毕竟他们这群高官子弟里面也就陈淮书能打了,但是陈淮书懒得掺和他们之间的纠纷,总是埋头看书不配合他们。如今有了傅朝瑜,杨臻等人感觉找到了主心骨。 “这回春闱,你可得给咱们国子监挣一个状元回来,好好打一打青山书院的脸!” 傅朝瑜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重若千钧。 好家伙,他们真敢说啊。 恰好陆晋安路过,傅朝瑜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但一想到对方曾名噪一时,莫名臊得慌。 “……别说了。”傅朝瑜无奈。 “干嘛不说?怀瑾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要考状元!” 傅朝瑜一把捂住了他嚷嚷不停的嘴。 别叫了,心累。 因为舅舅要参加春闱,周景渊别提多想出宫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讨喜,便压根没提这件事情。可心中又实在担心舅舅,小脑瓜子琢磨来琢磨去,便想着找个东西拜一拜。 他除了拜他母亲的牌位,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舅舅送过来的泥人了。那可是无所不能的孙大圣,应当能保佑他舅舅拿状元的。 周景渊不仅自己拜,还拉着周景成和两个小公主一起拜。 二公主拜了一会儿,睁开一只眼睛,小声问:“这个真的能保佑傅舅舅拿状元吗?” 周景成老神在在地道:“嘘,心诚则灵。” 他自然是希望傅舅舅拿状元的,当时候傅舅舅一高兴,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一股脑塞进宫了,他们也能跟着沾光。 几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煞有介事地拜神,拜的还不是正经神,秦嬷嬷看在眼中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些孩子凑在一块还挺有意思。 贡院中,傅朝瑜一行人已经顺利通过了搜查,依次进了考场。 这还是傅朝瑜头一回进贡院,里头大是大,但简陋得很,内部都用荆席围隔,考生们坐在廊下答题。 没错,是在廊下摆了几千个小桌案,考生席地而坐,甚至都没有一个正经的号房。如今还是二月,天凉飕飕的,傅朝瑜庆幸自己听了先生的话穿了厚衣裳来,否则还不得冻死? 也就这会儿他还能神游天外,等到考题下来之后,傅朝瑜便立马收了心思,认真答起了题。 第53章 阅卷(一更) 进士科考试共三场, 一场“帖经”,考的是对经书熟悉与否;第二场考“杂文”,按题作诗、赋各一篇即可, 第三场便是傅朝瑜最为擅长的“策问”了, 五道时务策,考的大多是时政与国策。 第一场几乎并不能凸显差距,贴经而已, 只要将经书背熟弄懂, 应付起这门考试来简直得心应手。最多有些考生出于紧张犯了点小疏漏,或是字儿写得难看了些,或是一心心急记错了几个字, 不过第一场考试时间相对充裕,卯时开始,酉时收卷, 等到了下午, 多半的考生便已写完了。 等第二场诗赋时, 才是逐渐拉开差距的时候。 傅朝瑜原本在诗文灵气上稍逊别人一筹,但是他先生跟师兄其实擅长此道,尤其是他师兄, 傅朝瑜看过他先生师兄的诗稿之后, 再不济也比从前开窍了不少。且这回的诗赋选题也是大而空, 无非就是想让考生们写些歌功颂德的诗词出来罢了。这对傅朝瑜来说反而更好些, 他虽然不太喜欢拍马屁,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拍,相反, 傅朝瑜很擅长此道。 这第二场,傅朝瑜依旧顺遂。 等到了第三场的时务策, 考的则两道圣政,一道边防,一道税法。五道时务策,傅朝瑜与他先生都推算过了,大体也没有超过他们猜测的范围内。傅朝瑜一边研磨,一边心里打好了稿子,等开始在稿纸上写的时候便得心应手许多。 傅朝瑜旁边的考生见他如此神速,咽了咽口水,没来由地开始心慌起来。 他都还没有思路呢,这人怎么都已经写了两页纸了,他们面对的是同一道时务策吗? 越看,则越心乱如麻。 傅朝瑜若是注意到兴许还会放慢些笔头,免得叫旁人看了紧张。但是他如今全副心神都在题上,哪有精力管别的? 须臾,主考官携诸考官巡视廊庑。 今日足有三千多考生,从头巡到尾,只依稀几人让众位考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已,要么是因相貌出众,要么则是因风采斐然,要么,则是相熟之人的亲眷了。 日暮后两炷香燃尽,诸考生停笔交卷。 不交不行,考官都已叫停,两侧又站着兵卒,若是再动笔那便是违规了,几年内都休想再参加科举。 大多数人都舍不得交卷。本场时间有限,可题目却多,足足有五道,考场中还有些学子连一半儿都还没有写完,写完的亦是忧心忡忡,颇为不安。 闭场后,众人相继离了考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讨论考题。 其他都好,主要是策论难得很,即便不少人买了国子监的科举参考书,但是策论这类考题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得上去的。他们如今也只是尽力为之罢了,能否考上全看天意。 傅朝瑜同陈淮书走在一道,出来的时候不仅碰到了陆晋安,还碰到了另一位被众星拱月一般、一路捧过去的人。 傅朝瑜歪了歪头:“这位是谁?” 陈淮书认真看了好几眼才终于想起来:“好像是那位肃州刺史之子,叫王恩清。” “原来是他。”傅朝瑜总算能对上脸了。 第53节 年前这位王公子也是位红人了,凡诗会上都能听到官员口中念叨这位的名字。肃州为大魏西北边境,虽说地理位置紧要,但是毕竟是地方官,不比京官威风,怎么这位王公子反而将京官子弟给压下去了。 傅朝瑜好奇地问:“王家有什么来头吗?” 陈淮书失笑:“王家可是西北一带的大族,且王恩清还有一位厉害的姐夫,便是镇守边关的淮阳王。” 傅朝瑜定住,眼角处不自然地跳动了几下。 淮阳王,上辈子杀了他外甥的那一位。 傅朝瑜轻轻扯动嘴角,盯着王公子的背影,呢喃:“是么,那确实非等闲人。” 陈淮书毫无察觉,还道:“这位王爷跟圣上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却格外亲近,很得皇家器重。且他常年镇守边关一度立下赫赫战功,在朝中地位一向非凡。” 傅朝瑜默默地听着,并未插嘴,心中却留下了个烙印。 ……淮阳王,日后若有机会,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考场清场后,诸考官便开始批卷。 此次春闱乃是礼部右侍郎任主考官,原本该由柳照临这位左侍郎监考的,但他与傅朝瑜师出同门,得避嫌,只能让右侍郎冯鸣顶上。 柳照临压根不信任这位同僚,相处多年,他若是还不知道冯鸣的德行那就是真蠢了。冯鸣一向任人唯亲,若是由着他们来,只怕他的小师弟进二甲都够呛。 柳照临也并未等闲之辈,自己也找了信得过的一并塞进了考场。 冯鸣一如柳照临所想,到阅卷时,先不由分说地让人将自己熟悉的考生答卷挑出来,当众替他们“背书”。 冯鸣身为主考官,对于阅卷的影响自然是最大的,他都如此卖力地推荐,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再看文章,确实尚可x,因而也不加制止,只是依旧挑他们喜欢的。私心人人都有,但也并非所有的考官都会在科举之上存有私心。 三千份考卷虽不少,却架不住考官人多,且礼部官员终日与文章打交道,一眼便能看出字好字差、诗赋优劣、文章好坏。 不出两日,所有文章便都阅完了,一份考卷最少需要三人阅览,决定是否留用,一旦意见相左,便得再添两人再阅。听着如此反反复复似乎很是麻烦,但过程其实快得很,毕竟大多数文章的好坏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 不多时,便挑中下了四十多份考卷。 冯鸣将自己看中的那份与众人挑出来的那些做了对比,默默将别人挑出来的往下压了压:“这些考生年纪甚小,为免其倨傲,名次还是降一降才好。” 无人反驳,整个考场成了冯鸣的一言堂。 只是当晚柳照临就听闻了此事,好脾气的柳大人气得鼻子都险些歪了。这冯鸣,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欠教训! 等着瞧。 主考官们动作迅速,四日后便将结果呈到御前,给圣上过目。 皇上看到头名时,眉梢便挑动了一下,往下一翻,还是如此的出人意料,文章是不错,但是远远不到一甲的程度。 他不禁看了冯鸣一眼,复又继续翻,一甲三人,只有一人文章还算上佳,便是第三名的陆晋安,陆太师家的小孙子,这位从前也是名满京城的小孩儿,皇上一直记着这个人。只是这三个人里却没有,自己早就预料好的那一个。 冯鸣这个狗东西,私心不小啊。 冯鸣被圣上看得莫名其妙,难道排名有什么问题吗?可往年不都是这么排的吗?圣上从未在意过。 他心里直打鼓,却见皇上越翻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冯鸣已经不知道圣上究竟想看什么了。就在他提心吊胆之际,终于,皇上停了下来,抽出了其中一人的考卷,拧着眉头,开始细看起来。 看了半晌,拧起来的眉头竟然松开了。 冯鸣心痒痒,圣上这究竟看得是谁的卷子? 皇上没说,等他看完之后,便将这人的卷子给重新插了回去,抬头盯着冯鸣,意味深长地问道:“冯大人便是这样阅卷的?” 冯鸣:“……” 有……有什么问题吗? 冯鸣不得不认罪:“微臣惶恐!” “你确实该惶恐。”皇上冷笑两声,忽然起身将所有考卷丢到冯鸣怀里,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地警告:“回去重阅,若再敢携带私心,你这礼部侍郎也不必做了。” 何至于此啊? 不是一直如此吗? 冯鸣脑门上的汗一下子便渗出来了:“是,微臣,领旨。” 冯鸣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再次急召诸考官,重新阅卷。 他虽然不知道圣上究竟为了谁发这样大的火,但是他知道,这股无名火是正对着他来的。若是不趁早如了圣上的意,只怕真的官位不保。 圣上不会随意处置官员,尤其是有功之臣,可一旦决心料理,那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那个才下马的前京兆尹跟皇后娘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有前车之鉴在,他不敢不重视。 可即便重新阅,冯鸣依旧不清楚圣上属意的究竟是谁,当时他站得远,只记得圣上从众多考卷中抽出了一张,却并不知道具体是谁,如今可叫他们如何找来? 冯鸣挨个细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二甲末的一名考生头上。字迹出众,行文流畅,文章出彩,言之有物,这文章连他读起来都拍案叫绝,是这么一份么? 冯鸣左右为难,若不是,自己却还将这人的考卷放在头名,圣上是否会勃然大怒? 摸不准圣上的意思,才最愁人。是以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便这么耽误了下来,原定好的放榜日子,竟迟迟不见礼部放榜。 三千多考生围在礼部跟前等待良久,却只等到了礼部传话,道考卷并未批完,需得再过几日才得放榜。 这就见鬼了,礼部阅卷一向都很快,怎么这回偏偏就不行了呢? 还不等众人打听,学子们中间忽然流传出一条内部消息——此次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冯大人阅卷不力,先前评的名次被圣上否决了,圣上大怒,以批阅不公为由头,将其打回去重新排名。 这可是个重大失误。 究竟是怎样荒谬的排名,才会让当今圣上盛怒至此? 一时间,坊间议论纷纷。 傅朝瑜跟陈淮书也是本次春闱考生,自然紧盯此事。柳师兄不参与此次阅卷,傅朝瑜消息来源有限,只能寄希望于这届考生中有消息灵通的,能够代为打听一二。 结果他果然没有信错人,没多久,杨臻便待着新鲜出炉的消息来到他们这儿显摆来了: “内部消息,这回冯大人出于私心,将自己看好的人全举荐了上去,一甲三人中有两个都是他看好的,二甲前面也都是跟冯大人私交不错的考生。若是文章写得好也就罢了,可看圣上的意思,似乎那些文章根本就是有所不足,也难怪会被打回去了。冯大人也正是,今年春闱于去年不同,寒门子弟本就对世家意见大着呢,他还一点没有敬畏心,搞出这么一出,往后只怕是要被骂的。” 傅朝瑜听完之后,再次惊叹杨臻消息真快:“这样隐晦的消息,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我昨晚上便听说了,今儿一大早,外头那些考生们也都在讨论,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人尽皆知。”杨臻信誓旦旦。 瞧瞧上一年发生了多少事儿,又是文刊,又是图书馆,又是国子监生源改革,或多或少都在影响科举局面,情势如此,冯大人还敢顶风作案,如今被人扒了出来实在不冤。 杨臻的猜想并没错,不多时,外头那些考生们果真都知晓了,尤以寒门子弟最为愤怒。他们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科举入仕么,如今都走到春闱这一关了,却还要被主考官如此恶心。 科考不公,已是不争的事实,连圣上都觉得不公,打回去重阅,可想而知这个右侍郎过分到何种地步。寒门子弟本就卑微,往上的机会少之又少,就这般,还有官员死命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往上爬,拼命的将他们往地上踩,谁能容忍? 读书人最受不得激,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联合写诗辱骂冯鸣。 傅朝瑜浑水摸鱼,趁机散布糊名誊抄的法子,更让众人豁然开朗。诸考生放言,从今往后科举需糊名以显公平,否则一应结果他们都是不认的。至于为何本次不糊名?呵,那该死的冯鸣已经领着考官们看过一轮了,如今糊名哪里还来得及?只怕他依旧还是会选对自己有利的人。 考生们不仅自己骂得开心,还将作好的诗词文章整理成册,一份寄给国子监,一份寄给长公主,一份寄给礼部,一份寄到冯鸣府上。 他们给冯鸣罗列了三宗罪,其一是“行卷”助长考生阿谀谄媚之风,不择优反择劣;其二助长抄袭,因众人合力扒出冯鸣看好的人里头竟有一人是个惯抄;其三则是抨击冯鸣大搞党朋之风,祸乱朝纲,罪大恶极。唯有推行糊名制,方可保他后世清名。 文人的笔,夺命的刀。 冯鸣从前写文章骂别人,却没想到有一日这回旋镖还能转到自己头上。待他看到这些学子们整理好的诗作,直接气得一佛升天,而佛出世。 这些人果真恶毒,尤其是最后一桩罪,简直将他往死里逼。 冯鸣再不敢耽误,再耽误下去他不以死谢罪都没办法收场了。冯鸣带着人连夜敲定好了最后的名次,再次送进宫。是不是那个人都已经无所谓了,若是再不定名次,他这官真要做到头了。 好在这回,圣上终于没有再发作。 礼部找准机会,翌日一早便突如其来地放了榜。 第54章 放榜(二更) 礼部的榜文是黎明时贴上的, 一路敲锣打鼓,惊动了不少百姓。 天明之后,傅朝瑜等也得到了消息, 安叔驾着马车, 带着傅朝瑜跟王纪美一同去看榜。 可惜他们到的有些晚,礼部南边的院子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了,后来的人压根挤不进去, 只能眼巴巴的在后面干瞅着, 想着前头的人什么时候看完才能轮到他们。 国子监的一众师生人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来了,就连杨毅恬他们没考进士科的都过来了, 傅朝瑜还瞧见了吴之焕。 吴之焕领着县学的几个同窗,也在焦急地往前挤,然而挤了半天, 队伍丝毫未动, 可把x他给急坏了。 傅朝瑜忙上前将人拉了回来:“这儿人多, 你便是挤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还是在这儿等着把。” 吴之焕身边的同窗之前也是参加过春闱的,很是不解:“之前春闱看榜也没有这般轰动, 不过都是瞧瞧自己或是相熟之人有无在榜, 看到便回来了, 怎么今儿反而停了这么久, 像是舍不得离开一般?” 孙明达揣着手站在一边,搭了个腔:“这回为显公允,礼部将三十位进士的考卷都贴了出来, 估摸着,这些人是在找有无人是浑水摸鱼硬选上来的。” 事实一如孙明达所言, 学子们挤在前面,不过是想找礼部的茬。先前冯鸣那件事还没过去,这回礼部放榜,众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服。 然而一路看下去,却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不是了。主考官第一次有私心,但是第二回 排的名次却实实在在叫人没话说。 诗赋文章是好是坏,读过书的人一眼看过便知,尤其是一甲三人,实在是没得挑,他们看过之后也就只剩下羡慕了。这得多巧妙的心思,才能在短时间内写成如此精妙绝伦的文章? 冯鸣叫人盯着前头,见无人捣乱,这才放妥了心。 他已经顶风作案一回,哪里还敢再次乱来?冯鸣这些日子将三千考卷重新翻了一遍,优中选优选出的这一批文章,绝对没掺一点儿水分。 他甚至可以笃定,以往历届春闱,没有哪一次如这一次春闱一般公平公正,货真价实! 学子们也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才越发憋闷。这三十位进士里头,有十一位考生并非士族子弟,其中有一人在一甲,还有几个人在二甲,而从前每回上榜的寒门子弟不过三四个,还都是在三甲中,是同进士。 他们承认寒门子弟学问或许不如士族,但也不至于差这么多,所以他们才会不服,才想反抗命运不公。今日之结果恰恰证明他们所言不虚,寒门子弟出头难,正是被人刻意打压的结果! 冯鸣本意是为了消解众人对他的怨气,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反而更激化了矛盾。 好在他此刻并不知晓此事。 看榜的人一多,总容易挤着碰着,安阳侯世子等一行人便被挤着了,挤他们的还正好是有仇之人。 ——一向瞧不上他们的青山书院那伙子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国子监这边一点即燃。安阳侯世子等人明知道自己考不中还跑来干等着,不过是不想风头都被青山书院独占,过来支持一下自家人。 结果他们还没怎么着呢,对方就先挤过来,这不阴阳怪气几句都不行。 青山书院又一向瞧不上他们,嘴里也毒,两边人吵吵嚷嚷,眼刀横飞。 不过也就只有这些学生才做这种无聊的事罢了,青山书院的山长跟国子监的先生们压根懒得理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口角之争,反而“友好”站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互相试探。 学生这边自然也都知道不能动手的,但气势上却都没输,青山书院抱着胳膊冷言冷语:“考没考的都来了,这是过来凑热闹的么?春闱可不是谁家人多谁就能上榜的。” 第54节 国子监这边同仇敌忾:“叫什么,待会儿便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傅朝瑜往后退了退,以免待会儿波及到他。 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波及到了他,只因为青山书院方才得了消息,扬言:“那你们必定输了,我们陆晋安位列一甲!” 一甲……杨毅恬等人被唬到了,咽了咽口水,一句话都没敢说。 杜宁瞧不上他们这唯唯诺诺的样子,自个儿顶了上去:“一甲而已,又不是状元。” “哟,看来国子监还想出个状元?” 傅朝瑜又退了一步。 可杜宁那个憨货像是没脑子一样,一眼瞅到了傅朝瑜,兴冲冲道:“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能中状元的人!” 这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青山书院的人嗤笑一声,就傅朝瑜跟陆晋安谁跟厉害这件事与对方争执起来。 傅朝瑜:“……” 不是,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跟他有仇吧?他招谁惹谁了? 正被青山书院学生反复提及的陆晋安本人也终于出来了,他是最早过来的一批人,也是最早得知结果的那一批。只是他方才一直在前面看文章,故而耽搁到现在。 文无第一,但陆晋安自认自己学问并不会差给谁,自然要看清楚自己究竟输在哪儿。见了傅朝瑜,陆晋安一反常态地主动开口:“恭喜。” 青山书院的人都愣了,有人准备发问,却见陆晋安身边的那位同学冲着众人摇了摇头。 傅朝瑜呆愣少顷,干巴地回了一句:“同喜。” 对方也是一甲是吧? 杨毅恬等人只觉得奇怪,这档口,杨臻身子灵活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连帽子被挤歪了。他一手扶着帽沿,一手扯着袍子,等看到傅朝瑜几个人,眼睛骤亮,一边跑过来一边高呼: “怀瑾,你中状元了!” 孙明达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杨臻:“你没看错?” 杨臻只觉得孙大人眼睛亮得吓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谁能想到呢,状元竟然是他们国子监的人。杨臻顿了一下,才昂首挺胸地回:“绝不可能看错,一甲三人,怀瑾是状元,第二是陆公子,第三是江南的一位学子。” 傅朝瑜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冷气儿从鼻尖渗透进五脏六腑,将他躁动的情绪抚平。 状元,他中状元了! 哪怕于官场而言,这仅是鱼跃龙门的第一道坎儿,可自己这回也是跃的最高、一举夺魁的那一个。 傅朝瑜原本还担心吏部试会有人做手脚,可如今有了状元的身份,想来若非有深仇大恨,寻常人是不会动到他头上的,他这段时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傅朝瑜缓缓吐息,如释重负地朝着几位先生行礼,尤其是他先生,这段时间着实为了他费了太多心思。 他能稳得住,安叔却稳不住了,直接语无伦次地当场落泪。 王纪美也不遑多让,他带了这么多弟子,中状元却还是头一遭,哪怕是柳照临,当初也不过是二甲出身。进士科的状元可不仅仅是只有才学就够了,这回傅朝瑜中状元,中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事呢,好在结果是好的。 国子监这边仿佛打了一场天大的胜仗,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身边人得知这里有人中了状元,纷纷都来羡艳的目光。那可是状元啊,大魁天下,何等的风光? 唯有青山书院依旧不痛快,他们可不好当着陆晋安的面议论此事。但是让他们承认国子监赢了他们,更是不可能。众人依旧不走,坚持要看完傅朝瑜的文章,若是叫他们看出傅朝瑜的文章不如陆晋安,他们决不罢休! 国子监这边的几个学生可没有不揭人短的癖好,见他们留下,又是阴阳怪气了一顿。 反正短时间内,国子监于青山书院之间的梁子是不可能消除了。 等看完榜之后,已近巳时末。 国子监除了傅朝瑜,陈淮书亦在二甲前列,吴之焕也进了榜,在二甲后排。相熟之人,也就他们几个人在榜中,余下皆落榜了。 但这般结果已经算是不错了,三千多人只取三十,其中状元还落在了国子监,可想而知孙明达跟王纪美等一众先生今儿是有多高兴。 孙明达已经准备好了,今儿回去之后便将傅朝瑜跟陈淮书的名字刻在国子监的碑林上,这可是进士碑。 闹也闹了,笑也笑了,孙明达自个儿高兴完了之后便重新拉下脸来教训其他人,尤其是还要参加明经、明算、明法等考试的几个人。 马上就到他们了,不在家温书跑来这儿做什么,孙明达不客气地将他们都赶回去了! 傅朝瑜等人今日不知收到了多少句“恭喜”。他是状元,但凡见过他的,都过来道一声喜,没见过的,也过来认个人。 傅朝瑜没多久便认完了这一届所有的监生,其他倒压罢了,只是那位王恩清也在榜中。 尽管那些事情尚未发生,且上辈子他外甥也做错了些事,可是一想到安阳王之前手刃过他小外甥,傅朝瑜面对王恩清时,总觉得怪怪的。 好在两个人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并未深聊,且傅朝瑜看得明白,对方对自己仿佛也有些意见。 如此正好,省的日后还要虚与委蛇。 随后,礼部官员召集诸进士进内,由高中状元的傅朝瑜带领本届进士拜过诸考官,随即又入尚书省,拜见三位丞相。 礼部准备了三十匹x青骢马,三十位进士骑着马途径长安东街头,共赴曲江宴。 今日的长安城几乎万人空巷。 早在半个时辰前便有礼部的人敲锣打鼓,说一会儿有进士游街。这可是近两年来才有的风俗,以前科举考试从未这么热闹过。 人还未至,东街一带便早已挤满了人,二楼窗户尽数打开,姑娘们不愿在底下人挤着人,纷纷跑来二楼观赏进士风姿。 等了许久,才见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敲锣打鼓风头正盛地走近。 历届进士鲜少有少年郎,进士科考试难度太大,年轻人阅历尚浅,这不一定能考得过有饱读诗书者。但是这一届的考生年纪明显比上回的年轻了不少,模样也个顶个的俊朗,尤其是一甲前二名,犹如“双殊”一般,占尽了风头,看的人目不暇接。 人群跟着进士队伍往前涌,恨不得寸步不离。 姑娘们远远地看到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徐徐而来,羡慕到了极点:“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打马游街啊?” 进士游街暂且是做不到了,但是看别人游街却也有意思的很。 大公主今儿特意出宫,摆了一桌席面请相熟的几个贵女来这凑热闹。打他们这往下看,楼下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包括这些进士们。 宁安郡主盯着傅朝瑜的脸,再次想到上次那不能成的请旨赐婚,只觉得遗憾,同时又得意她们上回选了这么一个“才子”,当真没有选错。 她在那儿啧啧称奇,大公主却道:“你们也别只盯着他,那位陆公子一样相貌不凡,后面还有几个年轻的长相也不错,今年这届进士别的不说,仪容却是最出众的。 一甲第三名虽说已经三十多了,照样还算是个美男子,那胡子长在别人脸上不好看,长在他脸上却有一股斯文味道。 “我瞧着最出色的还是傅朝瑜。”宁安郡主瞧不中别人,嘀咕道,“也不知这位傅状元,到最后究竟便宜了谁?” 贵女们对视一眼,都有些春心萌动,但因矜持都没有似宁安郡主一般敢说。 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了外人啊。 傅朝瑜坐在马上率众人前行,或许是春风得意,又或许是终得所愿,他今日见周边的一切都是明媚鲜活的,连恼人的风也多了些温度,脸上不自觉挂着浅笑。 两侧的人直接看愣了,前面这位状元,未免太好看了吧? 姑娘们表达欢喜之意非常直白,直接对着人丢花,喜欢谁便朝谁丢。状元郎肯定是少不了的,陆公子也不差,后面那位俊俏公子她们同样喜欢。 傅朝瑜一时不查竟被人打了好几回,别看那花不重,扔在脸上也怪疼的。 打人可不能打脸,傅朝瑜死死护着脸,忽然脑门又中了一下。 傅朝瑜顿时烦躁起来,回头一看,陆晋安刚好也被迎面砸了一朵桃花,砸得他一惯端庄持重的脸色都维持不住了,傅朝瑜的心情瞬间平和了。 陆晋安诡异地理解了他的幸灾乐祸:“……快点走。” 傅朝瑜正了正色,勒紧了缰绳。再不赶紧跑,真就要被打得鼻青脸肿了。傅朝瑜还得要参加曲江宴,再不敢耽误,连忙加快了速度。 可这街上人流如织的,哪里是他能想快就能快? 众人愣是被围了足足一个时辰,连连讨饶之下,才成功逃出这条街。等到离开之后,脸上身上已经沾满了花汁。 众人心有余悸,决定往后再不招摇了。 对于最招摇的一甲二人,众人投以幽怨的目光。 傅朝瑜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原因,他们被围,多半是陆晋安太俊俏了! 宫中,皇上也换了常服,准备去赴宴。 这回礼部做事,姑且算是公正吧,因而礼部尚书来访时皇上便给了他个好脸色。 只是礼部上下也不敢蹬鼻子上面,毕竟他们可是才犯了错。如今朝中百官心里多少有点数,知道圣上似乎想要扶持寒门。 皇上的确这么想,不过这所谓的扶持实则只是为了寻求两方平衡罢了。其实两方平衡远不如三方稳固,但如今想用寒门来牵制权贵已经是牵强了,他到哪里来找第三方? 寒门势弱,所以需要一步步扶持,可是皇上本人对于寒门子弟并未高看多少,如今提拔只出于政治需求罢了。寒门子弟若是位列高官,互相联姻,假以时日一样也会变成权贵。说到底,只要为官作宰是何出生已经不重要了,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在利益与阶级面前不分出身。来日若是寒门子弟有如今的权贵之势,皇上照样得打压。 如今好歹起了个头,五年十年之内,寒门绝不会成为另一个世家。皇上心情甚好,尤其是,傅朝瑜这个状元或多或少与他有关,皇上自认于傅朝瑜有大恩,便不在乎显露真身了。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叮嘱宫人:“将几位皇子也一同带过去吧。” 也不知待会儿傅朝瑜见到他们父子几个,会惊讶成何种模样? 第55章 曲江宴 曲江宴乃是官方主持的宴会, 今科进士无一例外都会参加。 先帝时期,这进士科的曲江宴还有歌舞助兴,当时天下未平, 官员们却都能有如此闲情雅致。到本朝时, 皇上将一切旧俗给改了,不许设歌舞,连漂亮点的女眷都不许出现在园子里, 免得有些官员学子灌多了黄汤卖弄风流。席上的山珍海味也一减再减, 只留下寻常酒水菜色,果子的话稍微特殊一些的便是樱桃了。 暮春时节,长安樱桃刚熟, 正是鲜甜的时候。众人尝过,味道很是不错。 傅朝瑜作为状元,倒是没有受到更多的优待, 除去礼节上的寒暄问候, 傅朝瑜的待遇跟王恩清、陆晋安差不了多少, 陈淮书虽然是二甲,却也是二甲前头,且又出身不俗, 因而也颇受重视, 几个人都被主考官叫过去问话作诗。 作为主考官, 冯鸣最看重的无非还是王恩清, 安阳王对他有恩,此次又特意叮嘱他代为照看王恩清,冯鸣又一向欣赏王恩清为人, 这才起了让他做状元的心思。只是这心思没成,如今的名次也成了中流, 冯鸣深以为憾,几次三番提到王恩清的名字,极力将他引荐给同僚,言语之中也是指夸王恩清的诗,对旁人的诗作反响则一般。 柳照临觉得兴许是他上次受的教训还不够,所以才贼心不死。 不过,柳照临懒得很这人打擂台,没意思,他们师门从来不做这么张狂的事。 至于剩下的进士便待遇平平了。吴之焕混迹在人群中,虽然无人问津倒是也自娱自乐,与其它进士相处得甚是融洽。 只是这一出曲江宴,到底是让这些初出茅庐的进士们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 推杯换盏之间,外头忽有人高唱圣上携诸位皇子到访。傅朝瑜等连忙整了整仪容,跟着众人一同迎接圣驾。 要来了吗?傅朝瑜看向前方,思索着要以什么面貌迎接这位皇帝陛下,他也想装一装,但是拿捏不准究竟是要装作一副震惊还是欣喜,亦或是感恩的表情,又或者几种复杂的情感杂糅起来,对傅朝瑜来说,有点太难了。 算了,没什么好装的,傅朝瑜放平心态。 须臾,皇上现身曲江宴。 太子与大皇子分立在皇上后侧,再往后便是三个小皇子了。 第55节 周景渊挨着周景成,他从方才出宫之际便急不可耐,眼下见到舅舅越发激动,暗暗伸脑袋对着他舅舅使劲看。 舅舅今天穿的衣裳真好看! 再一对比别的进士,还是他舅舅最好看! 周景文不爽地瞪了他们好几眼,却也无可奈何。周景文是不想出宫的,这次得状元的是周景渊的舅舅又不是他的舅舅,他压根不想赶这个热闹,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父皇要来他也没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皇总爱将他们三个人凑对,但凡做什么必要整整齐齐,周景文别提多难受别扭了,他每次都是被迫的那个,天知道他有多不想跟周景渊在一块儿,每次出门,受伤的那个人只有他一个! 好比这次,周景文又再次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舅舅与舅舅之间的差距”,眼下无比心塞。 皇上微微抬手,对众人道:“起吧,今日设下曲江宴乃是为宴请新科进士,诸君不必多礼。” 他匆匆扫过傅朝瑜,心想着这人待会儿会是什么表情,震惊?错愕?惊慌失措? 这人之前可是还逼着x他还钱呢,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还不得被吓死? 众人起身,傅朝瑜坦坦荡荡地抬头,第一次与皇上以真实的身份相见。 目光平静,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好像早就有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一般,除了好笑,还有一股淡淡的失望。 原来他姐姐真的就嫁了这么一个人…… 虽说相貌也不差,但是配他姐姐总还是不够,况且年纪也大了些如今都已是不惑之年了。身子应当也不会太好,否则上辈子便不会病死,虽然病死之前也被他外甥推了一把,但主要症结还是旧伤复发,可见不是个长命的。 不能看了,怎么瞧怎么不爽。 他姐若是没有失踪,扬州城什么样的年轻公子都有,更不至于叫她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皇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傅朝瑜满目震惊地看着他,结果他期待了半晌却发现傅朝瑜那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下垂避免直视他的龙颜,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皇上想看到的,傅朝瑜这厮是不是镇定到有些诡异了。 皇上开始运气。 他这是什么意思? 期待依旧的好戏没开场就熄火了,再没有比这个更憋屈的了。 皇上不忿,期间特意点了傅朝瑜的名字:“状元郎瞧着甚是年轻,可及冠了,有无表字?” 傅朝瑜拱手:“回禀圣上,学生尚未及冠,不过家师早已取了表字怀瑾。” 周景渊神色激动,神气十足,他舅舅没及冠就这么厉害了,谁能比? 周景文心中腹诽不断,他觉得周景渊现在就像是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别提多可笑了。 皇上暗示:“你这状元实在来之不易。” 傅朝瑜恭恭敬敬:“学生能得此殊荣,无非仰仗圣上与诸位考官爱护。” 皇上:……呵。 仰仗考官?那到底都还是同进士,这人实在不知好歹,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考中状元。 皇上凉凉地扫过傅朝瑜,被众人簇拥着入了席。 当着众人的面,皇上当然不想暴露他跟傅朝瑜早已认识的真相。当初他斥责冯鸣有私心的时候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总不能到头来反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这份义正言辞也是出于私心的吧? 皇上耐着性子,与众人谈笑风生,又耐着性子,听着众人写诗拍龙屁。 这等阿谀奉承之言皇上早就听腻了,提不起一丝兴致,基本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倒是有真是心意拍马匹的,见皇上反应平平,颇为失望。平心而论,他们当真觉得自己写得诗非常之好,句句肺腑,连他们自己都被感动了,怎么圣上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呢? 原本准备大放异彩的人纷纷铩羽而归。 就连吕相都察觉到圣上兴致不高了,奇怪得很,分明圣上方才进园子时还瞧着劲头十足的,这短短一会儿功夫怎么偏就又消沉下去了?为了和缓气氛,吕相提议,让皇上选两个“探花使”,去遍访园圃,采摘最好的鲜花,供大家赏玩。这也是曲江宴的老规矩了,若是这两人率先采到名花,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园子里的旁人先采到名花,这二人便要接受惩罚了。 皇上听此眼睛微微一亮,目光掠过众人,停在傅朝瑜跟陆晋安身上:“既是规矩,大家乐一乐也无妨,如此,便由一甲前二位作为探花使,为诸君寻觅名花,如何?” 吕相松了一口气:“圣上英明,他二人容貌乃是众人之最,合该让他们前往。” 傅朝瑜同陆晋安出列,领命去了园中。 他们二人,一个俊朗一个清冷,简直如日月一般分明,光是站在那儿便是赏心悦目。就连冯鸣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二甲点的这两个人相貌实在不俗。 转过了拐角,傅朝瑜才小声问对方:“若是没摘到好看的话,会有什么惩罚啊?” 陆晋安:“应该是罚酒作诗吧。” 傅朝瑜心想,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不还是作拍马屁的诗吗? 傅朝瑜离开后,一直不曾动弹的周景渊也大着胆子追上去,小跑着上前牵了牵舅舅的手。福安今儿也跟着出来了,见皇上没有阻止也赶忙跟过去伺候。周景成见状,也要跟上。 傅朝瑜见是这个小家伙过来了,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陆晋安见他如此干净利落地将孩子抱起来,稍稍愣了愣神,似乎没想过他竟是这般随性之人。 傅朝瑜冲着他颔首后,率先进了去了芍药园。陆晋安犹豫片刻,抬脚去了边上的兰草园。 四下里都没有外人,周景渊坐在舅舅怀里高兴地摇头晃脑:“舅舅,状元!” 他扶着舅舅的帽子,喜欢得不得了,真想把舅舅带着去逛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舅舅是状元,可厉害了。 傅朝瑜贴着他的脑袋,笑着说:“状元郎如今缺了一朵花,景渊你带着四殿下替我找一点如何?” “我来找!”周景成自告奋勇。 “我也去。”周景渊也晃了两下脚,成功下了地。 两个小孩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一朵粉色的芍药。花瓣细碎稠密,形态丰满,颜色过渡的恰到好处,有种富丽堂皇的华美之姿。 傅朝瑜欣然接过,觉得自己稳赢了。 等他回到宴会时,陆晋安也回来了,陆晋安找到的是一株君子兰。 二人都觉得自己的花最好,然而献上去后却都输了。 输给了一顿双色的山茶花,这花还是王恩清找到的。 三位丞相调笑道:“你二人既然输了,便该认罚。” 皇上抱着胳膊,幸灾乐祸:“的确要罚。” 柳照临不忍心他们欺负自己的师弟,上来说话:“圣上您可别罚得太狠,他们二人年纪小,脸皮可没有咱们厚。” “你自个脸皮厚,可别拉着旁人下水。”皇上笑了笑,目光落到他们二人手中的花上,沉吟片刻,道,“不过既然柳侍郎求情,那就罚你们,将各自的花带在在头上吧。” 傅朝瑜瞧了一眼陆晋安手上高雅出尘的君子兰,只见对方毫无压力地别在了冠上,丝毫不见突兀。 他这一朵却是淡粉色,颜色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花朵很大,戴在头上会显得很怪。众人的目光都盯了过来,傅朝瑜挣扎了一下,不得不妥协,认命一般地戴在帽子上。 戴好后,傅朝瑜只等着众人取笑了,可半天却都没有听到动静。 就连原本看戏的皇上也没话说了,心中直纳闷,怎么这人非但没有被花给压了一头反而更显容貌出众? 少年簪花,不显女气,只显俊朗。 周景渊严肃地望着自己手上的小芍药花,忽然也戴到了头上。 傅朝瑜煞有介事地给他调整了一下位置。 一大一小模样相似,气质却不同,让人看着心里都软和了许多。众人先前也没想到,宫里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竟然相貌这般出众,不过这位小皇子家中有个厉害的舅舅,往后受不受宠还得是另一说。 柳照临大言不惭:“状元郎这相貌真是没得说,随我们师门,我们师门的一众师兄弟都英俊潇洒,器宇轩昂。” 众人都知道他跟今科状元师出同门,但是谁也没能反驳这句话,毕竟柳照临年轻的时候也能算个美男子了。话说起来,王纪美收的徒弟确实个个相貌出挑。 柳照临似乎看出了圣上似乎对他的小师弟格外看重,与其让风头给别人出,还不如给他小师弟出,是以,柳照临频频提起他小师弟,或是让他作诗,或是让他写文章,或是让他将这园子给画出来。凡是他提议的事,必定要带上他的小师弟。 傅朝瑜被迫开始活跃。他自然也不忘带上其余的进士,有活大家一起干嘛…… 于是这一届进士们做的诗比历届的进士参加曲江宴作的诗都要多,画的画比历届加在一块儿还要丰富,诸进士开口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因为状元郎自己说完之后,还挨个让众人也发言。太累了,原来被人看重是这样的感觉。 最后,连那些意图拍马屁的人也都乏了。再想拍马屁,也不能一直拍呀,同年们太卷,他们已经想不到什么好词了。 大概是今儿出足了风头,热热闹闹地曲江宴过后,傅朝瑜被允许送他外甥回宫。 等进宫后,皇上先前不能在人前说的话也终于能说了,他将傅朝瑜单独叫过x去,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状元郎这性子实在沉稳,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傅朝瑜知道他另有所指,猜测自己今儿反应平平应当是惹上了这位,这位素来小性子生气也是正常。不过顺毛捋这种事,傅朝瑜信手拈来:“圣上仪表不凡,有帝王之气,学生早先便有了猜测。只是圣上一直未表身份,因而学生也不敢挑明。” 皇上满面怒容顿时一收,被哄得还有些高兴,却又不敢相信自己之前就暴露,他问:“你何时猜到朕的身份?” 傅朝瑜思考了一番,没有说实情,只道:“初次碰见圣上时,圣上与韩相公相谈甚欢,当时便有所怀疑了。而后几次见面,又见圣上见识非凡,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越发笃定您的身份。” “初次见面就怀疑?那你还让朕还钱?” 傅朝瑜并不露怯:“一码归一码,即便您是圣上,欠的钱总还是要还的。” 皇上指着对方“嘿”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傅朝瑜这性子着实对他胃口。若是换了他,肯定也会一直记着这笔欠款。 他八年前承诺要报答傅朝瑜,如今身份大白,他也得实现诺言不是? 可怎么封,找个什么由头封,却得细细斟酌了。 皇上消了火气,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了一会儿话,叮嘱傅朝瑜日后多替他想几个丰盈国库的好法子。 国库之所以吃紧,那是因为先帝早年间并没能一举平定天下。等到了皇上即位之后各地仍有匪寇,四周邻国部落虎视眈眈,都想吞了根基未稳的大魏。皇上不得已继续南征北伐,但考虑到民间百姓疾苦,不得不免了两年的税,与民休息。期间军费开支全仰仗士族,这也是为什么世家权势如此滔天的原因。 如今内政已平,但是外患犹在边境未稳,国家仍旧缺钱,可皇上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依仗世家大族,更不愿加重赋税。他对傅朝瑜如此器重一则是因为傅朝瑜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二则也是因为傅朝瑜让他尝到了甜头。 傅朝瑜深知这一点,与其做个恩人,不如做个有用之人。 自古帝王刻薄寡恩,这位更是如此,只有有助于皇上方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将来才能给他小外甥将路铺平。 二人心照不宣达成了共识,聊了好一会儿,皇上说尽兴了之后才放傅朝瑜出了宫。 离宫路上,傅朝瑜还顺手救下了一个小太监。 想不到宫里捧高踩低之风也如此严重,真不知是那位皇后娘娘是如何管理内宫的。傅朝瑜见着小太监被打得鼻青脸肿,救下他之后,丢了几两碎银子给他,让他去换些伤药。 小太监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傅朝瑜回了农庄时先去看了一番土豆,后又收到了扬州来的书信,问他称为春闱如何。傅朝瑜写了回信,不过想着不等他这封信寄到扬州,他高中状元的事便会先一步传开。傅朝瑜高中状元本有一个泥金帖子,他虽人在京城,但是户籍却还在扬州,因而这帖子最终还是送去了扬州。 扬州的傅家除了几位老仆,还有几位堂叔表姑等亲戚,关系也算过得去,傅朝瑜想着,这消息传回去能叫他们高兴高兴也是不错的。 又过了几日,其他科考试陆续都结束了。 对于各科考生而言,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是对于傅朝瑜来说,他只关心最后的结果。 其他几科比进士考试难度实在是低了好几档次,周文津自然是顺利通过,不仅通过了,还是明法科的头名。杨毅恬基础虽然差,但是天赋很高,考明算科不算吃力,杜宁仗着有先生恶补,终究还是有惊无险的通过了。 只要过了这一关,于杨毅恬跟杜宁来说,便已经是踏入官场。二人家世都不低,吏部那边多少会给些面子的,不会不给他们授官。 反倒是傅朝瑜跟周文津、吴之焕几个,纵然学问扎实,终究还是不大安心。担心归担心,但是这阵子各种谢师宴、赏花宴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傅朝瑜听他先生提起过,这类宴会可能要一直持续到五月,等到吏部的“关试”过后,诸考生得到授官,还要迎接新一轮的宴会。 第56节 入了官场,就得学会这些应酬。 傅朝瑜几个就没有一个人喜欢这些事儿的,比起场面上的客套他们更愿意自己私下小聚。参加这些宴会,自然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周文津本来已经许久不曾抄书了,这些日子晚上回去又开始抄书,争取多卖点钱。 这宴会要是再这么开下去,他就真的要穷困潦倒了。还没做官就已经如此抛费,真做了官,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呢,光是在京城租房子这一项,只怕就要花掉大半的俸禄。 不过有俸禄总比没有好,周文津还是盼着吏部的“关试”的。 去岁朝廷查了些地方贪官,皇上又下旨隔出了不少尸位素餐之辈,如今这些空闲大多由别人兼着,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所以这“关试”自然也就没有往后拖,半个月之后吏部便安排好考试了。 所有考生只有通过了吏部考,才会被授官。 吏部尚书最近为授官一事颇为费神,只是他没想到后面还有更费神的事情等着他。 听到上头吩咐,吏部尚书觉得这事儿简直匪夷所思:“让我将那位压下去?” 那位如今人气儿高得离谱,连圣上似乎都有些欣赏,他能压得住?吏部尚书怀疑那位主儿是在拿他寻开心。 第56章 授官(一更) 吏部尚书名张俭, 是诸尚书里头年纪最大的一位,年逾六旬,且一向身子又不大好, 平日里的事儿大多交给左右侍郎料理。同他一样身子不好的还有工部那位尚书。这两位尚书平日就跟吉祥物似的, 不怎么管事。只是这进士授官乃是大事,叫给旁人做不合适,张俭不得已亲自过问。 然而眼下张俭却后悔不已, 早知道就该直接撂开手交给旁人就是了, 也省得到头来轮到自己左右为难。 他在那儿一筹莫展,属下看了半天,没见尚书大人吱声, 便捧了一盏热茶上前:“大人难道有什么为难的事?” 张俭摆了摆手,不欲多说。 若是寻常的事情,还可以招人商量商量, 但这件事, 越少人知道越好。 再怎么愁人, 事儿也得先办了。吏部召集诸生考试,先选出一批人,这些通过考试的人便取得了官资的凭证, 即将等待吏部铨选。等待的长短因人而异, 因事而异。进士科的铨选几率自然更大一点, 也更快一点, 明经等科因为过考的人多,就得往后排,什么时候有了空缺什么时候安排。先帝在时, 有一位明经科的考生等了十年也没等到吏部授官,最后不得不放弃, 选择回乡教书去了。 按理说,栓选这事儿好动手脚,但是如今的问题就在于傅朝瑜是个状元,还是个颇受瞩目的状元,且人家也并非那么好拿捏的。他不仅有先生,礼部那边还有一个侍郎师兄,更不用说国子监这一届学生似乎都隐隐以傅朝瑜为首,且这一届学生里头多半非富即贵。虽然张俭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人究竟为何会拥护一个商贾之子,为其鞍前马后,可事实如此,他也难办。 张俭又拿出吏部对傅朝瑜的评语,身、言、书、判无不上佳,这样的人,若将他放到苦寒之地任知县,或许是如了上面那一位的意,但是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呢? 张尚书每日烦恼不已,最后只能用上了“拖”字诀。倘若回头实在是拖不住了,便只能以傅傅朝瑜商贾之子的身份压一压。士农工商,一个商贾之子能够科举入仕就已经是朝廷对他网开一面了,若在想更进一步,无疑是对其他人的不公。 傅朝瑜也只知授官并非易事,这些日子一直在等着。 他在吏部没有门路,却也没忘记打听,杨臻最是门路齐全,他又素来爱打听这些消息,每次打听完了都跑过来跟傅朝瑜他们分享。 于是众人惊讶地发现,陆晋安竟然是头一个被授官的人。 他并未留在京中,反而是谋了一个外放,地方倒是不好也不坏,但是他如此干脆利落的出京,还是主动外放,倒是让众人钦佩他的这份胆识了。 同为进士,傅朝瑜等还x去给陆晋安践行了。 陆晋安平日里话不多,临别之际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怎么的,话比平常多了些,问起了傅朝瑜的打算。 傅朝瑜无奈:“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先等着吏部的差遣罢了。” “你不争取?” 傅朝瑜想到了自己的土豆,随即摇头,土豆虽然长成了但还可以再养养,如今收成还不是最好的。如今吏部那边还没有结果,再等等。他应该能等到授官吧,总不至于这么多进士,唯独漏了他。 自己安分守己,就算搞事儿也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又没得罪过人,真不至于折腾他一个。 两个平时没怎么说上话的人,一人一壶,喝了个酩酊大醉。 几日后,陆晋安便启程南下了。 他这出京外放没什么不好,不过对于没有根基的人来说危险性还是大了些。陆家有陆太师坐镇,来日陆晋安若是攒了功绩自然能调回京中,但是旁人可就未必了,多少人被丢在地方一辈子都只能围着这一个地方打转,调动无路,晋升无门。 为了稳妥起见,傅朝瑜还是更希望自己能留在京城,主要是为了照顾他的小外甥,顺便还能多在皇上面前刷刷好感。 只是京中的缺儿,似乎不太好等。后面陆陆续续接连有人得了差事,傅朝瑜这个状元却一直没有动静。 崔狄这日从空中教完几个小皇子之后,跑过来问傅朝瑜要不要帮忙,他可问问兵部有没无差事。 傅朝瑜对他的好意心领了,但他在武术上面的造诣一般,也就骑射能看了。 没多久,杜尚书请他去府上吃饭,询问傅朝瑜要不要来户部,他听闻杨毅恬那小子一手算账的本事就是傅朝瑜教的,杨毅恬他肯定是要拉的户部去的,这样的人才留在别的地方也是可惜。 同理,傅朝瑜也是如此。 杜宁全程一言不发,默默干饭。 他也很好奇傅朝瑜究竟会去什么地方。 近来他跟父亲就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也讨论了许久,讨论来讨论去,无果。他父亲提的好些地方杜宁都不愿意去,因而被他父亲一顿好排揎。 杜宁也并非一味想要顶撞他父亲,实在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好。他之前一门心思就想着通过明经科考试,不被人甩下去,可是通过了之后又开始茫然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傅朝瑜心中千头万绪,写过杜尚书好意,只说再等等。 若说前段时间,傅朝瑜兴许还觉得吏部并非有意为难自己,那如今便不同了,他能确定,吏部就是刻意针对他。 可他也并非束手就擒之人。 那头连柳照临眼瞅着情况不对,也坐不住了,特意来寻来他先生商量。 王纪美跟孙明达这两日都忙得天昏地暗,国子监今年开学也办了一场考试,额外多收了几百学生,这些学生还都是从寒门里头择优选取的,光是考题怎么出,诸位先生便商量了足足有半个月之久。这些日子学子们陆续开学,国子监一切走向正轨,孙王二人被这么一提醒,才琢磨出事情不对。 他们三人开小会的时候,傅朝瑜又一次进宫了。 圣上摊牌之后,傅朝瑜进宫反而比从前便利了不少,一般递牌子都能进,隔三差五就能进宫照顾小外甥。 只是他终究不能时时刻刻进宫陪着。原本傅朝瑜还准备调.教一番福安,结果福安自己开窍了,如今行事不知比当初稳妥了多少倍,也越发有一宫总管太监的风范了。 他能自己立得住,也省得傅朝瑜再费心。福安跟秦嬷嬷一外一里,将这翠微殿箍得如同铁桶一般,不过相较于秦嬷嬷,傅朝瑜还是更信任福安。 周景渊最近过得安逸极了,见到舅舅的频率越来越高,可他还觉得不够,恨不得天天都能看到舅舅。他那小脑瓜子连轴转,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舅舅,你以后能不能进宫教我们读书呀?” 皇子们都要去弘文馆读书的,比如三皇子。 他跟四哥不用去,乃是因为个头小,年纪也没到,可总有要去读书的那一日,这是逃不掉的。与其让别人教他们开蒙,周景渊更想舅舅教。如果每天都能见到舅舅,那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用功的! 周景渊扒着舅舅的大腿,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眼睛忽闪忽闪,可爱极了。 傅朝瑜点了一下他肉肉的下巴:“给你们教书的都是翰林院的高官,我如今都还没有授官呢,哪有资格给你们教书?” “可舅舅是状元啊。” 傅朝瑜可不敢想:“状元有很多,也就今年这一年值钱了。” 周景渊埋下脑袋,却没有放弃这念头,他打算跟四哥商量商量,说不定有转机呢? 四哥说过,弘文馆的先生上课又古板又无聊,能把人听得昏昏欲睡。这样的人都能当先生,他舅舅为什么不可以呢? 傅朝瑜在宫里待了一上午,到午后便离开了。 只是他前脚刚出翠微殿不久,后脚被人拦住去路,莫说傅朝瑜,就连福安都被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傅朝瑜往后,呵斥一声:“你是哪儿来的太监?” 对方不管不顾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磕得傅朝瑜直接愣住,半晌才想起赶紧将人扶起来。 “你别着急,若有难处直说就是。” 那小太监抬头,赫然就是上回傅朝瑜就下的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太监。 对方这回似乎伤的更重了,但他为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他弟弟:“傅公子恕罪,奴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过来求您。若您有门路,可否帮奴才的弟弟一把?不论成与不成,奴才都铭记公子大恩,今后愿为公子肝脑涂地,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万死不辞!” 说着,他竟然又跪下去磕头。 傅朝瑜见他头都磕破了,弯腰压住了他的前额。 小太监望着伸过来的手,到底没有再磕头。他的血若是脏了傅公子的手,便不好了。 傅朝瑜打量着他,忽然问:“你识字?” 方才那话,委实不像大字儿不识一个的人说出来的。 小太监怔住,随机点头:“是,奴才识字,奴才原在花房管账的,前儿花房送错了花得罪了贵妃娘娘,奴才被拉出来顶罪这才没了差事。” 福安听完,唏嘘万分,宫里的小人物就是这般,生死都在别人一念之间,这个小太监还算不错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傅朝瑜又问他为何拦路。 小太监抹了一把眼泪,将自己弟弟的事儿尽数告知。小太监叫临泉,他有个义弟叫临远,两人同姓,又是同一年被卖进宫的,在宫中无依无靠,只能相互扶持。临泉因为护着长得矮小、面目白净的弟弟,时常要被牵连挨打。前儿他又丢了差事还被贵妃娘娘打了板子,那些人趁他病着又去欺负临远,他弟弟被扒光了衣服仍在外面冻了半夜,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热。 他将傅朝瑜给的钱都用光了才买了几副药,然而药灌下去一点用处都没有,若是再烧下去,只怕人都要没了。他今日听闻傅公子进宫,这才孤注一掷过来求救。 不论成与不成,他都得试试,总不能亲眼看着临远就这样没了,那孩子才十四啊。 临泉说完,又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不多时,他听到傅公子开口道:“不是说要给你弟弟看病么?” 临泉惊喜地抬起头。 傅朝瑜:“还不起身?” 临泉死死握着拳头爬了起来,鼻翼翕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没有找错人,弟弟或许真能得救! 在宫中耽误了一番,等出宫之后傅朝瑜又被他先生叫过去了。 今日他师兄跑去吏部打探过,将近一大半儿的进士都已经定好了前程,只剩一些还没拿定主意的暂未选择。只是他们是有的选,傅朝瑜似乎却是没得选。 柳照临只纳闷一件事儿:“你有得罪吏部或者三省里头的人吗?” “并未。”傅朝瑜几乎肯定。如果说唯一得罪的兴许只有方家了,可傅朝瑜能够确认,不论是方家还是宫中都不知道此事。所以这事儿是谁出的手,为的是打压他,还是打压他的小外甥? 傅朝瑜神色凝重,当日回去之后便去了暖房,他不能坐以待毙。 长乐宫中,皇后正问起了吏部的动向。得知张俭一直拖着没有动作,皇后罕见地发x了火。 “这个张俭,年纪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本宫让他将傅朝瑜丢去西南,他竟迟迟未动一直拖延至今,若不是看他还有几分脸面,这吏部尚书的位置早该换人做了!” 崔嬷嬷挥退伺候的宫女,只留她与皇后在里间。 无人时,崔嬷嬷方才劝和道:“其实娘娘也没必要同一介商贾之子过不去。他便是高中状元又能翻出什么浪来?太子当日也去了曲江宴,并未听说圣上对这傅朝瑜另眼相待。” 皇后还不知道太子的性子? “太子从来没瞧得上傅朝瑜,先存了傲慢之心,哪里能看出来圣上对其究竟态度如何。自从傅朝瑜来了京城,圣上明里暗里给了本宫多少气受?” 更让皇后介意的是,皇上似乎开始疑心当年傅美人一事,不仅公然维护五皇子,甚至还在五皇子殿中放了御前的人,他这是为了防谁?皇后不敢赌,与其让傅朝瑜继续留在京城,不如直接将他调去地方,途中失足落水,惨死在任上,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崔嬷嬷不解皇后对傅朝瑜的忌惮,更理解不了她心头的恐慌,只能由着皇后的意思,再次联系上了张俭。张俭的妻子,姓方,乃是皇后的亲姑姑。 这个忙,他不得不帮。 第57节 皇后紧逼,张俭只好给傅朝瑜挑了一个西南边陲的差遣,并将此事转由尚书仆射附身,尚书仆射审完,转而又交给了门下省。 他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迅速了,没想到傅朝瑜的动作比他还要迅速,当日便挖了两盆土豆送进宫了。 第57章 土豆(二更) 太府寺与皇上关系紧密, 经由太府寺送进宫的东西,后妃这边一般是不知情的。奈何这次与上回送蔬菜是一样的,都是大张旗鼓送进大明宫与翠微殿, 连用的竹篓子都跟上回毫无二致。 皇后问过之后, 知道不过是新鲜的吃食,且听说翠微殿那位小皇子拿了东西之后便让人送去膳房,便没当一回事。 皇上一向不注重口腹之欲, 即便傅朝瑜送的东西再多, 也是无用。 等到西南差事成了定局,这人也就不成气候了。至于国子监那边是否反对,皇后并不担心, 左右她前朝也有人,这些人尚且不能拿国子监如何,但对付一个没有根基的商贾之子, 必然易如反掌。 一开始, 皇上确实没有多想。 傅朝瑜除了送两篓土豆进宫, 还呈上了一个小册子,只是皇上忙着处理朝政,便将那本小册子放到一边去了, 看都没看一眼。 土豆交给了成安。 成安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 听说是海外的粮食, 还特意让太医院的人过来验了一下, 确认无毒,才交代膳房晚上做些菜给圣上尝尝。 等皇上批完了奏疏,发觉腹中已饥肠辘辘时, 天已经黑了。 他活动了一番筋骨,对外道:“传膳吧。” 俄顷, 宫人捧着盘子走近内殿,还贴心地将那几道新菜摆在了前头。 一道土豆烧鸡,一道清炒土豆丝,还有一道干煸土豆。 短短一下午的功夫,御厨暂且整治出了三道新菜。他们倒也试了别的菜谱,只是总觉得不如这三道味道好,便只呈了这些上来,其他的菜谱再斟酌斟酌,往后兴许还可以再用。 皇上瞧见面前多了些新样式,便知道这就是傅朝瑜送过来的土豆了。名字倒是古怪,土豆……听起来像豆类一般,不知口感如何。 成安见皇上盯着新菜,了然一笑,伸手夹了一块土豆到碗中。 皇上尝过,只觉得味道奇特,说是粮食,可是什么粮食是这个味道的:“这土豆吃起来怎么还有一股烧鸡味儿?” 宫人记得方才大厨说的话,回禀道:“回圣上,膳房的几位大厨试过不少菜,这土豆似乎与什么菜一起炖煮便是什么味道,炖的时间越长便越入味。” “倒是个不错的粮食。” 皇上只能如此评价,一连吃了好几块。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但却格外顶饱,起码比黄豆要顶饱。行军途中若有这样的粮食,倒也便利。 他这才想起来傅朝瑜送过来的小册子自己还没看。眼下正用膳,皇上也不至于连饭都不吃便跑去翻别的。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得了些闲暇时间,于是才坐了下来,叫小太监将案头的那本小册子给取来一观。 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土豆种植手册。 皇上忍俊不禁,他一个新科进士尽琢磨种地了,名字还起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除去这几个字像是傅朝瑜的字,剩下的却都不是他写的,皇上猜测这应当是他农庄里面的管事所记,一般的老农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还写的这么板正了。 上面记载的很是详尽,土豆如何育种,如何选地,查苗补苗,中耕培土,以及追肥和一些病虫害全都有所涉及。连皇上这个门外汉看过之后,都觉得对种土豆这件事情已经了然于胸了。 不过这土豆还真是神奇,小小的一颗种子竟能发许多芽,一个芽日后便能长出一株。育种也并不费事,但凡有些耐心的应当都能种的出来。 皇上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直到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亩产数字之后,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顿时收得干干净净,连原本歪着的身子都坐直了,不自觉加重了呼吸。 殿中伺候的宫人只觉得奇怪,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皇上已经移不开目光了,眼神一直死死同一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安叔在册子上记下了产量,表示他们如今的种子太少,不足以种满一亩地。但是按照平均的收成估算,日后种子足够亩产可达两千斤。 两千斤?这不是神农在世是什么? 皇上神色激动地合上册子,起身道:“备马,朕要出宫!” 成安为难地提醒:“圣上,宫门已经落锁了。” 皇上这才如梦初醒,往外一看,意识到如今已经夜深了。傅朝瑜的庄子在京郊,他即便这会儿出门了,到了农庄也是黑灯瞎火的。夜里干活,终究不必白天方便。 皇上重新坐了回去,摆了摆手:“罢了,明儿再去吧。” 反正那些土豆也跑不掉。 不过这事儿算是彻底绊住了皇上的心神,叫他惦念不已,心里眼里想的只剩下了土豆了。皇上甚至还让成安拿了几个土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瞧着很不起眼的东西,偏偏亩产竟然那么高,比水稻高了几倍不止。若是大魏境内都种上这个土豆,岂不人人都有粮食吃了? 皇上一时希冀,一时怀疑,一时又涌起万丈豪情。若是在他当政期间,能够解决粮食问题,那可真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壮举。他虽不知傅朝瑜是从何处寻得此物,但若果真如他所言,那是天佑大魏。 这一整晚,皇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安寝。他也想阖眼,但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想的便是土豆,继而兴奋难眠。直到后半夜情绪平静下来之后,才得以渐渐睡过去。 翌日一早,天儿还没亮皇上便先一步起身了,等宫人们听到里头的动静过来伺候穿衣时,皇上连衣裳都已经穿戴整齐了。平日里朝会也没见圣上如此心急,唯有前线捷报传来时大概才会如此。 洗漱过后,成安本要传膳,皇上直接却懒得折腾,叫人准备了车便直接走了,一刻也停不了。 成安急得只好匆忙包了些点心一道带上。 宫中还有一位起得同样早,便是四皇子周景成。 昨日五弟宫里的人给他传了话,说是宫外的傅舅舅又送了些东西过来,还是好吃的,让他今儿过来尝尝。 周景成一向都对好吃的没有什么抵抗力,用贤妃娘娘的话来说,他这张嘴生下来就是为了吃,要不怎么把自己吃的这么胖,活生生吃成了皇子里头最富态的一个? 兄弟俩一碰头,便开始高高兴兴地分食。 这薯条的法子是傅朝瑜特意为小外甥准备的。土豆切成长条在油锅里滚上一滚,裹上盐跟各种调味料,热乎乎的,还脆脆的,带着一股咸香味,正合小孩子的喜好。 两人直接吃完了一整盘,周景成吃完了还想要,可怜巴巴地盯着秦嬷嬷:“嬷嬷,还有吗?” 秦嬷嬷不为所动:“没有了,傅公子交代过,这些油炸食物不能多吃,一人半盘便已经足够了,需得过两日才能再尝。” 还得过两日?不能每天x都吃! 周景成受不了。 这要是在他自己宫里,四皇子殿下直接就要开闹了,撒泼打滚之下他母妃肯定听他的。可这儿是翠微殿,秦嬷嬷还是父皇调过来的人,周景成刚想张开嘴巴干嚎,再触及到秦嬷嬷凛冽的目光之后,立马合上了嘴巴。 他抱住五弟,瑟瑟发抖。 五弟好可怜,若是他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严厉的嬷嬷,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幸好他身边没有这样的嬷嬷。 这兄弟俩遗憾不能多吃点薯条的时候,皇上已经饿着肚子赶到傅朝瑜的农庄了,甚至他还有余力,半道上将司农卿跟三位丞相给捉了过来。 除了皇上,其他四人谁也不知道今日这出是为了什么。 “拙田小园。” 吕相等人仰头看着牌匾,只觉得这农庄名字倒是有闲情雅致。 傅朝瑜想来是猜到宫中有人会来,早早地让人守在门口处,等皇上一到便赶忙去叫了傅朝瑜。 傅朝瑜匆忙赶来时,却没想到来的人会这么多。正要行礼,皇上直接免了这些礼节,开口便道:“那土豆可还在?” 傅朝瑜便知道他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如今都还在。” “挖了没?” “只挖了一部分,还有好些。” 皇上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兴奋劲又上来了,不由分说迈进了农庄:“速速领朕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 土豆是何物? 他们怎么从未听过? 傅朝瑜同安叔一左一右再前引路,皇上无心他顾,只一心记挂着新粮食,反而是韩相等人还有心打量周围。 这农庄跟他们从前见过的都不同,既精致,又朴实,入门之后的长道是青石板铺的,两边的小路曲径通幽,却是用石子铺成的小道,路旁是各式各样的景致,或以巨石点缀,或以兰草增色,或是直接造了一处种满苔藓的水池。路边都用篱笆扎上,篱笆上还攀附着藤蔓,姹紫嫣红的小花开得正盛。 是没有府邸里年的巍峨大气,却自有股田园之风,处处都透着生机。 自进农庄之后,众人便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 往右似乎是屋舍,透过月亮门依稀可见里头种着许多花,景色也有股野趣儿,若是待会儿圣上办完了事情,或许他们还能四下逛逛园子。 傅朝瑜领着他们进了暖棚,如今已经到三月了,暖棚里温度比外头高一些。 傅朝瑜指着地里种好的土豆,道:“这大半边的都还没有挖,昨儿只挖了另外一部分。” 他说完,便叫人过来挖土豆。谁料皇上已经迫不及待了,直接接过安叔手里的铲子,蹲下身自己先挖了起来。 吕相等人直接惊住,他们可不敢让圣上单独劳作,纷纷挽起袖子下了地。只是这玩意儿他们从前也没见过,往下挖的时候都不知道用什么力道,想要动手又怕伤着东西,左右为难。 皇上可就干脆多了,一铲下去,一连串的土豆连根拔起。 皇上抖了抖上面的土,这里的地用的是沙土,并不肥沃,可他手里拎着的这一串土豆却沉甸甸的,大的好比成年人拳头一半,小的或如鸡子,密密麻麻堆在一块,看得皇上挪不开眼。 不亲眼看到,他也实在很难想象一株杆子底下竟然能结这么多的土豆。那亩产两千斤,绝对所言不虚! 吕相等人一看皇上手里拿着的东西哪里还能不明白呢:“这是粮食?” 傅朝瑜回:“是海外的粮食,我父亲之前出海在别的地方寻来的。” 皇上听闻,第一反应便是兴许那个地方还有更高产的粮食,他忙追问:“你父亲只发现了这个,他如今可还在?” 傅朝瑜笑的有些勉强:“父亲留下来的便只有这个了,他如今还失踪着,一时半会只怕也找不到。” 原是如此……皇上遗憾不已。 不知道这土豆之前,皇上只是同情傅朝瑜早早便没了父亲;如今见到这土豆之后,皇上心痛的则是,这样一个大好人才竟然失踪了。 皇上遗憾了一会儿,而后又一头心思奔在地上,继续挥舞铲子。 这回众人都合力帮忙。 一株又一株土豆挖上来之后,今日来这儿的人无不惊叹。着实太高产了,这样高产的粮食简直犹如神物一般。 傅老爷留下来的种子并不算太多,皇上是愿意挖一整天,可眼下却没有这么多的土豆能让他动手,这半时辰后,所有的土豆便都挖出来了。抖了土码放在旁边,好似一个小山堆。 吕相等人见状,再次震惊到失语。这么一小块地方,收上来的土豆却比稻谷还要多上好几倍。他们也如昨晚上的皇上一样,神情无比亢奋,对着这批土豆恨不得顶礼膜拜。天佑大魏,果然是天佑大魏朝,否则怎会送来这样的粮种? 三位丞相互换眼神,傅朝瑜立下这样的功劳,张俭还要将人扔到了西南,圣上若是知道此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火呢。 皇上心中再次涌起豪情万丈,看向傅朝瑜的眼神越来越满意,他先前还拿捏不定的封赏如今也终于想好了。皇上在三位丞相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再次丢下了一个炸雷。 他要给傅朝瑜封侯。 皇上说完,瞅了瞅傅朝瑜。 傅朝瑜知道这里还有几位大臣,唯恐他们反对,傅朝瑜遂很有眼色地立马跪下认定了这封赏:“微臣叩谢皇恩!” 第58节 第58章 封侯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错愕, 以至于等三位丞相想起来要劝皇上三思的时候,傅朝瑜已经谢恩了。 皇上匆忙之间甚至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封为安平侯。意在助力大魏江山永存、百姓安居乐业, 辅佐君王平定四海, 扫荡群雄,扬国威于域外。 他与傅朝瑜,必是一对互相成就的明君良臣, 皇上如今越发笃定这一点, 且深信不疑。他对傅朝瑜本就很有信心了,再加上傅家还有个在海上漂着、看上去潜力无限的老父亲,皇上对他们一家的指望就更大了。一个土豆已是这般出人意料, 再来一个新粮种,还怕不能名留青史,创万世基业? 众人见皇上态度坚决, 便知不可再劝了。 傅朝瑜才十九, 尚未及冠, 便已位列从三品侯爵,享食邑千户,这是何等的荣光? 吕相毕竟跟傅朝瑜有些旧交, 他的外孙又一向跟傅朝瑜形影不离, 他最先站出, 道了一声恭喜。剩下两位丞相见他表态, 也纷纷道贺。 安叔已经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傅朝瑜却还能稳得住,将土豆呈上去的时候傅朝瑜便已经想过自己极有可能会获得爵位了, 只是没想到皇上还挺大方,一出手便是侯爵, 总算没有辜负他前面的诸多努力。 司农卿等他们假模假样地寒暄完了,才按耐不住地开始抓着傅朝瑜问有关土豆的种种问题,他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 傅朝瑜来者不拒,他倒也不是卖弄,主要是想让三位丞相知道自己这个侯爵不是白得的,这个土豆确实值得起一个爵位。 “……土豆产量高,易于栽培,易于管理,对土壤要求也不高,诸位方才也看到了,土层深厚和土质疏松的沙壤土都可以种植土豆,甚至后者种出来的土豆更为光滑,品质也更好。我这暖棚里的气温比外头高上许多,若在室外,春夏两季都可以种植,且无需占用农田耕地,南北两边都可种植。唯有一点,不能连作,否则便会诱发病害。” 在傅朝瑜的卖力解说之下,众人对这土豆也越发的了解。不挑土、不挑位置、甚至都不怎么挑剔时节,更不占用耕地,最为重要的是产量还如此之高,这简直就是救荒镇灾的天赐粮种! 司农寺卿道:“所以如今的天气便已能育种了?” 傅朝瑜看出了这几位君臣眼中的渴望,颔首道:“有关土豆种植培育的法子,我已让人整理呈给圣上,若圣上与诸位大臣还有不解,可以问我府上的管事,先前土豆培育一事都是由他全权负责的。” 司农卿眼睛一亮:“哪位?” 安叔定了定心神,迈步向前躬身道:“回大人,正是草民。” 司农卿大人内心疯狂心动,此人瞧着也是个稳妥的,若是安平侯舍得来日他得试试能否将人要去司农寺。 他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飞起,但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直接将人拐走,只是客客气气地请安叔过两日前去指点。 给完爵位之后,皇上便让人将这些土豆全搬走,准备回去商议如何尽早将这批土豆种下。 种在哪儿,如何看护,x都是个问题。良种是有了,如今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大批量繁殖育种。想到这里,皇上便觉得昨儿晚上吃的那顿土豆宴未免太过奢侈。 皇上召来了亲卫,一群人犹如蝗虫过境,没多久便扫荡了暖房里的所有土豆,傅朝瑜原本还想留下盆里种好的两颗给他外甥出宫来挖,结果三位丞相都不同意,皇上更是直接道:“如今种子少,让他们几个小孩子挖岂不是糟蹋了?他若想玩,等封侯的圣旨下来之后,朕放他们出宫玩上一日便够了。” 但这土豆乃是国之大事,绝不能任由几个孩子瞎折腾。 那仅剩的两颗到底没能保住,土豆被搬上车后君臣几个便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了,几个人先前还说要逛一逛园子,如今有了这等宝贝,里还记得什么园子不园子的? 傅朝瑜还有点失望,他好不容易修好的农庄竟没有想看的,若是这几位今儿看过回去能帮他宣传宣传,或许还能多些人注意到。不过,早晚都能等到人来的,等他封爵的旨意下来之后,到时候便可以在农庄中宴请众多亲朋好友了。 回宫之后,君臣几个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这事儿给敲定了下来。越是重要的事儿商议的人自然越少,司农卿能够参与还是因此事是他职责所在,越不过他。若不然,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做这等功在千秋的美差,哪里轮得到他? 正事说完,皇上忽又记起一件,傅朝瑜中了状元已经有好些时候了,听闻陆太傅家的小孙子已经谋了外放的职,怎的傅朝瑜这儿却迟迟没有动静?皇上看向三省丞相,目光如炬:“吏部给安平侯定的差遣是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颇为同情张俭,只怕那位老大人也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儿铁板上。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韩相公坦然地将吏部尚书给卖了:“回圣上,吏部给安平侯定的差遣尚在审议,黎州临河县缺了一个县令的职,吏部让其顶上。” 韩相说完,久不闻回应。 抬头一看,皇上冷凝着一张脸,神色可怖,讥讽一句:“吏部尚书真是慧眼识金,给大魏的状元郎精挑细选选了这么一个边防要地,着实煞费苦心啊,朕实不知该如何嘉奖于他。” 嚯,吏部尚书要倒霉。 连司农卿也忍不住低头了,圣上明显发火呢,也不知张俭那厮能不能顶得住? 管他顶不顶地住,总归与他们无关。 四人没多久便退下了,半天过去,得了诏令的张俭惴惴不安地进了大明宫。 他一进门便觉察到不妥了,殿中除了成安总管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不是有要事商议便是要大祸临头。老尚书颤颤巍巍地进来,再看圣上的脸色,确定了自己是大祸临头。 皇上拿起吏部拟定的差遣,随手一掷,正好丢在张俭眼前:“今科状元傅朝瑜发配西南一事,张大人作何解释?” 发配?张俭听得提心吊胆。 这是正常的调令,圣上竟然说是发配?皇后娘娘还信誓旦旦笃定此事不会受阻,结果还未定下便被圣上半道上劫来,甚至还召他前来问罪,皇后娘娘竟害他至此?! 张俭俯身,信口胡诌:“恐是底下人的人弄错了,原定的是山东莱洲的知县。” “是么?可朕方才打听到消息却是——此事乃张大人一力促成,其他人压根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多亏了张大人如此殚精竭虑,竟给朕的状元郎挑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为此还不惜疏通三省关系,张大人权势实在滔天,令朕畏惧啊。” 论阴阳怪气,皇上不输孙明达。 张俭吓得立马跪下请罪,只因皇上查到的东西太多了。 为难一个进士并不算什么大罪,可是勾连三省,这罪过可就大了,往严重了说,那便是死罪,他今日莫不是要交代在这里? 不料皇上还有别的等着他,竟直接问他:“你同状元郎并没有什么恩怨,有无人指使你?” 张俭老脸都快丢尽了,却还不得不将罪名担在自己身上:“圣上明鉴……是微臣出于私心,嫉妒状元郎才华,与他人无关。微臣家中也有子弟,却从未考中进士,傅朝瑜一介商贾之子却能高中状元,微臣心下不忿才起了这等歹毒心肠。” 皇上冷笑:“你还挺会避重就轻,死罪都被你说成了私心。也罢,让你活命也无妨,如今寒门子弟为了科举糊名一事争议不断,朕有心安抚学子,无奈朝中一直有人阻挠。你既犯了大过,便替朕办成这件事如何?事成之后,朕许你半年后风光致仕,今日勾结三省官员一事也一笔勾销,不会牵连你张家儿女。” 张俭神色一僵。 他想到了冯鸣,冯鸣是被那些学子们盯上的。如今科举已经考完了,各地学子按理来说应当已经陆续离开京城了,然而今年与众不同,不少学子依旧留在国子监图书馆里,每日写诗文抨击礼部侍郎。托了这些学生的福,冯鸣本来还算可以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冯鸣得罪的是学子,可若是他应下此事得罪的可就是满朝文武了,学子的叫骂固然可恨,但是朝中同僚的排挤更是可怕,纵然能保他性命,但是后患无穷。张俭万不敢应下,支支吾吾不作声。 皇上也不逼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你的妻子乃是方家女是吧?此事,是太子所为?” 张俭后背一紧,冷汗瞬间渗了出来,连忙将太子撇清关系:“太子光风霁月,虚怀若谷,怎会与此事有关?” 皇上笃定:“那便是皇后了,是该好好查一查了。长乐宫近来有无人出宫,有无人勾结吏部,朕不信查不出来。后宫不宁,则前朝不平,朕这后宫早该整治一番。” 张俭吓得开始结巴了下来:“圣,圣上明鉴,皇后娘娘绝,不可能与此事有关。” 皇上半点没听进去,自说自话:“勾结后宫,欺君罔上,皆是重罪。皇后牝鸡司晨,更是罪加一等,你二人所犯之罪可都不小啊。” 说完,皇上含笑着扫向张俭,等着看他作何反应。 张俭失神地看着上首,圣上怎么对皇后娘娘也一点不顾惜夫妻之情? 皇上面容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张俭知道,皇上是在逼他做抉择。此事若成,他在朝中也不剩什么助力了,他一蹶不振,皇后轻则自断臂膀。可他还有拒绝的机会吗? …… 垂头丧气地从大明宫出来后,张俭抬眼四顾,分明烈日当空,他却如坠冰窖。 人一旦狂妄起来,便离死不远了,他如是,皇后未尝不是如此呢?唯一庆幸的是皇上似乎并不想将此事闹大,但愿他的退让能让圣上收手,但愿皇后之位还能稳固如初。 张俭心如死灰,却不知皇上如今也心绪难平。 他无人可以诉苦,唯有成安能够信任,这些话若是同外头的大臣说传出去必惹得朝野动荡,但皇上不吐不快,他如论如何都想不通的是:“皇后为何能蠢到这个份儿上?” 成安都习惯了圣上说谁都是蠢了,恐怕在他眼里京城就没几个是不蠢的。 皇上最纳闷的是:“从前怎么没见她这般蠢钝?” 成安提醒:“您从前在外征战,与皇后一年才见几次面?也就这两年天下太平,您才在宫中长住。” 皇上无言以对,似乎是这样的。他从前一年到头回来的次数少,当时后宫一切都丢给皇后也没见出什么岔子。太子懂事,朝臣也算安分守己,他并未什么不满。如今想来,只怕这安分之下都是皇后的一言堂。前朝时,后宫干政之风盛行,他这位皇后该不会是想效仿前朝吧? 疑心一起,皇上便不准备轻拿轻放了,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后宫的账,若有疏漏,直接找皇后身边的人审问就是了。” 成安正要下去,皇上又想起一件事情,叫住了人:“若能抓住皇后亲近的宫女,记得审一审当年傅美人一事。” 那案子所有的证人都已经死绝了,他一直怀疑此事是皇后所为,只苦于没有证据,且他也不愿意为了一个美人大费周章设计皇后。但这回不同,皇后染指前朝犯了皇上的逆鳞,若能顺x带审一审皇后身边的人,说不定能问清那桩悬案。 晌午过后,傅朝瑜封侯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后宫。尚书省封侯的圣旨已经拟好,圣上似乎并未有意瞒着众人。听闻是傅朝瑜献了良种,皇上为了嘉奖才封了侯爵。 至于那良种,似乎就是昨儿傅朝瑜进献上来的,宫中甚少有人见过其模样,那些种子如今都交给了司农寺培育,听闻兵部还派了人前去看守,足以见前朝对此事之看重。可没瞧见东西,众人还是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良种才能换得一个侯爵。 “安平侯……” 皇后呢喃两句,神色陡然阴狠下来,“好一个安平侯。” 那傅朝瑜为何有这般运道?连老天爷似乎也在帮着他? 她才吩咐张俭将他外放,结果傅朝瑜转而献了良种,那授官外放一事多半成不了。她就知道这姐弟俩天生与她犯冲,凡是遇到他们,必定没有好事。可让皇后就这么认输,却是不能够了。她在后宫纵横多年,就连端妃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还怕一个安平侯? 然而让皇后忌惮怨恨的是圣上。 圣上愿意给一个毛头小子封侯,却不愿意放过她的母家。圣上此举究竟意在抬举傅朝瑜,还是意在抬举五皇子?若是后者,她绝不能容忍。 只是皇后再生气,却也未曾与太子说过半句傅朝瑜的不是。她的一应动作,也与太子无关,这么多年皇后早已习惯了一意孤行。 皇后领着几个女官仔细商议,才刚有了主意,成安公公忽然带人前来。扬言宫中的账目出现了问题,皇上下令彻查,竟查到了六宫不少妃嫔处收受贿赂。 各宫都有,只皇后宫中更甚,尤其是皇后身边几个受宠的女官收受的贿赂最多。 皇后被这一变故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起身询问:“往年的账,怎么如今反倒是查起来了?” 成安公公道:“因昨儿有人同圣上说后宫开销大了些,圣上这才起了念头要对账。谁料对着对着反而查出了行贿之事,娘娘应当知道,圣上对行贿之事一向是毫不容忍的。” “别的宫也抓了人?” 成安言简意赅:“各宫都在彻查。” 皇后甚至想问问太后宫中有无情况,但到底理智尚存,没牵扯出太后。 成安说完,便站着不动了,摆明了就是想让皇后交人。 皇后褪去平日里的平静从容,整张脸冷若冰霜。 成安却只是笑眯眯地与其对视:“皇后娘娘,此事是圣上吩咐的。” 皇后冷色渐收,渐渐扯出一丝笑意:“既然是圣上要查,本宫自当全力配合,崔嬷嬷,将涉事的宫人女官都带出来。” 一日功夫,偌大的长乐宫便少了将近一半人。 成安也没将不相干的人带走,人押走了便点到即止。 成安走后,皇后望着空了一半儿的长乐宫,转身便摔了一整套瓷器。 崔嬷嬷正要劝,皇后忽然抬起头来:“去查查是否真的是为了查账。” 若不是,她就该想想别的对策了。 成安对外确实打着查账和受贿一事的幌子,在后宫大肆彻查起来,六宫都被搅得天翻地覆,贵妃端妃都被波及,只是不及皇后赔进去的人手多。众人都在抱怨那个倒霉催的在皇上跟前提账册的事儿,否则也不会带出这么多事儿。 皇后见其他宫中也落了难,稍稍安分了些,可不知为何总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儿一般。 宫中的权柄,看似掌握在皇后手中,可实际的掌事人,依旧是皇帝。 第59节 其他宫中的人不过是陪衬,皇上最想审的,还是长乐宫宫人。 刑部、大理寺等审问犯人的手段一出,再忠心耿耿的宫人也都被撬开了嘴。先前傅美人之事之所以半途而废,不过是没有证人。如今皇后宫中的人既然落网了,此事也一并审了出来。 等底下人将结果呈到皇上跟前时,皇上静坐良久,心中又一次浮现那个已经不甚清晰的身影。 他已对不住那人一次,兴许,还要再对不住一次。 成安陪伴皇上多年,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默默问道:“圣上,这招供的女官可要处置了?” 皇上也是动了杀心的,但还想再试一试皇后:“先送她去掖庭,看看皇后有什么动静。” 傅美人无辜,但是如此丑闻断然不可外扬,皇后即便罪该万死也该是病死,而不能以谋害皇嗣、戕害宫妃为由被赐死,若让皇后的所作所为泄露出去,太子必首当其冲。 太子并未犯错,皇上也不至于对太子动什么念头。 可皇后恶毒实在远超皇上的想象,尤其是皇后身后还站着一群朝臣,这才是最让皇上忌惮的。若继续放任不管,任由她影响太子,大魏江山社稷迟早要毁在方家人手中。他的千秋基业,决不能为一个女人所悔。 皇上已动了杀心,可他还想看看皇后背后究竟还有些什么人,故而暂时按兵不动,以皇后管束宫人不力为由,下令将其禁足在长乐宫,不许任何人探望。 不同于长乐宫,翠微殿里却一片欢欣。他们宫中与其他宫里压根没有牵扯,查账与受贿一事也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听闻傅朝瑜封侯,整个殿内自上到下、就连过来串门的皇子公主都没有一个是不高兴的。 周景渊坐在杌子上,一手捧着牛奶,一手托着下巴,满脑袋的想法。舅舅成了安平侯,他是不是可以出宫看看舅舅的农庄了? 听舅舅说,他那农庄里头有好多好玩儿的。 要不要把宗室的孩子都领过去呢? 第59章 授官 因着傅朝瑜陡然封爵, 周景渊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一下便被推至人前了。 连贵妃也不得不承认,周景渊这个小猫崽子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否则凭他一介冷宫废妃之子, 哪有今天的安生日子过?只怕往后他便要靠着他那位好舅舅平步青云了。 贵妃不愿意让儿子被一个出身不堪的人比下去, 因而对周景文的要求越发严苛。 周景文苦不堪言,心里恨死了周景渊。 都怪他,还有那个傅朝瑜, 好端端的干嘛去做什么安平侯?害的他没一天好日子过。 周景文写几个字便骂一句傅朝瑜, 但骂完了一抹眼泪,还得继续写,一想到只比他小几个月的周景成能在宫里四处撒欢, 比他出身差了千百倍的周景渊这会儿也在翠微殿肆意玩耍,周景文便欲哭无泪。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要受苦? 后宫因傅朝瑜封侯议论纷纷,前朝的那些大臣本也在意, 可惜很快便被另一件事给盖过去了。只因吏部尚书张俭忽然在朝中提议, 日后科举考试应当糊名誊抄, 以彰显科举公正公允不偏私。 张俭此言一出,朝中立马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科举一向都是礼部主管,如今他一个吏部尚书越俎代庖, 指点江山, 简直是笑话。冯鸣不等自家尚书开口, 便先一步怒喷张俭, 真想不到啊,朝廷里面还有个叛徒! 他们死扛到现在都没松口,结果被这人一招给搅了局, 只知道拉拢学子,真是朝臣的败类。 高位的官员心照不宣地不作声, 中层的官员倒是一一跟着附和,矛头直接对准张俭。 科举向来如此,改什么改? 张俭自知理亏,更知晓自己如今插手日后多半会变成众矢之。可他没有办法,谁让他被圣上抓住了把柄呢?如今已是被架在刀刃上想下也下不来了,张俭只能被迫迎难而上:“向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 冯鸣斥道:“好大的口气,科举取士之法乃是先帝时期定下的规矩,祖宗之法不可变,吏部尚书难不成已经忘了什么叫敬天法祖?” 张俭忽然词穷,他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这回出来说话还是被逼无奈,眼下脑子转不过来弯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来。 还是孙明达见他力有不逮,这才出列:“冯大人别着急给人扣帽子,祖宗之法治的是祖宗之地,如今的大魏较之开国之初已是大有不同。祖宗之法可借鉴,可延续,却不能照搬照抄。若是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只怕老祖宗瞧见了都得摇头叹息。如今变法改革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尔等究竟在反对什么?若真如此不服,国子监倒也能再设一场辩论,诸位同僚与寒门子弟面对面辩论,看看谁更有理,孙某x今日回去准备人手,诸位可敢应战?” 冯鸣:“……” 怎么又是他?怎么老是他。 其他人支支吾吾地退下了,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干嘛跟寻常学子争论高低?他们还是要脸的。 一群人退下,只剩冯鸣一枝独秀,孙明达集中火力嘲讽:“孙某还听闻,冯大人每日都能收到骂您的诗稿,您猜猜,您因何被骂?” 冯鸣咬牙,他不想知道! 当日孙明达带给朝臣们的震撼还是不小的,以至于他如今出来冯鸣等人都还是一阵胆寒。此人能不对上尽量不对上,冯鸣悻悻地收回脚步。反正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没必要他带头冲锋。他已经被骂的这么惨了,那些学子们个个不待见他,若是今儿他反对的恨了,兴许还要被骂,凭什么只有他被骂? 冯鸣退了。 余下众人见冯鸣这般不中用,暗自唾弃他的无能,可谁也不想被孙明达这块狗皮膏药沾上,更不想当众站出来,回头传出去被骂的可就不只是冯鸣了。如今那些寒门子弟学精了,成日聚在一起,正事不干就知道写诗骂人。被他们盯上,哪里能不臭?一旦被写进了诗里,兴许还得被后世的学子继续骂,那就真的是遗臭万年了。 众人彼此对了一个眼神,催促对方出言反驳,但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再开口。 谁人心里都有一本小九九,都盼着对方能当傻子,朝廷内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无人应战,朝中遂成了孙明达的讲堂,他开始引经据典大谈特谈变法的重要性。反正他都已经跟世家斗过一回了,也不差多这么一回:“春秋诸雄争霸,齐有管仲,魏有李悝,楚有吴起,秦有商君。古人都知道变法图强,如今诸位竟连古人也比不得了……” 孙明达掷地有声地说完,又开始阴阳怪气内涵起来:“诸位同僚一心维护自家利益固然能够理解,却也不好为一家之力不顾江山社稷之稳定。如今民间学子怨声载道,对礼部的抨击更是沸反盈天,若再不管,必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诸位若是为了一己私利执意不改,被骂了那是罪有应得,可是拖整个朝廷下水、连累圣上清誉,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被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八个字砸下来,谁敢再反驳? 冯鸣等人哪里还敢有气焰? 就连张俭也愣住了,今儿还有他发挥的余地吗? 皇上环视一圈,忽然有种孙明达可堪重任的错觉,张俭好歹是个尚书呢,竟然连国子监祭酒都比不上,不成气候。 不过,是时候收个尾了,皇上淡淡地扫了一眼张俭。 倒霉的老大人不得不顶着压力,再次奏请礼部改革科举,且为表决心他直言不讳地表示,倘若圣上不同意他便当场弃官回乡。张俭闭着眼睛念完圣上交代的最后一句:“微臣一心为天下学子筹谋,并无半点私.欲,还望圣上怜悯这些读书人,切勿叫他们寒了报国之心。” 说完跪倒在地:“圣上若不同意,微臣情愿一头碰死在这殿上。自来改革都是要流血的,今日我便做这第一人!” 又来?众人都傻了。 一个孙明达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张俭是吧?这是威胁谁呢? 然而张俭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做足了要死谏的架势,有人反对他便要血洒朝堂。 众人唯恐他真的不要命了,逼死一个老尚书,他们可不愿担这个责。可这事儿做的也忒恶心了,还起了个坏头,回头若是还有人死谏他们岂不是又被拿捏住了? 张俭这厮,决不能放过! 众臣心里立马达成共识。 有了张俭的神来一笔,科举是不得不改了。张俭力荐,皇上大为震撼,并且“勉为其难”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当日便让尚书省拟一道圣旨,下令从下一回科举开始推行“糊名”之策。虽然本来似乎就要改,不改不足以平民愤,但是被百姓逼着改,跟被叛徒逼着改还是不一样的。礼部除了柳照临之外,无不恨透了他。 只可怜了冯大人,这朝中似乎有人一直盯着他,他当日在朝会上的话再次被有心人传扬了出去,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阵子冯鸣除了上值几乎不敢再出门,若是在街上被人逮着痛骂,他就真的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冯鸣恨极了这些挑事儿的学子,同时又恨自己沉不住气,若是当日没出头自然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再有下次,他才懒得管这些破事儿,谁愿意管谁管去吧。总这样只有他挨骂,谁受的了?那些同僚倒是跟缩头乌龟似的,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的,冯鸣也算看清了他们。 冯鸣再惨,却也只是外头的人骂他,而张俭也是朝中内部官员都对他深恶痛绝。他在朝中的人缘算是彻底的废了,只在外头收获了不少赞美之声。 可这赞美于他无用,张俭年事已高,圣上也不准备让他在尚书的位置上呆多久了,只怕要不了半年他便得致仕。前朝得罪了人日日被针对,私下又被皇后的人训斥,张大人实在是有苦难言。 当他愿意说这些恶心的话不成?还不是皇后害的? 皇后作恶,偏要他来承担后果,若不是他们跟方家绑在一条船上,谁愿意被人牵连成这样? 同日,封侯的圣旨与授官的消息一道传到傅朝瑜手中,作为侯爷他还新得了个府邸,过些日子挂上御赐的牌匾便可以入住了。 接下圣旨,成安公又带来吏部的消息,说是恭喜傅朝瑜得了实职,还是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 多少在京城做官的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六品官位,傅朝瑜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从六品的京官了,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成安公公待他更客气了几分。 这对傅朝瑜来说,确实是个意外之喜。他好生谢过成安公公,亲自将他送上了马车。 宫人走后,安叔才迫不及待地上前,与傅朝瑜一同盯着圣旨看。这可是封侯的圣旨啊,放进祠堂能够光宗耀祖了。 安叔提议:“要不咱们在农庄里头也修个祠堂?” 傅朝瑜哭笑不得:“不必,摆几个灵位就够了。” 日后有机会回扬州,再拜一拜就是了。两人对着圣旨好一通稀罕,而后便开始着手准备酒席了。双喜临门,自然是要办酒席的,傅朝瑜打算挑个合适的日子将自己熟悉的人都请过来聚一聚,顺带还能将踏着好吃好玩的农庄推荐出去。 摆酒席那一日,便是他这农庄开业的那一日。自己筹备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默默无闻吧,还有陈淮书他们,到现在也没瞧见农庄修缮最后的成果,实在可惜。 傅朝瑜说做就做,当日便发英雄帖,邀请亲友十日后来此赴宴。 他不仅在外发了帖子,还特意送了几个帖子进宫,邀请小外甥跟他几个小伙伴一道出宫凑个热闹。 陈淮书等没多久便知道这桩喜事了,那土豆他们可都跟着种过呢,当初种的时候他们还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这土豆竟然能换侯爵。 真是一桩稀罕事儿。 杜尚书则整日里在家望儿兴叹。同样的年岁,为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他不求杜宁能够封侯拜相,若能年纪轻轻不靠家里便就有个六品京官当一当,那他也就谢天谢地了。 杜宁不用想都知道父亲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不服气的同时还真有一点羡慕傅朝瑜的好运,总觉得,天底下的好运到都被他傅朝瑜一个人给占尽了,有些人的运道真是不服不行。 同样烦恼的还有张俭。 自从上次朝会过后他便没过一日安生的日子,连日被针对,张俭便总想着致仕的事儿。直到这两日,外头又陆陆续续有人来吏部打听,问工部可还有空缺。先是陈国公家的人在打听,后面杜尚书家的也在打听,之后听说杨将军府上的那位公子也想走后门去工部,可他不早就已经被户部给预订了吗? 国子监考上来的人无不想要去工部,这也就罢了,还有那等寒门学子竟然也想去工部,连更好的缺儿都不要了,就要去工部,只要去工部! 张俭:…… 他现在就想致仕。 张俭怀疑这些人就是存心想要给他找不痛快。本来还有好些人没有授官,如今张俭心烦之下几天便将这些事情x全都处理好了。家世高且又难搞的这几个,陈淮书跟杜宁姑且就随他们去,杨毅恬便别想了,直接分给户部,免得户部又来跟他墨迹。家世低的,周文津这个明法科头名去了大理寺,其他人能往哪塞往哪塞。 倒是吴之焕因为进士出身,被张俭也塞去了工部,原本留给吴之焕的是个更好的位置,可他不要,张俭便心安理得地走后门给了旁人。 既然都那么爱去工部,便让他们一道,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三下五除二将这事儿定后,张俭便不管了,往后如何随他们闹去,反正自己都快要致仕了,如今只盼着圣上能够网开一面让他顺顺当当地致仕,也盼着皇后娘娘能够高抬贵手放过他这把老骨头吧。 储君这条船,真不是一般人能上的。若早知如此,当初他一定谨慎再谨慎,绝不贪心求取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 皇后这阵子真没顾得上张俭。太子跟大皇子被皇上找了个由头派出去监察各地河道去了,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皇后宫中的女官宫女等被带走之后,只放回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则以收受贿赂为由被打发到了掖庭。 各宫之中,只有皇后折损的人手是最多的,且也只有皇后被圣上训斥,还被禁足在长乐宫半年,就连宫权都被分给了贵妃、端妃跟贤妃,可算是颜面全无了。 外头哪些风风雨雨,皇后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她每日还是吃斋念佛,诵读经书,似乎不关己事的模样。 唯有崔嬷嬷清楚,皇后娘娘远没有表面那般镇定自若。 这些宫女里不乏皇后办过事儿的,其中还有一位与朝臣们有些联系。皇后一直疑心会暴露自己的秘密,不过好在圣上没有怀疑别的,只审了受贿一事,否则这丫头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待这女官入了掖庭之后,皇后直接不声不响地送了她归西。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皇后被打压,宫人折损大半,挑选新宫人自然也就刻不容缓了。 第60节 她自己被禁足,挑选宫人一事自然是交由崔嬷嬷负责。一轮又一轮地选下去仍没挑过多少顺眼的。这日,又一批小太监进了长乐宫,崔嬷嬷一眼扫过众人都不大算满意,若说好用,还是原来那一批人好用,可如今人都不在了说这些也没意思。 崔嬷嬷从这群太监跟前经过,忽然在其中一个跟前停下,问道:“你从前在哪当差的?” “回禀姑姑,奴才先前是在花房管账的。” “会识字儿?” “略通一些。” 崔嬷嬷见着小太监生得标志又会识字,便先留下了。 掖庭里死掉了个女官,长乐宫中又多了一位小太监。 看着似乎是一点沾不上关系,皇后也觉得自己处理了一个心腹大患,晚间终于能安眠了。可事与愿违,这些日子皇后总是新生不宁,即便解决了那个女官,皇后还是觉得不妥。 崔嬷嬷格外着急,请来太医也无济于事,方家倒了,吏部尚书如今自身难保,太子如今又去巡察河道去了,崔嬷嬷也不敢擅自联系旁人,只能望着皇后日渐消瘦,想尽一切办法助眠。 这日,崔嬷嬷忽然想到,他们宫里新进的那个小太监从前是花房的,便将人带过来,问他可有什么花能让人有安神之效。 小太监倒是报了一长串的花名,崔嬷嬷见状便让他去花房取来。 花房送来的花平平无奇,也没怎么助眠,但因为太子殿下送了信过来,当晚皇后便睡了一个好觉,后来也没叫人断了花,只说继续送着。 又几日,傅朝瑜的农庄终于迎来了首次开园。 第60章 开园 为了赴宴, 周景渊今儿一大早便从床上爬起来了,从狗窝里把已经长大了些的福孙也挖出来,主宠俩换上崭新的衣裳, 兴致勃勃准备出宫。 在此之前, 他还让四哥将他舅舅农庄里有好玩好吃的消息传给了这些宗室小孩儿。 五殿下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单纯地想要炫耀舅舅。 他们这回出宫是得了皇上允准,甚至还有御前侍卫护送, 排场极大。 皇上尽管不在乎几个皇子公主, 但他到底还是一视同仁。既然答应了让老四老五出宫,便没有忘记老三跟两个公主,要出宫便一块出宫, 谁也没落下。皇上想的是,反正他们年纪也差不多大,凑在一块玩一玩没准关系还能更加融洽。他记得从前老四与老五关系就不怎么样, 如今不也形影不离了吗?可见孩子凑在一处总归是好的。 皇上想当然这般安排, 甚至还觉得自己是个慈父。 被强行凑在一块儿的周景文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骂骂咧咧地陪着他们一块儿出去, 可恶的是他母妃送他上马车的时候还在念叨,让他去了宫外多与那些大臣们来往,日后等他入朝还能积攒些人脉。 周景文对此已不想说什么了。他才七岁, 七岁!母妃为何会考虑的这般长远, 甚至要他去跟朝臣们打交道, 跟谁打?谁会搭理他? 本就闷闷不乐的小皇子, 上了马车后又听他们讨论了一路傅朝瑜,心情越发不美。此刻周景文的感受,大抵与皇后娘娘曾经的心意是相通的。 待几个小孩儿赶至农庄时, 时辰已经不早了。京郊的路并不好走,周景文坐了一路的马车也颠簸了一路, 脾气差极了,下车之后想都没想便先抱怨一句:“什么破庄子这么偏僻,竟也好意思待客?” 周景渊鼓着脸颊回头:“你不喜欢可以回去。” 周景文黑着脸:“来都来了,怎么回去?” 一开口就是针尖对麦芒。成安公公的大徒弟小顺子赶忙过来打圆场:“时辰不早了,里头的酒席没准都已经开了,两位小殿下还是莫要再争,赶紧进去瞧瞧吧,奴才听闻这农庄里头有不少好玩儿的呢。” 周景文一脸抗拒:“不就一个破庄子吗,能有什么好玩儿的?” 周景渊真是气坏了,仰着头大声道:“那你别玩!” “不玩就不玩!”周景文比他喊得声音还要大。 小顺子扶额,还没开始便已经闹翻了。圣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脾性不合的人硬凑在一块儿也没办法相处融洽,从未带过孩子的父母委实太自以为是了,真该叫圣上亲自看看自己儿子究竟是如何不对付的。 小顺子身心俱疲地哄好了三皇子,领着几个萝卜头进了农庄后,才发现里头竟来了好多人。他们刚到的时候还撞上了另一波人,小顺子站那儿瞧了瞧,竟然是成王一行人领着家里几个孩子过来了。 傅朝瑜听到消息过来迎客,他当日听闻成王等宗室送了贺礼来的时候还颇为诧异,赶忙补了些请帖送过去,原以为人家只是客气一番,没想到今儿还真过来了,甚至各家还都带了孩子。 陈家、杨家的小辈儿会过来傅朝瑜是知道的,毕竟傅朝瑜跟他们打过招呼,说这里有小孩儿玩的东西,但是这些宗室的孩子又是从哪里知道这消息的?难道小孩儿们内部也有消息网? 哦,他家的孩子也到场了。 傅朝瑜将成王迎到园子里后,便兴冲冲地去接他小外甥了。这些个皇子公主傅朝瑜都见过,相处起来也不拘束,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牵着小外甥的手带领着他往里头逛去。 福孙被放下地之后,便摇着尾巴四处撒欢去了,傅朝瑜见小太监武川跟着它,也就没管。 周景渊走了几步后忽然看到,园子里有个人在等他,眼神温柔得不像话,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周景渊慢慢停下了脚步。 傅朝瑜将他往前带了带,蹲下来道:“这是安爷爷,先前跟你提起过。” 周景渊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他比太后年轻一些,太后看着也慈祥,可周景渊依旧很难卸下心防。但这个人,他光瞧着便觉得亲近。周景渊伸手,牵了牵对方的手,眼睛弯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安爷爷”。 安叔连忙背过头,擦了擦眼角。 因不忍心吓着大姑娘的孩子,安叔赶忙将小殿下交给傅朝瑜:“公子带小殿下去里头逛逛吧。” 傅朝瑜知道安叔担心失态,也不强求,抱着孩子便进去了。 周景渊埋在舅舅肩上,露出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继续看着安叔。x 安叔越看他那张相似的面庞,便越是难掩悲痛。 傅茵当初也是他们带大的,多好的孩子,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周景渊也在问傅朝瑜:“安爷爷为什么不跟咱们一起走?” 傅朝瑜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太喜欢你了,一看到你便忍不住想哭。” 周景渊似懂非懂。 他们几个小孩子都是第一次来,不论见到什么都非常给面子的惊呼,听得周景文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要他说,这庄子也就一般,除了大点儿,再寻常不过了。 傅朝瑜的庄子占地实在是大,分前后两院,前院一半儿是景致,一半儿是屋舍。 后院则是占地更广的农庄,原先这一块大多是田地,如今只留下几间暖房跟两片农田,另有一块竹林没动,剩下的全都改了,添了一个垂钓池,池边铺了一大块草地做蹴鞠场。眼下虽然没有人在蹴鞠,但是个人也忙着个人的事。 今日赴宴的大多都是国子监的同僚,还有这回科举认识的一些同窗们,年纪稍大些的便是国子监先生,还有他朋友家里头的长辈了。除了成王这些宗亲,剩下的都是傅朝瑜平日里熟悉之人。长辈们或是垂钓,或是在亭子里面做着饮酒对弈,不太掺和年轻人的事儿。 年轻人玩的花样可就多了,傅朝瑜在空地上支了一个烧烤架,众人头一次见这样稀罕的东西,又听说可以自己动手,个个都围在那儿,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玩儿。 像崔狄这种性子沉稳的,便一直在玩飞镖。这东西傅朝瑜本来准备放在游乐场,但是看着有些危险,便拿了出来,正好崔狄喜欢。 再往后,便是傅朝瑜特意开辟的游乐场了,专门供小孩儿玩乐的地方。 傅朝瑜站在孩子堆里头招呼了一声,除了周景文其他孩子便都过来了。今儿来的孩子少说也有三四十,上到十一二岁,下到三四岁皆有,他小外甥是最小的那一个。 陈淮书拍了拍杨毅恬的肩膀,对着那边比划了一下:“怀瑾怎么跟个孩子王一样?” “大概是他主意多吧,寻常人哪有这么多的点子?”要是他再小上十岁,估计也愿意跟在怀瑾身边。童年时若有这么一个能玩会玩的领头人,日子不知该有多幸福呢。 傅朝瑜将客人留给朋友照顾,自己则做了甩手掌柜,将孩子们跟各家小厮带去游乐场中。 自进来之后,他身后的惊呼声便一直没停下来过,几个小孩儿都被眼前的游乐场给惊呆了。 给孩子做的东西,安全最为重要,其次便是色彩鲜明了。傅朝瑜自己给小外甥做的玩具便是鲜亮的很,这个游乐场亦是如此,刷的彩漆都是明亮的颜色,五彩斑斓各色都有,置身其中时,当真一时间都不知道看什么才好。 他将小外甥放到大象模样的滑梯上,自己跑去底部蹲下身,鼓励道:“试试?” 周景渊茫然地扶着两侧,往前探了探,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穿过长长的滑道飞驰而下,滑到地上之后“咚”一下落地,屁股不疼,但是人还有点懵懵的,脑门上的碎发都被风吹的竖了起来,显得有些呆。 然后就被他舅舅拍了拍屁股薅了一下脑门,重新抱起来了。 “我也要玩!”成王家的大儿子兴致冲冲地上来,“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坐在高处,尖叫着滑了下来。 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 成王府的小厮赶忙在底下接着。 后面的孩子见状也挨个爬上楼梯准备试试。 傅朝瑜将场地让给他们,顺带还介绍了一下旁边的各类玩具。 除去常见的秋千、跷跷板,秋千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树桩,中间被挖空了,成年男子都可以蜷缩进去从一侧爬到另一侧,更不用说小孩了,简直畅通无阻。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树洞探险却格外受欢迎,每个孩子过来都得爬一爬。 他送进宫的蹦床这儿也有两个,沙池也摆了个更大的,中间还有可以容纳三个人同时坐的旋转椅子。后面还有一个浅浅的水池,里头养着丁点大的金鱼,傅朝瑜告诉她们,今儿金鱼免费,他们若是捞着了可以带一条回家。 小孩子们再次惊呼。 金鱼不贵,可是捞金鱼的过程却很让人迷恋。 在小孩子们眼里,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好玩意儿,真不愧是五殿下的舅舅,从来就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要是他们的舅舅该有多好,这样他们就能天天来了! 周景渊明显感受到了这些人的羡慕,高高扬着脑袋。哼哼,他就说嘛,舅舅是最厉害的! 傅朝瑜将他放下来,结果小家伙机灵得很,弯着腿就是不落地。 傅朝瑜看向他时,他便只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粘粘糊糊地道:“想要舅舅抱。” “可舅舅得去前头招待一下客人,总不好太冷落了前面的人。” “那我跟舅舅一起。”周景渊坚持。 傅朝瑜其实是想将他留在这儿跟这些孩子们一同玩耍的。他的小外甥听话是听话,但好像没有多少同龄的朋友,似乎还对交朋友这件事情比较冷漠,唯有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耐心与热情。傅朝瑜也是头一回养娃,不知道这情况是否正常,忧心小外甥日后交不到好朋友。他倒是也想狠心拒绝,但已触及小家伙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便瞬间丢盔弃甲。 罢了,跟小孩子说什么道理?下次再教就是了,傅朝瑜直接抱着人离开了。 前头,周景文本不想跟那些小孩们掺和在一起,可他却看到了更让他接受不了的一幕。 ——他的亲舅舅,竟然任劳任怨地在给傅朝瑜招待客人?! 傅朝瑜走后,他舅舅跟其他几个人就像是今儿的主人翁一样,一会儿给众人烤肉刷酱,一会儿给亭子里头的人斟茶倒酒,一会儿还去找农庄里的下人要了不少蔬菜果子,他分明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周景文险些气糊涂了,他不由分说的把杜宁拉到了一边质问:“舅舅,你怎么能如此谄媚?” 他读了半年的书,说话也开始文绉绉的了。 杜宁被他问的莫名其妙,将手上的肉串递了过去:“你饿了?” 饿什么饿,气都气饱了,周景文没好气的拍掉他的手:“这是傅朝瑜的庄子,他自己不上心,你们替他招待什么客人?” 杜宁闲闲地看了他一眼:“有必要分得那么清?” 周景文难以置信地盯了他一眼,总觉得才几个月不见他舅舅就彻底变了模样。从前舅舅再心如死灰,到底还是对傅朝瑜不服气的,如今是发生了什么了?周景文质问:“舅舅,你糊涂了吗,当真甘心被他踩在脚下?” 杜宁如今再听这些心里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了。他啃了一口自己烤的肉,真是美味极了,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吃完肉还不忘应付外甥:“你舅舅不仅如今被他踩在脚下,等日后进了工部还要被继续踩。” “什么?”周景文瞪直了眼睛。 杜宁坦然:“傅朝瑜进去就是从六品官,你舅舅进去只是从九品芝麻小官,还是托关系才有官儿做的,进去就比人家矮了一截。” 竟然连官阶都差了这么多,为什么,他舅舅家里不是权势挺高的吗,为什么还比不得一个家世低微的? 周景文神色恍惚,备受打击,似乎不能接受的样子。 第61节 杜宁也心疼这小孩儿,他已经看清了现实,但很显然他这外甥还没有看清差距。自己是懒得很傅朝瑜比较了,可外甥跟五皇子同是皇家子弟,想来往后总免不了要被比较的。但愿五皇子没有继承他舅舅的脑子,否则他二人日后一起上课,这小子还不知道该被打击成什么模样呢。 可怜见的。 杜宁想想都有些于心不忍,为了安抚大受打击又年幼无知的外甥,杜宁将他丢去了游乐园。 里头全是孩子,入目可见的是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意儿,耳朵里听到的全都是嬉笑打闹的声x音,最是能感染旁人。 周景文看着这些人从高高的滑梯上一溜烟滑了下来,忽然坐不住了,等看到周景渊不在这个院子里,他便觉得玩一玩也无妨,反正他也不是很喜欢,不过给个面子玩玩罢了。 三皇子卸下了矜持,傲娇地让他舅舅也帮他抱上滑梯。 四皇子跟几个小公主都已经玩疯了,谁也没注意到三皇子也跑了进来。 三皇子小心避让着老四,指示他舅舅帮忙,将所有的东西一次玩个够! 没有一个孩子,能够平静地走出傅朝瑜的游乐园。今儿一大早嚷嚷着绝对不玩这里任何一样东西的三皇子,自从滑了一次滑梯之后便再也走不动道儿了。 孩子们在里头玩的高兴,大人们在外面各有各的乐趣。常规的酒席傅朝瑜准备了,不寻常的也备了不少。中间傅朝瑜还领着人亲自砍了些竹子,做了竹筒饭。 他这儿还种了葡萄梨子各式各样的水果,只是如今没有丰收,来日丰收之际,农庄风景更胜。 一场别开生面的酒席下来,宾主尽欢。 离开时,众人对傅朝瑜这个农庄仍然保留极大的兴趣,还纷纷试了傅朝瑜重金打造的水龙头。这东西轻轻一扭便能自己出水,这谁据说还是从山上引过来的,可神奇了。 各家吃饱喝足,对傅朝瑜的农庄给予了高度赞扬,只是离开之际遇到了点困难。 孩子们不乐意走,闹着要留下,家长们好说歹说,才把这些祖宗们诓骗住。 当时能哄,可到了第二天却哄不住了,昨儿玩得太尽兴,等第二天开始回味之后,想去玩儿的瘾又大了起来。 成王是最不耐烦被吵,偏他家孩子又多,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大堆,闹起来压根受不了。也不知怎么的,他们还都跑到自己王府老闹。成王不胜其扰,只能偷偷联系傅朝瑜,表示自己能出钱,能否包场让家里几个孩子玩一玩? 其实除了孩子,他自己也挺想组个局烤肉的。昨儿组局的都是傅朝瑜这边的人,成王玩儿着虽然高兴,但是总归还是放不开。若是能自己组个局玩一场,必定能快活。 他备下重礼,傅朝瑜没收,却也应了他的请求,委婉表示他这农庄的后院可以包场,但是得自己备好小厮回头打扫干净。 包场价格不低,但是在成王看来,这可实在是太值了。 孩子们可不管值不值,只要他们能过去玩儿,一切都好说。京城的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小圈子,传来传去,京郊有个游乐场便彻底传开了。 交钱就能去玩儿,一玩儿便是一整天,还能叫上别的小伙伴儿,轻松,快乐! 没去的小孩儿也忍不住了,纷纷央求自家家长包场,别人能玩,他们也要玩儿,要不回头伙伴聚会他们会被人瞧不起的。 谁能架得住小孩儿的歪缠? 傅朝瑜的农庄在他们的宣传之下,每日都有人来光顾,收入日渐丰裕。 宫中的四皇子也一直嚷嚷着要再出宫,其实那游乐园里面许多东西五弟那都有,但是两个人玩跟一群人玩,毕竟还是不同的。见识过了游乐园之后,等闲东西已经入不了他的法眼了。 三皇子对此表示嫌弃,但私底下却准备督促他舅舅也在杜家的庄子里建一个。 老五有的,他也得有! 他还要建的比老五的舅舅更好,更受欢迎! 杜宁收到消息,转头便抛到脑后了,他马上就得入工部,谁管得了这些破事儿? 只可怜了三皇子还满心期待,以为自己舅舅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正积极准备呢。 四皇子牛脾气上闹着要出宫的事儿,连被禁足的皇后都听说了。这事儿与长乐宫并不相干,可是皇后却奇怪地发了大火,怒斥贤妃无能,连孩子都教不好。 崔嬷嬷心下犯疑,难不成是上次的事情没办妥,以至于皇后娘娘才记恨到了现在么,否则这段时间经常发怒? 不仅如此,每晚熟睡之际还噩梦连连,时常呓语。 崔嬷嬷昨儿听了一耳朵,差点没把自己吓死,赶忙将四周的窗户都关好。她原本是想提醒皇后娘娘梦话一事,可皇后不仅不记得还训斥了她一顿,训得崔嬷嬷一头雾水。 娘娘脾气这么冲,真的不用再请太医看看么?以往娘娘再生气,却也不会如此盛怒。 崔嬷嬷有心提醒两句,只是面对火头上的皇后娘娘,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又过了几日,很快便到了傅朝瑜等入工部的日子了。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打探工部几位上峰的性子,若是能得个脾气好的上峰,日后工作起来也能顺畅许多。 傅朝瑜还是希望能在工部打好关系,日后替他外甥收拢些人脉的。 工部与吏部类似,都有个年纪已高的尚书。不过工部不同于吏部,吏部两个侍郎都一心争个高低,工部这两位侍郎平日里相处起来尚可,只是一碰到大事就喜欢甩锅。这回接管傅朝瑜的是左侍郎郑青州,郑青州是个懒散的,做事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得知吏部要把这几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新科进士塞到他手底下干活时,郑青州便打定主意当个哑巴,让他们平安混过这两年就是了。反正以他们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在工部留多久。 可右侍郎王桦却不赞成他毫无作为的态度:“你这样可不成,再过几日他们便要来工部,若不给他们点下马威,只怕日后你都降服不了他们。” 郑青州揣着手,狐疑道:“应当不会吧……” “怎么不会?就说这个傅朝瑜,年纪轻轻便成了安平侯,能是什么单纯之辈?且不说他还有个皇子外甥,跟宫里扯上关系便复杂了。还有这个吴之焕,他一介进士非得跟在傅朝瑜屁股后头,日后真起来了也是结党营私那块料。陈淮书外祖父可是老谋深算的吕相,听闻他兄长也是长袖善舞,他在陈吕两家耳濡目染,必定也心机深沉。至于那个杜宁,呵,以杜尚书那事事算计的性子,养出来的儿子能是蠢人?” 第61章 入职(一更) 入工部的日子渐近, 傅朝瑜等国子监出来的官场新人们,还去组团围观了一番新生首次集体活动。 孙大人与他先生苦心冥想才整出来这么一个招,趁着沐休日将整个国子监新生带了出来, 让他们替京郊一带的农户割油菜。如今正值五月份, 去年入冬前种下的油菜已经能收获了,孙明达早就对国子监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现状深恶痛绝,是以便让他们下地帮忙。 将傅朝瑜等叫过来, 是为了给这些新生们一个现身说法, 意在告诫他们读书之外还得关注民生,孙明达先前就提醒过监生们,这冬油菜的法子便是傅朝瑜想出来的。《国子监文刊》, 也是傅朝瑜一行人带头办的。 死读书终究只是下策,脑子灵活变通方得长久。 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人说的, 当着傅朝瑜的面孙大人还是很端着的, 全程都不怎么说话, 高冷地站在地头监察学生动向。 结果傅朝瑜也不跟他说话,傅朝瑜就跟在他先生跟前,给他先生倒水遮阳。 反正他们几个毕业了也不用下地, 乐得轻松自在。孙大人那儿让新入学的师弟们倒水就是了, 这些小孩儿们难不成这点眼力见儿还没有? 自己这些老人们就不跟他们抢表现的机会了。 结果这些新监生还真就没有一点眼力见。 孙明达见他们师徒眼里仿佛容不下别人的样子, 碎碎念个不停——好歹还是个状元, 如今都要入官场了,竟然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不知道顺手给他也倒一杯水吗? 他板着脸, 看向田里劳作的学生:“都没吃饭吗?人家农户若也跟你们似的惫懒,早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说完看向几个娇生惯养的学生, 阴阳怪气:“读书读不过人家就算了,连割油菜都比不过人家,如此不知上进,回头出去可别说你们是国子监的监生,简直丢人现眼!” 几个学生欲哭无泪。他们真的努力了,连手都被割破了,孙大人不心疼就算了,还一个劲儿地说风凉话!怪不得人家提到王司业便说脾气好,说起孙祭酒便是摇头叹气,这都是有原因的。 学生们任劳任怨地割完了油菜,抬头一看,x已经毕业了的师兄们还干干净净、光风霁月地站在田头,反观自己,衣裳业脏了,发髻也乱了,站在他们身边那叫一个相形见绌。 学生们拼命往后挤。 傅朝瑜跟带着陈淮书等人前去围观,发现这些学生好像有意避让他们,他心下一转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了,当即微笑着同他们道:“助人为乐,才显道德风骨,师兄等人从前还未曾做过这等为善事。先生说的对,一代新人胜旧人,师兄等实在比不得你们。” 新生们仰着一张天真单纯的脸:“真的吗?” 孙明达:“……” 傅朝瑜道:“自然,往后我等还要效仿诸位师弟多多下地务农。农乃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你们今日所为,不仅师兄们以你们为荣,那些农户也会真心实意感激于你们的。” 傅朝瑜哄起人的时候,说话总有股娓娓道来之感,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几百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们便彻底信了,先前孙大人教育他们的时候他们没听进去多少,现在师兄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却让不少人感动到无以复加。 呜,师兄真好! 等到他们将油菜交给农户之后,对方再三感激他们,热情地拿出茶水招待他们,众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喝茶就免了吧,学生里面有不少家境不错的,看到那茶水就觉得难以下咽,与其叫茶叶,还不如叫做树叶呢。众人连忙让对方别忙活了,他们不渴也不饿,割完了油菜便得马上回去。 农户见他们实在是忙,便没好意思再留了,只是嘴上却还连连夸赞,道从未见过他们这样心地善良的学生,还絮絮叨叨地嘀咕这些油菜榨了油能多卖几个钱,回头给家里换些粮食吃,众人更觉得无地自容。 有监生问他们种了粮食,为何还要换粮吃。 老农笑着答:“能不能吃上粮食得看收成,收成好的时候能吃上几个月的粮食,但是冬春时节,不少人家只能吃糠麸秕稗了。种粮食的往往吃不上粮食,种油菜的家中也吃不上油。” 监生们百感交集,他们膳堂里头不收钱的、被百般嫌弃的饭菜,原来是许多人家求也求不得的东西。 监生们割完了油菜,都有些蔫头耷脑,一副受到良心谴责的模样。 傅朝瑜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往后家里都种油菜,好歹能添一份进项。冬日还有暖棚种菜,也能多卖些钱。你们若是心疼这些百姓,可以多替他们想想法子。” 监生们茫然,他们能想什么法子呢? 傅朝瑜看着地里割完的油菜:“你们看这些油菜,原本不过是芸苔菜而已,所食用的是叶子,芸苔作为叶菜滋味其实并不差,只是实在太小了,不便于冬日储存。于是近两年来民间出现了个新品种,用芜菁跟苔菜杂交出来的白菜,体量大,易储存,日后冬日里只怕都是这白菜的天下了。足可见,这杂交之法大有可为,不论是蔬菜瓜果亦或是粮食,皆无不可为。诸位师弟日后若是感兴趣,可以一试。” 傅朝瑜的话,让不少人深思一动,“杂交”二字,第一次闯进了他们的认知里。 但大多数人听到这话只是望而生畏,他们许多人并不通农事,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到。 傅朝瑜见他们兴致不高,遂大方地邀请他们去自己的农庄里玩耍。这儿反正离他的农庄近,且今儿又没招待客人,傅朝瑜愿意领着这些新生们多玩玩。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孙大人跟王大人。 他们一早就听说了这个神奇的农庄,听说这是如今京城会客游玩的新去处,还是一大群孩子们心心念念的乐园。任凭外头传得如何好,学生们反正是没去过的,他们日日呆在国子监都快长霉了,若是能去看看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孙大人同不同意…… 被众人殷殷期待的孙明达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捏着鼻子认命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入农庄,架势还挺大,险些将安叔给吓了一跳。等明白这是国子监新生之后,安叔比傅朝瑜还热情。他们在京城根基浅薄,多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若是能交一群,自然更好了! 安叔招呼他们去后院坐下,便赶紧去准备吃食了。 见他们吃的津津有味,安叔一脸慈祥地站在一边。他前阵子半天在司农寺,半天回农庄,两处折腾。司农卿倒是很想留住他,不过安叔愣是没给人家一点儿机会。 傅朝瑜亲自给两个先生烤了一盘肉,他望着不苟言笑的孙明达,再想想方才见到的那些活力充沛的监生们,十分做作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刚入学的监生们都活蹦乱跳,但我们这群已经结业的老监生们,每每行动起来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读书是个辛苦活,但也不能不顾身子,既要考科举,便更得强健体魄才行啊。” 孙明达悠悠地尝了一口傅朝瑜进献过来的烤肉,知道这人又想折腾了:“又打着什么主意?” 傅朝瑜热情地给对方续上一盏茶:“学生是想着这学习也得劳逸结合。不若课间休息的时候拉他们去马场跑个三四五六圈。日积月累下来,身子想不健壮都难。” 孙明达皱眉:“跑圈儿能顶什么用?” 傅朝瑜言之凿凿:“自然有大用,一来可以强健体魄,二来也可以锻炼心智。若是这几圈都坚持不下来,将来又如何能在考场上坚持下来呢?” 说完,他又话锋一转:“其实这也不过是我一家之言,大人不相信便罢了,只当我没说过吧。” 孙明达皱眉:“少在我跟前阴阳怪气。” 傅朝瑜小声:“学生哪里敢?” 王纪美一直笑看这对活宝。他心里清楚,孙明达肯定会用这法子,别看他这会儿一副不赞成的样子,回了国子监便是另一副嘴脸,他早就习惯了。 监生们玩的不亦乐乎,还围观了农庄的水龙头,大为震惊。 临别之前,众人热情地与傅朝瑜几个告别,等回城之后还在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师兄,言语之中无不敬佩。 师兄真好,不仅学识渊博,还待人友善,更重要的是他竟有这么多好点子,简直无所不能。他们往后若能有师兄一半聪慧,也就不愁前途了。 第62节 不知师兄日后还能不能回国子监看看…… 孙明达静静地听着他们吹傅朝瑜,对这些监生的天真愚蠢表示同情。等过些日子,就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好师兄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点子…… 闹过这最后一日,傅朝瑜便搬去侯府了。 他的府邸原本就是一处好宅子,无需改动什么。府邸位于平康坊,乃是一等一的好位置,临近东市,与皇城又近,上值格外方便。 傅朝瑜前两日便带着人去将那收拾了一通,安叔要守在农庄。侯府大是大,却少了点人气。傅朝瑜前些日子自个儿找了几个小厮一个厨子一个马夫一个园艺师父凑合凑合,暂且就这么多人了,以后家里人口多的话再添点儿。如今就他一人,伺候的多了他反而管不过来。 安叔不在,府里统管的是安叔从扬州接来的陈三娘。 陈三娘年方四十,原本在扬州管两个铺子,如今京城缺人,不得不关了铺子先紧着侯府差遣了。陈三娘一来,府里瞬间变得井井有条,竟有了些扬州傅家的风范了。 傅朝瑜对陈三娘肃然起敬,这样的厉害的管理人才在哪儿都是急缺的。农庄有安叔坐镇,侯府有陈三娘总揽,傅朝瑜连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没了。 翌日一早,傅朝瑜穿上官服,揣上大厨做的蒸包子便去工部正式上值了。 今儿可是他们初入官场的头一日呢,意义不同,傅朝瑜自诩见多识广也难免有些激动。就他们打听到的情况看,尚书大人年事已高,不爱管事,两位侍郎大人也是脾气不错的,因近两年朝廷缩短开支,土木工程营建项目一再减少,工部已经没有油水可捞了,有志向的都已调走,剩下的应当都是没有什么花花肠子的。 四个人在工部门口碰头,望着身着官服的对方都觉得新奇,挨个打量了许久。 吴之焕有些紧张:“待会儿会不会看到尚书大人?” 他其实更想问,尚书大人会不会找他们问话。 傅朝瑜镇定自若:“起码今上午不会。今日十五,朝会一般散得晚,他们应当还没回来呢。” 寻常朝会不过是几个丞相与皇上在内殿议事,其他官x员在外场候着,议完则散。但是本朝初一十五的朝会格外隆重些,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进内殿奏事,因而官员们回来的也就晚些? 杜宁挠了挠头:“你怎么连朝会都知道?” 傅朝瑜反问:“怎么,你连你父亲初一十五格外忙些都不知道吗?” 陈淮书投以鄙夷的目光,不孝子。 杜宁运气,憋屈,咬牙。 他跟傅朝瑜果还是生不合,就算出了国子监也一样。 四人被引进工部,没多久就边分了地方,四个人都挤在一间房,还是间年久失修的屋子,看得出前两日刚打扫过一遍,但这办公条件,让傅朝瑜几个仿佛梦回国子监。 难道他们就不能分到个富贵地方吗? 要说被区别对待,应当不至于,因为方才他们进工部衙署时发现靠前的几间屋子也不太光鲜,傅朝瑜等有一次感受到了朝廷的“贫穷”。 领他们进来的是工部郎中方徊。 今日尚书与两位侍郎都不在,没人管他们,方徊也不好将他们撂在这儿什么也不做,遂找了个一堆治河的档案来,让傅朝瑜三位进士先看看,回头写个东西出来。 等安排妥当了这三人,便只剩下杜宁了。 杜宁期待地看向方徊,他要做什么? 方徊犯了难,他是知道这位尚书府小公子的,国子监倒数第一吗,声名赫赫。不是方徊先入为主瞧不上他,实在是那次倒数第一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家在四门学的侄子回去之后都念叨了许久。 给他什么要紧的差事方徊还怕他砸在手里呢,但这位父亲了不得,也不能得罪。方徊因而含笑着说:“工部后面的架阁库藏着历练来修路的档案,劳烦杜主事将这些档案都取来,仔细统计一下修路所耗只资,日后也好参考。” 杜宁一听自己也有活,立马心定了。 方徊怕他连这种事儿都弄不好,再三交代:“架阁库乃工部要地,惯常都是锁着的,我拿钥匙给你,你将东西取回之后记得再将门锁上,免得叫旁人进去了。里头的卷宗若是不用,千万别碰,碰乱了不好整理。” 说完,方徊更加担心了:“不如我先带你过去吧。” “不用,这点小事我能办不好吗?”杜宁接过钥匙,满口答应,兴冲冲就往架阁库跑去了。 方徊望着对方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安。 将近晌午,下朝过后的两位侍郎用过了饭,想起有两道治理河道的卷宗还放在架阁库,便一同过来取。 才刚走进,却发现门没锁,里头空荡荡全无一人。 王桦当即怒斥:“这群人做什么?取完东西连门都不锁。” 郑青州今日在朝中听官员吵架听得头疼,眼下也懒得管究竟是谁犯了错,催促道:“快些进去,先将卷宗找出来吧。” 王桦这才闭上了嘴。 卷宗就放在一楼,不过地方甚是靠后,还有一个硕大的架子挡着,不易寻到。然而王桦日日都要来此翻阅卷宗,对各卷位置一清二楚,直接走向屋内深处,果然在熟悉的位置翻到了卷宗。 郑青州将其取了出来,仔细比对查看。 王桦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想起傅朝瑜几个人:“那四个新人今儿头一日来工部,你可想好了要给他们什么下马威?头一日不将他们拿捏住,以后想让他们乖乖听话,大抵是难了。” 聒噪! 郑青州直接将卷宗甩给他:“你自个儿瞧吧,我回去睡了。” 嘿,他这究竟是为了谁费心啊!王桦手忙脚乱地接过卷宗,正要骂人,应当被骂的那个却拂袖而去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王桦嘀咕了一句,静下心来开始翻看卷宗。 那边杜宁也找到了东西,下楼时却还四处张望了一眼,他方才好似听到说话声,可下楼之后却又什么都没听见,应当是错觉吧。 不管了,还是早些把东西拿回去看要紧。 杜宁抱着卷宗小心地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着交代,重新将门给锁上。 锁得格外结实。 王桦看了将近两柱香的功夫。他原是想一直看完的,可后来实在内急,只好放下卷宗急匆匆准备先更衣。 方才看进去了之后还不觉得,如今一下子意识到,顿时尿意汹涌,再不能忍了。 王桦急匆匆赶了出去。然而等他到了门边,却发现门被关了。 他伸手推了推,那扇门纹丝未动。 王桦神色一变,费劲猛推一把,依旧没有动静。 锁了?门竟然锁了? 王桦憋得暴跳如雷,郑青州你干的好事?! 第62章 修路(二更) 午憩过后, 傅朝瑜四人忽然听到前院传来剧烈的争执声,不过没有持续多久,骂了两句便戛然而止了。 接着, 他们屋子前忽然多了几道凌乱的脚步声, 本来越走越近,结果却生生停在了不远处,而后又赌气一般地回去了。 杜宁迅速打开门, 只依稀看见一个气急败坏的身影, 却不认得是谁。 “鬼鬼祟祟的,谁啊?” 没人知道。 傅朝瑜扒在桌子上睡得脖子都疼,这会儿睡醒了还疼得慌。他琢磨着他们若是日后在工部混熟了, 定要搞一张小床过来。傅朝瑜回头看着陈淮书:“没听说户部哪位官员性情如此急躁啊。” 吴之焕想来八卦地很,一听到动静眼神都亮晶晶的:“声音粗狂,上午似乎没听过, 难不成是工部的尚书或者哪位侍郎?” 陈淮书也觉得奇怪, 得知他入工部之后, 陈燕青那厮日日都在饭桌上念叨工部的事情,陈淮书纵然讨厌他不愿意听,可也被迫听了许多有的没的。譬如工部的老尚书占着位置不肯走, 两个侍郎闲散没担当, 至于其他人, 都是一群游手好闲之徒。 这都是陈燕青说的, 虽说这家伙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别人都是蠢货,但是他应当也不会随意评价他人,工部如此闲散, 陈淮书还以为其内部还算平和呢。 等到了下午众人才发现,工部内部的确很平和, 但是对着他们四个人的时候却未必了。 傅朝瑜等人顺利见到了上峰,工部那位左侍郎郑青州。 郑侍郎也不知怎么的,说话时总喜欢耷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见了他们便说昨儿尚书大人病着了,今儿请了病假,这段时间应当不会过来了。 他旁边的是右侍郎王桦,王侍郎对他们便是格外不喜了。也不是说全部,他似乎只对杜宁有着强烈的怨气。若不是顾忌着今日初见,且他们还是工部的新人,没准王桦要直接冲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光。 没见过这么损的新人! 他今日竟然——罢了,不说了。 杜宁挪了挪脚后跟,默默往陈淮书跟傅朝瑜那边靠拢了些,他知道四个人里头就自己不是进士,也知道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可也没必要这么区别对待吧? 郑青州见王桦瞪人瞪得太过分了些,才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王桦稍稍收敛了些,却还是脸色臭得很,活像是第二个孙明达。 郑青州对着傅朝瑜他们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一个是皇上硬塞过来的,剩下的是吏部硬塞过来的,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尽量勉励几句,而后叮嘱他们这些日子熟悉跟着方徊多熟悉熟悉工部的事儿,等过些日子再给他们找点能上手的事儿做。 傅朝瑜几个人虚心应下。 郑青州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了,露个脸之后便回去做自己的事。他对傅朝瑜几个没什么要求,只要老老实实不折腾就行了,他们工部如今已经没什么油水,也不是多要紧的衙门,郑青州可不希望工部因为他们几个的到来而引起什么波澜。 两位侍郎大人一走,四个人迅速议论开来。 这工部当真奇怪,尚书请病假,两个侍郎一个懒得管他们,一个不喜欢他们,往后在工部的日子,似乎有些看不懂了。 傅朝瑜几个在议论上峰,两个侍郎也在议论他们。主要是王桦在说,郑青州被动接受。王桦对今儿的遭遇耿耿于怀:“先前还说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呢,如今可倒好,他们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真不知那杜宁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胆敢将我锁在里头,方才若不是你拦着我非把他头拧下来不可。” 王桦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今儿这等憋屈的事,那架阁库平日里少有人经过,他x中午被锁在里头,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郑青州被他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行了,人家头一日来不懂规矩,自然是方徊怎么嘱咐他就怎么做了。看在杜尚书的面子上这事儿便这么算了吧,往后也别在他们跟前念叨了。” “这么丢人的事儿,谁乐意念叨?” 王桦嘀嘀咕咕,仍有不忿,幸好只有他跟郑青州知道,否则他的一世英名便彻底毁了。 都怪那个杜宁! 这一日过得平平淡淡,下午传梆声起,意味着到了散值的时辰。 傅朝瑜四个人倾巢出动,跑去大理寺接了周文津,又跑去户部接了杨毅恬后,几个人一块儿去傅朝瑜府上吃饭,顺便交流交流今儿头一日上值如情报。 不同于傅朝瑜,杨毅恬跟周文津都格外疲倦。 杨毅恬累是因为杜尚书对他期待甚高,一来便给他布置了不少任务,杨毅恬在国子监靠傅朝瑜,在家靠他祖母跟母亲,这还是头一次独当一面,身边一个熟悉依靠的人都没有,所以便有些蔫蔫的。 周文津则是因为大理寺那边缺人手,他便被抓了壮丁,入职头一日便被大理寺卿程端带出去办案了,这一日东奔西走,未曾停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受上峰器重,来日好升迁。他为了工作方便已经从京郊搬来了京城,赁了两间小房子,还将母亲跟弟弟妹妹都接到城里来。家中开销大,周文津不得不努力。唯有受到赏识,才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两个累了一天的人眼下青黑,反观傅朝瑜他们四个却一副吃饱喝足容光焕发的样子。 周文津看得心里一梗:“工部那边不忙吗?” 傅朝瑜坐在摇椅上,悠哉地喝着茶:“忙啥,压根没多少人愿意搭理我们。” 周、杨二人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第63节 人比人,气死人。 杜宁暗暗垂下眼睛,傅朝瑜他们仨没人搭理,总好过他被王侍郎厌恶吧,杜宁有些受伤,怎么他到哪儿都不受待见?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 傅朝瑜等人这一闲,便闲了整整十天,他们这十天将工部里里外外都摸清楚了一遍,上上下下也都熟悉了,甚至连前面办差的小吏叫什么名字他们都能倒背如流。 但是除了看卷宗、整理数据、写些文章之外,便没有别的差事了。 想他安叔,最近已经在司农寺混开了,颇有脸面。在农庄里也结识了一众皇室宗亲、高门权贵,各家为了包场无不要同跟安叔打好关系,安叔如今到哪儿都是个人物了。反观他这个皇上亲封的安平侯、堂堂的从六品工部员外郎,却整日缩在衙门里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这可不行,有违傅朝瑜入朝当官的初衷。 他跟其余三人商量一番,正好他们也觉得自己闲的都快要长霉了,遂一致决定跟郑侍郎请命。 没有差事,可以自己争取。傅朝瑜打算先接一个轻巧的差事,等他们上手之后,再一鸣惊人。 郑侍郎似乎早有预料他们会过来,但也依旧没当一回事,年轻人要闹多半是闲出来的毛病,找个东西给他们发泄发泄精力就好了。 郑侍郎从众卷宗最底下抽出一个已经有些积灰的册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后丢给他们:“你们若是不想坐在衙署里头享清福,这儿刚好有份差事。光化门那儿有条南北向的大街,如今已经破败不堪了,工部早就准备修缮,三省跟圣上的批示也下来了。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没动工,你们若是有能耐,便牵头将这事儿落实好吧。” 傅朝瑜敏锐地记下了“破烂不堪”这四个大字,以及“一直没动工”这句话,眉心陡然跳了两下。 这差事,应该不是他们能做的。 吴之焕迫不及待打开卷宗,见上面是工部的奏疏,后面还有三省宰相的批语,甚至还有皇上的御笔,虽只写了一个“准”字,可依旧看得吴之焕心神激荡。 这可是在圣上跟前过了一遍的差事啊! 接吧,接吧,吴之焕巴巴地看着傅朝瑜,期待万分。 郑青州将丑话说在前头:“这差事有些难,你们若是做不了也可以换别的,我这儿还有不少轻松的差事。” 然而陈淮书他们已经听不进去别的了,至于杜宁,他只想赶紧做点事儿,免得真的被坐实了自己一事无成靠走后门近来的名声。虽然这也是事实,可他杜公子也是要面子的。 就这个吧……他们疯狂暗示傅朝瑜。 傅朝瑜:“……” 他接下了这奏疏,随即便看到郑侍郎一脸“果然还是太年轻”的神色。 傅朝瑜顿时觉得有些不妙,总感觉是个坑啊。 可不论如何,他们总算是有了正经差事了。 如今长安城建筑大抵呈东西对称之势,以朱雀门为中心,东西两侧各有五条南北贯通的街道。其中中央的朱雀大街最为宽敞,路边有御沟,上覆以青石板,两侧还种有槐树,气势恢弘,外地进京的使臣、商贾等一般都是从这条入城的。朱雀街平常百姓都能行走,唯有御驾出行时会黄土垫道,泼水净街,暂为封闭。 这条御街也是傅朝瑜等平日里走的最多的街,晴朗时自然甚好,但下雨后便会黄土松动,泥水横流。朱雀街下雨天都会泥泞,更不用说其他街道了。 郑青州说的光化门大街,纵贯南北,乃是长安城西侧最外的一条南北向的大道。北边尚可,毕竟皇城在北边,但是南边儿的坊可就是差了,远离皇城宫城,路可想而知肯定不会好。 工部赶车的马夫都不愿意去那一块儿。 后来得知傅朝瑜等是要去修路的时候,一边儿赶车一边儿心疼傅朝瑜几人运道不好,偏偏选了这样的的差事。 吴之焕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跟对方凑近乎:“张叔啊,我听郑大人说这事儿筹备了许久,怎么会是苦差事呢?” 张老汉老神在在道:“筹备再久有什么用,上面拨款少,没钱,为了这事儿王侍郎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火了。后来实在是钱不够,便懒得管这事儿了,省的出力不讨好。” 彼时,吴之焕跟陈淮书这两个人还觉得这困难可以克服。 修路而已,有钱有有钱的修法,没钱有没钱的修法,如今的情况不算是太惨。 然而等他们到了南边一带的永阳坊、平和坊考察后,才知道自己想的未免太天真了。 北边那一段路还好,尚能入眼,南边那段路已经不成路了,几乎看不出石板的踪迹,到处都是黄土,路段不平且窄,最后有一截甚至被挖断了。南城许多坊因疏于管理,不少地方已变成了农田。坊间环境也脏乱差,地痞流氓不少,路边随处可见脏污,下水道更臭不可闻。 这已经不单单是修路的问题了,甚至不单单是有钱没钱的问题了,便是拨款,那得拨多少款才能改变这种现状? 傅朝瑜几个心情凝重地站在路口考察了许久,一个个神色凝重,苦大仇深。 微风吹过,几个人干杵在路边发愣。 吴之焕三个人木讷地望着傅朝瑜,欲言又止,他们好像选了一个不太妙的差事…… 长乐宫众,好不容易得了进内洒扫差事的临泉也开始神色恍惚。 他是使了不少银子才来的长乐宫,最初进来也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他们兄弟受恩于侯爷,自当结草衔环以报之。不过侯爷也没让他做什么,只是给了他银子,让他想法子进了长乐宫。 侯爷送他进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打听当年傅美人一事,至于皇后还造了什么别的孽,侯爷也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姐姐的清白。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他进长乐宫,再想法子在花花草草上动点心思,侯爷说他知道有种花闻久了可以让人心神恍惚。并让他小心行事,若实在不行也不必强求,切莫贪进,免得伤了自己的性命。 临泉其实也没贪进,他才刚将那些花花草草搬进长乐宫,正准备坐等皇后过些日子被噩梦缠身,谁知道事情进展远远超过他的预料,皇后比他预想的“疯”得还要快。听闻这些日子经常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后精神萎靡,情绪焦躁不安。 临泉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有些花草或许有用,但x绝对没有这么有用。难不成,侯爷竟是天选之人,连老天爷也帮衬着他? 这一日,他照常去后院里头取花,接着便看到了一出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皇后宫里新进的太监总管竟然背着人,偷偷摸摸冲着一盆花下药! 临泉赶忙捂住嘴巴,急忙避开。 许久之后,他才重新缓和了心情,再次折返,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对着总管问了安。 那总管脸上半点儿神色也没有,冷静地将那盆下了药的花交给他:“拿回去摆着吧,记得放在皇后娘娘床头的高几上。” 临泉稳稳地接过了花,脑子却已经不够用了。 难道除了他们侯爷,还有人想要皇后疯得更厉害? 跟对方比起来,他这点手段怎么瞧怎么不够用。 第63章 激将法(一更) 临泉谁也没惊动。 他来长乐宫的目的不纯粹, 若是被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长乐宫的寻常宫人可以从宫里各处挑选,宫人们可以掏钱挣这个机会, 但是能不能选上还得各凭本事, 临泉自己便是凭借长得讨巧且识字儿才获得了这个差事。 但是像总管太监这种位高权重的,压根不可能掏钱贿赂贿赂便能进来。能在长乐宫里塞一个太监总管,眼下有这份能耐的人究竟是谁, 临泉想都不敢想, 左不过皇上太后加上端妃娘娘。 是谁没关系,各方势力博弈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插手的,而且不得不说, 这样反倒是省了他不少事儿。自己动手还得提心吊胆,跟着旁人直接闭眼做就是了,反正结果一样, 不, 是比他动手的结果还要好上千百倍。 他仅靠着送花, 几时才能成事儿?不像人家直接下药,简单方便快捷,不愧是上面派来的人。 就是厉害。 临安如今就一门心思讨好崔嬷嬷, 想要进内侍奉。临泉对是否是皇后算计陷害傅美人一事非常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 侯爷不想冤枉了好人, 也不像放过恶人,就算要报复也得先锁定了仇人是谁吧。 他必须得给侯爷将这件事儿查个清清楚楚。 结束了一日的考察之后,宫外这四个人无精打采地回了各自住处。 以往他们还得去接杨毅恬跟周文津呢, 今儿实在是没有精力了。南城那边的情况让他们愁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暂时也不用再聚了, 各自回家洗洗睡吧。 夜间躺倒在榻上,傅朝瑜脑子里想的都还是今儿在光化门南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从前在扬州城,他所居之处无不是扬州城最好的地段。之后来了京城,无论是国子监还是他的府邸,都是皇权富贵区,他的农庄虽在郊外,却也风景甚好,日日有人打扫不见脏污,这还是傅朝瑜见识南城一带。 这一带几乎可以算是长安城的贫民窟了,怪不得朝廷不肯拨款呢,给繁华热闹的地方修路那是面子工程,且这些地方本就商业发达,修路的获益无疑是巨大的,但是贫民窟可就不同了,就像那位吴老汉说的,吃力不讨好,谁愿意做呢? 可若是不做,难道要一直如此? 傅朝瑜翻了个身,他如今倒是有些钱,但即便全填进去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也不仅仅是修路的问题,牵扯太广了。即便路修起来了,真的有人会感激吗? 悠悠一声长叹,今日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了。 翌日去了工部,傅朝瑜脸上都顶着一对青黑眼,一看便知道昨儿晚上都没睡好。 好巧不巧的,几个人还率先遇见了王侍郎。 王桦昨儿就听说他们几个不自量力地从郑青州手里接过工部最难的一桩差事。王桦对郑青州这番动作算是稍稍满意了些许,郑青州此举姑且可以算是工部给的下马威了。 王侍郎不知道郑青州是为了图日后清闲,这才故意给了个难题让这四人知难而退,指望日后他们闭上嘴乖乖待在衙署莫要生事儿。在王桦看来,郑青州这是同他站在一块儿,替他出气。 这几个新来的仗着有张好脸,整日在工部游手好闲,结交小吏,勾得上上下下对他们还格外亲近,心机实在是深沉。兼之有上回杜宁得罪他的那件事在,王侍郎能待见他们才见鬼呢。眼下,他抱着胳膊便对傅朝瑜等好一通闲话: “郑侍郎也是,明知道你们是新人还给了你们如此难题。他难道就不知道,凭你们这点能耐压根修不了那条路,也接不下这个活么?” 说完,还阴阳怪气的扫了一眼杜宁。 他对杜宁的排斥,从来都不加遮掩的。不仅仅是因为杜宁得罪了他,还因为他觉得杜宁能进工部,全靠家世。离开家中扶持,另外三个都能名正言顺进工部,部唯独杜宁不行。王侍郎是个直肠子,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杜宁若还是这么一事无成,只怕他永远都没办法对此人改观下。 杜宁越发惶恐了,王侍郎究竟为何看不惯他啊? 余下三人愤愤不平。虽然王侍郎说的也是实话,但众人听着实在是不痛快。他们都还没做呢,怎么就修不了了?陈淮书反驳了一句:“王大人这话,是不是说的太早了?” “太早?”王桦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众人:“你们昨儿也去瞧见南边的情况。难不成你们去外头考察了一遍后依旧对此事信心满满?若如此,那咱们工部这回还真是招了几个厉害的新人进来。” 虞部郎中闻言接了一句:“什么厉害的人?” “可不正是眼前这四位吗?”王侍郎揶揄道,“他们四个接了光化门大街那档子事儿,我方才劝他们将这事给放了,另谋一个差事。结果他们一个个的年轻气盛,竟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一门心思奔着光化大街去了。” 吴之焕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王桦突突突便说完了,跟倒豆子似的,谁都没有他嘴巴快,转眼间便给他们定了性。 王桦不仅嘴巴快,还嗓门大,声音格外粗犷刺耳,念完了之后又加了一句风凉话:“且等着他们大发神威,看看能把那条路修成什么样子。有你们在,真是工部的福气。” 这明晃晃地嘲讽,陈淮书等人险些气坏了。 就连傅朝瑜也带了些愠色。 王侍郎觉得这位状元郎生气还挺有意思的,故意逗他:“不乐意就换呗,如何,换不换?你要是想换我就去跟郑侍郎说。” 傅朝瑜冷眸微眯,凤眼凌厉,冷笑一声吐出几个字:“谢过王大人好意,只是我们,不换。” 王侍郎合掌:“好,有志气!本官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说罢,他便轻飘飘离开了,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 虞部郎中走过来,见他们几个脸色一个赛一个凝重,摇了摇头:“你说你们跟王大人较什么劲儿,别看他嘴毒,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顺着他来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虞部郎中让他们赶明儿跟王大人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还劝道:“两位大人将这差事都给你们,无非就是让你们服软的。这事儿明摆着做不成,你们又何必死磕到底呢,况且谁也没指望你们做成,回头撞得头破血流又何必呢?” 傅朝瑜谢过他的好意,但并未接纳。 经过王侍郎这么一闹腾,整个工部都知道傅朝瑜这四个新人准备修路了。想着那点少的可怜的拨款,众人便对这些新人同情不已,这点钱能修的起来才怪呢? 若是能修早就修了,何须拖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罪王侍郎的,这回事情若是做不成,必定要被王大人当成乐子取笑。 人都有气性,傅朝瑜几个更是如此。 傅朝瑜本来还在摇摆,琢磨是否要推了这件事,如今被王侍郎这么一激,四个人一直决定要将此事做好。 若要修路,自然得先要画图了,傅朝瑜正拿出纸笔,准备让众人都想想昨儿各地的布置如何,谁料他们还没开口,吴之焕刷刷几笔过后,光化门南北两侧大致情况都已经被画好了。 第64节 徒手画图,还画的如此顺遂,三人目瞪口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 吴之焕笑得腼腆:“x其实不论是什么路,我只要走过一遍便会记得。” 傅朝瑜拿着他画好的地图再三端详,发现自己能记得的吴之焕都画了;不记得了,他也画了。这样厉害的本事,用在这里多少有些屈才。 傅朝瑜狠狠夸了他一顿,接着便开始发散思维了。 他想到了后世的水泥路,混凝土造价低且易得,比起修石板路更为划算,且也更好走,易于维护。他倒是依稀记得混凝土的大致配方,但涉及到修路这样的大工程,具体配方还得再斟酌斟酌,不能贸然动手。否则这路修的不好,回头他们丢脸的还是他们。 四个人商量了一天,下值之后又拉着杨毅恬跟周文津一块儿商议。傅朝瑜对他的这些朋友们看的很清,这五个人里三个理想主义者,唯有周文津是现实主义者。 至于杜宁,他属于混沌状态,有待开发。 有了周文津,一切都不一样了,譬如陈淮书他们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筹钱,如何解决修路这样的技术问题。可周文津打从一开始便对此事抱悲观态度,频频提出反对意见。 譬如南城一带地痞流氓甚多,是否会捣乱。 又譬如那边脏污不断,下水道更是堵塞不堪,贸然修路会不会致仕情况加剧。 更譬如,当地的百姓究竟愿不愿意让他们修路。考虑到修路期间兴许还得加宽路面,无论如何都得跟人打交道,凡涉及利益,必有扯皮。 再有便是,工部那两位看着便不好惹的侍郎大人,究竟可不可信,又能支持他们支持到什么地步…… 未知的隐患太多,周文津还是建议他们再斟酌斟酌,不要因为激将法便脑子一热答应此事。 周文津说完,方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低迷下来。 其实,他说的这些想法傅朝瑜也曾想过,甚至他想的还要更多。他想过这条路没修成的,也想过,这条路修成之后的结果。 抛去这些不利因素,即便他们的路修成了,光化门这条街在整个长安城可就是独一份儿了。试想想,朱雀街尚且都没有这样平整的路,若是城郊一带反而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路,百姓会怎么看,朝廷会怎么想,言官该如何议论?这样的路存在的本身便会引起非议。 朱雀大街没有的东西,别的地方有了,那就是不该。 然而,这条路傅朝瑜是修定了。万事开头难,总不能畏惧人言便自缚手脚,那和懦夫有什么两样?他日后要做的事情兴许比如今难上千百倍不止,难道也要因为畏难而止步?凡事都轻言放弃,那他游历后世的价值何在,重新回到大魏意义何存? 傅朝瑜坚定回道:“若有困难,解决了便是。一月不成便花上三个月;三个月不成便花上六个月,总得先试一试方知成与不成。至于工部那边是否支持——” 傅朝瑜想到了郑侍郎跟王侍郎,计上心头。总不能活儿他们干了,好处都由工部担着吧,这两位侍郎大人总得给他们担一些言官的口诛笔伐吧? 他微微笑了声:“两位侍郎那儿,我会去说服。” 王侍郎用在他们身上的激将法,他们为何不能用回去呢? 第64章 分工(捉虫) 周文津只是基于现实情况给他们提了几声醒。可见他们这一个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只盼着南城那边的百姓都是通情达理的,京中言官高抬贵手,不要寒了怀瑾他们的心。 周文津再没反对, 不过听他们讨论时, 偶尔也还会给几个意见。 傅朝瑜等明日要去同郑侍郎谈条件,前期的分工自然得做好,否则明儿拿什么来谈判? 初步定好兵分两路, 傅朝瑜跟陈淮书去研制混凝土, 吴之焕跟杜宁沿街道摸清楚周围住户的情况,拉拢坊正,尤其要打探光化门一带是否有富户。住的稍远一些倒也无妨, 日后都可以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把路直接修到他们家门口。 只要这些富户们肯给钱,一切都好说。众人商议到最后, 竟直接睡在了傅朝瑜府上。好在傅朝瑜这儿地方大房子多, 别说住他们几个, 就是再来十个也住得。 李三娘等到了半夜,才终于听到里头说话声渐渐没了。 她想到过来之后安叔的交代,说让他盯着侯爷, 看看侯爷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侯爷如今都已经十九了, 从前因记挂着大姑娘的下落不愿娶亲, 如今大姑娘这都……总不能因为这事儿继续耽搁下去吧。这个年纪, 早该定亲了,否则这偌大的侯府总没人管着。不说侯夫人了,如今府里连个丫鬟都没有, 着实不像话。她虽然能暂管,却也不能管一辈子。 然而李三娘也瞧了快一个月了, 侯爷在外头是挺受欢迎的,她出门的时候也常听小姑娘提起侯爷名讳,听说京城的贵女中间也不乏有意者,无奈他们侯爷不开窍,到如今都还不着急呢。 快愁死人了。 翌日一早,几个人匆忙洗漱用膳,而后上值。 傅朝瑜这回直接拿着他们昨儿定好的方案找到了郑青州。 工部有位尚书大人,但是尚书大人占着位置却不管事,具体事项还得郑青州跟王桦拍板。这俩人做着一把手的事儿,却迟迟升不上去,想想也挺憋屈的。 傅朝瑜过来商议时,王桦也听到了动静,悄没声就过来了,依在门边儿看热闹。他一来,便听到傅朝瑜在找郑青州要人呢。 “嚯……”王桦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你们还真准备接这活儿啊。” 他昨日是激将法来着,没想到这四个小崽子还挺犟,也就新入官场的人才有这股子锐气了,等回头在什么地方摔了跤、吃了亏,这性子才能彻底改掉。较劲儿有什么用呢,只能将自己摔得遍体鳞伤。 王桦冲着郑青州使了个眼色,要不,将他们劝回去?这可是圣上看中的状元郎,若在他们工部名声扫地,他们也很难向上面交差。 郑青州翻了翻傅朝瑜递过来的方案,足足有三十页。 奇怪的是,此方案同寻常交上来的大有不同,前面十来页写的都是重修这条路的可行性分析。郑青州也是头一次接触这样新奇的字眼儿,一时间竟看得入了迷。 傅朝瑜在方案里头分析的头头是道,郑青州看着也觉得这条路竟然非修不可了。至于后头则是人员安排了,傅朝瑜明明白白列了一长串名单这修路的活以他们四个人领头,工部的人通力配合。只是这混凝土,又是什么东西?真的能修路么? 郑青州道:“你这差事,几乎要了工部一半的人。” 傅朝瑜坦然:“侍郎大人想必也清楚,这件事情并不好做,朝廷给的拨款又少,若是人手再不足,只凭我们四个人赤手空拳是绝对办不成的。” 郑青州重新往前翻了几页,嘴上问道:“我若真的把人交给了你,如此大张旗鼓地整修一番,回头若是路修的不好岂不是坠了工部名声?” 傅朝瑜将这问题入踢皮球一般重新踢了回去:“下官以为,侍郎大人既然将差事给了我们四人,便是相信我们有此能耐,能够将这条路修好。难不成,大人竟是故意为难我们,才给了这个注定要丢了名声的差事?大人高风亮节,何至于此?” 王桦忍俊不禁。郑青州啊郑青州,你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问得哑口无言吧。 郑侍郎是没想过傅朝瑜会这么伶牙俐齿,不过,这方案他看过,确实有可取之处,连他也忍不住心动。 郑青州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他同意的太过迅速,反而叫王桦有些莫名。不是,郑青州他来真的啊,不是只为了吓唬吓唬这几个人吗? 傅朝瑜今过来可不仅是为了要人的,还想要郑侍郎给他们一个承诺:“光化门大街如何修缮,我等已经拿定了章程。大人既然点头让我等牵头此事,那这修路中间的细则便只有我们四人敲定即可。中间若是生了什么事儿,我们四个人事急从权,那自然也在章程之内。” 王桦咋舌:“你们要求倒还挺多。” “端看大人敢不敢答应了。我们是有十足的把握将此事做好,如今只恐这路日后修的尽善尽美,比朱雀大街都还要好。到时候引起非议,那我们四个岂不倒霉了?还望大人日后能替我们担下一二来,免得我们x四个树大招风,惹人妒忌。” 太狂妄了些,郑青州摇头。 王桦更是听得笑出了声,他大方替郑青州将这事儿应下来:“行,只要不过分你们尽管去做,外头若有非议我们替你挡着。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那条路修的多好?多招风?多惹人嫉妒?” 王侍郎本来还担心这几个人将事儿弄砸了回头无颜见人。如今再看傅朝瑜说这话,便觉得如此狂妄之人活该要在此事上跌一个大跟头。 就连郑青州也在琢磨。 傅朝瑜几个人性子太傲,还磨不平,他作为上峰也极为苦恼。郑青州并不想惹事儿,他甚至一向都爱躲事儿,可老天爷偏偏不放过他,给他塞了这么四个显眼包。 这事儿成与不成都没办法再低调了,郑青州有些后悔,早知当初就不该将这件事情甩给他们,弄得如今两边都骑虎难下。 傅朝瑜拱了拱手,满意地退下了。 剩下的郑青州合上傅朝瑜送过来的方案,纳闷地问:“你可知有一物,名叫混凝土?” 王桦茫然:“什么东西?” 郑青州见他也不知道,便没再问了。 傅朝瑜自郑侍郎这儿得了准信,第二日便接到了人手,也得了头一次拨款。 他们每每行动无不是大张旗鼓,打着工部的旗号,用着郑侍郎和王侍郎二位大人的名头。 这动静轰轰烈烈的,连隔壁几个衙署的人也在看热闹呢。 傅朝瑜与陈淮书有了第一笔钱,迫不及待地朝买了不少材料回来,开始研制水泥方子。 工部这边被带过来的都是些小吏,他们瞧见这玩意儿都是一头雾水。石灰石跟粘土都不罕见,其他的原料也便宜易得,但是都掺和在一起是什么东西? 傅朝瑜等如今就是为了试验,看看用什么比例混合才能得到最佳的效果。这样混合的是生料,等烧制成熟料之后,再加上适量石膏细磨成粉,便成了水泥。虽然研制配方有些耗时,但因配方简单,是以没过几日便也都成了。至于傅朝瑜前面所提到的混凝土,便是用水,水泥,砂,石等按照不同比例掺在一起而得的复合材料。 事成之后,众人大为惊叹。 工部的小吏们还是头一次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加水的时候分明是流体,但是干透了之后却坚硬无比。 傅朝瑜跟陈淮书得到了成品,这才分出心神过问另一边的事儿。只是,杜宁跟吴之焕那儿似乎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大明宫中,皇上也正好听完了探子禀报的消息。 对于皇后所犯下的恶行,他虽早有预料,但每听到一次,心中仍是愤意难平。皇上原以为自己后宫和睦,皇后宽宥容人,直到如今这虚假的表象被撕开,他才知道内里有多不堪。 皇上给皇后下了点药,不是为了毒死她,只是单纯想知道皇后还隐瞒了哪些事。 近日,因皇后被禁足一事,朝臣们担忧不已,频频上书替皇后求情。皇上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牵扯朝臣,他们拥戴皇后兴许只是出于儒家的正统观念,并非是与皇后勾连串通一气。但若是皇后主动联系,那就不同了。 被打上皇后一派的烙印,皇上即便眼下不处置,也绝对不能容忍这些人继续留在朝中兴风作浪。如今皇上就在等着,等皇后几时按耐不住,将自己的底牌给露出来。 听完了这些不省心的事,皇上只觉得疲倦,随即便又召开杨直问起了最近卖书、卖玩具的收益。 唯有赚钱,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不平了。 说起赚钱,皇上又想到了傅朝瑜。 自傅朝瑜入了工部之后,皇上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眼下便多问了一句傅朝瑜最近在做甚,怎么一点响声都听不见? 杨直还正好听说了,最近工部每日都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不想知道都难。 “听说状元郎从郑大人手里借过来个差事,如今正领着人在修光化门那条大街呢。” 光化门大街? 皇上脸一黑:“郑青州竟这么会折腾人?” 他原是瞧着郑青州不错才把人放到工部,结果这老小子也在玩“排除异己”的把戏,委实可恶。 杨直忙道:“我见怀瑾似乎忙得挺高兴的,工部这回倒是出动了不少人,排场不小,应当不至于是郑大人故意折腾他们,并且,郑大人与王大人对此事都是鼎力支持的。” 话虽如此,皇上也不抱什么期待。 那条大街若是好修的话,工部早就修好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皇上是个偏心眼儿的,先入为主觉得是郑青州的错。 回头这路要是修好了,就说明他的状元郎有能耐;若是这件事情做不好,他也不觉得是傅朝瑜的错,全赖郑青州小心眼算计人。 傅朝瑜这儿的确遇上了难处。 杜宁与吴之焕倒是已经将周围坊间情况摸清楚了,甚至跟和坊正疏通了关系,他们已同意全力配合工部修路一事,鼓励百姓参与修缮,并且会尽力约束附近的地痞流氓,让其不要生事。 但也仅仅是尽力,若这些地痞无赖当真惹事的话,坊正们其实也是束手无策的。地痞无赖之所以嚣张且无人敢治,他们无非就是仗着背后有人。 杜宁也打听到了周围所有的富户信息,其中有一位最大的布商,与傅朝瑜一个姓,名叫傅松杨。 傅松杨老家正好就在南城一带,他在东市也有宅子不过平常住的最多的仍是老家这一块,一来住惯了,二来南城一带的老宅可比东市那边大多了,东市一带的房子,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了。 杜宁有心上去拉拢,不料这位傅老板很不给他们面子,开头几次还让他们进了门,后来大概是看清了工部纯粹是来要钱的,压根不愿意再见他了。 第65节 傅朝瑜听说之后,备上礼,亲自登门拜访。 他比杜宁方便的一点在于,他也姓傅。 果然,傅老板虽依旧回绝了杜宁等进门,但却独独放了傅朝瑜进去。 第65章 建成 傅朝瑜不出意外地受到了傅老板的热情款待。 傅老板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状元郎, 听说原也是出身商贾,只不过家道中落了。不过有能耐的人不管到了哪儿都能绝地求生,如今人家不仅考中了状元入了工部, 甚至还成了安平侯。一介白身封侯, 在傅老板看来跟鱼跃龙门也没有什么两样。且这位贵人还是跟自己一个姓的,因而他见到傅朝瑜时便格外亲近些。哪怕知道他的来意,也没办法对他恶语相向。 傅朝瑜开口先不说公事, 而是与他聊起了生意经。 得知傅老板是白手起家, 傅朝瑜立刻表达出钦佩之情,引着傅老板说起早年间的经历。 傅老板的长子正坐在下头。他父亲总爱忆苦思甜,每回都得说这些故事, 乏善可陈,他们都不爱听。可这位傅侯爷却听得津津有味的,还时不时地提问两句, 勾得他父亲兴致大发, 讲得越来越深, 倒是真让傅大公子听到了些以往父亲并不曾提到的诸多细节。 这么一瞧,父亲当年确实挺厉害的。 傅老板说得口干舌燥,却还没有尽兴。难得有一人能与他说的如此投契, 还让他想起了往日筚路蓝缕的艰难日子。那会儿的故事, 如今家里这些小辈们都不愿意听, 也就只有傅侯爷能够耐心十足地听完了。 傅老板叹了一口气, 若是傅侯爷待会儿提到修路的事情,他也可以投一笔钱,以全他们二人同姓之宜。 只是再多也就没有了, 他家中虽富,可那些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朝廷办事儿修路, 得了好处他又沾不了光。 谁料,傅朝瑜这一日竟然提都没提过修路的事。 待他离开后,傅老板同儿子面面相觑。 傅家长子越发看不懂了:“难道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要钱的?” 傅老板也懵得很,他都已想好了要出一笔钱,谁知对方竟然没要。 翌日,傅朝瑜依旧登门,同傅老板聊了将近一上午,抛开别的不谈,傅老板觉得这位侯爷真的没什么架子,待人真诚不说,也是十足十的会聊天、懂说话,同他闲聊时傅老板毫无压力,不论说什么都说的格外起劲儿,等到散场之后都还意犹未尽呢。 傅朝瑜离开得太快,快到傅老板都没回过神来。 他昨天晚上备好了一笔钱,原本打算今儿交给傅朝瑜,算是他看在傅朝瑜的面子上给工部投的一x笔小钱,结果人家压根没要,他也压根没有给的机会。 傅老板再看向自己准备的那一笔钱,怎么看怎么难受,他的钱,怎么就不受欢迎了? 傅朝瑜出去后,杜宁也在着急筹钱的事,这一带也就傅家这么一个富商大户了,其他人家纵然能够筹到钱,但跟这家比起来肯定不够看的。他寄希望于傅朝瑜能早日拿下这位傅老板,无奈傅朝瑜不紧不慢的,事情也迟迟没有进展。 傅朝瑜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 自己伸手要跟别人捧上来送给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等到第三日上午,傅朝瑜则携陈淮书等人拜访了另一家。午后,又陆陆续续去拜访了几家别的小商贾。 傅松杨老爷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父子两人在家中百思不得其解,傅老板对傅朝瑜今上午拜访的那一家意见尤其深,南城一带数他家排场最大,傅朝瑜第一个来他家拜访自然是应当的,可总不能因为他们拒绝了工部,便彻底泄了气、另谋出路吧? “我这钱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竟然不来了?” 傅家大公子蹙眉道:“兴许是上回那位杜公子被拒绝了两回,是以傅侯爷便没觉得咱们家会出钱。前两日拜访,不过是因为两家同姓,且他刚好又与父亲说的投契罢了。” 一言以蔽之,人家兴许就没找他们要钱的意思…… 傅老板闻言,心中越发拧巴地难受了。 若回头这些人都捐了钱,唯独撂下他们一家,那他们家在城南算什么呢? 绝不可如此。 傅老板眼瞅着工部真的直接略过他们了,下了下狠心吩咐管事道:“你明儿去光华门大街瞅瞅,若是见到那位傅侯爷便请他们来家中一叙,就说,我有要事要商议。” 管事领命。 翌日,傅朝瑜依旧领着人在南城这一带闲逛。 他们昨日倒是拜访了不少人家,不过收效甚微,仅有一两家愿意出钱,但是他们能出的钱远不足以覆盖修路支出。 杜宁那个倒霉催的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回修路比上回办《国子监文刊》可难多了,上回是他一个人出去拉赞助,这回是四个人一块要丢脸。总这样被人婉拒,杜宁也觉得难为情。他更佩服傅朝瑜的好性儿,昨儿险些都被人赶出去了竟然也没生气,还是好言好语地解释清楚,体面地离开了。 杜宁对那人意见大着呢,同时也对傅朝瑜这脾气恨铁不成钢,怼他的时候倒是一点没有口下留情,碰到个外人怎么只会窝里横了?好歹如今是个侯爷,被人欺负成这样怎么也不还嘴,还不许他还嘴,真是气死人了。他打量着傅朝瑜,继续嘀咕:“若今儿遇到那等嘴臭之人,再不必给他们好脸色瞧了。好歹是个当官的,怎么被平头百姓欺负成这样?” 吴之焕笑嘻嘻:“你替怀瑾打抱不平了?” 杜宁脸色一变,立马咆哮:“谁会管他的死活?我只是自己看不下去罢了!” 傅朝瑜压根没注意他们在吵什么,正思索着傅家为何还是没有动静,抬头时便远远瞧见一位熟人冲着他们过来了。 见到傅朝瑜,傅家管事未语先笑,态度很是亲切地上前问:“侯爷与几位大人今儿是去哪儿呢?” 傅朝瑜道:“我等要去黄老板家中商议修路一事。” 管事一听,这果然是撇下他们家了,忙不迭道:“侯爷请慢,我家老爷有请,可否请侯爷移步至府中?” 峰回路转。 杜宁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还会被傅家再请回来。 当日傅老爷可是拒绝的十分果断,仿佛在没有回旋的余地,结果这才过了几日态度便大变样了? 得知傅朝瑜已经同两家说好之后,傅老爷这回不仅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开口说自己要投一笔钱用作工部修缮光化门大街一事。 杜宁激动得脸都红了。 这么轻松就能得一笔钱,还是送上门来的,傅朝瑜怎么做到的? 谁料傅朝瑜竟然拒绝了,还说要让傅老板看过成品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这倒是让傅老板更迷糊了,送上门的钱还能不要?傅老板执意道:“不必了,这些钱你们拿着便是。” 傅朝瑜比他还坚持:“还是看过之后再议吧,总不好让傅老板白出钱。” 傅松杨:“……” 这钱他还就不信花不出去了! 傅朝瑜果真领着傅老板父子二人去看了一番他们铺好的一小截混凝土路。 只有这么一小截路,却让傅老板父子二人大开眼界。他们可从未见过如此平整的路,马车行走在上面丝毫不见颠簸,雨天不会打滑,不见泥泞,走在上头不用担心弄脏裤脚,关键是这混凝土的路比青石板的要结实许多。 工部竟有这样的好物? 傅朝瑜看他们喜欢,便又卖了个好:“光化门这条路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好的,傅老板若是真喜欢,回头工部可以先给您家门口修好一截。” 傅老板心中狂跳:“我们家第一个开工,会不会太打眼了?” 傅朝瑜含笑:“傅老板如此支持工部修路,工部自然也该投桃报李。” 至于这样做日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工部又会不会召开非议,不是有郑大人跟王大人顶着吗?他们在前面绞尽脑汁,两位大人也该在后方替他们守好阵地才是。 傅老板到底没能扛得过傅朝瑜的糖衣炮弹,当天便让工部的人开工了。 他家在胡同里,距离主大街还有好一截距离,傅朝瑜直接让人将胡同上的路都铺上半边混凝土,等路干了之后又铺上了另外一边。这几日,工部的人来来往往,竟是为了给傅家修路的。傅老板每日出门都得听人议论,旁人越是议论,他的虚荣心便越是得以满足。千金难买他乐意。日后有了这噱头,还有工部攀上了关系,没准家里生意都能更好做些。 傅老板转过弯儿来,于是干脆利落地又给了工部一笔钱,还格外追加一笔,让工部将他府上的花园子也修一修,若都铺上这样的路,日后赏花也不会弄脏鞋子了。 真真是喜从天降,杜宁等人惊得合不拢嘴。傅老板可真是大款啊,他这一出手,眼下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傅朝瑜干脆将人手分为两派,一派专门专门从光华门大街北侧开始修起,一派专门接私活给他们赚钱,最先接的便是傅老板家的私活。这可是大主顾,必须好生招待。 有傅老板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其他的几家富户都陆续抛出了橄榄枝。 傅家这段时间可是出尽了风头,都是南城的富户凭什么他们家就能修水泥路,自家却不行?不就是投钱吗,他们也可以投,但是务必要让主道的那条街也通向他们家门口。 消息直接传到了工部耳中。 傅朝瑜这几个自从蹿出去了之后每日都在外头游荡,也不回工部坐班,王侍郎想找人问问进展都摸不到他们的人影。 后来还是方徊带了话回来,他们才知道前头的闹剧。 王侍郎勃然大怒:“他们竟敢拿着工部的拨款,先给一个商贾修起了路?虽说也是为了筹钱,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样,难不成堂堂的工部衙署还要先讨好这些商人不成?” 郑青州也头疼,他更头疼的是王桦的大嗓门。哪怕一起共事这么多年,郑青州也不能适应他的嗓门。 “如今计较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你不是答应了他们事急从权么?” “可我没让他们如此胡闹?” 郑青州压了压眉心,很想把这摊子事儿甩到王桦身上。郑青州已经能预料到下一次大朝会的时候工部会如何被人嘲讽了,若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给这个差事给傅朝瑜,也不会企图磨一磨他们的性子。 他可真是,自作自受。 傅朝瑜不仅接私活,还越接越多,不过这些事儿最后都交给了工部其他人,他们自己则将重心放在光化门大街上。北边的都好修,不仅因为靠近皇城,路况本来就好些,住户也不缺钱,更因为这里的坊间管理甚是严格,有坊正支持,工部的一干小吏上手很快。加之他们之前在傅老板那条胡同口便已经历练过了,如今行动起来格外稳当。 北边那条路修得极快,又快又好,两边百姓每日都来围观。 他们x从未见过这样平整的路,还不等路干透,便跃跃欲试准备上去试试,然而没多久便被坊正赶走了。 工部每日都得派人巡查,在路未曾干透之际不许人上去踩踏。颇有违背,轻则罚款,重则逮去京兆府。 北边一切顺利,可到了南城一带,情况却急转直下。 南城一带太过混乱,各个坊间管理也不到位,偶尔还有地痞流氓做乱,工部修了一日,第二日早上一看却发现上面都是脚印。 杜宁这家伙一点就着,揪着坊正就要找他算账,被吴之焕赶忙拦下。 “找坊正有什么用,这些脚印杂乱无章,明显作乱的不是一个人,坊正就算能管大概也是不敢管的?” 几个人坐下,杜宁气不过,说要请家丁过来日夜看守。 陈淮书也在琢磨,要不要请兵部过来。怀瑾同崔狄关系不错,若是抽掉个人手,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 傅朝瑜一直没吱声,等他们说完之后才问吴之焕:“你可有什么注意?” 吴之焕道:“若他们有心作乱乱,光靠那么几个、十几个人手是看不住的,不如,先抓住一个杀鸡儆猴试试?” 四人一合计,当天夜里便守在南城一带,没有回家。入夜后一听外头有动静,立马拿着火把追出去。 其余人三三两两的逃窜,唯有一个走得慢些,被捉个正着。 第二日一早,工部将此人带了出来,当着坊间百姓的面将他送到了京兆府。那人被捉走的时候还在叫嚣,道自己身后有人,威胁傅朝瑜等赶紧放了他。 杜宁这小子再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当众给了他一巴掌:“呸!你什么排面上的人,也敢跟我们叫板?我过世的祖父是伯爷,我爹是户部尚书,我长姐乃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外甥是当今第三子。于私,不论你背后之人是谁,我不感兴趣,更看不上!于公,你如今挑衅工部,妨碍公务,可是犯了重罪。管你的靠山有多大,如今犯了罪对簿公堂,他再有能耐也都给我憋回去!” 嚯……傅朝瑜瞅着杜宁,对杜小公子刮目相看了。 那地痞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被吓怕了,哆哆嗦嗦竟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第66节 杜宁收了手,冷声吩咐下去:“带去京兆府,我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那人直接被捂着嘴巴,拖了下去。 四下皆静,昨儿晚上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瞬间不敢动弹了。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碰到了比他们更硬的硬茬子,便心生畏惧了。坊正窝囊,是以他们欺负起来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可是这位盛气凌人的小公子一出来,那通身的气派无不昭示着他不好惹,于是这些人也就消停了。 再不消停,没准下一个被关进京兆府的便是他们。听听对方刚刚说的话,这又是尚书又是贵妃的,他们谁能得罪的起? 有人唱白脸,自然也就有人唱红脸。 傅朝瑜站出来,言明这回工部修路工程量极大,急需人手,若是各家有身强力壮之人可以前来报名,他们会雇佣百姓修路,每日不仅包一顿饭食,还有一百文工钱。若是路修好后,中间没有脚印不见损伤,每个参与修路的百姓还可以额外再得一百文。 这工钱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已经算是“高薪”了。 警示还要与利益绑在一起,方才能见行见效。傅朝瑜知道仅靠着他们自己想来是挡不住趁机想要作乱的人。地痞流氓之所以称作是流氓,不仅在于蓝管,更在于他们本性恶劣。兴许能消停一时,但傅朝瑜始终不相信他们会收手。唯有让更多的人眼睛盯着,才能保证这条路能顺顺利利地修好。 萝卜加大棒,效果自然是显著的。随着工部让利于民,不少百姓都自愿报名过来修路。 原先工部需要再三协商才能解决的事情,如今倒是一下轻松了不少。挖掉的路段被重新填了起来,路两侧损坏的树也重新种了起来,这修路一事关切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即便有反对的声音,也都被压了下去。 甚至于,每日晚间等工程队休息之后,各家竟还有人驻守在公路两侧,防止有人恶意踩踏,以致路段损坏、回头家里人拿不到钱。 有个调皮的小孩儿忍不住在上面摁了手印,都被自家家长拿着扫帚追了半里路。好在,最后工部没有追究,那家人也松了一口气。 事情似乎在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傅朝瑜等分工明确,与人打交道便让吴之焕来,若有冲突,文斗则派陈淮书,武斗则放杜宁。傅朝瑜则负责解决一些技术问题,他日日盯梢,也日日反思。不必说普通人,即便寻常六七品小官儿,若想在这天子脚下办成事情,何其艰难?如若到了地方,处处都是豪强乡绅,再要办事更是举步维艰。 他是恰好得了个安平侯的爵位,又有幸在国子监结交了一群非富即贵志同道合的朋友,若非如此,他一介官场新人又哪里能解决这些呢? 傅朝瑜无可奈何地感慨了一番自己的幸运。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南城这条路也终于算是修好了。因另一拨人给各商贾额外修路带来了不少进项,也因为这混凝土路造价实在是不高,即便路修好后两侧种上树,依旧还有一大笔余钱。 这本来就是为了修路筹的钱,留着还不知道是给谁呢。于是本来可以收工的工程队又继续工作了许久,顺手将南城一带的下水道给清理了一番,坊间内外都增加了许多出垃圾点,尤其是街道两侧,二十米便建一投放点。甚至,傅朝瑜还下令还在路边修起了花坛,不拘是家花野花只要长的好看都移栽过去。 种花种草不过是增添景观,傅朝瑜对南城一带的卫生情况很是担忧。 这里路边真是随处可见脏乱,下水道更是臭不可闻,长此以往,势必会污染地下水,届时,整个长安城的水质都会受到影响。其实,下水道污染这件事情并不仅仅只在南城有,各地都有,只是这边情况略重一些。朝廷有专门打扫污秽之物的机构,但是南城远离主城区,管理有所疏漏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只盼着他们见到干净整洁的街道之后,会稍微注意一些,尽量约束一下行为。 但这件事主要还是得朝廷倡议才行,傅朝瑜又有些手痒了,他许久没写文章了,今儿回去再写一篇吧。 远在宫中的周景渊这阵子兴致不大高。跟着崔狄练武的时候也闷闷不乐的,崔狄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小家伙的不对劲,中场休息的时候带他去旁边询问他可是被欺负了。 周景渊摇了摇头,良久才失落地道:“已经好久没见到舅舅了。” 原来是想舅舅了,崔狄伸手搭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语气也不自觉和缓许多:“你舅舅如今忙着修路,不过那路应当快修好了。” 周景渊抬头,抱着崔狄的手可爱地问:“那修好了之后,舅舅是不是就能进宫了?” “应该是吧。” 小家伙闻言,瞬间一扫倦怠,重又变得活力十足。 南城修路一事,很快便收了尾。一切修好之后,南城百姓望着平整大气的水泥路,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们南城的路。 这若是彻底干透了,在上面走一走,不知是何等的享受? 路虽然还没开封,可他们再看向周边的环境,竟悠然升起一股羞耻感。他们坊间脏乱的情况,似乎已经配不上这条路了? 于是不等工部的人开口,这两日南城一带路边巷口处积攒的脏污,一下子少了许多,甚至到了后来,便几乎不见了。 傅朝瑜等结清了最后一笔钱,便给工部那边打了声招呼,告诉他们这路已经修好了,并诚意邀请他们来参加明日光化门大街通路的剪彩仪式。 但因为修的实在太好了,所以傅朝瑜额外提醒两位侍郎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66章 剪彩 消息带去工部时, 工部都快下衙了。 鉴于方徊一直夸个不停,王侍郎早就摁耐不住想亲自过去看看了,可是偏又拉不下这个面子, 一直忍到现在。 他是不相信方徊的话, 觉得方徊夸大其词。眼下听到傅朝瑜不知死活地带来这样的大话,王侍郎那破嗓子再次嚷嚷开了,一惊一乍, 犹如数百只公鸭在叫唤, 听得郑青州焦躁地捂住了耳朵。 可大嗓门依旧未绝于耳:“你瞧瞧,他是一x点教训都没吃到,还是如此的狂妄自信, 竟敢说自己的路修的比朱雀大街还要好?” 郑青州疲惫:“他能吃到什么教训?人也有了,钱也有了,路修得顺顺当当, 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他能受到什么教训?” 只怕以后还会更加胆大妄为, 更加不知天高地厚了。 郑青州甚至怨上了国子监,孙明达跟王纪美这俩老东西究竟怎么教学生的,他们在国子监就这么狂? 狂成这样, 这俩老师不管管? 王桦还在喋喋不休:“当初我说要叫他们回来别修这路了, 你偏不同意。现在可好了, 事儿都已经做下了, 回头若是被那些言官们知道他们最先给商贾修路,定然又要多嘴。哪些碎嘴子,整日只会挑人毛病。” “你可少说两句吧。”郑青州反驳, “明明是你先纵容的。” 王桦震惊:“竟还怨我不成?分明是你起的头!” “若不是你瞎掺和,事情不会闹成如今这样。” 两人之间的和谐瞬间被打破, 彼此甩锅,都觉得是对方的错。 但是明日剪彩,他们依旧还是要去的。两位侍郎虽不知道这剪彩究竟是什么仪式,但大抵也能猜到这应当跟新店开业没什么两样,热闹热闹也就过去了。虽然他们对傅朝瑜这几个人行事高调且胡作非为颇有微词,可这到底是工部的人,他们不得不出面支持。 内部矛盾可以内部解决,但是对外,工部必须是铁板一块。 兴许是工部这边的动静太大,又或是其他衙门这两日没事做,一直盯着这边。晚些时候两位侍郎下衙时,还碰上了不少人前来打探消息。其实他们也听到了明儿要剪彩的事,也准备过去凑个热闹。 光化门那边离皇城并不近,但是为了看热闹他们情愿早起,情愿多走这一遭。 纯粹看热闹还好,两位侍郎尚且能忍得住。可中间还有人明摆着带着恶意过来取笑,王桦再忍不了一点儿,直接让他们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郑青州无奈,王桦这厮还好意思说傅怀瑾几个人心高气傲脾气不好呢,要他说,工部脾气最不好的便是这一位了。 因为明日剪彩通路,傅朝瑜这日晚间依旧没有回去,找了一个临街的客栈歇了一晚。 他写的那篇文章昨儿送去国子监了,本来这一期的稿子都已经快要印好了,如今多了傅朝瑜的一篇,文丰书局正在加急排版。这也多亏傅朝瑜是国子监走出来的状元,又颇得孙明达跟王纪美看重,否则换了别人无论如何都得排到下一期,哪里还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他加印上去? 南边的坊正们也没闲着,趁着工部的人歇息去了,敲锣打鼓召集众人,吩咐道:“明日这光化大街通路,工部各位大人要来视察,保不齐也会来咱们南城一带。今儿你们回去之后将家里家外都再打扫一遍,明儿可莫要给咱们坊里丢人。” 有人质疑:“他们要去只怕也只会去北城吧?” “也对,北城那边可比咱们风光多了。” 皇城在北边,富贵人家也在北边,工部大人住的地方也是北边,像傅大人他们几个一样对南北一视同仁的毕竟太少了。他们能看得出傅大人他们对修路这件事儿的重视,也能看得出他们尽力在提拔南城,但至于其它官员,百姓们心里都有一杆秤,若是重视他们南城,南城一带也不会几十年如一日的破败了。 坊正叫停了他们的讨论:“先不管他们来不来,事儿需得先做着,不来也就罢了,总归这路修起来日后造福的都是咱们乡亲。可若是来了,咱们也不至于太跌份。” 这话说得也是实情。虽然他们一直不受重视,但是谁心里还能没个指望呢? 回去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翌日一早,南城一带的百姓甚至都没有往外晒衣裳,大半的人都走出了家门,翘首以盼。 也不知道那些大人究竟来不来。 纵然大官儿不来,傅大人他们过来也是好的,他们都还没有当面感激过傅大人他们四个呢。 剪彩的地方位于南北向的光化门街与东西向金光门街交接之处。这地儿介于南北中间,也是光化门大道离皇城最近最方便的地方了。今日一早,傅朝瑜陈淮书几个便带着这些日子一同修路的工部小吏们整整齐齐地守在此处了。 昨儿得到回话,郑侍郎与王侍郎今日都会亲临。 杜宁等来来回回打量着路口,确保地上干净整洁,没有杂物,时不时打量着西边,眺望道:“怎么还没到?” 他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仅仅是杜宁,就连工部带出来的小吏也激动难耐,他们跟着傅大人等在此修路,其经历真可谓一波三折。原先谁也没想到这条路竟然真的能修起来,可眼下,他们却真做成了工部这么多年一直悬而未决之事,众人心底也是自豪的! 辰正,金光门大街东侧终于传来动静。 工部一干人等回头望去,只见那条路上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一眼撇过,足有二十多辆,浩浩荡荡的,架势不小。 众人聚在一块儿,百思不得其解:“纵然两位侍郎跟几位大人加在一块,也没必要来这么多的马车吧?” 直到这些马车相继停下,车壁中的人走出来时,傅朝瑜等才意识到今儿来的人远不止他们工部。 六部官署里头都来了人,连他师兄柳照临都过来凑热闹。这里面一半是来看工部成果的,还有一半是纯粹看热闹的。 然而看热闹的急急忙忙赶过来,再一见四方交汇、泾渭分明的两条路,原本到嘴边的风凉话瞬间咽了下去。 两条路对比简直惨烈,他们来时的这条路虽然比不上朱雀街,但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是跟眼前这平坦到几乎没有任何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石板路竟然输了?! 郑青州跟王桦也没想到傅朝瑜真没说大话。他们是见过方徊带回工部的那些混凝土块,虽然知道这东西结实,也比一般的青石板平整,但是他们从未想过这东西铺成道路之后会如此的恢宏大气。 不止是路修得好,造景也甚佳。两边笔直对称地种满了松树,隔五棵树便有一处花坛,上头点缀着蔷薇花,植株健壮,花开正盛,入目便是一片勃勃生机。 郑青州与王桦震惊地无以复加。光化门大街一事又岂止是工部的难题,在两位侍郎心里,它更是一块割不掉的腐肉。如今傅怀瑾几个竟然化腐朽为神奇,仅仅凭着朝廷的那点拨款修完了整条大街?! 傅朝瑜等迎面走来,对着众人行礼问安,复又恭敬地请郑王二人剪彩。 古时便有剪彩一事,不过从前剪裁花纸或彩绸,南朝有书:载立春之日,悉剪彩为鷰,戴之。但近日的剪彩与往常不同,傅朝瑜告诉众人,在别的地方这是建筑落成的必备仪式,需请德高望重之人前来剪彩,取其“纳福迎祥,取得头彩”之意。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路边那条长长的红带子,原来这剪彩还有这样的讲究吗? 傅朝瑜将剪刀递给两位侍郎二人时,郑青州与王桦更是一脸春风得意,相互看了一眼,对整了一番仪容仪表,方才掸了掸衣裳,迈着四方步徐徐走至彩带前。 众人目不转睛。 两位侍郎轻轻一剪,长带瞬间分成三段,轻飘飘落在地上。 “礼成,通路!”杜宁等人立马在旁边放起了鞭炮。 鞭炮声一响起,周围不约而同地起了欢呼声。围观的百姓也入工部的小吏一般激动,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欢呼,毕竟,他们也是这条路的见证者。 郑侍郎莫名有些骄傲,对着诸位同僚道:“今日光化门大街通路,诸位可要上来试试?”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虽然不服,可到底没有战胜好奇心。 试试就试试,他们立马坐着车上去了。 马车行过方才那条街,再走上新路,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到了光化门大街,马车行于其上平稳异常,甚至感受不到颠簸。 王桦看到他们诧异的模样,简直神清气爽,甚至提议大家多走走,好好感受一番这条修好的新路。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有好事者提议要去x南城逛逛。北城路段本就好,没什么好看的,要看就去南城看。南城那等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们不信路况也依旧如此。届时,看工部这几个人如何能嚣张得起来? 郑青州担忧地看向四人,傅朝瑜旋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郑青州心一定:“正好,我等也许久没去南城了。” 众人一拍即合,立刻驾车朝着南城出发。 第67节 两边也陆陆续续有别的马车行人走了上来,方才还寂静的大街瞬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了。 等到了南城,路旁边的人便更多了,且是成倍成倍地多了起来。 郑青州等人看得奇怪,探出头来问傅朝瑜:“这些百姓怎么都在围观?” 傅朝瑜道:“他们想是知道今儿剪彩会有官员来访,故而早早地守在这儿,生怕错过了这份热闹。这些百姓许多都是从头至尾参与过修路的,对这条路感情并不比工部浅。” 郑青州了然,再看这些百姓时,果然见他们神色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激动。这条路的意义,对他们而言竟如此之大吗? 百姓们守在两侧,欣喜于自己终于没有白等,这些大人们终于来了南城了! 再见到熟悉的几位大人,更是激动。 找茬的人也愣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们并非没有来过南城,只是眼前这一幕,与他们想象中的差距甚远。路况比之北段丝毫不逊色,两侧依旧宽阔,树木花草也毫无二致,路边甚至多了许多木制的箱子,听说,那是扔污秽物的篓子,往后坊正每日都会派人过来收,用以维持街道整洁。 街道两侧的坊间也比从前干净了不少,各家门口扫的一尘不染,有的窗台上甚至摆上了几盆花,虽依稀可以看出破旧,但却透着些温馨。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意外,压根不像他们从前看到过的南城。 王桦遂与众人夸夸其谈。他在工部埋怨傅朝瑜四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埋怨,如今吹嘘的时候亦是诚心诚意的自豪。王桦便是如此情绪外放之人,从不遮掩。只是他一开口,除了柳照临之外基本没有什么人附和。 不可否认,工部这回的差事做的意外地出色。不过,他们也发现了一件事——除了这条主干道,另有几条胡同也铺上了水泥路。想起前段时间传出来的闲话,听说工部当初动工的时候便是先给这些商贾们修路,虽然这么做只是为了筹钱,但是到底不敞亮。若要鸡蛋里头挑骨头,这便是唯二的骨头了。 另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则是,这条路修的着实太好,比朱雀大街都要好。朱雀大街那是御街,而光华门大街算什么?一个长安城的边缘地带,待遇赶上了朱雀街,工部想要做甚? 想要挑刺,总有能挑刺的地方。一行人各怀心思,逛完了南城之后便离开了。 傅朝瑜下去谢过诸位坊正跟百姓后,在众人依依惜别的目光中也准备回程了。南城一带经济比北城差了不止一截,日后所有机会扶持他定要助一把力。不过这些没影的事,现在说起来还为时尚早。 各坊坊正还真有些舍不得他们。 自从傅大人领着工部的人过来修路之后,他们这一代的治安都好了不少。如今傅大人叮嘱他们照顾好这新路,坊正们虽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们自己心里也没底。主要得看朝廷支不支持啊,若是朝廷放任不管,这条路能维持几年也不得而知。 等人走后,南城还有百姓在问:“傅大人他们往后还会过来吗?” 各坊正沉默以对,他们也不知道啊。 傅朝瑜等挥别了百姓,同坐上了工部的马车。 杜宁跟吴之焕趴在窗边,迟迟不愿意放下车帘,遇上热情的百姓这俩人还会积极挥手致意。这回修路有别与以往,不再小打小闹了,反而让他们看清了不少民生万象,心态有了些许变化。 回衙署之后,柳照临诗兴大发,提笔便写下几首诗记下今日所感。 写完之后,他还不忘与朝中好友分享自己的新作。柳照临在朝中名声尚可,朋友也多。经他之口一宣扬,又有更多的人得知工部不仅修好了光华门大街,还顺带将南城还清理了一番,如今那一带已经焕然一新,至于那边水泥路这更是被柳照临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什么“锦带盘松林”,什么“银龙舞坊间”,勾得人越发好奇那条路究竟是的什么模样。 但像柳照临这样一门心思吹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不满。 与此同时,傅朝瑜的文章也在新一期《国子监文刊》上刊载了。自从傅朝瑜高中状元后,他在文坛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了,不少学子心心念念盼着傅朝瑜的文章,可惜傅朝瑜去了工部之后,便很少再写文章,如今又在文刊上见到傅朝瑜的名字,立马便引起一小阵轰动了。 傅朝瑜这回写得长安城下水道与杂物一事。长安城建成已久,虽然前朝与本朝都大修了一次,也重新规划了排水道。但是距今也有十几年了,城内不少地方历时已久,宫宇朽蠹,各类生活脏污、污水堆积在下水道中,污水聚而不泄,长此以往恐怕会导致地下水污染,井水咸卤,不可饮用。若再不加治理,恐怕连北边的渭水都会受到影响。届时,长安居民不论富贵与否、家世如何,都没办法喝上干净无垢的水,恐对养生不利,折损寿数。 若说前头只是平铺直叙,后面几段话才是重击,这年头谁不想要长命百岁? 他们从前是对城内脏污一事漠不关心,毕竟这又不是自己家里的事,各人自扫门前雪就是了,还管得了别人会不会乱扔脏物品,左右也仍不到他们家里来。 可谁能想到,这件事儿的影响竟如此深远? 合着地下水也会受影响?合着他们还会被带累,以至于养身不利? 傅朝瑜这篇文章一经发出,立马引起富贵人家的恐慌,就连皇上也听闻了,急诏新上任的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前来问话,得知长安城的弃灰于道、出秽污之物于街巷者不在少数,城中有些沟渠已是臭不可闻,河渠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时,皇上也淡然不下去了。 若是放任不管,早晚连累宫中,皇上自己也想多活几年,和不能让这些不讲究的人连累了自己的寿命。 外头议论纷纷,有人深信不疑,正打算上书进言,却也有不少人觉得傅朝瑜在危言耸听。于是等下一回大朝会上,工部便被牵连了,受到御史弹劾,言官倒是没说傅朝瑜那篇文章的事儿,只是对工部擅自大改光化门大街,致使如今光化门一带远胜朱雀门颇有微词。 好在郑青州跟王桦并非出尔反尔之人,一应非议都替傅朝瑜四个人担下来了。 后来还是孙明达看不过去,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才免了一场争端。孙大人一开口,争议不多时便消弭了,经过前几回舌战,孙大人已在朝中树立了威信,凡他开口就没见几个人有胆子敢接茬的,便是御史台的人也轻易不敢得罪他。 孙明达就看不上这些言官总欺负用心做事儿的人,路修得不好被问责,如今修的太好,反而也要问责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听他们吵了半天,对着公路也起了兴趣,他们只说了这路比朱雀大街还要好,却也没说究竟哪儿好。还有言官攻讦工部为了筹钱先给商贾修路一事,简直无稽之谈。 别说这事儿是傅朝瑜牵头,即便此事是跟皇上不对付的官员所为,他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工部目的是修路,路修好不就行了,至于用了什么法子,只要不违法乱纪管他们用的什么法子? 他就看不上这群迂腐的朝臣,不知变通,只会给人扣帽子。 且这些扣帽子的,大多都是闻风言事,压根没亲眼见过那路究竟修得如何,不仅他们没见过,自己也没见过。 择日不如撞日,皇上决定立即出宫看看。 他还有良心,没忘记这条路是傅朝瑜牵头做的,念及傅朝瑜平生最疼的便是他外甥,于是很是大方的将三个小皇子一道带出了宫,一道亲身体会一下这水泥路的不同寻常。 第67章 出宫 近日对傅朝瑜几人来说, 略显平淡。 几x个人安分守己地每日点卯,缩在工部做些文书工作,默契地将外头的纷纷扰扰丢给两位侍郎。虽然王侍郎的闲言碎语他们也听了不在少数, 但是几个人都是厚脸皮的, 这点埋怨根本不放在心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万事随风去。除了王侍郎自己将自己说得气急败坏, 他们四人根本无人伤亡。 这会儿,傅朝瑜正在劳烦工部的小吏给他做一个可以折叠的床。 工部能工巧匠众多,只是工部事儿少, 他们的手艺很少能用得上,眼下正好便宜了傅朝瑜。 傅朝瑜找的工匠姓黄,人称黄老三 , 跟驾车的吴老汉年岁相同, 都已是年过半百了。不过人家有一把好手艺, 傅朝瑜只是稍微描述了两句后黄老三便明白了,拍着胸脯跟傅朝瑜保证:“不出三日,必能给大人做出来。” 杜宁跟吴之焕蹲在旁边看他刨木头, 嚷嚷着:“还有我们的。” 陈淮书默默地掏钱, 给周文津跟杨毅恬也都预定了一个。从前在国子监还有床能午休, 这会儿来了工部, 午休时间虽也不短,却只能趴在桌子上小憩,实在是不舒服。若是真能做出来可以收起来的不占地方的床, 再多的钱他们也出。 刚定好了折叠床的尺寸,方徊忽然脚步凌乱地从外头跑进来, 见着这四人还在此游手好闲,好悬没被气死,伸手一把将傅朝瑜拉了过来:“你们四个,快随我出去。” 傅朝瑜被他拖着就走,嘴上还不忘追问:“去哪儿呢?” “今日朝会,言官弹劾工部修路一事,圣上正好起了兴致,便带着百官前往光华门大街去了。郑侍郎才刚递了话出来,让咱们赶紧去那儿准备接驾。” 傅朝瑜瞬间明白了,怪不得急成这样,原来是皇帝要视察。 方徊带着这几个人连忙赶去了当日剪彩的地方,圣上若是带着百官来看水泥路,最先到的必然也是这里。 不多时,圣驾果然到了。 天子驾临,前后卤簿数百人之众,声势赫赫,浩浩荡荡。 方徊带着工部一干人等上前行礼。 御史们见工部都已经准备齐全,暗暗骂他们谄媚。 工部有品阶的官员皆聚于路旁,众臣一眼便注意到了前面几个少年。朝中不乏有认识傅朝瑜四人,但也有人只依稀听过他的名讳,却未曾见得其真人。但容色出众之人,哪怕在人群之中也格外出挑。方徊身边站着的四人不仅仪容出众,更显得年轻,想必便是此次主持修路的几个新科进士了。最前头站着的那个青年,仪容最好,官袍还是六品的官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侯了,确实好相貌。 皇上也往这儿看了好几眼,不愧是他选出来的状元郎,穿上官服之后更显得清新俊秀卓尔不凡了。旁人穿绿服都会被衣裳压着,也就他能压着衣裳了,若是换了四品的红袍,定然更赏心悦目。 他感慨了一会儿,才将注意力放到新修的路上。 郑青州虽然有意提一提傅朝瑜等人的名字,可是眼下朝臣盯着、御史看着,他纵然提拔自己人也得先掂量掂量。郑青州只好按住心思不表,皇上主动开口询问他便不主动提傅朝瑜,只一心介绍这条刚修建不久的新路,极力邀请皇上前去试试。 皇上其实也好奇,立马让御驾上去走走看。 众官员亦步亦趋地跟上。 傅朝瑜悄悄起身,抬头之际忽然对上一张飞扑过来的熟悉小脸。 他家崽怎么也来了? “舅舅……”小家伙欢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傅朝瑜的大腿,小脸蹭了两下满足极了,他好久都没有见到舅舅啦。 傅朝瑜下意识地把人搂住:“你怎么也跟着出宫了?” “不止是我,四哥他们也来了。” 傅朝瑜张望了一下,在不远处的马车上看到了四皇子鬼头鬼脑地钻出了半个身子,冲着傅朝瑜挥了挥手。 马车里还坐着周景文,周景文正一肚子不爽地抱着胳膊坐在周景成旁边。这次虽然他舅舅也参与了修路,但很明显,风头不在他舅舅那儿。他舅舅竟然也不知道争取,一味缩在后面,方才更不知道上前回话,实在是太丢人了! 周景文恼怒地瞪了他这个不争气的舅舅一眼。 吴之焕看热闹一般地拍了拍杜宁的肩膀:“你家这个小外甥似乎对你有些意见。” 杜宁扯了扯嘴角。周景文那个臭屁小孩儿,总埋怨他比不过傅朝瑜,可是身为外甥他几时比得过五皇子了?扫了一眼天真烂漫、一直粘在傅朝瑜腿边的五皇子,杜宁便一阵冷笑,他可从来都没见过周景文粘在他身上。 有了外甥,傅朝瑜很难再全心全意的观察皇上在做什么,管他们说什么呢,反正路都已经修好了,今日检查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他还是好好陪小外甥吧。 前头有郑青州陪着,的确一点儿都不要傅朝瑜费心。 马车踏上新路之后,这平坦光滑的路面立马震慑住了没见过世面的君臣们。自诩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也为之惊叹,虽然听旁人描述过许多遍,但等到自己行走在其中时,才能真切的感觉到这条新路同他们以前修的路差距是真的大。哪怕是朱雀大街垫上黄土之后也没有如此平整,这路纵然比朱雀大街要窄上许多,可两侧风景属实不差。 及至南城后,皇上震惊直接下了马车。 这还是他印象中的南城吗? 皇上叫来郑青州:“你们事先同他们打过招呼了?” 郑青州笑着摇了摇头,知道皇上指的是两侧干净整洁,不见昔日的脏乱:“今日事发突然,微臣怎能未卜先知与他们打招呼?先前傅怀瑾等人修路的时候顺便通了地下道,又倡议各坊处理好家中的污秽物,不许随意丢弃在路边。” 韩相公听着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竟也愿意听?” 郑青州环视一圈,这些人究竟有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目了然。若非听进去了,今日周围断不会如此干净。 韩相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话朝廷难道就没说过吗?甚至律法都还严令禁止百姓随意丢弃脏物,轻则罚款重则打板子,可这一类事总是屡禁不止,朝廷人手不够也管不到南城这一带。别说是南城了,北城也有脏物堆积的情况发生。 皇上也不大相信这些百姓们当真有如此自觉,于是将坊正带了过来问话。 坊正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天子仪仗,百官面前,他不过一介小人物而已,竟也被招来问话。坊正直接被吓傻了,一度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郑侍郎见他紧张,先安慰道:“莫慌,圣上只是问几句话罢了,你如实照答就成。” 坊正是认识这位郑侍郎的,当日剪彩的时候他们曾见过,还是工部的一位大官,与傅大人大人是一起的,听说还是傅大人他们几个的上峰。 既如此,说明傅大人他们等多半也在后面。 坊正仿佛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虽然仍旧紧张,但也不至于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皇上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待被问及坊间脏物时,坊正也没遮掩:“回圣上的话,从前南城一带的确是脏了一点、乱了一点,但如今大都改了。傅大人在各个坊里建了不少脏物投放点,坊间百姓被规劝后都能主动将脏物放到一块儿,这般也省的我们费心搜集了,只需将这些固定点的污秽物带去城外焚烧即可。至于街道两侧更没有人随意乱丢,这条路好不容易修得如此光鲜,大伙儿可都舍不得糟蹋。前两日有人摘了几朵花回去,都被大伙儿指着鼻子骂了许久呢。” 他们南城一带原本什么都没有,如今有了这么一条独一无二的路,还是他们南城百姓共同见证修过的路,多的是人小心翼翼地维护。 皇上起先还不信他们真能如此自觉,等到去看了一下新修好的投放池子,君臣等忽然没话说了。这里有两个池子,一个装的是干物,一个装的是湿物,分得很是清楚。 他们正打量着,忽有两个准备过来丢东西的百姓经过胡同口,乍一见这里站着这么多人,打头的那几个威风赫赫,气势迫人,自家坊正还点头哈腰地跟在一旁回话,二人吓得他们拔腿就跑,东西都不敢扔了。 君臣众人:“……” 他们有那么可怕吗? 但看到这几x个百姓,他们倒也相信了南城一带的百姓确实变得自觉多了,皇上问他:“朕听闻南城的沟渠也被通浚过了?” 第68节 “是,工部带着大家一块儿疏通过一回,在里头不知道挖出了多少淤泥杂物。” 也是那情形太过恶心,如今大伙儿才变得自觉起来,他们也担心那下水井有一日真的堵得严严实实,到时候整个南城都会臭不可闻。 皇上盯着路边的地下暗渠出神,他从前一心只盯着战事,从不会在意这些内务,尤其是长安城排水这等微末小事儿,可如今想想,若是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如何治理偌大的国家呢? 皇上招来京兆尹:“长安城排水井上次疏通是什么时候?” 新上任的京兆尹沉默了:“前年冬日,沟渠通浚一般定在冬日,一来冬日污水少,二来影响也不大。” 皇上也没问他们为何如今不通浚了,左不过没钱加上没人,不过如今朝廷有了些钱,这些事儿倒是也可以继续安排下去。 他当即下令,让京兆尹再招一批街吏,专管维护街道、沟渠通浚外加收集脏水杂物一事,并于下个月前在长安城所有坊里兴建几处脏物收集点,比照着南城这边来建,同时教化百姓不可随意丢弃脏物。 几个人都堵在这胡同里看了许久,出来时,皇上忽然察觉到这胡同口跟其他的不同,竟然也修了水泥路。水泥路往前蔓延,直到停在了一处府宅之前。 御史大夫阴阳怪气:“微臣听闻工部得了拨款,先给几个商贾修了路,想必这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吧。” 坊正很不喜这位大人的语气,便维护了一句:“这位傅老板家中乃是南城第一富商,工部诸位大人为了筹钱才先给他家修路。而且傅老板也没让工部白干活,出了不少钱赞助修路一事不说,还带动好几家富户修了花园,听闻如今他们家中都换成了水泥路,雨天赏花都不湿鞋。” 皇上来了兴致:“去瞧瞧。” 诸大臣拦都拦不住。 入巷口的除了侍卫也就只有几位高官了,剩下品级不高的一概留在路边,傅朝瑜跟陈淮书等便是如此。 不过傅朝瑜求之不得,他抱着小外甥在工部打了一圈的招呼,好生炫耀一番后才带着吴之焕他们三人一起逗外甥玩。 周景渊高兴极了,有他舅舅带着,他在工部这群人里面简直如鱼得水。周景渊还有些小聪明,很想帮他舅舅跟这些同僚们打好关系,他听秦嬷嬷说过,舅舅出身差了些,所以比起那些名门望族行事更加艰难。周景渊早在今日出门时就下定决心,好好跟舅舅的同僚相处,让他们对舅舅好一点儿。 然而相处下来周景渊才发现,在跟舅舅同僚打好关系这件事上,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收到一众夸赞,光是从他舅舅怀里下去走两步路都能得到掌声,别人给了他一颗饴糖他回了一句“谢谢”,对方都能喜笑颜开夸他厉害。 小家伙有一瞬间确实觉得自己真是厉害坏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简直招人的不行,肥嘟嘟地格外黏人,身子是软的,小手也是软的,身上还有股淡淡的奶香味。陈淮书握着他的手摇了两下,小孩儿便眉眼弯弯地冲着自己笑,乖巧极了。 这眉眼,简直跟傅朝瑜一模一样,但是是个圆润版的,陈淮书猜测,傅朝瑜小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 杜宁看着也上手戳了戳小孩儿的脸颊,觉得好玩儿,只是刚碰一下,手便被傅朝瑜给拍下去了。 “别戳。”傅朝瑜白了他一眼,手怎么那么欠? 杜宁嚷嚷:“小殿下都没说不让碰。” 傅朝瑜干脆抱着孩子转了向:“去戳你自己外甥去。” 杜宁心塞。他外甥……他外甥不提也罢。从前杜宁还只是觉得他外甥有些骄纵,现在望着五皇子,杜宁又觉得周景文除了骄纵之外,还多了信口雌黄的毛病。杜宁仍记得从前周景文是如何描述五皇子的,什么木头桩子一般,冷冰冰,不讨喜,没意思;什么冷心冷肺,一天到晚阴沉沉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孩子;什么冻猫子一般,瘦弱不堪,脏兮兮看一眼都嫌烦…… 这说的是五皇子? 杜宁望着对方白嫩嫩开朗又爱笑的样子,实在很难苟同,他觉得周景文大抵是嫉妒五皇子吧,嫉妒对方长得比他好,比他更受欢迎,可再怎么样也不能随意抹黑人家啊,太没良心了。 皇上只管将皇子带出来,却不会随时领着他们,如今更是直接将他们与大臣们丢在一边儿,后来连周景成也觉得无聊,匆匆跑下了马车也溜到工部这边,跟他五弟一块儿粘着傅朝瑜。 今日依旧是只有三皇子受伤的一日。 且说傅老板得知圣驾来访时,已经惊得要去祠堂里头拜一拜了,这已经不是祖坟冒青烟了,这是他家老祖宗都快升仙了,否则怎会如此庇护傅家? 傅松杨领着傅家一家老小,诚惶诚恐地出来接驾。 他大概猜到圣上为何会来他家中,应当还是家中修了水泥路这件事儿,是以傅老板还稳得住。诚惶诚恐地将几位请到他府里后,傅老板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可要进内用些茶水,果然便遭到了拒绝。 吕相客气地表示,他们只是过来看看园子的。 外头的茶水,傅老板敢上,他们也不敢给圣上用。 一行人随着傅老板直奔花园而去,他们进门之后脚下的路一直都是平整的水泥路,等到了花园中后,所有的小道都铺上了水泥,正中间还有一块空地也全是水泥,两边围了一个高台,看样子是用作了演武场。 不可否认,青石板路更符合众人审美,更有诗情画意,但是这种水泥路胜在干净整洁,也不容易积灰。 傅松杨大着胆子说了两句话:“从前的青石板路虽然好看,但是这个水泥路更耐用,尤其前两日下雨,往来下人走在这水泥路上,一点儿都不打滑。” 皇上问道:“附近几家富商府中都铺了水泥路吗?” “可不是,听说西市那边也有人想在家里铺这水泥路,只是如今工部收工了,不接活,他们想铺水泥路都没办法铺。” 皇上神色微动。 工部靠着给这仅有的几家铺水泥路,便能赚回修路的钱,甚至还有余力雇佣南城百姓疏通下水井、在路边种树栽花,期间不知道撒了多少钱出去。 仅仅这几家便如此赚钱了,若是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大魏的话——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心潮澎湃起来。看来,傅怀瑾与他注定要做一对流传千古的明君贤臣的。 皇上匆匆结束了这次考察,在傅老板念念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傅宅,回程之际还不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夸赞了一番工部。 做得好,自然要夸了,皇上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之人。 他这番表态便已经证明了态度了,且众人都是有眼睛的,水泥路好不好他们还能不知道呢?若是不好,那些商贾们会在自己家里也铺上吗?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其实也挺想在自己府上也弄上水泥路的,这样雨天就不必担心脏了鞋子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圣驾回宫,傅朝瑜本以为自己要跟小外甥分别了,没成想他们四个没能回工部,反而跟着郑、王两位大人直接进了宫。 皇上有要事要跟他们商量。 那三个人还不知道皇上的脾性,以为要商议什么国家大事,激动地猜测自己今日进宫会不会得到什么重要的差事,是不是自此入了圣上青眼便能平步青云了。 三人越想越亢奋,心中升起无限期待。在他们三人眼中,圣上一直都是英武非凡、雄才大略之人。尤其是吴之焕,自从高中进士之后便一直有着浓厚的忠君爱国之抱负。 唯有傅朝瑜心中明白,这大概又是为了赚钱,他们这位圣上,已经彻底掉进钱眼子了。 第68章 授课 傅朝瑜也确实足够了解这位皇帝陛下。 进了内殿挥退两侧宫人后, 皇上便开始商议如何用水泥赚一笔大钱了。 光化门大街比朱雀大街窄一半都不止,皇上想要重修朱雀大街,甚至想将整个长安城的街道都铺上水泥路, 但是如此耗资实在巨大, 纵然他如今有些家底,也不能全耗费在这件事儿上,所以, 还是先赚钱后修路更保险。 皇上当即下令让x工部重修金光门大街。这条路纵观东西, 连接长安东市与西市,途径皇城外围,所经之处莫不是达官显贵之家。重修这条路, 为的就是拿下北边这一块的富贵人家。 他不仅让他们修路,还让工部尽力去接活,并且隐晦地表示——这条路修的时间长一点都无妨, 只要接到私活, 将修路的事儿暂且放一放都行, 孰轻孰重,工部需得知晓。 此事提得匆忙,可匆忙之间皇上却已经将人手都安排好了:“南城一带的百姓都是跟着工部一块修路修过来的, 他们对此事也颇为熟悉, 不用教都能上手, 若是雇佣工人可以优先选择南城一带的百姓。若依旧人手不足, 可以去兵部抽调,朕会安排工部与你们对接。” 傅朝瑜腹诽,兵部原是一块砖, 哪里需要便往哪里搬。上回种土豆如此,这回修路依旧如此。 皇上初步打算, 这几个月先在长安城内赚一波,等水泥的名声传出去之后,下半年便可以在京畿一带赚钱了,甚至南边也可以派官员前去,以修路的名义接私活。皇上的算盘珠子越打越响,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经商的奇才。 陈淮书、吴之焕再加一个杜宁,三个人都没有跟皇上打过交道,皇上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一向都是高不可攀的,结果今儿一开口,那种一直以来如日月山河一般伟岸、高不可攀的形象,骤然崩塌。 圣上怎么能开口闭口都是赚钱呢? 不是说赚钱不好,可他是圣上,一国之君,富有四海,为何独独对赚钱? 他们还以为让他们随行是要商议什么军国大事,结果竟然只是为了这个…… 一股巨大的落差感萦绕在心头,三个人闷闷地低着头,唯恐自己脸上的失落被人瞧去。 皇上吩咐,工部哪里还敢不应的?郑侍郎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早晚有一日将这差事甩给旁人。若是甩不掉,也得今早多招点人手,否则工部这些人压根不够用。 要工部给朝廷赚钱可以,但是工部绝不能白出力,郑侍郎极力为工部谋划些好处:“圣上,工部原就人少,如此连轴转日日修路,只怕众人身体也吃不消。” 皇上也听懂了,他并非一味的抠门,遂许诺今年年底会给工部拨一笔“巨款”,用以奖励工部出力的上下官吏。 巨款能有多巨,郑青州跟王桦都不敢指望,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一切商议过后,陈淮书等人失魂落魄地跟着郑侍郎离开了。 郑侍郎还以为他们是不想做事儿,很能跟他们共情。其实他也不想做事儿,他一个侍郎整天做着尚书的差事,却迟迟升不到尚书的位置,简直叫人心寒。这几个这回立了功,郑侍郎不介意对他们和颜悦色一些:“放心,也就这段时间忙一点儿,等底下人锻炼出来就好了。” 陈淮书三人露出苦笑,他们沮丧,并非为了这个,只是因为圣上似乎跟他们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傅朝瑜被留了下来,他还多了多了一项差事,皇上准备将御花园也修条水泥路,从他的寝宫直接修到御花园就行,别处不用管。这事儿,他准备让傅朝瑜过来监工。 这倒也无妨,关键是后者,除了这监工皇上还准备让傅朝瑜进弘文馆,教三位小皇子读书。 傅朝瑜没想到接下来会是这样的发展,教他外甥跟四皇子他当然是愿意的,怎么还加了一个三皇子? 傅朝瑜问:“三皇子进学早,应当已经有了先生吧?” “倒也无妨,他进学虽早却没学到什么东西,你只管随老四、老五一块儿教就是了。老三的先生不只你一个,但是老四跟老五年纪小,还不适合请这么多老师,先就你一个人去开蒙就是,每逢四日上半天课,你上课的时候让老三也过去旁听就是了。” 皇上并非突发奇想,而是老四前段时间闹着要上课,还说要让安平侯教他们读书。老四愚钝,想什么旁人一眼便知,不过就是见傅朝瑜会玩也会带着孩子们玩所以才有了这年头。意图根本不在读书,只在玩乐,看来脑子跟天赋也都随了贤妃。皇上被他吵烦了之后,便动了让傅朝瑜进宫教书的念头,傅朝瑜聪慧又知变通,对待小孩儿似乎格外有一手,若是他来弘文馆,寓教于乐,说不定能掰一掰老四这不爱读书的臭毛病。 至于老三,听闻贵妃对弘文馆的先生颇为不满,皇上虽不觉得是先生的错,但也希望老三能跟着傅朝瑜学学,哪怕不能学到满腹经纶,好歹也要学一学为人处世吧。 傅朝瑜因心心念念外甥,便应下了这事。 他从主殿中出来之后,小家伙还在偏殿等候。见他出来后,立马撑着手从榻上滑了下来跑向傅朝瑜。 傅朝瑜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回了翠微殿,还告诉他过两日自己便能进宫教书,到时候给他们俩皇子开蒙。 周景渊喜不自胜,欢喜得围着傅朝瑜乐得直转圈。 马上就要跟舅舅一起读书了,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了! 福孙凑过来闻了闻,也凑在傅朝瑜鞋子边上转圈圈。 傅朝瑜回工部之后已经是下午了,他一回来便发现工部连气氛都变了,原本还能看到一些懒散的小吏,现如今所有人都开始忙忙碌碌。陈淮书三个人也忙,郑侍郎今回来了之后便加派了任务。除了要进宫干活的傅朝瑜,余下的人几乎都要去外头修路。 趁着这些日子天气晴好,翌日一大早工部便派人勘察金光门一带,着手过两日就动工。 南城一带的人也未曾想过他们这么快就来活了。昨日南城一带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朝廷的人离开之后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出来讨论。得知是圣上亲临,且圣上还进了傅老板家中,众人又与有荣焉。 他们南城何德何能,竟然能引来圣上与文武百官亲临?尤其是傅老板家中,圣上甚至亲自去瞧了一眼,这是多大的造化啊? 仅昨日一天,傅松阳不知接待了多少亲友,凡过来的无不都在追问他们家究竟是不是接了驾,傅老板毫不避讳此事,每每提起都倍觉骄傲。 南城将近有六户人家都修了水泥路,然而圣上却独独只来了他们家,岂非说明他们家入了圣上的眼。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圣上只是突发奇想那也说明他们傅家鸿运当头,这才招来了这样的大福气。 有这么一遭经历在,今后他们傅家的生意可是不用再愁了,更不用苦恼会被谁家打压,毕竟他们家可是在圣上跟百官面前挂了号的。傅老板因此春风得意,越发觉得自己聪明睿智,先前帮了工部一把,这么快就得到回报了。 南城的百姓也皆大欢喜,工部继续修路,他们还能继续接活。工部给的报酬一向都不低,今年光靠修路他们便赚了不少。 然而还没等到他们将金光门大街重修一遍,便先被各家截了胡。最先找工部商量的是成王家,成王爷平生最喜欢这些新鲜东西,他上回也见识过了水泥路,又听闻宫中要修,便立马要给自己府上安排一条。总不能到时候旁人都有他们家没有,那像什么话? 成王起了个头,后面的私活便源源不断地飘向了工部。 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清流勋贵,总免不了要赶这份热闹。加之这水泥成本并不贵,工部的报价也不算太高,起先还只是高门大户给工部下了订单,后来稍稍富贵一些的人家见价钱不高,也心动了,试探着去工部报了个名之后,发现工部竟然也接了。 之后修路这件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凡是有些钱的,都想要在自家修上几条路,修水泥路俨然成了京中富贵圈的风潮。谁家若是没准备修一条,简直跟其他人没什么好交流的。 好笑的是,工部还接到了几个御史家的单子。 第69节 小心眼儿的王桦将这些单子压了下去,并叮嘱下属:“这些单子需永远排在最后一波。” 他就是这么记仇。 当初非议工部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嘴下留情,如今还让工部给他们修路,呵,那就等着吧,只要他们等得起…… 陈淮书等先前修路的几个人如今每日忙得天昏地暗,带着工程队东奔西走,没有片刻消停。 傅朝瑜跟着他们忙过两日之后,便不得不另带着一队人马进宫。 带进宫的人都是手艺最精湛的一批,御花园与大明宫相去甚远,傅朝瑜其实挺喜欢御花园中那些青石小道,若x是都改了去,未免失了许多意境,反而不美。他与皇上商议过后,决定只将几条主道修一修。 皇上欣然答应。他在宫里修路不过是为了给民间表个态而已,凡是宫里有的,民间都趋之若鹜。要不了多久,这消息便能传到京城以外的地方,这门修路的生意自然也就越发红火了。 傅朝瑜虽说只是监工,但这是给皇上监工,丝毫都怠慢不得,傅朝瑜比从前修光化门大街还要忙上许多。且他除了要修路,还得备课,既是给他小外甥教书,傅朝瑜自然得用心准备。 为此,他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块小黑板以及一盒粉笔,以备授课之用。小孩儿的课本简单,但是如何在教的有意思的同时还能让他们学到点东西,便有些难度了,傅朝瑜见识过后世的课本,他并不打算按着传统的方式去给他们开蒙。 事情太多,便容易疲劳。 等这日成安公公来报,说让他下午抽出半天时间给三位小皇子授课时,傅朝瑜都还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缓不过来。 午后,他用完午膳便强打起精神去了弘文馆。 弘文馆的太监一早便得了吩咐,见了傅朝瑜之后并将他领到课堂上,让傅朝瑜先准备着,三位小皇子待会儿便来。 傅朝瑜放下了黑板跟手中的一卷千字文,坐下来打量了一番教室,此处与国子监的教室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比国子监的略小一些。两侧无人,风吹着窗帘哗哗作响,声音很是催眠。傅朝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随即挂上黑板,又徐徐在讲台上坐下。 他授课的桌案高度正好合适,傅朝瑜右手撑着额头,准备假寐片刻。 他就睡一会儿,等到小外甥过来的时候,再给他们讲课也不迟。翠微殿距弘文馆可是有好一截路程要走,不着急,他先眯一会儿。 傅朝瑜闭上眼睛之后,很快意识朦胧,不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等傅朝瑜迷迷糊糊有了些知觉后,渐渐听到耳边似有说话是,时断时续,声音渐渐清晰,貌似是他的小外甥。 小外甥? 对了,讲课! 傅朝瑜陡然清醒。 他睁开眼,而后便发现讲桌旁边多了三个小萝卜头。 四皇子跟他家小外甥撑得下巴,坐在讲桌对面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睡觉,旁边的三皇子自娱自乐,正玩得眉飞色舞。 他们都过来了,怎么不叫醒他?傅朝瑜伸手摸了摸外甥软乎乎的脸蛋,仍有些疲惫。不过想到自己今儿过来教书的,便又重新提起精神:“既然人都到齐了,便开始上课吧。” “傅舅舅,不用上课了。”四皇子道。 兴许是睡了一觉,傅朝瑜这会儿还有些回不过来神,愣了片刻才琢磨出来,看来这小家伙是真的不爱学习,先生跟前竟然敢说不用上课?因是头一日上课,傅朝瑜绝不会纵容他这惫懒的毛病,神色冷峻地道:“今日的课程已经备好,必须上完。” 四皇子摸了摸脑袋,憨憨地道:“可是现在已经傍晚了呀,要是再上课的话,岂不是要上到天黑?” 傅朝瑜绷不住了。 傍晚? 他飞快地抬头看窗外,只见眼下已是日傍西山,晚霞满天,弘文馆内也仿佛笼罩着一股橘色的落日余晖。他竟然一觉睡到了下课?! 傅朝瑜错愕不已:“你们怎么没叫醒我?” “舅舅太累了。”周景渊如同小大人一般叹道。 傅朝瑜有些心虚:“有人过来吗?” 周景渊摇了摇头:“没人知道。” 他让福安守着门口呢,不会有人看见的。 他们过来的时候便看到舅舅在睡觉了,周景渊不让四皇兄打扰,至于周景文,不用读书他可乐的自在,恨不得傅朝瑜天天上课睡觉。若是如此,他便再不排斥上课了。 起先周景文还觉得让傅朝瑜给自己上课是个耻辱,如今看来,竟还有意外之喜?父皇还是能慧眼识金的。周景文暗乐。 傅朝瑜无奈地拍了拍额头,都这个时辰了再说什么上课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只好放了两小只回去,自己则亲自送着外甥回宫中。 周景渊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哪怕舅舅下午并没有给他上课也无损于他的好心情,只要能一块呆着,不拘做什么说什么,他也高兴。 傅朝瑜牵着他的手,听他说起近日在殿中听着秦嬷嬷说了什么故事,跟着小太监又给福孙做了什么衣裳,还道自己在翠微殿的寝殿中划了一下身高,他比三个月前长高了一点点……傅朝瑜听完,心中遗憾自己能陪伴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这些成长的点滴,他竟然都错过了。 舅甥俩放慢脚步,都不想这么快回去。 路上,周景渊还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堆蘑菇,小家伙自从性情开朗了许多之后,对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眼下光是这些蘑菇都能让他惊讶不已,甚至想要上去摸一摸。 小孩子探索世界的方式之一,就是上手。 傅朝瑜眼疾手快地拉住,真的好悬,差一点就被他揪到手上了。傅朝瑜自然知道这种蘑菇无毒,但蘑菇这种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的好,保不齐下一个摸到的就是有毒的,傅朝瑜告诫:“不认识的东西不可以乱摸,万一碰到有毒的东西呢?” 周景渊咬着指头,目光不由地瞥向那朵蘑菇,可是,它真的好好看啊…… 傅朝瑜察觉到他的视线,孩子跟大人不同,于是他便学着孩子的思维重新表述了一遍:“有些东西瞧着可爱,但是不能乱摸,甚至不能多看一眼,它若是知道被你看到了,就长不大了,知道吗?” 这话漏洞百出,毫无逻辑可言,但是周景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依旧被唬到了:“看都不能看啊?” “不能。”傅朝瑜一本正经,“所以下回看到不认识的花花草草,记得别惊动它们,回来告诉舅舅,舅舅带着你去看。” 傅朝瑜说完,闭着眼睛忽悠:“舅舅带你去看的话,便不会长不大了。” 小家伙思考片刻,选择相信舅舅,遂重新拉着舅舅的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回了翠微殿之后,周景渊在院中玩耍时无意间又在枯枝底下瞥见了一朵刚冒头的蘑菇,鲜红鲜红的颜色,亮眼极了。若是从前他肯定会忍不住摸一摸的,但是想到昨日舅舅的吩咐,小家伙默默地放回了树枝,同手同脚地跑回内殿。 他都没看见,小蘑菇应该不会长不大吧。 傅朝瑜头一日教书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圆满结束,但他自己确实已经精疲力尽了。好在御花园的路已经规划好了,原先的青石板跟石子儿也都清理干净了,明日便可以铺混凝土。等正式铺路的时候,他的活也能清减许多。 只是快走到宫门处时,傅朝瑜忽然碰见一个熟人。 他恍若无人地继续往前,擦肩而过时,傅朝瑜手上多了一个不起眼儿的小纸条。 回家后,傅朝瑜才展开纸条。 临泉识字,这也是傅朝瑜为什么将他安插在长乐宫的原因。他一度怀疑姐姐的死是皇后所为,只是不确定,当年的一干证人死得死、亡得亡,他不确定此事是皇后算计,还是端妃贼喊捉贼,傅朝瑜只想知道真凶是哪个,知道以后,他才能给姐姐报仇。 如今,凶手自己跳出来了。 果然是她。 真是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傅朝瑜攥紧纸条,丢进香炉之中,静静看着它燃起一团火焰,迅速焚烧干净,只留下一缕轻烟。 他阖上眼睛,平息再三,才压抑住心中凌虐的恨意。上辈子他的小外甥手刃皇后与太子,是否也是知道了实情才替母报仇?他外甥是做了不少错事,可他落到那样的地步,又何尝不是被人逼的?若能选择,谁又愿意满手鲜血?他的小外甥如今越是天真可爱,那些作恶的人便越是面目可憎。 皇后这条毒蛇,实在不配活在这世上。 第69章 谋害 听闻端妃抱恙, 大公主当即甩开外头的事儿进宫探望。 母妃自从流产之后一直体弱多病,时常头疼脑热,不过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喝几服药便能好。只是这回大公主前去探望的时却发现母妃虚弱地躺在穿上, 眼窝深陷,脸色灰白,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 平添了许多狼狈。 这是怎么了? 大公主连忙走过去, 还未开口询问,便被端妃紧握住了手,攥得生疼。 “是皇后, 是皇后杀了你弟弟!” 端妃神色骇然,她早有猜测,只是今日终于得到了证实。 大公主不由得屏住呼吸x, 理智地环视一眼, 幸好, 殿中除了几个心腹便没有旁人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今兄长不在京城,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生事的好, 但是看着母妃满眼恨意的模样, 她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对她而言, 为了一个尚未出生的弟弟冒险显然是不值得的, 大公主虽然遗憾弟弟未曾出生,但这么多年也释怀了,可母妃释怀不了,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大公主酝酿了一会儿,方才柔声安抚道:“母妃您身子不好, 太医都交代了切莫大喜大悲,也不知道是谁将这消息传过来的,会不会有诈?” 如今皇后落难,母妃这边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怎么瞧都像是有人刻意借刀杀人。 “绝不会。”端妃喘着粗气:“是咱们的人打听到的。” 皇上能在长乐宫安插人手,端妃为何不能?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像临泉一样机灵懂得变通,他识字儿,脑袋瓜子又灵活,若不是为了护着他的弟弟,临泉绝不会落到如今这样落魄的境遇。 端妃看人的眼光不如傅朝瑜,她安插进去的人手一直无法接近皇后,也没办法探听消息,直到最近,她的人接触到了临泉,机缘巧合之下,也挖到了当年的消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端妃早就听闻皇后精神失常,可她没想到皇后的症状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更没想到,原来傅美人只不过是个替罪羊,她甚至从未动过邪念,一切都是皇后操盘。皇后不仅杀了她的孩子,还借着她落胎一事解决了傅美人。 端妃既恨又悔:“我总以为傅美人心计深沉,她即便不是主谋也是个共犯,不曾想,这么多年竟错怪了人。” 这位傅美人,给大公主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父皇对宫里所有的嫔妃都淡淡的,唯独对这位傅美人不同,高兴了去,不高兴了也去,印象中父皇爱生气,而这位傅美人似乎总有法子安抚。若说深爱肯定是没有的,顶多觉得对方比较合心意,但是这份不同也足够让人警惕了。 她一个宫女出身的低阶妃嫔,却将一众出身显赫的娘娘压得死死的,在后宫之中一枝独秀,这样心气儿高的娘娘们颜面何存? 一开始,还没有人真正动手,直到傅美人怀有身孕却依旧盛宠不减,父皇每每发火时还是会去她宫中坐一坐。这样的特殊,保不齐日后会有什么大造化。大公主本以为只有母妃等人着急,却不曾想皇后比她们还要着急,甚至不惜亲自做局杀了傅美人。当真是狠心,连自己人都杀。不过,兴许皇后压根也没将傅美人看作自己人,这才设下一石二鸟的计划,如此歹毒,怎堪做一国之母? 这里头纵有冤案,大公主也只觉得眼下不宜动手:“母妃,报仇不急于一时,眼下皇兄不在京城,还是等他回来咱们再另行商议。” 可端妃半点也听不进去:“皇后失势,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大公主疲惫不堪:“可您动手了,父皇岂会不知?” 皇后先被禁足,后被夺权,宫中人只说皇后被人连累,可大公主却觉得,皇后兴许真的要倒,就算母妃不插手,皇后也迟早要倒,所以他们为何要插手呢? 可端妃压根听不进去:“他即便知道我也不怕,你那未出世的弟弟也是他的孩子!” 大公主望着决绝的母妃,心中实在不安。这件事太巧了,像是请君入瓮一般,勾得他们与皇后母子斗起来。难道,幕后之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是谁操盘的,那位出身尊贵的贵妃?亦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贤妃? 不怪大公主想不到五皇子身上,朝中压根没人支持五皇子。 端妃报仇心切,翌日便有了动作,她利用皇后如今禁足,无法掌管宫中诸事,大肆揽权。贵妃与贤妃手中的权利渐渐也收到了端妃手中。 得知皇后似有发疯的预兆,端妃干脆点了一把火,散播了不少谣言,让皇后疯得更厉害些。她不在乎皇上会不会知道,就算知道又如何,杀人偿命,她为了自己儿子报仇本就是理所应当。 不久,皇后宫中的一应供给被迅速更换,每日饮食份例一落千丈。就连皇后宫中的宫人的月钱,也被端妃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给削减了。 谁都看得明白,端妃跟皇后这是彻底对上了。两边斗法,脑筋灵活的已经在开始捉摸如何战队了,不过似贵妃、贤妃等妃嫔仍隔岸观火。太后与皇上不知为何没有表态也没有制止,态度暧昧,她们这些局外人也不好主动涉险掺和进去,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皇后几次三番被挑衅,却依旧隐忍不发。 逼得端妃甚至在后宫放出话来,暗指皇后私德不修才会被禁足,皇上早已不喜皇后,迟早都要废后。 端妃在宫中企图逼迫皇后发疯漏出马脚,傅朝瑜在宫外也没闲着,悄悄叫人放出风声。 第70节 不多时,坊间能说的故事又多了一样,讲的是前朝大皇子与废太子斗法,结果废太子因母家倒台孤立无援,最后惜败于大皇子。这故事隐射得不可谓不强,本朝不也有大皇子与太子之争吗? 因这件事隐射本朝,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是悄悄地议论,不敢放在明面上,没多久,大皇子与太子治水之事又被翻了出来,都道大皇子亲民爱民,治水期间同百姓小吏同吃同住,反而是太子殿下目下无尘,依旧端着架子,被百姓所不喜。 这就差没有指着太子的鼻子说他不得人心了。 大公主听到了风声后怕不已,连忙让人查明此事,可惜这些小道消息摸不着边际,也寻不出源头,压根查不出究竟是谁放出的消息。 无奈之下,大公主只好暂时压着,又放出《女谈》新选题,又借着京城几家贵女择婿一事,强行转移一下民间风向。 此法确实有效,但是先前太子跟大皇子的事儿仍旧被有心人记在了心里。 已经落败的方家人实在不能忍受大皇子踩着太子扬名,且皇后最近也不知为何,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太子名誉受损,她难道不该联系群臣替太子分辨吗?大皇子一派剑指储君之心已经人尽皆知了,皇后竟然还能坐视不管? 方家借着最后一点余力,将消息递进长乐宫,让皇后赶紧出手,以免传言越传越广,最后群臣百官还真以为太子不受宠想要另谋靠山了。 朝中也被搅弄得乌烟瘴气,纵然太子与大皇子都不在京城,可也不耽误两边人明争暗斗。 皇后一直在极力忍耐,她是有些糊涂了,最近也克制不住脾气,但是这不代表皇后蠢,看不出来有人在算计她,想要让她自乱阵脚。可即便知道,皇后如今也快要按压不住性子了,她憎恨一切,尤其看不得端妃一派的人洋洋得意。 竟敢拿大皇子跟他的太子比,他也配? 这种不受控制的状态不仅皇后心慌,崔嬷嬷更是担忧。她找了太医开了无数安神的方子,一剂一剂地喝下去,皇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皇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再不肯喝一口药。 可面对嚣张的端妃,皇后也不愿意服输。端妃不是想要从她手中夺权吗,那就得看看她究竟有没有本事了。 端妃下场,在皇上的意料之中,毕竟端妃与皇后不睦已久,大皇子与太子在前朝也是水火不容。但皇后如此能忍,却是皇上所料未及的。虽然皇后也谨慎地反击了,但仅限于在后宫之中搅弄风云。 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一开始皇上压根不敢想象,这些内廷署的掌事人竟然一大半是皇后的人,还有不少是端妃的人。 两边的人斗法,却让皇上将这些人名给记了下来,费心一一拔除。前头十几年,后宫都是皇后把持,皇上对后宫并不在意,可经历这一遭后,他忽然觉得后宫还得得多放些自己的心腹才好,省的有人沾了权利,便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成安这阵子已经不知道料理了多少人了,皇后与端妃斗红了眼,暂且不知道自己的人是被皇上拉下马的,都以为是对方所为。 不过,皇后如今的反应远远没让皇上满意。他叫人下的剂量不小,寻常人吃了这么久的药,早疯得差不多了,皇后竟然还能忍受不去联系朝臣,连皇上都佩服她的毅力了,于是皇上干脆又让人加重剂量。x 他也知道皇后怀疑端妃在药中下毒,现如今已经吩咐下去不准再送药,但是这种东西未必就要以药入口,换了别的法子,一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和在饮食当中。 药虽然下了,但是皇上也担心皇后疯得太过伤及无辜,加派了人手死死监查长乐宫,又在弘文馆附近安排了守卫。 贵妃与贤妃宫中他倒是不担心,不过老五那边还是得多放几个人,若是一个没看住被皇后害了去,他跟傅朝瑜的君臣之谊估计也走到头了。比起一个心狠手辣已妄图从他手中夺权,且如今已没有任何用处的皇后,傅朝瑜这个脑子灵活可以助他国富民强的朝臣显然更为重要。 皇后本就被刺激得不轻,如今加重了剂量,纵然她本人拼命压制,可终究还是摁耐不住了。最近这几日,她频频梦到从前死在她手下的亡魂,皇后从来不后悔杀了这些人,她也从不害怕所谓的阴司报应,问题是连日的噩梦已经让皇后不堪其扰了,精神几近崩溃。 这日,皇后难得撑着病体,想要去园子里走一走。 崔嬷嬷也想让出去晃晃,放松一下心情,不想这长乐宫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住的。 皇后才刚进了后院,便听到两个工人在议论。议论的还是皇后失宠,皇上要废后的消息。 皇后停下了脚步,废后。废了她,想要立谁,端妃? 皇上想要让大皇子取代储君之位? 皇后癫狂地长笑了一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付出东流,凭什么端妃却能踩着她上位? 崔嬷嬷吓得赶紧让人押住了这两个小太监,将他们押下去严加审讯。 料理完了两个太监后,崔嬷嬷才担忧地看向皇后娘娘。她最担心的皇后娘娘会因此而失控,结果,也恰恰如她最不想见到的一样,这两个太监已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后疯了。 她终于不想忍受了。 皇后知道自己落难了,也知道皇上对她已经不念旧情,但她即便失势也由不得端妃放肆。端妃不过是仗着有大皇子才如此嚣张,左右她如今已经失势,便是一命换一命也无妨。 只要没了大皇子,储君之位便可以一直安稳下去了,还有那三个皇子,若能解决,最好一个也不放过。她可以死,但是其他的皇子也必须一个不留。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崔嬷嬷拼死命拦也拦不住。 可怜崔嬷嬷,作为皇后跟前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到头来竟说什么都没用。 长乐宫当日便有了动作,皇后直接联系前朝,下令刺杀如今在外巡视河道的大皇子。 在后宫杀人还要各种各样的谋算,在外杀人便简单多了,只要将人解决了后面不论造一个什么样的缘由都好,天高皇帝远,谁还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即便事发,皇后也决定一力承担此事,绝不牵连太子。 皇后执意如此,哪怕崔嬷嬷搬出太子爷无用,她已已经彻底被恨意蒙蔽了双眼。 皇后的狠毒,出乎皇上的预料。虽然他早就知道皇后绝非善茬,可是每一次,皇后都能让他为之骇然。并且这一次,终于皇上直接看明白了皇后在前朝的影响。 不愧是中宫皇后,真不愧是承恩公府倾力扶持的皇后娘娘。 “御史台为了皇后费尽心思弹劾大皇子,吏部与皇后勾结也就罢了,连兵部左侍郎竟然是皇后的人,江宁、扬州、苏州一带的官员竟然都听命于皇后?整个江南,原来竟成了皇后的天下?好,好得很。” 左卫上将军秦德回禀:“右骁卫将军也与皇后有所联系。” 右骁卫掌宫禁宿卫,是禁兵之一,这样的禁军里面竟然有皇后安插的人手。 皇上怒意竟然诡异地收了起来,随即咬牙。 真好,皇后的手原来已经伸到禁军里头来了,这么多年他只盯着前朝,只在外南征北战,竟然丝毫都未发觉自己身边也被安插了眼线。 成安守在下头,心想着皇后娘娘这回大概是活不成了。圣上钓鱼,还真钓出了一个大鱼来,要不是那药下得足,兴许这辈子都别想知道禁军之事。别的都能忍,但是这回插手禁军是扎扎实实犯到了圣上的逆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后手伸的太长,难不成要造反吗? 对于皇上的不表态,成安猜测,他大抵已经在琢磨有什么体面的死法了。 皇后的指令自然没有真传达出去,在半道上就被人截了,如今宫外不好说,但是宫里已经是皇上做主了。 与此同时,与皇后有联系的几个官员,都不约而同地以贪污之罪下了狱。想要一个人入狱还不简单?即便没有确切的证据,进了天牢也能找出证据来。为了不引人注意,便一次审一个,早晚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外头不声不响地没了几个官员,宫中的内侍署也不声不响地换了一次血。 皇后的病情越来越重,后来崔嬷嬷劝了两句之后,竟直接被皇后赶出了长乐宫。 崔嬷嬷心慌意乱,不得已赶忙让人带信给太子殿下,让殿下无论如何回宫一趟。皇后娘娘这情形实在是不对,想来是早就被人所害。 崔嬷嬷被撵出去之后,已经管不了长乐宫了,更不知道,皇后迟迟等不到大皇子丢了性命的消息后,决定孤注一掷,拉所有人下水。 御花园后山处,周景成正拉着他五弟捉迷藏。 母妃这段时间也不知为什么不许他外出,周景成实在是憋坏了,今日才好不容易偷偷溜了出来,准备拉五弟一块出去玩的。 福安其实也不想让殿下出去,近来宫中的风向很不对,舅老爷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小殿下,绝不允许小殿下外出。然而秦嬷嬷对此却放心的很,她知道皇上已经派人在殿下跟前护着,且还有心钓鱼,仿佛生怕皇后娘娘不够疯一样,因而并不担心。 周景成最后还是磨着周景渊答应了同他一块儿去玩捉迷藏。 两个人直接跑去了御花园,周景成霸道,不许旁人跟着,只有他们兄弟俩个在这儿玩。一时猜拳输了,轮到周景成来找,他背过身,大声道:“五弟你赶紧藏好,我马上就能找到你,我开始数啦,十,九,八……” 周景渊一开始急急忙忙一直在张望,等周景成从十开始倒数的时候才眼睛一亮,寻到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哒哒地跑过去藏好。 然而他才窝进了假山后,忽然身后冒出来一个人,一把捂住周景渊的口鼻。 周景渊“呜呜”两声,伸手扑腾,着急地蹬着腿。 还不等他挣扎两下,一道白影闪过,周景渊只听到一道凄历的惨叫声起,他整个人便摔了下去,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 周景渊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回头见那犯了事的太监刚准备逃,不知从何处跳出来几个侍卫,一把将其擒拿住。 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那太监显然也没料到自己做了螳螂,后面还有黄雀。 周景渊没管那个太监,一心一意地抬头盯着方才救了自己的那只白猫看。 白猫跳上了树枝,抱着前爪,居高临下地盯着周景渊,眼神之中透露出了然与疏离。它似乎认得周景渊,但同时对他也不感兴趣。树影斑驳之下,它那张圆圆的猫脸上竟然多了几分神秘莫测之感。 周景渊直勾勾地盯着它,这只猫猫他认识,从前母妃画过! 第70章 下线 作恶的小太监被几个侍卫捉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景渊眨了眨眼睛,还有些懵。 那人好像要害他, 但是猫猫救了他, 之后还跳出来一堆不知道打哪里来的侍卫,这些侍卫难道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吗?可为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是父皇的人? 然而最让周景渊在意的还是那只熟悉的猫猫。 他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猫猫依旧高冷, 对眼前这个小屁孩爱答不理, 尽管这个小屁孩对它张开手让它跳下去,可它还是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猫猫好特别呀,周景渊更移不开眼了, 肥嘟嘟的手臂执意张开,圈出一个圆形:“你认识我母妃吗?一定认识吧。你要不要跟我回翠微殿,我有一只狗狗名字叫福孙, 是我舅舅送进宫的, 会偷袈裟, 你想不想跟它一起玩?” 白猫表情臭臭的,竟然敢拿那只蠢狗跟它比? 后面传来几道脚步声,猫猫弓着身子, “蹭”地一下跳去了旁边的树梢上, 顺着围墙边眨眼间便走了, 快得周景渊压x根追不上, 只能委屈巴巴地留在原地急切张望。 它为什么不能留下呢,分明是母妃的猫猫啊。 “五弟!”周景成咋咋呼呼的声音从从假山后面钻了出来,人未到, 声先至,下一刻, 他蹿到了傅朝瑜跟前,一把抱住周景渊。 “咳咳——松,松手。”周景渊被他紧紧搂住脖子,脸色涨红,险些透不过气来。 秦嬷嬷赶忙将四皇子给拉开。 周景成被拉开之后还想抱着他五弟,然而周景渊已经学机灵了,扯着秦嬷嬷的衣裳往后躲了躲,问道:“四哥,你也被人捂嘴了吗?” 周景成脑子灵光了一点,听到了这个“也”字,立马哭了起来:“五弟,你是不是也差点被人害了?” 他抹着眼泪,又可怜又无助。天知道他刚刚有多害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甚至都想不通这宫里为什么会有人要害他,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若不是那群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侍卫,他可能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周景成从抽泣转变为嚎啕大哭:“五弟,刚才好吓人……” 他都快要被吓死了,如果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母妃,见不到弟弟了,连不讨喜的三哥都见不到了。 周景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从秦嬷嬷身后站了出来,踮着脚尽力抱着他四哥,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四哥不哭,不哭。” 秦嬷嬷简直惊奇。 她是知道圣上派了侍卫过来,更知道圣上有心钓鱼,所以才有恃无恐,不担心小殿下会出事儿。可是小殿下自己不知情啊,他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竟然也能不动声色,甚至还有余力安慰四皇子?这孩子可真是省心得让人心疼。 周景渊还真没有什么担惊受怕的情绪,反正有惊无险,坏人都已经被捉住了,剩下的事情不是他能管的。他人虽然小,但是也察觉到了些什么。 且周景渊如今全副心神都被那只白色的猫猫给吸引住了,很是遗憾它不能留下来。若是它能留在翠微殿,这样就可以跟福孙做伴了。舅舅送来的黑犬跟母妃曾经画里的猫猫,正好可以凑成一对。 周景渊惦记着这件事儿,回翠微殿之后便将他母妃的遗物给翻了出来。 当初他们在冷宫什么也没有,后来母妃靠着做绣活拿出去卖钱,才渐渐换来了一些东西,这副画就是母妃生前留下来的。画上是一只体态优雅、身量细长的猫猫,之所以周景渊觉得那是他母妃的猫,是因为今日遇见的那只猫跟画里的猫一样,尾巴上有一个小圆点。 肯定是母妃曾经养过的猫! 虽然它不跟自己回来,但是周景渊依旧对它抱有浓浓的好感。 周景渊迫不及待地拿着画与身边的人分享:“母妃的猫猫,我今天看到了!” 第71节 没有人在意这只猫。 福安还沉浸在小殿下险些遇害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看到他们家小殿下如此天真烂漫,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丧良心的东西,心肝都坏透了,怎么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也不怕遭报应!” 秦嬷嬷皱着眉头:“在殿下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福安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本来就是。 两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最近宫中很不太平,皇后与端妃已经在明面上开始斗起来了,各宫都龟缩起来,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就连御花园修路的那群工人都已经停工了,原本早该铺好的路愣是停了好几日。他们家舅老爷也没有再进宫,连弘文馆的课都停了下来。 一切都透着诡异与不平常,最诡异的是皇上与太后,都斗成这样了这俩也不管?太后不是一向看重皇后吗,这回都被端妃压成这样了,竟也不吱声。 翠微殿因此处处小心,尤其是福安,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小殿下关在院子里,可绕是如此,还是被人算计到了。幸好最后没有事儿,若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翠微殿势弱,几乎没有任何权利,即便福安这几个月在后宫汲汲营营,那点手段跟皇后与端妃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他们纵然想要报仇却也没有门路,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可这不代表贤妃会忍受。贤妃本是坐山观虎斗,压根不愿意掺和皇后与端妃的烂摊子事儿,可这不意味着她软弱可欺。孩子是她的底线。 贤妃不知道皇后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反正她如今认定了皇后是借着这件事铲除异己,若是此刻再忍,她岂不成了乌龟王八了?贤妃立马对皇后发起猛烈的攻势。 后面的贵妃也惴惴不安。她最近一直将三皇子拘在身边,没有叫皇后有可乘之机。可是眼瞧着贤妃和五皇子出事,她心中的担忧便更甚了,都道唇亡齿寒,这次是贤妃和五皇子,下次焉知会不会轮到他们。 皇后听说是疯癫了,可疯癫之人便能为所欲为吗? 临泉眼瞅着后宫的事态越发不受控制,有心再添一把火,让这滩水搅的更浑一些。他记得,皇后准备对大皇子动手的消息被人压着,所以端妃还不知道吧? 很好,便宜了他。 得益于临泉前段时间表现良好,时常不动声色地讨好那位太监总管,且他又“身世清白”,曾被贵妃所害赶出了花房,不像是任何一派的人,这才被缺人用的崔嬷嬷与那位太监总管联手提调到了内殿。 皇后这段时间的病症越来越重了,随时随地都能胡乱说话,脾气大不说,人也越来越恍惚。临泉在墙角偷偷听了一耳朵,对皇后做的烂事儿早就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殿中也有端妃的人,如今的长乐宫已经变成个筛子了,各方势力都塞了人进来,混乱之下其实也好动手。临泉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消息传到了端妃耳中。 可想而知,端妃听闻此事有多愤怒。 她的孩子已经折了一个在皇后手中,如今皇后连大皇子也不愿意放过,实在没必要再给她留什么颜面了。 端妃领着众妃于御前,长跪不起,以皇后“构陷妃嫔、残害皇嗣、戕害人命”为由,请求皇上严惩皇后,以平后宫之愤。 只有所有人的利益都被侵害时,这些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妃嫔才能联合一体,同气连枝,专心对付她们共同的敌人。上一回是傅美人,如今是皇后。 后宫之中,有几个是善茬? 皇上正好处置完了外头的事情,将这次浮出水面的皇后一党都隔除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顺便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去,方便日后对其的掌控。才刚得了空闲准备了结此事,结果端妃便领着人前来闹事。 闹事也就罢了,还翻出了旧账。 皇上沉默半晌,暗道端妃不懂事。皇后失德不仅是皇后的事,也是皇家的事。有些东西可以私下解决,只有端妃这等脑子不灵光的才会企图将事情闹大。 此事在私底下解决,不比闹得满城风雨要强? 真是多此一举。 加上这阵子端妃也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皇上对她印象也不大好。谁会喜欢这等胡作非为的人?皇后固然狠毒,端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皇上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此事,将端妃等一众妃嫔禁足内宫,不许旁人议论分毫,违者斩立决。 如今宫中各方势力加在一块儿,也不足以跟皇上来扳手腕,唯有宫外的大公主,兴许还能靠着旁门左道想想办法。 皇上不想要皇家名声扫地,众位妃嫔纵然不愿也无法。这个后宫看似曾经是皇后做主,但是皇后再有本事,不过是背地里耍些招数,用以隐瞒麻痹皇上,一旦这个招数不管用了,这后宫的主人也就只能易手。 皇后如今疯了,不懂这个道理,可是端妃不会不懂。 正因为明白,她才不服。就因为她是皇后,就因为她的名誉关切到皇家声誉,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恶心的事,都依然能名正言顺地坐稳皇后之位?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行的恶事不需承担骂名,凭什么她的孩子无辜被害不能真相大白?就凭她是皇后?可她配当这个皇后吗? 端妃被禁足后依旧不服,怨气一日比一日深重,如今她已经认定了皇上是在有意偏袒皇后,越发怨气滔天。 大公主好不容易才进宫一趟,看到母妃这状态头都大了:“母妃您还是别惦记着跟皇后作作对了,您听我一句劝,父皇不会放过皇后的。” 端妃发狠:“他若是不会放过皇后,便不会将我x们禁足在宫中,这分明是明晃晃地袒护皇后母子。就因为人家是中宫皇后,就因为人家的儿子是储君,我的孩子便是无辜被牵连也不能说一句冤!” 大公主扶额,母妃自从得知弟弟被害真相之后便有些魔怔了,她不止一次说起过父皇一定会严惩皇后,可母妃愣是听不进半句。如今被禁足了还这么有精神,眼瞅着还是不放过皇后,想要揭发她的恶行,大公主对此当真是心累。 试想想其它妃嫔都猫在宫里不插手,是她们不想吗?分明是畏惧父皇啊,谁会这么不要命,明知父皇不愿意戳破皇后的恶行还要迎难而上? 只有她母妃了。 大公主叹了一口气:“母妃您就不能不掺合吗?” 端妃恼怒:“那是你亲弟弟!” 得了,大公主也不敢说什么,再说下去她就真成了没心肝的东西了,她大概也知道母妃叫她过来想要散播什么了,她只提醒一点:“即便日后皇后倒了,父皇也不会因为皇后牵连太子,因为太子并未犯错,皇后的罪名与他扯不上任何关系,他依旧还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所以母妃您闹归闹,别将自己跟皇兄掺和进去,您也不想皇兄日后被太子党疯狂报复吧?” 端妃神色清明了许多。她心疼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子,但也同样心疼别的儿女。所有的儿女,再她这儿都是一样的重要。 大公主难得说了一句重话:“您想让皇后名声尽毁,也不是不行,女儿在宫外多少有些人。只是,此事不可以借着皇兄跟未出世弟弟作为名头,您若实在气不过,不如,将目光放在五皇子头上?” 前头他皇兄跟太子的流言蜚语好不容易被她压下去了,大公主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像这几日一般为了她皇兄跟母妃殚精竭虑过。大公主实在不想自己在外头担惊受怕,母妃却在宫中拼命拖后腿了。若一定要闹,还不如在可控的范围内让母妃闹个够。她算是明白了,母妃就是不愿意见到皇后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名地去了。 端妃确实瞬间冷静了下来,神色微动:“你指的是傅美人……” 大公主点了点头。 端妃思索起来:“只是以傅美人为名头,一样要牵扯出你弟弟。” 毕竟当初傅美人之所以被打入冷宫,就是因为残害皇嗣。为傅美人伸冤,便意味着皇后才是真正设局者,意味着皇后杀害了她的孩子。 大公主哪里不知道这点呢,只是她还是坚持道:“那不一样。以傅美人为由头,总好过以弟弟为由头。若日后太子一派真的恨上了旁人,那就恨五皇子吧,要不就恨安平侯。” 大公主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有些愧疚,但不多。她跟傅朝瑜没仇没怨,可是如今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祸水东引了。 端妃并未拒绝。 端妃虽然被禁足,但是在宫中尚有些气候,大公主在宫外也有势力。 皇上能制得住后宫大概的动向,也能以雷霆手段镇压妃嫔,却对这些小道消息没法儿制止。其他人或许为畏惧皇上的手段,三缄其口,但是端妃铁了心报仇,她根本不怕得罪皇上。 恰恰是这等不要命的,闹出来的事儿才最让皇上头疼。 若不是端妃手上还算干净,皇上都恨不得直接将她跟皇后关在一处了,她竟敢将傅朝瑜跟老五也牵扯进去。甚至放出谣言,道这回皇后落难乃是安平侯所为,当年傅美人进宫乃是方家算计,后来傅美人陷害皇嗣也是子虚乌有之事,完全是被皇后陷害。 如今安平侯得势,便下了这么一盘大棋,为的就是替姐报仇,扶持五皇子上位,前段时间大皇子与太子斗得水深火热是因他而起,如今皇后被冤魂索命、以至于神色恍惚几近疯魔也是他的谋划。 这流言传得跟真的似的,就连傅朝瑜本人听完了之后都得愣一愣神。 他记得,自己隐藏得挺好的啊,究竟是谁放出的风声,手法比他上回玩得还要溜? 傅朝瑜本想澄清,但是这流言传开了反而能破除她姐姐身上的冤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上回端妃等妃嫔铩羽而归,还被圣上禁足,令傅朝瑜十分失望。他生怕圣上会压住皇后的恶行,让皇后病逝、姐姐蒙冤。傅朝瑜这段时间绞尽脑汁想法子为他姐姐正名,如今这流言一出来,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大不了日后太子回来,他来承受太子的怒火就是了,只是姐姐受怨已久,不能再让她背负骂名了…… 外头流言不断,反而让皇上生了好大一场气。 在皇上看来,傅朝瑜性情纯善、品行高洁,老五更不用说,今年才将将四岁,连耍心眼的本事都没有。将这对舅甥俩掺和进来,端妃也是妥妥的黑心肝! 为了护着老大,端妃心底已经烂透了,跟皇后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后宫高位妃嫔,没有一个好的,估计贵妃与贤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这事儿还不能不管,再传下去,皇家的名声跟傅朝瑜的名声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长乐宫中,被赶出主殿的崔嬷嬷正紧盯宫中动向,得知四皇子、五皇子出了意外之后,她便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偏偏这会儿太子殿下在外头回不来,若是太子在京城,皇后娘娘断不会连一个可商量的亲人都没有。 这一切,倒想是早就做好的局一样,一点一点斩断娘娘的羽翼,还将娘娘弄得如此疯癫。从前崔嬷嬷只怀疑是端妃,这些日子被赶出来,脱离了疯疯癫癫的皇后,脑子忽然清明了不少。 一个不敢细想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涌动,只要一想到幕后之人可能是那位,她便后怕不已。 就在崔嬷嬷叫人再催一催太子回京时,长乐宫中的管事太监找到了他,轻而易举截获了她手上的信。 “别白费力气了,你便是写了太子也收不到。” 崔嬷嬷错愕地抬起头,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太监总管,是她引荐给皇后娘娘的,她与对方是同乡,亦是故交。 他竟然…… “别瞧了,你们的确着了别人的道。”太监总管只撂下这么一句,便叫人将崔嬷嬷带下去了,手段冷酷,看不出半点儿情分。 崔嬷嬷脸色灰败,全程一言不发,快被带出院门的时候,她才回头,不甘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原来是她害了皇后娘娘。 若重来一回,她绝对不会引狼入室。 崔嬷嬷被抓,皇后也以精神失常为由,被转送去了皇家寺庙。 这阵子尘埃落定,能挖出来的人已经挖出来了,挖不出的皇上也不急于一时,藏得深的人,怎么可能轻轻松松逮到?解决了前朝的叛徒,该停的药自然也就停下了。 不过皇后服用的药还是太多了,如今神色仍不正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瞧着反而比之前在宫里更疯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糊涂的时候,皇后好像能看到从前那些被她害死的宫妃皇子化为冤魂,找她索命。傅美人并不算什么,皇后对傅美人还算是手下留情了,惨死在她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杀人如麻,对外却是一副菩萨心肠。 被派过来押送皇后的宫人听到皇后发疯时的话都觉得心惊胆战,这么丧心病狂的人,到如今才疯真是个叫人费解。许多人别说杀人了,就是杀一头猪也得做几宿几宿的噩梦,皇后却能数十年如一日的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这心性,当真厉害。 若不是疯了,谁也不知道皇后这般恶毒。 只是她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皇后清醒之后,她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离“病逝”已经不远了。 她们都以为是端妃,可是仔细想想,端妃哪有这个能耐?太子被调出去,她被送出来,哪样事端妃能够插手?皇后最不愿意联想的人,恰恰就是最可能的人。 数十年的情分,他要害她?他竟然要害她?! “我要见圣上。”皇后开口。 左右宫人一言不发。 皇后神色癫狂:“本宫的话都不管用了吗,本宫要见圣上,速去禀报。本宫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圣上的发妻,他怎能如此对我?” 宫人直接捂住了耳朵,不听不想。 他们只负责做事,不负责传话。 或许是疯症起来,皇后在马车里头咆哮,嚷嚷着自己无罪。她的确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有罪,身为皇后,她替皇上替太后管理后宫本就是理所应当,哪一个上位者手上没有鲜血,圣上没有吗?太后当x年为求上位,没有吗?凭什么他们,可以自己就不行。她管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圣上就是看不见! 皇上要为了几个外人,将她囚禁至此,真是好狠的心。他厌弃了自己,日后太子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想要联系言官替她说话,然而眼下她身边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只能随着马车,一步步走向死亡。 等到了皇家寺庙后,皇后神色再次恍惚了起来,又一次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寺门被打开,皇后抬起头,看见一群人逆光而来,手上似乎端着鸩酒、匕首还有一条白绫…… “皇后娘娘,选一样吧。” 第72节 第71章 丧礼(一更) 心腹将皇后的死讯带回来时, 皇上只是默默地坐在了榻上缓了一下,旋即便释然了。 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早就在皇后企图染指前朝时便被消耗地干干净净。皇上自诩明君仁君,但他绝不容忍后宫的女人利欲熏心, 退一万步来说, 纵使他不介意,可母强子弱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长此以往只会对江山社稷不稳。 无论如何, 皇后都得死。 他也是为了大魏江山, 才不得不如此。皇上自我安慰了片刻,逐渐给自己开脱,没多久便将这事儿给放下了。 “后日再对外宣布皇后薨逝的消息吧, 就说皇后突发恶疾,不治身亡,再召太子与大皇子回京奔丧。” 心腹了然。 这是要让皇后清清白白地走了, 看来皇上还是看重太子的, 外头传得那样厉害, 圣上却依旧还是护着皇后的清誉。要说圣上有多在乎皇后,绝无可能,不过是为了储君稳固罢了。 现阶段, 皇上对太子还算满意, 虽比不得他从前, 但也算是个守成之主了。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为保社稷安稳,皇上并不打算更换储君。 皇后的事情解决, 傅美人的事儿却也不能再压制了。这件事儿被端妃跟大公主一掺和,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且又跟皇后、安平侯、五皇子相继扯上关系,若是解释不清日后有的闹腾。 皇上固然能权衡利弊,强行将此事压下去,继续让傅美人担着骂名,可思来想去,他还得用傅家,尤其是放不开傅朝瑜,这小子点子实在太多,他又实在欣赏,还是给他个恩典吧。 当日,皇上便下旨追封傅美人为淑妃,澄清傅美人陷害皇嗣一事,并替皇后拉了一个背锅的。如此,既全了淑妃的名声,也保了皇后生前的体面。至于外人信不信,皇上也管不了了,反正明面上皇家颜面保得住就是了,他们想怎么猜也只能在私下议论。 远在苏州治水的太子,不多时便收到了京城的飞鸽传书。 得知母后病故,太子既惊且怒,一度怀疑这是不是阴谋。他不敢相信自己母后竟然病逝了,他离京之前母妃虽有些小病症,但绝不致死。太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惊惧之下立马舍下手中的差事,快马加鞭奔向京城。 大皇子也没耽搁,他虽然厌恶皇后,恨不得她早死,但是皇后名义上还是他的母亲。若是太子赶到京城他却迟迟未至,那些言官肯定会编排他。 这次是回去奔丧的,大皇子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儿不甘愿,太子已在崩溃的边缘,大皇子却迫不及待,他愿意奔着丧,他恨不得现在就能回京奔丧。从没想过,奔丧还能奔得这么心甘情愿,这么满怀期待。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应当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没了的。这么要紧的消息,他们在江南一带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稀奇。 且不提两位皇子如何,端妃得知此事之后大为不满。 她为了揭露皇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触怒皇上,可到头来却还没有伤及皇后分毫,她却被夺爱会了宫权,手下的人也被清了个干净,可谓元气大伤。 端妃越发笃定皇上包庇皇后,更对皇上不顾及她未出世的孩儿而憎恶不已。那不仅仅是她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难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抵不过所谓的皇家威仪吗? 端妃大发雷霆,精疲力尽的大公主被叫过来时,才发现殿中人人自危,恨不得都夹起尾巴来做人。 唉……何必呢,总跟死人较劲做什么?大公主觉得自己实在是辛苦,在宫外劳神费力,进了宫还得绞尽脑汁地安抚母妃。她如此小心谨慎,到头来只怕也没有一个人会感激她。 但是母妃还是得劝,皇后已经病逝了,她的母妃绝不能出事。 大公主知道母亲最喜欢听的就是皇后“死”了,三句话不离“死”: “母妃,皇后都已经没了,她都成了您的手下败将,你又何必对一个死人耿耿于怀呢?人已经死了,具体什么名目死的有关系吗?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是惋惜也好唾弃也罢,死了的人是绝对看不到的,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得呢?” “我只是不服你父皇对她的维护!” 大公主无奈:“母妃,您试想一番,若是父皇当真维护她便不会让她死了。父皇身为天子,若想保住一个人还不简单?” 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是谁杀的大公主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母妃身在局中想不通,她则不然,大公主从一开始便看的很清楚,只是她人微言轻,而且母妃不听劝,她便是看明白了也没什么用。 大公主好说歹说劝了半天,端妃的情绪才渐渐好了些。 大公主临走前再三交代端妃最近安分一些,最好便是装病,避过这段时间,尤其要避免日后太子回京再与太子对上,将一切往安平侯身上推。 皇后身亡,宫中表面上悲痛,实则私下都在欢呼雀跃。皇后的势力基本上被根除了,原先长乐宫的宫人都被打散到各地,如今早已经不成气候了。各宫收到皇后去了的消息,不由得盯紧了皇后的位置, 后位不可空悬,皇后去世,继后会花落谁家呢? 就连平日里不争不抢的贤妃,如今都开始暗暗替自己谋算了。她家世并不差,为人也谦和,在宫中口碑一向都好。若是另择继后,她也是有力人选。如若她当了皇后,那她家老四便有造化了,还是天大的造化! 贤妃兴冲冲地在殿中畅想今后风光,刚兴奋完了,便看到周景成正在逗翠微殿的那只黑狗。他大抵也把自己当成狗了,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跟黑狗一般“汪汪”地直叫唤,活像是个小傻子。 贤妃:“……” 罢了,这份造化他们担不起。 贤妃退了,贵妃跟端妃等却信心十足。 说到底,也就只有翠微殿安静如故。这边大多都是听大明宫调过来的人,本质上还是御前的人,立谁为皇后对他们影响并不大。只要圣上一日安稳,他们便能得一日清闲。 唯二悲喜交加的,也就只有周景渊跟福安了。 周景渊这阵子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只白猫给刺激了,频繁给他母妃上香,平素遇到什么、吃了什么都会跑去他母妃的灵位跟前细细诉说一通,今日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给母妃报告——害了他的皇后已经没了,从前的冤屈也洗刷干净了。 周景渊莫名坚信,母妃肯定能听到他的话。 福安抹了一把眼泪,本来还觉得皇后清清白白地去了尤嫌不够,可是见殿下这天真的模样,只能压下所有的不甘。他们算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先前在冷宫的时候谁都可以欺负,如今能报仇能洗冤便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奢求其他。 傅朝瑜与安叔等却在偷偷庆贺,晚些时候对着姐姐的排位上了三柱香。傅朝瑜对皇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得知她死了之后还立马从酒窖里取了一壶酒,也给他姐姐满上了三杯。 傅朝瑜一身素衣立于灵位前,俯身摩挲着姐姐的名字,低声呢喃:“如此幸事,自当庆贺。” 安叔叹息:“今日不仅洗刷冤屈,还追封淑妃,大姑娘泉下有知,应当是能安息了。” 傅朝瑜牵起嘴角,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其实封不封妃根本无所谓,只要罪名洗清了就行,就算是成了淑妃又能如何,那么多的苦都已经吃了,如今得一个封号便能一笔勾销?怎么可能。天家无情,总x以为能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然而傅朝瑜一家根本不在意这些给活人看的虚名。迟来的正义本就不是正义,更何况它们也没得到所谓的正义,刽子手不还清清白白么? 可作为苦主的他们不能有任何怨言,反而该感恩戴德,日后也得尽心竭力地替天家办事,做最得力的助手跟最忠心耿耿的臣子,如此,才能护住他的小外甥。这么想想还真是不服,姐姐当初在后宫,应当比他更憋屈千百倍不止吧…… 不过,安叔想到那些流言,问道:“公子知道外头那些留言是谁散播出去的吗?” 傅朝瑜愣了愣,道:“应当是大公主吧。” “不是端妃吗?” 傅朝瑜闷了一口酒,摇了摇头:“她没那个脑子。” 经临泉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后宫的那些妃嫔心眼儿有,但是脑子却没多少,容易意气行事,不如几个皇子公主,心狠手辣不说,还都喜欢祸水东引。 安叔看着一声不吭饮酒的公子,有点担心,但是又没什么法子,只能又说了一句轻松的话:“姑娘封妃,皇后又下去了,想必往后小殿下在宫中应当能过的更好些。” 傅朝瑜动作一顿:“……肯定的。” 不论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总之她已经死了,傅朝瑜让临泉打听过了,长乐宫如今的宫人没有被波及到,但是从前的那一批,要么像崔嬷嬷一样直接被了结,要么发配到浣衣局之类的,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曾经赫赫扬扬的长乐宫,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衰败得比当初的承恩公府还要干净利落。方家尚且有几个庶子在朝中做官,家中姻亲也没有断掉,可是长乐宫就不同了,凡是皇后动用的势力都被清洗了一遍,这也意味着,以后宫中会太平许多,小外甥那边受到的威胁也会小很多。 这次皇后薨逝,受到最大影响的应当是太子。 虽然明面上,皇后并没有担一份责任,但是宫中的势力是没有了,日后太子若想继续在宫中行事,可就难了。 傅朝瑜知道太子并不会轻易落败,可他并不担心,只要他还活着,便不可能放任太子登基。太子上辈字没能登基,这辈子亦然。 这辈子太子若要恨,那就恨他吧,且让他看看这位太子殿下究竟多有手腕。 傅朝瑜的好友们得知了傅美人的事情,也暗暗替傅朝瑜高兴。可惜国丧期间,他们也不能聚一聚,近来朝中风向紧张,工部修路的工程都给耽搁了,陈淮书这几个新人也被郑青州再三警告,不许他们再有别的动作。 郑侍郎带了这么多的新人,从来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皇后病逝第十日,丧礼进行到了大殓和成服。成服日,按惯例是要行祭奠之礼的,群臣衰服入临奉慰,傅朝瑜这个安平侯自然也混迹其中。 奉慰时,傅朝瑜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太子。 许是因皇后病逝被打击到,太子殿下远不如往日风光,神色似乎也多了几分阴鸷。 傅朝瑜走近时,二人目光在空中交集。 太子攥紧了拳头,眼中有暗芒闪过。 傅朝瑜淡淡地收回目光。 往后大概是不会太平了,不过对付他也好,总比对付个孩子强。 第72章 皇贵妃(二更) 皇后无端病逝, 太子心中始终都有一根刺。 偏偏他之前被父皇派到了宫外,京城中的动向一概不知,母后也不知为何, 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等到了京城之后, 大悲之下,太子险些病倒了,这两日才渐渐地缓过来, 拉着心腹开始复盘这两个月的事。 太子能确信, 端妃与大皇子肯定插手了。 纵然父皇极力压制,太子还是听说了。当日端妃携众妃跪在御前要求严惩他母后,太子庆幸父皇将这件事情给压住了。他是知道母后行事风格的, 自然也知道她手下犯了不少人命,此事若是传出去了,他这个储君也颜面无存。 端妃此举, 不过是为了将他们拉下水, 扶持老大上位罢了。 至于傅朝瑜, 太子原本并不确定他是否有这个本事,直到听闻父皇给他姐姐洗刷了罪名,还封为了淑妃, 太子便觉得此事多少也与他有些关系。 对付老大或许还要费不少功夫, 但是对付没有根基的傅朝瑜, 太子觉得应该还是轻而易举的。 得知太子想法的张俭连忙出声阻止:“殿下, 万万不可!” 太子冷冷地看向对方:“为何?” 张俭一个头两个大,他其实是不愿意跟傅朝瑜对上的,不止是不想跟傅朝瑜扯上关系, 他甚至都不想跟太子扯上任何关系。上回吃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张俭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平安致仕的机会, 他自己分外珍惜,不愿意再生事。 张俭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经不起任何风浪,他诚心诚意地劝太子:“殿下,如今皇后娘娘才刚薨逝,丧礼都还没有走完,朝中各方都盯着您这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傅朝瑜是新晋的安平侯,听闻圣上对他格外器重,殿下还是不要同他对上得好。” 太子嘲讽道:“不过是看在新粮种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罢了,你还真以为父皇有多看重他?” 张俭一脸难色。可怜的殿下,只怕他还不知道自己父皇有多偏心吧。想来也是,毕竟谁能想到做父亲的不偏心自己儿子,反倒偏心一个外人呢?就上回他跟皇后算计傅朝瑜这事儿,圣上那偏袒到极点的模样能说他不看重傅朝瑜? 不看重傅朝瑜,能把皇后都禁足了? 天真! 张俭道:“如今外人私底下都猜测,皇后娘娘去世乃是与淑妃有关,外头流言纷纷,屡禁不止,这会子您若是再跟安平侯对上岂不是坐实了那流言?对您的名声也越发不利,还会失了学子的心。” 傅朝瑜可不仅在圣上跟前有分量,在天下学子跟前也有分量。新粮种一旦面世,他在天下百姓面前都有分量,说句不中听的,甚至高过储君。 太子这回并未反驳。她已经失了母妃,绝对不能再失了储君的威望。 说到这儿,其实张俭心里也犯嘀咕:“之所以不让您动手,也因为微臣曾经与他对上过。这个傅朝瑜有点邪性,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化险为夷,殿下还是小心些吧。” 太子再一次露出轻蔑的表情。 张俭知道他是不信的,其实没有亲身经历他也不信。这样的人若是能收为己用,自然更好。倘若日后成为敌人,还不知道有多麻烦呢。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张俭如今肯提醒太子殿下,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等过些时候消停下来他便主动致仕,不会等到皇上想起来再发落他。 届时,他便与太子没有什么关系了。说实话,张俭早已经后悔上了太子这条贼船。 因为张俭的劝阻,太子决定暂且观望,并不准备立马动手料理了傅朝瑜。 除了傅朝瑜,太子还怀疑一人。 自他回京之后,发现不少人都因为贪污受贿被关到了大牢里,原本的差事已经换了别的人。偏偏犯事的人都是跟他母后有关,如今换上去的人既不是他这边的,也不是老大那边的。 第73节 太子心中隐隐有猜测,只是他不敢相信。况且,如若父皇当真做的这么绝,应当不会还保全母后的声誉,更不会在母后丧礼上对他格外亲近,甚至于一同回来的老大压根未曾得到分毫的注目。 应当……不会是父皇。 太子在丧礼上的功夫修炼不到家,连傅朝瑜身边的郑侍郎也察觉到不妥了。 回工部之后,郑侍郎便将傅朝瑜叫过去告诫两句,让他趁着皇后丧礼结束,最好赶紧将宫里修路的事儿给解决了,别再往后拖。拖得越久,太子能够动手的几率也就越大。 郑侍郎平生最怕麻烦,如今傅朝瑜是他工部的人,傅朝瑜出事儿,便意味着工部出事儿,郑侍郎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并不愿意参与任何党争。 傅朝瑜心头一暖。 虽然这位郑侍郎似乎总喜欢折腾他们,但是为人还是不错的。 想到杜宁最近修路修得挺高兴,对营造工程之事很是感兴趣,傅朝瑜觉得他日后将他留在工部也未尝不可。往后若有机会,便让杜宁多多请教请教郑侍郎x吧。 傅朝瑜回衙署后,杜宁几个立马围上来。他们官儿小,身上也没有爵位,压根没有进宫的机会,只能在这里干着急。傅朝瑜一回来,他们便追问在宫中有无人欺负他,言下之意指的就是太子。 傅朝瑜摊开手:“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能做什么,我这不好好生生的回来了吗?” 吴之焕忧心忡忡:“你还有心思说这种话,就怕有人背地里耍什么阴招。” 陈淮书抬头:“我让我家里人盯着些。” 杜宁紧随其后:“那我也让父亲多多留意。” 人都有好恶,都有亲疏远近。太子固然是储君,可傅朝瑜还是他们的朋友呢。若是储君对上朋友,那自然是要帮朋友的,不论是对事还是对人,哪有不帮自己人反倒帮一个外人的道理? 傅朝瑜领了他们的情:“回头请你们喝酒。” 陈淮书警告:“如今是国丧,你别做得太过。” 傅朝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庆祝肯定只会私底下庆祝,谁会知道?让他给仇人守丧,傅朝瑜做不到,他在人前能装,人后实在难掩憎恶。 晚些散值的时候,傅朝瑜还碰到了从大理寺出来还一脸倦容的周文津。 瞥见他这神色倦怠的样子,傅朝瑜都吓了一跳,这模样跟他之前见到的太子也不遑多让了。 不过一琢磨,傅朝瑜也明白了,最近犯事儿的官员太多,官员的案件大多都交到了大理寺手上。大理寺日夜审案,想必工作量也是极大的。又听闻大理寺卿程大人很器重周文津,不论办什么都得带,也真是难为周文津了。 傅朝瑜与他并肩而行:“你自己悠着点儿,别累坏了身子。” 周文津苦笑。他这阵子状态确实不对,不仅仅是劳累过度,也是因为见识了太多的丑恶。那些犯事儿的官员没有一个禁得起彻查,贪赃枉法对他们来说是常事,欺压百姓更是司空见惯,他们手里的肮脏事周文津如今想想都觉得慎得慌。周文津见到了太多的冤屈,心里一度消化不过来,以至于对这些上位者渐渐产生了排斥。 不过这些龌龊东西他并不愿意多提,免得脏了怀瑾的耳朵,周文津还不忘关心外头的传闻:“都在传皇后之死同你有关,太子不会信以为真吧?” 傅朝瑜想到了太子今日看他的神色:“估计是信了。” 周文津蹙眉,那些狗官不过是仗着自己手中有些权利便胡作非为,更别提那些位高权重的了。他在大理寺还没能彻底站稳脚跟,陈淮书他们在工部亦然。若是这回太子斗起来,他们几个小鱼小虾能挡得住吗? 周文津又开始提前忧虑了。 傅朝瑜也在琢磨太子会下什么样的死手,结果皇后丧礼之后,满朝文武却被另一件事情牵绊住了。 ——有人提议是否要立后。 这个绝妙的提议自然是大皇子叫人折腾出来的。他母妃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宫中不论是谁做继后对太子都是不利的。 大皇子如今就是趁他病要他命,就想给太子不痛快。太子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嫡子的身份,若是这身份没了,自然也就没有嚣张的本钱了。 只要立了后,对太子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只要太子不痛快,他便痛快了。 傅朝瑜花了几天功夫将御花园的路修好之后,便跟陈淮书他们静静的围观这场立后之争了。 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中宫不可一日无主,贵妃、端妃、贤妃等都未曾单独掌管过宫权,让她们代管六宫始终不是一个长久之策,为了六宫稳固还是早立继后为好。 太子险些气红了眼睛,他母后尸骨未寒,这些人竟然打着上位的心思了。他必然不肯让大皇子等人如愿,一旦端妃上位,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如此吵吵闹闹了好几日,皇上始终没有表态。 弘文馆还没开课,傅朝瑜却先被领到了御前。 皇上叫他过来,只为了发发牢骚。最近立后之事风波不断,实在叫人烦心。朝臣各怀鬼胎,跟他们讨论没有任何意义,也只有傅朝瑜,才能让皇上暂且卸下心防叨叨两句。 傅朝瑜听了一肚子的牢骚后,终于凝练了一条最有用的信息——皇上不愿意立后,甚至从未想过这么快立继后,他不会退让。 真是遗憾啊。 若能立后,太子也不足为惧了。可惜,皇上还是不愿意放弃太子,亦或是,他不愿意放弃稳定。 既然已确立皇上不愿意立后,那傅朝瑜也不准备劝了,他对于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不掺和任何党派与储君之争,忠君爱国的纯臣、排忧解难的能臣,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与皇上这份“纯粹”的君臣之谊。眼下傅朝瑜便开始贴心地给皇上出谋划策了:“圣上实在不必为此事烦心,若是暂且无立后人选,不若另立一个皇贵妃如何?” 皇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谓:“皇贵妃?细细说来听听。” 傅朝瑜记得,后世的朝代中便有皇贵妃这一妃嫔等级。他给皇上详细解释了一番,这皇贵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若无皇后则由皇贵妃代领后宫,享金册金宝。日后有了继后,再讲权利交还给皇后就是了,其实这就是过渡时期名正言顺地后宫管事人。 这般,既有人统领后宫,又不会真正代替皇后,还能堵住前朝官员有关六宫无主的争议,三全其美。至于人选,皇上自己定就是了,选一个皇上自己信得过的,日后小外甥在宫里也能多一重安稳。傅朝瑜算是看明白了,整个后宫唯有挨着皇上才最安全。皇上或许偏心,或许性子冷淡,但是只有他的人当权,才能最大程度的保护所有的小皇子跟小公主。 皇上听傅朝瑜一通扯,顿时觉得这主意妙极了,看傅朝瑜的眼神都在发光。 怀瑾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莫不是天生就是为了给他排忧解难的? “皇贵妃……”皇上越琢磨,越觉得这是个极好的点子,当即在纸上写下几个人名。 傅朝瑜竟然没想到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高到这个份儿上了,连这种事情都不避讳着自己。那日后算计太子,岂不是更方便了? 信任若不能为己所用,还要这份信任做什么? 傅朝瑜在纸上瞄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且他敏锐地察觉到,皇上记下这个名字时,端详的时间有些久,圣心意在这一家吗? 傅朝瑜全程一言不发,等到皇上自己琢磨完了才开始拍马屁起来。傅朝瑜其实很会讨人喜欢,譬如孙明达,他觉得讨孙大人喜欢就很容易,但是傅朝瑜懒得做。从前跟皇上相处时,傅朝瑜也是率性而为,不过现在不同了,他得尽力拉拢皇上,最好能在时候的对弈当中,能让这位稍稍偏向自己一些,哪怕只有一点,也就够了。 君臣相处得分外融洽。 皇上满意,打定了主意以后多多召见傅朝瑜;傅朝瑜也满意,觉得自己可以提前疏通疏通关系,给他小外甥找个靠山。 唯一不满意的是这次进宫没能见小外甥,傅朝瑜还不知道这段时间丧礼小外甥有没有受委屈,反正上次奉慰的时候见小孩儿蔫蔫的,看着傅朝瑜都心疼死了。 但愿弘文馆早日开课,他好亲自见见外甥。 回了工部之后,傅朝瑜等人被勒令禁止参与修路。 前头太子跟大皇子盯上了修路,都想安插进人手分一杯羹,郑侍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傅朝瑜他们不要出头,于是找了一个建福田院的差事丢给他们。福田院乃是官办的救济机构,与后世的福利院类似,救济的都是关寡孤独废疾不能自养者。 郑侍郎给这个差事,本来是为了让傅朝瑜他们低调点儿别惹事,结果这几个人转头就给他惹了个天大的麻烦,叫郑侍郎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们修路呢。 第73章 案件 傅朝瑜他们离开衙署的时候, 郑侍郎盯着他们再三交代,不要惹事,再惹事就罚他们去通下水井。 傅朝瑜等还真没想惹事, 他们安分守己, 向来都是事儿先惹他们的。 属于是被动反击了。 这回的福田院准备建在南城一带的通善坊,不过不是x光化门大街那边的西南边儿,而是启夏门一带的东南边儿, 都是长安外城郭坊里, 远离城中心,一般人若是没事也不会特意到这地方来。 上回修路是个没人愿意做的差事,这回也一样。 不过傅朝瑜等其实也挺乐意接这活儿的, 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功德无量的差事。不过他们事先也没去过京城一带的福田院,准备就近去一家逛逛,看看别的是怎么建的。不去还好, 四个人买了些点心进去一瞧, 满心的欢喜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福田园的情况, 真的不容乐观。 先不说里面的鳏寡孤独过的是什么样糟糕的日子,单说这些照顾的小吏跟大婶们的态度便很是有问题。他们过来的时候还见到一个小吏在打骂一位老人家,关键是那老人家脚上还带着脚镣。 傅朝瑜看他还要动手, 上前攥住了对方的手, 直接反剪在后, 顺便踹了他一脚:“老实点。” 动手的人直接懵了。 不是, 这都哪里跳出来的人? 杜宁这个暴脾气根本忍不了了,冲上去便是一顿喷:“那老人家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又不是犯人, 你为什么要锁着他?锁着他也就罢了,你竟然把他关在屋子里打他, 你家里莫不是没有老人?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小吏被人揪着脖子一顿怒骂,吓得话都说不齐全了:“冤,冤枉……” 吴之焕跟杜宁待久了,骂人的时候也变得凶神恶煞:“冤枉?你敢说方才打人的不是你?” 小吏咽了咽口水:“几位管老爷,小的这也是被逼无奈,那老头有些痴傻,他家里人都不要他了送到这儿来,因这病的缘故每日要犯两回,每次犯病的时候都会打人,非得要用锁链把他给锁了才行。我方才是给他送吃的,结果他把饭菜都给打翻了,我是一时气不过才打了他两巴掌。” 打了他之后,对方才会消停了。若是不打他,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他们这边本来就人手不够,吃的也不多,结果送过来的饭菜却被打翻了,他岂能不气的?本来照顾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便已经够烦人的了,这老头不仅生活不能自理,更何况他还是个傻子疯子,打他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小吏虽不知道这四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看他们身着官服就知道肯定不好惹,且四个都是年轻人,还是年轻气盛之人,他可不准备把自己交代在这儿,遂指着那个老头道:“几位大人且看看吧,他发病的时候是真的会打人的。” 然而那位老人家这会儿却又好了,看到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之后害怕得躲了起来。瞧他胳膊上的有新伤也有旧伤,便知道他被虐待也不是一时的事儿。他在四处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脚镣拖在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配着他满身脏污还有打落了一地的饭菜,场面叫人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小吏嚷嚷着:“他刚才还在发疯呢!” 老人家瑟缩一下,将脑袋都埋了起来,显然是平时被打怕了,一听到这声音便畏惧。 杜宁一把拍向他的脑袋:“再嚷嚷揍死你。” 小吏憋屈地闭上了嘴,觉得这死老头可真有心机,明明刚才还疯着,这会儿却又好了,这不是坑人吗? 陈淮书嗅了嗅,那饭菜还有股不容忽视的馊味儿……这福田院简直是糟糕透顶。 几个人提溜着那个小吏,将整个福田院转了一圈,越看越心里越难受。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差到了点。照顾的人没几个,男子由小吏照顾,女子由院里的两个婶子照顾。小吏爱打人,两个婶子也一样的,他们对此振振有词,傅朝瑜只问了一句,她们便有好几十句等着他们,什么自己辛苦、任劳任怨,什么这里的人大多不能自理且精神也不大好,换了谁来照顾都是如此。 其实里头接济之人也并非都是精神失常,那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残疾的,还有一些孤儿,女孩尤其多。 傅朝瑜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上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见人过来时,女孩儿格外抵触,仇视地盯着他们所有人。 傅朝瑜并未逼她出来,留下点包子便离开了。 他们光顾着问里头的情况,福田院内外部构造几个人愣是一点都没看清。从福田院出来之后四个人对视一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弥漫在众人之间。 他们要建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福田院吗? 这样的东西建造起来,有什么意义? 四人一言不发地在大街上游荡,都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正迷茫着,刚好又撞上了另一桩事——进昌坊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案件有些特殊,母亲杀了女儿,去京兆府告状的却是女儿的叔叔跟祖母。 京兆尹带着人过来捉拿的时候,大理寺的人竟然也在。 傅朝瑜迅速跟周文津对了一个眼神,周文津无声地回复:办案路过。 大理寺来这边捉拿一个小官,听闻这边有命案,周文津便随着几位大人一起过来了。 傅朝瑜等人也留了下来,周围都是街坊邻居,一听说这家母亲杀了女儿,纷纷唏嘘不已: “难为她了,想必也是累极了才会出此下策。这样的孩子若是换我们家来养,肯定是养不了这么大,她一个寡妇竟然能把孩子养到成年,还养得这么好。” 第74节 那孩子叫芸儿,生的秀美,头发乌黑发亮,身上穿得衣裳也干净,一看便知道被照顾得很好。相反,照顾她的母亲身上穿得衣裳却已经浆洗得发白了。 旁边人接话道:“养这么大有什么用,不还是死了吗。可怜了秋芳,白白沾上了人命官司,兴许连她自己这条命都要被搭进去。” “可她不是还有个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娘呢,她没了,剩下的那个大姑娘也可怜,娘家一家子都没了。” “这能怪谁,怪只怪他们家人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傻女儿,造孽……” 傅朝瑜等人默默听完,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这位名叫秋芳的女子早年间丧夫,一个人将两姊妹拉扯长大。姐姐如今已经嫁了人,妹妹却是个痴儿,疯疯癫癫不说还离不得人。就因为这个女儿,秋芳在夫家一直不受待见,可她一直默默忍受,对女儿更是千万般好,尤其心疼小女儿,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教小女儿受一点罪。不知如今怎得忽然动了手,下手狠绝,听说是直接用一包毒药毒死了女儿。 张婆子自述,她今儿过来串门的时候刚好目睹儿媳杀人,立马嚷嚷着让人请京兆府的衙役来捉拿儿媳,她要为她那可怜的孙女儿报仇,讨回公道。 这会儿张婆子还在对着秋芳喋喋不休地骂着,嘴里的话也是一句比一句难听:“你这个烂心肝的东西,不仅克夫,还克自己的女儿!可怜我那小孙女,被你连累地从娘胎里出来便带了毛病,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八岁偏又被你个毒妇给害了,你趁早下去给她陪葬去。” 张婆子不仅骂,她还左右开弓,直接甩了秋芳两个大耳刮子。若不是京兆尹和大理寺的人拦着,她犹嫌不足,没准还想活活把人打死。 秋芳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脸被打肿了也不分辨,呆愣愣地像是死了一样。 傅朝瑜看着直皱眉,若不是听到街坊邻居嘴里对这个张婆子没什么好言语,众人都险些误以为这是个正义凛然的好祖母了。疼惜女儿的母亲选择毒死女儿,向来刻薄的祖母却扬言要为孙女报仇,真是匪夷所思。 周文津也看得心里窝火。 他最近办的案子太多了戾气很重,一眼就能看出谁在无理取闹。几次想要开口,却因为这案子是京兆尹的案子因而不便出头。况且,他也人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有限,便是出手应当也无用。 少戾气,不言语,从心过活,这本是他的处世之道,可为何如今他却总想发声,总想打破…… 秋芳被人拉走,期间一言不发,直到她的大女儿淑兰过来见到母亲被衙门的人带走,跪在地上求衙门的人放过她母亲:“母亲最疼的就是小妹了,她为了小妹吃了多少的苦,绝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小妹的。” 张婆子一把将她拉开:“事实就是你母亲毒死x了你妹,我亲眼见到的,你母亲也承认了还有什么好辨的?快滚到一边去,别耽误衙门办案!” 京兆尹的人见没人再拦着,轻轻松松就带走了秋芳。 当然,秋芳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就是了,小女儿的死似乎也带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她虽然人还没事儿,但是也已经一心求死了。总之这状态还是不对。 傅朝瑜走到周文津身边,问她:“京兆尹会审清楚原委吗?” 周文津点点头:“应当会查明真相的。” “可是,”傅朝瑜有些担忧,“如果那位母亲当真有难言之隐,但她又的确杀了她的女儿,夫家那边执意严惩,那位母亲又一心求死并不辩解,这般,京兆尹会怎么判?” 周文津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办的案子,心中一沉:“大概,会被判流放吧。” 傅朝瑜等人站在街头默默良久,最后干脆一同跟去了京兆尹。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跑去围观。这一带的百姓都是明白事理的,秋芳平素跟他们相处的也很融洽,为人善良谦和,这么多年都将孩子照顾得面面俱到。单看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她家小女儿有病的样子。这样坚忍的母亲却杀了自己的女儿,不少人都不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秋芳这么多年的为人处事。这里头肯定有冤屈。 然而案件审完之后众人才知道,人确实是秋芳杀的,秋芳对此供认不讳。那毒药是她今儿早上从药铺里面买回来的砒.霜,一共买了两份,一份先喂给女儿,一份留给她自己。结果没等到她自尽张婆子便破门而入了,直接逮了一个现行。 如今查清楚孙女儿确实就是她害的,张婆子越发有理了:“就该判她死刑才能泄民愤。这样恶毒的人若不将她杀了,留在这世间终究是个祸患。” 大女儿淑兰哭着求秋芳:“母亲,您快解释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再快说给他们听啊!”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过是她嫌弃你妹妹脑子有问题,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嫌烦了,不想养了。” “肃静!”京兆尹没听她嚷嚷,反而让人继续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来了张婆子一家不少事儿。别看这张婆子嚷嚷的厉害,实则她一家才是最恶心的人。欺负秋兰母女三人的事她就没少干,这回张婆子小儿子在外欠了赌债,母子二人便想着用小孙女抵债。他们家这小孙女虽然是个傻子,但是被秋兰照顾的很好,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乖乖巧巧的,像个正常人,若是发病了最多也是闹两声而已,秋芳舍不得打,旁人却不会舍不得,直接锁起来就是了,她一个姑娘家又没什么力气,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正经媳妇儿,但却也能生孩子。 母子俩一合计,便联系上了坊里的一个老员外,对方用三十贯换芸儿给王员外家的傻子儿子配婚留后。这样的姑娘娶回来就是生孩子的,不必当人对待。傻子配傻子,再合适不过了。 两边一拍即合,张婆子直接越过秋芳答应了这桩婚事,并且强行将小孙女儿锁在家中,准备择日成婚。 秋芳企图带女儿逃跑,失败了几次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也想过要出去告状,结果还没到衙门,就被张婆子给揪回来关在屋子里。秋芳知道那户人家的傻儿子,蠢笨不说,如今都已经四十好几了,生得面貌丑陋粗俗不堪,说几句话便要流口水。那一家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有钱没少欺负人,且一家子都是色中饿鬼。 而她的小女儿如今却只有十八岁,长得花容月貌,平日里既善良,又贴心,这样的女儿,她如何肯将她嫁到王家去?这简直比杀了秋芳还要难受。 秋芳求饶过,也反抗过,甚至拼命想要杀了婆家与王家人,但是换来的只是跟恶毒的毒打,他们甚至还从那个王员外家里拿来了一根铁锁,将秋芳跟她的女儿锁住。 目睹女儿被锁在床边,因发病闹人被王家人打了两巴掌,像个畜生一样对待时,秋芳直接崩溃了。她在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将女儿锁起来,她女儿是人,即便傻了些,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秋芳这两年身子已经不好,患了重病,家里的钱也不够买药,最多只能活一两年。她一死,小女儿更是孤苦无依。夫家没有一个人靠得住,秋芳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沦为生孩子的工具,被人欺负糟践。 芸儿清醒的时候也明白了她要面对什么,偷偷告诉母亲,她不想活了。 秋芳走投无路,今儿趁着张婆子不在的时候,偷偷逃出去买了砒.霜回了家。 小女儿格外清醒,乖乖吃下毒药,安心死在秋芳怀中。秋芳自己也是求死的,只是没有来得及死。眼下她并不替自己辩解一句,只想要被判死刑。 案件令人唏嘘,但是秋芳杀女已是不争的事实,京兆尹权衡利弊之后,按例判处秋兰流放。 张婆子还在叫嚣着要判死刑。这跟死刑没什么两样,像秋芳这样的身子骨,在流放途中兴许便已经死了。 有人骂张婆子不是人,竟然拿孙女卖钱。 张婆子叉着腰怒骂:“你才不是人,我儿媳妇身子不好养不了孙女,我不给我孙女找一个富裕点的人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饿死?除了王员外家,还有哪一家能养得起这个傻子?” 张婆子扯着大旗,振振有词,她是死者的奶奶,为孙女说亲似乎也行得通。 秋芳被带走的时候,旁边还有张婆子的辱骂声。 傅朝瑜等人看过之后,拳头都硬了。散场之后,几个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讨论此案。 杜宁最为不忿:“那个老太婆才最应该判死刑!” 周文津看傻子一样给了他一个眼神:“她罪不至死,但秋芳杀女已是既定事实。” 陈淮书同情道:“可是她也太惨了,听她大女儿说她还得了重病,想来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能不能帮帮她?” “怎么帮?京兆尹都判了结果,便是到了大理寺应当也不会改。”周文津神色平静,至于心中平不平静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晓了,“杀人偿命,法不容情。得益于她是死者的母亲,才没有判死刑!”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疾言厉色。大魏律法严苛,京兆尹这案子也是按例判的,大理寺肯定不会重新量刑,起码不会为了一个升斗小民重新量刑。 杜宁跟傅朝瑜挤眉弄眼。 这家伙怎么了,感觉很奇怪。 傅朝瑜回了一个嫌弃的眼神,默默将手搭在周文津身上。周文津跟其他人不同,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更理智,因家庭关系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健,一切选择都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可以说他是最现实的一个人了。被逼成现在这样,该说不说还是如今的世态太残忍了,残忍到自幼见识过了人情冷暖的人也快要透不过气了。 周文津口口声声说没得帮,可傅朝瑜却觉得,他会改变想法。 傅朝瑜在心中盘算这个案子,又想到了今日看到的福田院,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几个人一路骂着张婆子一家,一路往前找了一个小摊子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傅朝瑜几个人闲逛了一天,如今又被张婆子气得半死,早就饿了肚子叫唤了,周文津也差不多。 不远处,郑侍郎正与大理寺卿程端并行。傅朝瑜几个同周文津交好,工部与大理寺的人都听说了,还经常看到傅朝瑜几个来大理寺接人,还跟同窗似的,幼稚得很。两边的新人玩得好,作为上峰免不了也亲近了许多。这会儿两人闲来无事,正好都说起了自己这边的新人。 程端对周文津满意极了,夸赞周文津来大理寺之后任劳任怨地给他办案,连这会儿都还在外头办案没回来呢,整日操劳,恨不得连饭都不吃,叫他这个上峰看着都心疼。 郑侍郎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于是吹嘘傅朝瑜这四个工部新人也如何如何勤勉,先前修路的事儿他们就办得极为妥帖,今日又领了新的差事,想必也还在外头奔波劳累,真是可怜见的,他这个侍郎看着都不忍心呢。 两人自夸了一番,又互相谦让一番,甚觉满意。 刚互相夸赞完,转头就看到他们口中任劳任怨、辛苦办公的五个人围在路边的一个小桌上埋头吃馄饨,吃得满头大汗。 杜宁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人盯着他们x,抬头一看发现是郑大人跟大理寺卿,当即咧嘴一笑,格外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大人要不要来尝尝?这家的馄饨可好吃了,他们家的馒头也不错,远近闻名,简直一绝!” 第74章 外援 郑侍郎跟程大人脸上都挂不住, 说了一句“不必”后,便各自分开了。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默契十足, 就是分别的时候都未曾打过一声招呼。 杜宁咽了一口小馄饨,纳闷:“方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 不懂,杜宁觉得这些高位的大人一个个可古怪了, 喜怒不定的, 每次他都是拿热脸贴人家冷屁,扫兴极了。结了帐,他们也得各自分离了。 傅朝瑜跟周文津顺路, 路上顺嘴又问起了程大人的妹妹。 周文津自然是知道这位的,他还见过呢。他自进大理寺后,便被分到程端手下做事儿, 程端对周文津几乎是看做徒弟一般, 知道他家境不好偶尔还会让他来府上用饭。一来二去, 周文津对程家也熟悉起来。 程端有个未出嫁的妹妹,眼下已经将近三十了。不过听说风评甚好,待人宽和, 如今程家都是她在掌家, 因为其管家有方且赏罚分明, 府里上上下下无不对其言听计从, 就连兄嫂也对她格外信服。程姑娘年轻时也曾有过未婚夫,可惜先后碰上了父亲离世、母亲离世跟祖父离世,程端被夺情, 程姑娘便主动替兄长一年接着一年的守丧,硬生生将婚期给耽搁了下来, 男方也不愿意这么长久的拖着,原先的婚约便这般没了。 程姑娘倒是不着急成婚,哪怕拖到现在也不见她着急。最难得的是程家人也不催,程大人知道自己妹妹年岁尴尬,同龄的人他瞧不上,年岁小的他又觉得不成熟,怎么着都配不上自己妹妹,思来想去。不成婚也行,反正程家家大业大,不至于养不了一个姑娘。 傅朝瑜听完之后,对这位程姑娘多了几分好奇。 喜欢律法啊,应当是个严厉的性子吧? 送周文津回家后,傅朝瑜还逗了逗他家小妹。傅朝瑜不知为何格外受小孩欢迎,小露了一手便引得小孩儿惊叹连连,临走的时候小孩儿期期艾艾想要让他留下。 傅朝瑜哭笑不得。 一日闹哄哄地结束了,傅朝瑜回家写了一篇文章,翌日送去给他先生,又听了一嘴国子监的趣事。听说如今这批新生都要跑操,早上三圈,晚上三圈,有些人故意磨蹭还被孙明达拿着棍子在后面追,学子们每每叫苦不迭。另有一批监生联名请求在国子监内开辟了几块地,让他们种些果蔬,没想到孙大人竟也同意了。 傅朝瑜摸了摸下巴,孙大人实在变化很大。 孙明达监督完学生跑操后,正好回了博士厅,一眼瞅见傅朝瑜在此,很是意外:“你不在工部,跑来国子监做甚?” 傅朝瑜惊讶他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王纪美向来都是最护着弟子的:“他被郑侍郎派出来做事,正好路过国子监便过来看看我。” 孙明达腹诽:“平常又不是没得看。” 他们师徒三人没少聚,但是回回都不带他,可恶得很。 不过孙明达没多久便发现,傅朝瑜这回是带着文章过来的。他一琢磨立马便懂了,原来不是为了看他先生,而是为了送文章给《国子监文刊》的。他就说么,傅朝瑜那小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看他先生?何至于孝顺至此,果然是有目的。孙大人心里平衡了不少。 傅朝瑜等人这些日子看了京城这边所有的福田院,越瞧越糟心,最后连修建新福田院的差事耽误了下来。 陈淮书都快气死了。别看杜宁总是咋咋呼呼,实则情绪最容易激动的反倒是他。就京城福田院管理现状,他们即便建了一个新的也依旧还是这副死德行。上面的人不愿意改,底下的人手又不够,福田院救济的人虽然多,但那地方简直跟牢笼一样,真进去了的话压根没有一点尊严可言。 后来王桦不知打哪儿听说他们整日在外面游手好闲,奔来走去,气得跑去郑青州那儿狠狠地告了一状。 郑青州不得不捏着鼻子将四人臭骂一顿,让他们好好当差,不许贪玩儿。 众人答应的好好的,但无奈他们四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生反骨,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不多时,新一期《国子监文刊》中有人匿名发了一篇文章,正好关于秋芳母女二人的,因案情奇特,充满悲剧色彩,立即引发剧烈的讨论,张婆子跟王员外一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有人觉得秋芳不该落得如今这样的地步,她靠着买豆腐辛辛苦苦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尤其对小女儿疼到了骨子里,不论去哪都带着,生怕她走丢了、被人欺负了。她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让女儿受罪。期间,夫家未曾伸过一次手,如今见她得了重病,便想要借着她的女儿再捞一笔钱,实在可恨! 这门亲事若是真的成了,那芸儿才真的是痛不欲生。她又并非完完全全的痴,大多数时间都是乖巧的,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天性比较单纯,发病的时候有些难以掌控罢了。若是秋芳有的选,他们相信这样一位母亲绝对不会选择毒死自己的女儿。可现实是,这母女三人都没得选。 大女儿已经出嫁,夫家条件也不好,丈夫瘸了一条腿,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秋芳自己没钱治病,几乎是已经等死的状态了。小女儿天生有傻症,但又生的漂亮,留在世上只能被人欺凌。一个没有娘家没有母亲的又生的漂亮的女孩儿,嫁给一个好色鬼是什么结局,不言而喻。 不少人同情秋芳,设身处地的将自己放在秋放的位置上,没有人能够比她做的更好。他们希望京兆尹重审此案,从轻发落。 可是也有人觉得杀人偿命,本就是理所应当。如今京兆尹考虑到秋芳杀得是自己女儿而非外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被杀害的小女儿有什么错呢?她本来是可以活着的,哪怕嫁到那个赵员外府上配一个大她许多的,依然可以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痴儿的命也是命,若是为人父母可以擅自杀害儿女,势必会引起骚乱。所以,秋芳绝不可以轻饶,必须严惩以警醒世人。他们大魏的律法一向严苛,不可因一人修改律法。 此案一经《国子监文刊》传播,闹得沸沸扬扬,满城议论。 第75节 京兆府日日都有百姓前来此处询问秋芳的近况,最后京兆尹见事态逐渐扩大,影响太广,顶着压力将此案移交给大理寺复审。 周文津身为程端的得力助手,对此案的动向一清二楚。大理寺几位大人商议之后,并不打算更换判决。这是人命官司,纵然中间有隐情,但若是处理不好便不能向上面的人交代。 得知此事后,周文津心里闷闷的,他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不甘,这份不甘伴随着无奈与自我唾弃,几乎无孔不入,只要稍稍停下便会被其吞噬。 他跟着程大人去看过秋芳,秋芳被关在牢中,大有不吃不喝、一副要将自己活活饿死的模样。程大人去巡视牢房,周文津则留了下来。 透过牢房,他静静地瞧着这个似乎已经决定自杀的母亲。对于出身卑贱的人来说,活着一世难道就是为了体会苦难的吗? 周文津不忍心,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你的长女很担心你。” 秋芳徐徐睁开眼睛,无力地吐了一口气。 “你这病并非治不了,拖成这样只是没钱买药罢了。”从前她们一家挣下来的钱都用在小女儿身上,秋芳自己拮据度日也是因为小女儿多病,这么多年才没有攒下一笔钱,“找人借一笔钱调理好身子,日后也能跟你大女儿才能好好生活,你大女儿夫君生了病,她过得也苦,如若你也去了她便真的孤身一人。” 秋芳苦笑,两个孩子,哪个她都对不住,她是天生的苦命人,两个女儿投身到她腹中实在是罪孽。 周文津于心不忍:“你是认罪了,可害了你们的人如今还在外逍遥,你就不恨吗?” 秋芳蜷缩起来,却还是没x有说话,恨,如何不恨?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当初没能杀了这两家人反而被打得半死,如今凭着她这幅残躯,一样报不了仇,外面也没有人会替穷人报仇。 从牢记走了一圈后周文津一直心中郁郁,散值后,他还见到了秋芳的长女淑兰。 淑兰抱着才不过六个月的孩子跪在大理寺前,请求他们网开一面。后日大理寺便要复审,外头有人叫嚣着要判她母亲死罪,淑兰怕极了。她娘家只剩下母亲,若是连母亲也没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无人搭理她,两侧的官吏甚至都不肯看她一眼。寻常人的生死,在律法面前显得那般渺小。先帝时期因天下未定,各地争斗时有发生,动辄打架报复,命案频发。姓如今的律法一律从严从重,为的就是震慑百姓,维护稳定。当然,从严从重只是针对寻常百姓,官僚士绅乃至皇家又是“另一套”律法了。眼下这个案子,对于京兆府跟大理寺而言已经是从宽发落了,没有人会设身处地替她们母女三人着想,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起再寻常不过的案子罢了。若不是有人推波助澜,甚至都不会惊动大理寺。 周文津驻足良久,眼睁睁看着淑兰跪了半日,最后攒满失望地离开。 他未回家,而是一直在街中游荡,望着来往的行人放空大脑,他入大理寺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当官的吗,那他跟从前自己所鄙夷的那群高高在上、利用身份加害百姓的官员有什么两样呢? 街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提到了秋芳的案子,两人都在感慨秋芳母女可怜。 “听说明日便要复审了,你去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恶人逍遥法外,好人反而受尽委屈,看着也是白白受气。当官儿的只会帮当官儿的,要不就帮有钱人,再不就是偏袒恶人,反正不会帮可怜人。” “说得也是。” 两人一脸嫌恶地离开,显然对这世道失望透顶。 周文津沉思片刻终于有了决断,他加快了速度准备去工部。然而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傅朝瑜一行人。 陈淮书见他神色不好,担心地问:“文津,你没事儿吧?” 周文津摇了摇头:没事。“” 傅朝瑜走了过去:“可是为了那个案子?” 周文津低头,小声道:“后日复审。” “走吧,找个饭馆边吃边聊。”傅朝瑜开道,领着他们就近找了一个酒楼,订了一个包厢。 然而饭还没吃,便先碰到了一个熟人。 傅朝瑜抬眼一瞧,对面是一位瞧着二十来岁的女子,不施粉黛,头上钗环也少,一身湖蓝色的衣裳生生将年龄给抬了上去。面容素雅却不显老气,反而有种冷静沉着之态。 程阑见周文津脸色有异,率先问道:“可是在大理寺碰到了什么事儿,脸色这么差?” 周文津窘迫,怎么撞上程姑姑了?程端认他做小弟子,程阑便让周文津叫她姑姑。程阑虽然为人冷淡,但是对家中小辈还是极关心的。如今见到了,便上前问了两句。 傅朝瑜眼睛一亮,原来这位就是程家姑娘,程端的妹妹。他主动问好,并道:“我们正要商议一桩案子,听闻您擅长律学,不知可否点拨一二?” 程阑扫过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傅朝瑜身上,大概猜到了他们所为何事:“为着近日闹得甚凶的砒.霜杀女案?” 傅朝瑜颔首。 程阑思索片刻,正色道:“随我来。” 这酒楼与程家有些关系,程阑叫人清场之后,毫不犹豫便上了二楼。程阑压迫力太强,不苟言笑的样子比孙大人还要吓人,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傅朝瑜等乖乖跟在后头。 对于秋芳这案子,程阑自然也听说了,她不仅听说了,还密切关注甚至劝说兄长从轻发落。可惜,此案近些日子引起轩然大波,大理寺并不准备冒险改变判决。程阑有心斡旋,不想这几个年轻人也同她一样。 她不便出头,正好让这几个年轻人去试试。不过,程阑倒也担心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可见他们兴致高昂的样子,到底没有扫兴。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了程阑加持几个人立马开始商量对策。程阑甚少说话,点了酒菜之后便一直在关注这几个年轻人,她在京城也见过许多初入官场的年轻之辈,然而眼前这些跟她从前遇到的都不同,生机勃勃,带着一股不服输勇往直前的劲头,与她这死气沉沉的性子全然不相似。尤其是那个傅怀瑾,这几个人能够聚在一块儿,应当都是这一位的缘故。脾性不同、家世不同、行为处事不同的一群人,若是没有一个共同的好友,实在很难聚成一团。 傅朝瑜洽洽是那个共同的好友。 程阑不愧是多年研习律法,她见傅朝瑜等一直在企图用秋芳的经历来淡化她的杀人的行为,便觉得不妥。程阑在众人兴冲冲的讨论中放下了茶盏,轻轻扣响桌面:“淡化罪行不可为,给她找理由也万万不可,你们说的这些或许可以打动百姓,但是应当改变不了大理寺的官员。律法条款不可以更改,但是可以结合具体情况加以分析。” 傅朝瑜从善如流:“您觉得该以什么为突破口?” “《左传》有云: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杜宁傻眼:啥意思? 余下四人不由得深思,这话的意思他们自然懂。用宽政补充猛政,用猛政调剂宽政,便是所谓的宽猛相济。一味地严刑峻法不可取,这个概念的核心可以结为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律法不可以变,但是适用的情况可以变,这可太灵活了。 四个人精神一振,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从前不甚分明的地方豁然开朗,迫不及待地迅速讨论起来。 杜宁持续发懵,不是,他们到底说得啥? 程阑包容地坐在一侧,直等他们讨论完了,才又抛出一个问题:“秋芳与她大女儿不善言辞,自辨不了,所以,该由谁做这个讼师呢?” 众人眨了眨眼睛,他们其实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对律法条款并不熟悉。一向不爱出头的周文津却站起来,掷地有声:“我来。” 傅朝瑜笑了笑:“我们都可以。” 周文津擅律法,他则擅长诡辩。 翌日,坊间忽然有一千余名百姓联合上书,请求大理寺从宽处理秋芳一案。 听闻此事是秋芳长女得高人指点,挨家挨户地请人留了名,摁下手印。秋芳善良大方,乐于助人,为了女儿受尽委屈苦楚,认识她的都不愿意看她落得流放的下场,那流放说到底跟死刑也没什么两样了。人家本就生了重病,再将她流放实在是太可怜了些。他们联名,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可怜人留一条后路罢了。 因此事闹得太大,最后连三省尚书跟刑部都惊动了。复审当日,三省丞相与刑部尚书竟不约而同地跑来大理寺坐镇。 郑侍郎也听说了这件事,因为工部也有人想去围观,不过他心大,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都是大理寺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相关?” 王桦一想也是,又念起了几个新人:“傅怀瑾他们如今可还安分?” 郑侍郎点点头,满意道:“安分着呢,每日出去修建福田院,想必这回是真的改过自新了,要不了多久便能交差。” 王桦紧皱眉头,这么安分,怎么反而感觉有些不安呢?但愿是他的错觉。 大理寺外再次人满为患,上回事情闹得这么大还是方家触犯了众怒。百姓皆心系于此,各衙署的官员却格外头疼,甚至是厌恶。 傅朝瑜他们过来占位置的时候,还听到有几个眼熟的官员在议论此事。 “真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这么屁大点事儿非要弄得满城风雨,不过就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而已,她自己都不想活了,这些人究竟在闹什么?” “兴许是想让她无罪释放?” 方才那人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他们闹得越大上面的人便越是不高兴。你且瞧好了,今日多半还是维持原判,保不齐明日便要流放。这案子拖的已经够久了,上头早就在催促,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结案。至于这些百姓,不过是些无x头苍蝇吧,压根改变不了什么。” 傅朝瑜瞥了他们一眼,真的改变不了么? 第75章 复审(捉虫) 正堂内, 程端居中,三省丞相与刑部尚书外加京兆尹分坐于侧听审。 今日虽是大理寺办案,但是这案子的影响已经远远不在大理寺所控的范围内了, 否则三位丞相也不会辛苦跑这一趟。 大理寺复审, 按律例复问其款状,所有人证物证一一带去堂前审问一遍,以免其中有什么冤屈。 这对大理寺来说, 只是一个常备流程, 但是对于秋芳跟她大女儿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精神上的折磨,且还是漫长的折磨。秋芳精神比之上回被抓去京兆府时还要略差一些, 整个人瘦了足足十斤不止,瘦骨嶙峋,唇无血色, 但是人好歹还活着。许是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儿, 又许是她想要让张婆子家跟王家身败名裂, 故而并未真正将自己饿死在牢中,只吊着一口气,准备迎接最后的判决。 张婆子一家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上了公堂之后全程都在指责儿媳恶毒。她那嚣张的样子都能把围观百姓给气死。 明明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若是没有这桩婚事, 若是他们肯稍微帮衬一把, 这母女二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但是此案人证物证俱在,且秋芳早已经招供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以刑部尚书等便觉得没什么好审的了, 决定维持原判。 程端叫停。 四位大人不解地看过去。 程端其实也有些为难情,但是这些年轻人执意如此, 还有一个是他带出来的小徒弟,程端又不能狠不下心将他们骂回去,只能给他们一个机会:“此案虽然人证物证俱在,但是牵扯甚广,有近千人替秋芳求情,更有人愿意充做讼师,替秋芳打官司。” 还有这么闲的? 韩相公有些好奇:“敢问是何人?” 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两个年轻人。众人一看竟还是熟人,一个最近在工部混得风生水起,一个被护犊子的程端时常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傅朝瑜与周文津今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着一身常服,不以官身替秋芳辩驳,只是以一介寻常百姓的身份。 韩相公来了兴趣:“你们想要替她说情?” 傅朝瑜道:“并非是我等替她求情,而是上千百姓替她求情,我们二人只是将百姓未尽之言转述一遍罢了。” 二人说好,傅朝瑜率先开口挑动民意,比起周文津对律法的精通,傅朝瑜则更擅长搅动人心。 他负手而立,请了姐姐淑兰上场,一问一答之间,将秋芳母子二人的境遇再次展现在围观百姓跟前。 秋芳无疑是疼爱女儿的,从前婆家逼她改嫁想要拿一笔彩礼,秋芳愤然拒绝。之后独自养育儿女时,也曾遇上主动求娶的,可是考虑女儿年幼,又担心继父对她不利,便彻底绝了改嫁的念头。这么多年来,秋芳靠着自己养活了一双女儿,不仅给长女备好了嫁妆,更对小女儿关怀备至。 傅朝瑜又请来了邻居,像众人诉说她们母女二人的点滴小事。那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毫无疑问秋芳是爱女儿的,还将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她从来不会把女儿当作一个痴儿,而是小心翼翼地维护女儿的尊严,尽全力让她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养到成年。芸儿小时候有人骂她是傻子,秋芳都能为了女儿追他追了三里地。可是命运总会对穷人施以暴行,秋芳重病,小女儿也被恶人算计,婆家跟叔叔联手逼得一个双九年华的姑娘嫁给一个年逾四十,连吃饭都会口水横流却还色.欲熏心的恶心家伙,当真是面目可憎! 秋芳本来无悲无喜地跪在那儿,听了傅朝瑜对张婆子的诘问,再忍不住放声痛哭。但凡想到芸儿会嫁到王家被人糟践,她便痛不欲生,她好生生一个女儿,如何肯让她受这份罪? 张婆子被傅朝瑜一通指责,差点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关键是傅朝瑜的话说得绕口,张婆子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最后只能咋咋呼呼的胡搅蛮缠。 张婆子一家的恶性已暴露无遗。本来觉得张婆子逼嫁没有太大问题的百姓,也不由得将矛头指向了张婆子一家。 “那芸儿确实漂亮,这样的姑娘嫁过去实在是叫人不忍心。” “还是亲祖母呢,竟如此狠毒。” “她要是不恶毒,也不会十几年不伸一次手了。” 张婆子被集火,羞恼异常,大声驳斥道:“胡说什么,我这是给我孙女找个安身之所,除了王家谁还能养得起她?” 傅朝瑜冷笑:“你儿媳妇难道养不起?她靠着自己不仅养活了长女淑兰,还养活了小女儿。养活一个人并非难事,也不需要你口中富贵逼人的王家来搭救。说到底,不过是王家图色,你又图王家那点彩礼钱还赌债罢了,那点龌龊心思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她们母女二人如今天人永隔,全赖你跟王家将人逼上绝境!” 张婆子恼怒:“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眼瞅着张婆子已经千夫所指了,再说下去更会惹得民心煽动,刑部尚书忽然叫停。 他并不想改变判决,当然也深知跟傅朝瑜吵架只会被他带到阴沟里,这家伙跟孙明达一样擅长诡辩,遂转向周文津:“《律法》有云: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即买卖而未用者,流二千里。这一条,想必你也学过吧?如今官府网开一面,然律法就是如此规定,难道你们觉得律法有错?” 周文津垂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律法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周朝《吕刑》有言:‘刑罚世轻世重。’对于刑罚的的适用应当辩证来看,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依照形势需要,其刑罚轻重程度应当也各不相同。秦朝一味以严刑峻法统治百姓,反而危及自身,以至民愤滔天。汉朝汲取秦二世而亡的教训,所以才有董仲舒‘王者之道,任德不任刑’之说。历朝历代的史料皆可证,唯有德主刑辅,宽猛相济,才能使上不违于法意,下不拂人情,则通行而无弊矣。” 第76节 陈淮书几个悄悄隐在百姓中间,听到周文津这振聋发聩之言激动得想要鼓掌。这句话就很好地化解了刑部尚书的质问——律法没错,但律法是死的,反而用律法的人是活的,怎么援引律法以至政通人和,才是执法者应当考虑的事。 杜宁停得一头雾水,但是莫名其妙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程阑,发现对方微微颔首,颇为满意。 他也跟着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不满意的是刑部尚书赵盛,本朝以严刑治罪犯,如今这两个黄口小儿之言,简直是对律法的挑衅。他示意程端管管,然而程端觉得徒弟正出风头呢,不想打扰,装作没看见。 赵盛憋着气,决定亲自上场与这两人辩上一辩了:“那不过是前朝律法,你们想用前朝之法妄议本朝之事?” 傅朝瑜提醒:“本朝亦有宽猛相济之法,太.祖皇帝便曾说过:‘治国有二机,刑德是也。’” “几时说过?” 周文津镇定道:“在开元三年夏三月颁布的政书之中,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查看。” 三位丞相面面相觑,原来这两个小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这么早的政令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翻到的? 底下的陈淮书松了一口气,自然是他们昨晚彻夜未眠翻到的。有了太.祖皇帝的话,这所谓的“宽猛相济”便师出有名了,不再只是前朝之言,也是本朝先帝所倡导的为政之道。 只是这些显然不足以说服赵盛:“堂下之人纵然有苦衷,但是毒杀幼女已是事实,若是一味宽宥,难保日后有心作恶之人不会有样学样。” 这便轮到周文津了,他话不多,但是涉及律学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宽猛相济其本质便是区别对待,依据罪犯犯罪缘由、平日表现、事后态度、社会影响等诸多方面进行总体权衡,进而选择从严或者从宽处理。究竟是从严还是从宽,这是诸位大人的选择,若是十恶不赦之人自然该从严从重,但是秋芳毒杀幼女的前因后果、她平日里的表现、案发之后的态度却都是众所皆知的,还望大人重新考量后,慎重决断。” 赵盛还有话要说,可是已经开口的周文津并不打算让他打x断自己的话,接着道:“另外,本案中的责任人并不只有秋芳。” 赵盛嗤笑:“你想将她婆婆一家也牵扯上?” “远不止于此。”傅朝瑜看向京兆尹,接着道,“秋芳走途无路选择毒杀女儿,再用砒.霜自尽,乃是因为京兆府所管的福田院失职,未曾尽到该尽的救济责任。” 正在观摩这俩人斗刑部尚书的京兆尹头皮一麻,等等,怎么扯到他头上了? 傅朝瑜他们这些日子走访京城福田院的证据:“近日我等调研了京畿一带所有的福田院,里面的条件可谓恶劣,被救济者无论男女老少,大多衣不蔽体,形容消瘦,备受摧残。福田院内提供的饭是馊饭,六七个小孩儿同挤一榻。院中常有患病的老者被小吏用铁链栓住,每日殴打不止,过得犹如牲畜一般,这哪里是福田院?分明是人间炼狱,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去福田院看过,又是否知道里头境况?” 堂下的百姓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他们明白福田院的环境肯定不会好,但是差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叫人揪心。 被明晃晃质问的京兆尹更是坐立难安。他上任才多久,前一任京兆尹留下的烂摊子都还没有解决完呢,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儿?京兆尹无言以对,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是吗,大抵下面的小吏对院里救济的人有点不尽心了。” “何止是福田院里的人不尽心,他们对外头的人也从未尽心过。太.祖皇帝创办福田院的初衷便是‘以廪老疾孤穷丐。’敢问大人,死者芸儿患的痴症,是否在老疾孤穷之类?” 京兆尹:“……!” 京兆尹进退维谷,京兆府若被牵连进去,这事儿可就大了。京兆尹敢回吗?他不敢。 赵盛见京兆尹已经被逼入绝境了,连忙开脱:“死者有母亲,她母亲能够养活死者。” 傅朝瑜厉声:“赵尚书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如今我只问一句,死者芸儿所患病症,在不在老疾孤穷之中,属不属于福田院救济范围之内?福田院有无尽到救济之责?” 堂上鸦雀无声。 程阑巡视一圈,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后生可畏。 京兆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他知道自然是在的,但是也知道这件事一旦应下来了,秋芳母女的惨案便需要福田院一并承担,这就等于将责任分摊到朝廷身上了。而京兆府跟福田院办事不力,更会引发众怒,不能应,绝不能应。 百姓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连秋芳母女也听明白了,这两个少年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能回答傅朝瑜,三位丞相深知后果,刑部尚书无权回应,京兆尹则左右为难。 傅朝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话,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道:“秋芳犯下如今的罪孽实属无奈,若但凡有一人伸以援手,不拘是她夫家还是福田院,她们母女二人都不会过的如此悲惨。可现实是,没无一人管她们一家人死活。夫家为了彩礼钱,不惜逼婚,让十八岁的孙女委身给四十余岁、好色貌丑之辈,伙同王家人殴打、幽禁秋芳母女二人,并施以私刑。福田院坐视不管,未曾尽救济之责;京兆府巡视不力,未曾及时察觉母女二人被幽禁、被逼婚的困境,以至于死者芸儿主动求死,母亲秋芳含泪毒杀女儿,才造成这等人伦惨剧。” 傅朝瑜意味深长地道:“是以本案的后果,不应该只由秋芳承担,还望几位大人,三思。” 一句重话,叩在所有人心间。 赵盛坐在上首,目睹底下百姓面的怒火,便知道今日这个判决大抵要改了。 张婆子见众人沉默,顿觉不妙,刚要开口便被后面的衙役打了一板子,被打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大理寺审案,岂容你放肆?” 张婆子吓得立马趴了下来,再不敢叫嚣一句。只是她不明白,方才她骂了这么多都没人管她,为何如今她还没开口,便被人打了? 三位丞相外加刑部尚书赵盛、程端一合计,改流放为徒两年,为了堵住傅朝瑜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甚至允秋芳每年至伏腊之时归家。 淑兰当即请求缓两月入牢,因有好心人筹钱可以给她母亲治病。 为安抚民心,程端也允了。 傅朝瑜等人终于松了气,无论如何,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不能奢望一点处罚也没有,毕竟,不论死者是否一心求死,秋芳终究是杀了人,况且她也没办法证明是女儿求死的。能将刑法减到两年,已经是诸位大人网开一面了。 傅朝瑜与周文津回过头,冲着程阑笑了笑,赢得了一场案件的两个少年一个比一个意气风发,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 程阑还是神色淡淡的,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她那眼角里都透着轻松惬意。 淑兰激动拉起母亲,前去拜谢傅朝瑜二人。傅朝瑜哪里肯受这个礼,连忙将母女二人扶了起来,这案子的受害者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们母女几个。 周文津望着绝处逢生的母女二人,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原来开口发声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亦可以靠自己所学尽力化解冤案,可他瞧着瘦弱的秋芳还是觉得唏嘘:“死者既去,生者能做的无非是替她将日子过下去,日后出了狱,一切都会好的。” “是……”秋芳又悔又愧。若是她们绝望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好心人替他们说话,芸儿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秋芳要罚,张婆子跟王家大理寺也不准备放过,张婆子及其小儿子被打三十大板,罚三千贯,正好将其所收彩礼全部上缴,至于王家是否会找他们要,那便是他们私下解决的事了。王老爷子也被罚了钱,王家参与此事者尽受二十大棍,当日执行。 养尊处优的王老爷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戏弄,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完了板子,等被人搀起来时,看着张婆子一家的眼神几乎要吃人。不过王老爷不敢,周围人如今都在等着抓他的错处,他若是敢说一个字,多半会跟张婆子母子一样险些被砸死。 傅朝瑜目睹两家人被打,这两家人如今还有劲儿,很好,他们大概还不知道,那群贵女们已经磨刀霍霍准备报复了。自从傅朝瑜的文章登上了《国子监文刊》后,此案的听众便越来越广,他听崔狄提过,连崔妙仪也听说了,如今正拉着宁安郡主准备憋个大招。 以暴制暴虽然不可取,但却最有效。王家仗势欺人,但是这群贵女们的势力显然更大,摁死他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张家与王家的报应还在后头,但如今案子了结,不少人却先一步结伴跑去了福田院,准备看看这里是不是真跟今儿说的一样。 京兆尹一见他们跑的方向,拍了一下大腿:“不好!” 他准备让人去拦,然而已经拦不住了。 工部,正在处理公务的郑侍郎忽然被人打断思路。 来人是方徊,跑进来时气喘吁吁,鼻吸都快要喷到脸上了。 真是一点儿都不讲究,郑侍郎慢条斯理地往后撤了一步,不咸不淡地问:“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方徊狠狠吸了三口气,喘了许久,终于能攥着拳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大人,傅怀瑾他们好像得罪人了!” 郑侍郎掂量了一下自己在朝中的身份,还能端得住,闲闲地问了一句:“这又得罪谁了?” “京兆尹跟刑部尚书。” 郑侍郎笔头一顿,震惊地望着方徊。 方徊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不该说:“好像,还得罪了三省丞相。” 须臾,一声咆哮从工部衙署中传出,惊起了满树鸟雀,其凄厉程度让人胆寒。 第76章 下场 傅朝瑜四个人被紧急召回工部。逼问之下, 郑、王二人才知道这几个人最近干的好事。修福田院他们是一点儿都没上心,反儿对大理寺的案件尽心竭力! 好,真是好样的!郑青州险些被他们给活活气死, 指着四个人的鼻子臭骂:“你们是嫌工部的事儿不够杂, 还是嫌工部得罪的人不够多?想着法儿去外头找仇家是不是,不跟人结仇不痛快是不是?别给我装死,说话!” 傅朝瑜三人低头不敢作声, 唯独傻大胆儿的杜宁天不怕地不怕, 回了一句:“可是那苦主一家太可怜了,若不帮她们岂不是太没良心?” 郑青州戳着他的脑袋,笑得面色狰狞:“骂我没良心?” 杜宁被戳得往后退了好几x步, 他可没有说这话。而且郑侍郎的劲儿真的太大了,比他爹的手劲儿还要大,真看不出来, 明明郑大人身板挺瘦弱的…… 王桦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向来工部来的新人就没有一个像你们一样会惹事儿,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好好做完郑大人交代给你们的事儿不就得了?非得耍心眼,出风头,工部上下迟早都要被你们带累死。” 他不说还好, 他一开口郑侍郎又怒气噌噌地往上冒, 像是煮沸的水壶一样, 劲儿大得很:“如今你们得罪了京兆尹, 可别指望工部会给你们善后,你自己闹出来的事儿自己负责,被人恨死了工部也不会给你们多说一句话, 明儿就给我滚去通下水道井!” 吴之焕瓮声瓮气:“可是,建造福田院的差事还没有做完呢。”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郑侍郎都气笑了:“多亏了你们还记得这些差事。” 四个人再次低头, 不敢再惹他生气。 “滚——”郑侍郎中气十足地怒喝一声。事情都做完了,这会儿扮乖给谁看? 四个人听话地滚了,然而郑侍郎这口气还没撒出去,等傅朝瑜几个走了之后,他还坐在屋子里面暗暗生闷气。 王桦也陪着他,今日他们闹出来的事情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事,也是工部的事。外头的人提起傅朝瑜都知道他如今在工部当值,这闹剧工部推脱不得的。两位侍郎不禁庆幸他们四个并非都上堂给人家辩论,否则四人齐上,这事便越发解释不清楚了,倒显得他们工部人多势众故意惹事一般。天地良心,工部一向安分守己,整个衙署所有人加在一块儿都没有这四个人会闯祸。 郑侍郎心累极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没觉得哪一年像今年这么累过。他跟王桦商量:“不如派人前去京兆府问问,若他们需要人手可从工部这边抽掉。今后京兆尹的事儿,咱们多帮衬着些也无妨。” 王桦啧了一声:“咱们自己这边修路还缺人呢。” “那能有什么办法?总得先给他们擦屁股吧。” 王桦烦不胜烦。 傅朝瑜等被赶出去之后,又重新琢磨起修建福田院的差事。这差事他们如今不得不做,且还要没有一丝疏漏地做好,若是这回再惹怒了两位侍郎,那可就真的要去被罚通下水井了。这活儿他们上回在南城通过一回,那腥臭味儿如今回想起来还令人作呕,几个人都不想再经历第二遭。 晚些时候,杨毅恬气咻咻地跑过来,质问傅朝瑜他们干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带着自己,他也可以出一份力呀。 陈淮书反问:“你如今有空随我们一块儿瞎跑吗?” 杨毅恬无言以对。 周文津出来是因为他得办案,傅朝瑜几个人能出来是因为有差事在身上,可他不行。最近有几个官员抄家,户部尤其忙碌,他与杜尚书在重新整理工部的各项数表。自从杨毅恬上回不小心画了几张不同于如今户部所用的表格之后,杜尚书便越发觉得他有能力了,是以使唤得也就更厉害。 杨毅恬一个人在户部本就压力不小,如今被加重了担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做错了事挨骂倒是其次,他只是不希望看到杜尚书对自己失望。家中父母长辈从来没有对他抱有期望,也就只有杜尚书总觉得他有天赋,愿意时时带着他、领着他,还给他分配了这么多的任务。然而户部的事情再忙,却也没有跟朋友们一块做事来得重要,杨毅恬再三交代:“下回你们要有什么要紧事,可不能丢下我。” 傅朝瑜安抚:“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为了安慰杨毅恬,晚上他们又聚了一回。 周文津趁机拿出了今日写好的文章,这篇文章几日前便已经着手在写了,只是今日经历了那一桩复审之后他又有别的感悟,回去之后删删减减,终得成稿。周文津文章里讨论的便是他们在堂上提的“宽猛相济”一说,本案恰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写这篇文章本意是想在发在《国子监文刊》上,然而傅朝瑜却觉得,这文章或许可以在更专业的文刊上面刊登。傅朝瑜问他:“你就没想过,要创办一个专门关于律学的文刊吗?” 周文津顿了一下。他其实是有想过的,但是现实不容他幻想。创办一本文刊前期耗资实在巨大,且律学又不似进士科关注的学子众多,本身律学的学生就少,这便意味着他们文刊的受众也少,日后即便弄出来了只怕也是入不敷出,无法维继。 “想也无用,一来没钱,二来这文刊也赚不到钱,于我而言简直是痴人说梦。”周文津格外坦诚。 傅朝瑜却道:“或许,可以请程姑姑出山?” 周文津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 傅朝瑜是个行动派,既有心跟程阑交好,又确实钦佩她的远见卓识,翌日便让周文津约了对方出来,将创办律学文刊的想法提了提。 程阑很感兴趣,却也担心受众的问题。 不过傅朝瑜都已经给他们想好了:“其实不必写得多深奥,可以面向百姓出一本普法类的文刊,分析一些百姓喜闻乐见的案件,寓教于乐,继而达到普及律法的目的。想必您也知道,如今民间的百姓有很多是不懂法的,那些律令对他们来说太晦涩拗口了。若有一本文刊能告诫百姓何为律法,引导他们自觉遵守法律,一心向善,想来民间的一些冤案惨剧也能少上许多。” 程阑摩梭了手中的律书,目光落在傅朝瑜身上。 第77节 她必须承认,这个年轻人很会说服人心,怪不得他身边总是聚着一群人。 周文津劝说也在旁劝说,他也觉得傅朝瑜这主意极好,若程阑答应,他必定倾力支持! 程阑见他们一个比一个能劝,连周文津这个平日里稳重的都开始能说会道起来,只好“勉强”答应。 傅朝瑜也满意极了。他先前从周文津处听说过,程阑自己也写过许多关于律学的手稿,本人对于律学的造诣不浅。创办文刊这等事,对她来说手到擒来。程阑与大公主一样,有人有钱还有闲,她还有大公主所没有的冷静睿智,心怀天下。更为重要的是,程阑与程端是亲兄妹,大公主办的《女谈》没人管,是因为对朝廷来说这样的文刊上不了台面,但若是普法的文刊,需得朝中有人支持,再没有人比程端更适合了。 傅朝瑜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所以他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傅朝瑜在这儿拉拢程阑,宁安郡主等人也没闲着,得知秋芳一家的事儿之后,以宁安郡主跟崔妙仪为首的一众贵女便开始惩恶扬善了。 这年头逼婚太常见了,大理寺不能惩治逼婚,但是这些位高权重的贵女们可以。那王家,对付起来其实也不难。他们如此狂妄不过是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钱,能够压得住先前的那些恶行罢了。崔妙仪等人稍稍动用了关系,便将他们家的生意给一网打尽了。这年头商不与官斗,因为压根斗不过。显赫一时的王家,不过几日便沾上了麻烦,欠下了大笔债券,家中生意一落千丈,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帮衬。 先前王家欺男霸女的事儿也终于压不住了,终于有人告到了京兆府。京兆尹恨极了这群惹是生非、害的京兆府颜面扫地的狗东西,正愁没有由头折腾王家,如今有了罪名二话不说便开始查起来案,甚至有牵扯出不少事儿,王家上上下下凡是犯事儿的皆锒铛入狱,他们的罪名可不轻,京兆府也没准备高抬贵手,折腾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偌大的王宅,一夜之间倒得干干净净,后来连家门口的红木大门都被人拆掉卖去换钱了,如此,还堵不住这巨大的窟窿。 王家父子几个人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头,短短两日便受尽了折磨。 天色昏暗,几个衙役从牢房里头钻了出来,互相看了对方大腿一眼,仍然觉得头皮发麻。虽然被废的不是自己,可是想想就觉得可怕,那得多疼啊。 有人胆战心惊:“不会死人吧?” “死不了,就是人废了,以后的日子也甭想好过了。只怪他们作孽太多得罪了贵人,要是安分守己谁愿意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 几个人互相安慰,他们也是拿钱办事,那王家父子几个要怪就怪他们太好色了,好色又管不住自己,那就只能强行斩断了。 至于张婆子母子二人,对付起来就更方便了,他x们既然喜欢打人那就以暴制暴。宁安郡主雇了人将张婆子母子打断了一条腿,如今天天躺在床上哭爹喊娘。不仅没人伺候,还要面对无休无止的催债。张婆子还有两个儿子,不过这俩儿子儿媳如今都不愿意摊这趟浑水,恨不得跟他们划清界限,以证清白。张婆子骂完了催债的,又骂儿子儿媳,起初还能骂得中气十足,两日后母子俩被催债打怕了,才渐渐没了嚣张气焰。 她老伴儿早死,自己瘸腿躺在床上,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又没有儿媳过来伺候。张婆子饿得实在难受,不得不拖着病体跑到二儿子家讨口吃的,然而她还没摸到儿子家的门,便被二儿媳妇赶出来了。 张婆子气得心口犯疼:“你敢这么对长辈,就不怕我去衙门告你们不孝?” 二儿媳直接对着地上泼了一盆洗脚水,冷笑:“你去啊,你都把人家衙门害的这么惨了,还指望衙门管你们的事儿?快别做白日梦了。” 张婆子愣了愣,旋即又想耍蛮不讲理的老一套,摊在地上撒泼打滚骂儿子儿媳不孝,结果愣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看她演戏。知道了张婆子将孙女活活逼死之后,街坊邻居都恨不得离她远远的,谁还愿意管他们母子二人的事。 闹了半天,除了丢人还是丢人。张婆子闹得嗓子也哑了,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家后人已经饿得发昏了。还没等她人爬上榻,便被小儿子质问:“饭呢?” 张婆子压着火气:“你二哥没给。” “怎么搞的?”小儿子本来就因为腿疼心情烦躁,如今饿狠了没看到饭更是暴跳如雷:“连你儿子媳妇都辖制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张婆子也恼了:“你就这么跟你娘说话?” 小儿子狠狠地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田地!” 他的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因而对造成这一切的张婆子恨之入骨:“要不是你非要将那傻子嫁到王家,我也不会被打断腿。咱们家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老不死的害人精,你怎么不拴根绳子直接吊死得了?” 张婆子气得头晕眼花,看着他儿子靠在床边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那些所谓的慈母心全不见了,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为了谁?这么多儿子,没一个是靠得住的,这个小的更是如此! 张婆子用尽全身力气,上去就直接甩了他一耳光。 然而她那小儿子哪里像几个大儿子一样好脾气,被打了一巴掌之后,直接在床上跟张婆子对打起来。 听闻张婆子那间老宅时常传来母子二人的互殴声,没多久,母子俩便饿得受不住了,终于豁得出去脸面去天桥下乞讨了。可不讨喜的人哪怕乞讨也惹人厌,经常被几个乞儿欺负殴打,短短几日张婆子便没了从前的嚣张气焰了,学会缩着脖子做人了,衣衫褴褛地窝在胡同口,指望来往的行人能给她一个铜板让她吃上一口热乎饭…… 淑兰听闻两家遭遇后,领着母亲去妹妹的坟前祭拜。 母亲病好之后精神也不见好转,尤其不愿面对妹妹。她似乎在责怪,责怪自己没有多撑一日,只要等到好心人帮衬一把,或许她们母女二人便不用自尽。可淑兰知道,根本没有这个假设,若是没有这桩命案,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好心人。像她们这样的穷苦人还有很多,便是好心人愿意帮,又哪里能帮得过来呢? 天助自助者,淑兰只能用自己为由头劝说母亲振作。她需要母亲,需要帮助,需要母亲撑过这两年平平安安的出狱。妹妹没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穷苦人家,总有吃不完的苦头等着他们。 这桩轰动一时的案件,到此才算是落幕。 可留下的影响却远不止于此。这些天不知多少人涌入福田院,果真发现这地儿跟傅朝瑜说的一样恶心下作,那些小吏压根没把接济者当人,连他们这些非亲非故的看着都觉得心寒。负责此事的京兆府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上听说此事之后,也不知道如何想的,竟然将一道口谕将傅朝瑜给宣进宫了,神秘莫测地说了两句话。 傅朝瑜也有些心动,不过想到他的第一堂课还没有上呢,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好好上一课,因而提议道:“能否带上几位小皇子?” 皇上想着带上他们也无妨,便同意了。 翠微殿,得知此事的秦嬷嬷立马从衣橱里头取了几件新衣裳,转头问乖乖站在旁边的小皇子:“殿下喜欢穿哪一件?” 周景渊手指一点,毫不纠结地选择蓝色,他舅舅喜欢穿蓝衣裳,他也要跟舅舅穿一样的! 蓝色也不错,显白。 秦嬷嬷顺势拿了这件,给小殿下换上,果真又白又好看,于是又挑了一顶好看的帽子戴上。再一打量,好一个玉雪可爱的小殿下,秦嬷嬷看得满意极了。 谁能想到在宫里摸爬滚打、心眼子多得吓人的秦嬷嬷来了翠微殿之后,最喜欢做的事儿竟然是打扮五皇子?打扮小孩儿确实有瘾,一经开头便止不住了。 不过周景渊戴着帽子总觉得拘束,出了大殿之后便悄悄将帽子给揪下来了,拿在手上悠闲地提溜着。 福安看着领头的小太监,不由得钦佩起来。长乐宫倒了之后他本还在担心临泉的去处,想着要不要将他带到翠微殿来,结果人家不声不响地竟然巴结上了皇宫宫里那位太监总管,直接去了御前。虽然如今做的都是传话的差事,是个最微末的太监,但好歹也算是御前的人,以后未必没有大造化。 父子四人顺利汇合,外加一个傅朝瑜,偷偷溜出了宫。 周景渊兴奋地跟在舅舅身边,连他四哥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好些天不见,怎么感觉舅舅瘦了? 傅朝瑜也一样,心疼外甥守丧,总觉得那小脸蛋都不似从前一样圆润了。 舅甥二人可心疼对方了。 东城的福田院今儿人满为患,京兆尹特意将好事儿的人都赶出去,又抽出一部分人手出来打扫福田院。郑侍郎也领着人过来帮忙,一伙人热火朝天地重整了一番福田院,总算是让场面好看了些。虽然是亡羊补牢,但是补了总比没补好。 郑侍郎亲自过来帮忙,京兆尹大人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没有再执着于傅朝瑜闹出来的事儿。 打扫完了,京兆尹还不忘将小吏召集在一处,叮嘱他们:“这阵子每日都得给我像这样勤加打扫,被褥铺盖都拿出去晒一晒,若下次再让我看到那被褥里头都生虫了,你们便收拾收拾东西滚回家吧。” 这些事儿倒是不难,难的是另一件,有人大着胆子道:“这两日总有人冲进来闹事儿,拦都拦不住。” 京兆尹也烦这些人,闹什么闹?真这么关心福田院的事儿,怎么不见他们过来捐钱帮忙?一个个的没什么良心,反而只会挑他们的刺儿,他没好气地道:“对外就说福田院这两日修整,让他们回去!看他们这样子也知道这股牛劲儿维持不了多久,拖个五六天就没人管这事儿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得让我教你们?” “是吗,京兆尹大人真会解决问题啊……” 幽幽的一道熟悉的声儿,惊得京兆尹跟郑青州立马回头,这一眼,两人险些吓死。 第77章 小学 淡淡的尴尬萦绕在众人之间, 周景渊微微晃了两下舅舅的手,不懂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京兆尹缓过来尴尬劲儿,便跟郑侍郎对着皇上行了礼, 两人都有眼力见儿, 知道皇上是微服出访,并不准备张扬,打过招呼之后便默默站在皇上身后了。 皇上冷笑着瞪了京兆尹一眼, 到底没发作, 但是这也足够京兆尹难受的了。 郑侍郎落后一步,将傅朝瑜拽到一边瞪了他一眼:“就你有能耐。” 他好不容易才让两边的气氛和缓了些,结果这家伙转头就跟圣上一块儿砸场子了。事儿都已经闹在了圣上跟前, 此番过后京兆府别想再留一点颜面了。 傅朝瑜无辜。 郑侍郎真想锤他一拳:“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周景渊害怕这个凶凶的大人,有些不安。傅朝瑜对外甥一向溺爱,索性将他直接抱了起来:“乖啊, 郑大人说笑来着。” 他捏着小孩儿的手腕, 冲着郑侍郎挥了挥手。 郑侍郎:“……” 他觉得这家伙没救了, 在圣上跟前也这么没礼数,孩子什么时候不能抱,非得在圣上在的时候x抱, 可显着他了, 这么有能耐他为什么不去大明宫里头抱, 怎么不一次抱个够? 郑侍郎这回是关心则乱, 实则皇上压根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事儿,甚至都没有追究京兆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更知道福田院变成这样也不是京兆尹的错, 他的愤怒不是对着京兆府,只是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愤怒罢了, 不会牵扯别人。 今儿暗访,若是没有京兆尹,皇上行动更便利些,带着他们总觉得带着几个累赘一样,皇上走一步这些人便跟一步,最后皇上实在嫌弃对方烦,开口赶人:“你站后头,让傅怀瑾过来。” 京兆尹心中一梗,卑微地让出了位置。 郑侍郎看得心惊胆战,圣上怎么这么会给傅朝瑜拉仇恨。他赶紧端详京兆尹的神色,幸好,幸好,对方似乎没有生气。 京兆尹其实没有郑侍郎想象的那么生气,他能被提到这个位置上全是因为得皇上信重。自己坐镇京兆府才多久,这段时间光顾着给上一任擦屁股了,都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这福田院也是上一任留下来的烂摊子,京兆尹知道圣上不会将这些事情算在自己头上的。 圣上虽然有时候翻脸不认人,但只要不犯原则性错,一般都是轻拿轻放。 傅朝瑜跟在皇上身边,一边引路,一边悄悄观察周围。这福田院虽然已经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被褥饮食也都换了,就连里头照顾的人都换了一遍,但是有些东西是替换不掉的,譬如那些瘦骨嶙峋的老者,又譬如这些被接济的孩子们。 他们满是警惕地盯着傅朝瑜等人,见他们靠近了些,纷纷缩到屋子里,生怕被打。 就连皇上这样对后宫冷心冷情的人看到了这一幕,都有些鼻尖发酸。他开疆扩土,平定乱世,自然不单纯是为了自己雄心壮志,更是为了让天下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然而事实却不遂人愿,天子脚下尚且有这样可怜的一群人,更不用说其他地方。看似一片繁荣的大魏,内里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如今闹出来的福田院,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们要做的,尚且有很多。 周景渊也暗暗攥紧舅舅的衣裳,这里的小孩儿,跟从前在冷宫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周景渊深有感触,后面的三皇子跟四皇子却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们这一路走来看过断手断腿的、满面红疮的、精神失常在院中哇哇大叫的、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两个小孩被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地方,他们只想回宫…… 傅朝瑜见到了上回他们看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怀中仍然抱着小孩。傅朝瑜朝她走过去,那小姑娘还记得傅朝瑜,上回就是他留下几个包子,让他们饱餐了一顿。但即便如此,等傅朝瑜靠近些小姑娘还是抱紧弟弟,紧张到浑身僵直。 傅朝瑜弯下腰:“这是你弟弟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他怀里的周景渊身上,复又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亲弟弟。 一样都是男孩儿,可是她的弟弟跟眼前这位小公子却是天差地别,他的弟弟瘦得跟小猴子一样,这位小公子却白白净净,跟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般,连脚上穿的小靴子都是一尘不染的,应当没怎么下过地。小姑娘不由得心疼起了自家弟弟,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差距,为何竟这般大…… 皇上好奇地问了一句,这福田院收养的女孩常见,男孩却不多见。 京兆尹还算尽心,已在这短短几日时间里在那福田院里头的人员情况给摸清楚楚,解释说:“这姐弟二人命苦,双亲病死了,家里亲戚不愿意收养他们,将他们姐弟二人一起送到了福田院。” 皇上问:“这里头的孩子大多都是父母双亡被族人遗弃了?” 京兆尹:“也有约莫一半儿的孩子是家中养活不起,被父母遗弃的。许多孩子染了病,原先的家庭负担不起,便扔到这不管了。” 郑侍郎摇了摇头:“真是狠心。” 皇上揉了揉眉心,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该说什么。从前福田院的情况着实糟糕,改自然得改,京城各家福田院都得改。可如何改,着实是桩费钱的麻烦事。皇上嫌花钱,却也没打算坐视不管,没吱声不过是在想对策罢了。 傅朝瑜如同上回一样掏出来不少零嘴儿,还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饴糖。这是他方才在路边随手买的,价格便宜,味道一般,三皇子方才见到他买这些遍嗤之以鼻。可这种入不了三皇子眼睛的糖,确实福田院孩子们梦寐以求的。 傅朝瑜挥了挥手里的糖,不多时便引来了许多小孩。傅朝瑜让他们排队,叫三个下家伙上前给他们分糖。 郑侍郎又不赞同了,三位小殿下是何等的身份,傅朝瑜敢使唤他们? 郑侍郎有心阻止,可是瞧见圣上管都没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自己也不便开口,只是暗暗给傅朝瑜记上一笔。 周景文不愿意,抱着胳膊迟迟不愿意动手。这些被遗弃的小孩在他看来比宫里的太监还不如呢,脏兮兮的,他可不愿意碰。若是知道今日出宫是来这种地方,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门。周景成则是有些害怕,因为这些孩子里头有一个脸上有胎记,从眼睛一直蔓延到脖子,鲜红一片,可吓人了。 周景渊却胆大,直接从他舅舅手里接过了硕大的糖袋子,撅着身子吃力地拖到中间,扒开绳子小手往里一掏,立马掏出了一堆,挨个给小孩儿们发糖。他才丁点儿大的个子,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发糖的时候有条不紊,将每个小孩都照顾到。碰到年幼比他个子还矮的,周景渊便很有私心地给了他一块大的,还摸了摸他的脑袋,心中很是满足,这是个比他还矮的弟弟呢…… 周景成见他们感恩戴德地捧着饴糖,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后露出幸福的模样,心中忽然涌现出莫名的情绪来。自己看不上的东西,原来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他在暗中观察,很快便注意到了那个半边脸上都是红色胎记的小孩。 第78节 对方吃得正开心,发现周景成的目光后,大概是因为有糖的缘故,冲着周景成笑了笑。 周景成吓得赶紧躲在父皇身边。 皇上仍在思考福田院的解决之策,无暇顾及其他。 隔了一会儿,周景成又偷偷瞄了一眼。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躲避,又或是习以为常了,没有任何伤心失落,依旧在品尝嘴里的美味,吃得很是陶醉。他没生气,周景成对了对手指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偷偷挪到五弟身边,商量道:“五弟,你待会儿能不能多给他一颗?” 周景渊奇怪地抬起头:“四哥为什么不自己给呢?” 周景成羞赧:“我不敢。” 他还是有点害怕。 周景渊不怕,反正糖有点多,他很快便美滋滋地开始发第二轮分发,并且很靠谱地偷偷给那个胎记小孩儿多拿了一块。对方握着糖,眼睛又亮了几分,脸上重新焕发了活力,还冲着周景成憨憨笑了一声。 周景成低头,觉得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目睹这一切的皇上一言不发,对比了三个小皇子,那个最大的反而最让人失望。老三这肯定是随了贵妃的,性子独不说,还没有什么仁爱之心,好在他非嫡非长,往后也不必对他有什么指望,别再长歪就行了。 傅朝瑜见皇上似乎还挺喜欢看的,于是趁着气氛还不错问起了几个大孩子:“你们如今最想要什么?” 郑侍郎想阻止他胡说八道都没来得及。 有了两块糖的情谊,抱着弟弟的女孩儿坦言:“想要赚钱。” 周景文“嗤”了一声,庸俗。 皇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后面有个大孩子也开了口:“我想要读书。” 皇上面色稍霁:“哦,为什么呢?” “先前管事的大人家中孩子进学了,那位大人很高兴,还给我们吃了一口肉哩,是新鲜的肉,没有馊味儿!想来读书应当是个很光荣的事儿吧,否则那位大人也不会如此高兴。” 皇上跟京兆尹笑容僵在脸上,同时笑不出来了。 偏偏那些孩子们像是打开了话茬一样,开始x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听说读书可以当官儿。” “当官儿好,要是当官了便再也不愁吃不饱了。” 还有女孩子道:“那我也想当官儿。” “女孩子是当不了的。” “凭什么?”小女孩儿不服气,转向傅朝瑜求证,“女孩子真的当不了官吗?” 傅朝瑜心想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的后世还听说过有女皇呢,不过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可不敢说,瞄了一眼皇帝,只道:“宫中也有女官。” 小孩子好糊弄,拍着手道:“太好了,那我以后便想去读书然后进宫当女官!” 傅朝瑜想说,进宫一点儿也不好,宫墙之内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等级压迫与剥削一点不见得比外头少,但是当着皇上的面,傅朝瑜只能将真心话给咽了下去。 皇上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他要是不答应这些孩子们的请求那也太没有良心了。可就国库而言,他要是敢贸然答应,户部跟三位丞相头一个不同意。真是左右为难,想他堂堂帝王竟然要为几个钱子发愁,连完成几个孩子的心愿都不行,啧,憋屈! 这会儿便轮到贴心的傅朝瑜建言献策了,他给皇上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 皇上略一迟疑,想到前几次傅朝瑜的绝妙点子,心下一动,莫不是傅怀瑾又有主意了? 既然他们君臣要说话,那剩下这几个人便明显碍眼又碍事儿了。皇上转过身,神色自若地让京兆尹跟郑侍郎留在这儿,他跟傅朝瑜去别处福田院看一看。 京兆尹还想跟着,皇上嫌弃道:“带上你反而是个累赘。” 京兆尹大人生生停下脚步,别提多伤心了。 皇上是个绝情的,说不带他便不带他,马不停蹄地领着傅朝瑜跟三个孩子准备去西市瞧瞧。 周景渊糖还没有发完,可是看着舅舅要走,立马就急了。郑侍郎笑眯眯地走过来,格外慈祥地冲着周景渊笑了笑,比对待傅朝瑜的时候态度不知轻柔多少倍:“小殿下不如将糖交给微臣,微臣替你发。” 周景渊瞪大眼睛,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被后面的东西绊倒,一屁股坐了下去。 仰着头往后一看,正好对上他舅舅往下看的脸。他刚才就是被舅舅的靴子绊倒,这会儿坐在舅舅的靴子上,整个人跟个团子似的。 傅朝瑜轻轻松松将他抱了起来,冲着郑侍郎歉意地点了点头:“大人莫怪,小五认生。” 周景成溜了过来,对着五弟疯狂使眼色。 周景渊小脑袋一转,指着脸上有胎记的孩子:“舅舅,把糖交给他吧。” 那孩子都愣住了,等到郑侍郎将糖袋子交到他手上,周围的小孩儿兴冲冲围在他身边时,他才如梦初醒。刚想要道谢,然而那几个小公子已经离开了。他捏了捏手里的糖,有些不习惯被人如此郑重对待。 郑侍郎贴心地问:“若是不想分,可以让其他人帮你。” “不——不用。”他想的。小孩儿摸了摸脸上的胎记,感受到了周围同伴的热情,心中沉甸甸的情绪忽然松快了不少,鼓起勇气道:“大家排好队,挨个儿过来领。” 里头热闹的声音,便是隔着两扇墙也依旧能听到。周景成趴在马车上,觉得下回可以再来这儿逛逛,若是下回再过来,他就多带点东西,宫里好吃的好玩儿的可多了。 周景文全程冷漠,见他只知道注意这些没用的东西,心中划过一阵躁意,拍了一下车壁:“同样是皇子,凭什么老五就能跟父皇坐在一块儿,你却只能单独坐在后面的马车,也不嫌丢人?” 周景成挠了挠头:“可是三哥你也坐在后面,要丢人咱俩一块儿丢。” 周景成:“……” 算了,他跟傻子说什么。 然而那个傻子在给周景渊开脱:“五弟是被他舅舅抱过去的,傅舅舅跟父皇肯定是有事儿要商量,咱们掺和什么?” 周景文已然不想说话了,他也知道是傅朝瑜跟父皇商量,可老五又听不懂,为什么也能跑过去,说来说去不外乎是父皇偏心! 周景渊确实听得一知半解,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舅舅好像打着什么坑人的主意。 傅朝瑜知道朝廷钱不多,所以他的打算是想让这群人自给自足,在福田院旁边兴建学校,或者,说是技校更为贴切一些。由官府召集工匠教这些孩子一些手艺活,如今工艺种类繁多,常见的比如纺织、刺绣、织锦,再到陶器、漆器、木雕,又譬如酿酒、酿醋、制糖,凡此种种,不一枚举。手艺精湛的人绝不会轻易将这些本事交给外人,但朝廷也有官营作坊,那些匠人吃着皇粮,让他们过来授课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利益,应该不至于藏私。 福田院有好些是手脚健全之人,能够学会并且能做出来。只要他们能学会,朝廷可以在京城及地方开设单独的商铺,专门卖福田院所做的手艺品,对外在编几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鼓励百姓献安心,支持福田院救济者自立自强,到时候也不怕那些人不买。 皇上听傅朝瑜说起这事儿,眉眼一松,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他觉得这法子可以一试! 傅朝瑜打量着皇上的脸色,又加了一句:“其实不只福田院的孩子想要上学,平民百姓的孩子一样能读书,若是官府能办一所小学,让适龄儿童入学读书识字儿,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 如今的小学教育,主要在家庭和塾馆完成,所学大体两类,一是“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二是“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平常百姓家庭没有贵族家学的条件,也交不起私塾高昂的学费,故而百姓家的孩子大多都是不识字的。若能兴建小学教育,对文治当是一大功。 皇上何尝不知道此事对江山社稷有功呢,但现实则是:“如今国库不允许,朕也是有心无力。” 傅朝瑜唇角微扬:“上回大公主的文刊选了绣娘,在民间引起热议,不如这回再选一个’京城十大慈善家’,若有些虚名在前面搁着,想必哪些商贾也愿意慷慨解囊吧。” 慈善家? 皇上不愧跟傅朝瑜认识这么久,立马明白傅朝瑜的意思,甚至已经替他给完善好了方案,先用这个慈善家的名头勾着人上套,再放出兴建小学跟福田院学校的消息,吸引京城商贾投钱。最后他再勉励两句,或是亲手写个牌匾以作奖励。 若是京城这边运作良好,明年还可以在整个大魏境内评“十大慈善家”,皆是小学缺钱一事,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点子呢?真是妙极!皇上拍着傅朝瑜的肩膀,那叫一个十二分的满意,真不愧是他看重的人! 臭味相投的君臣两人相视一笑。 傅朝瑜将小外甥往怀里搂了搂,大公主上回算计他,他还没有还回去呢,正好这回丢个天大的馅饼给她,傅朝瑜不信她不接。大皇子在军中势力匪浅,大公主若是再同商人走得近,端妃一派既有兵又有钱,他不信那位太子殿下能坐得住。 第78章 嫌弃(一更) 君臣二人商议一番之后, 再次下马车之后已然换了一副面孔。 君臣相合,皆是一副春风得意之态。 等到了西市的福田院,见到这里的情况比东市的还要差一些时, 皇上虽然有些失望, 却还能稳得住。索性这只是暂时的。只要计划能成,要不了多久这里便能改头换面。 皇上再跟几个小吏问话,傅朝瑜则领着三个小孩儿给他们上课。 除了他小外甥从前在冷宫的时候受尽苦楚, 其他两个孩子都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有荣华富贵加持,他们根本想不到寻常百姓过的日子都是什么样的。今日来这儿,只是为了看他们能否生出一些同理心来。他家小外甥当然是最棒的, 四皇子表现尚可,三皇子便不尽如人意了。这小家伙高傲得很,对外头的这些小孩不屑一顾。 傅朝瑜抱着胳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看得周景文一肚子不爽, 张牙舞爪地问:“看什么看?!” 正走在前头的皇上闻言回过头, 阴测测地警告:“周景文。” 一字一顿,吓得三皇子一哆嗦,瞬间怂了, 再也不敢跟傅朝瑜顶嘴了。可他心里却还嘟囔着, 更加确定了父皇偏心。 傅朝瑜也没指x望这个小皇子能改好, 更没指望他成人成才, 他对三皇子往后长成什么样子不感兴趣,若不是怕他暗地里折腾小外甥,傅朝瑜甚至都不想带他出来。这会儿他既然不愿意改正, 傅朝瑜便只给小外甥跟四皇子上课。 第79节 课便是京城以外的穷苦人家日常吃什么,用什么, 穿什么。傅朝瑜自然没有故意渲染,但是民生艰难四个字从这些衣食住行里便能一览无余。对于没有家资的穷苦人家来说,一点小小的意外,便足以让他们一整个家庭支离破碎,是以,才有会福田院这种救济机构的诞生。 傅朝瑜给他们捋了捋福田院产生之源,历代几经更名,以及太.祖皇帝为什么重新设立起来。 两个小孩听的格外认真,“福田院”写个词在此之前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今天之后,这三个字却在他们脑中渐渐清晰了起来。 皇上亦然。 他一向自诩大魏已经是一个太平盛世了,朝臣们也每每上书吹嘘,这些话皇上听着确实高兴,但他还不会盲目自大到以为如今的天下当真海晏河清。远的不说,只说京城吧,时有乞丐流民,每到冬日苦寒之际,更有许多百姓活活被冻死。皇上难道不知道这些吗?他自然知道,甚至还可以想见其它的百姓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也明白自己离一个仁君圣主还差得远呢。 父子几个被傅朝瑜带着在偌大的长安城里逛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了宫。 分别之际,皇上望着闹哄哄的三个小孩,想到今日傅朝瑜给他们上的课,觉得偶尔跟他一块出门挺好的。要不下次再去点远的地儿看看。 朝中除了郑侍郎同京兆尹,并没有知道皇上的任性之举。 郑侍郎临晚了还将傅朝瑜叫过去臭骂了一顿,不仅骂傅朝瑜懒散没有礼数,对着几个小皇子没有敬畏之心;更骂傅朝瑜行事没有章法,不知道给京兆尹脸面。得亏那位大人是个心胸宽广的,这要是换了一般人早就把他给恨死了。 傅朝瑜也冤枉:“微服私访是圣上的主意,想怎么看也是圣上的意思,我哪里有能耐左右圣上的决定?” 郑侍郎阴阳怪气:“你没有这能耐,还有谁能有这份能耐?” 今儿在福田院,圣上对这臭小子的喜爱有目共睹。后来这臭小子还单独跟圣上去了别处,也不是中间有没有说些什么。郑侍郎这两日实在是被吓得够呛,他也摸清楚傅朝瑜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了,只尽量跟他说:“你要是有良心,还肯体贴我跟王大人,以后闹事之前好歹知会我们一声。再这么不声不响地搞事,我跟王大人早晚都要被你们给活活气死。下回若再犯错,别想我们再给你善后!” 郑侍郎恶狠狠地警告。 傅朝瑜漫不经心地点头,他记得郑侍郎之前貌似也说过不给他们善后来着,可见这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当然,傅朝瑜绝不忍心让他们气死,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满腹算计实则护犊子护到极点的好侍郎,除了他们工部别的衙署谁家还有呢?傅朝瑜讨好地冲着郑侍郎笑了笑:“下官一向敬重大人,怎会让大人为难?” 郑侍郎:“……呵。” 傅朝瑜唯一遗憾的就是郑侍郎不是尚书,听闻他们工部的尚书大人病愈回来了,只是那位大人神出鬼没的,也未曾召见傅朝瑜几人,都没拿他们当个正经人,傅朝瑜等也不会往他身上使劲儿。也罢,还是巴结巴结郑侍郎吧。 回了宫的皇上自然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地召集三位丞相进宫商议,对于赚钱这样的事儿,三位丞相与皇上一向都是同一战线的。虽偶有小心思,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一向拎得清,否则也不会稳坐丞相之位了。再说,这件事反正也不必朝廷花钱,国库不亏就行,如若今天皇上说的是朝廷自费,那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据理力争一番了。 事情敲定之后,大公主也被招进宫。皇上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情交代清楚,抛出诱饵,询问大公主想法。 第79节 大公主心头狂跳,想都没想便接了这差事。直到从大明宫出来之后,她这激动难耐的心情还是没有削减半分,她的《女谈》一向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可就是这样一本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却能解朝廷之困,更能替父皇分忧。 此事能成,京城商贾必会对她感恩戴德。来日将这评选推到大魏民间,各地的商贾也都会对她抱有好感。诚然,商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但却是最有权的一波人。她若是牢牢抓住了商贾,等于抓住了大魏一条命脉。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权利,如今已经唾手可得了。大公主心肠澎湃,野心犹如野火一般在旷野中恣意燃烧蔓延,隐隐有燎原之势。 皇上下令之后,也能想到此番老大跟太子必有一争,他不耐烦看到两个儿子一起犯蠢。正好西南边境有人作乱,皇上直接让老大带兵前去御敌了。 大皇子听闻此事,在他父皇那儿表明了决心之后,屁颠屁地朝带兵出发了。这两年,大皇子就没怎么待在京城,都是隔几个月被皇上名正言顺地赶出京城,不过他没多想,总以为是父皇器重他,还让他精兵呢。 父皇能登基,便是因为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如今父皇对他委以重任,岂不说明父皇心里更看重他? 大皇子不日便启程,反而傅朝瑜听闻此事之后恍惚了一下,上辈子大皇子是因为什么出局来着? 若他记得没错的话,但是就是征兵西南回来之后摔伤了腿,之后太子趁此机会多番下手,这才将大皇子彻底踢出去的。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跟从前一样。 大公主也清闲不到哪里去,兄妹二人一个比一个忙。 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大公主风声还没有放出来,太子那儿却已经先一步收到了消息。得益于张俭劝阻,太子看似已经打消了对傅朝瑜的针对,但对大皇子与端妃却还是恨之入骨,时时针对。这段时间两边的人都对工部修路这件事情垂涎已久,企图从中分一杯羹。无奈工部的郑侍郎跟王侍郎都是个滑不溜手的,太子跟大皇子轮番上阵,都没能从工部手里撬开多少好处。 工部鸡贼得很,听闻已经准备让太府寺的人也掺和一脚了。 太府寺可是杨直管的,杨直那厮是父皇的走狗,忠心不二。让他插手,说不定要将修路的钱全都送到父皇的腰包里。杨直仗着父皇撑腰,平日里看着仿佛很好说话,可一旦涉及到利益便分毫不让,是个名副其实的笑面虎。有他坐镇,太子跟二皇子几乎可以料见,这修路的差事他们已经分不到一丝一毫了。 两人在修路这件事情上都没捞到好处,太子也不至于心里失衡,可问题是,父皇转头便给了大公主这么大的甜头。给大公主甜头,无异于扶持老大跟他打擂台,父皇这是对他不满了吗? 太子却不得不提防。老大跟大公主这对兄妹二人绝非善茬,若是放任不管早晚要酿成大祸。尤其是明嘉,一个姑娘家却有这么多的小心思,甚至比端妃还要可恨。太子不准备轻拿轻放,对付老大还要掂量掂量,对付大公主便容易多了,太子没多久便注意到了大公主的亲事,准备在这上头做一做文章。 太子很快便从太后入手,想要将大公主嫁出去,大公主不知打哪儿听到了动静,她的事业才有起色,太子却想让她前功尽弃,大公主如何肯认命?这两人私底下斗得天昏地暗,嫌隙越来越大,彼此的抵触与恨意也越来越浓。 一晃几日过后,程阑的律学文刊终于算是定稿了。 她听了傅朝瑜的意见,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话来编制文章,前面的许多篇都是以离奇曲折的故事入题,引人入胜,后面结尾才开始点题普法。至于深奥一点的文章倒也还有全都放在了后面。周文津那篇写好的文章也一并放在后头。 程端捧着妹妹刚弄出来的东西,看得认真又细致。 这文刊做出来之后,程阑也没准备能一鸣惊人。这么多年来,律学一向都是不温不火,总不至于刚出来本文刊便能成为香饽饽吧。不过,x推广律学这件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时,普法这件事情更是得潜移默化,循序渐进。 程阑等得起。反正她也不准备结婚生子的,她有大把的时间奉献在律学上面,相信有生之年,定能够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助推律学发展。 这动静不大,却也依旧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程端被召进宫之后,还以为是近来的两个案子有所争议,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禀,便听皇上问起了他妹妹新创的文刊。 程端一头雾水,难道圣上是觉得这本文刊不应该由个人牵头,想要收归朝廷?他揣测圣意,自以为摸清楚了皇上的想法:“不过是家妹胡闹之举,圣上若是觉得不妥,微臣便让她放了这文刊,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不想皇上却摆了摆手:“折腾这些做什么?交给她同交给朝廷没什么两样。” 程端越发迷糊了。 皇上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朕打算封你妹妹为皇贵妃,代皇后掌中宫之权。” 此事他琢磨许久,也叫人细细地考察过程阑。程阑此人,性情清冷,赏罚分明,待下宽严有度,且程端还是他的人,又一向用着放心。程阑身为程端的妹妹,最适合执掌宫权了。其实皇上心头还有点别的想法,那《女谈》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这回他虽然将差事交给了大公主,但是到底觉得不妥,只是没有更好的方案罢了。若是程阑日后能扶持文刊,兴许还能将大公主的文刊挤下去。明嘉跟老大已长成,这些年胃口愈发大了,吃相难看。 程阑看样子心思也不在养育子嗣上,让她管这些,再好不过了。 皇上的算盘打得精,程端却如遭雷劈,让他妹妹入宫当皇贵妃? 天可怜见,他连大妹妹两三岁的人都看不上,更不用说圣上了。虽然圣上龙章凤姿、仪表堂堂,看着也不老,但是他比妹妹大了十二岁啊。 程大人内心无比嫌弃…… 第80章 慈善(二更) 心中再不平, 程端也不能说什么,只好默默领旨。不领旨还能怎样,难道他还敢当面说:圣上您年纪太大了, 我瞧不上吗? 出宫之后, 程端长叹一声。 皇贵妃一事非同小可,他不知道圣上怎么就想了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又挑不出错的主意,皇后之下, 众妃之上, 既不占皇后之位,又能替皇上名正言顺的管理后宫,还能在身份上天然的压制宫中所有妃嫔。这样一个皇贵妃若不是他妹妹当, 程端肯定得说一声妙,还得赞叹圣上的巧思,可偏偏为何是他妹妹呢? 虽然不愿, 可程端回去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跟妹妹说明了。 程端说得小心翼翼, 每说一句, 都要悄悄打量妹妹的神色。 程阑微怔,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后宫总归是要有人管事的, 只是没料到的事, 圣上竟然会选她。想来也对, 若是选个年轻的姑娘, 只怕也压不住这群趾高气扬的妃嫔。 程端原还担心妹妹生气,不想自己说完之后,妹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程端满腹不解, 自己先憋不住了:“妹妹,你不生气么?” 程阑静静地翻着书, 闻言抬头打量兄长,挑眉:“我气什么?” “圣上年岁比你大了一轮。” 他妹妹今年生日过完之后才到三十,皇上却已经四十好几了,比他年纪都还大呢,程端自己想的都觉得嫌弃。 程阑放下书,淡淡地道:“年龄并不是问题。我虽并不打算成婚生子,不过若是圣上需要我代管后宫,便遂他的愿好了,就当是还了圣上对咱们家的恩情。” 程端沉默,他倒是一时忘了还有这件事。先帝时父亲被罢官革职,直到当今圣上上位才查清了冤案,还了他们家的清白。也正因为如此,程端才如此辛苦替皇上卖力。可他们家只他一个人去报恩就够了,如今牵扯上他妹妹,程端总觉得懊悔。 在程端看来,他家妹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点,谁来当他的妹夫都是高攀了。 程阑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别扭,安慰道:“兄长不必为我觉得委屈,来日我进了宫便是众妃之首,掌管公务之余,还能利用皇贵妃这层身份推广律学。圣上既然信任咱们兄妹二人,这点要求肯定还是能应的。” “可宫中还有端妃娘娘她们,都并非善茬。” 程阑含笑着望向兄长,她自问也不是什么善茬,倘若手段绵软,也不至于能压制满府下人与一众族亲了。 程端不甘心地闭了嘴,其实他除了发两句牢骚之外并没有别的法子。圣上都已经开了口了,难道他们家还能违抗圣旨不成?只是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总觉得自家吃了亏。 相较于程端,程阑全程接受良好,甚至已经琢磨着要带哪些人进宫了。圣上宁愿从宫外选,也不愿意提拔宫中的妃嫔,做这个皇贵妃,可见他对六宫妃嫔是不信任的。既如此,程阑便也不担心譬如端妃之流给自己使什么脸色,自己这重身份天然便能压制这些妃嫔。 她无心宫斗,只想借着这种身份好办事,但她向来也不怕跟人斗。至于生儿育女,程阑更不放在心上,若是日后有了孩子免不了要被人怀疑,又哪里还能那么方便的做事呢? 几日后,一道圣旨发往陈府,正式封程阑为皇贵妃。 傅朝瑜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跟他不同,周文津却是对此始料未及。骤然听闻此事,也如程端一样又惊又乱,生怕程阑委屈。 二人接着请教的名义溜进了程家,见到了程阑。 周文津还是情绪低落,他担心程姑姑也是如此,没想到人家可比他豁达多了。周文津一时有些茫然,半晌又问:“那律学的文刊,还要做吗?” “为何不做?”程阑回得理直气壮,“我如今已是皇贵妃,做起这些岂不更是信手拈来?那文刊都已经印好了,只等一个吉利的日子便可以发售。” 傅朝瑜灵机一动:“不如挑您进宫的日子吧。” 届时万众瞩目,还能顺利给律学文刊拉一波关注,多好! 程阑失笑,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滑头:“也罢,便依你吧。” 程阑入宫是做足了准备的,家中一切自有兄长照顾,但是周文津初入官场,又无家底支持,她兄长公务繁忙有些小事只怕也照顾不过来,且周文津又不是会告状的性子,受了委屈只怕也只是默默忍受,程阑对此很是担心。故而,她私下还交代傅朝瑜多看护着点儿。 作为回报,她自然也会好好照顾宫里的那位小殿下。 程阑封皇贵妃的圣旨一出,不仅周文津吓了一跳,朝野内外也是哗然一片。 他们吵了这么久的皇后之争,竟然被圣上如此轻易就化解了,如今挑的这个人完全不在先前众人推选的范围之内,仿佛是横空出世一般。虽说皇贵妃没有占着后位,但也差不了多少了。位同副后,代皇后行使中宫之权,这不就是实际上的皇后吗? 太子正好给大公主挑了一个夫家,暗暗说动太后,想要促成这门婚事。结果这事儿还没成,反而听说了皇贵妃即将入宫,一应礼节比照着皇后略减一等,虽说住得不是长乐宫,却也是离大明宫最近的含章殿,尚未入主中宫,班底却已经给配齐了,还都是父皇的人,且含章殿的太监总管与一应女官人数也跟从前长乐宫的人数一致。 太子一时间竟看不透多了这么一个皇贵妃,于他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了。显然,这位皇贵妃是父皇的人,其实只要不是端妃上位,对太子来说影响都不大,只要没有继后,他永远都是中宫嫡子。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皇贵妃娘娘,太子暂时不准备动手,打算静观其变。 倘若她能安分守己的、不插手东宫,也不摆皇贵妃的谱,太子尚且能够容她。 真正容不下她的是端妃跟大公主。 端妃与大公主一心上位,尤其是大公主,野心渐大,卯足了劲想要让母妃当皇后,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程阑,倒是让她们的百般筹谋全都付诸东流了。 大公主这段时间别提多憋屈,一方面要自己端得住,仔细处理父皇交代的事;一方面还得劝说母亲,让她不要一来便跟皇贵妃产生冲突。忙得焦头x烂额,分身乏术,情绪越发不好,冷不丁又听闻太后想给她说亲。 大公主乍一听说亲便皱起了眉头,再一听这里头仿佛还有太子的手脚,压制许久的情绪一点即燃,竟毫不留情地当场回绝了。 热热闹闹的场子,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太后跟几位太妃也是好心,这才拉着孙女儿过来介绍亲事,谁想到这孙女儿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太后的脸便有些拉不下来,她道:“哀家同几位太妃都觉得此人品行相貌都还不错,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耽搁着。太子跟大皇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成婚,整个皇家也就只有你如今还拖着,你想拖到什么时候?” 大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后悔自己方才没有憋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皇祖母,皇家的女儿不愁嫁,孙女儿如今还不着急成婚。” “胡闹!”太后听到这话便怒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你如今到了年纪还不说人家,外人会如何非议你父皇母妃,如何非议大魏皇室?你身为公主享受天下奉养,怎可意气用事?” 大公主正想解释,然而太后正在气头上,压根不愿意听她辩解:“过些日子哀家便叫那孩子进宫,你们见过之后再看看是否合眼缘,若是此人不行,那便再找下一个。总归无论如何,今年之内必须将亲事给定下来,不可再拖!” 太后一槌定音,不容大公主反驳。 大公主带着怒火出了未央宫,一路疾行,直到回了住处才没忍住发了火,还处置了两个犯了小错的宫人。 她才刚刚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儿,怎么能心甘情愿的嫁人生子?不用想也知道,这回的事儿必然太子闹出来的是。 很好,大公主坐在桌前,笑得森然,真以为她会忍气吞声? 伺候的大宫女有心提醒,当初劝端妃娘娘不要同太子对上的,是她们殿下;如今一心与太子扳手腕的,也是她们殿下。可见某些事儿真正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知道厉害,到那时,再多的理智也都会化为乌有。 好在太后并非立马就让人进宫,这几日的功夫足够大公主调查清楚了,同时,评选京城慈善商的消息,也顺利散播了出去。 评选的标准便是为慈善事业所投花费,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编造的,每笔钱需得由官府的人做公证,如此才有入选的资格。 鉴于福田院最近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如今说起慈善众人头一个想得便是这里了,当天便有一位茶商同京兆尹搭上关系,吐露出想要投钱修缮福田院的意思。 京兆尹大为惊叹,还真有人这么着急过来送钱的?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京兆府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可因为有圣上交代,这会儿他便“勉为其难”给这位茶商介绍起了福田院技校跟小学的两件大事。 茶商若有所思,而后选了第一件,他愿意承担福田院学校全部的开支。 善人! 京兆尹恨不得拍着他的肩膀跟对方称兄道弟,真是天大的善人啊! 有人解决了福田院拨款不足的问题,便等同于解决了京兆府岌岌可危的名声。他立马安排京兆府同工部合作,率先开工。 在使唤工部这件事上,京兆尹再狠心不过了。 可怜工部所有的官员小吏都在连轴转,修路的事儿还没忙完,又得忙建技校的事儿。 整个工部如今最闲的便是傅朝瑜他们了。 新建福田院他们已经画好了图纸,由他们几个集思广益,最后让吴之焕画稿。这新建的福田院不仅住的地方比从前的好,里头大院里面还有不少玩乐戏耍的东西,比照着傅朝瑜的游乐园。 傅朝瑜不在意这些小玩意儿是否流落到外头去,连他那游乐园如今都有人仿造了,早晚能仿成一个一模一样的。不过他靠着这个几乎已经赚回本了,名声也打出去了,倒也不在意别人抄不抄的,只要有人玩得高兴就行。 福田院的孩子们虽然出身贫寒,可傅朝瑜还是希望他们能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尽可能的给他们弥补遗憾。 图稿画好之后,没两日功夫便已经招好了瓦匠木工,还有一群从周围百姓中临时雇佣的帮工。傅朝瑜也不太懂建筑,反而是杜宁跟吴之焕对此颇有钻研的劲儿,请教了方徊之后一门心思想要修一个最大最漂亮的福田院。 傅朝瑜跟陈淮书每天在那儿监工就成了,反而成了工部最清闲有福之人。 第80节 傅朝瑜也没压榨这些帮工,中午吃完午饭之后,还让他们休息半个时辰,省得下午上工时劳累。 他们四个人也休息,将做好的折叠床拿过来,就地休息。还别说,这在树下跟一群人集体午憩,吹着小风,避着太阳,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郑青州这日暗访,发现他们几个在树荫下悠哉悠哉睡着觉,差点自己活活气死。 他们忙得脚不沾地,这几个人竟然在树下睡大觉?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青州二话不说便将他们轰走,让他们都跑去修学校。 工部忙成这样是谁害的? 他傅朝瑜动动嘴皮子就惹出了这么多的事儿来,还想着在旁边高枕无忧,做梦去吧! 傅朝瑜被毫不留情地赶走,他可不敢惹盛怒之下的郑侍郎,一点脾气都没有,麻溜地跑去干活了。 翌日,皇贵妃册封大礼行过,程阑正式入主含章殿。才刚歇了歇脚,便听宫人禀告,六宫妃嫔与皇子公主皆在外等候拜见。 第81章 立威(捉虫) 六宫妃嫔其实并不多, 能够排得上名号的半只手都数的过来,妃嫔之中,亦有尊卑。 从前皇后之下按理来说便是贵妃。贵妃家世显赫, 又育有皇子, 无奈三皇子生不逢时,有大皇子与太子这两个已成年的压在头上,贵妃在如何费尽力气想让儿子出头也是白费心机。而端妃凭借大皇子之势稳稳地压贵妃一头, 成为皇后之下名副其实头一人。 皇后去世, 最有希望更进一步的便是端妃。可一朝梦碎,现成的便宜却被别人给捡了,可想而知端妃有多恨。不仅是端妃, 其余妃嫔其实也是不服的,今日与其说来拜见,不如说是前来试探一二。 同他们相比, 几个皇子公主便单纯多了, 当真以为今儿只是过来问安的。 几个孩子一下地, 便发现对方都穿了新衣裳。有新衣裳自然都好看,可是几个人一对比,周景成却发现一件事儿:“五弟, 为什么你的衣裳看起来比咱们的都好看些?” 周景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可能是秦嬷嬷手艺比较巧吧。” 贤妃默默观察, 叹了一口气。那衣裳除了料子好, 别的也就一般, 主要得益于五皇子长得一张漂亮可人的脸,便是穿个粗衣麻布也显得精神。再一瞧她那胖儿子,便是穿得再精细总还是有股地主家少爷的气质, 跟人家真的没法儿比。人无人的差距,就是这么遥不可及。 不过好就好在并不是只有她儿子比不上五皇子, 贵妃的三皇子同样也比不上。贤妃如今是死了心力争上游了,先前她让家里打听了一番,这位初进宫的皇贵妃娘娘并非善类,也不缺手段,贤妃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决定暂避锋芒。 可不是每个人都似贤妃这般识大体,端妃与贵妃便不服,凭什么这皇贵妃一入宫门,圣上便将她们的宫权给收了?这两人直到进了含章殿见到皇贵妃之后仍一肚子不平,说起话来也是拈酸吃醋的。 端妃与贵妃一唱一和,拿着皇贵妃从前被退婚的事情取笑,又话里话外嘲讽程阑年纪大。 众妃嫔闻言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偶尔被她们两人点名,只能讪笑着点点头,反倒比她们两人还尴尬。 程阑却也不恼,不紧不慢地稳坐上位。等她们俩人说够了之后,程阑才笑地看着端妃与贵妃,端起了茶:“哟,与诸位妹妹说说笑笑的一时间竟忘了时辰,多亏了诸位妹妹善谈。也好,今日既见了,日后也不至于生分。” 贵妃颇为得意地起身,心想这皇贵妃也不过如此,这么快便招架不住想要端茶送客了。 只是她才刚起身,又听对方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人素来是规矩大过天,今皇后仙逝,中宫无主,本x宫承蒙圣上看重坐上了皇贵妃的位置,自当殚精竭虑,替皇上守好后宫。今后还望各位妹妹也能各守其分,各司其职,每日晨昏定醒一律比照从前规制来。不过,这一日两趟终究是麻烦了些,早起诸位妹妹先来请安,傍晚便派几个小皇子与小公主来这儿吃顿便饭吧,诸位便不必忙活了。” 贵妃震惊地看向程阑,她怎么敢拿三皇子做文章的? 三皇子便是贵妃的命脉,贵妃当然不肯:“小皇子年幼调皮,白日里读书也忙,只怕不方便给贵妃娘娘请安。再说,从前皇后娘娘在世时,也没这规矩。” 程阑从容地道:“从今往后,便有这规矩了。” 周景渊瞅了一眼程阑,这个皇贵妃娘娘好像有点凶。 瞧着贵妃一肚子不痛快的模样,程阑“好心”提醒:“圣上前些日子叮嘱家兄,让本宫进宫之后好生教导诸位皇子公主,想来,圣上对先前皇子公主的教导之事是有所不满的。贵妃若有异议,今日便可去同圣上说明。本宫想着,圣上应当很乐意同贵妃商量三皇子之事。” 众人不由得沉默下来,谁会脑子不清醒跑去跟圣上讨价还价?圣上对她们这些宫妃可从来都没有好脸色瞧,尤其是贵妃,为着三皇子不爱读书不听话的问题,圣上多少次与她不对付? 如今若再去生事,贵妃都能想到自己会被嫌弃成什么样。可恨这个皇贵妃,竟如此轻松便借三皇子拿捏住了她。 贵妃不服,但因为顾及周景文,再没敢多说一句话。 程阑又看向端妃,今日大公主与太子皆不在,听说都是外出办事。不过究竟是有事还是瞧不上她这皇贵妃,她心中清楚。 程阑缓缓开口:“大公主年纪也大了,听说近些日子,太后娘娘跟诸位太妃都在筹划着大公主的亲事?本宫这儿倒也有几个人选,俱是端方持重的好孩子,来日可以与太后娘娘一同商议斟酌。总该找个称心合意的,早日将大公主嫁出去,否则拖个一两年,大公主岂不和本宫一样生生将年纪给拖大了,白白遭人耻笑。” 刚刚才耻笑过皇贵妃年纪大的端妃后背一紧,什么意思,她难道想插手大公主的婚事? 程阑笑而不语,态度暧昧。 她不说话,端妃反而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端妃这人好拿捏,一儿一女都是她的软肋。程阑拿大公主的婚事做筏子后,端妃脸色便拉了下来。可偏偏程阑只说了这么几句,她身为皇贵妃如此说来也不是错,端妃想要回怼都找不到可以回击的点。 端妃投鼠忌器,怂了。 贤妃看得目不暇接,越发笃定这位皇贵妃娘娘是个狠角色,瞧她多有能耐,三两句话便让端妃和贵妃闭上了嘴,往后还是不要得罪她的好。 程阑也乏了,让宫女送客。 一群人三五结伴地离开,方才还喧闹的含章殿顿时安静了下来。殿中只剩下了程阑自己,还有被留下来的周景渊。 程阑打量着这个小孩儿,个头比寻常的孩子矮,不过被养得极好,唇红齿白,可爱得很,让人不自觉地卸下心防。只是这娃娃自己的警惕心反而挺强,被留下来之后像是被定住了身子一样,僵硬地怵在原地,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往程阑身上瞥。 他以为旁人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一直鬼鬼祟祟地暗中观察。 怪好玩儿的,程阑心想。她对揣测人心手到擒来,更不用说这种天真的小娃娃了,程阑慢悠悠开口:“小五跟傅怀瑾生得还真是相像,真不愧是舅甥俩。” 这招果然好使,还在警惕当中的小家伙立马抬头,小声地问:“娘娘认识我舅舅吗?” “何止认识?他还拜托本宫关照你来着。” 原来是舅舅朋友! 刚刚还紧绷的小家伙立马没了疏离,满是谨慎的小眼神也重新变回了从前的模样,透着一股天真劲儿,整张脸上都写着“愉悦”二字。舅舅也太担心他了吧,还拜托皇贵妃娘娘照顾他,他其实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程阑乐了,这模样,若是屁股后面长尾巴的话指不定已经摇圆了,程阑冲他招招手:“过来让本宫瞧瞧。” 周景渊乖乖地迈着小步子凑了过去,还被这位不苟言笑的皇贵妃娘娘摸了一把脸蛋。 软乎乎的,怪可爱的,程阑评价。 周景渊仰着脖子,愣愣地望着她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没有指甲,他记得别的娘娘不仅养着长指甲,还会用凤仙花染上鲜亮的颜色,但是皇贵妃娘娘手上干干净净的,甚至连首饰也没戴。 程阑克制住再摸一摸的想法,初次见面,做长辈的应当端庄,她道:“往后每日你都得跟其他的小皇子小公主一块儿来含章殿用膳,可有什么忌口的?” 周景渊摇头,只要好吃他什么都吃:“舅舅说了,小孩子不可以挑食。” “还挺好养活。”程阑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终于道,“先回去吧,明儿傍晚再来。” 小家伙看了她一眼,被走过来的秦嬷嬷牵住了手,重新回了翠微殿。 皇贵妃进宫当日,京城各大书铺里头多了一本新文刊《律案惊奇》,这里头说的不是音律,而是律法。在书铺的掌柜卖力的吆喝中,众人得知这文刊乃是宫中的皇贵妃娘娘主编,大理寺卿程大人审核,说的是古往今来各种离奇的案件,包括前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投毒案,也在其中。 一个皇贵妃,一个投毒案,便足以赚够眼球了。 许多人不论平日里是否关注律法,先买了一本再说,他们正对皇贵妃娘娘好奇得很,文章如见人,他们虽见不到皇贵妃,但是见一见皇贵妃写得文章也是一样的。 仅这一日,那本《律案惊奇》的文刊便已经快要卖断货了。这样的受欢迎,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从前关注律法的人并不多,周文津原本还以为不好卖呢。 陈淮书跟杨毅恬几个连银子都准备好了,想着这书若是实在冷清,他们回头可多买几本送给家里亲戚,好歹支持一下周文津。 结果皇贵妃厉害,压根没让他们操一点心。 买了文刊的人回去一看,发现案子确实通俗易懂,又离奇得很,勾着人一直看下去。通篇没有什么大道理,但好像道理又全在案子里头。那街边巷坊的说书人倒是又有了新的故事,纷纷将原本手头的东西放一放,准备这些日子先就着这本书来说。 足足有十个案子,他们能说上好几天呢。 这事儿也算是迎来一个头彩了,只要这一波让此文刊扩大名声,来日再继续维持文刊水准,今后也不怕会卖不出去。 傅朝瑜还跟周文津说笑打趣:“你如今可不缺润笔费了。” 周文津有些不好意思,皇贵妃知道他家境贫寒,所以给他的润笔费确实不少。周文津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她,只能尽力写好文章,做好程大人吩咐的事,让皇贵妃娘娘在宫中不必太过忧心。 傅朝瑜几人也没闲着,没多久完成了福田院学校的图稿,今日召集了人马,准备动工。 今儿一整日悄悄在暗地里观察的几个小孩儿似乎有些看明白了,但是他们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福田院还能建学校?那建好了之后,他们能上学吗,学校要束脩吗? 几个孩子互相推搡,最终推了上回那个小姑娘前去。 她站了出来,等傅朝瑜忙完之后才小心地跟上来,确保自己不会耽误旁人的事,期期艾艾地开口询问:“大人,我们……真能上学吗?” 傅朝瑜刚好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府,低头一看,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再往后一瞧,门边伸出了十几个小脑袋。他一望过去,那些小孩儿便受惊一般地又把脑袋给缩回去了。 傅朝瑜被他们逗得直乐,却没忘记回答这个勇敢的小姑娘:“能,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不仅能学读书写字,还能学一门手艺,来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小姑娘愣怔片刻,脸上的红晕像是水墨画一样自面颊晕染开,黑黢黢的小脸立刻熠熠生辉:“真的吗?” 傅朝瑜的心,好像被牵动了一般。 这些孩子并非不懂,他们只是被生活的重担压的太久了,如今稍稍给了点x希望,便足够让他们焕发生机。 傅朝瑜将手搭在她额前,温柔地道:“是啊,是真的。” 第82章 监工(二更) 这一整日, 傅朝瑜等都没能得闲,郑侍郎当真厉害,他自己忙的跟个陀螺似的, 却还不忘挤出时间来看看傅朝瑜几个人有没有偷懒。 傅朝瑜不止一次看到郑侍郎自己都快困得萎靡不振了, 却还有心思找他们的茬。这样坚持不懈的劲头若是不用在他们身上,傅朝瑜其实还挺佩服的。 他担心郑侍郎把自己给累死了,还劝他道:“您何必多跑这一趟呢, 有这个空多歇歇也是好的, 我们绝不会偷懒的。” 还说不会偷懒?郑侍郎冷笑一声,方才他过来的时候傅朝瑜便更几个孩子一块在说笑。 都多大的人了,好歹是个安平侯, 怎么一点架子都没有,先前跟瓦工说笑也就罢了,现在连几个孩子都能跟他一块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真有出息! 除了郑侍郎, 王侍郎也在暗暗盯梢, 工部上上下下,除了那位老尚书就没有一个闲人。老尚书众人说不得,但是傅朝瑜几个想偷懒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算圣上同意, 他们也不乐意。 都是工部中人, 那就得同甘共苦! 傅朝瑜没法子, 晚上还刻意多留了些时辰,直等到天色昏暗才回了家去。他回去后颇为遗憾自己不能进宫上课,听说弘文馆都快要开课了, 可他却被工部的事情绊着脚,压根没办法给小外甥他们上课。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手头的事情赶紧做完, 他已经好久没能做玩具送进宫了。 有郑侍郎盯着,事情推进得很快。得知工部建的学校往后不花钱也能学东西,福田院的老老少少除了行动不便的,几乎都倾巢出动,力气大的便搬砖、搬木头,搬石块,力气小的,便提着水去和稀水泥。 水泥这种东西他们都是头一次见,掺了水之后软乎乎的,没曾想等它干下来之后却十分坚固,众人瞧着地基一点点打下来,纷纷围在旁边惊叹连连。 这可是属于福田院的学校,往后他们就能在这里头学手艺了,听说会有各式各样的匠人们来这儿手把手地教他们。稍微大一些的孩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今想学一门手艺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太困难了,他们压根没有门路找到好师傅,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学会。可如今,他们竟然能跟着先生学各种各样的手艺。 他们聚在一块儿,开始讨论自己往后要学什么。 “我要当个木匠。” “我想当个铁匠。” “我什么都想当,若是先生愿意教的话,我准备都学一遍!” 一群本被抛弃的孩子,因为这小小的技校忽然之间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无限的期许。 第81节 傅朝瑜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他并未参与他们的讨论。 临近傍晚,傅朝瑜等回工部禀报工作,等回去时,刚好碰到郑、王两位侍郎带着方徊在讨论新建的小学。 昨儿又有商贾主动捐钱,说要投钱新建小学,甚至已经同京兆府那边说好了。后头又陆陆续续有好些商人说要出资,有了这笔钱,那小学不仅能建起来,未来三五年内的开销也都不用愁了,即便算上饮食、算上先生的俸禄、林林总总的全都加在一块,也尽够了。 圣上大喜,立即让工部着手新建一座小学试试水,若日后成效不错,再推广开来。 其实比起福田院的技校,朝廷上下更在意的是这小学,这小学可不是为了扶持福田院,而是对所有的京城百姓开放,意义重大,连礼部也掺和了进来,一举拿到了小学的管理权。 今儿早上朝中讨论选址的问题,礼部等自然想要就近,最好直接办在东市附近,礼部管理起来也方便。其他人也都附和,虽不知道这小学究竟能建成什么样,但若是当真有用的话,他们还是更愿意惠及自己子孙。 郑王二人据理力争,还拉着孙明达跟他们一块儿舌战群雄,最后将选址定在了南城,便是从前傅朝瑜等修路的地方。 力压一众朝臣后,郑侍郎也曾反思过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从前可是最怕麻烦,最不愿意跟人起口舌之争的,朝中的争执能躲就躲,这会儿却连性子都变了。不仅是他,王桦也变得彻底。 不过除了懊恼之外,更多的还是目的达成的得意。 他们并不愿这小学沦落为从前的国子监。 傅朝瑜见他们讨论得正起劲儿,听了一会,原来是讨论建地大小以及是否要建造学舍一事。 傅朝瑜忍不住插了一嘴:“自然要建造学舍了,兴许有人为了求学,愿意辗转半个长安城让自己的孩子入学读书也不一定呢。与其让他们早晚走读,不如多建一些学舍,也好让他们有住的地方。这小学本就是为了穷苦人家而设的,富贵人家的孩子在自己家里学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来小学同旁人抢名额呢?既然是为了贫苦百姓而建的,总得多替他们想些,可不能忘了初心。” 郑侍郎觉得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但他最近很是看不惯傅朝瑜这伙人,虽说认同了,但是嘴上还不忘挖苦:“你又知道了?” 傅朝瑜讨好一笑,凑过来时又看到他们画的四平八稳的图纸。好是好,但就是太平了,傅朝瑜指出:“之前新建福田院的时候,我们还增了一个游乐场。这个虽不好设在小学里头,但多添一个蹴鞠场应当还是不错的。” 王桦烦他烦地要命:“建那种东西不就是玩物丧志?” 傅朝瑜友好提醒:“王大人,那叫劳逸结合,死读书可是不对的,如今连国子监都改了。每日早晚还会提溜着监生出去跑几圈,月考过后也会办一场内部马球赛,听说如今监生们的体质可是越发好了,不信您问问孙大人。” 王侍郎听他提到国子监,想到今日孙明达好歹还帮了他们,没了言语。不过他也没给傅朝瑜什么好脸色就是了,等他汇报了今日的进程之后,便赶紧将他赶走。 留他在这儿别提都烦人了。 屋子里没了外人,方徊才又拿起图稿问:“要不下官再改一版?” “改吧。”郑侍郎揉了揉眉心。 不改日后这家伙又得嚷嚷。这家伙别看一副听话又好说话的样子,实则别提有多倔了,若是不称了他的意,保不齐他又在别的事上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 翌日,修改好的图纸呈到御前后,皇上一眼便看出了端倪:“这蹴鞠场是傅怀瑾的主意吧?” 郑侍郎心都跳慢了半拍,虽然早就知道圣上对傅朝瑜格外看重些,但是这两人什么时候竟然熟悉到这个份上了? 郑侍郎问:“圣上是如何看出来的?” 皇上乐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这般特立独行?” 郑侍郎听出了一份微妙的亲昵,这让郑侍郎产生了浓浓的不安。圣上对待朝臣,哪怕就是对待心腹,一向也都是公事公办的,不会带多余的情绪。如今对傅朝瑜却格外不同,他虽不知是何缘故,却担心有朝一日这份特殊没有了,届时像傅朝瑜这样与众不同之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傅朝瑜同皇帝交好,焉知不是福祸相依啊…… 政事处理之后,皇上想到了皇贵妃昨日下令,让宫中几个小皇子小公主前往含章殿用膳。眼瞅着时辰不早,皇上也起身去了含章殿。 殿中恰好准备用晚膳,几个小家伙都已经净了手坐在桌前,菜还未动,皇上来得正是时候。 程阑领着祝皇子公主拜见之后,引着皇上入席。 除礼节性的问候外,两人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寒暄。其实昨日册封礼时他们二人才第一回 见面,如今是第二回。两次见面俱是公事公办,倒不像是夫妻,反而是上下级一般。程阑私心里更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不必掺杂什么情分,反而纯粹许多。 皇上摆明了不会给恩宠,但是面子和尊重却是给的足足的,他还指望程阑能够给他管理好后宫呢。 皇上问过宫务,程阑对答如流,仅两天功夫,她便将宫中的事情理清楚了,不少事上重新分派了人手,一切都井然有序。皇上暗暗庆幸自己没看错人,席间,这二人也都秉持“食不言”的规矩,默然用饭。 周景成x目光飞快地划过好似例行公事一般的父皇,又划过不苟言笑的皇贵妃,觉得今儿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想到这儿,他反而羡慕起五弟了,五弟坐在皇贵妃身边怎么还吃得下去?他难道就不觉得皇贵妃冷冰冰不好接近吗? 要是他坐在中间……咦,不能想,更吃不下去了。 周景渊牢记舅舅的交代,当真一点不挑食。程阑给他夹了两块鱼腹,见他吃尽了之后,仿佛感受到了投喂的乐趣。当然,她也没有厚此薄彼,其他几个小皇子小公主也都夹了菜,让他们不必拘束,反正往后都是要来这儿用晚膳的。 周景文心中不服,周景成却暗道倒霉,他真的不想来皇贵妃这儿,在这儿吃饭一点都不痛快,而且饭前皇贵妃还会考问他们功课! 甚至还给他们布置了作业! 他母妃从来都不会管这些事儿的! 周景成方才原本想要闹的,可是皇贵妃轻轻瞥了他一眼之后,周景成便怂了。 有些人,即便一言不发,也能将人治得死死的。 好不容易等饭吃完了,周景成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能走了,便听到皇贵妃在跟父皇提起他们的功课。 父皇捏了捏眉心:“老三照常跟着弘文馆的先生一块学,只是他学得比旁人差些,回头你若能教便多管管,不能教,便罢了。老四老五这儿……” 周景成身子一抖,耳朵竖了起来。 “他们原本是傅怀瑾教的,只是工部这些日子着实太忙,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让傅怀瑾进宫教他们读书写字就是了。反正他们年纪还小,也不指望他能学多少东西。” 周景渊听了舅舅的名字,轻轻地靠了过来。 程阑捏着他的小手,又看向两个可怜巴巴的小公主:“那公主们的功课呢,总得再请两个女先生才是。” 她既要处理公务,又得写文章,也没办法再管两个小公主的教育。 “那就请吧,你看着安排就是。” 说完,皇上直接就离开了,连留宿都不曾提,也不太在乎两个小公主是否能学到什么。 不过为了给程阑立威,皇上之后又让人敲打了膳房,吩咐每日给皇贵妃的例菜再足足添上一倍。 宫中虽有人奇怪皇贵妃为何不受宠,但见皇上如此关心含章殿的事儿,也无人敢触皇贵妃的霉头。人家不论有宠无宠,背后站着的人可是圣上,谁能跟她较劲? 又过了些许时日,傅朝瑜的技校建成了,工部在南城的第一所小学也落地了。剪彩当天,工部、礼部、京兆府等官员齐聚,整个南城百姓也都跑过去围观。 第83章 小学(捉虫) 有上回剪彩的前例在, 这回诸位大人对剪彩这件事儿都接受良好。 学校摘了牌匾,因建址在永平坊,故而便叫“永平书院”。先前关于的小学的名字朝中也是争过一回的, 众说纷纭, 各有心思。后来皇上怒斥众人闲着没事,连这种东西都能吵得起来,并力排众议直接以“永平坊”命名, 众人方才作罢。 傅朝瑜他们那位工部尚书赵大人终于肯出来走走了, 同礼部尚书外加京兆尹一块儿剪彩,三人同站一处,另两个不论为人怎样, 起码外表是儒雅不凡的,唯有他们这位赵尚书老态龙钟。 杜宁跟吴之焕凑成一团,拉着傅朝瑜跟陈淮书偷偷编排赵尚书:“平日也不见这位赵尚书出门, 如今有了露面的差事他反而来得比谁都要急, 也不害臊。” 他们本来是想要让郑大人剪彩的, 结果赵尚书不请自来,也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可赵尚书先前都没有过问过此事, 亦没有对小学跟福田院上过半点心, 如今即便有了成绩也跟他没关系, 倒也好意思凑上来。 真不要脸。 傅朝瑜打量着若无其事的郑侍郎跟王侍郎, 再瞅见已经剪完彩、正眉飞色舞地跟众人训话的赵尚书,后者正大谈特谈工部建此学校乃是造福于社稷,还大言不惭地将工部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傅朝瑜:“……” 有点讨厌。 陈淮书想起来:“我们来工部已经好些时候了, 从未听闻工部哪位官员提起过这位赵尚书,应当是大家都不喜欢。” “这么抢功劳的人, 谁又会喜欢他呢?”吴之焕对此不屑一顾。 杜宁好奇:“我瞧着他年纪也挺大了,怎么还没人让他致仕?” 陈淮书解惑:“他是两朝老臣,同先帝关系亲厚,还曾做过当今圣上的老师,虽只教了半年却也是师父。圣上如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早晚都得退的。” 不仅工部,吏部也有一位张俭也准备退下来,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谁。 傅朝瑜等还在说人家是非,没多久却被百姓跟孩子围了起来。上回他们在这修路与周边的百姓都熟起来了,方才那两位尚书说的话虽然好听,但是百姓们听不懂,而且他俩高谈阔论的也没说到重点上。百姓们正揣着满腹不解,他们不敢问旁人,却知道傅大人他们从来不会说这些虚词,故而特意过来询问清楚。 傅朝瑜四个被团团围住,听了两句之后便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了,百姓们担心的是束脩。 朝廷招收小吏要的大多是识字的人,寻常百姓自然也愿意送孩子来这小学读书,别说是孩子,便是已经成年了都想进去学个字,只恐束脩太高,他们花费不起。 傅朝瑜耐心地道:“诸位不必担心,小学束脩并不贵,也不必买束脩礼,只半年交四百文就够了。这四百文仅是学费,若是要住学舍的话还得再加一百文。学校有膳堂,一日三餐另外花钱,早上一文,早晚各两文,若是早晚在家用饭的话,还能更省一些。” 众人听来都惊了,没想到束脩比他们想的远要便宜许多。 有人盘算着家里的积蓄,问道:“交了钱就能去里头上课吗?” 傅朝瑜点头:“对,文房四宝都已经准备好了,入学便发,也在这四百文里头。” 家里有孩子的已经彻底心动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不少人跟着工部修路,一日便能得一百文钱,京城还有那么多的路要修,所以这活还有得干,起码年底之前是断不了的。有些人住得近,并不需要将孩子放在学校里头,半年四百文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出不起;稍远些的,大不了咬咬牙再出一百文钱就是了。进了学校不仅能读书识字,便发笔墨纸砚,简直太划算了。 “这膳堂的饭菜真比我们在外头吃的还便宜呢。” “就是,早上便是去外头买几个馒头也要好几文钱呢,回头我便让孩子过去读书!” 赵尚书远远见到被众星捧月一般的傅朝瑜,轻轻冷哼一声。 郑侍郎在旁听得真切,面无表情地扫过赵尚书后,郑侍郎便准备邀请这回为学校捐款的五位商贾上前,以示感激。他们为小学花费不少,总不能让他们也隐于人后吧。 赵尚书一听他竟然想让商贾站到台前,顿时面露不悦:“你让他们来做什么?” “永平学院之所以能建成,全靠他们给的钱财。” 赵尚书仍然极尽轻蔑:“这些人给钱也不过就是图名而已。如今让他们过来,没得叫百姓觉得这清贵之地沾染了商贾的铜臭之气。” 以往但凡是他反对,郑侍郎都会给他面子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而这回郑侍郎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这原是事先定好的流程,不可改动,还望大人恕罪。” 赵尚书一脸错愕。 然而郑侍郎已经领着诸位商贾上台了,当着南城百姓的面坦言永平书院之所以能建成,都是因为这几位老板慷慨解囊。 杜宁带头鼓掌。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跟着鼓掌,他们不知道这些老爷们为什么捐钱,只知道自家孩子日后能上学多亏了这些老爷。还有,往后孩子们若还想继续上学,也得靠这些个老爷。 傅松杨一如既往紧跟工部步调,这回他亦投了不少钱进来,与其他几位一同站在这儿接受瞩目。虽说自己从前做生意的时候也被人奉承过,但是那种奉承谄媚跟如今真情实感的感激比起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望着底下数不清的面孔,傅松杨心潮起伏,连眼睛都开始湿润了,很没出息。不过扫了一眼旁边几个,发现他们比自己更没出息后,傅老板的腰板便又挺起来了。 他不是最差的! 热x热闹闹的剪彩仪式结束之后,永平书院还敞开大门,让众人进去参观。对此,郑尚书又有了一肚子的牢骚,但并没有人搭理他,就连礼部的人也不搭理他。 礼部尚书觉得教化百姓是礼部的事儿,他一个工部的尚书在这指指点点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要越俎代庖?这学校即便是工部修的,日后也不由工部来管。 礼部尚书全程高冷,柳照临也对赵尚书没什么好脸色,赵尚书嘟囔了两回没人搭理也就只能闭了嘴。 今时不同往日了,郑青州这小子如今已经长进了,竟然敢跟他扳手腕,还没上位就想着清算自己的上峰,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郑侍郎还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全程忙着引荐众人入校。今日不仅有百姓,有官员,更有礼部请过来的先生,其中最差也是明经科考出来的考生,因家世低微未等到合适的差遣,正好被选进来当先生。 小学课程设置比其他学院要简单许多,孩童入学之后,先学音韵、训诂和礼节,等稍大一些再细分六艺,不过考虑这里头大部分都是出身贫寒的学子,故而在课程的选择方面还是以实用性居多。 第82节 这些先生们原本都是等待做官之人,骤然成了先生,教的还是一群小孩子,心中难免有些想法。不过真进了学校看了一眼之后,才渐渐改变了想法。无他,这永平书院修得着实太好了,讲课的学堂宽敞明亮,约莫六十余间成排连在一起,足足能容纳几千学生。后头是先生的教舍与学生的学舍,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再其后是膳房跟一个巨大的蹴鞠场,孩子们看到这蹴鞠场时,纷纷惊呼出声。 傅朝瑜告诉他们:“日后入学记得好好读书,考得好成绩之后,学校才会办蹴鞠赛。” 小孩子再次发出惊叹声。考完试还有蹴鞠比赛,这学校也太好了吧! 这一趟下来,不仅学生与家长满意,先生也满意。 家长们当天就准备好了束脩礼送过去了,听说三日后便可开学,他们只恨时间为何不能过得再快一些。 也有先生回去之后感悟良多,提笔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国子监,盛赞永平书院乃是自己见过最好的书院。这里虽不至于说十分富丽堂皇,也没有名师坐镇,但却是民间商贾筹钱、官府出力,惠及无数贫民百姓的学院。古往今来,只此一处,意义深远。他自己也是出身贫寒,见到这样的学校心中怎能不激动?只愿来日天下之人都能如这些出钱的商贾与出力的官府一样大公无私,做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这位先生在文章中畅想了一番儒家大同世界的理想,不出意外地受到了张梅林的忍可,并且排在了下一期国子监文刊的头版。 几日后,新一期文刊面世,有关京城新开了一家“永平书院”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飞往大魏各地。眼下京城以外的许多读书人都养成了看《国子监文刊》的习惯。这文刊可不仅仅包含各家文章,京城与各地发生的不少新鲜事儿他们这上面也有评说,光看这些,便足以知晓京城内外的动向。 这回的永平书院建成传来之后,众人无不钦佩。后面还有几个饱学之士被这篇文章感染,无偿去学院教书。 礼部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忙不迭地将他们请到学校任教,礼部尚书甚至还让柳照临也准备一篇文章投去国子监,鼓动更多的人前来任教。如今外头颇有名望的隐士大儒不知其数,与其藏在山野中浪费天资,不如来学院教书,若能说动这些人,那礼部的小学教育何愁不能兴盛?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不缺钱,又一腔热血,能干事还不图钱,这样的好人去哪里找? 柳照临一言难尽地接过了这个任务。总觉得自从小师弟入了朝中之后,六部行事都或多或少发生了些变化…… 小学建成与开学皆是风光无限,开学那日,南城一带几乎是万人空巷,多少人即便家中没有适龄的孩童也都亲自过去看了看。这回学校足足收了两千多名学生,近一点的孩子几乎都已经入学了。是稍远一些的还没反应过来,错过了报名时间,遂决定再等等,明年入学也不迟。 与之相较的是福田院技校开学。除了福田院的孩子们,基本无人关注。 技校暂时也就建了这么一个,这里比小学足足小了十倍不止,不过是上下两层约莫二十间房子罢了,只是一个上课的教室,除此以来再无其他,因预算有限稍显寒酸。诸位老师都是从官营作坊里请来的,还有一位教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先生,原是个秀才,因手中拮据才前来应聘做了先生。 这里虽然跟小学没得比,但是所有人都在认认真真地学,甚至比永平书院那边的孩子还要认真虔诚。 傅朝瑜等到这边的工作完全收尾、移交给京兆府之后,才终于找到了机会请了个假,去宫中教书。 郑侍郎这回没有骂他不务正业,好歹是给皇子们做先生,且又有皇上交代,他不便拦着。 傅朝瑜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借着读书的机会再次见到他小外甥。他在宫外也听说了些宫里的事儿,知道程阑这位皇贵妃在宫中如何雷厉风行,进宫头一日便顺利制服端妃与贵妃,也知道小外甥他们如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含章殿用膳。 傅朝瑜观察了一下,猜测含章殿伙食应该挺好的,毕竟他家崽好像又敦实了一点儿,且小家伙貌似挺喜欢皇贵妃的,甚至已经有些崇拜了:“舅舅你知道吗,皇贵妃娘娘算账都不用算盘,略看一遍便能知道结果了!” 傅朝瑜道:“娘娘这是心算。” 不借助任何外力,仅仅凭着脑子便能算出结果,皇贵妃的思维与记忆力着实过人。 周景渊托着腮帮子:“舅舅行吗?” 傅朝瑜诚实道:“舅舅没有娘娘厉害。” 周景文鄙夷地看了过来,周景成却对程阑更畏惧了,连傅舅舅都说自己比不上皇贵妃娘娘,那皇贵妃娘娘得有多厉害?看来他以后是没办法在她面前耍小心思了,好可怕呀…… 周景渊攀着舅舅,认真道:“舅舅也厉害,舅舅不会心算,但是会做玩具,会画画本,会建房子,还特别会读书!” 他舅舅最厉害! 傅朝瑜被他哄得心里甜滋滋,抱着他逗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要教书,这回可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了。 这几个孩子都是认识一点字的,不至于从头学起。傅朝瑜准备好的黑板和粉笔正好都能用上,教的头一节课便是千字文的头三句。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二十四个字。 铁画银钩,丰肌劲骨。 几个小家伙看着他用黑板写字,目瞪口呆。 傅朝瑜没让他们压抑天性,反而鼓励他们上来挨个试试,三个人一拥而上,就连周景文也没再端着,直接写了个痛快,这粉笔可太好玩儿了,写完还能擦得干干净净。他用手碾了碾,沾了点白色的粉笔灰,会是什么味道呢? 周景文实在好奇,偷偷塞到嘴边。 刚准备舔一口,爪子便被抓住了。 周景文呆住,旋即对上傅朝瑜阴沉沉的脸。 傅朝瑜也没想到这位三皇子竟然这么不讲究,好奇可以,作死是万万不行的,傅朝瑜吓唬道:“吃吧,吃完肚子会变硬,以后上不了茅房。” 周景文:“……!!!” 他赶紧擦干净手上的粉笔灰。 其他两个小孩儿都乖乖的,让干什么便干什么。几个人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抬头一看他们画的跟傅朝瑜的字,顿时惭愧起来,赶紧把自己的鬼画符给擦得干干净净。 等他们试完了,没了好奇心,傅朝瑜才开始正式上起了课,逐字逐句地给他们解释其中含义。短短二十四个字,便讲了一下午。最后收尾的时候讲着讲着便歪了话题,说起了农作物上的“嫁接”。后来时间实在来不及,傅朝瑜便没继续往下说,只交代他们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在自己宫中试试,嫁接与扦插并不难。 傍晚,几个皇子公主照常来到含章殿,吃饭之前还围在一块儿说起了“嫁接。” 小孩子闹哄哄的,然而等到程阑走近时却又瞬间消了声。 周景成更甚,x他恨不得把脑子埋到胸脯里,一点都不敢看程阑。这些天里几个孩子的母妃都告诫过他们,皇贵妃娘娘很可怕,绝对不能造次,当然也不可以亲近,皇贵妃并不喜欢他们,让他们留在含章殿也是别有用心。 程阑却没在意,反而问他们:“在讨论什么呢?” 周景渊道:“再说舅舅今儿上课的时候提到的嫁接,娘娘,两种果树绑在一块儿还能变成一个东西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程阑从前也种过花,对于嫁接这种最常见的培育方法烂熟于心。她与家中的侄子侄女也相处过,知道孩童的天性便是好奇,与其让他们祸害御花园的名贵花草,还不如给点常见的蔬菜给他们动手试试,程阑遂道:“含章殿后面有一块空地,你们若是好奇可以过去试种。我让人先画出五块地,看看你们谁能种活,谁能种得最好。” “肯定是我!”周景成兴冲冲地举手。 触及程阑的目光之后,又赶紧缩了起来。不过观察皇贵妃好像没生气也没有在意他的失礼后,周景成胆子又稍稍大了起来。况且有嫁接这件事情在前面吊着,他忽然觉得皇贵妃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周景成洋洋得意地重申:“肯定是我最厉害。” 周景渊挺起胸脯:“我也厉害!” 两个小公主也附和,她们支持五弟。 周景成小大人一般道:“五弟,你虽然聪明,但是年纪太小了,这种事儿肯定比不得四哥的。” 周景文冷笑,得意什么呢?若按年龄来算,这里头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的。 晚膳先放一放,程阑先带着几个人去园子里头嫁接去了,程阑选了一些萝卜跟油菜,自己手把手教了一遍之后,便让他们动手尝试了。其实不难,但是小孩儿手脚协调能力不太行,显得有些笨手笨脚,这才耽搁了好久,等到全都完成的时候,天都快已经黑了。 另一边,傅朝瑜听闻太府寺的人说,先前种好的土豆终于能收成了。 傅朝瑜精神一振,他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 第84章 端倪(捉虫) 傍晚时几个孩子在含章殿嫁接萝卜, 耽误了不少时辰,各自回宫时比平常晚了许多。 贵妃因为记恨程阑,见到儿子回来得晚免不了又是一顿唠叨。相较于皇贵妃使什么手段谋害她儿子, 贵妃更警惕的是皇贵妃耍弄心眼, 拉拢她儿子。 为杜绝此事发生,贵妃句句都在摸黑程阑:“你们在含章殿可不要被皇贵妃三两句话给哄了过去,她无儿无女, 摆明了就是打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的主意, 没准还要抢过来亲自教养。几个小皇子里头就属你身份最高,最聪明伶俐,你可千万要当心, 不要被她迷惑了。明儿晚上用过晚膳之后立马回来,不许多留,听到了没?” 周景文连声应下, 心里想的却是那绑在萝卜杆上的油菜真的能活么, 要是真活了, 下面的萝卜会长大吗? 他挑的那几颗都是最大的,万不能被人偷了去,往后用晚膳之前都得细细地瞧着, 他总觉得周景成那小子惦记自己的东西, 要说偷的话数他最有可能偷。 惦记萝卜跟油菜的远不止周景文一个, 其他几个孩子回了宫殿之后仍然惦念不止, 恨不得直接住在含章殿算了。只有几个皇子公主生母暂时还没发现自家孩子心都已经飘到别处去了。 翌日,傅朝瑜刚去了工部便被杨直叫走了,说是今儿圣上携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前去京郊一带的皇庄上挖土豆, 傅朝瑜这个献种的功臣自然也得到场了。 傅朝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友,难得这样露脸的机会他总不能一个人过去, 傅朝瑜问杨直:“他们三人可能同行?” 杨直回头,就见三双清澈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恍惚觉得若是自己不同意的话,可能会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杨直甩了甩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道:“也罢,都过去吧。” 陈淮书几个立马兴冲冲地跟上,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总喜欢凑热闹,陈淮书几个也不例外。 他们赶去皇庄后没多久圣驾便来了。今日的队伍颇为壮大,车架绵延数十米,浩浩荡荡仿佛游龙一般。 傅朝瑜随杨直等人在皇庄前迎接时,最先注意到的竟不是皇上,反而是皇上身后嘴角擒着笑意的赵尚书。有人一笑犹如山花烂漫,有人一笑,却仿佛能看到什么附骨之疽。 陈淮书等站在后面,见状心里慌慌的:“他在得意什么?” 傅朝瑜撇了撇嘴:“肯定是暗暗憋着坏。” 正说着悄悄话,那厢皇上瞥见傅朝瑜的衣角,二话没说就点了他的名,让傅朝瑜上前伴驾。 后头的官员见状,有羡慕的有心里犯酸水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当着皇上的面说一句不是的。这回皇上肯带他们过来,是因为听说农庄里的土豆已经长成了,攒了不少种子。要说从前那么一点存货还怕被有心人偷了,以至于一个都不剩,如今却是不怕了。 皇上从杨直手中取过两把铲子,太子以为另一把是给自己的,都已经准备上手去接了。然而,他父皇直接绕过了他走到傅朝瑜面前,将手中的一把递给傅朝瑜,率先走到田间开始挖土豆。 太子压下了伸出去的手,心底一寒,他难不成还比不过傅朝瑜吗? 傅朝瑜倒是没注意到太子这番举动,抬脚也跟了上去。 郑青州在旁好好的,偏偏有个吏部的侍郎跑到他这来说酸话:“你们工部这回又出风头了,几个新人都过来露脸,多大的面子?且这位傅大人也是盛宠优渥,圣上如此喜爱,就是不知道他是否甘心留在工部、只当一个六品小官?” 郑青州翻了个白眼:“他若是不甘心,不知您能否在吏部给他挑个更合适职位?” 吏部那位侍郎开始支支吾吾:“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那还说个屁!郑青州实在不想跟这种人说话,还是他们工部好,除了那位尚书便没有这样小心眼儿且阴阳怪气之人。 郑青州自顾自地跑去跟王桦作伴,可惜今日王桦话少,全程也没说几个字儿,须知他平日里话是最多的。 说话间,皇上已经挖出一株土豆了,几下抖落了上面的沙土,也不嫌脏,转过身便朝着众人炫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 不少人都是第一回见到这新粮种,包括太子都是头一回见。如此不起眼的东西,底下竟然密密麻麻地结出了这么多的果实,个个都有拳头大小,这……这加起来得有四五斤重吧? 皇上止不住地骄傲:“这粮种若是伺候得好了,可以亩产两千斤。关键是这土豆还尤其好种,并不挑土壤。” 他一说众人方才回味过来,他们脚下的这片地好像确实不是什么上等田,听说原先也不过就是种些黄豆之类,这会儿改种了土豆,竟然也不差什么。土壤都是其次,主要是这亩产量实在是高。 两千斤啊,如今的粮食亩产也不过几百斤而已。文武百官们光是在旁边看着便心神激荡,随即纷纷拿出了铁铲,卖力刨土。 杨直准备的铁铲倒是也挺多,不过他担心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将土豆给挖坏了,站在田埂上卖力地吆喝着:“诸位记得轻点挖,别下手没轻没重的,若是实在不会用铲子,用手刨也是一样的。这土里头掺着沙子,轻轻一刨就开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官员们又不是傻子,哪里能如此粗心大意?圣上事先都说了,这些土豆收成之后仍然是要做粮种的,就是杨直不提,他们也不敢把圣下的粮种给霍霍光了。 平日里端着架子的诸位官员,真下了地之后手脚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掏土豆也掏得越来越快。看着别人挖跟自己上手挖,感觉真是不一样,别人挖出来的总像是假的,等到自己真挖到了这成串成串的土豆,才终于有了真切的感受。 果真是天赐良种啊! 当日羡慕傅朝瑜能封侯之人,如今看到这一幕也是心服口服了。圣上没有偏心,这样的功劳合该封侯的。 而献种的傅朝瑜则一直被皇上带在身边,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所有土豆都挖完了,称重之后,众人再次惊叹。两亩多一点的地便足足收了有五千斤,也就是这些土豆都是他们亲自从土里挖出来的,要不然谁能相信呢? 杜尚书激动道:“若是今年再种下去,明年收成岂不是更能成倍成倍地翻x?” 傅朝瑜回道:“确实如此,不过不能在同一片地种植,土豆不可连种,否则便会导致土壤结块,以至于减产。” 第83节 “这好办,如今咱们最不缺的就是耕地了。”皇上道。 君臣几个相对而立,不知不觉又开始畅所欲言起来。 傅朝瑜从一开始赖着性子听下去,到后来见他们说的都快没边了,几个老臣越说越离谱,幻想着天下无饥的盛况,感慨于大魏得天所授,将来必定能够绵延子孙万代,最后生生将自己感动哭了。 傅朝瑜欲言又止,难道当臣子的都是这么感情充沛的吗? 他感觉自己加入不了,陈淮书他们也觉得自己无法共情,听着这些老臣们对哭,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幸好随着土豆全都挖完之后,这项活动算是暂且结束了,也不用一直听他们互诉衷肠。 然回城之际,有不少人心中都动了念头,想着回头能否请圣上赏赐他们一枚土豆。这东西如今还在育种,五千斤土豆看起来挺多的,但若是作为整个大魏的粮种却还是不够。皇上肯定也舍不得分太多出去,但他们不贪心,只求一个便行了,他们实在好奇土豆究竟是什么滋味,很想尝尝。 下回私下试试,兴许真能求得一个。 皇上还不知道他的这些大臣们存着这样的念头,若是知道的话,定是毫不犹豫便给他们一巴掌。贪心不足蛇吞象,拿着俸禄还不够还想肖想他的土豆,多大的脸?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第一回傅朝瑜送进宫的时候多吃了几个,这会儿都还觉得后悔。 今日过后,朝中关于土豆的议论此起彼伏,未曾间断,傅朝瑜这个安平侯也再次刷了一波关注,哪怕是对他不满的太子殿下也都不得不承认傅朝瑜是于国于社稷有功之人。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他所用,否则何愁大事不成? 傅朝瑜暂且闲下来之后,工部却没能得什么闲,京城中修路的差事仍在继续,如今正在修朱雀大街,改明儿还要培养一批人去各地修路赚钱。预计今年年底之前他们是得不到什么空闲了。这差事虽说有太府寺插手,可工部在其中的权利还是巨大的。 从前所有的事都是郑青州管着,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赵尚书回来了,自他接手之后,郑青州敏锐察觉到不妥,账目上的数额并不对。从前工部每个月接的私活都在增加,得的钱也是逐月递增,结果这段时间却持平了。京城中等着修水泥路的人家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会持平?这减少的钱,定是有人昧下去了。 郑青州并未声张,私下却同王桦说了一嘴,然而王桦期间却晃了几次神。 郑青州奇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今儿是怎么了,从早上起便一直在出神?” 王桦立马回道:“我没事。” 郑青州:“……欲盖弥彰。” 王桦心虚地低下头。 郑青州捧着账本,也没深究对方究竟是什么原因,王桦这人一直都是个直肠子,存不住什么话的,若是真有什么事儿,不用问他自己都能倒豆子一般全都倒出来。如今这样支支吾吾,要么根本没什么大事,要么便是他自己的私事。 郑青州又开始碎碎念着钱财被昧下一事,言语之中颇为不齿。 但是念归念,郑青州却从未想过将这件事给捅出去,一旦捅出去,赵尚书势必知道是他所为,如今工部到底还是赵尚书管着,得罪他,百害而无一利,但肯定还是不服的。 郑青州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不过世家里头也并非都是死死把持着自己的利益,也有像郑青州、孙明达这般的异类,这两人不看重钱财,也不看重权力,一心只将自己的分内的事情办好,但求无愧于心。郑青州这么多年不靠赵尚书,也从不谄媚于圣上,因为他有底气,亦有操守。 可并非所有人都像郑青州一样刚正不阿,王桦此刻便已一只脚陷入泥淖,开始动摇了。 王桦家中也算是有些门第,无奈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一个空壳子了。王桦虽说位列侍郎,但一直过着拮据的日子,他原本也能撑一撑,可惜上半年王母重病,家中为了请医问药已经散了大半钱财,近来家中幼子要取妻,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王家如今都已是捉襟见肘了,压根凑不齐娶亲的钱。可他总不能让小儿子一直耽误着吧…… 烦闷之际,赵尚书前于两日却将他叫了过去,言语之间不乏有些暗示,提的正好就是郑青州嘴里那笔不明不白消失了的钱。赵尚书还道,这笔银子就当是奖励王桦这么多年战战兢兢为工部谋划的回报,是他应得的,不会有人能查出来。 赵尚书说得坦诚,表示自己年迈,有心无力管束不了工部,只是想借着这笔银子拉拢王桦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也无须王桦为此付出什么。 王桦内心闪过一丝挣扎,并未立刻拒绝。 赵尚书笑眯眯地说完之后,没有让王桦立马就回复他,而是贴心地让他回去考虑考虑。 临走前,赵尚书还意味深长地送了他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你官至侍郎,总不能叫一家子还跟着你受苦吧?听闻从前郑青州借了你不少钱?你们关系虽好,却不能总求人家,再好的关系掺和了利益也都变了味,是时候自己立起来了。” 王桦并未吭声。 一衣虽微,不可不慎。他为官多年,深知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未曾取过工部一丝一毫。他也有自己的操守,可默默坚持了许多年,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败给现实。 王桦神情恍惚,就连傅朝瑜几个都能看出端倪来了,这日他们几个毛毛躁躁撞上了王桦,王桦竟然没骂他们! 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傅朝瑜并非是为了告状,而是担心王桦真出了什么毛病,才跑去跟郑青州提了一嘴。虽然王侍郎嘴碎还特别喜欢拱火,有时候得理不饶人,但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坏心肠。倘若他真遇上了什么事,大家商议一番,兴许还能帮一帮。 郑青州原本并未当成一回事,可被傅朝瑜这么一叮嘱,反而真上心了,当天下午便找到王桦,问道:“你最近究竟怎么了?若果真出了事可别一个人担着,好歹有我呢。” 王桦露出苦笑,郑青州待他是好,可他总不能一直求着别人给钱,这般算什么?别说郑青州会不会瞧不上自己,王桦自己都瞧不上。 王桦最终仍选择了隐瞒:“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人生病,日夜照顾这才烦心了许多。” 郑青州是知道他家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因而不疑有他:“我认识一个大夫,医术很是不错,可惜他云游去了。回头我让人盯着,若他回来便速请他去你府上,给老夫人医治一二,保证能药到病除。” 王桦百感交集,道了一句“多谢”。 郑青州出来之后,碰见了鬼鬼祟祟的四个人。一人赏了一个榔头,并在他们怨念的目光中告诉他们,人家王侍郎是因为担心家中亲人身体抱恙,这才神色不对。 傅朝瑜摸了摸脑袋,胆大地反问:“郑大人相信?” 郑青州:“我不信他难道信你胡扯?” 他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好搭档的。 傅朝瑜知道这两人关系素来亲厚,旁人都说他们四个形影不离,实则形影不离的是郑王二人,自来了工部开始,便日日见他们同进同出。他知道郑侍郎肯定不会怀疑王侍郎,可是傅朝瑜的第六感作祟,总觉得自己若是不掺和的话,兴许会出大事。 工部算是安分的衙门呢,尤其两位侍郎更是难得的好上峰,傅朝瑜可不希望有什么恶心的人打破这样的平静。 郑青州不查,那就他来查。也不必查别人,就差赵尚书就是了,傅朝瑜总觉得肯定是赵尚书从中作祟。要说查人,傅朝瑜他们倒是有些门路,不提陈淮书跟杜宁的家世在打探消息上面具有天然优势,即便他们查不出来,也有外援。 傅朝瑜请了杨臻出面。 杨臻不愧是他们国子监的“百晓生”,哪怕毕业了之后仍然门路众多,傅朝瑜他们几个用一顿饭来贿赂,最终借着杨臻的路子打听清楚了两边的事儿,结合王侍郎家中境况与近日表现,顺理成章地就猜到了原因。 杜宁凑过来,问道:“告诉郑侍郎的话,他会伤心吗?” 傅朝瑜将他的脑袋拍了下去:“我哪里知道?” 话虽如此,可是傅朝瑜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两日后,王桦从工部离开,拐了x几条街,叩响了赵尚书的门。 第85章 贪污 赵尚书正在家中设宴, 听闻王桦上访,立马让人将其请了进来。 王桦原以为此番会是在书房商议,结果进门之后反被拉到了席间, 硬是接了赵尚书灌下来的三杯酒。 灌酒也就罢了, 他们在外应酬也是常要饮酒的,郑青州那厮不爱饮酒,一向都是他替那家伙挡, 日久天长倒也练出了海量。可是今儿这几杯酒却喝得王桦心不甘情不愿, 憋屈至极。主动喝酒和被人灌酒毕竟不同,何况他跟郑青洲一向瞧不上赵尚书,对自己不齿的人极尽谄媚, 这滋味真是难捱。 且这聚会上的氛围,王桦也实在消受不起。赵尚书如今已经六十好几了,头发花白不说, 连牙齿都掉了两颗, 可他竟有闲心思请了几个舞姬作乐, 又叫了自家小妾陪酒。席间的女子被赵尚书指派给众人,连王桦都被指派了一个。 他见那姑娘实在年轻,都能做他女儿、当赵尚书的孙女儿了, 不忍心多看一眼, 多看一眼都是想骂人。 赵尚书坐在上头, 眯着眼睛, 借着酒气光明正大欣赏着王桦的窘态。他若要用人,肯定要用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哪怕本性不是如此, 也得装出一副同他一样的姿态来。酒色伤人,却也最能蛊惑人心、腐蚀意志。没有谁能装出一辈子, 只需两三年,又或者一年足矣,他保证就能让王桦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做事。 但在此之前王桦必须得服软,心甘情愿的照着他的规矩来做事,赵尚书恶劣地问道:“怎么,王侍郎瞧不上我这舞女?” 按着王桦平日里的脾气早就该将这酒桌给掀了,可是为了儿子娶亲的钱,他还不得不忍着,只是赔笑道:“家中老妻善妒,若是闻到了脂粉味,兴许又要闹得家宅不宁了。” 赵尚书仰天大笑,指着王桦的脸羞道:“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被一介妇孺给拿捏住了?” 王桦赧然:“下官与夫人结识于落魄之时,她为我牺牲良多,总不好负了她。” 赵尚书摆了摆手:“无妨,你只管亲近就是了,大不了临走前换一身衣裳。我家长子体型与你相当,你穿他的衣裳便没有脂粉味了。” “万万不可!”王桦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连连摇头,将“畏妻”二字刻在了脸上,“若是叫她看到我换了一身衣裳回去,那更得闹得天翻地覆了,再多的解释她也听不进去。尚书大人,您还是放下官一条生路吧。” 赵尚书含笑着地扫了对方一眼,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冲着舞妓招了招手又将对方给叫了回去。 王桦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看见年逾六旬的老头子身边伴着两个如花似貌的姑娘,又是心中一梗,太造孽了。 不论王桦以什么原因拒绝,都已经得罪了赵尚书了。赵尚书本就觉得他心里向着郑青洲,如今再看他这扭捏样,更觉得他不是真心归顺自己,心中百般不喜。从前他有余力管理工部的时候,哪有这两个小子说话的余地?也就这两年他力有不逮,这两个小子才夺了自己的权,偏偏那郑青州还装作一副不贪权的样子,真是叫人恶心坏了。 赵尚书故意想恶心对方,接连灌酒。 王桦有求于人,只能委曲求全了,他平常也算能喝,但是赵尚书灌的是烈酒,强行灌下去胃里不舒服不说,也呛鼻得很,那酒灌下去一半儿,撒掉了一半儿,没多久身上便全是酒味儿。 罢了,先忍一忍。 赵尚书看着他这狼狈模样才算是找回了点场子。这也是赵尚书最常用的伎俩,收服一个人便得先打压一个人,让他放下尊严死死扒着自己,那便是成功一半儿了。眼下王桦如此不堪,赵尚书心中愈发得意,又开始攻心起来:“今日王侍郎能过来,着实让赵某欣慰,这些年来要说在工部我最看重的是谁,那必然是王侍郎了。” 呵……王桦抹了一把嘴边的酒,心中对这话不屑一顾。 赵尚书也有些酒气上头了,眯着眼睛继续:“我曾几番向圣上进言,提拔你任左侍郎,可惜圣上被郑青州的家世迷惑,愣是推了他上位。” 王桦放缓了动作,赵尚书是在试探,还是在挑拨? 王桦定定地瞧着对方。 赵尚书却已然觉得他被激怒了勾起了斗志,他就知道,这两人哪有表现出的那么好,多半是装出来的,赵尚书肆无忌惮地抹黑起郑青州:“你是个直肠子,可我从前就想提醒你,郑青州不可深交,若是交往太密迟早会害了你。你在郑青州后面坐了这么多事儿,可曾见他说起过你的好来。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官场上,哪有什么朋友之谊。” 王桦深吸了两口气,慢慢捏紧了拳头,赵端平以为他是什么人? 又以为郑青州是什么人? 赵尚书端着酒盏:“这郑青州别看表面上为人和善,实则心眼一堆,最是个奸诈无比的小人了。我早就容不下他,早晚得找准机会让他摔个粉身碎骨,这左侍郎的位置得让你来做,想必你也是惦记他的位置惦记了多时了吧。莫急,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了。” 忍不了了! 王桦骤然起身,死死攥着拳头逼近一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赵尚书打翻了酒盏,陡然酒醒,见王桦阴沉沉地站起来,吓了一跳,随即又拉下脸来,面色阴云密布:“王桦,你想作甚?” 王桦憋着火,加上今日被羞辱了这么久,哪里还肯唯唯诺诺:“赵尚书若想找党朋还是另寻他人吧,恕不奉陪。” 说完王桦便甩了衣袖,铁青着脸离开席间。 赵尚书咬牙切齿地追问:“跟着郑青州能有什么出息,你当真就不为了自家考虑?” “那用不着赵尚书操心!” 撂下这句话,王桦立马加快了速度,也不必仆人引路,直接循着记忆找到了赵家后门,抬脚将门踹开,阔步而去,一气呵成。 赵家的门房都愣住了,回神过来之后才对着王桦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德性?” 没见过这么求人办事的。 凭着满腔怒火,王桦直接徒步走了半里地,等快到家门口时经冷风一吹,酒意才消了去,会想到家中的烦心事,又不禁头疼起来,有些怅然若失。总不能再找亲戚借钱吧,这面子实在抹不开,一家之主窝囊成他这样当真世间少有,但即便为家中的事儿烦心王桦也不后悔跟赵尚书翻脸,如此小人,便是强行与之为伍日后多半也是要懊悔终身的。如今彻底得罪了,没了念想,倒也挺好的。 只是他大概要委屈委屈小儿子了。 才走了两步,却意外地在家门口碰到了郑青州。王桦一怔,走近问道:“你怎么不进去?” 郑青州没回答,只嫌弃地指着他的衣服:“一身酒味不说,连衣裳也不好好穿,你究竟跑哪儿胡闹去了,也不怕家里人埋怨?” “这个啊,一言难尽……”王桦木讷地拉好了衣裳,却是无言以对。 郑青州也没多问,递过一个木盒子。 王桦一头雾水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吓得立马盖上:“你抢钱去了?” “什么抢钱,圣上赏你的。” 王桦露出诡异的表情,圣上那么抠门,会无端赏他,骗鬼的吧? 第84节 “我骗你作甚?上回圣上说了,但凡工部耐心给他办差赚钱,年底便会拨一笔奖励,我瞧着如今工部不少官员小吏每日实在是辛苦,便进宫请求圣上先给一半奖励,年底还有一半儿等着咱们呢。这回修路给国库揽了不少钱,圣上又不是看不清账本,自然不会寒了功臣的心,诺,这一份儿是你的。” 王桦摸着木头匣子,一时感慨万千,这份钱意味着什么,他哪里会不知道呢?绝不会像郑青州说的那么简单。原本不想再求郑青州,结果他最狼狈的时候,搭手的仍是郑青州。 “多谢了。”王桦低声道。 郑青州捏着鼻子:“我得先走了,明儿记得早点来工部,各处的钱都得发下去,别想偷懒。” 说完郑青州便上了轿子直接离开了,他不爱喝酒,方才是真的被王桦身上的酒味给熏得够呛,太臭了。 王桦闻了闻身上的味道,他怎么闻不出来,真的很臭吗? 糟糕,该如何糊弄发妻? 翌日一早,傅朝瑜他们便发现王侍郎的x臭脾气又恢复原样了,与之相对的是,赵尚书竟然又请了个病假,没来上值。 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工部所有人的好心情,两位侍郎大人一大早便将众人召集起来,道圣上感念他们这段时间为国操劳,特意给他们多发了一大笔俸禄,众人正挨个儿排队进屋子领钱。工部不缺钱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费尽全力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如今得了额外的钱,一个个都活像是过年一般。更不必提他们从郑侍郎口中得知,年底工部还有一笔奖励,只要他们认真办差,是断然不会少了他们的。 王侍郎又变回从前一样,发完了钱之后意气风发地开始训话,啰里吧嗦一大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让他们多努力,多赚钱,这修路既是个苦差事也是个美差事。又说圣上记挂着他们,这好处是郑青州给他们提前求来的,别的衙门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若是不卖力办差,不仅对不住郑侍郎,连圣上都对不住。 连杜宁都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私下问道:“王侍郎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回去了?” 傅朝瑜看向旁边揣着手万事不管的郑侍郎,也不禁好奇郑侍郎许诺了皇上什么。能让抠门的皇上主动给钱,郑侍郎画的饼,应当很大吧。 很快,傅朝瑜他们便知道郑侍郎付出了什么了。 听闻言官弹劾工部给官吏直接发钱后,郑侍郎暴跳如雷,直接跟言官们大吵了一架,王侍郎跟孙大人两个人合力都没拉住,郑侍郎嘲讽旁人都是只食君禄、不能为朝廷谋利的庸人,不配指点工部。这也就罢了,郑青州骂完言官后,指出为首的那人是赵尚书的女婿,索性将赵尚书的老底都给掀了,揭发赵尚书多年来中饱私囊,挪用工部拨款,还指出赵尚书嫁女时的不少嫁妆便是挪用公款置办的。 此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谁也没料到郑侍郎会突然发疯,上一个发疯的人还是孙明达,什么时候工部的人也这么疯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皇上当即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即便赵尚书曾经做过自己的先生,他也绝不能姑息养奸,仍其侵害朝廷利益。 原本终于有机会歇一歇的周文津头都大了,难得有空过来吃顿便饭时,都对出自工部的傅朝瑜四人怨念满满:“郑大人一句话,翻出了十几年前的旧案,叫我们大理寺便不眠不休地查了整整三日。” 傅朝瑜笑着给他夹了菜,哄道:“能者多劳嘛,惩治贪官污吏乃是你们大理寺的天职。” 杜宁几个也赶紧给他夹菜。 吃,多吃点,最好回头将赵尚书彻底关进天牢,别让他再出来害人了! 因为赵尚书入狱受查,工部的气氛为之一变,就连门口看大门的都觉得轻松愉悦了许多,更不用说里头办公的官员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赵尚书虽说官至尚书,但是工部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爱摆官腔,好大喜功,贪婪奸诈,跟这样的人共事这么久他们早就忍受够了。 外头的人兴许觉得郑侍郎恶毒,但他们却对郑侍郎的检举表双手支持。反正他们之前也是跟在郑侍郎手下做事,这工部有没有赵尚书都是一个样。 王桦也终于明白郑青州究竟是怎么拿这笔钱了。皇上应当是早就看赵尚书不痛快,但是鉴于对方也算是帝师了,不好亲自动手,如今郑侍郎跳出来算是解了皇上的难题。且郑青州应当也是跟皇上投了诚,从今往后,他们工部便如太府寺一般,成了皇上的拥趸了。他们两人实在是太熟悉,说不出感谢的话来,王桦只能将此事记在心上,等来日再回报了。 无论今后如何,他反正是站定了郑青州。 郑青州也没有跟他客气,准确来说,郑青州没有跟任何人客气过,连傅朝瑜他们的差事郑青州都已经安排好了。 “工部今年没闲着,明年只会更忙。圣上不打算将水泥的方子交给旁人,起码这一两年内绝对得严防死守,等赚够了钱回头再说。外出修路这事儿交给旁人不放心,务必找信得过的,所以你们几个也一样得带队出去修路,紧紧盯着、确保方子不会外泄。” 杜宁几个哀嚎一声。 能留在京城谁愿意出远门啊?这又不是什么清闲差事。 傅朝瑜其实也不愿意,他来京城就是为了照顾小外甥,这一出去不是一年就是半载,宫里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鞭长莫及,总不能将小外甥带出去一起修路吧,像什么话? 路总是要修的,不过可以换个别的法子。 傅朝瑜灵光一闪,立时就有了主意:“即使是为了保密,也不必让我们几个都出京,直接在京畿一带开一家水泥厂不就行了?水泥的配方是固定的,做好之后装在袋子里。各地若有人想要用水泥,直接来进货便是。若是他们不会用,派几个修路的队伍前去指点一番即可,实在不必如此劳师动众的。” 郑青州与王桦对视一眼,心中一动,是啊,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傅朝瑜看他们的脸色,顿时觉得这事儿有戏:“如今外头的那些作坊太小了,大多只有帮工跟学徒,便是官营作坊里头也没有多少人。这水泥厂就不一样了,若是往大了建,招个几千上万工人也使得。朝廷制定严格的招工标准,工人们应聘上岗,进去之后都得按照规章行事,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这工厂建成之后,除了给朝廷赚钱,最大的作用便是惠及民生了。工人能领月俸不说,水泥生产从开采石灰石到最后的装货运输,中间都能养过不少人。” 郑青州迟疑:“干活的青壮劳力多了,岂不是没人种地了?” 傅朝瑜笑了笑:“这年头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没人种地,不过一个工厂罢了,若是将来大魏处处都有工厂,那再考虑是否有人种地的问题吧。” 王桦望着傅朝瑜,觉得这臭小子脑袋瓜子倒是挺灵光的,但他没夸,只挑剔说:“就你的鬼点子多,为了省事儿什么主意想不出来?懒死你算了。” 傅朝瑜不服:“您只说这法子有没有用就是了。” 王桦嘴硬:“有个屁用?去去去,都出去!” 两个人直接将傅朝瑜四人轰走,坐下来重新商议明年的行程安排。这水泥厂肯定是要办的,只是他们俩人从来没有办过厂,也不知道流程如何,莫说他们,朝廷为没有厂,顶多就是官营作坊罢了。 这事儿还得好生商量,确保可行才能呈到御前。 几日后,大理寺调查的结果出来。 赵尚书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罪无可恕。然皇上顾念旧情并未治罪,只是削掉了尚书一职,收其府邸、田产,命其将以往贪污的数额补上,这已然是仁慈至极了。 可这补缴的数额几乎是个天价。等补平了这亏空之后,赵家的家底也算是彻底空了。 赵家人恨极了,发誓与郑青州不共戴天! 谁知郑侍郎越战越勇,当日再弹劾了赵家子孙六人之多,皇上随即剥了赵家众人的官衔。 他对赵尚书皇上还留有余地,但对赵家其余贪污之人,直接发配西北充军。余下尚未成年子孙,罚三代不得入仕。 偌大的赵尚书府,几日之间便分崩离析,穷困潦倒,还欠下一堆外债,再无起复的可能。 赵尚书一朝落魄比丧家之犬还不如,听说如今还病倒了,大夫看过之后说是中风,能不能挺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原本与其交好的都默默远离了赵家,生怕自己被赖上。 相比于已经被踢出圈的赵尚书,他们更在意的是,工部新一任的尚书究竟花落谁家。是从郑、王二人里头选,还是要另空降一个? 第86章 加官(捉虫) 吏部还未有动作, 皇上便已有了圣旨,提调左侍郎郑青州任工部尚书,命王桦为左侍郎, 他原先的位置由由方徊顶上。 傅朝瑜等一听消息, 立马跑过去道喜,他们到时,工部其余众人都来了, 围在郑青州身边拍些不轻不重的马屁。工部甚少有谄媚之人, 最油嘴滑舌的反而是傅朝瑜这四个新人,x但是今儿高兴,众人便嘴甜了许多, 说了不少好听话。 四个人对了一个眼神,立马跑过去恭贺。这可是他们的新任尚书大人,必须抱紧大腿。 没了讨人嫌的赵尚书, 郑青州显今儿格外春风满面, 看他们几个闹事精也觉得顺眼多了, 不过对着傅朝瑜时多叮嘱了两句:“往后你行事还是注意些吧,省得太出格了叫外人记恨。” 傅朝瑜眨眼:“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大尚书笑而不语。 很快,傅朝瑜便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了, 他升职了。傅朝瑜顶了方徊的五品工部郎中一职。 工部其他三个人的升迁并无不妥, 郑青州跟王桦能力出众, 也就方徊平常不怎么出头, 但是人家在工部呆了这么多年,资历也有功劳也有,家世更不差, 起码比王桦高了一大截,右侍郎这个名头倒也担得。 让众人不能接受的是, 傅朝瑜为何能升得这么快? 他凭什么? 虽然傅朝瑜献良种有功,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份功劳已经用安平侯的爵位给平了,圣上也破格让他做了六品官,否则以他的出身想要跻身六品谈何容易?向来做官一靠家世,二靠资历,即便家世再高也得要资历足够才能升上去,如此方能叫人心服口服。可傅朝瑜两不沾,他来工部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不过半年而已,虽然期间也轰轰烈烈地办了几回事,但大多都是跟其他三个人一块做的,便是有功劳也不能他一个人独占。 总之,傅朝瑜破格升了五品,不少人就是不服。如此年纪便成了五品官,再过两年是不是要直逼六部尚书、剑指三省丞相啊?皇上偏心未免也偏得太过了。 傅朝瑜这些日子出门行走,不知收获了多少记恨的目光。他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出门不带人,没准还会被他们套麻袋打上一顿。 嫉妒心太重,要不得啊…… 傅朝瑜这回升官儿的确是皇上私心,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朝廷的职位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挤不出多余的。如今正好缺了这么一个五品郎中,他不给傅朝瑜留着,难不成还要便宜了外人啊?外人可曾给他赚过一点儿钱了?更不用说皇上前两日又从郑青州嘴里得知傅朝瑜想了个极好的点子,不出京城便能将水泥贩卖到各地,倒是省去了朝廷不少人力,还不至于让工部的人都跑出去办事儿。傅朝瑜如此劳心费力地替他着想,皇上自然也不会委屈了他。 不过区区五品官,给就给了,他又不是给不起。 皇上是给得痛快,但是后面招惹的麻烦也不少,莫说那些好事嘴碎的了,就连跟傅朝瑜有些关系的吕丞相都赶进宫,劝说皇上三思。吕丞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圣上若是看重傅朝瑜,按部就班地升官就是了,如今半年就往上封实在太惹眼了,便是等上一年,也不至于让群臣非议。” 这些话皇上最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说来说去还是“资历”二字,在他看来聪慧管用便是最大的优点,可在这些朝臣们看来论资排辈才最为公平。资历资历,他上哪儿给傅朝瑜找资历?人家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九,硬要拼资历的话能拼得过谁去?皇上决心这回任性一次,不讲理地道:“左右官也都封了,圣旨也下了,事情都闹得人尽皆知,总不能再收回成命吧。暂且就这样,让他现在工部郎中的位置上呆上几年,回头再议。” 吕相铩羽而归。 皇上执意抬傅朝瑜,又一次将傅朝瑜抬到了风口浪尖。 傅朝瑜并不怕身居高位,好歹他前面还有他们走马上任的郑尚书和王侍郎挡着呢,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这个小喽啰顶上。不过对于如今抨击他的“资历”问题,傅朝瑜也确实放在了心上。这回借着皇上看重破格升迁,下次兴许便不行了,说来说去,还是他的资历不够让人心服口服。 如何熬资历,外放肯定是方便的,只要能做出成绩便有资历了,但是小外甥岁数还小,他如何能安心离京? 罢了,以后再说吧。 任凭外头如何议论,傅朝瑜身边的人总归是替他高兴的,还闹着要吃酒。傅朝瑜被他们歪缠,只好挑了一个好日子,又去农庄里头又办了一场酒席。若说吃酒玩乐,侯府远不如农庄方便。 来的依旧跟是上回那些人,傅朝瑜在国子监的先生同窗,外加他在工部的同僚,他也给宫里的小外甥几个人递了请帖。 然递了帖子后,宫中半天不见动静,傅朝瑜本来都没了指望了,结果摆宴当天,五个小萝卜头竟然又一次整整齐齐出现在农庄前。 傅朝瑜惊喜地张开手,迎接飞扑过来的小外甥还有他旁边的小胖子。他外甥都还好,四皇子这个小胖子扑过来的时候傅朝瑜险些没站稳,差点栽了一个跟头。傅朝瑜咬了咬牙,后腰发力,硬生生接了下来。他怀疑自己被撞出了内伤。 小胖子还兴冲冲地道:“傅舅舅你好厉害啊,我舅舅跟表兄都接不住我。” 傅朝瑜咽下一口老血,原来你也知道一般人接不住你啊…… 挨了这么一下,傅朝瑜是没有什么力气抱外甥了,摸了他的脑袋之后,只牵着小外甥的手领着人往院子里走去,问今儿是谁带他们出宫的。 周景渊迈着小步子,一蹦一跳地道:“是皇贵妃娘娘带我们出宫的。” 傅朝瑜一惊,回头张望:“皇贵妃娘娘呢?” 后头被宫女抱着的二公主一听到皇贵妃的名字,立马接道:“娘娘去福田院了送东西去了,准备了好些吃的玩的。” 四皇子积极道:“我也准备了好多点心让娘娘带过去。” 周景渊积极举起小手:“我还给了玩具!” “好样的。”傅朝瑜夸完他们,也敏锐察觉到了细微的点,之前上课的时候傅朝瑜还觉得四皇子有些畏惧皇贵妃,今儿看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似乎已经没了隔阂了。还是皇贵妃厉害啊,收服这几个小家伙完全不在话下。 之前福田院闹出的丑事余波未消,虽然是京兆府管理不力,但多少也有损皇家威仪。如今皇贵妃娘娘前往福田院慰问,多半是代替皇上去的。这事儿若是换了别的娘娘未必愿意去,但是皇贵妃不同,她貌似对什么高低贵贱、出身之类看得很淡。 傅朝瑜问他们:“你们待会儿玩过之后,是不是还得去找皇贵妃娘娘。” “对呀。”除了周景文,剩下的几个孩子对回答得可干脆了。 傅朝瑜懂了,周景文这小子一如既往的不合群。 几个孩子凑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傅朝瑜还听说他们在含章殿里嫁接了萝卜,几个孩子都对自己精心照顾的萝卜白菜宝贝得很,争着抢着说自己种得最好。 周景文这会儿却开口了,笃定地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我的长得最好!” 几个孩子忽然歇了话。 周景文洋洋得意:“我那上面的白菜个头最大,你们谁也比不上我的!” 傅朝瑜提醒:“三皇子还是注意些吧,嫁接到萝卜上面的白菜若是个头太大的话,容易撑不住的。” 周景文以为傅朝瑜是为了自己的外甥打压他,神气十足地道:“你就是嫉妒,嫉妒我比周景渊种得好罢了。等着瞧吧,早晚都能让你自打脸面。” “是吗……”傅朝瑜斜眼看了一眼这位倨傲的小皇子,行,那他的就等着瞧好了。 第85节 打了一场嘴仗后,傅朝瑜便带着他们进了院子,又让安叔带他们去游乐场逛了。但凡是来他庄子里的人总免不了将自家孩子拉过来遛一遛,如今他这农庄已经成了孩子的天堂了。孩子一多便容易闹腾,皮实一点倒也无妨,傅朝瑜最害怕的是小孩子的尖叫。他方才一头扎在游乐园里时,那些个小孩子玩得正在兴头上,尖叫声此起彼伏,傅朝瑜感觉自己都快要聋了。 好在他家小外甥不喜欢尖叫。 傅朝瑜亲了亲小外甥,看他乖乖的样子又想起了他从前在冷宫受的罪,分外怜惜。下个月底便是小外甥生辰了,去年这会儿他在国子监准备春闱,没权没势也没什么钱,只能做点小玩意儿送进宫讨小外甥开心。如今既然有了底气,便不能跟以往一样寒酸了。当然,傅朝瑜只是起了这么个念头,如何过生辰还得好生想想才行。 小孩子喜欢热闹,所以陪x着过生辰的时候人肯定不能少,若是在宫外自然便利,可若是不能出宫,翠微殿里头能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生日宴么?会不会有宫妃不喜?要不,他再拍拍皇上的马屁?求别人远不如求皇上。 傅朝瑜将外甥安顿好之后,再去外头招呼客人。去了外头总免不了要喝酒,不过好在傅朝瑜这些朋友们对喝酒没有太大的执念,热热闹闹碰了几次杯之后便放下来,仍旧执着于吃烤肉。 玩了一整日,下午傅朝瑜将人送完之后,又亲自将几个孩子送去了福田院。 程阑这一日做了不少事儿,不仅代皇家慰问了这些孩子跟孤寡老人,甚至还去了新修建的商铺中亲自给题了名。辗转了半天,这会儿她正守在教室外看先生给这些孩子上课,看得微微出神,等周景成上来叫了一声后,才知道他们回来了。 傅朝瑜给程阑行了礼便退下了,从前程阑在程家的时候,傅朝瑜还能跟周文津跑过去厚着脸皮说说话,但如今人家成了皇贵妃,再有接触便不大好了。 傅朝瑜走后,周景渊有些沮丧。 程阑上前捏了捏他的脸蛋后,忽然道:“本宫带你们去福田院的铺子里瞧瞧?” 周景成可高兴了:“那边有好玩的吗?” “有不少手工艺品,虽说如今还没开门,但若是你们看中的话可以先买回来。”反正那铺子开张就是为了给福田院增加一笔进项的,他们提前买些回来也无妨,那儿还有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他们应当会喜欢。 程阑预料得没错,等这几个孩子进了人家的铺子之后便开始扫荡,见到什么都想买,大有将人家铺子搬空的架势。若不是程阑及时出言制止,只怕他们都收不住手。 给了钱,买了东西,这回出宫才算是圆满。 回宫途中,程阑回想起自己幼年跟家人出门时的情况,那会儿自己也跟他们一样,见到什么都想买,总觉得外头的东西比家里的好。思及年幼之事,程阑对他们多了些耐心,叮嘱道:“回去记得将买回来东西分一分,宫外的东西虽说不至于如何珍贵,但却颇有意趣儿。” 几个孩子暗搓搓地开始商议要怎么分,最好划成三份,好玩的肯定是要留给自己,不太感兴趣的留给母妃,最丑的肯定要留给父皇了。 这都是父皇应得的。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唯有周景渊一声不吭。回宫后,其他几个皇子公主立马便被自家母妃接了过去,只有翠微殿,来的是秦嬷嬷跟福安。 周景渊打起精神,拖着自己的袋子便准备离开,不想临走前,皇贵妃却冲他伸了伸手。 周景渊呆住。 “我方才瞧你那儿有一只木头雕的喜鹊格外好看,可否送给我?” 周景渊愣了片刻,赶紧埋头从一堆玩具里面找到喜鹊,郑重其事地交给皇贵妃。看着娘娘手上的小玩具,小家伙笑得眉眼弯弯,他早就觉得这个喜鹊很可爱,没想到皇贵妃娘娘也喜欢。 皇贵妃收下了,同他道:“想必淑妃是喜欢的,送些供奉给她吧。” 周景渊点点头,母妃肯定是不能少的,他今儿还买了一个花瓶,上面画着梅花,母妃最喜欢梅花了,送给母妃她一定高兴。 皇贵妃看了一眼含章殿里皇上派过来的嬷嬷,没把话说得太直白:“还有一份知道送给谁吗?” “知道!” 送给舅舅。 孺子可教,知道讨好他父皇就行了。皇贵妃满意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 这日晚上,几位宫妃都受到了自家孩子送过来的礼物。两位公主生母颇为感动,贤妃瞧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次怀疑儿子的品味,不过好歹是他的一片心意,贤妃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还摆在了多宝阁上。最不满意的是贵妃,贵妃早就对程阑私自带她儿子出宫甚是不满,尤其这些日子她儿子在含章殿用膳的时间越来越长,贵妃总觉得程阑别有用心,看上了她儿子。眼下又听闻这些东西是程阑付的钱,贵妃心中的恶意都快要渗出来了。 前脚刚收下了儿子送过来的礼物,后脚便让人扔了,扔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她绝不能就这样算了。若是再不管,儿子就真要被那女人给笼络去了! 贵妃将东西给扔了,皇上则是压根没看儿子女儿们送过来的东西,直接让成安收到库里闲置了。 他这一天到晚忙得要死,眼下已然入秋,他得安排人鼓励百姓建暖棚种菜,赚取家用,好让他们过个平安年。为此,皇上连后宫都懒得进,哪有什么闲心把玩这些小东西。 他也远远没有程阑想得那么心思细腻,压根都没注意是哪几个小皇子给他送了东西,更不在意五皇子为什么不给他送,他又不缺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想那么深作甚? 心思细腻的是贵妃,小心眼儿的也是贵妃。 宫中的斗争,向来都是无形的。不过傅朝瑜这等不在其中之人肯定是体会不到的,他又花了月余功夫,将千字文教到了一半,决定先给他们来一场考试,测一测他们学得如何。 三个小孩听到考试,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周景渊想了想,有点儿期待:“要是考得好,有奖励吗?” 傅朝瑜笑了笑:“当然有了。” 他家小外甥考好了有奖励,考得不好,生辰那日也一样有礼物。 周景渊一声欢呼。 周景成已经开始提要求了:“要是我第一名的话,我想要个新玩具!” “可以。”傅朝瑜许诺。 两个小的从来没有经历过考试,还不知道考试得残酷。大的那个倒是经常被考,但是成绩稀烂。 不过……周景文偷偷看了一眼身边两个矮墩子,他好歹读了这么久的书,总不至于输给这两个蠢货吧?这两个才叫啥也不懂,拿笔也拿不稳,估计傅朝瑜考的应当只有默写背诵这些。就算是考得深了,他也不怕,因为据他观察,周景渊从来不记笔记,也不在书上勾画,是个呆瓜无疑了。 这两个连字都认不全,凭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要赢他?做梦去吧。 第87章 成绩 深秋将近, 北雁南飞。 九月中旬后,位于东市的恒善坊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这家商铺甫一开业便引万人瞩目,这不仅仅因为里头的东西都出自福田院的孤寡老人与孩子之手, 更因为这商铺深受皇贵妃看重, 听闻“恒善坊”这牌匾还是皇贵妃题的。 早起时便有不少人围在商铺外头,对着牌匾上的三个字夸出了花。 字虽好,可外头不缺字儿好的人, 众人更在意的是皇贵妃的善举。皇贵妃怜贫惜弱, 听闻已经在召集民间的手艺人,准备分派京城及各地方福田院,教导他们学习手艺, 自立自强。福田院虽有朝廷拨款,但是那点钱远不足以盘活整个大魏的福田院,若今后能以慈善商店的形式带动福田院的收入, 这些人才能生活得更好、更体面些。 不论皇贵妃究竟是真心帮衬这些人, 亦或是做做面子, 只要她真将事情办成了,众人便敬服于她。 傅朝瑜几个下午散值后,也去恒善坊逛了一圈。里面的掌柜打眼一看竟颇为眼熟好像从前在杨直身边看见过, 应当从前是太府寺的人, 被暂调过来了。 对方也认出了傅朝瑜, 不过因为今儿这里头人实在是多, 压根分不出精力来招待傅朝瑜,只能冲着他点点头。 傅朝瑜也不在意,跟陈淮书他们自顾自地逛了一圈, 今儿在铺子里头竟还有几个童工,先前傅朝瑜在福田院认识的几个机灵孩子都在这儿。他们换了一身行头, 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明媚的笑,状态跟之前在福田院时完全不同。 这些孩子知道自己在赚钱,给福田院赚钱的同时,也在给他们自己赚钱。 见了傅朝瑜,几个孩子忽然异常激动,很想过来说两句,不过他们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地接待客人,给他们讲解每一件手工作品背后的故事。 傅朝瑜惊叹于他们的好记性,他们竟然能记得每一件东西是谁做出来的,记得每个人的年龄、家乡、因何会来到福田院,又为什么会选择做这样的东西。右眼失明的张大叔喜欢捏小童的泥人,因为他唯一的孩子夭折了;断了一只手被族人赶走的小苑最喜欢画画,尤喜欢明亮的色彩;生了重病失去伴侣的方阿婆,最喜欢编竹x篮,因为从前丈夫没有离开前会编各式各样的竹篮换钱给她治病…… 就连傅朝瑜几个在旁边听了都觉得感动不已,更别说其他人了。有时候卖一件东西,卖的不是东西本身,而是背后的故事。恒善坊的经营方式比旁人足足领先了几百年不止,这样的法子定不会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傅朝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掌柜的,太府寺真是卧龙凤雏,也不知道杨直是怎么调`教人的,真不愧是皇上的心腹,太子跟大皇子的眼中钉。 默默听了一会儿,众人都买了几个小件儿以示支持,无一空手。 傅朝瑜挑了一套烧制的瓷碗,陈淮书则买了几个玉佩。玉料并非是好料子,不过雕工活泼,比外头那些一板一眼的玉佩可有意思多了,他尤其喜欢一对麒麟玉佩,直接拿了左边的那个挂在自己腰间。 这恒善坊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比照着外头来的,且种类齐全,什么都有,不少人进来之后觉得这儿的东西可爱别致不说,且每一样的背后还有一个特殊的故事,因而都会忍不住带上一两件回家摆着。 逛完了恒善坊,陈淮书提议:“今儿要不跟我回国公府吧,你好些日子没来,祖父都念叨好几回了。” 傅朝瑜一想也确实有两个月没去,遂拐去旁边的铺子提了几份礼物,又叫了人回侯府跟陈三娘说了一声晚上不回去吃饭,便随陈淮书一块儿去了陈家了。 他来陈家次数太多了,先前没进国子监的时候吃住都在这儿,陈家人待他极好,傅朝瑜每每回来吃饭的时候也不跟他们客气。陈国公更没将他当外人,晚膳时使劲儿给他加菜,傅朝瑜碗里的菜都快冒尖了,逼得陈淮书不得不提醒:“祖父,你是不是想撑死怀瑾?” “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么大了还一点不会说话!”老国公骂完了小孙子,转头又对着傅朝瑜笑得一脸慈祥。夸傅朝瑜上进,短短半年的功夫便已经升到了五品,人家穷极一辈子也摸不到五品官的门槛儿,啧啧,后生可畏。 傅朝瑜眨了眨眼睛,老国公从前也不这么夸人啊,莫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晚饭过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支开了陈淮书。果然,老国公的话这就来了。他也不明着开口,只是坐在那使劲叹气,引得傅朝瑜主动开口说要替他分忧,老国公这才勉强将话给挑明了,不外乎还是这对兄弟俩的事儿。 陈燕青想要补偿弟弟,无奈陈淮书对他隔阂太深了,哪怕入了朝之后关系好些,可有时候看着仍像仇人似的。一家子亲骨肉,怎么就闹成这般模样?老国公看着实在揪心,他想让傅朝瑜从中劝和劝和,好让这对兄弟能够化解矛盾。 “淮书年幼的时候,同燕青关系还是挺好的,可惜如今却闹成这样。家里人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但是淮书从未听进去过。”老国公头疼极了。 这事儿,难办。 傅朝瑜沉吟片刻,只说:“我试试吧。” 老国公眼睛一亮:“还得是怀瑾厉害!” 傅朝瑜笑了笑,没有被这糖衣炮弹蛊惑。他只是试试,但陈淮书不愿意的话傅朝瑜再不会多说一个字,他没有经历过陈淮书年幼时在家中被冷落、被怠慢的日子,更没资格逼着陈淮书原谅一切。陈淮书自己愿意是他自己的事,傅朝瑜这个做朋友的不会过分干涉。他只希望陈淮书过得高兴就行。 以陈淮书跟傅朝瑜的默契,看到傅朝瑜从里头出来之后,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脸色便难看起来了,但不至于跟从前一样,一提到陈燕青便跳脚。 傅朝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能感受到陈淮书对于陈燕青的厌恶,当然还有在意。这对兄弟俩其实都挺拧巴的。 陈淮书提了提脚下的石子儿,闷闷地道:“你不用听他们瞎说。我现在也没有那么恨他了,只是,还是不想原谅他。” 长大之后,陈淮书其实没有之前那样极端了,可是讨厌了这么多年哪里能一下子就抛下嫌隙? 傅朝瑜道:“慢慢来吧,随心就行。” 陈淮书“嗯”了一声,晚上趁着小侄子小侄女都在,便将自己买到的玉佩都拿出来的让他们挑。几个小孩儿一拥而上,都看上了那个小麒麟玉佩,别的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戴上这个,他们还可以跟小叔叔戴一样的,多好呀,几个人谁也不让谁,抢得厉害。 下一刻,一声不吭的陈燕青却伸出了大手,直接将玉佩捞了过来,干净利落地系在自己腰上,冷眼看着几个孩子:“莫要再争了,挑别的吧。” 争论立马被化解。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纷纷撅起了嘴,父亲可真讨厌! 陈淮书也觉得一言难尽。他甚至看自己腰上的玉佩都仿佛变丑了。 陈燕青还是端着一副没有表情的脸,陈淮书有心想要质问,又怕显得自己太过斤斤计较,只能默默忍受自己跟陈燕青戴了一模一样玉佩的事实。 啧,真不爽。 陈家气氛比往日好些,傅朝瑜也就专心出试卷了。几日后,傅朝瑜拿着自己准备好的考卷去给皇上过目。 皇上还挺惊讶,他原本让傅朝瑜过去教书,不过是想让几个孩子多认识几个字罢了,没什么指望,可傅朝瑜却比谁都要上心,非但如此,他为了上课还弄出了黑板,听闻如今弘文馆其他先生跟国子监都喜欢用,上课的时候随写随擦,既方便又直观。这会儿还出了一份考题,说要考试,再没有比他还要尽心的先生了。 傅朝瑜开口,皇上也不好说自己最近压根不在意这几个小皇子学没学到什么,只能点头答应了。 傅朝瑜见皇上看了考题没提意见,笑着问道:“此番考试,圣上觉得哪位小殿下会是第一名?” “老三吧。” 毕竟年纪稍长,又比其他人多读了几个月的书,还是翰林院几位名师亲自教的,多少能有点儿长进吧。 傅朝瑜陷入长久的沉默。别的先生他不知道,但是三皇子在他的课上一向不听课,只前些日子他说了要考试之后,才认真了一些。 皇上见他没反应,也被勾起了好胜心:“怎么,你觉得朕看走了眼?” “微臣可没说。” “可你的表情就是如此。”皇上直接起身,决定亲自监考。 第86节 话说回来,他对这些小皇子小公主的课业的确忽视多时了,皇贵妃比他还要关心皇子公主的功课,眼下傅朝瑜也如此,他这个做父皇的万事不管似乎也说不过去,皇上信步向前:“走吧,去瞧瞧究竟是谁能得第一。” 傅朝瑜没想到皇上会前去监考,三个小皇子见他过来也是一副见鬼的模样。 三皇子更甚,他直接就缩起了脖子,看得皇上分外不喜,直接开口让他挺直了腰板说话。 周景文又吓得立马舒展开,疯狂地眼神质问傅朝瑜,什么意思,他为何会将父皇请过来? 傅朝瑜还以为三皇子的眼睛抽筋了,蹙眉问道:“殿下的眼睛有何不适,可要请太医?” 周景文发现父皇看过来,立马收敛一切表情,乖乖坐好。 皇上冷哼:“别管他,直接发卷即可。” 考卷并不长,皇上让傅朝瑜分发下去,他则席地而坐杵在讲台前,面对面监考这三个小崽子。 有他在,无形之中便多了不少压力,周景文便吓得直哆嗦,连笔都拿不稳了。周景成比他三哥大条很多,虽然感觉父皇坐在那儿怪怪的,但是没多久便抛开了。至于周景渊,他一向视皇上于无物,压根没往上扫几眼,自顾自地开始做题。 还好,题目都是舅舅课上讲的。 周景渊自来记性好,福安曾夸过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每回舅舅上课他压根不用记在书上,只需听一遍便刻在脑海中了,如今看了这些题便能回想起当日舅舅上过的课,因而下笔迅速。 与之相对,没怎么听过课的周景文便惨了,他原以为傅朝瑜考的是默写,结果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考的都是典故,要他们自己分析。他都没怎么听过课,哪里知道什么典故不典故的? 周景文都快要急哭了,在心里大骂傅朝瑜奸诈,他肯定是故意出这样的题,又故意将父皇引过来看他丢脸的! 这题目对周景文来说实在是太难,他压根一个也不记得。焦急之际,刚好看到周景渊一直埋头哼x哧哼哧写个不停,旁边的周景成也没闲着,每每犹豫片刻便动笔。轮到他这儿,反而艰难了许多。若是平时大不了交个白卷就是了,谅傅朝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今儿不行。父皇在这儿,他要是敢交白卷肯定会被骂死。 要不……他编一编?可是这样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会不会罪加一等?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编一遍算了,写得稍微长一点就行了,希望父皇不要注意到他的卷子。父皇日理万机,应当不会看的吧? 剑号巨阙,他依稀记得是越王允常命人筑了五把宝剑,第一为巨阙,其余叫什么,瞎写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名字好听不说,听着还很厉害,要是他是越王,肯定就取这个名字…… 四大五常为何?四大,姑且就写东南西北吧,五常又是什么鬼。算了,来不及了,他只能想到金木水火土了。 周景文一边安慰自己父皇不会看,一边绞尽脑汁胡编乱造。 两柱□□夫一到,傅朝瑜叫停,三皇子在忐忑不安中撂下了笔。 皇上匆匆瞥了一眼三个人的卷子,发现三人之中数周景文字儿写得最好,也写得最满。 “不错。”皇上夸了一句。 他就说么,老三好歹学了这么久,不至于比不上另两个。 他从傅朝瑜手里接过卷子:“朕待会儿回去改一改。” “……!!!”周景文脑门上的汗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父皇来改卷?那他完了。 等傅朝瑜跟他父皇离开学堂之后,周景文还浑浑噩噩地坐在课桌前,迟迟没能回神。那边两个小孩儿都已经收拾好了书囊了,原本这些活都是宫人做的,自从傅朝瑜给他们上课之后便让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再没让宫人进来帮忙了。 两个孩子收拾整齐回头一看,见周景文还在那儿战战兢兢。周景成上前拍了他一巴掌,吓得周景文抖了好几下。 “三哥你干嘛了?都已经考完了,不用在这儿待了,还是赶紧回含章殿用晚膳吧,别叫皇贵妃久等了。” 周景文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麻木地开始收拾书囊,麻木地跟上周景成两个,麻木地跟两个公主汇合之后再去看望自己扦插的萝卜白菜。这也是唯一能让周景文感觉到有所安慰的东西了。他的白菜成功活下来了,都长得很壮硕,反观其他几个人的,无不是个头小小,没有一个能与他的媲美。 见他们还要凑上来围观,周景文二话没说便将他们给轰走了,休想沾光! 赶走了其他人,周景文才宝贝地蹲下身欣赏自己的萝卜。这一细看,周景文竟又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为什么他的白菜开始歪着长了?好像有点要倒的样子,再看其他几株,似乎也这样。 别人的萝卜白菜虽然小小的,但却都没有歪,只有他这样。 周景文正要问有没有人动过自己的菜,却又发现底下的土压根就没有松过。再说了,他特意留了一个小太监守在这儿,谁敢动他的东西?况且问了,他们说不定还会说风凉话。周景文伸手戳了戳,莫名有些不安。这可是他唯一出众的地方了,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傅朝瑜并未出宫,反而又被皇上带了回去。皇上许久没见傅朝瑜,想要趁着晚膳的时候商量商量工厂一事,故而没放他走人。 回来后,君臣俩便将三分考卷给取出批阅了。 傅朝瑜拿走他家小外甥的,将另外两份留给了皇上。 卷子拿到手后,傅朝瑜便骄傲上了。真不愧是他的小外甥,小小年纪就会写字儿了,还写得怪工整的,都没有缺胳膊少腿儿。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些题竟然答得都对,他上课讲的那些小家伙竟然全都记下来了!悟性还挺高,甚至能顺着往下发散两句,难不成,他外甥竟是个小天才?肯定是的,他姐姐从前就聪慧过人,小外甥定是继承了姐姐的冰雪聪明。 傅朝瑜单看张卷子,便觉得生辰宴稳了,他也不跟皇上来虚的,自己都出了这么多主意给皇上挣钱了,区区一个生辰宴难道还不能办?傅朝瑜问道:“圣上,下个月便是小五生辰了,若是他这回考得好,可否容微臣给他办一场生日宴?” 皇上才看完老四的,发现老四写得也算差强人意,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样一点儿也不会。老四都这样,更不用说老三了,看来从前是他想左了,他儿子天赋应当还是不错的。是以,皇上便对傅朝瑜的狂妄之言并未放在心上:“行啊,他要是有本事考第一,就给他在翠微殿热热闹闹地办一张生辰宴。” 看完了周景成的卷子后,皇上的目光终于轮到了周景文的那张写得密密麻麻、格外能唬人的考卷上面。 乍一看,很工整。 皇上心头一定,面带笑容地拿起了卷子,细细看来。 “陶唐”二字的注解,这家伙写的是——陶唐位于擅长做陶器的唐州一带,因其土壤适合制陶,故而扬名。千百年来,唐州百姓以制陶谋生,陶器远售大魏各地,就连宫中以有唐州贡品,甚至他还贴心地列举了几个有名的陶器名。 再往下—— 皇上笑容消失殆尽。 若不是他知道陶唐氏原封于唐又称唐尧,最后禅让于舜,他都得称赞老三一句“博学”。 呵,他儿子的天赋应当都不错,只老三除外。 傅朝瑜见皇上面色有异,放下自己外甥的考卷,凑过去细看,一眼便看到了三皇子神奇的注解。 说的很好,但一个字也对不上。傅朝瑜越看越逗,实在绷不住了,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笑死了……原来这就是皇上看中的第一名啊,真厉害呢。 第88章 批评(一更) 嘲笑过后, 傅朝瑜收到了皇上不善的目光。 傅朝瑜尽力维持皇上的颜面:“三皇子虽不记得课上的内容,写得倒也是天马行空,想象力惊人。” 皇上冷哼一声。 最终成功安抚圣心的, 还是傅朝瑜小外甥的考卷。他家小外甥不仅一题不落地做完了, 还答得特别好。条理清晰,一笔一划,不像是个孩子能做出来的。扪心自问, 皇上虽一向自诩聪明绝顶, 但他四岁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能耐。 皇上撂下考卷,上下一扫傅朝瑜,慢条斯理地问:“你该不会偷偷给你外甥答案了吧?” 傅朝瑜也立刻笑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被人侮辱了:“微臣身为三位小殿下的先生,自当以公允为要。这些不过是微臣在课上同几位小殿下讲过的内容,只要用心, 谁都能答得上来。如今出这些考题, 不过是为了检验一番他们是否用心听讲罢了, 并无私心。还是说,圣上您就是觉得微臣是这般别有用心之人?” 他有这么说? 皇上自知失言,低头看着考卷, 强硬转移话题:“小五是写得挺不错的。” 傅朝瑜揣着手, 不依不:“便是微臣有辱师德, 私自先将答案给了五皇子, 可他能将这答案背下来,再一字不错地默在这考卷上,也是一番能耐。反正微臣小时候并无这样的本事。” 皇上:“……” 他小时也没有。 皇上后悔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又觉得傅朝瑜这厮咄咄逼人让他没面子:“朕说一句你便要顶上十句,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出去出去。” 走就走,他还不愿意留下呢,傅朝瑜拱了拱手便退出去。 然而还没走两步,又被叫停:“等等——” 傅朝瑜莫名。 皇上想到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商议,以手作掩,咳了一声:“用完膳再走。” 这对傅朝瑜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大明宫用膳,实在是新鲜。后宫的宫妃就没有一个人在大明宫里吃上饭的,就连太子和大皇子都甚少能蹭到皇上的饭,只除了朝中重臣、还有杨直这个心腹能够有此殊荣了。 等在大明宫用过晚膳后,傅朝瑜对这位皇帝陛下的节俭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其实他们这一年来已经赚回不少钱,皇上的腰包应该也鼓起来来了,然而这御膳却还是平平。 皇上平常在妃嫔那儿用饭并不喜欢说话,可跟臣子就餐却总会问上两句,今儿问的便是有关水泥厂的事。 郑青州已经将奏书呈上来了,皇上看过之后觉得不错,只是这点子是傅朝瑜想出来的,皇上想问问他还有没无可补充的。 傅朝瑜还真有些想法:“x那水泥厂位置偏远,若要建厂,还是得先将路修好。一条直通京城,一条通向河港。路若是修不好,以后生意只怕也难做。再有便是,这工厂如何管理之事。” 傅朝瑜偏头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 皇上不耐:“直说就是了,朕还能怪你?” 他难道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国君吗? 傅朝瑜索性大胆地说了:“这水泥用处极大,不愁卖家,往后厂里的利润必然是巨大的。财帛动人心,未避免日后贪腐横行,还是先建立规章制度吧,工厂内部至少也得有个监察机构,朝廷最好每半年一查账。” 贪欲是止不住的,即便是这些都做到了,也依旧止不住人心贪婪。唯有他们这位圣上对这件事情上心,才能让这股不正之风稍稍遏制。傅朝瑜也相信,皇上是在意这些事儿的,皇上的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 他说完之后,果然见皇上脸色难看了不少,却不是针对傅朝瑜的。 想必皇上心里已经将此事记下了。 商议妥当,傅朝瑜便从大明宫离开了,临走前还得了许诺,答应让他这个月底在翠微宫给小外甥办一场生辰宴。 原本傅朝瑜想的是在侯府办,如此还能将自己的朋友请过来一起热闹,但若是在翠微殿的话,外头的人便不好进宫了,请谁也是个大问题,这两日还得将请柬准备好。 周景渊还不知道即将有一场惊喜等着他,但是周景文却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晚上回来时连他母妃也知道今儿考试的事情。 父皇亲自去弘文馆监考,此事宫中已是人尽皆知。 从前太子与大皇子读书的时候,皇上压根管都没管过,一切都交给太傅跟先生,自己则做起了甩手掌柜。如今轮到三个小皇子却比前面两位还要上心,贵妃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乃是因为她儿子,谆谆告诫道:“你父皇如今越发器重你了,连太子和大皇子从前都比不得你。你可得好生努力,绝对不能辜负你父皇的期待,听到了没?” 周景文瑟瑟发抖,他宁愿自己聋了。他不敢告诉母妃真相,因为无论是什么原因,没考好就是没考好,让父皇失望是事实,母妃只会在意结果,从来不会过问他为什么会让父皇失望,为什么会学不好…… 贵妃却盲目自信:“不过,同他们俩着实没什么好比的。一个憨,一个傻,瞧着都不像是什么机灵孩子。还是我儿聪慧,你父皇若是看到你的考卷,必定龙心大悦。” 周景文咽了咽口水,被吓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他父皇若是看到他胡编乱造的内容,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这一晚上,周景文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等第二日上课时,更是直接顶着两只熊猫眼。好在他今儿是自己单独上课的,没有被老四跟老五看到自己这怂包模样。 一切安然无恙,讲课的先生也平静如昨。周景文惴惴不安地猜测,父皇昨儿晚上没有发作许是不生气吧,又或是忘了也未可知…… 这一日,周景文都在自我安慰中度过。等晚些时候回宫,却见大明宫的太监忽然造访,将他们带去了御前。 同行的还有贤妃与老三,老五这边也并非孤零零一个人,皇贵妃陪他一块儿来了。 周景文心惊胆战地等着,生怕看到他父皇的身影,好在,只有成安捧着三张考卷从里头出来,挨个发下。 还好,父皇到底还是顾念他的面子的,没有亲自过来截儿子的短。 皇贵妃与贤妃接过之后,只扫一眼后便先收着了,并未在人前议论周景成两兄弟的功课。然贵妃却以为她们这是自知其短,不愿意在人前露怯。 想来也是,这两个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只怕连字儿都不会写吧,能答什么题?贵妃这般想着,越发自傲,轻抬下巴,让宫女从成安手中取过考卷。 第87节 成安还颇为诧异,倒数第一的家长不夹着尾巴做人,还能这般傲气呢?他反而有些看不懂贵妃了。 两个小皇子越是低调贵妃便越是得意,她甚至自大地主动提到了周景文的成绩:“成安公公,难得三位小皇子一起考试,圣上便没有勉励几句吗?” 周景文震惊地看向母妃,可恨他不够高,捂不住母妃的嘴巴。 成安公公脸色诡异,但最终还是遂了贵妃的意思,坦言:“圣上确实有句话,让奴才私下带给三殿下与贵妃娘娘。” 贵妃笑道:“何必私下带到?但说无妨。” 周景文看着老四跟老五,心情麻木。 成安公公被逼无奈,只好开口:“圣上说,三皇子不学无术,乃是贵妃娘娘性子驽钝,教子无方,不堪为人母。若不能悉心教导,往后只交由别的嫔妃管教就是了。” 嚯——这是妥妥的迁怒吧?贤妃捏紧了帕子,瞪大双眼,不明白今儿究竟演的哪一出?! 贵妃脸色骤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低下头盯着周景文静静地看了几眼,带着浓浓的质疑与不甘。 期间周景文却连头也不敢抬,一直缩着脖子装死。他也知道,母妃肯定失望。其实他也不希望这样,可他貌似真的不是能读书的,不管是读太傅的课,还是听傅朝瑜讲课,他都没办法集中精力,总是听着听着便走神了。周景文也委屈,但他其实不爱学这些…… 贵妃看他这样子也知道原因了,她没开口责骂,身为贵妃的高傲不允许她在此事上面多做纠缠。贵妃板着脸,维持着最后的仪态,一言不发地拿着考卷离开了。 周景文被留在了原地,只有两个太监陪着他,也不知是否要跟上他母妃。 贤妃看了半天热闹,别提有多好奇三皇子的考卷了。能让皇上说出这样的狠话来,三皇子究竟写了些什么?还有,贵妃这次可是丢了个大面子,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得瑟起来了。 程阑看着这一幕实在是觉得荒唐,贵妃负气离开,她却不能不管,最后索性把两个孩子都接到含章殿了。 周景文失魂落魄地到了含章殿后,强打起精神走到了后院, 含章殿宫人都知道,三皇子一准是看自己的萝卜去了。那萝卜便是三皇子的心头好,每日都得细心照看着,三皇子已是离不得这萝卜了。 程阑没管他,三皇子的考卷究竟如何程阑不清楚,但是小五的她回来看过之后却觉得意外得好。程阑也不禁同傅朝瑜想到了一处,难不成小五竟是个天才? 小天才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轻轻靠在皇贵妃膝上。 “怎么了?”程阑问他。 周景渊纠结一番,小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最后道:“娘娘,周景文好像在哭。” 程阑吓了一跳,起身出门,临走前却放下了小家伙的手。三皇子好面子,尤其在兄弟跟前更是把脸面看的比天都还要大,若是他看到小五过去,定会觉得小五是在看他的笑话。 “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待会儿便回来。” “好。”周景文听话地奔向榻上,脱了鞋子爬上去坐好。 他从来都不让人担心的。 程阑冲他点了点头,匆忙赶到后院,果然发现三皇子在偷偷抹眼泪。 程阑脚下使劲,故意发出了重重地声响。 周景文立马吓得赶紧擦了擦眼角,重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甚至比平时还要更冷酷,压根都没有抬头看程阑一眼。 程阑看向他的萝卜,知道他因何而哭:“本宫正想同你说,你的白菜长得太大了,底下的萝卜有些撑不住,似乎要倒。” 周景文又被勾起了伤心事,绝望地望着自己精心养护的萝卜,这萝卜倾注了他全部精力,也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对象。可是今儿他过来时却发现,萝卜比昨天歪得更厉害了,他忍不住稍微往下挖了挖,更发现自己的萝卜比别的人小了将近一圈。底下这样小,肯定撑不住上面的白菜,周景文担心它们会死。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周景文便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程阑都要可怜这小子了,仔细想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缺陷,又喜欢欺负人,不过这一日遭受的打击也够大了,皇贵妃可不想再看他哭下去,赶忙道:“萝卜虽歪了,倒也有得救。” “嗯……真的吗?”周景文这会儿不倨傲了,急急看向皇贵妃求证。 程阑遂让人找了几个支架,将萝卜周围架起来,尤其是嫁接的地方,一一仔细地撑着。 周景文看得担心不已:“这样真的能好吗?它能长大吗?” 程阑不紧不慢:“你若是将它养在盆栽里,日日精x心伺候,没准最后只能得到一株死苗。可若是将它放在地里,让它风吹日晒,任凭它野蛮生长,兴许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惊喜。有时候关心太多,约束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景文似懂非懂,但是他莫名相信皇贵妃不会骗自己。皇贵妃平常甚至都懒得跟他们说话,想必也不会特意编出这么一大段话来糊弄他。 妥了,他的萝卜肯定不会死。 周景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了回去。 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跟旁人较劲儿的心思了,只要他的萝卜白菜能够平安长大,他就再也不求其他了。 然而就这么一点渺小的愿望,却也都不能实现。 当天,周景文回去晚了些,进殿之后听说母妃已经睡下了,他知道母妃是被自己给气倒的,因而不敢说些什么。 一夜无话,等第二日一早,周景文也不敢去给母妃请安,匆匆扒完了早饭之后便去洪文馆上课了。 然而等晚上下了学,周景文如往日一样跑去含章殿看自己的萝卜时,却发现自己的萝卜没了。 含章殿的宫人为难地表示,萝卜被贵妃娘娘带人挖走了。 第89章 生辰(二更) 周景文一路跑回了宫中, 便见从前种满了兰花的花盆如今都换成了他的萝卜。 皇贵妃给他绑好的那些支架全都被拆开了,丢了一地,所有的萝卜挨个种在花盆里的, 铺上了洁白好看的鹅卵石, 笔直地安插在盆中,像一颗颗精致的盆景一样,被摆放在窗台前、高几上。 母妃叫宫人拿着一个铜壶, 正在浇水。 周景文看得揪心, 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了。还是他母妃率先看到了他,冷着脸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周景文迟疑了一瞬, 最后还是听话的上前。 贵妃让人拿出了昨天的卷子。昨天她回来之后便将卷子拿出来细看,越看,心中火气越盛。它原本想要教训儿子的, 无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脾气索性便没有再见他。可听到儿子昨儿晚上又在含章殿玩得很晚才回来时, 贵妃才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将这一切都怪到了程阑头上。 圣上已经警告过, 若再教育不好孩子,便要交给其他妃嫔来养,谁能养她的儿子?除了皇贵妃便再也没有旁人了。贵妃合理怀疑皇贵妃早就惦记上了她的孩子, 还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勾着几个小皇子小公主。贵妃绝不能让她如意, 遂将三皇子最在意的东西挪了回来。 贵妃摸了摸三皇子的头, 严厉地告诫道:“母妃知道你喜欢这些萝卜, 但是皇贵妃每日要照顾的皇子和公主太多了,实在分不出心神来照看这些琐碎小事。往后你的萝卜还是交给母妃好了。含章殿那边往后不许多留,每日用过晚膳就得回来, 更不许同其余的皇子和公主们嬉笑玩闹。” 这跟从前周景文听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应该答应的, 可是如今他就忽然想反问一句:“为什么呢?父皇希望我们好好相处。” 贵妃忽然生起气来:“你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你该好好相处的是太子跟大皇子,而不是他们。” 那里头唯一能让贵妃高看一眼的便是四皇子,可惜四皇子太蠢了,竟然心甘情愿地捧着出身卑微的周景渊。当真是可笑至极,贤妃这个母妃也不看着些,早晚都得害了自己的孩子。 贤妃不管,贵妃却不能坐视不理。 “你一向都不爱同他们在一块,怎么如今反倒听你父皇的话了?你若是真缺玩伴,母妃便给你找几个家世高、读书又好的。咱们这样出身想要什么体面的玩伴没有,何必与他们凑到一块?也就只有皇贵妃眼皮子浅,才肯拿他们当宝贝看。” 周景文默不作声。 贵妃从来都是高人一等。 她出身优渥,入宫便是贵妃,从前皇后在世也不敢欺辱于她,如今皇后没了,反被一个皇贵妃压在身上,她岂能甘心?这辈子出人头地的指望就在三皇子身上,贵妃绝不允许三皇子误入歧途:“你早该收收心了。这回你父皇只是稍微提点两句,若是下回再考得不好,在外就别说你是我清阳殿出来的。” 周景文无端地不服,清阳殿出来的又如何,他的身份就真的比别人高吗?母妃难道只在意自己能不能给她撑脸面? “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周景文耷拉着脑袋,心里乱糟糟的,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 他唯一牵挂的还是自己的萝卜。他真的可以自己照顾,皇贵妃教过他们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叶片黄了该如何……这么多天他一直照顾得很好。 周景文欲言又止,想问问能不能让他将这几盘萝卜带回自己寝宫里头养着,然而贵妃却只是轻飘飘地投来一个眼神:“还不去温书?难道下回还想输给五皇子?” 周景文闭上了嘴,再也没有了开口反驳的权利。 傅朝瑜也没想到,他弄出来的考试竟然会给三皇子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等他下一回进宫上课的时候,发现三皇子整个人情绪都不大对。先前在他课上只是不听课,如今都已经演变成精神恍惚了。 傅朝瑜私下问他小外甥三皇子怎么了,小外甥高深莫测地道:“他肯定是跟贵妃娘娘闹矛盾了。” 傅朝瑜八卦心起:“这怎么说的?” 小家伙人小鬼大地道:“上回他不是没考好吗,听说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呢。贵妃要强,这段时间逼着他上进。” 傅朝瑜一头雾水,三皇子这神不附体的样子,能叫上进? 旁边的四皇子补充道:“三哥如今每天晚上可勤奋了,母妃说他晚上在殿中头悬梁锥刺股,恨不得彻夜看书呢。贵妃还派了个老嬷嬷在旁边守着,不背完一篇都不让他睡觉。” “啧……”惨无人道,三皇子如今才几岁?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傅朝瑜无比同情三皇子的遭遇。虽然这小家伙挺不讨喜的,从前还欺负过他小外甥,但没想到他私底下过得这么惨。 可这都是人家的事,三皇子再惨能惨到什么地步,有他小外甥从前在冷宫里过的惨吗?有他小外甥从前被人欺负时过得惨吗?贵妃自己都不心疼,旁人就更无所谓了。 傅朝瑜随即宣布,五日后他将在翠微殿摆宴给小外甥庆生辰,并郑重其事地邀请四皇子参加。 给他办生辰宴? 周景渊压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欢呼一声扑在舅舅怀里,眼中盛满了孩童天真的喜悦:“舅舅真的能陪我过生辰吗?” “真的哦,还给你准备见者有份的生日礼物,绝无仅有。” “哇——”此起彼伏的两道童声。 周景渊听到了生辰礼物,周景成听到了见者有份。两个孩子立马开始憧憬起来,数着日子等生辰的到来。 九月下旬,宫中人人的眼睛都只盯着翠微殿一处。 听说打昨儿晚上开始,翠微殿便在布置了,张贴得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呢。 倒是有不少人想要凑过去看,只是翠微殿的人一向都古怪,尤其是那位秦嬷嬷,那张冷脸便足以将所有人逼退回去。 众人只能扫兴而归。 五皇子这回过生辰请的是晚宴,人家舅舅亲自去翠微殿布置打点的,听说是得了圣上批准,才会如此大手笔,这要是换了别人家,谁能有这样的能耐?即便是从前没有落魄的承恩公府,在宫中也没有这么自由过。说到底,还是五皇子的舅舅简在帝心。 宫人们偷偷议论,都觉得五皇子是要彻底起来了。舅舅不仅是安平侯,还是朝中最年轻的五品官,如今在工部混得风生水起,最重要的是,他还格外疼惜自己的小外甥,恨不得把什么都捧进宫送去翠微殿。五皇子自己听说又得了皇贵妃青眼,时常出入含章殿,可不就是前途无限吗? 从今往后,只怕他们也得对翠微殿殷勤着些,谁知道日后这位会不会有大造化呢?人家有这么一个宠着他又有能力的舅舅,就这么一个舅舅就顶得上旁人一大家子了。 傅朝瑜这轰轰闹闹的动静,不仅宫人听说了,连皇上也听说了。皇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年轻人胡闹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反正傅朝瑜胡闹惯了,皇上对他的包容度格外的高。 不过也就这么一次,若是明年在如此铺张浪费可就不能了。 生辰当天,动静比前两日还要大。 周景渊险些高兴坏了x,今儿下午嘴角一直没有放下来过。舅舅来了,四哥跟皇贵妃加上两位公主姐姐也来了,还有许多宗亲家的孩子都被请过来了。 这些宗室里头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头一回来翠微殿,进门之后便挪不开眼了。 好家伙,五殿下住的地方也太好玩了吧,一点都不输傅朝瑜开在农庄里头的游乐园。游乐园要花钱才能进,况且还在京郊一带,这些孩子们最多一个月也就只能去一两次,可五殿下他竟然能天天玩!而且有好多玩具游乐园里面都没有!! 第88节 这一刻,孩子们对于周景渊的羡慕瞬间达到了顶峰。 五殿下真幸福。 周景渊头一次做小寿星公,被人牢牢地盯着很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知道,舅舅希望自己开心,所以很认真地给每个人打个招呼,请他们随意玩。 程阑只是过来走了个过场,送了礼物便回去了。她的身份始终不便,留下来也不妥。 周景渊亲自牵着程阑的手将她送出去,程阑出了院子便让他回去,顺势捏了捏他软绵绵的小手:“今儿好好玩一日,可以不用做功课。” 周景渊眼神亮晶晶的,伸手抱了抱程阑。 过生辰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吗? “行了,快回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周景渊点点头,迈着步子重又跑回去了。 他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呢,还是同龄人之中最矮的那个,但他今儿却格外忙碌,招待完这个招待那个,穿梭在人群之中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快活地不得了。 翠微殿里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桌,上头放的都是孩子们喜欢吃的玩意儿,傅朝瑜等他的小外甥收完了生日贺礼之后,才分外隆重地拿出了他的生日礼物。 几个小太监合力,推了一个小车上来,上头摆着的是傅朝瑜请糕点师傅反反复复尝试了许久,才弄出来的生日蛋糕。 足足有半人高的蛋糕被推上来后,屋子里所有的小孩都被震住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周景成咽了咽口水:“傅舅舅,这个是能吃的东西吗?” “对,这是生辰蛋糕,只有生日当天可以吃,这是我特意为景渊做的。” 小孩们发出惊呼。 特意做的,怪不得他们从前没见过! 周景渊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搂住舅舅,他太高兴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乖,舅舅陪你切蛋糕。” 傅朝瑜握着小外甥的手,切下了第一块蛋糕,让福安送去大明宫。 孩子们不由得遗憾,第一块蛋糕上面的裱花是最好看、最别致的,每个人都想要,可惜最后只白白便宜了皇上。 不过剩下的还挺多,他们不挑剔,只要有吃的都就行。傅朝瑜将第二块留给小外甥,之后便飞快切下一块留给自己姐姐,另分给宫中太后、皇贵妃等,之后又在孩子们的催促声中,赶忙分出他们的那一份。 不快都不行,小孩子们都快馋疯了。等将他们的切好之后,翠微殿的宫人也是见者有份。 蛋糕到手之后,众人便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 这口感,当真绝无仅有。细腻绵密,还泛着一股淡淡的奶味儿,当真是香甜可口,老少皆宜。 周景渊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抿了抿嘴,小声跟傅朝瑜商量:“舅舅,平常真的不能吃吗?” 傅朝瑜小声:“你要是喜欢,舅舅叫人做好之后偷偷给你送进宫。” 小家伙甜甜地笑了一声:“舅舅真好。” 成王家的长子几口吃完便扬起空空的碗碟:“傅舅舅,我还想要一块儿!” 傅朝瑜接过,看着同样加快速度的其他孩子,叮嘱道:“慢点吃,这点心吃多了不好克化,无论你们胃口有多好,每个人只有两块,再多便没有了。” 几个小孩儿闻言,渐渐慢了下来,既然只能分到两块,那他们还是细细品尝吧,不能再囫囵吞枣了。傅舅舅可是说了,这生日蛋糕是特意为五皇子做的,没准下一次吃便是明年了,他们可得宝贝一点儿。 唉……真是羡慕五皇子,同样都是舅舅,为什么五皇子的舅舅就这么厉害。不仅能做好玩的,还能做好吃的,他们都想给人当外甥了。 不知道傅舅舅要不要。 傅朝瑜将蛋糕送给成王长子后,见他们将小脸吃得脏脏的,拿出帕子给他们擦干净,轮到自家小外甥时,却发现他脸上一点都没脏。看得傅朝瑜又忍不住骄傲上了。他家小外甥太优秀了,实在很难不骄傲啊。 分完了蛋糕,傅朝瑜见时辰已经不早了,便领着他们去院中开始放烟花,这也是他特意为外甥的生日准备的特殊礼物。 半个月前,傅朝瑜便已经开始琢磨配方了,既是在宫中放,便不能有什么动静,也不能放的太高惹人注目,最好是矮矮的,不超过院墙高度,但又要足够好看,否则便没有什么喜气。 调试了几十来次之后,方才成功。 效果勉强能达到后世的十之三四,不过在如今看来,仍旧惊艳。 源源不断的烟花从一个红彤彤的方盒子里喷洒出来,或如垂柳,或如孔雀开屏,美不胜收。 哪怕如今天还没有彻底黑,这些绚烂的烟花仍然让在场的所有孩子们心驰神往。 莫说孩子们,就是见多识广的秦嬷嬷都忍不住佩服傅朝瑜的巧思。外头炮仗是有的,烟花也不罕见,但是这么好看的烟花她确实头一回目睹。 翠微殿内孩童的笑声一度传到了长乐宫。 程阑正陪着太后用点心,正是傅朝瑜送过来的蛋糕,未免不好克化,程阑还准备了热茶让太后压一压。 只是太后压根就没用到,也不觉得腻,吃过之后反而还想再来一块。只是想到自己身子不好,生生给忍住了。正聊着天,远远地便听到孩子的嬉闹声,太后便同程阑笑着说:“看来今儿翠微殿的孩子们都玩的可尽兴了,还是那安平侯有本事,最会哄孩子。” 程阑附和道:“他的确是有几分奇思妙想的。” “岂止几分?京城里头,还从来没有这样厉害之人。”尚未及冠的五品官员,从古至今只怕也少有吧,况且皇上还莫名信任这孩子,往后必定前途无量,“往后京城的风光,说不得就要被他们这一茬的年轻人给占尽了。” 这也就是差了辈儿,皇上那儿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否则宗室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把自家姑娘嫁过去。嫁过去便是侯夫人,夫君上进门第显赫,多好啊…… 自从淑妃的冤案洗刷了之后,太后对傅朝瑜跟五皇子便高看了许多。哪怕这会儿他们几个闹腾了些,也觉得无妨。 成王家的孩子是个闲不住的主,看完了烟花,旁人都在吃吃喝喝,唯独他拿着几根筷子画了几笔,闹着要让人抽签。 傅朝瑜觉得好笑,凑过去让他给自己摇一个。 成王家那位费劲摇了半天才掉了一支签,傅朝瑜蹲下身捡起来一看。 是一支下下签。 第90章 建厂(一更) 傅朝瑜只觉啼笑皆非。 这下下签应不是应当给大皇子吗?他记得没错的话, 上辈子大皇子出征西南,最后回城的时候摔下马将腿给摔折了,颇为倒霉, 这下下签怎么该也得送给他。 几个小孩儿也凑了过来, 定睛一瞧,互相对视看了看,颇有些支支吾吾的意思:“傅舅舅手气不好呀。” 秦嬷嬷见气氛不对, 过去一看也皱了皱眉头。 傅朝瑜反而不在意, 含笑问对方:“你这个小半仙,怎么也不给我摇一个上上签?” 成王家的那位也是很喜欢傅朝瑜的,见他有了要求立马便有回应, 从竹筒里面挑了一只上上签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傅朝瑜:“喏,这下便是逢凶化吉了。” 傅朝瑜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秦嬷嬷对这些东西有些迷信, 小儿谶语一向都是说不清楚的, 况且今日又是他们家小殿下生辰, 如此大喜之日弄出了这么一件事情,终究不美。 秦嬷嬷打断了他们还想要抽签的心,阻止道:“太后娘娘叫膳房送来了一些新鲜的饮子, 诸位不妨先尝尝吧, 总归是太后娘娘一番心意。” 几个小孩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傅朝瑜正想将那只签放下, 秦嬷嬷却上前接了过来。傅朝瑜看她很是忌讳这个, 便没有在多提了。 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不过气氛依旧还跟之前一样,几个小孩儿是转头就忘了, 傅朝瑜这个正主全然没有放在心上。x直等到宫门快要关上时,傅朝瑜才带着这些个孩子出了宫门。 福安抱着周景渊送到宫门口。 分开时, 傅朝瑜给小外甥理了理衣裳,把衣裳给裹紧了许多:“晚上风大,回去的时候注意着些,千万别着凉了。” 福安道:“放心吧舅老爷,奴才会好好照顾小殿下的。” 连两边提灯的宫人也都殷切起来,说一定会将小殿下尽快送回宫里的。傅朝瑜知道宫中的人情冷暖向来都是如此。自己失势与得势,直接关乎到小外甥在宫中的待遇。 周景渊留恋冲着舅舅地摆了摆手,目送舅舅带着一群小孩儿离开。他们走后,整个皇宫似乎都慢了下来,又恢复到往日不沉不变的模样。 热热闹闹的一日过去,终归于沉寂。 若是可以,周景渊也想像这些小孩儿一样跟着舅舅一起出宫去。这宫里并没有多好,他也从来都没想留下来过,以前那是因为有母妃在。 傅朝瑜挨个将这些小朋友们送回各自家中,谢过他们进宫给小外甥庆生。小家伙们也怪好笑,临回家前还不忘嘱咐傅朝瑜,明年五皇子生辰的时候记得再邀请他们,让傅朝瑜无论如何不能忘了自己。 傅朝瑜哭笑不得:“行,我记下了,一定不会忘了诸位小公子的。” 这十来个孩子回家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顿吹嘘,洋洋得意地诉说自己在翠微殿见闻,尤其是那生辰蛋糕跟礼花,得知他们家里的父母也从未见过,愈发得意起来。 孩子们高兴,家长被他们说得一惊一乍的。若说今儿谁最不高兴,当属贵妃。翠微殿动静愈大,贵妃愈是心烦意乱,傍晚时候那边还巴巴地送来两块,因周景文多看了两眼,贵妃便更生气了。 “这种上不得排面的东西,也就傅朝瑜那样出身寒微之人才会送进宫当宝贝。你是何等身份,怎能被这些吃的玩的迷了眼?” 贵妃教训完儿子,直接让人将蛋糕给扔了。 周景文在傅朝瑜的课上没学会别的,但却记下了一句浪费可耻,傅朝瑜在讲“秋收冬藏”的时候说过他们吃的粮食是如何来的,因是头一节课,周景文记得尤其清楚。平常他们在含章殿用膳的时候,皇贵妃也不允许他们多盛,还多次告诫他们所食粮食来之不易,吃多少便拿多少,切勿浪费。 他提醒母妃不要丢,好歹给宫人吃了也好,结果贵妃却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是犯了什么左性,这点东西也要计较,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周景文将满肚子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翌日恰逢沐休,傅朝瑜提着东西去看他先生,来了之后发现他柳师兄也在。 傅朝瑜坐下便开始讲起了昨儿的生辰宴,还留了两个礼花带了过来,准备让他先生晚上放着试试。 师徒几个闲聊的时候,一向都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傅朝瑜扯着扯着便说到昨儿那只乌龙的下下签。 不想王纪美听来却上心了,说是要给傅朝瑜占一卦。 傅朝瑜不通易经,只看几个铜钱摆在上面,不解其意。然而他先生跟师兄却面色凝重,傅朝瑜见他俩都如此,开口问道:“难不成结果很不好?” 柳照临收回目光,而后安抚道:“倒也没有那么差,况且你天生运气好,遇到了事也会逢凶化吉。” “所以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犯小人了。”柳照临言简意赅。 “问题不大。”傅朝瑜想得还挺乐观。他这个人还真有些化险为夷的本事在身,入京途中被几经生死,如今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么?绝处尚且能逢生,更不用说只是遇到些波折了。 他先生虽面色凝重,傅朝瑜却一身轻松,他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这还什么都没发生。 休息一日,等上值之后,郑青州便召集工部众人重新分派任务了。 傅朝瑜如今是工部郎中,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藓,工匠之程式,都是他这边的活。这回修建水泥厂,也便交由他负责、方徊监管、陈淮书三人在旁辅助。余下屯田、虞部、水部也被加派了活,除了要负责日常各部事务,还得兼着修路的差事。 不过京城里修路也修了快半年了,各工程队也早已养好,各处缺了人直接从南城那边找就是了,工钱不贵,还都是老手,修路修得比工部的人都要扎实。这也就是工部与太府寺的人把持着水泥的方子,否则南城百姓自己便可以修路了,哪里还能用得到朝廷? 修路这会活儿是不少,但如今已经算是省心的事了。 郑青州对别人都放心,唯独不放心傅朝瑜,再三叮嘱:“你外出办事,只管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商州一带的私事绝不可插手。不仅要管住手,还得管住你那张破嘴,别整日给人提建议,商州如何自有商州的知州来操心,用不着你个工部郎中指指点点,被人听到了又是一场风波。 傅朝瑜唯唯诺诺地答应。 第89节 郑青州半信半疑,暂且放了他出门办事儿。 领了差事之后,傅朝瑜几个当天便奔赴商州。 离了工部,众人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气息,如同鱼入江海,瞬间心胸开阔,无比舒畅。 然等到了商州之后,众人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 商州这地儿似乎有些穷。商州拱卫京城,源源不断给京城输送资源,反而把自己给拖穷了。 商州这回得的便宜,也是凑巧。商州属于京畿道,地处长安之南,直接与长安接壤,既能沟通南北,也能拱卫京师,位于交通要道之上。长安寸土寸金,京郊之外大都是农田,朝中官员们想着直接建厂恐污染长安水源,遂将水泥厂建在此处,一来运送也方便,二来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影响不到长安城。 朝中官员确有私心,商州知州也清楚,不过他不在意,对于前来建厂修路的工部众人态度可谓热切至极,尤其是傅朝瑜。长安南城一带是如何带起来的,他早就已经打听过了。若没有这一位,南城百姓如何赚得了这么多钱?如今小学便在南城,听说如今那一带已初显繁华之态,若假以时日他们商州亦能如此,但也不枉费了他此番殷勤相待。 况且不说其他,这位知州还听闻日后水泥厂至少要招上千人做工,一旦水泥厂落地,可解决当地成千上万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水泥厂定在商州下风向的郊外,工部圈出了一大片地用作选址。两边同时开始修路,一如傅朝瑜先前所说,一条直通京城,一条通往河港。 商州知州陪着傅朝瑜巡视了一圈商州地界,等水泥路率先铺开之后,傅朝瑜便忘了先前在郑尚书那儿做的保证,顺嘴一说:“等这条路修好之后,往来通行之人不计其数,可在要道附近修建集市,卖些商州独有的特产。若有小商贩,亦可于此道沿途叫卖,用以贴补生计。” 商州知州听得直点头,暗暗记下,决定明儿便找人商议集市的事情。 傅朝瑜又问了问他们这边可有什么名胜古迹。 商州知州如数家珍地说完,傅朝瑜听完之后,发现其中有一个离这儿还不远,旁边甚至还有个湖,傅朝瑜问:“你们这儿可有什么诗人词人?” “有的有的!” “那最近便可以造势了,修建些亭台,请几个文人墨客泛舟游湖,写些诗稿印出来,全当是给你们商州宣传了。回头有人来这做生意,官府可以引导他们去各处游玩。” 商州知州挥手,让旁边人都记下。又见傅朝瑜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这儿路不方便走,若是都修上路,说不定还能吸引游客,到时候红火的可就不止这一处水泥厂。” 他跟商州知州友好的交流了一下“要想富,先修路”的核心观念,画了个好大的饼,将商州知州糊弄的一愣一愣的,当天便与工部下了订单,说是要再修几条路,不用朝廷给钱,他们商州来付。 郑青州听说此事之后,哪里不知道是谁在从中作祟? 好个傅怀瑾,上头没人压着便开始作妖,把人家好好的个知州给忽悠地找不到北了。如今一下子修那么多的路,若是日后不能回本,人家还不得恨死他?真是没被毒打过,不知道“明哲保身”这x四个字的分量,早晚有一日,他要被自己的随心所欲给连累死。 人家钱都给了,工部也不能不管,连夜抽调人手先给傅朝瑜去擦屁股。 商州一带的百姓这段时间都听到动静,纷纷过来打听。得知京城要在他们这地儿建厂,往后还要招人进去做工,附近不少人都想给自家人问问招工的标准是什么。 有些人不敢开口问,见旁人过来打听的时候也悄悄站在后面,不想工部的人却都格外和气,只说招工要求不高,最主要一点便是家世清白,未曾作奸犯科,其次便是身强体壮,若是能识字就更好了。 “这里做工还要识字呢?” 傅朝瑜同他们解释说:“普通的工人并不需要识字,不过这工厂要招成千上万人,大抵每十人便得分一组,推选组长,想做组长肯定是要识字的,否则便记不了账。” 说起识字,众人便想到京城里头那个永平书院。若是他们的孩子也能在学校里头读上几年学,回头也是能识字的人了。下回再遇上工厂招工,岂不轻轻松松便能进去? 众人遗憾:“可惜小学没有开在咱们这,要不咱们的孩子也能识字了。” 傅朝瑜信心满满:“若是永平学院初见成效,推广到全国也是早晚的事。” 他瞧着皇上对于教育民生之事总是牵挂的。 话虽如此,然而众人仍是不信。若是真有成效那也是惠及有钱人,寻常百姓想要出头实在是太难了。 水泥厂建得如火如荼,又一日,傅朝瑜竟然收到了陆晋安的信。陆晋安外放之后,傅朝瑜同他也有过几次通信,这回比以往不同,陆晋安请他代为照看一位益州通判。 陆晋安在信中提到,这位通判过两日回京述职,他已嘱咐家中代为照看,但恐家里不愿插手,遂拜托傅朝瑜也代为看顾些。此人性情刚毅果决,因在益州时秉公执法判了一桩案子,似乎得罪了吏部的某一位大人。 陆晋安知道京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但因不忍见其被权贵倾轧,故而来信。若是吏部真对他出手,请傅朝瑜速速告知于他,他自来想办法。 傅朝瑜看过信后,立马叫人打听起来,这两日京城中可有位益州来的通判。 可还不等傅朝瑜这边打听清楚,临泉那边却有了动静。傅朝瑜展信一看,难得地露出了凝重之色。 这淮阳王,他似乎未曾招惹过吧? 第91章 祸起(二更) 入秋之后, 每逢日暮前,天儿便开始转凉。 陈淮书四下没寻到傅朝瑜的人,急得都快要上火了, 结果一转头刚好看见这家伙不知何时竟坐在湖边吹冷风。 水雾迷蒙, 波光明灭,坐在湖边的身影没来由的有些萧瑟。 陈淮书没好气的上前:“你跑在这干什么?我都不知找你多久了。” 傅朝瑜回头,幽幽地道:“腿坐麻了。” 陈淮书无奈, 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抱怨说:“谁让你在这坐这么久?方才四处寻你都不见,还以为你被仇人给打了呢。” 傅朝瑜低声:“我的仇人还真的挺多的,得早做打算才是。” “说什么胡话?”陈淮书察觉他情绪有些不对。 但傅朝瑜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问他有没有打听到那位通判钟隶的消息。 “打听到了,还约了他明儿见面。” 傅朝瑜夸道:“还是你靠谱。” 陈淮书哼了一声,知道他靠谱就够了。傅怀瑾这家伙喜欢交朋友, 恨不得把天下的合胃口的人都给结交一遍。但无论如何, 总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生死之交更亲近许多, 这一点陈淮书从不怀疑。 翌日,傅朝瑜总算是见到了这位让陆晋安牵肠挂肚的钟通判。他不是很懂相面,但是这位钟隶一露面, 傅朝瑜几个便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人嘻嘻哈哈, 没个正形, 有的人却是天生不苟言笑, 一身正气,钟隶便是后者。 钟隶也是头一回碰到像傅朝瑜他们一样跳脱的年轻人。从前与他共事的陆晋安也年轻,不过陆晋安为人寡言, 行事稳妥,像个久经官场的, 却不似面前这几个意气十足。然而钟隶并未怠慢他们,他从陆大人口中听说过这位安平侯在京城所为,对他格外推崇,因此,两边也算相谈甚欢。 钟隶见多识广,甚至聊起自己以往所办的案子。傅朝瑜等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周文津,甚至想要拉着他一块儿办律学文刊。 周文津顺势说起了自己的文刊,得知钟隶也看过,便知他是同好,感慨道:“若你能留在京城就好了。” 钟隶并不乐观:“只怕是不行。” 这就不免提到了陆晋安口中那桩案子,钟隶自然知道他得罪了人,听说那犯人与吏部左侍郎乃是族亲,因而被判刑之后威胁钟隶,若今日得罪了他,日后必定遭殃。 不过钟隶从未后惧怕。他这么多年积攒的资历一直在,功劳也在,吏部便是出手,总不能将他的功劳也抹得干干净净吧? 傅朝瑜等人对视一眼,没应声。 最近吏部的赵尚书致仕了,三次致仕是都被圣上给驳回了,这当然是正常的流程,等到最后一次才成功致仕。如今吏部由左侍郎代管,他们也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各自聊过分别之后,陈淮书总感觉傅朝瑜对这位钟隶似乎热情太过了,即便人家确实一心为国,并无半点私心,可他们到底也才认识第一天而已,傅朝瑜为何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事都打听清楚? 陈淮书想到便问,傅朝瑜只道:“别多想,我只是敬佩他的为人。” 顺便,借着他做些事情罢了。 傅朝瑜又转去了农庄,让安叔替他安排一件事儿。 安叔闻言虽疑惑,但却没有多问,直接去办了。他跟着傅朝瑜的时间最久,最知傅朝瑜的性子了,若不是被人逼迫,绝不会做伤人之事。只怕是朝中有人看不惯他们,所以他们家公子才出此下策了。 傅朝瑜安然无恙,要说谁最不满的当属太子了。 这些日子太子一直没闲着,多番撺掇,最终促成大公主的婚事。端妃与大公主倒也没让他如意,定下的人选并非太子的人,然而因她们拒绝太多,惹恼了太后和皇上,最后两方各退一步,选了济平侯世子。这济平侯府邸在山东,大公主远嫁已成定局。 大公主往后不能留在京城,可算是了却了太子一桩心愿。事儿办完之后,因身边无张俭劝阻太子瞧见傅朝瑜便又不爽了。特别是傅朝瑜升了官后与父皇关系越发亲厚,宫中老五又与皇贵妃关系密切,让太子不禁怀疑程家是否要扶持老五。一个老五不足为惧,可要是再加上傅朝瑜跟程家,便棘手了。 太子思来想去,最终请了皇叔出马,写信提醒父皇。 然而皇叔的信都已送过去了,傅朝瑜却仍不见影响,一直在商州潇洒肆意,与商州知州来往过密,太子越发笃定傅朝瑜为了扶持五皇子,进而结党营私,他只恨皇叔为何不在信中写得严重些。 太子不知道的是,淮阳王的信写得已经足够挑拨离间了,然而皇上却没当一回事。他与傅朝瑜相识这么些日子,自认对傅朝瑜了解得透彻。这家伙聪明是聪明,但是做事往往只凭一意气,并没有什么私心,要说他想参与储位之争,皇上头一个不信。 淮阳王不在京城,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才有所误会,若是他也与傅朝瑜接触过、知道傅朝瑜的为人,想必也会同自己一样喜欢傅朝瑜的。 皇上不仅没放在心上,等下一回傅朝瑜得空来弘文馆教书的时候,皇上依旧将傅朝瑜召来御前下棋。 他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日子,却不想进后宫听那些女人们的争风吃醋,也不想叫眼子多的朝臣过来自讨没趣,算来算去,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也就只有傅朝瑜了。 傅朝瑜察言观色,也知淮阳王的话皇上没信。 说来临泉得知此事也是凑巧,皇上拿着淮阳王的书信同成安说笑,刚好被临泉听到了。临泉生怕淮阳王对傅朝瑜不利,这才托福安送了消息出宫。 如今来看,这回的告状算是虚惊一场,可是下一次呢,皇上会一直相信他吗?太子与大皇子的争斗越演越烈,他若是仍留在工部,日后营造的差事越来越多,焉知不会沦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而且这个淮阳王,上辈子便是杀了他在外甥凶手,外甥死后,淮阳王即位,这让傅朝瑜不得不担心。可惜这人深得x皇上看重,地位颇高,一时动不得,只能暂避锋芒。 傅朝瑜下定了决心,与皇上说话时更自在了些,一边落子,一边谈及自己最近结识的新朋友。 皇上早知他喜欢交友,却没想到他都已经忙成这样了还不忘跟新朋友一块出去小聚,且对方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物,不过是个通判罢了,这叫皇上百思不得其解:“外头想与你交好的人不知其数,你怎么偏偏就看中了他?” “圣上不知道,这位钟大人可是个刚正不阿的,在任期间处理过不少冤案,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微臣听他说起上回审的那桩案子都觉得胆战心惊,得亏他胆子大,不畏强权,换了别的兴许早就不敢下手了。” 皇上笑骂:“你也好意思说人家胆子大?” “微臣跟他肯定是没得比的。” 皇上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傅朝瑜不是轻易夸人的,他既说了此人有能耐,此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的。皇上如今缺人,若当真手段凌厉能为他所用,倒也不错。 傅朝瑜离开之后,皇上便让心腹前去查一查,这勾得傅朝瑜三句话不离嘴的钟隶究竟是何许人也。 与此同时,吏部的考课结果很快也出来了。吏部考核,尚书省复审,最后竟给钟隶定了中下等。不仅没了俸禄,甚至连原本的通判一职都可能要被免掉。 虽说早就有所预料,但是面对这一结果,钟隶难免对如今的朝廷失望至极。这么多年,他在任上一直战战兢兢未曾有过疏漏,结果吏部的考功司竟然凭空给他捏造出了这么多的罪状,若不是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钟隶都不敢相信这罪大恶极的人竟是自己。 心灰意冷之下,钟隶甚至懒得求助,吏部变成这样,朝廷也多半从根子上烂,这天下与其说说是圣上的天下,还不如说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前朝是王与马共天下,他看如今大魏也不遑多让,世家大族甚至更多了。 钟隶不做挣扎,打听到此事的皇上却勃然大怒。 傅朝瑜听说之后,立马跑进宫安抚圣心,准备给分忧解难。他也对吏部的考核制度不满久矣,没有人限制也没有人监察的权力向来最容易滋生腐败。 约束吏部职责、增加监察人员,才是缓解吏部乱相最直接有效的法子,这一点傅朝瑜清楚,圣上更清楚。可吏部的事情不仅仅是一个官署的事,他牵扯了整个朝廷的选人用人,牵扯到了世家大族的利益。 这也是为什么皇上这么多年想动吏部却又收手的原因了。他得平衡内外,不方便出头,能出头的有人微言轻挑不起大梁。纵然知道吏部是块腐肉,却也不能割了去。 傅朝瑜却主动请缨:“微臣愿为圣上分忧。” “不可。”皇上直接拒绝,傅朝瑜若是起了这个头,便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傅朝瑜却坚持:“可总得有人发声,否则还得要多少有能之人被考课埋没?若一定要有人出头,为何不能是微臣?” 皇上被他的坚毅果敢所惊,一时欣喜于自己没有看错人,一时又不忍心他卷入这场是非之中。 可傅朝瑜却表示,自己为皇上做事,并不在意名声。况且他如今年纪还小,要什么名声?便是做错了事,日后也只当是年幼无知了。 皇上感动不已。 真该让淮阳王看看,他口中别有用心的傅朝瑜是多么一心替自己分忧。既然傅朝瑜执意去做,皇上便放心让他折腾,不过也暗下决定,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力保傅朝瑜。 这回对上的是偌大的吏部,且傅朝瑜不忍心让其他人牵连进去,一直默默搜集吏部消息。然而陈淮书与他走得最近,怎会不知他背地里有别的打算? 一连几日傅朝瑜都避着他们,这日陈淮书实在忍不了,逼着他说了出来。 第90节 傅朝瑜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简单说了两句,还警告他别插手。 陈淮书急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人能担得起?” “我自有人护着,你就别管了。” 陈淮书不懂:“你从前行事再冲动,也不会脑门子一热便冲上去,哪一次不是先跟我们有商有量的?怎么这回反倒一意孤行起来?我看你不是想着□□,分明是想着自己上去送死的。” 他一着急,说话也就重了几分。 傅朝瑜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尽力让他稍安勿躁,等过些日子变明朗了。 陈淮书看他犯轴,如何能不着急?他急得嘴角都起泡了。这什么人啊,安生日子过了才几天就又上赶着单挑吏部去,还不让人帮忙。 陈淮书总不能看着他一个人顶在前头,回家之后少不得要盘算着如何帮衬傅朝瑜,自己也在打听吏部那位左侍郎之事,做好打算,准备跟傅朝瑜同进退。他知道傅朝瑜写了文章送去国子监,他也得写不能让傅朝瑜一个人。 便是来日被贬官、被下放,他也认了。 这日他在书房里头埋头苦写到深夜,直接在书房里睡了一觉。翌日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衣裳。 陈淮书问了书童,得知昨儿晚上陈燕青来过,见他已睡下,放下衣服便离开了。陈淮书低头看着一直被自己压在手肘下的东西,觉得应该没有被人动过,否则他不会不知道。 再过三日便是大朝会了,傅朝瑜准备当日冲吏部发难。 然而朝会前一晚,他这边反而发生了件大事,商州那边因为工钱问题起了争执,以至于有两个工人直接撞死在水泥厂里。 彼时,傅朝瑜还不知情。 第92章 弹劾 朝会如约而至。 傅朝瑜尚且不知自己这边起了内乱, 心中理了理要弹劾的名目,随众人一起入殿参朝。这便是官位高的好处了,从前还是从六品时, 他可是连站在这儿的资格都没有。 等皇上坐定之后, 傅朝瑜率先站出队列:“圣上,臣有本要奏。臣工部郎中傅朝瑜奏吏部左侍郎李章平徇私枉法,多年来因私人恩怨残害忠良、打压地方乃至京畿官员无数, 致使吏部考核形同虚设, 朝廷威仪荡然无存。” 郑青州跟孙明达满目震惊。 工部几人都懵了,傅朝瑜这家伙又在搞什么玩意儿?他不是在建水泥厂吗,怎么突然跟吏部对上了, 还上来就弹劾人家吏部左侍郎,想找死? 郑青州如今只恨自己的位置太靠前,若他方才站在傅朝瑜身边, 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出这个头的, 今日只怕不好善了。郑青州与孙明达交换了一个眼神, 决定待会儿彼此照应些,好给这件事情扫扫尾巴。 皇上似乎并未惊讶,只问:“可有证据?” 傅朝瑜正要将证据摆出来, 吏部忽然有人站出来道:“圣上, 臣也有本启奏。” 皇上皱眉:“先听安平侯说完。” “微臣所奏, 亦是关于安平侯的。” 这下连傅朝瑜也懵了一下, 合着今儿不是他一个人唱戏啊? 吏部有人参奏,傅朝瑜这些日子在商州一带修建水泥厂,压榨商州百姓, 以至于民怨沸腾,昨日晚间更是逼死了两个壮汉。那两个男子都是家中的顶梁柱, 如今他们被逼死,两户人家都快到了妻离子散的地步了。然工部竟将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若不是他们刚好听到,此事必定是要私了的。傅朝瑜草菅人命,已是定论。 傅朝瑜跟皇上都错愕了许久,皇上求证地看向傅朝瑜,发现傅朝瑜也一头雾水,工部那边也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皇上不用想也明白,只怕这事儿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这才被吏部的人提前算计了。 还不等皇上开口,太子亲自下场,参奏傅朝瑜与民争利,在京郊一带开设游乐场,蛊惑京中小儿前去游玩,大肆揽财。 孙明达实在看不过去:“原是成王等人非领着孩子去玩,这游乐场才对外开放的。” 太子见孙明达护着傅朝瑜,便觉得他结党营私是跑不了了:“他一介官员,不想着替朝廷办事,整日琢磨如何揽财,岂非重末轻本,罔顾朝廷栽培之意?” 立马又有人跳出来附和:“况且他这游乐园亦不甚稳妥,昨日齐王长子去了一遭还在蹦床上摔了下来,至今昏迷未醒,这难道不是傅朝瑜之过?” 傅朝瑜看着太子得意的模样,猜测他还有多少罪名等着自己。 今日这出却是在傅朝瑜意料之外了,原本按他预料,应当是自己先弹劾吏部,吏部再行x反击,让皇上看明白这世家大族的利益链究竟有多长。不想吏部手段倒是挺快,还有太子,简直像是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一般。 太子准备了不少罪名,没多久便又有人接连弹劾,有弹劾傅朝瑜贪污的,借着工部修路一事中饱私囊;有弹劾傅朝瑜渎职的,参奏他建水泥厂期间与商州知府来往过密,反将水泥厂给抛到脑后;还有指证傅朝瑜不孝的,分明家中父亲生死未卜,前些日子还在宫中为五皇子庆生、大摆筵席。更有人将罪名直接引到了结党营私上头……条条状状,都是奔着将傅朝瑜钉死在耻辱柱上去的。纵然有工部中人跟孙明达替傅朝瑜辩驳,但是弹劾之人众多,一齐而上,唇枪舌剑,远不是工部那几个人能挡得住的。 皇上一眼扫过,弹劾傅朝瑜的,御史台的人有,吏部的人也有,礼部右侍郎也出现了,此人在春闱时给傅朝瑜监考便已结下了梁子,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兵部竟也有人跳出来了。目光转向太子之后,皇上停了停,这些都是太子的人么?还是说,太子为了地位彻底与世家大族站在了一起? 太子见父皇看过来,重申道:“还请父皇重审安平侯。” 这事儿若是不审,回头傅朝瑜的名声便坏了。皇上知道吏部改革难,只是没想到还没开头便被千夫所指,他迟疑片刻,道:“傅朝瑜交由大理寺核查。” 傅朝瑜没替自己发声。 皇上又转向李章平:“吏部左侍郎同样交由大理寺查证,若傅朝瑜所言不虚,再彻查整个吏部。” 吏部大惊。都这样了,还想着查他们呢? 皇上板着脸,拂袖而去,都这样泼脏水了,若是还不彻底整治吏部,怎对得住傅朝瑜的牺牲? 傅朝瑜被大理寺带出去的消息,与国子监文刊新一版出售几乎同时传了出来,还有消息称安平侯之所以被抓,乃是因弹劾吏部触发众怒,但安平侯果决,直接将弹劾吏部的名目都写在国子监文刊上。 孙明达闻言立马将文刊拿过来,张梅林前些天请了病假,文刊现由几个学生负责,这一刊孙明达跟王纪美没空管,于是便被傅朝瑜这个兔崽子钻了漏子,他竟然公然登刊与吏部作对。 当真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啊,他难不成还想做孤臣? 若是吏部果真出了事还好,倘若左侍郎最后被查无罪,傅朝瑜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孙明达将整个文刊组叫过来一通臭骂,骂他们蠢笨不堪,这样要紧的事情就该事先向他们汇报。若早知道傅朝瑜作死,便是先打断他的腿也不能让他做这样的事。此事现如今交的大理寺手上,他们便是想帮也束手无策了。 几个监生表面唯唯诺诺,私下却觉得自己没错,傅师兄高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不过是给傅师兄帮衬一把罢了,怎么就错了?他们只恨自己不能像傅师兄那样挺身而出呢。 孙明达跟郑青州都护不了傅朝瑜,更别说几个年轻人了。杨毅恬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说傅朝瑜出了事儿之后,才急急忙忙找到陈淮书他们。见他们一愁不展的,杨毅恬越发焦躁:“要不咱们找家里帮忙?” 杜宁摇了摇头:“咱们跟傅朝瑜交好能不计后果,家中人却未必了。此事牵扯甚广,还是太子先起的头,估摸着咱们几家都不会轻易插手的。” 插手了,岂不是公然跟太子叫板吗? “那可如何是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傅朝瑜被定罪?对了,周文津呢?” 吴之焕道:“他在大理寺那边盯着,一有消息便立马传过来的。” 几个人对坐半天,越发心焦。之前万事有傅朝瑜在前面挡着,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招惹,点子还多,他们在傅朝瑜身后只要以傅朝瑜为首就行了。如今领头的那个被人害了,众人才恍然发现他们连救人的能力都没有。平常靠着家里,在外也是风光无限。一旦不能倚仗家里关系,便寸步难行了。 陈淮书等头一次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工部虽好,却没有多少话语权,好比这回,郑尚书他们也曾为傅朝瑜说话,却依旧挡不住众人泼下来的脏水。他们太弱了,抱团留在一处,未必有多大的作用。 吴之焕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先前傅朝瑜准备对付吏部的时候连他们都瞒得紧紧的,唯恐他们被牵连,怎得吏部反应如此迅速,莫不是有人告密? 待他问及,陈淮书一言不发。 回府后,陈淮书翻出了这一期的文刊,傅朝瑜的文章赫然在其中,却不见他的。陈淮书脸色难看地将书童叫来,质问他究竟将自己的文章放在了何处。 书童跪在地上求饶,却始终不肯说实话。然而这般作态,真相是什么已经呼之欲出了。 陈淮书冷笑:“你不必替他遮掩,是陈燕青叫你做的吧?” 才说完,正主便现身了。 陈燕青见弟弟正在气头上,挥挥手,让书童先下去。 陈淮书满眼讽刺,他真是看错了人,以为陈燕青是真心看重兄弟之情,甚至都已经准备冰释前嫌了。可到头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个笑话。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装几日? 陈淮书失望极了,愤愤道:“原来我身边还养着一条太子的走狗。” 陈燕青被他骂得脸色也不好看,却不分辨。 “你说话啊?你既做了那等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怎得不敢承认?祖父如何谆谆教诲你都全然抛在脑后,竟与太子厮混到一处?”陈淮书想到从前也曾看过他与太子结交韩相公家的公子,当日还以为他们是偶然遇见,没想到,竟是陈燕青别有用心,他藏得可真够深的。 一时间,陈淮书全都懂了:“你从一开始就是太子的人对不对?咱们家从未投靠太子,你究竟受谁影响,是外祖父?” 陈淮书苍凉地笑了一声。他活得像个傻子一样,一点儿都没发现端倪,从前还以为外祖父心疼他,甚至求着外祖父给傅朝瑜帮忙……呵,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陈燕青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你别多心,我只是不想见你掺和到这事儿里,咱们国公府与世家的利益是绑在一起的,你若发声,日后在朝中走的只会更加艰难。”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陈淮书情绪激动,“便是被打压、被治罪、成为众矢之的,我也甘之如饴,总好过你为了当太子走狗奴颜婢膝,连自尊都丢尽了!” 若不是他,傅朝瑜不会入狱,齐王家的孩子不会昏迷至今,商州那两个人也不会枉死。他们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为了陷害一个无辜之人连良心都不要了。他的兄长用这么阴毒的方法陷害他的朋友,他往后该如何面对傅朝瑜?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陈淮书悲愤交加,伸手拽下玉佩,奋力一掷,仍在墙上。 玉佩摔得四分五裂,犹如他们兄弟二人那点可笑的情分一般。 从此之后,他再无兄长。 陈淮书不能忍受同这样恶心之人同处一室,抬脚便离开了。 陈燕青留在原地,望着碎了一地的玉佩微微出神。 他难道真的做错了不成? 陈淮书几个担心傅朝瑜在大理寺里受苦,但其实他在大理寺里还行。有周文津在,傅朝瑜在这儿并未受罪,反而李章平那边要惨多了。 周文津为了他昨儿一夜都未合眼,忙前忙后的,总算是将事情给查清楚,这会儿正说给傅朝瑜听:“商州水泥厂乃是因为一个小吏发钱的时候漏发了,因为钱才起的争执,最后小吏羞辱了他们二人,又带人将他们给打了。与其说是撞死的,不如说是他们被逼死的。” 周文津说完,又提醒傅朝瑜:“你们工部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 好比这个犯了错的小吏,就铁定是被人收买了。 傅朝瑜捏了捏眉心:“不管哪个衙门都不能做到铁板一块,如今那个犯事的小吏呢?” “……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傅朝瑜忽然低声嘲弄一笑:“他们的手脚真是快。” “你农庄里头的事情也查明白了,那齐王家的孩子蛮横,非要硬闯,结果玩得太入迷,一时不察伤了脑袋,听说齐王府里也打死了几个家丁。但对方一口咬定便是你那农庄之罪,简直是胡搅蛮缠。经x此之事,你这游乐园估计要关一段时间了。”周文津说完,无奈补充,“若是你家那位安叔还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傅朝瑜动作未停,随口道:“安叔回扬州探亲去了。” “可真是倒霉,从前他在的时候,你那农庄就没出过事儿。” 傅朝瑜长叹一声:“是啊……” 然而周文津望着他却笑了一声:“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子要对付你?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下手这么狠,是与不是?” 傅朝瑜挑了挑眉,倚靠着墙角:“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还看不出来吗?”周文津又不傻,相反,他比别人都要体察入微,傅朝瑜下狱之后淡然得不行,也就见到程大人的时候会装一装惊慌失措,在他面前压根装都不装。再结合皇上的态度,周文津哪里看不出这件事有猫腻? 周文津猜测,太子早就想对付傅朝瑜了,说不定傅朝瑜早有退意。与其让自己强留在京城,叫皇上日后在保全太子与保全傅朝瑜中做选择,还不如断尾求生,急流勇退。太子跟臣子,想也知道皇上会怎么选。合心意的臣子有很多,但太子有且只有一个,看当初皇后犯事儿之后太子安然无虞便能知道,皇上并不希望储君有变。若他是傅朝瑜,也会冒这个险,给皇上解决吏部的难题,让皇上怀着愧疚之心给自己安排一个远一些的差事。 不过临走之前,还得洗刷冤屈,总不好不明不白地走了。 傅朝瑜这边好查,不好查的是吏部。从前吏部出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过了。这回皇上亲自吩咐说要严查,大理寺上下再不敢怠慢。 与此同时,陈淮书等人也在鼓动京城一带的读书人,联名请求彻查吏部做有人。傅朝瑜写的文章他们看了,吏部的考功司简直就是个笑话,官员考核好与不好从来不看政绩,只看上面人的喜好,吏部竟然成了某些人的一言堂,成了世家大族把持的权柄。远的不说,就是最近的钟隶,人家在益州不知收拾了多少地主豪强、翻了多少冤案,百姓分明对其拥护至极,怎么到了吏部这儿反而就评了一个中下等? 陆晋安那边也是一早收到消息,叫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一把万民伞,这些日子刚好送到京城来。 第91节 那万民伞都是益州百姓自发做的,为的就是给钟隶正名。 这还得了?吏部是非不分已经成了铁证了。众人自然不服,坊间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傅朝瑜是冤枉的,所谓的罪名不过就是被泼了一层脏水罢了,要彻查的是吏部。甚至不少人还亲自下场查吏部诸官员,官场中人有几个能经得起查证的? 一查便又带出了一堆。 大理寺一个头两个大,再查下去吏部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程端想要探一探皇上的口风,是只查上面那几位,还是当真所有内部官员涉事的都得查?若是都被弄进去了,皇上那儿可有人补上空缺? 然而宫中也不太平,程端刚进宫便听闻五皇子那边出了事儿。五皇子在同人玩耍时被推至湖中,险些溺死。关键是涉事之人还没抓到,五皇子的贴身小太监只说自己隐约看到了一个侍卫的影子,别的再没看清楚。 傅朝瑜下了狱,他外甥转头就出了事。宫里能差遣侍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程阑衣不解带地照顾在周景渊床前,看他病歪歪躺在床上的可怜模样,难得对皇上也有了三分火气。见到皇上前来探望时,说了几句本不该她说的话:“五皇子在宫中无依无靠,圣上总该叫人多看着些。这孩子可怜,生来便是受罪的,皇上但反疼惜他点儿,还是别叫前朝的争斗波及到无辜幼童身上吧。” 皇上被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傅朝瑜一出事,小五就遭殃,这事儿是因为谁,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回吏部一事既已起了头,便不能退让,否则更让那些世家看了笑话。皇上有心整治,也有心在事情落定后让傅朝瑜避一避风头。可若是傅朝瑜走了,小五在宫里能活的下去吗?皇贵妃可以帮衬,可小五终究不是皇贵妃的孩子,且皇贵妃公务繁忙,总有照看不住的地方。若有朝一日太子得手,他会为了小五跟太子翻脸吗? 多半不会。太子已经长成,可剩下的几个孩子却都年幼,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他怎么都不好为了年幼的孩子废掉年长的,不划算。 只是皇上没想到这骨肉相争来得这么快,这么叫人始料未及。且出事儿的还不是年纪小的,反而是最为年长的——大皇子南征回城之际摔下了马,坐骑受惊直接踩断了他的右腿,随行太医都束手无策。 骨头碎了,这条腿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大皇子被送回宫时,不仅腿上血肉模糊,半边脸也毁了。听说是摔下山崖时被树枝划伤,以至毁容。 端妃与大公主伏在床前泣不成声,也不知是哭大皇子,还是哭他们自己。大皇子毁了,端妃一派所有人都没了指望。 皇上神色不明地站在大皇子床前,看着气若游丝的长子,心中沉痛。 太子闻言只道不好,连忙赶过来探望,不料皇上见了他后骤然走近,反手便是一巴掌:“畜牲,他是你亲哥哥!” 太子被打懵了,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望着父皇的神色不敢再进一步。 父皇怀疑他?可这事真不是他做的。 第93章 清白 无论太子如何解释, 皇上既已认定了是他所为,他说的再多也是枉然。 太子又气又悔,既恨父皇不相信他, 又悔恨当初听了父皇的话南下办事, 否则母后便不会含冤而死。若是母后还在,后宫内外都是母后掌管,绝对不会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先前五皇子出事, 宫中便有传言是他下手。如今老大摔下马, 都还未查清楚父皇也断定是他残害手足。太子百口莫辩,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打压傅朝瑜,压根也没有余力料理旁人。太子比谁都想要查清楚, 这究竟是老大倒霉,还是有心人故意栽赃陷害。 皇上同样忙于查证。不同于五皇子不明不白的遇害,这回皇长子出事,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皇上动用了全部手段去查, 不过两日便查明了一切。 然而查清楚之后, 反而证实了此事就是意外,山石意外滑落,马儿意外受惊, 大皇子也意外撞到路边的石块跌落山崖, 意外地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如今那马已经摔死了, 喂马的马夫查明了之后也发现没有问题。 最致命的便是那块跌落的山石, 如果山石不掉,一切都不会发生。皇上派人过去看了,那块石头摔下去完全是因为常年被侵蚀, 有了松动的迹象,并非人为。若是有人蓄意谋害, 又怎么会算准那山石什么时候跌落呢?路边的几个石块较为尖锐,但是那一块都有散落的石块,据说是半个月前有辆拉石块的牛车在半路上倒了,经查证之后,发现那农户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一切看来就是个巧合。可所有人都觉得违和,世上真有这么多的意外吗?之前小五出事,没多久老大便出事了,而这一切的受益者除了太子再无他人。 皇上心中有气,在此之前,皇家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丑闻。但苦于没有证据又不好发作,又不能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问责储君,遂只能将气撒到吏部头上。 李章平经不得查,皇上得知他多年来贪赃枉法、陷害忠良,不由分说直接定了死罪。 已经致仕的张俭听闻此事,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退得早,退得及时,若是他不退的话这回顶罪的就是他了。李章平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吏部的事儿又岂是李章平的一言堂?说到底,他代表的只是世家大族的利益,许多事除了他自己的私心,更多的还是被人嘱托没办法拒绝罢了。 换句话说,上面的能有几个是清白的?他们不也是身在其中不由己吗。 张俭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牵连,如今的吏部都已经人人自危了,生怕下一个被定死罪的便是他们。从前各部闹的事情再大皇上也没定死罪,譬如那位赵尚书,一样让他平安退了,只是没收了其家产x。这回轮到吏部的头上手段便如此之硬,叫人胆寒,圣上莫不是早就想要整顿吏部了吧? 待案子查清楚之后,吏部六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军覆没。唯一剩下的那个还是因为性子狷狂独来独往故而被人排挤在外,这才躲过一劫。其他的要么被判死刑,要么被判流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番祸不及家人。诸位官员家中子侄兄弟皆没有被牵连,仍然保住了官位。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各家往后肯定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皇上在前朝大杀四方,端妃跟大公主却不能手刃仇人。母女俩坚信此事就是太子所为,哪怕没有证据,可她们直觉就是太子做的。可恨皇上不替她们撑腰,太子到如今都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大皇子醒来之后得知自己的一条腿废了,一时间不能接受闹腾了许久,太医院被他折腾得焦头烂额,不得安宁。这位主如今一言不合便要发火,听不得实话,然而他的右腿已经伤成这样了,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大皇子往后肯定不良于行,连正常走路都够呛,更不必说领兵作战了。 好好一个将才,却再无缘沙场了,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太医都只道是可惜,大皇子何尝不清楚?他毁了,这辈子都别想争那个位置了,不论是父皇还是那些朝臣都绝不可能会推选一个腿脚有疾的皇子做储君。太子好狠的心,一出手便彻底断送了他的未来。 大皇子颓废了几日,后来听闻父皇来了,他瞬间收起一身戾气,只摆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皇上看了之后倒也心疼,默默无言了许久,最后不堪愧疚只说会补偿他。 可大皇子只觉得可笑,倘若真的心疼为何不将太子的腿砍断替他报仇呢?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任性的权利,只能借着父皇这点怜惜,为自己求一条安稳后路。 他得活着,只有他活着才能时时提醒父皇太子的暴.行。太子害他至此,他绝对不会让太子好过。 端妃母子几个埋怨皇上偏心大皇子,可太子也同样埋怨他父皇偏心老大冤枉自己。为了一个老大,险些断送了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如今父皇看他再不复往日平和,私下不知多防备着他,埋怨他害得皇室没了面子。太子绞尽脑汁自证清白,却无一人信他。 就连一向好说话的太后,也都不愿意再见太子了。贤妃贵妃得知五皇子与大皇子的遭遇之后,纷纷让自家孩子离太子远一些。尤其是贵妃,再不让三皇子比照的太子来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比的。她宁愿自己的儿子蠢笨一些,也千万不要学了太子那等心狠手辣。 太子的名声,这辈子是洗不白了。 他颇有些心灰意冷,果然,母后离世之后,这后宫便再无一人能给他撑腰了,纵然是生父都不行。 吏部更换了尚书与侍郎一干人等,补上去的都是皇上的心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寒门子弟,另有一位侍郎还是从地方上调过来的,与世家没有半点关系。 吏部的事告一段落后,傅朝瑜也该从里头被放出来了。原本这事儿也算是水到渠成,但是言官仍然不愿意轻易放过傅朝瑜。这段时间朝廷动荡,说到底是此人引起的,若是这回轻飘飘地放了人,日后谁都敢惹上世家。世家内部或许有矛盾,但是在维护世家利益方面他们并没有多少分歧。 对于傅朝瑜这个变数,不少人还是不希望他留在京城。 大理寺查清楚一桩,他们便诬告一桩,连大皇子腿脚被废的事都暂且抛到脑后了,全神贯注对付傅朝瑜。 他们越是如此,皇上便越是生气,坊间的民愤也越是高涨。如今外头那些文人被鼓动着又开始写文章议论朝政了。从前可没有这样的风气,但因为科举考试糊名之后,先前“行卷”的风气便荡然无存了。不需要讨好考官,也无需结交官员,只凭自身本事高中。既如此,他们为何还要惯着这些官员?他们做得不好,残害好官,还不让人说了?上次糊名一事不少学生写诗讽刺,未曾被镇压,是以便给了他们不少底气,这次再发声,也就顺理成章多了。 傅朝瑜足足被关了一个月,外头便闹了一个多月。 期间,王纪美、孙明达等都在替他张罗,郑青州也带着工部尽力还傅朝瑜清白,但是因为诬告的东西实在太多,两边都疲于奔命。尤其是王纪美,年岁渐长之后,甚少有这样的事让他忧心了。 后来见他们胡编乱造的罪名实在过于离谱,皇上召集众臣商讨。 吏部改革是肯定要改的,往后吏部绝不可能在变成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一言堂,如何改皇上已经做好了章程,涉及官员的考察、考满、奖惩、拾遗、申诉等等诸多制度在内,全都厘清一遍。拾遗制度是为了防止在考察中应该被查出却被疏漏的罪名,由主管官员弹劾,经吏部核实上报。至于申诉,则是被考核的官员若有不平的,亦可以向上申诉,由御史台监察人员进行核实。 今后吏部考察官员以“四善三最”为要,四善考察德、谨、公、勤四项,三最则考察“治事、劝课、抚养”三个方面。御史台分设督察机关,每年开展巡查工作,日常监督吏部考核。年终对吏部考核制度进行复审,此项监察使着笔,移交三省复审,皇上亲自检阅。 吏部如今都换成了皇上自己的人,自然拥护皇上的一切决定,且因为先前吏部的那些人做的太过了,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其他人纵然不服却也不好说什么。 作为交换,傅朝瑜被派遣出京。原本皇上挑的是一个富庶之地,但是朝中大多官员心有不平,进言反对,傅朝瑜虽然没有犯下大错,但是商州那边死了两个人以及游乐场伤人事件,都是他监管不力的结果。傅朝瑜若真是去了那等富贵乡那还叫什么惩罚?他们决不能放傅朝瑜出去享福。吏部改革的事情他们都已经认了,傅朝瑜去江南却忍不了。 君臣两边各退一步,最后定下凉州。 西北一带,再往北便是淮阳王的地盘了。上回淮阳王写信,皇上不仅回了他一封信,还跟他解释清楚傅朝瑜并非那等结党营私之人。如今让傅朝瑜去西北,皇上觉得也还不错,这两人多相处相处,说不定能投契。在他看来,淮阳王这个弟弟一心为主,傅朝瑜这个臣子忠君爱国,这两人若是碰到了必定相逢恨晚。 得知此事后的傅朝瑜无言以对。 他唯一庆幸的是,凉州与肃州还隔了一段距离,与淮阳王也并不在一处,不至于直接打交道。要不然跟这样一个心思深沉之人共事,可想而知有多难受。皇上还真是会给他找事儿做。 不过总而言之,这回也不亏,拉了整个吏部下水,捞了一个知府的实职,自此远走高飞,避免了与太子针尖对麦芒。 这也算是保全了自身了。 调令下来之后,朝中的弹劾立马烟消云散,傅朝瑜被从大理寺放了出来。刚走出大理寺,陈淮书几个便整整齐齐地守在人家的衙署前。旁人消息没有这么灵通,不知道傅朝瑜何时释放,但是他们大理寺有人,今儿早上就知道傅朝瑜要出来了,所以吃过中饭便在这儿看着。 傅朝瑜看这架势都懵了:“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来给你除秽的!”见傅朝瑜出来,杜宁跟吴之焕兴致勃勃地一左一右拿着艾草苍术给傅朝瑜熏了一遍。 他们自己玩得倒是高兴,傅朝瑜被他们弄得难受,一把抢过艾草将人撵走:“一边儿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躲开,连日来的紧张被这几个玩闹的动作给弄得荡然无存了,一扫先前的疲态。 这点东西越熏身上味儿越重,傅朝瑜赶走了他们之后便钻进了自家的马车,迫不及待地赶回侯府给自己彻底洗刷了一遍,足足洗了三桶水,才把自己给洗干净。 等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傅朝瑜才觉得自己好歹有个人样。 众人本想给他摆一桌酒庆贺一番的,可看到傅朝瑜这憔悴模样也知道他那里待得不好受,如今出来一则没有休息好,x二则只怕肠胃也受不了大鱼大肉,还是先养养再说。 吴之焕好心地让傅朝瑜先留在府里休息,有什么话过些日子再说。 众人都退了,唯独陈淮书没有走。他今日自傅朝瑜出来之后便没有说话,态度古怪,这会儿既不愿走,留下之后却迟迟不见开口。 支支吾吾,叫人闹心。傅朝瑜实在看不下去了,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别拧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们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你都知道了?”陈淮书挺直的腰身一下子便垮了,同时又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在大理寺的时候想明白的。”傅朝瑜都有些心疼他了。他先前准备弹劾吏部一事只有陈怀书知道。他这边自然不可能泄密,那泄密的只能是陈淮书了。老国公一身正气不屑于使这些手段,唯一有可能倒向太子的,大概只有那位亦正亦邪的陈燕青了。 “你真不要自责。太子一直容不下我,我本就打算离开京城,如今吏部的事儿闹大了,反倒是让圣上对我多了几分愧疚,且也算是为圣上立功一件了。”傅朝瑜轻松道。 陈淮书却总觉得傅朝瑜在安慰他,感动于傅朝瑜的贴心,对陈燕青的厌恶则又深了一层。 傅朝瑜还在思考他们兄弟二人会不会从此恩断义绝,陈淮书有时候很心软,但是在涉及原则问题时又一贯绝情。很不巧,陈燕青这回已经踩在了他的底线上。 正琢磨着,陈淮书又丢了颗雷:“我打算离开工部了。” “嗯?”傅朝瑜茫然抬头,这么突然? 陈淮书坐了下来,情绪低沉:“工部几位上峰虽好,但无论是营造还是治水、屯田,都不是我所擅长的,这段时间朝廷各部都有变动,我准备借此机会,进御史台。” 御史台好是好,但是陈国公府在御史台似乎没有门路吧,真去了那儿也照看不上,傅朝瑜迟疑了一下:“你想好了?” “嗯。” 他不能再跟从前一样浑浑噩噩,被人牵着鼻子走。 傅朝瑜鼓励道:“既然想好了就去做,你向来口才了得,又善于引经据典,若是去了御史台必能大展身手。说不定来日我在外头犯了错,还得你替我从中说和呢。” 陈淮书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被他逗乐了,脸上难得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那看来我日后得加把劲儿了。” 难得有不问缘由便支持他的,陈淮书想着,到底还是傅朝瑜与他一条心。 他还透露吴之焕也想离开,这回傅朝瑜出事刺激到了不少人,他们不愿意继续在工部过安稳日子,都想出去打拼打拼。吴之焕盯上了鸿胪寺,他既擅长与人打交道,故而已经托郑尚书帮忙打听了。因事情没定下来,所以便没有对外宣扬。 傅朝瑜福至心灵:“所以你们俩要走的事情,也就只有杜宁不知情?” 陈淮书沉默了:“……他若是知道了,多半也要嚷嚷着离开。” 但是他在工部待着其实挺好的,郑尚书跟两位侍郎都是好性子的,能容人,也愿意带着杜宁,换了别的不熟悉的上峰,可就未必能有这样的胸襟了。换了别的衙署,也不会有工部这般省事儿。 傅朝瑜转而同情杜宁了,这家伙知道之后不会生气吧? 翌日,傅朝瑜休息好了之后递了牌子入宫。宫中这些日子不太平,端妃磨刀霍霍向的太子,一副要跟太子同归于尽的架势。但因为上头皇上跟皇贵妃压着,到底没有出什么事。 大皇子遇害一事被定性成了意外,为了弥补大皇子,皇上给他封了王,给了良田千顷,封赏无数。又封大皇子的长子为世子,日后直接继承王位。然而这些身外之物,怎么弥补得了大皇子的失去的那条腿?他仍旧恨太子,且看明白了自己被父皇舍弃之后,越发对太子恨之入骨。 至于皇上对太子的反应,便更加微妙了。他似乎站在太子这一边,但却一面大肆封赏大皇子,一面又在礼部跟翰林院筛选文臣,准备召进宫教诸小皇子。皇上从来都没有对皇子的教育上过心,然而这会儿他仿佛打着亲自开蒙的念头,准备接过几个小皇子的教育。 傅朝瑜管不了皇上教谁,他只在意自己的小外甥能否平安。 进了翠微殿看到病怏怏的小家伙后,傅朝瑜自责至极。他抱着清减了不少的小家伙,满是歉意地在耳边道:“对不起。” 第92节 都是他的错,那么冷的水,景渊一定很害怕吧? 说来说去还是他这个做舅舅的没用,在京中没有自己的势力,若不然,也不会只能用这等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了。 周景渊什么都知道,暖呼呼的小身子眷恋地回抱着舅舅,坚定地道:“没关系的。”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只要能跟舅舅一起出宫就好。 傅朝瑜从得知太子借助淮阳王写信挑唆之后便在计划着。让景渊落水,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只为了日后能有借口将他带出宫。但算计大皇子这事儿,傅朝瑜并不后悔。得益于知晓后事,傅朝瑜记得大皇子会在什么地方遇到山石掉落,会在什么地方惊马,那地方有一条合抱的松树,上辈子那棵树还被大皇子给砍了泄愤。傅朝瑜只让南下探亲的安叔稍微动了动手脚,弄翻了运送石头的牛车,在路边留下了几个尖锐的石块,让大皇子的意外来得更加惨烈些罢了。 傅朝瑜本还想着如何顺理成章地将大皇子出事跟太子联系到一块儿,不想端妃与大公主比他想的还要极端,证据都还没出来便将矛头锁定了太子,斗得不亦乐乎。如此也好,狗咬狗一嘴毛,他反而能安然离场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好好卖个惨,让他家小外甥也能随他一块前往凉州赴任。 第94章 争取 傅朝瑜去求见皇上, 请求将小外甥带去凉州。 皇上脸色古怪,既为难,又有些心虚。带皇子出宫这事肯定是不妥的, 如此岂不是坏了规矩?但人家外甥前不久才在宫中遇难, 幕后黑手到如今都还没有定论,皇上也没准备追究,毕竟这事儿在他们舅甥看来或许是天大的事, 可对于大局来说却微不足道。皇上知道委屈了他们二人, 说一便不好拒绝傅朝瑜的请求,面露难色。 傅朝瑜本可以继续做个贴心臣子,给皇上分忧解难, 但是这回他不愿意牺牲自己外甥,据理力争。 皇上没立马应下,只说再想想。 可留给傅朝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调令已发, 不日便要启程, 他总不能将小外甥单独留在宫中吧?无奈之下,傅朝瑜只好请了皇贵妃出面。 也不知皇贵妃究竟跟皇上说了什么,翌日一早, 皇上竟又召见了傅朝瑜。 傅朝瑜寒暄两句之后, 再次开门见山表明来意。他掂量掂量自己此番立下的功劳, 说话底气也就足了些, 推诚布公地道:“圣上,并非微臣蓄意滋事,实在是微臣的长姐只有五殿下一个儿子, 微臣也只有他一个外甥。微臣虽卑微,却也一直竭尽全力护五殿下周全。上回五殿下被人推下湖中, 微臣在狱中万分焦急,只恨不能以身代之。若再来一次,微臣兴许真要随五殿下一同去了。” 皇上极力替皇室遮掩:“说什么丧气话?老五在宫里不会出事。” 傅朝瑜一言不发地凝视对方。 有些话说出来,未免让彼此难看。 皇上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不负责任,他既没办法时刻盯着老五,也没办法时刻防备太子,但凡老五留在宫中,下场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以太子对傅朝瑜的恨意,对付老五是必然之事。他本想让皇贵妃养着老五,但是皇贵妃不知为何竟识破了他的打算,严词拒绝。 皇贵妃的拒绝让皇上猝不及防,他眼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皇贵妃貌似挺疼爱小五的,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都能被推举,皇上始料未及。然而无论他如何劝说,皇贵妃愣是坚持不养。 没了皇贵妃,宫中其他人也不可信,皇上总不能亲自养吧,太子都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呢。 思来想去,皇上终于决定暂时放小五离开。这次的确委屈了他们舅甥二人,总该给点甜头吧,况且傅朝瑜五年任期一满老五便得回宫,届时老五满打满算也不超x过十岁,还是个孩童,便是再外呆野了也掰得回来。皇上无奈道:“罢了,你既舍不得你外甥便将他带出去吧,只是离了宫也别忘记教他读书识字。” 傅朝瑜脆生生地回道:“圣上放心,微臣必不服圣上所托。” 果然成了。 虽然知道圣上十有八九会同意的,但是真的答应这一刻,傅朝瑜仍旧欣喜不已。他这段时间绞尽脑汁单挑吏部,到底没有白费功夫。从皇上这儿离开后,傅朝瑜便马不停蹄地又回了翠微殿,告诉小外甥这个好消息。 舅甥俩高兴的像两个小傻子一样,纵然凉州路远偏僻,依旧挡不住出宫的喜悦,挡不住远离京城的是非之地的轻松。不过有些事儿傅朝瑜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傅朝瑜揽着崽崽,意味深长地道:“凉州比不得京城,过去之后肯定是要受苦的。” 周景渊积极举起小手:“我不怕吃苦!” 傅朝瑜将他的小手按下去,不是跟你说的。 福安跪下表决心:“奴才不怕吃苦,再苦也比不过当年在冷宫的时候。” 那么苦的日子他都陪着小殿下熬下来了,如今这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小殿下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秦嬷嬷也难得地表了态:“奴婢也愿意跟随殿下。” 她知道傅大人方才那话是说给谁听的,她与武川等既然都已经被圣上送到了五殿下身边,便只能跟五殿下同进退,哪怕五殿下出宫后圣上极有可能从此忘了他,秦嬷嬷也不能背弃主子。 很好,傅朝瑜暗暗点头,翠微殿虽然人不多,但是看着却都是衷心的。 傅朝瑜摸了摸小外甥的头,见他小手微微有些凉了,便将其塞到被窝里头给他掖了掖被角:“这两日你先在宫里养着,等身上好了些跟四皇子他们道了别之后,咱们再启程出发。” 如今天已经开始冷了,他们得在年前赶到凉州复任。虽不至于太赶,但也绝对不能耽搁多久。否则等结冰了出行更不便,需得等到明年冬天才能继续赶路。 离开翠微殿时,傅朝瑜还在半道上偶遇了大公主。 上回见到大公主时,对方还是一副权势加身、嚣张得意之态,然短短两月功夫一切却都不同了。大皇子彻底没有了即位的可能,这也断送了大公主全部的指望。她如此费心无非就是想送大皇子登基,如今这件事情已成奢望,至于扶持侄子,那希望更是渺茫,唯一支撑大公主走下去的便是仇恨了。她不服输,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大皇子,更因为她心中不平。与太子交手的几次,大公主便对这位兄长心存轻慢,再她看来太子无非是仗着出身压着他们兄妹一头,若论手段太子尚不及她。 若她是男儿,便是亲哥哥也未必能及她,何况是太子? 见到傅朝瑜,大公主眼神一闪,有意提及五皇子遇害之事。 傅朝瑜知道她在挑拨自己跟太子的关系。但他不理解,难道他长了一张天生就很蠢的脸?要不大公主凭什么认为他都已经要走了,还会同太子继续死磕? 傅朝瑜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宫。 大公主不屑地笑了笑:“果真是不中用的东西。” 出宫之后,傅朝瑜又马不停蹄地去国子监看望他家先生跟孙大人。这段时间两位老人家属实受罪,他在大理寺关着无所事事,却连累他们俩为自己奔波,傅朝瑜见了他们二人后,二话没说便先磕了两个响头。 孙明达满腹牢骚顿时没了宣泄的由头了,只是不满地盯着傅朝瑜恨恨地道:“你是该多磕十几个响头!” “别听他胡说。”王纪美心疼自己学生,还不等傅朝瑜磕两下便忙不迭将他扶起来,仔细打量傅朝瑜的脸色,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似乎清减了许多。” 孙明达忍不了:“你看他哪里清减了?瘦的人分明是你我!” 他们这段时间为了这个祸头子连睡也没睡好,每天天不亮便开始担心这臭小子身上又背了几条罪名,该用什么法子化解,一来二去人都老了好几岁不止。 傅朝瑜只能道歉:“确实是学生不该,学生日后必定好生孝顺两位先生。” “可别,被你孝顺我怕折寿三年。你去了凉州能老老实实办差,别让你先生担心,我们国子监上下便对你感恩戴德了。” 傅朝瑜被耻得也无言以对,这次是他一意孤行了,连累了许多人。事实就是朝中世家大族的势力还是不能轻易撼动的,他被赶去凉州这些人应当很得意吧?好在他已经要离开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同这些人对上。 傅朝瑜陪了先生大半天,好话说尽了才哄得孙大人消了气。 等离开之前他又去跟国子监的监生们道谢。 这些未入官场的学生心思澄澈,想法单纯,正一心一意替他先前遭受的不公鸣不平,眼下竟有说不完的话。或许在他们的父兄看来,这些孩子未免有些不足,但是傅朝瑜却总觉得,人生难得赤诚。他先生愿意留在国子监教书,应当也是被这份赤诚感动吧。 从国子监走完一遭后,傅朝瑜便回府让李三娘帮忙收拾行囊了。 游乐园关了,农庄也不准备对外开放,傅朝瑜只准备留一两个熟人照看,剩下的若是愿意留在京城便去守着侯府,若是愿意去西北则跟他去凉州待上几年。 结果李三娘他们都愿意去凉州。反正他们从江南过来就是为了照顾傅朝瑜的,自然是傅朝瑜去哪儿他们去哪儿。非但是他们,等安叔探亲回来之后,也是要去西北的。 翌日一早,傅朝瑜去跟郑尚书他们道谢,顺便给自己做个交接。 他的活,由新调上来的人接手,那人还是打地方上调过来的,如今还未赶到京城来。听说这回查内部考核的时候查出了不少从前被冤枉的人,正好朝廷这边缺人手,都被调到京师了。就连之前被免职的钟隶也留下来了,被分在了吏部。 他被吏部所害,如今又成了吏部的官员,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对于傅朝瑜这个祸头子的离开,工部上下本来应该长舒一口气儿的,然而正等到交接之后,郑尚书几个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了。 郑尚书感触最深。 大半年之前他还是个侍郎,每日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憋屈地在赵尚书手下讨生活,觉得做什么都没什么意思。如今赵尚书下去了反而他顶上来了,还没带着这几个小的闯出一片天地,结果他们就走得走散得散,各自分开了。 热热闹闹的工部即将再次安静下来,郑青州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偏偏傅朝瑜还过来招惹,笑着问他是不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舍不得他了? 郑青州笑骂:“从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等去了凉州千万安分守己些吧,凉州那边民风剽悍,惹了人可不像咱们似的好说话。” 这个傅朝瑜倒是不怕,他去了那儿怎么都是一把手,想必没多少人敢惹他。 傅朝瑜其实也舍不得工部,但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在这边有幸结识这几位大人已经是幸事一件了,不能再奢求更多。 傅朝瑜又请郑青州多看顾些杜宁,这家伙虽然做事毛手毛脚的,但是秉性不坏,为人也实诚,若是有人愿意教他,日后倒也不用杜尚书替他多费心了。 郑青州嫌弃他啰嗦:“行了。你们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个,我跟王侍郎能不好好待他吗?” 便是个一窍不通的蠢蛋,郑青州也得给他带出点人样来。 别的都好说,至于商州那边的差事,傅朝瑜准备亲自跑一趟跟商州知州道别。 这么久未曾回来,一入商州傅朝瑜便发现那水泥厂却已经建七七八八了,原本那片湖已经修了好几个亭台,水泥路四通八达,已有京城的气势了。 虽然耗资巨大,但是想想日后的繁华,商州知州觉得还是值的。 商州知州前段时间听说傅朝瑜的事情,唏嘘不已。 好好的京官愣是被参奏成了地方官,还是凉州的地方官,朝中这些官员当真害人不浅。他跟傅朝瑜相处了这么久,真没觉得傅朝瑜是他们口中那等十恶不赦之人。 等傅朝瑜递过两个荷包,说是让他转交给那两户没了的人家时,商州知州也立马接了,未免傅朝瑜多心,他还宽慰道:“他们的确可怜,但这事儿怪不得您头上。况且郑尚书都已发话,给了两家四个名额,允其终身在水泥x厂做工。” 傅朝瑜知道,工部能做的也就只能如此了。但终究是太子跟吏部那些人对付他,这才牵连出了两条人命。 两条人命对那些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只是用来弹劾自己的借口罢了,但是对于这两户人家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见过商州知州后,傅朝瑜心情颇为沉重。 然而很快他便沉重不起来了,杜宁跟杨毅恬得知他过些日子便要离开,闹着要给他践行。 嘴上说着要办践行酒,但却要在侯府摆宴,想去闹傅朝瑜。 傅朝瑜说不过他们,只能由着他们去闹。 一想到要多年不见,几个人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是这份失落还不能当着傅朝瑜的面表现出来。谁都知道他这回调去凉州是个苦差事,远离京城,水土又不好,朝中又有不少官员压着他,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都不愿意给傅朝瑜找不痛快。 一群人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践行酒,能请过来的都请来了。 陈淮书巡视一圈后,发现仍然是同样的问题,除了师长之外,他们几个年轻的地位与官位实在是太低了,经不起一丝风浪。陈淮书迫切的想要成长,想要升官,想要有所建树。 最起码,下次面对亲友被害时,不至于如此无力。 傅朝瑜知道他的心意,伸手与他碰杯,眨了眨眼道:“下回见面,希望咱们都能心想事成。” 吴之焕与周文津也心照不宣地过来碰了碰。 杜宁茫然地挠了挠头,问杨毅恬:“他们在打什么哑迷?” 杨毅恬给他夹了菜:“吃吧,你这脑子不适合想什么事儿。” 宫中五皇子随傅朝瑜一块上任的消息,过了好几日才放出来。皇上是先与三省尚书闲聊时提及此事的,说得很耐人寻味,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五皇子年幼不堪大用,竟不顾忌皇子身份执意闹着要同他舅舅去凉州。 皇上拿这个小儿子没什么办法,又对他不甚在意,是以便同意了,似乎颇为不满五皇子胡闹,但又觉得跟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计较没什么意思。 消息很快传开,与之一同传开的还是皇上不喜五皇子这件事儿。这事倒是真的,先前五皇子出事宫中基本无人在意;然而等到了大皇子出了意外,不到两日便将事情查清楚了,足可见五皇子在宫中不受宠,平日里的优待基本都是靠着他舅舅得来的。 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是否留在宫中并没有人在意。 合不合规无所谓,他们都希望这对舅甥走多远走多远。 太子亦觉得老五走得好,免得他在宫中再出什么事情回头嫁祸到自己头上。将这个麻烦送走再好不过了,最好能在西北生一场重病,直接没了一了百了。 朝中无人在意,后宫却有人反对,反对的还是太后娘娘。老人家想法较为古板,不能接受自己的孙子流落在宫外,况且西北那样的地方又不太平,远不如宫中。这要是随着一块去了,外人会如何看待皇家? 第93节 程阑听闻此事之后亲自过去劝了两日,才将太后给劝服了。 程阑无疑是支持傅朝瑜带走周景渊的,她在宫中也不能无时无刻都照看着那小家伙。然而太子与大皇子如今都快斗得疯魔了,一时不察便会叫他们得手。程阑实在不希望这样可人疼的小家伙折在宫斗之中,他的母妃已是一出悲剧,如今总不能再叫悲剧重演。 五皇子出宫一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四皇子是最后一个才得知这个消息。周景渊病重,因而这些日子未曾来弘文馆,但是周景成跟周景文两个却彻底没有了自由。 皇上一股脑给他们请了许多先生,文武都有,每日排满了课程,甚至太子与大皇子的两个儿子也被接到了宫里读书,他们年纪与周景渊相仿,但是读书的劲头一个比一个卷。 大皇子跟太子不对付,他们两个的儿子也彼此不服,已经不是暗地里斗而是明着较劲了。不管什么都要比、都要分个胜负,偏偏皇上对此乐见其成,还让周景文兄弟二人跟他们侄子多学学。还道若是下回考试被他们侄子压在头上,便得抄写大字五百遍。 周景成吓惨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分明之前他每天只要跟五弟玩玩闹闹就够了。 眼下连他唯一的好伙伴五弟都要出宫了,去的还是凉州,他们极有可能以后都见不了面了。 周景成一下子接受不了,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要留在宫里,他得跟着五弟一起走! 第95章 离别 四皇子胡闹一通, 成功获得一顿毒打。 贤妃原本也是溺爱孩子的,知道自己儿子天资有限并不愿多逼迫他。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圣上望子成龙,贤妃还能拦着不成?非但不能拦着, 还得对老四严格要求。 皇上兴许是被太子给伤了心, 所以才将念头放在几个小皇子和小皇孙身上。皇子之间内部比较,若是输别人一头倒也无妨,但若是还比不上小侄子那就实在太难看了, 贤妃捏着藤条警告:“还敢胡闹!今儿的书是不是又没有背, 还不快回去背书!” 周景成抹了一把眼泪,倔强道:“我就要跟五弟一起走!” 贤妃冷漠:“你若再闹,被你父皇知道又得罚你背书写字, 何苦来哉?” 周景成想到了冷酷无情的父皇,张着嘴,哭声却渐收。 父皇也不知道是抽哪门子的风, 偏偏跟他们过不去, 周景成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块读书的料, 老五比他聪明那么多,傅舅舅都没舍得让他多写字儿,父皇竟然整天都想着逼他们读书, 太可怕了。五弟, 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哥哥一起走啊? 周景成接受不了自己即将成为孤家寡人的事实, 晚些时候又哭着跑去翠微殿, 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埋怨周景渊出门竟然不带自己。 秦嬷嬷担心他们兄弟情谊破碎,在旁劝说:“四殿下, 西北那边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若不是舅老爷过去任职, 咱们也不忍心让五殿下大老远地跑去凉州受苦。” 周景成还是听不进去,兀自沉浸在悲伤中。 周景渊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要不我将小院子里面的东西全都挪到你那儿去?” 周景成一抹眼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秦嬷嬷惊叹于四殿下的收放自如。 周景渊院子里头的东西都是他舅舅给他做的,虽然好些玩具外面都有,但还有不少是他独一无二的,很多东西周景成一直眼馋得要命。这些玩具都带去凉州显然不切实际,还不如留给四皇兄。四皇兄对这些好玩的东西一向爱护得紧,留给他倒也不会浪费了。 周景成没多久便被哄好了,当天便抱着不少玩具乐呵呵地回了住处,有好多还是他惦记已久的宝贝,少不得挨个亲香亲香。 贤妃抱着胳膊闲闲地看着他:“这会儿不闹腾了,也不说随五皇子一块出宫了?” 她不开口便也罢了,一开口周景成又想到自己跟五弟即将分别,少说五年都不能再相见,五年过后五弟没准都已经把他忘到脑后了,再也不记得儿时情谊。周景成眼眶一红,又开始蓄起了泪意,泪珠子说来就来。呜呜,他想跟五弟一起走,他不要留在宫里。 “五弟会不会以后就不记得我了?凉州城不似宫中拘束,同龄人只会更多,五弟若是结识了其他的伙伴,哪里还记得我?我就要被五弟忘了吗……” 周景成一边哭一边诉苦,可怜惨了。 贤妃懊悔不迭,她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反复无常的只有周景成,两个公主反而接受良好,她们除了羡慕周景渊能出宫,再无别的情绪了。 至于周景文,他才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的那个。父皇如今紧盯着他们的课业,若是老五留下日后免不了时时刻刻跟他们比较。周景文如今心里还是有点数的,知道自己的舅舅比不上傅朝瑜,自己也比不过周景渊。得知不需要跟周景渊比较时,周景文还是庆幸不已。 不过周景渊离宫之后,他们吃饭的人倒是又少了一个。 贵妃耳提面命不许周景文接触皇贵妃,但是周景文却越来越喜欢程阑。程阑不会约束他,反而很尊重他的想x法,有些时候也没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每日含章殿用膳其实是周景文一天里最难得的消遣。他对周景渊观感的变化,也就是在这一次次晚膳当中改变的。 周景渊离宫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皇贵妃准备了一桌比往日要隆重许多的晚膳,几个小孩儿也不约而同地备好了礼物,就连周景文都格外拧巴地送去了一枚端砚。 他跟周景渊关系紧张,不能送亲密的东西,但也不能送便宜的以免自降身份。算来算去便只能送砚台了,既彰显身份又不会过分亲密,更不会让周景渊误会他们二人已经冰释前嫌了。反正他是不会跟周景渊走得有多近的,希望对方也不要自作多情。 周景渊压根体会到周景文那复杂的心思,给他他就收了,若是好用的话回头便给舅舅用,如此也不浪费。比起名贵的砚台,他更喜欢皇贵妃娘娘和四哥他们送的礼。他们都照着自己烧了一个陶人,活灵活现的,光是看到陶人便仿佛看到他们所有人一样。 周景渊挨个捧在手心,爱不释手。有了陶人,等他在凉州想念他们的时候便能对着陶人说话了,真好。 周景文看着自己的端砚,再看看他们的陶人,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合群,但是转念一想他跟周景渊关系又不好,干嘛跟他们送一样的东西,若真捏了一个自己的陶人送给对方,不说周景渊会不会扔掉,周景文自己都觉得怪恶心的。 这么恶心的事儿,果然只有周景成那个家伙才能提议起来。 翌日一早,周景渊穿戴地整整齐齐,被武川抱着出了宫与舅舅汇合。 周景成跟两个公主也早早地爬起来了,跟在皇贵妃身边给周景渊送行。众人里头就数周景成最舍不得,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他跟五弟即将要分别的事实,昨儿晚上默默伤心了一晚上,今儿早起眼睛还是肿着的。 周景渊看他四哥实在可怜,犹豫一番主动将福孙留了下来,郑重交给周景成:“四哥,你好好照顾福孙,这可是舅舅送给我的。” 他本来打算一块带出宫,但是四哥哭得太惨了,周景渊都有点同情他了。 周景成抱着狗,眼泪汪汪:“五弟你放心,我肯定会跟照顾兄弟一样照顾福孙的。” 程阑:“……” 倒也不必这么殷勤。 她摸了摸周景成的脑袋,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还得去弘文馆上课,别耽误小五他们了。” 是啊,他还得继续留在弘文馆受罪……周景成哭得更厉害了,五弟跟着傅舅舅肯定有说不清的好吃好玩儿的,他就惨了,为什么他没有这样的好舅舅能够救他于水火之中呢? 许是不愿意上课,周景成一直磨蹭,拉着周景渊的手不愿意松开。最后程阑见上课都要迟了,强行将两个人分开。 周景成一边走还一边扭着脑袋疾呼:“五弟,去了凉州千万记得给我写信,千万别忘了我啊,我在宫里每天都会想你的,等过些日子便会去找你,你等我啊!呜呜,五弟,我不想去读书,你还是带我一起去凉州吧……” 喊了几声便被拖远了。 程阑怕丢人,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压根不敢回头。 周景渊也被他弄得有些情绪低沉,他在宫里结交到的第一个伙伴就是周景成,虽然一开始周景渊对他满是戒备,但是相处没多久两个人便彻底没了芥蒂,处得很轻松愉快。若不是宫里人不许,周景渊是真的很想将四哥一块带出去的,只可惜,他们现在只能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直到出了宫城之后被舅舅接了过去,小家伙的情绪才又好点儿了。 周景渊有小伙伴送,他舅舅也一样,送他舅舅的人可比送他的人多多了,除了他舅舅的先生,还有好些国子监的监生,他从来都没见过。 每个人上来都想要捏了捏他的脸,周景渊有些害羞,直接躲到他舅舅怀里去了。 陈淮书几个是请了假过来送别的,一路送到皇城外的朱雀大街后,傅朝瑜见他先生受不住便主动道:“天儿这么冷,别送了,都回去吧。” 王纪美跟陈淮书几个好一通叮嘱,尤其是王纪美,他有个学生也在西北,已经提前打点好了,让傅朝瑜有事就去找他三师兄。他们一个个把好听的话都说完了,轮到杜宁的时候他哼哧哼哧憋了半天,却只能憋出一句:“千万别忘了我们。” 傅朝瑜乐不可支,这可真是跟四皇子说了一样的话,傅朝瑜也叮嘱他:“往后一个人在工部,凡事多问问郑尚书,宁可多问两句也犯蠢。” “谁犯蠢了?”杜宁不服。 傅朝瑜冲着他们挥了挥手,知道再送下去便是将朱雀大街都送完了都走不了,索性抱着崽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回头利索地道:“回去吧。” 马夫缓缓赶起了马车。 朱雀大街已经重修了一遍,纵横南北,气势恢宏,马车走在上面几乎不会感到任何颠簸。工部修了那么多的路,唯有朱雀大街是修得最细致、最耐心、也最工整的。这条路不仅是长安城的门面,也是整个大魏的门面。 陈淮书等人站在后面一直盯着那几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瞧,虽只是走了一个人,但是众人心里仍旧空落落的,不能适应。 回了工部之后杜宁还在琢磨傅朝瑜最后一句话,纳闷道:“咱们几个都在工部,傅怀瑾为什么说只我一个人呢?” 陈淮书跟吴之焕停下,对视一眼。 要不……你说? 杜宁再蠢也察觉到不对了:“你们俩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瞒着我?” 索性他们二人的差事都已经定下来了,这会儿倒也没必要再瞒着杜宁,吴之焕坦诚道:“往后你得一个人留在工部了,过两日淮书要转去御史台,我得去鸿胪寺,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先前不跟你说,是怕你也闹着要走。” 杜宁茫然,陈淮书跟吴之焕都要走了?为什么,工部难道不好吗?郑尚书跟王侍郎那么护犊子,别的衙署哪有这样的上峰? 而且,他们三个都走了,工部岂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震惊错愕过后,杜宁直接转为了愤怒。他们三个人有商有量的,合着就提防着自己呗? “你们竟然把我丢在工部?!”杜宁眼睛都红了。 吴之焕头疼,果然,告诉杜宁这小子他就只会是这么个反应。 吴之焕虽然觉得自己不够意思,但是他跟陈淮书去的官署都没有一个熟人在的,他们单枪匹马去打拼,还得提防着旁人会不会使绊子,实在没办法再照看另一个。家里不能支持他们,他们便只能自己出去闯。这回傅朝瑜被陷害,叫几个人彻底没了从前那等天真的念头,一夕之间便意识到权势与地位的重要性。 留杜宁在工部,也省的他们有什么后顾之忧。 比起吴之焕的支支吾吾,陈淮书便干脆多了,他可不像吴之焕跟傅朝瑜一般惯着杜宁:“你先在工部跟着郑尚书他们多学学,等我们各自站稳脚跟之后,不管你是去御史台、去鸿胪寺还是去户部、去大理寺,都随你的便,但是这会儿绝不能带着你,闹也没用。” 杜宁:“……” 他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杜宁想找杨毅恬,想想杨毅恬这段时间似乎也挺忙的,在户部已经快要独当一面了。 到头来他们几个人当中,唯一不顶用的反而是他? 杜宁越想越难受,早知这般,他还不如直接跟着傅朝瑜去凉州算了。 傅朝瑜离开这日,恰逢大朝会,早起朝中诸官员便在进宫参朝。虽然谁也没有开口提傅朝瑜的事儿,但是皇上今早已不知道是第几次失神了,竟记不得前一个人参奏的内容,还是吕相公提醒之后方才记起来。 其实参奏的那人也有些恍惚。前段时间参傅朝瑜参得太多了,如今参奏别人总觉得没什么意思。说来说去,都还是傅朝瑜闹的,将整个朝堂的氛围都改变了。不过好在傅朝瑜今儿便离京了,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出京了。 这样一个祸害走了,京城总算是能安静下来了吧?众人心中期盼。 太子站在朝官前列,身旁的原本属于大皇子的位x置仍旧空着。他比谁都清楚,他与老大的恩怨并不会因为傅朝瑜的离开便烟消云散。傅朝瑜走了,他跟老大还有的斗,且如今的局面对他愈发的不利,而他除了忍耐竟没有一点反击的机会。 这一切都与傅朝瑜暂且没了关系。 离京之后,傅朝瑜心情无端地好了许多。 周景渊趴了过来:“舅舅,凉州是什么样的啊?” “这个得咱们自己去考察。”傅朝瑜回道。 河西走廊东侧的凉州古城,正有一群人在寒风中苦等傅朝瑜的到来。 第96章 抵达 出关中之后, 越往西北,天气越干冷。傅朝瑜原本还想慢点儿走,后来实在是怕小外甥受不住, 不得不加快了脚程。 第94节 官道颠簸, 大人尚且受不住,更别说小孩儿了。这马车里头再保暖到底比不得屋子里,出行半个月之后小家伙便感染了风寒, 还发起了高热, 烧得脸颊通红难受极了,眼睛睁不开觉也睡不下。 傅朝瑜快马加鞭赶到驿站,连忙找来大夫医治。 也是他走得急压根没想到这些, 而且初次带孩子出门也没经验,早知道就该从京城里头雇一名靠谱的大夫过来。驿站请来的不过是周边的赤脚大夫,傅朝瑜对着他开的方子琢磨了半晌, 有几味药似乎没见过, 因不知药性如何, 实在不敢给小家伙用。等回头有空的时候他还是得多看看药方,尤其是小儿杂病,绝不能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正焦急时, 驿站外头忽然响起马蹄声。 傅朝瑜撩开帘子一看, 却见一纤细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 栓好马后笔直地朝着驿站走来。 来人面容清秀, 身着一袭红色斗篷,帽檐处点缀着白绒毛,在这冰天雪地里尤为出挑。 傅朝瑜看得一愣:“林姑娘。” 对面的林簪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傅公子?” 抱着小殿下的李三娘眉梢微挑, 寻常人见到他们家主子要么叫傅侯爷,要么叫傅大人, 这位姑娘倒是不同。 林簪月还不知傅朝瑜的事儿,抖了抖衣服上的雪珠子,问道:“我来这儿取药材,正要回京城,傅公子怎么也出关中了?” “我去凉州赴任。” 林簪月动作慢了半拍,随即想到了京城里头那些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也没多问,只说:“那快到了,此地离凉州也就几日的功夫,只是前头那座山路难走一些。” 傅朝瑜记得她是学医的,且听崔妙仪说林姑娘的医术相当精湛,傅朝瑜赶忙将小外甥的情况交代了,又拿过药方来给林姑娘过目。 林簪月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只取笔将几味药划掉,重新写了药方:“这药方你收着,往后小殿下染上风寒都可以按着这上面抓药。今儿便不必多跑了,我的包袱里头便有配好的药,让人煎着喂下即可。” 林簪月叫人打开药箱,一个丫鬟手脚伶俐地上前取药、包好,只让驿站的人领路她自己去煎药。 一剂汤药下去,小家伙终于不再哼哼唧唧了,被傅朝瑜抱着拍了拍后背便趴着沉沉地睡了下去。 林簪月朝这儿多看了好几眼,总觉得傅公子带孩子的样子格外让人安心。他分明年纪也不大,对待外甥却爱若珍宝,事事亲力亲为,便是许多生父对待孩子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将孩子安顿好,回身时候说了一句多谢,若不是林姑娘,他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簪月轻轻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只愿小殿下能药到病除。” 李三娘见他俩围着小殿下打转,便偷偷寻了林簪月带过来的几个丫鬟说话。 林簪月在外行走,随行的四个丫鬟手上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习武之人比别人要阔气爽朗许多,不像李三娘这般玲珑剔透,李三娘并未花费多少功夫便从她们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林姑娘的消息。这位林姑娘跟他们家公子一样,都是个苦命人。 林姑娘只比公子小两岁,也至今未曾婚嫁。先前有位未婚夫,李三娘准备细问的时候几个姑娘都有些生气,对那人意见大着呢,但涉及到林姑娘的私事愣是忍住没多说。李三娘猜测,那位未婚夫想是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两家退了婚,林姑娘原本就不愿成亲,所以婚事作罢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医。林家对她行医一事始终不赞同,但却没硬逼着女儿嫁人,且为了她的安全起见不仅给她寻访名师,还给她配齐了四个忠心耿耿又身手不凡的丫鬟。 看来林家的长辈都算是难得的开明之人。 李三娘打听清楚之后,放心了许多,她总觉得这两人日后还会相见。可惜的是,林姑娘一心行医,等到第二日见小殿下醒来无恙之后便与他们告辞了。 他们家主子竟也没有多留,生怕小殿下在路上一直受冻,又喂了几口汤药之后便加紧赶路了。 又过了几日,出了陇西,途经兰州,穿过乌鞘岭之后逐渐抵达了河西走廊门户,凉州城也终于近在脚下了。 南端的祁连山巍峨矗立,马城河水系倾泻而下,曾经灌溉出了数片绿洲。自汉朝经略河西走廊至今已有八百年之久,这一带也在历史沉浮中几经变幻。曾经“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河西走廊,却在前朝末年被南下的突厥人杀烧抢掠,数百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至本朝,太.祖皇帝与当今这位先后花费二三十年之久才收复失地。但是从前“土沃物繁”的凉州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座萧索荒凉的空壳子。且因为他们来的是冬日,更显得凉州孤寂。 秦嬷嬷到了南城门后便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小殿下的衣裳。小家伙被遮地严严实实的,但是捂得有些难受,悄悄伸手戳了一个小洞,眨着眼睛,好奇地观察周围。 州治的诸官员一早就叫人盯着,傅朝瑜刚入凉州地界之后他们便得了消息。这会儿傅朝瑜进了南城门后,便发现有好些人在这儿守着了。为首的是个凉州通判马骞,四十来岁正直壮年,生得浓眉大眼、身量极高。 他身后跟着的一溜都是凉州的属官,皆老实听话地跟在马骞身后。 两边碰面之后,马骞含笑着上前问好行礼,引荐凉州诸位官员,又问及傅朝瑜这一路可顺遂。 傅朝瑜点了点头,又感慨说自己一路以来见识不少名山大川,等看到祁连山后更觉震撼:“先前只在游记中看见几句只言片语,如今到了西北方知天地之广阔。” 马骞闻言笑得越发真切,又说他们这南城门乃前朝所建造,邀请傅朝瑜上去一观。 傅朝瑜虽急着回去,但也欣然答应,不过临上城门前注意到了马骞后面的两个人,那两人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但却抓耳挠腮了半天,不知如何上前说明。 马骞引着傅朝瑜:“大人,请上台阶。” 傅朝瑜收回目光。 马骞带着一行人拾级而上,登上了南城门。从前的昭武门何其辉煌,登高远眺时繁华的古凉州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可战乱之后,一切就大不如前了,不过即便如此这南城门依然是凉州的门面。 马骞细数了凉州历史,又道:“若是夜间皓月当空时,登此楼可听到细雨在瓦上淋沥之声,这‘夜雨打瓦’可算是凉州奇景。” 傅朝瑜从秦嬷嬷手中接过小外甥,将斗篷打开,露出一双眼睛让他看看整个凉州城。 登高之后四面来风,凉州景貌尽在脚下。周景渊扶着阑干被冰了一下,赶紧缩回了手,再睁眼一看底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这里的一切跟皇宫大不相同,跟京城也不同。 马骞等人暗暗观察这位小殿下。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第五子,年纪最幼,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宠,但是即便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瞧着也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孩儿要贵气许多,只露半张脸都伶俐十足。脸色白嫩,面颊圆鼓,一看便知是被照顾得很好,这真的是不受宠的模样吗? 马骞又看向傅朝瑜,这位他们新任的知州、安平侯大人年纪也不大,这样年轻的知州真的能行吗?纵然心中有千头万绪,但面对傅朝瑜时,马骞仍旧不卑不亢,他甚至还颇为热情地想领傅朝瑜去鸠摩罗什寺跟天梯山石窟走一遭。 傅朝瑜赶忙叫停,他们一路赶过来已经很累了,若是再跑去看石窟还不知道要耽x误到什么时候才能去州府。他家崽的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冻着了。 马骞略有遗憾,只能领着傅朝瑜入州衙所在。 方才在城南上远眺时,许多东西因为距离远美化了不少,如今走近细看之后才发现内里压根一点也禁不起推敲。两侧商铺并不多,纵然有也都以简朴为要,住宅区紧凑逼仄,主路看得出近来打扫过一遍,但是再看两边的小路就能发现端倪了,越是靠近居民区的小路越脏乱不堪。 如今是冬日,放眼看不见什么绿色,更显萧条。 傅朝瑜看得仔细了许多,马骞则老脸一红,坦诚道:“凉州几经战乱,百姓穷苦,是以城内瞧着便寒碜了许多,比不得关内诸州。” 傅朝瑜自然没有轻视,他只是感慨战乱对于河西走廊一带的破坏实在太大了,若要修复如往日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功夫,要知道当年的凉州,那可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人烟稠密的第一等富庶之地啊。 到了衙门后一切也没有比之前好多少,州衙前衙后宅,三进大院地方开阔,但因年久失修未免显得破败了些,门外墙皮都脱落了许多,露出一截里头的青砖。 秦嬷嬷等人到了地方之后都忍不住摇头,这地儿实在是太破了,她住着都觉得寒碜,更不用说给小殿下住了。不过好在衙门的人给他们收拾得很是妥帖,桌椅床柜虽都是旧物,但保养得甚好,又细细地擦拭过了,只需将行礼直接添置进去就成了。 秦嬷嬷支起炭盆,给小殿下洗漱过后换了一身衣裳,便准备先休息休息了。 傅朝瑜也准备先休息休息。他们今儿天不亮便在赶路,这会儿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晌午。 秦嬷嬷跟李三娘没睡,坐在窗边打理行囊。初入凉州,不止她们俩心头不安,就连福安也觉得心中难免有落差,不过好在这衙门里头的人瞧着都不像是恶人,尤其是那位马大人,这位还是他们傅大人之下第一人呢,竟也这般姿态谦和。 李三娘跟秦嬷嬷对视一眼,嘴角浮现出丝丝笑意。 福安挠了挠头:“我说错了?” 李三娘道:“你都说了,他是咱们大人之下第一人,堂堂凉州通判,又怎么可能没点手段?方才我们进城时,凉州官吏可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这位马大人身后呢。” 福安一时沉默了,难道他看走眼了? 一觉睡醒,傅朝瑜晕乎乎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不少,吃过中饭之后,便找了马骞询问凉州情况。 马骞知无不言,但他越往下说傅朝瑜的神色便越是凝重。这两年冬日凉州一带都是出奇的冷,连年雪灾,连年赈灾,消息传到京城基本没人在意,赈灾粮等发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了,到头来还得地方官府自己出钱出粮赈灾,因为这些天灾跟灾民,凉州几乎要被拖垮了。 如今衙门也开始捉襟见肘。 傅朝瑜只关心一件事:“那明年的粮种还有吗?” 马骞道:“还剩一些,勉强够用吧。” 傅朝瑜叹息一声,眼下外头天寒地冻,他便是有再多的法子也没法儿使,待明天巡视过后做好计划,等来年春耕看看能不能有起色。这一日,傅朝瑜都在看凉州的各项账目,还翻出了不少地理志,对着凉州舆图仔细看了不少时间,他与马骞约着明日带诸官员前去巡察。 马骞却说外头天寒又下雪,略等几日也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可傅朝瑜坚持:“就明日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马骞沉默半晌,也没说什么,只说城东那块情况严峻些,可以先看。 第二日一早,傅朝瑜才刚起身,就见几个属官躲在前堂鬼鬼祟祟,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们昨儿憋了一路,原想傅朝瑜一入城便说的,但是被马骞给拦住了。 可若是再不说便真的来不及了,于是二人趁着马骞不在才悄悄上前找到傅朝瑜:“大人,您昨儿才赶来凉州,原不该拿这事儿烦您,只是有件事情拖不得,如今正等着您拿主意呢。” 傅朝瑜不解:“有什么要紧事?” “半个月前凉州下了一场大雪,城外不少人家的房子都给压塌了,如今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都被收在城西一块的福田院里头。但是福田院也简陋,眼下一则无被褥,二则无余粮,若是再不想想法子那些人便要被活活冻死了,便是冻不死,只怕如今也快饿死了。” 傅朝瑜猛然起身:“怎么不早说?” 二人面露难色……马骞面前,他们哪儿敢? 马骞正好匆匆赶到,瞥见二人,马骞面色出奇地难看,但是在傅朝瑜望过来的时候又恢复如常,只说:“大人勿怪,只因昨儿见大人一路疲劳,不想拿这件事叨扰大人,正准备今儿早上禀报,谁知这两个人倒是心急。” 傅朝瑜猜测这里头有隐情,但是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立马让人领着他去福田院。外头的雪势渐大,先前他们过来时只是飘了些小雪,如今已经变成鹅毛大雪了。 方才拦住傅朝瑜的人正一左一右伴在他身边,一个是司户王谢玄,一个是推官李成。王谢玄年轻,与傅朝瑜年岁相当,虽是江南望族出身,但因在家中不受宠才被安排到了凉州任官,性格咋咋呼呼容易冲动,李成与马骞年岁相当,颇为稳重。 他们二人在前面引路,马骞带着其余凉州官吏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不多时,傅朝瑜便抵达了一处简易的福田院前。抬头一看,屋顶边缘漏光,外头下着大雪屋里头飘着小雪,寒风刺骨,没有一丝暖意。透过毫不避风的窗户,傅朝瑜能清楚地看到里头的灾民挤在一处取暖,外面的人尚且有些血色,最里面的有些妇孺已经面色青白、昏迷不醒了,更要命的是里头还有二十来个孩子。 傅朝瑜看得心焦:“他们今儿可吃了饭?” 王谢玄道:“大前天便断粮了,这两天靠着在外头挖野菜以及一些百姓施舍的粮食糊口。这些东西都有限,大人上前能熬,小孩可就熬不住了。” 李成补充:“去年收成本就不大好,交了税之后更没多少余粮,加上今年冬天又特别的冷,各家能吃的都吃的都不多,本就饥一顿饱一顿,如今遇上雪灾就彻底断粮了。前些日子用的一直是官府粮仓的陈粮,那库房里头倒是还剩着一些粮食,但是都是为了明年播种用的。” 他们本想直接开仓将来年粮种也用掉,但是马大人愣是不同意,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粮种。他们几个也不敢承担明年颗粒无收的后果,故而一直僵持着,只等傅大人过来拿主意。谁料傅大人过来之后马骞又压着他们不让说,他们俩都觉得马骞是有意瞒着,这些人再饿一天估计也就能饿死了,饿不死也冻死了,都死了回头便没有灾民了,衙门没有拖后腿的。且这事儿还能甩到傅大人头上,新官上任便死了这么多人,回头朝廷的考评如何能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胡思乱想,但是谁知道马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瞒下来,这些人今儿晚上必死无疑。 他们二人说完,傅朝瑜险些气笑了:“事急从权,人都快要饿死了,自然是以救人为要。” 马骞忍不住道:“大人,这两年为了赈灾衙门已经没钱了,明年得修水渠、通路,冬日少不得还得赈灾,哪儿来的钱再去买粮种?百姓们手头也没种子,官府不留粮种他们种什么?来年吃什么?” 难道要为了这些灾民,将整个凉州其他百姓置之不顾? 傅朝瑜却格外强硬:“缺了粮种我亲自去别的州借,现在只管开仓,放粮。” 二人僵持,马骞终是深吸了一口气。 行,放粮。如此寒冬福田院又没有被褥,放了粮也活不了,还会耽误明年春耕,眼下不听他的,他就等着看这位傅大人如何收场。 第97章 火炕 气氛剑拔弩张。 王谢玄跟李成对视一眼, 知道自己定然是被马大人给记恨上了。其实马大人倒也没有不愿意赈灾,只是不愿意倾家荡产地赈灾。这几年回回收成都不好,回回冬天都要花费好大一笔钱, 朝廷有没有拨款, 他们衙门都已经破成这样了都没能修缮,百余名官吏每月就靠着那么一点点俸禄过活,每到冬天自己都还不够吃呢x还要省出一份口粮给别人。天长地久, 谁能没有一点想法? 今年这一场雪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年救了明年还得救,越穷越是要救,于是衙门不少人心彻底硬了, 渐渐同马大人站在了一块,不愿意插手,也不愿意舍了仅存的粮种。 牺牲一小部分人, 保全大部分人, 这边是马骞等人的意思。 反而他们俩这个坚持要救人的显得格外像个异类。不过好在傅大人还是决定插手了。傅朝瑜说要放粮, 衙门里头的人倒也不都是丧心病狂的,原先不来这儿看尚且能装做不知,眼下看到这些人要被活活饿死, 多少都动了恻隐之心。 加上有李成王谢玄盯着, 一个个的手脚倒是快。 第95节 官府开仓, 将最后的粮种也动用了, 众人赶忙架起了锅熬了粥,让这些灾民都吃一口热乎的。 锅里的粥熬得快,不多时便咕噜咕噜地沸腾着, 米香随着蒸腾的热气很快渗了出去,原本躲在福田院的灾民不由得嗅了嗅鼻子。 “好像闻到了米香。” 有人艰难地爬起来出去一看, 惊喜地朝着屋子里的人道:“是吃的,衙门过来施粥了!” “真的假的?” 众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才刚出门便被要求排好队。 这些人饿极了碰到粮食只觉两眼发红,但是衙役带着刀在旁边,他们也不敢哄抢。福田院外头日日都有十几个官差带着刀受在外头,怕的就是他们饿极了出去闹事。但凡有闹事的,直接砍了便是。官府威慑巨大,且他们一个个被冻得没了力气连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抢食了。 在衙役的吆喝下,众人强撑着一口气,拿着碗排队,队伍很长,但却没有一个人不耐。 这可是他们救命的粮食! 王谢玄吆喝了一声:“咱们傅知州昨日上任,得知诸位家中受灾困在福田院中无衣无粮,特意开了粮仓,将最后粮种都放出来给诸位熬粥了。” 众人这才从米香中回过神,意识到官吏前面站着一位身着官府、格外年轻又格外俊朗的大人,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新任知州傅大人,傅大人竟如此年轻?! 意识到是这位傅大人救了他们,众人连忙跪下叩谢。 傅朝瑜连忙避开,让人将他们扶起来,不忍心让他们再跪,忙让小吏赶紧施粥。 有了粥,众人果然不再跪了。 王谢玄说完,偷偷看了一眼马大人,果见马大人脸色不佳,没多久便甩袖离开了了。 他当然也知道给傅知州造势肯定会得罪马大人,但他们之前已经得罪过一次了,不在乎多这么一回。再说了,这凉州城毕竟还是要听知州的,他们不向着傅大人,难道还要跟着马大人跟傅大人打擂台?凉州都已经落魄成这样,若是在内斗的话百姓只会过得更惨。 因为王谢玄的嘱咐,不少人对傅朝瑜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感恩戴德。他们也知道官府没有余粮了,更知道年年赈灾凉州连钱都快没了,他们这些穷人就是凉州城的累赘,可是再穷他们也想活命,但凡能有一口吃的,便有可能多活一天,只要多活一日,便有希望! 叶娘也带着小女儿讨了一碗粥。 她夫君战死了,家里只剩下她与小女儿,今年又遇雪灾,得知官府粮食见底了之后,叶娘便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活路了。她死了无所谓,可女儿还这么小,绝不能随她一块去了。叶娘如今只愿将女儿喂饱,让女儿活下去。 从官差手里接过厚厚的一碗粥后,叶娘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这粥若是留下,足够她家小月吃上三天呢。 “等等——”后面有人叫住了她。 叶娘警惕地回头,却见施粥的小吏道:“你女儿那份还没领呢。” 叶娘摸索着女儿的头发,愣了愣:“她也有?” “傅大人说了,人人都有,你们只管吃完就是了,明儿还有,仓库里的粮食足够你们挺过今年冬天了。” 叶娘顿了一下:“那吃完了,明年怎么办?” “这你就甭管了,傅大人过些日子便去别的州借粮种,你们也没必要让来让去。”小吏不由分说地盛了一碗粥递给叶娘。 他们都被傅朝瑜交代过一定要这么说。若不这么说,傅朝瑜担心这些人舍不得吃,即便有了粥也能把自己活活饿死。真饿死了,他放粮的意义何在? 叶娘恍恍惚惚地捧着两碗粥回去了,等回了屋子听到女儿饥肠辘辘的声音,立马蹲下来将粥递给女儿:“小月,快吃,这几日饿坏了吧。” 小女孩儿舔了舔舌头,将粥往母亲跟前推了推:“娘亲先吃。” 叶娘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娘也有呢,看到没,傅大人给咱们每人都发了一碗粥,明儿还有!” 她们娘俩,说不定都能活命。 傅朝瑜在旁边默默巡视,亲眼见到那些孩子被喂了米粥之后,这才放心了许多。那么小的年纪,有的甚至比他外甥都还小,若是被活活饿死了那得多造孽? 凉州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傅朝瑜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饿死,若是不知情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们在这挨饿受冻,自然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至于往后如何,总能找到出路的。 人总得往前看。 粮仓里头的粮食傅朝瑜看过,这些粮食足够吃到明年开春了。暂时解决完了吃饭这一难题,剩下的便是取暖了。 好在天公作美,到午后雪突然停下来了,天也开始放晴。傅朝瑜自掏腰包叫人前去买了不少木材,先将这福田院的屋顶给修缮一遍。 灾民们吃饱了之后,虽然身体还孱弱着,但好歹能帮帮忙。众人合力,很快就修好了屋顶。凉州城的福田院虽然破旧,但是墙壁四周用料却还算扎实,屋顶破成了这样都还没有倒。 等将屋顶门窗都换上新的,少说应当还能再撑个十几年。 傅朝瑜自己则进去打量福田院最大的几间屋子。凉州一带冬天实在是冷,如今福田院的一大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被褥。若是不想想法子,即便解决了口粮问题他们也还是会被冻死在这冬日里。 这偌大的空屋子,倒是可以做个土炕。 其实他的农庄里头也有炕,但是感兴趣的人不多。主要是来他农庄的人非富即贵,府里冬日有炭盆有火道,并不会觉得难熬。富贵人家,很少能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但这土炕若是放在眼下,便足矣救命了。 傅朝瑜初步看上了几间大屋子,决定先做四间大通铺,多了也没这个本钱。 土炕容易做,他们这儿人手众多,不过一日功夫应该就能垒好,但彻底干透了便能用了。 说做就做,傅朝瑜叫来李成,让人准备着些水泥材料,又问王谢玄,凉州官府可有被压垮的庙宇粮仓之类,若是有,直接过去把原先的砖块给运过来。 王谢玄迟疑:“有是有,先前的常平仓就被大雪给压垮了,那常平仓常年也没有粮食存着,几乎都已经空了,要不将常平仓的砖运过来?” 傅朝瑜眼睛一亮:“行,且先用着,日后攒了钱,再将常平仓重新修起来存满粮食就是了。” 王谢玄没说话,心里却觉得他们这位傅大人当真是天性开朗。就他们凉州这情况还能攒多少粮食?明年还得借粮食呢,重修常平仓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腹诽归腹诽,王谢玄还是颠颠地跑过去运砖呢。 他们已经把马大人给得罪死了,衙门的二把手靠不住,只能紧紧依靠着一把手。 王谢玄也不知道傅大人拿着砖究竟做什么,但如今他们都听傅大人的,跟这个愿意做事儿的主心骨,随行的官吏精神面貌都不同了,总感觉莫名其妙便有了期待似的。 没多久,砖石跟水泥便备好了。 傅朝瑜在地上画了烟道跟土炕的大概位置,立马动员众人开始盘炕。 他来指点,众人照做。偶尔不如意的时候,傅朝瑜甚至亲自上手教他们如何搭砖,如何砌水泥才能密不透风。 灾民们看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大人究竟在折腾些什么,但是看衙门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搬砖砌墙,他们也不好坐着不干事,于是许多男子都顶着寒风也跑出去忙前忙后的。 出去之后,灾民们也看到了那奇奇怪怪的东西,傅大人说这叫“水泥”,是京城工部里头研制出来的方子,造房子修路的时候格外好用。 王谢玄跟李成也是听说过这水泥的,只是一直无缘x见到,如今傅大人一来便将水泥给带来,怎不叫他们惊讶? 众人跟着傅朝瑜的指派,不到一下午的功夫便将四个火炕给盘了出来。床头留了几个洞,等明儿整个炕干透了之后便可以烧火了。 只是这一晚上,灾民们还得再挨上一晚,今儿的天气比昨儿还冷,傅朝瑜也担心这些孩子们会被冻没了,再三交代他们晚上多注意一些,又拨了不少炭火给他们。 虽然还是不顶什么用,但是聊胜于无。 傅朝瑜再三保证:“只要撑过这一晚,明儿晚上等这炕干了之后便不会再冷了,只这最后一晚上会冷一些。” 众人望着四四方方的火炕,寒冷让他们并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但如今上面还抹着水泥,看着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是暖和的样子,这东西真能保着他们撑过冬日? 很多人是不信的,但是傅朝瑜晚上又让衙门熬了几锅粥,众人就着热乎乎的粥下了肚子,整个人都舒展了不少。不论明天究竟会不会挨冻,但是傅大人起码保证明天他们还有的吃。 再撑一撑吧,兴许傅大人说的是真的呢? 傍晚天凉了之后,叶娘便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所有的灾民跟福田院的人挤在一,被褥少得可怜,且天冷又下了雪,被褥上面也有味儿,屋子里面也有味。尤其是那些大老爷们,身上的味道格外的重。叶娘默默忍受了半个月都还没有习惯,但没办法,她们得活命。聚在一起还有些人气,若是单独去角落里头,没准到了夜里便会被冻死。 小月从母亲怀里钻出脑袋,问道:“娘,明天晚上真的会暖和起来吗?” 叶娘肯定:“会的,一定会。” 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另一边,马骞早在傅朝瑜施粥之后便退下了。 他不愿意留在福田院受气,没想到回了家里发了几句牢骚之后反而惹得妻子又说起了风凉话。 马骞妻子早就不满他管着外头那些灾民:“年年赈灾,不说衙门添了多少钱进去,就连咱们家也都是又给钱又给米的,家都要快搬空一半儿了。你救了那么多人可曾有一人记得你的好?今年光景不好衙门本来就没有余粮,不救他们那是理所应当,总不能因小失大吧?就因为不救他们,惹得多少人说起风凉话来。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傅大人,这轻飘飘一句开仓放粮便让这些人感恩戴德,咱们从前做的事情还少吗,如今名声反被他一人得了,早知道还不如让他们活活饿死算了。” 马骞坐在榻上,面色沉沉。 傍晚,凉州录事牛伯桓悄悄来了马家。他今儿但是一直跟在傅朝瑜身边,对福田院那边的动向了如指掌。衙门的人撤出去了之后,他便回来跟马骞汇报了,包括傅朝瑜自个掏钱给福田院修缮屋顶,下午又叫人修了个火炕,一件事不落。 牛伯桓方才围着那火炕也看了半天,眼下正纳闷道:“那玩意儿不过是用砖头担了个空架子。上面抹着一层东西据说叫水泥,里面都还是空心的。傅大人却信誓旦旦地说,等这玩意儿干了之后夜里便不冷了,甚至整间屋子还都能暖和起来。王谢玄跟李成这俩狗腿子只顾着讨好傅大人,傅大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真是蠢得没边了。。” 马骞冷笑一声:“他们聪明着呢。” 知道站队傅大人那边了。 牛伯桓又道:“李成这人平日里看着倒是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没成想傅知州一到,他竟然是头一个上赶着去拍马屁的人。从前那位知州大人在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殷勤。说起来,前些日子也就他们俩同您作对,非要救济这些灾民。” 牛伯桓不说还好,他一提,马骞对这两人的芥蒂也就更深了。 这两个人,他早晚都是要收拾一遍的。 晚上等傅朝瑜回来,周景渊一听到动静便掀开帘子,迎出了院子,心满意足地迎接到了舅舅。 等用完晚膳之后,他甚至还舍下福安跟秦嬷嬷,直接跑去舅舅屋子里准备跟舅舅一起睡觉。 傅朝瑜惯他,没有不应的。 小家伙开开心心地爬上了舅舅的床,缩着手脚窝在舅舅身边,好奇地像一只小狗一样拱来拱去:“舅舅今天去哪儿了,碰上有趣儿的事没,明儿我能不能跟舅舅一起出去呀?” 傅朝瑜给他压住背角,想到他上辈子冷硬的为政措施,觉得带他出去多体会体会民生百态也不赖。 凉州干冷,明儿下午那火炕估计也就晾干了,傅朝瑜便答应了他:“明儿叫秦嬷嬷给你多穿几件衣裳,回头带你出去走一遭。” 小家伙咕噜一下滚到舅舅怀里,语调透着一股欢快:“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夜无梦。 翌日,傅朝瑜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叫来人询问福田院的情况,李成知道他在意,今儿一大早便去那边看了一眼,回道:“大人别担心,昨天晚上一切都好,那些孩子也没出事。今儿一大早衙门又熬了粥,不少人吃过之后脸色好了许多。” 马骞心底冷笑,吃的那么好自然没事儿了,有事儿的是衙门。再吃下去,明年的粮种便一颗也不剩了。这些人不仅没钱,如今连房子都塌了,明年开春之后还得给他们安排住所,可衙门哪有那么多多余的房子,留在福田院又不是长久之策,给他们重修房子,费用多半还得衙门来掏,怎么瞧都是一件麻烦事儿——头疼。 马骞心中阴暗地想着,还不如让他们冻死,自生自灭算了。 等到了傍晚,听闻火炕已经干了之后,傅朝瑜立马带着外甥跟下属往福田院赶。 牛伯桓上前询问:“大人,咱们也要跟着吗?” 马骞冷笑:“去,为什么不去?” 他还真想看看,这位傅大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不挨冻?多少官员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凭什么能解决? 第98章 打脸(一更) 通判一职, 既是知州的副手,又能替朝廷监督知州,权力并不小, 府衙许多事情甚至需要通判联合签署才有效。马骞在通判这个职位上足足呆了有十年, 先后送走了两任知州。 本以为这次无论如何也轮到自己了,没想到朝廷反而空降了一个年纪比他小许多的傅朝瑜。马骞原本也能忍,可是眼瞅着傅朝瑜为了所谓的善名将整个凉州的明年的春耕都置之不管了, 心里对他彻底没了敬意。 第96节 如今他便是本着看热闹的心思, 想瞧瞧傅朝瑜究竟能整出什么东西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去福田院。 正值傍晚,福田院的灾民们正好在排队打粥。托新任知州大人的福,他们这两日都吃到了粮食, 一天两顿。虽然都是粥,但是熬得却格外浓稠,比他们寻常在家时吃的饭都还要顶饱。 周景渊认出了这是福田院, 京城的福田院他去过, 从前京城那边的福田院已经是破烂不堪了, 但是没想到凉州这边情况更严重。 “他们怎么了?”周景渊注意到这些人的不同,里面有好多都是手脚健全的大人,并不像他在京城看到的那些人, 无不是老弱病残。 福安昨儿也打听了些:“这些都是因为下雪受灾的灾民, 自家的房子被压垮了, 所以来福田院这边住。” 周景渊小声:“他们房子再也没有了吗?” 福安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嗯。” 世上有公平可言吗?压根没有。 好比这些灾民, 因为一场天灾人祸便被凉州官府视为累赘;好比他福安,年幼之时便被家里卖去了宫中做太监。若非遇上淑妃,遇上小殿下, 遇见他们舅老爷,他只怕过得比这些灾民还要惨。 周景渊望向他们手里捧着的粥, 抿了抿嘴,一时没有说话。他虽然年纪小,却在这段时间的耳濡目染之中明白了一件事情——世上的穷人还是大多数,大魏远远没有那些人口中说的那么好。先前他在冷宫的时候好歹有住的地方,但是这些人如今连家都没有了。 他还发现里面有很多小孩儿,周景渊打量的时候,他们都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躲在父母身边,不敢上前一步。周景渊想了想,拿了点糖分给他们,他们也不敢上前来取。 为什么他们不来呢,不想吃糖吗? 周景渊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马骞看到那几锅粥便忍不住生闷气,那可都是凉州明年的粮种,本就所剩不多,连他们都没舍得用,结果却便宜了这些灾民。x这些人本就无家可归又家中困顿,兴许连田地都没有,为了他们搭上凉州明年的粮种实在是不值。马骞脸色本就不好,等发现了灾民殷切地朝着傅朝瑜行礼问安,毕恭毕敬之后,脸色愈发不好了。 王谢玄捣了捣李成,使了一个“快瞧”的眼色。 李成不动如山,他得罪马大人的地方已经够多了,眼下能少得罪一点还是少得罪一点吧。 王谢玄撇了撇嘴,却对马骞不屑一顾。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拧巴的人,或许马大人不是那种纯粹的恶人,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也曾真心实意想过替百姓做好事,但无奈能力有限却又自视甚高,压根不能改变现状,因而过得格外拧巴。相较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傅大人,相处起来反而要简单许多,不像面对马大人时候,一句话还得绕几个弯才能想明白。 但等到马骞察觉到往这边看了一眼后,王谢玄又立马怂地往傅朝瑜那边挪了好几步。 傅朝瑜正在问火炕的情况,小吏今儿一天都守在这里,对这的情况最了解不过了:“按着您的吩咐今儿通了一天的风,到午后便已经干了,这会儿都已经干透了。小的叫人上去踩了踩,发现那榻上结实的很,压根不会榻。” 傅朝瑜也知道不会塌,毕竟昨儿他可是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的,但为了以防万一,傅朝瑜还是又重新检查一遍,一切无恙。傅朝瑜叫人重新再盖上一层导热的板子,铺好稻草与被褥。 被褥没有几条,并且这儿的被褥都是薄薄的一层,上下两层布中间塞的也是柳絮,很少有塞羊毛的,御寒的能力一般,但是有总比没有强。为了让他们今儿晚上睡得舒服,傅朝瑜还特意让他们将这被褥都搬出去晒了一整日。 晒过的被子,好歹没有像先前那样味道难闻了。 周景渊认出了这是农庄里头的炕,指着床头的洞道:“待会要塞柴禾在这里吗?” “真聪明。”傅朝瑜夸了夸,立马让人将柴禾跟干叶子塞进去。 柴禾有限,福田院留下来的柴禾都是灾民们这些日子收集来的,晚上就靠着这些柴禾取暖,虽然晚上点燃了呛得很,但是没了这个只怕他们早就冻死了。干叶子是今儿下午衙门才叫他们收集的,虽不知道收集干叶子有何用,但既然衙门吩咐了他们就照做。 这会儿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丢到了火炕底下的小洞里头,只见小吏拿着火把子引燃之后,几根柴火也渐渐地烧了起来。 傅朝瑜让人将洞口关上,四下审视着火炕,敲敲打打了几遍没发现有漏烟的情况。不多时,火炕底下燃烧的热烟便顺着烟道转了一圈,最后从烟从口里排了出去。 热量渐渐传开,火炕上头也渐渐有了温度。傅朝瑜摸着上面的热意,知道这算是建成了。 马骞只冷眼看着他在那边作秀,不知道他在折腾啥,直到傅朝瑜开口让人上去呆着试试。 周景渊看他们没动作,自己爬上了炕坐,冲着几个小孩子招了招手:“你们快上来试试呀,很暖和的。” 小孩儿们更紧张了,其他人也没有动作,叶娘纠结半晌,终究抱着女儿上了炕。 母女俩刚坐上去的时候,眼睛便亮了,真的暖和了! 周景渊笑得眼睛弯弯:“我没说错吧?” 他一开口,月儿反而往娘亲那边靠了靠,这个小公子穿得如此鲜亮,她却衣衫褴褛,她怕自己把对方弄脏了。 周景渊有些无措。 傅朝瑜看了半晌,主动上前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回来。 月儿这才不再紧张,在炕上试探着爬了爬,发现整个炕都是暖和了。这间房间左右两排都是整整齐齐的炕,底下塞了些柴火跟树叶之后,也没见它烧的有多旺,但整个炕却都暖和了起来,从床头到床尾,没有一处是凉的! “真的不冷!”月儿兴冲冲地道。 余下的人看她们母女二人自在的模样,也忍不住想要爬上去试试了。 傅朝瑜没让男的过来,只让女人孩子上了炕。 王谢玄将男人们带去了另两间屋子:“男女有别,往后你们就住这两间屋子,另外那两件是女人跟孩子们住的。晚上各住各的,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睡在一块儿,熬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这会儿灾民们忙着验证那火炕是不是真的管用,压根不在意跟谁一块儿住。等那边两个火炕也烧起来了之后,所有人都脱了鞋坐上了炕。一上来,通身的寒意便都消散,暖融融的感觉比他们先前围在一块烤火的时候还要让人安心。 有些人冬天里头受了寒,腿脚有些毛病,但是这会儿上了炕之后,似乎连腿上的病痛都消散了许多。 “真好啊,没想到冬天还有这么暖和的地方。” “确实,看着平平无奇的东西,怎么一点起火来竟然连整个室内都暖和了许多,我看傅大人也没叫人塞多少柴火进去。” 傅朝瑜将每个屋子都看了看,确认每个火炕都有效,见他们都安顿了下来,这才吩咐他们说:“今儿晚上便不要塞东西到火炕里头了。” 有人伸头问道:“若是不塞的话,后半夜会不会冷?” “不会,这点余温就够了,让它慢慢烧能烧到明儿早上。等明儿早上你们起来之后记得将里头的灰掏干净,以后睡前照例塞这么多东西进去,切勿贪多,否则夜里烧得太旺,其他人被烫的也都别想睡觉了。” 傅朝瑜虽然年轻,但是一来就救了他们的命,不仅给了粮食,如今还弄出了火炕,众人对他自然是全然信服的,傅朝瑜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衙门这边的人其实也看的目瞪口呆。他们虽然听傅知州的话,但也纯粹是因为他是知州,官大一阶压死人,大了好几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听傅大人的也不行,可他们压根也没想过这火炕真的见效啊。 王谢玄跟李成还有好些小吏都忍不住自己上前试了试,就连马骞也找了一个角落,伸手摸了摸炕,确实是温热的。这东西不费柴禾,点上之后屋子里也没有烟,等晚上门窗紧闭,兴许还真的不冷。 马骞臭着脸收回了手,觉得自己脸被打的有点疼。 谁能想到这火炕能这么厉害啊? 还有那等不长眼色的人,譬如牛伯桓,他自个感受了一遍之后颇为惊叹,极力邀请马骞上去试试:“大人,这真的是奇了,一点都不冷,我都想把自家的床变成这种了。大人,您要不要也脱了鞋上去试试?” 马骞冷眼盯着他。 兴冲冲的牛伯桓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了马大人的眼神,瞬间沉默。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马骞又一次冷着脸离开。 虽然傅朝瑜算是勉强解决了这些人活命的问题,但来年粮种的事情还没完,到时候借不到粮种,凉州依旧得玩完儿! 马骞走得怒气冲冲,然而除他之外所有人却都喜气洋洋,包括衙门的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别说是能救活一群人了。 自从火炕烧起来后,灾民跟福田院的人终于安稳了已下来,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仿佛如梦中一样。 月儿窝在母亲怀里,欢快地问:“娘,我们是不是不用挨冻了?” 叶娘将女儿抱得紧紧的:“对,往后都不用挨冻了。” 周景渊围着福田院转了一圈,愣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他似乎有些了然了,决定下次过来的时候换一身衣裳,这身衣裳同他们格格不入。 这一晚,福田院的人终于安安生生地睡了一整晚。 翌日傅朝瑜领着人巡视了一趟福田院,发现不少人仍然窝在炕上不愿意出来。冬天衣服少,很多人压根没有厚衣服穿,下地儿只能挨冻,还不如在炕上躲着舒服。 傅朝瑜开始犯愁另一件事儿——这些人虽然救活了,但是眼下的困境转接到衙门身上。 衙门没钱,将来如何买粮呢,如何应付明年开春一系列支出呢? 若是一直没钱,那位马大人想必又要唠叨了。 正在傅朝瑜纳闷之际,福田院安了火炕的消息没多久便传了出去,凉州各处对于这个据说点了火便能暖和一晚上的神奇火炕格外好奇,于是今儿便有一群人过来打。 傅朝瑜一眼扫过这些跃跃欲试的人,忽然灵机一动。 凉州也不都是穷人,看他们对火炕如此感兴趣,总能让衙门赚上一笔吧? 第99章 斗志(二更) 傅朝瑜让人热情地接待这些来客, 还领着他们亲自去试一试这火炕的好处。 @无限好文x,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骞抬眼盯着傅朝瑜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火炕,神色古怪。 这傅知州, 这么放得下颜面吗?就连他对着这些地位不及自己的人时, 都会下意识摆出点架子,难不成傅知州竟一点都不在意尊卑有别? 傅朝瑜还真放得下去,为了赚钱嘛, 做什么都不寒碜, 他本来就是商贾出身自然不会看不起商贾,待这些人颇为客气,似乎没有知州的架子。 起初这些人还是半信半疑, 但是等到他们真摸到了火炕之后立马就心动了。这玩意儿跟西北真是太合适不过了。他们不少人家里虽然烧炭,但是烧炭终究只暖一块地方,不像这火炕, 点燃了之后整间屋子都暖和了许多。 家里条件差些的, 暗暗打听这火炕是怎么做的, 听闻里头用了水泥,不知道造价如何便不吱声了,生怕打听出来的价格吓人。家里条件好些的, 便开始琢磨如何请衙门的人也给他们做一个了。 甭管多少钱, 他们付钱就是了。 傅朝瑜就喜欢跟这种有钱人谈生意, 他坦诚道:“这火炕其实造价并不贵, 其中用的水泥稍微贵一些,外头抹了黄泥是以看不出。若是不用水泥的只用黄泥,效果也是一样的。不过做的太大可能效果一般, 若是诸位家里房子多,可以多做几个。” 本地富商没听到别的, 只听到了水泥,立马道:“要用水泥,什么都用上,既然要修就得修个最好看的!” 其它乡绅商贾也连连点头。 他们能借着这件事儿跟新任知州搭上话已是不容易了,听闻这位知州大人还是圣上亲封的安平侯呢,虽说被发配到他们这地方当官儿了,但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回京,能不能平步青云?多巴结巴结总没有坏处。 不少人放言要做最好的,让衙门不必替他们省钱。 马骞在旁看着心中五味杂成,当初为了救治这些灾民他们也曾向周围的富商乡绅借钱借粮,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衙门,态度十分倨傲。 年年资助,便是再有善心的人也都冷了下来,意识到衙门那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底洞之后,他们便不愿意给钱了,任凭马骞把嘴巴说干了都没有用。其实若是有钱有粮食的话,马骞又怎么可能会阻止衙门继续救些灾民呢?这世上谁不想要做好人,谁不想要被别人歌功颂德,问题是他们做不到。 然而,这些人如今为了傅朝瑜竟然又愿意出钱了。他们走投无路低三下四的时候没人搭手,傅朝瑜只是稍稍给了个好脸色便有人争先恐后上前巴结,是以马骞才会觉得不平。 那边傅朝瑜已经谈好了十笔单子了,并交代衙门的人即刻先去各家修建火炕。他们前儿跟在傅朝瑜身后,已经知道这炕该怎么盘了,这东西做起来简单,傅朝瑜放心地交给王谢玄跟李成,他只负责最后验收就是了。 因衙门的人手不够用,傅朝瑜还想到了让福田院的人过去帮忙,以每日五十文的价格雇佣灾民替衙门搭把手。 工钱不高,冬日里办事儿的工钱本来就比寻常高一些,但是不少人仍然踊跃参与。他们若是有钱的话早就把塌掉的房子重新建一遍了,哪里还用得着住福田院?不就是没钱又没有赚钱的机会才住这里吗?如今有活儿干,衙门也愿意放他们离开,众人都迫不及待地赶去赚钱。 叶娘等一众弱质女流一脸羡慕地看着众人离开。 若是可以,她们也情愿去外头打短工,尤其是叶娘这等孤儿寡母的,没钱寸步难行,可是这种需要力气的活想也知道不会找她们的。 第97节 月儿压了压母亲的眉头,认真道:“娘亲别生气。” 叶娘叹息一声:“娘不是生气。” 只是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罢了。 离开福田院后外头虽然冷,但是不少灾民还是扛着冻紧紧跟在衙门的官差后面。这是他们进了福田院之后第一次出门,寻常时候他们只能在附近捡一些树枝做柴禾,稍微走得远一些都会被人撵回去。 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对于衙门来说便是不稳定、不受控的隐患,若是放任他们离开,衙门担心他们会铤而走险,抢夺别家。如今幸亏傅大人开口,才让他们出了门。 衙门的人如今也是心情雀跃,有人忍不住问王谢玄:“回头等衙门赚了钱之后,咱们也能分到点吗?” 王谢玄大放厥词:“反正傅大人肯定是不会亏待了功臣。”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赚了钱能不能发到他们手上,毕竟傅大人花钱挺大手大脚的,很有可能一不留神就用光了。但是这么说总没错,总要有跟萝卜在他们跟前吊着他们才愿意给傅大人做事儿,否则一个个都跟从前一样以马骞为首是瞻,那傅大人还施展个屁的才华,大家继续过苦日子得了。 一群人兴致冲冲,这回马骞并未阻拦,傅朝瑜能看出来这件事情能赚钱,能让这些灾民获利,马骞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他不会狠心为了一己私欲在这件事情上同傅朝瑜作对。不过马骞更清楚,只怕这件事儿过后傅朝瑜的名声会比如今更好。 这两年衙门的人日子过得都捉襟见肘,人人手里头都没钱,如今跟着傅朝瑜出去办事儿,等衙门富裕了自然不会少了他们的,同理福田院的灾民亦然。马骞倒是没觉得傅朝瑜这么做不对,他只是感慨傅朝瑜脑子挺好使,运气也好。 不像他,什么都好,就差了点运道。 牛伯恒在外头晃悠了一天,结果又跑去给马骞汇报情况了。 牛伯桓讨好马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来了一个傅知州,他也还是愿意跟在马骞屁股后面鞍前马后。但牛伯桓到底还是羡慕王李二人得了个要紧的差事,说话的时候也酸溜溜的:“您是没看到他们俩如今小人得志的样子,倚靠着傅大人自以为自己起来了,在外头不知多风光,都快把您这个通判给抛到脑后了。” 傅知州没来的时候,衙门里一切可都是他们马大人做主的。 马骞被他这么一挑唆,心情越发不好。这几日的事儿,没有一件是让他顺心的! 恰好牛伯恒又问了一句:“大人,王谢玄可都信誓旦旦地放言傅大人能带着凉州致富呢,您看傅大人真有这个本事吗?” 马骞快要被他烦死了:“他有个屁,光是粮种就够他烦的,今年河西这边收成都不怎么样,人家凭什么借粮种给他?凭他面子比别人大不成?” 傅朝瑜还不知道衙门里头有牛伯桓这样的害群之马,他正在看京城的信,顺便把四皇子跟皇贵妃的信叫人送给外甥。 一个月过去,其他人一切照旧,陈淮书去了御史台,吴之焕也去了鸿胪寺,杜宁闹腾一阵之后便消停了,每日跟着郑尚书安分守己的办事儿。陈淮书跟吴之焕才换了衙署,估计日子也不好过,但是他们两个报喜不报忧,在信里压根没写自己的情况,到底提了一嘴商州的水泥厂建成了,听闻生意格外的好,朝廷赚了钱,圣上已经连着两个朝会没有发火了。 傅朝瑜一愣。朝会不发火,这些人的日子会不会太好过了,他在这边绞尽脑汁想着赚钱,朝廷的人却过得舒舒坦坦,这可不行。 他如今还记着这些人的嘴脸呢。傅朝瑜在上任之前,曾经想要带上一批土豆种子,最后无疑是失败了,那些人不愿意便宜了傅朝瑜,因而搅黄了这件事儿。于是傅朝瑜又同皇上商议了水泥方子这件事情。说来也卑微,虽然这水泥方子是傅朝瑜带着人研制出来的,可如今交到朝廷手上之后,他再想用却处处掣肘了。 傅朝瑜曾向皇上及朝中人表明自己不会拿着这个水泥方子与朝廷争利,但是必要的时候还是得用上一用。如今为了解凉州的困境,他用了。为防止言官弹劾,傅朝瑜立马一封亲笔书信寄过去,阐明了凉州境况,还暗暗告了一状。凉州穷苦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赈灾的粮食和款项没有发到位,为何没有,自然是有人层层盘剥。 贪官污吏,国之蠹虫啊。 傅朝瑜又写了一篇文章准备寄给国子监,他都已经被派到凉州了,这些人也别想好过,再说了,他可不是为了泄愤抨击贪官污吏的,纯粹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为了皇上的江山稳固着想啊。 像他这样的忠臣可不多了。 等完了京城那边的信,傅朝瑜又修书一封给远在张掖的三师兄问x好,又说自己这边弄出了火炕,可保冬日无虞。若是兄长需要,他即刻派遣几人前去告知他们如何搭建。 虽然是师兄弟,再也不好意思一上来便借粮食,有求于人,还是委婉一点儿好。 傅朝瑜的赚钱大计推进得尚可,王谢玄与李成审美不错,给各商贾修建的火炕集实用美观于一体,十分受人欢迎。 第一批人修好了之后,名声很快便传开了。凉州下面的五个县,分别是姑臧、神鸟、天宝、昌松和嘉麟,五个县城虽都是边陲小县,百姓也不富裕,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贫富,当地权贵、经商的商贾,这些人都是不怎么缺钱的,听说州城开始盛行火炕之后,也准备让衙门的人给他们家也弄几个。 年前一个月,衙门的人愣是一点都没歇着,还有福田院的不少灾民,也都跟在衙门身边东奔西走竟赚了不少钱。后来连隔壁州都有了订单,有一部分人直接被派去了张掖去修土炕去了。 这日难得休息,福田院里头出去务工的人结清了工钱,如今正坐在火炕上数钱呢。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穿在一块儿,加起来也有好几贯了。 几个男人们将钱给自己媳妇,还顺便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衣裳:“这是昨儿去昌松的时候,一位老爷见我们穿得单薄给的旧衣裳,虽说是旧衣裳,却比咱们以前的新衣裳还要保暖呢。有了这衣裳御寒,咱们再多干两个月的活也无妨了。等再赚点儿,明年修房子的钱也就有了!” 周围不少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家里有个壮丁赚钱就是好,她们明年开春还不知何去何从呢…… 修火炕的热潮从凉州向周边蔓延。 其实这搭建土炕的法子并不难,寻常百姓用不起那么好的材料,也盘不起那么好看的坑,只能捡些砖块再用黄泥糊上去凑合凑合,虽然看着不怎么好看但却也实用。 最先一批人没让衙门动手、私自在家里置办了火炕后,战战兢兢等了几日也没见衙门的人来找他们麻烦,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自个开始修火炕了。甚至后面还有人无师自通,把灶台跟火炕给连在了一块儿,虽然不是很好看,但确实方便又实用了许多。 有了这个玩意儿,冬日里也不显得那么难受了。 手头有了钱,傅朝瑜心里也安定了不少,年前需要准备的事情不少,该有的农具也得备些,沟渠也得重新清理清理,否则等到明年春天春耕再忙这些便会手忙脚乱。 这日他巡视一圈,却在田野间发现了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 李成今儿跟着傅朝瑜一块出门,见傅大人从路边的枯草上摘了一个果子仔细端详,他也凑上前看了看:“大人认得这白叠子?” 傅朝瑜碾着已经干巴的棉桃:“你们这儿叫白叠子么?” “就是这个名,这东西果实如同茧子一样,若是长开了丝如细纩,一般都是种着来观赏的,很少有人知道如何搭理照顾这东西。听闻白叠子还能做布匹,西域便有这样的布,但因价格昂贵一般人也买不起。这种东西制成布匹格外繁琐,没几个人能学得会。” 傅朝瑜陷入了沉思。 白叠子,不就是棉花吗? 棉花这种东西,很早便传到西域了,按着进程这会儿的确应该传入河西走廊一带,但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棉花都仅停留在河西走廊一带,并未在黄河流域乃至中原腹地广为种植。直到后世普及了棉纺织技术后,棉花种植与纺织才开始盛行。 言归正传,眼下没有多少人会种这棉花,也没有多少人懂得纺织棉花。然而棉布的市场,无疑是巨大的。 傅朝瑜问:“衙门里头可有谁有西域那边的门路,能够弄来一批白叠子?” 李成略想了想,随即笑着道:“衙门没有这样的人,但是下官倒是认识一位有门路的。” 第100章 棉花(一更) 李成口中之人, 乃是凉州一位珠宝商。 西域宝石也算是他们那儿的特产了,真珠、金精、玛瑙、碧珠,能叫的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应有尽有, 不胜枚举。西域的珠宝与他们中原的首饰不同, 中原的发簪手镯自有一股婉约美,那边的珠宝则富丽堂皇,有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 很受一部分权贵人喜欢。 他们这儿有一人祖祖辈辈都经营着西域的珠宝生意。要数西域那边的门路广, 整个凉州城他排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李成近些日子跟着傅大人,知道他不是看重身份之人, 若是换了别的知州,李成兴许还不敢将这位引荐上去,但是傅大人不同, 他从未轻视过商贾, 士农工商在他这儿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这位珠宝商姓袁, 前些日子刚好修过火炕,才跟州衙打过交道,没成想这么快又要打交道了, 请他过去的还是那位新知州。袁老爷对这些当官儿的都心存敬畏, 面对傅朝瑜时也提着心小心应对。他知道衙门的日子难过, 所以一下子修了十个火炕, 也算是变相支持新知州了,难不成知州大人觉得他表示得不够,还想让他多出一点钱? 袁老爷揣着满腹心事坐在下首, 谁知道傅大人找他的理由简单得很,只是让他去西域那边收购一批白叠子。 这差事倒是没想到啊…… 李成见他眉眼舒展, 便知此事不难,在旁道:“我同大人已经说了,整个凉州就数你在西域熟人最多,门路最广,想必此事于你而言定不在话下吧?” 袁老爷拱了拱手:“不敢不敢,只是有幸在那边做过几年生意而已。这白叠子在咱们凉州罕见,但其实西域那边不过寻常之物罢了。若只要收集白叠子,不费什么事儿便能找来,但若要收集白叠子做的布,那却是要费一番功夫了。一来这种布并不多,二来布料价格也昂贵,那都是那边的权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布料。” 以衙门如今的境况,便是想买也买不了多少匹。 傅朝瑜道:“只要白叠子就够了,先买一批试试,若是能用,往后一年只怕还要买更多。” 那这生意还有的赚,起码明年一年都有的赚。袁老爷迟疑片刻,再抬头时已经做好了打算。别人若是吩咐他做事儿,自然是要从中收些钱的,但因傅大人先前义举袁老爷本就对他钦佩,兼之傅大人身份又不同,他们袁家在凉州一带算不得一等一的富贵人家,还不如低价给傅大人弄来这些白叠子,将赚钱的念头先抛开。若是攀上了衙门打通了衙门的关系,日后经商也能更加便利。 袁老爷道:“大人只管放心,草民必倾力为大人办成此事。” 傅朝瑜郑重道:“此事就全托付给袁老爷了。” 袁老爷应下之后,马不停蹄地回家收拾了东西,带上几个家丁便准备启程前往西域。 外头天寒地冻,地上的积雪还未消融,眼下出门无异于是受罪,袁家夫人追着在后面问:“都已经快要到年关了怎么又要出门,不是说,今年年底不出去做生意吗?” “如今得了一桩要紧的差事,不得不出门一趟。” 袁夫人眼看着马已经牵了出去,急匆匆问:“那除夕前赶得回来吗?” 袁老爷狠狠心直接上了马,并未回头:“应当是回不来了,你们自己在家过年吧,无须等我。” 说罢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好不容易得了知州大人亲自给的差事,他若是不将这件事情给办得漂漂亮亮,岂不是辜负了傅大人的信任? 袁夫人守在家门前,许久未动。到底是多要紧的事情,竟然急成这样?平常家里做生意的时候也从未见他如此火急火燎、刻不容缓的。 腊八过后,傅朝瑜领着衙门的人在五个县城里都巡视了一圈。西北冬天天冷,土壤都冻成块了,需得在明年春耕之前松一松土,还得让百姓积肥施肥,沟渠也得重新清理一遍。 这是春耕之前的必要准备流程,每年冬日都得这么做,不过今年众人劳作的兴致并不高。去年税粮交上去了之后,他们手头便没有多少粮食了,今年冬天又遇上了雪灾,粮食不够吃,把明年的粮种都用了许多。听闻衙门储存的粮种也都用来赈灾了,明年能不能将这些地都种满还是个未知数。 怠慢归怠慢,等到衙x门的人真到了他们这儿的时候,百姓们还是很听话地背着锄头去田间松土施肥。 傅朝瑜于是发现了凉州的另一个好处,这儿的百姓可比京城那边的听话多了,尤其是城郊的农户,让干什么便干什么,朴实无华,没有什么小心思。在朝堂上碰到了那么多有攻于心计之人,如今骤见这些纯粹的百姓,傅朝瑜觉得还挺难得的。 他们衙门的官吏也一样,众人里头唯有马大人心急了些,看待春耕比什么都要重要,心心念念都是粮种一事,傅朝瑜为了让他安心已经同师兄开口了,想必不久便能借到。 但是不论他怎么保证,马大人还是不相信他能借到粮种。 傅朝瑜也无奈了。 等往凉州东北边走时,地势越来越低,人烟越是稀少。先前在南边还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等到了这儿,渐渐的便只剩些野草和荒漠了。 掺着黄沙的风打在脸上,寒意比在郊外时更甚。傅朝瑜眺望了一番,依稀能看见远处筑起的城墙堡垒,以及一些烽火台。到此时,他才真切感受到河西走廊这一块究竟离外族有多近。 绵延的山丘都是由黄沙堆砌而成,马城河水至此已逐渐变窄,两侧有野草顽强生长,紧紧咬着河床,带着水流蜿蜒向前,直到与落日齐平,消失在瑰丽的天际。 这就是边疆。 李成在旁解释道:“这片沙漠尽头之外是突厥人的地盘。” “他们时常南下吗?” “天冷没粮的时候都会南下做些小动作,时而开战,时而和谈。不过这些年河西一带的镇兵越发威武,突厥人也心存畏惧,因而不敢轻易挑起战事。” 傅朝瑜忧心未减,一时又对着这荒漠犯了难。 无怪方才走近此处时发现渐渐没了耕地,更没有植被,都是沙漠如何种得起树呢?但若放任不管,任凭黄沙进迫,要不了几十年南边的绿洲也会被影响。 傅朝瑜给自己明年要做的任务里头又加了一条:“等回头衙门的钱赚够了,也得将这片沙地好好治理治理。” 突厥那边的不管,但是他们这边的却得防风固沙。 马骞当着傅朝瑜的面儿没说什么,但跟牛伯恒站在一块儿的时候,眉头皱得都快成“川”字了。 他先前也听过傅朝瑜说过要去找别的知州借粮食,虽然心里嘲笑傅朝瑜异想天开,但其实还是盼着他能借到粮食的,可是这段时间眼瞅着衙门都已经赚了不少钱了,却仍旧没见傅朝瑜派人去借粮食。冬天借不到粮种,明年春天再借就来不及了,况且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给他们呢,凉州朝周边打秋风都已经打成习惯了,名声不大好,马骞为了两种这件事情,几乎操碎了心。 他见不得傅朝瑜这不紧不慢的态度,抱怨道:“粮种都没有借到,如今又是松土又说要治沙,简直痴人说梦。” 没粮食,人都饿死了,谁给他治沙? 傅朝瑜没听见,又过了两日,凉州城里头年味儿越发得浓了。 傅朝瑜安排了小外甥跟秦嬷嬷准备年礼,送去京城。等他们这些年里送过去的时候估计也要到元宵节了,但是没办法,谁让他们远在西北呢? 李三娘给傅朝瑜的亲友准备,周景渊则给皇贵妃跟四皇子还有两个公主准备,每日忙得不亦乐乎。 第98节 秦嬷嬷只能退而求其次,代他们小殿下给当今皇上太后准备一份,另有几个皇子,也不能少。 另一边儿,袁老爷也确实是一个能人。他才刚去了西域不久,便给傅朝瑜捎回了足足两车的白叠子,还带了口信问傅朝瑜是否还要买,若还要,他再继续收集。 傅朝瑜付了钱,请他继续收集,多多益善。 西域的棉花蓬松绵软,保暖极佳。这样的棉花以如今的纺织技术还不足以能纺成棉布,他得需要改进纺织工具。傅朝瑜对这些工具有个大概的印象,但他并不懂织布,只是知晓个大概罢了。 他得叫个木工,还得要召集一些善于纺织的女子先来试试。傅朝瑜立马让衙门的人去福田院问问,有无精通纺织的女眷,若有,便让她们来一趟。 人很快便被请了过来,只来了三人,叶娘也是其中之一。她们身上穿的厚衣裳还是福田院的其他女子借的,她们在火炕上不用穿多少,但是叶娘她们出门,若是不穿多些会被冻死的。 三人来了之后,对着傅大人搬出来的棉花面面相觑。 三人里面也就叶娘知道这叫“白叠子”。 傅朝瑜让木匠先做搅机,具体样式他不记得,但是知道个大概:“那搅机有一对辗轴,一根较大,一根较小,使用的时候二人摇轴,一人将棉花送入两轴之间,利用大小不同、速率不等、回转方向相反的辗轴彼此辗轧,让棉籽跟棉花分离开。” 木工听得似懂非懂,只回道自己下去会多试试,尽快做出来。 傅朝瑜又看向叶娘等人:“你们要做的便是琢磨如何将去了籽的棉花纺成线再织成布,此事甚是不易。若能做成,衙门必重重有赏。” 傅朝瑜毫不怀疑这些女性的智慧,有时候她们只是缺了一个契机和鼓励。 叶娘三人骤听此言,内心澎湃激动,心中许久不曾平静。她们无不是受灾落难之人,眼下最缺的就是钱,若是能办成此事,是不是也能跟那些外出打短工的男人一样,将自己修房子的钱赚回来? 三人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棉花织成布。她们不信了,凭自己多年的纺织手艺,还拿能这些棉花没办法?她们也想靠自己,将房子重新建好。 傅朝瑜斥巨资购置棉花一事,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马骞怎能不知? 马骞与王谢玄李成二人不同,他们即便即便知道傅朝瑜花钱也都默不吭声,可马骞不行,他是凉州二把手,傅朝瑜能胡闹,他却不可纵容。 马骞行色匆匆赶到衙门时,棉花已经被带走,木工跟福田院的几个人也都消失不见。 扫尾倒是挺快,可马骞不是这么轻易罢手之人,不由分说便质问起来:“听说傅大人费了大价钱从西域买回来不少白叠子?” 傅朝瑜看着马骞急于问罪的样子,忽然觉得逗一逗他也挺有意思,于是实诚地点了点头:“确实托人买了些。” 马骞气笑了:“傅大人当真是好兴致,明年春耕的粮种都还没有着落,竟先将买粮种的钱花了大半。都到了这会儿还没粮种,明年春耕大家索性都别干了,等着喝西北风,等着朝廷问罪去吧!” 傅朝瑜乐不可支,心想马大人虽不待见他,但是对政务还是很看重的,遂贴心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马大人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他怎么安得下来?! 马骞望着傅朝瑜,眼神失望透顶:“都火烧眉毛了还不急?凉州不是您手头的玩具,您的一举一动都关切万千民生,您先前也说了要借粮种,可粮种呢?几时才能到?” 巧了。 马骞说完的下一刻,外头忽然有人高呼:“粮食来了,张掖的粮种到了!” 第101章 粮种(二更) 带队前往张掖盘炕的掌刑狱的司理杨集。 杨集从前也是马骞的左膀右臂,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他便叛变了,前些日子好不容易从李成手里抢了去张掖的差事,卯足了劲要力争上游, 在外奔波已经半个多月未曾回家。今日一回凉州他连家门都没沾, 饿着肚子直奔衙门而来。 方才高声叫嚷的也是他。谁想嚷嚷完了进了大堂之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马大人那张又惊又愣的脸。 杨集缩回了一只脚。 他“叛变”了马大人,但是他也是有苦衷的, 跟着马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见起色, 等傅大人一到,他们便多了这么多的差事,还替衙门挣了这么多的钱, 人总是要向“钱”看不是么? 傅朝瑜化解了他的尴尬:“有什么事?” 杨集摸了摸鼻子,收敛了许多:“大人,张掖的知州大人送了粮种给咱们, 足足有好几车, 足够明年春耕了。” 马骞:“粮食在哪儿?” “就在堂下。” 马骞往外看了一眼, 发现粮食确实已经被拉到门外了,麻袋装得鼓囊囊的,堆在一块儿颇为壮观。x 这么多的粮食, 竟说来就来了, 一点儿预兆都没有。马骞目光在傅朝瑜跟杨集身上反复, 心中百转千回, 五味杂成。为什么在他刚刚逼问之后就来了粮种,直接将他衬得像一个歹毒的恶人,马骞不甘地追问:“人家好好的会送粮给咱们?” “确实给了呀, 咱们去那儿将火炕修了之后,那边的知州大人二话没说就给了粮种, 还让我给傅大人问好来着。” 马骞:“……” 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的人过去修了一个火炕?张掖的知州眼皮子至于浅成这样吗? 傅朝瑜见马骞都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不好再刺激他了,终于好心提醒一句:“其实张掖的那位知州是我三师兄,离京赴任的时候我先生便已经打过招呼了。” 他先生对他一向爱护,师兄们也格外护短。 马骞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嫉妒居多,还是怨恨居多。他辛辛苦苦十来年甚至都比不上人家先生的一句话,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儿,这要是让他们来开口,便是把嘴皮子说破了也借不到粮食。可傅朝瑜呢?他甚至都没亲自过去借,粮种便自己长腿跑来凉州了。 人比人,气死人。 出于郁闷,马骞并未同别人一块儿围观粮种。他杵在堂中,眼瞅着衙门的人纷纷跑了出来,围着从张掖运送过来的粮种欢呼雀跃。 “真的有粮种,傅大人当真借到了!大人没骗咱们!” “这下可好了,明年的春耕也有指望了。” 马骞能不出去看,却没办法让这些声音消失。还有更可恶的,牛伯桓在外听了一圈之后又跑来跟马骞分享:“我原以送过来的是人家不要的陈粮,没想到方才去摸了一把发现都是好种子呢。这张掖的知州大人还真是够阔气的,傅大人这回可是欠了人家好大一个人情。不过,傅大人厉害,应当也能还得清吧。” 絮絮叨叨,念得马骞烦不胜烦,冷不丁便抛出了一个眼刀子让他闭嘴。 牛伯桓无辜极了,他也没说什么啊…… 中午,几个人都留在衙门吃饭。 他们难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傅朝瑜与马骞中间空了一个位置。王谢玄讨厌又畏惧马骞,紧紧贴在傅朝瑜另一侧,李成被王谢玄拉着坐在他另一边。 牛伯桓鸡贼的坐在马骞另一侧,因此留给杨集的便只剩下傅大人与马大人中间那个位置。 杨集心一横,直接坐了上去,二话不说便来吃。 只要他一门心思吃饭,饭桌上的刀光剑影便影响不到他。 不过最近衙门的饭好像好吃了不少,厨子们似乎跟傅大人身边的人学了一手,连做菜的水准都拉高了,真好吃! 这桌上的饭桶也就只有杨集一个,马骞食不知味,傅朝瑜无所谓,另外三个仍沉浸在尴尬中。王谢玄甚至羡慕地看了一眼这个饭桶——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真没点心眼子。 气氛凝重,然而这不是傅朝瑜的本意,他原本是想让彼此熟悉熟悉的。傅朝瑜对凉州衙门如今的情况还算满意,马骞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不会背地里挖衙门的墙角。牛伯桓他尚未怎么接触过,王谢玄他们虽然各有一些不起眼儿的小缺点,但总的来说都是不错的。衙门风气不错,起码比乌烟瘴气的朝廷好太多的。 傅朝瑜来凉州不是为了勾心斗角的,而是想要将凉州治理好,顺便攒一攒资历的。他与马骞是凉州的一二把手,没有必要将关系弄得太僵,否则日后各项政务都不好推进。于是傅朝瑜主动提起明年春耕的事儿,提到这批粮种要尽快安排。 马骞冷着脸不好说话,瞪了一眼牛伯桓。 牛伯桓不得不顶着压力开口:“却也不能直接就发给他们,让里正记下谁家里没有粮种,回头让他们来衙门赊些回去,等明年种上了之后还是得还的。” 傅朝瑜失笑:“这是自然。” 他们是官府,又不是慈善机构。 马骞面色缓了缓,好在傅朝瑜没有头脑发热,直接将这些两种无偿撒了出去,若真这样,他一定会被活活气死的。 傅朝瑜又提起了水库,凉州一带的水系也有,但是灌溉仍然是一个大毛病,若是日后能修水库将这些水蓄上,农闲蓄水,农忙时用,或许能够稍稍缓解旱季缺水的问题。 马骞没应声,却将这事儿给记下了,记下之后又嘲讽傅朝瑜想得挺多,衙门这才挣了多少钱便想着要修水库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痴心妄想。 一顿饭吃得王谢玄肚子疼,等下了饭桌之后,他偷偷跟李成抱怨:“这个马骞太不是个东西了,傅大人示好的意思都已经如此明显,他竟全程一句话都不说,简直不识好歹。” 李成觑着他:“你把这些话当着马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王谢玄抖擞起来:“我怕他?” 李成看着背后忽然神色一凛:“咦,马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马骞来了?! 王谢玄吓得立马躲在他背后,然而却迟迟没有听到马骞的诘问,等听到李成的笑声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气得破口大骂。 李成只觉得好笑,也没有跟他计较。 人怂还要犟嘴,真有意思。 一晃便到了年底,傅朝瑜算了算账,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钱,好让他们过一个安生年。因为要买棉花不能一次性给多了,傅朝瑜还觉得于心有愧。他们这些日子的努力傅朝瑜都看在眼里,因而鼓励众人来年好好干,等过些日子衙门多赚钱之后便再给他们发一笔大的,弥补他们前些年的损失,还得带领凉州百姓发家致富。 人贵自强,只要他们团结一心,自立自强,定然能让凉州重铸荣光! 好听的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然而马骞听着只嘲讽一笑,同样的招数上一任知州也试过,准备凭几句空话便让底下的人对他肝脑涂地,结果自然不行,毕竟大伙也不都是傻子。 可这一回,傅朝瑜说完之后衙门一百来号人竟异常激动,对傅朝瑜的话深信不疑。 “大人放心,咱们必定全力以赴,争取让凉州变成天下粮仓!” “让凉州重铸往日荣光!” 就连马骞身边的牛伯桓都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跟着众人喊了两声以表决心。 马骞失语:“……你兴奋什么?” 牛伯桓挠了挠脑袋,也反应过来了,对哦,他是马大人这边的,跟着表什么决心? 马骞望着这衙门里头的人都变了心,一门心思讨好傅朝瑜,齿寒心冷,他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竟然抵不过傅朝瑜的一个月? 不论马骞多么不平,情况就是如此。 到年下后,衙门也放了假。 傅朝瑜心无旁骛地领着小外甥逛完了凉州,去了九摩罗什寺,也逛了天梯山石窟,后者简直鬼斧神工,层叠分布的佛像硕大无比,庄严宝相。京城就从未有这样的奇景,莫说京城,整个大卫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石窟,这还真是凉州独有了。 若是以后路修起来了,说不定还能吸引不少人前来游玩。 除夕下午,傅朝瑜带着几个官员去了福田院,送了一些瓜果跟羊肉过去。 众人为表感谢,还请傅朝瑜看了一场大傩。每逢过年民间便会有这样的活动,意在驱除瘟疫,用以祈福。西北这边的小孩儿都会跳。 一个男童戴上面具,穿上红黑相间的衣裳击鼓舞蹈,后面还有伴舞之人,围着院中的火堆跟在身边跳,周围人附和着鼓声欢呼。 周景渊一开始还被那不算面具给吓了一跳,等发现所有小孩儿都可以跳的时候,他才不那么害怕了。他今儿特意换了一身寻常衣裳,跟外头的小孩没什么两样,被舅舅放到地上跟着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果然没有人在躲着他了。 周景渊没多久便高高兴兴地跳欢了,真好玩儿,在宫外过年可比宫里热闹多了。 远在长安的宫中如今也不太平,朝中更不太平。因为傅朝瑜的书信跟文章,圣上大发雷霆,彻查了赈灾之人,又牵扯出一连串的贪官,这回甚至连户部都被波及到了。朝中人人自危,连带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 也怪他们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以为把傅朝瑜赶走就皆大欢喜了,谁知道那家伙即便不在x京城也能搅风搅雨,连累着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对于傅朝瑜惹出来的事,陈淮书几个只哭笑不得。一方面觉得离谱,另一方面又觉得真不愧是他弄出来的。果然,傅朝瑜即便不在京城,京城中人也忘不掉他。 皇上盛怒,也无心过节,宫中除夕宴都一切从简。 第99节 今年除夕宴跟往年不同,皇后没了,大皇子废了,太子不得圣心,坐在皇上身边的反而是皇贵妃跟两个小皇子。 贵妃与贤妃与有荣焉,好似自己得了脸面一般。 被人暗暗打量的周景成实在是受不了,这晚宴不吃也罢,他承担不起父皇这份看重,周景成还是希望父皇是跟从前一样把他当傻子看待。如今这宫里没一点自由可言,他真想去凉州找五弟,起码凉州没有父皇。 此时此刻,五弟应当在想他吧? 被四皇子殿下念叨的五弟已经睡熟了,守岁前是要喝花椒酒的,周景渊人小,舅舅不让他喝。于是他偷偷用筷子蘸了一点尝了尝,就尝了这么一口,一点点儿,这会儿便昏睡不醒了。 傅朝瑜抱着外甥,一脸无奈。说好了跟他一起守岁,结果刚吃完了饭便睡下了。 罢了,他自个儿守吧。 新年一过,木工跟叶娘那边便相继传出了喜信儿。 第102章 赏赐 如今才初六, 傅朝瑜年都还未过完便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连忙将人请过来。 木匠冯散最先到,还将自己的搅车也一同带了上来, 当场给傅朝瑜展示了一番轧棉去籽。他如此自豪不是做了傅朝瑜想要的, 而是他在傅朝瑜给他说的基础上又改进了一番。改进后的搅车,出棉量比他第一次做的搅车高了不少。 冯散试过之后跟傅朝瑜道:“大人,如今这样一台搅车每天可轧带籽棉花十斤, 出净棉四斤。” 傅朝瑜转动碾轴, 将棉花送进去,不多时,棉絮与棉籽便自动分离开了。 “比我预想之中的还要好, 你多费心了。” 傅朝瑜捣鼓了一番频频点头,对冯散越发高看了许多。如今外头的工匠都有一门吃饭的手艺,但因为各种原因手艺并不外传, 自然也没办法推进生产。来日等衙门有钱了, 可以请冯散这样的人替衙门改进一些农具, 日后也方便造福百姓。 冯散激动地站在一旁,真该叫他们一家人都来看看知州大人是如何夸奖他的。他一介小小的木工,从前所能见到最显赫的人也就是东街的张老爷了, 结果一朝祖坟冒青烟, 他竟然入了知州大人的眼! 傅朝瑜夸过之后还在端详。 棉花可以用来纺织, 棉籽也不能丢了, 既可播种也可以榨油,甚至棉籽上面残留的一些短棉绒若是再加工也可以做成其他的纤维制品。一朵小小的棉花,却全身都是宝。 棉籽上的短棉绒想要继续分离可以用手工完成, 但是这样效率不免太低了,傅朝瑜又道:“搅车一事, 我给你记一桩大功劳,等春耕之后衙门必有赏银。另有一桩你回去想想,可否能做一个什么工具将这棉籽上的籽儿与短绵分离开。若是这些都做成了,兴许日后史书上面都有你的功绩。” 冯散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激动,脸上还挂着红晕,听到傅朝瑜的吩咐忙不迭地应承:“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小的身上。” 傅朝瑜顾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做的事功在当下,利在千秋,日后若是衙门还有别的差事,希望你还能一如既往地尽心尽力。日后,整个凉州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 傅大人比他高半个头,风姿都雅,犹如青松。冯散晕乎乎地听完,晕乎乎地出去了,等被人送出衙门之后还高兴得合不拢嘴。 嘿嘿……傅大人竟如此看重他。 刚走了两步,迎面碰到叶三娘,冯散知道这也是替傅大人做事的,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停下来打了声招呼,但是出于心中那么微妙的一点心思,他又很难不骄傲,觉得自己赢了,怎么都压不住轻狂的眉梢。 叶娘身后的秀珠觉得这人古怪:“我怎么觉得他那么得瑟呢?” “兴许是办成了傅大人交代他的事儿吧。” 秀珠加快了脚步:“那又如何?我觉得还是比不得叶娘子你。” 那木工只是做了个搅车,她们叶娘子可是把布都已经织起来了。秀珠跟另一位娘子虽然遗憾这件事情不是她们办成的,可是叶娘聪慧,她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可见她们女子不比男子差。 迫不及待地进了衙门之后,三人立马就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傅大人。 秀珠催促叶娘赶紧将棉布送出去。 叶娘还有些紧张,主要怕自己织出来的布不符合傅大人的预期,给自己安慰一通之后,才将棉布呈上去。 一匹孔雀蓝色的棉布被抖开,傅朝瑜跟李成皆面露震惊之色,不自觉上前几步握在手中。 这棉布做的属实精细,质地厚,柔韧性强,布面平整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质,因为柔软所以手感也极佳。最重要的是这棉布上竟然还有花纹,不同色彩的棉线相互交错、配色形成的花纹。仅这棉布上面的花纹并不太复杂,只有一些鸟雀样式跟水云纹,但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只要掌握了原理,日后什么样的样式织不起来?高手果然在民间。 “这是你们织的?”傅朝瑜兴冲冲地问道。 那二人老实道:“都是叶娘织的,叶娘可聪慧了,回去之后她便将原本的纺车给改造了,” “怎么改的?”傅朝瑜看向叶娘,他记得,这位似乎还有一位与景渊差不多大的女儿。 叶娘又紧张上了,可她明白这是自己的机会,故而定了定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原先纺纱的车都是单锭的,虽然也能用,但是纺出来的棉纱易断,且每日也不能纺出多少棉纱出来。后来经民妇观察,发现是里头的动轮太大了,所以纱锭转速比较快,棉纱容易崩断。民妇将其改成三锭,又改了原动轮的大小,如今仿出来的棉纱不仅不易断,还比从前更快了许多。至于织布,用的是‘错纱配色,综线挈花’之法……” 后面的傅朝瑜便听不懂了,术业有专攻,他毕竟不太懂纺织,这等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吧。傅朝瑜已经决定要将冯散跟叶娘二人收归衙门所用,只是这件事情不能着急,得先将棉布这件事情过了明路再说。 傅朝瑜带着李成跟王谢玄二人亲自去看了纺车,又亲自去观摩叶娘是如何纺织的,确定了这法子可以大量的织出棉布来,心里便有了计划。 叶娘的纺车和织布机都放在一个空屋子里,这里没有火炕,犹如冰窖一般。叶娘便是独自在这间屋子里,一点点将棉花与棉籽剥开,再细细地纺纱织布,日复一日地调整。一个月时间,那双手已经长满了冻疮。 叶娘紧张地等着结果。 傅朝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明年春耕你们母女二人先在福田院住上几日,我会将棉布一事陈奏圣上,待朝廷有了指令,再找个房子安顿你们母女二人。” 叶娘呼吸一滞。她们母女二人的房子有了,傅大人甚至还要将她的棉布送去京城?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叶娘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遂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王谢玄知道傅朝瑜不喜欢看别人磕头,先一步将叶娘给扶了起来。 傅朝瑜道:“有功者当赏,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叶娘眼中含泪,她自然不信什么“有功当赏”,她的夫君也有功,但他的功劳也不知记在谁的头上了。叶娘清楚,她能得到这份承诺全是因为傅大人好心。若是换了别的知州,兴许这份功劳就要记到上面某位大人的头上了。平民百姓想要出头,何其艰难? 傅朝瑜又提醒一句:“这纺纱和织布的法子虽然是你改进的,但日后或许要为衙门所用,将来说不定还会传到大江南北。” 叶娘忙道:“应当的,大人只管拿去用便是!” 她从未想过要讲这法子据为己有。 叶娘的纺车跟织布机被李成给带回去了,衙门准备按着这个再多做几十台。 人走之后,叶娘迫不及待地回了屋子,紧紧抱着自己女儿喜极而泣:“月儿乖,以后咱们母女俩都有屋子住了!” 她们不x会流落街头了,甚至,福田院的所有人都不会。等衙门正式开始织布之后,肯定会最先在福田院里招工。无他,只是因为傅大人天生就是怜贫惜弱之人。 织布让叶娘代劳,但是做衣裳这件事情,傅朝瑜还是交给了秦嬷嬷。秦嬷嬷在皇上面前伺候过,知道该用这匹布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因傅朝瑜急着要衣服没两天便做好了,没有绣花,只是棉布的夹层里头塞着不少棉,看着简洁大方。但是留给周景渊的那一件秦嬷嬷却做得格外用心,特意选好了花样,还找了几条毛领子准备镶上去。 她还问傅朝瑜要不要,傅朝瑜摇了摇头。这棉布都是用来卖钱的,等日后不缺棉布的时候他再做一身吧。 傅朝瑜写好了信,吹干之后封好,又将几件衣裳打包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太府寺。 他并未通过三省宰相这种常规渠道进贡上去,自从在陈淮书那儿得知吕丞相极有可能已经站队太子之后,傅朝瑜便对三省丞相有所警惕了。虽然那三位丞相看着似乎是良善之人,但坐到这个位置上谁还能没点伪装呢?当他们相比,傅朝瑜还是更愿意相信杨直。 至于这棉布如何售卖,傅朝瑜也愿意先同太府寺合作。后期棉布肯定会逐渐平民化,但这初期却能赚一笔权贵的钱,走一走高端的路子。怎么卖还得交给太府寺,大不了让三成利给杨直就是了,左不过最后进的都是皇上腰包,还能顺带给皇上卖个好。 送信的小吏知道这是要紧的事,带着两匹马,一路疾行,不过三日功夫便到了京城,通过太府寺将东西呈至御前。 皇上前阵子大发雷霆之后脾气一直不见好,这回看了傅朝瑜的信之后,方才展颜。 杨直事先并不知傅朝瑜所为何事,他站在旁边一眼便看到了御前的几件衣裳,材质似乎更寻常的麻布丝绸不一样,看来傅朝瑜又得了好东西。 皇上见他上前,便将傅朝瑜的信交给他。杨直通读了一遍后,愈发对这几件衣裳好奇:“圣上,微臣能瞧瞧吗?” “你拿去看便是。” 杨直迫不及待地接过衣裳,为显公允,秦嬷嬷给后宫几位主子都做了一件,杨直看到里头还有几件小衣裳,应当是送给几位皇子公主的。触之柔软,里头的夹层很厚,密不透风,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应该很是保暖。 棉花在如今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听说只有西域那边种了许多,但傅朝瑜却在信上写了,这棉花非常适合在河西走廊种植,且他们那边已经熟练掌握了纺纱与织布的技术,效率很快,若能大规模种植棉花,自然也能大规模纺织棉布,甚至棉花还能做成棉被,比起外头各种柳絮制的被褥更暖和。毫无疑问,棉花的种植将造福于普罗大众,但是推广一类作物无疑是需要钱的。 傅朝瑜在信里说的也坦然,他想请圣上替他宣传宣传这棉衣。春耕过后,凉州一带的棉布便能大规模供应到京城,届时,他希望能先在达官子弟中赚上一笔钱,用以在凉州一带大规模种植棉花、扩建防治工厂、扩大棉纺织规模。 一环套一环,哪一样都得用钱,但是哪一样都能生钱。 商州有一个日进斗金的水泥厂,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皇上与杨直不可能不心动。一个厂可以盘活一整个州,百姓们能借此养家糊口,上交的税钱也是财政的一大来源。况且若真如傅朝瑜所说,河西走廊一带都适合种植这棉花,那往后整个河西走廊一带都能轮作多种一季作物,这收益无疑是巨大的。 怎么瞧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杨直心动不已:“圣上,要不微臣现在就替他们造势?” “不急。”皇上按捺得住,“他们不是说了吗?春耕之后这批布才能运到京城来。过段时间朕先将这些棉衣穿上,且任由他们猜这衣裳如何来的吧。” 皇上对朝臣们认识得很透彻,简而言之就是贱,但凡跟傅朝瑜有关的东西赏给他们未必肯要,求而不得才会念念不忘,他就等着看这些人如何抓耳挠腮的。 想到此处,皇上心情轻松了不少。 将傅怀瑾送去西北真是送对了,河西走廊一带始终是皇上的心病,前朝末年被破坏得太狠,纵然朝廷有心重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傅朝瑜却已经让皇上看到了希望,其他人人不行,不代表他的安平侯不行! 想到傅朝瑜心心念念的土豆,皇上决定力排众议,先送一部分土豆过去给傅朝瑜育种。至于朝中议论,皇上不愿多管,那本就是人家献上来的,现在要用一用,又怎么了?有本事他们也去找几个良好试试。 皇上直接吩咐杨直下去办这事儿。 杨直听此不由得会心一笑,若论圣心,朝中那些官员们加在一块儿只怕都比不上一个傅朝瑜。 凉州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 元宵过后,衙门陆陆续续又接了些盘炕的活,但有钱的人在年前都已经做好了炕,如今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单子,做完也就没了。剩下的人家自己用黄泥也能盘炕,听闻张掖一带盘炕手艺也传开了,其他各州也竞相学习,今年即将开春便暂且不论,明年冬日应当家家户户应当都会盘上土炕,用以过冬。好用的东西,不用官府盯着,百姓自个便愿意争相效仿。 凉州官府又统计了缺粮的人,命他们登起之后来官府领粮食,官府不仅给了粮种,还给了另一份棉花种子。每人一袋,说是让他们春耕的时候令开辟一片地种下。还道这棉花并不需要什么水,极适合在西北播种,过两日衙门会派人前去各乡亲自教授他们如何种植棉花。 一群人莫名其妙的领着棉籽回去了。 又有人听说衙门送种子,不收钱,来年也不用换,都三五成群地过来领了一包。不花钱的东西,还是挺多人稀罕的。 与此同时,袁老板依旧在西域一带勤勤恳恳地给傅朝瑜收集棉花,衙门造了几十台纺纱车跟织布机,挪用了福田院的几间屋子,雇佣福田院的人过来纺纱织布。这里的一切都由官府管理,虽然条件简陋,但因待遇不俗每个人都颇有干劲,都想趁着这几个月攒够修房子的钱。 这几间厂房因为简陋,除了叶娘她们这些做工之人,甚少有人知道。叶娘等女工都憋着一股气,准备一鸣惊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 衙门倒是清楚,但自上而下都未声张。如今赚钱的路子还未打通,若提前嚷嚷开,日后赚不到钱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但御赐的东西大肆宣扬却是无妨的。 这一茬土豆赶在春耕前夕送到了凉州,一同送到的还有冯散跟叶娘的赏赐。皇上赏人的东西一向都是华而不实,但这回过或许是看进去了傅朝瑜的信,知道这二人手中拮据,一人赐银五十两。 且不说他们二人在收到这份赏赐的时候有多么欣喜若狂,只说马大人在看到土豆的时候,便有些神色恍惚了。 牛伯桓还在喋喋不休:“没想到土豆就长那样啊,听闻傅大人的爵位就是靠着献土豆有功才封的。朝廷对这粮种格外看重,原还以为要再过好几年才能传到西北一带,没想到傅大人竟然给咱们要来了。” 真厉害啊…… 马骞没吭声,因为他意识到,春耕这一场仗自己是输了,输得彻底,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比不得傅朝瑜了。他在西北经营多年,总不能方方面面都输给傅朝瑜吧。等春耕之后,他必全力以赴夺回民心,绝不能任由傅朝瑜一个人出风头! 第103章 高价 正月十五过后, 因皇上运送不少土豆去西北一事,朝中又生风波。 陈淮书所处的御史台便是弹劾的主力军。如今各地方都盯着土豆,都想拿些种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试种, 然而杨直看得紧, 地方官们没一个得逞的,就连京畿其他州县的地方官都未曾拿到土豆,全都念念不忘。可一转头, 皇上便将这些新粮种送去了凉州。 凉州又是傅朝瑜的辖地, 怎么,傅朝瑜比旁人都高贵不成? 第100节 如今带陈淮书的是御史中丞韩方。陈淮书自进御史台之后,韩方便注意到了这年轻人, 不过韩方没有出手,等陈淮书在御史台摸爬滚打了大半个月后,才将人给领到了身边。 这会儿大家都x在参奏傅朝瑜, 韩方准备让陈淮书也去写几条, 不想这小子倒是倔, 愣是不动笔。韩方知道他跟傅朝瑜关系亲厚,从前是国子监同窗,入朝之后又是工部同僚, 应当是碍于面子这才不肯与他作对, 但是御史台这样的地方顾念情谊可不行, 韩方总觉得陈淮书这性子太软弱了:“你这样子, 往后真碰上了事儿该如何是好?” 陈淮书笑笑没说话,他不弹劾怀瑾,但对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陈淮书对御史台这些人没什么好感, 但他不靠家里,想往上爬还是得虚与委蛇, 伏低做小,譬如他对这位韩中丞便一向如此,好在成果不错。 御史台也并非要将傅朝瑜怎么样,其实也不过是昭示一番存在而已,罪名不轻不重,远不及当日权贵世家集体抹黑傅朝瑜时的盛况,最后自然也是轻轻揭过了。 随后朝臣们又发现,皇上近日里特别喜欢穿同一件衣裳,瞧着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做工也简单,可皇上却爱不释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便有人开始琢磨皇上为何钟情这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结果还真盯出了点蛛丝马迹,消息从御前总管成安公公那儿打听到的,必不会作假。听闻这衣裳是傅朝瑜送过来的,用的是白叠布,轻柔软和,世所罕见。这布还不是西域买回来的,而是凉州进贡的。乃是凉州的女工亲手纺织出来,前段时间皇上还给了赏赐,只因为这两个人名不见经传,故而没人关注罢了。 除了皇上,宫里还有几位也有这样的衣裳。四皇子便天天穿,两个公主也是。其他女眷只有太后跟皇贵妃愿意穿,太后娘娘听说也喜欢这样的衣裳,说初春时穿着既暖和又舒适,还让人又做了好几身。 傅朝瑜这回送来的料子不多,也仅仅只够给宫里的几位主子做衣裳,其他人那是想也别想。 虽然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唾弃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这料子穿在身上是不是真的比丝绸还要舒服? 一时间,权贵圈子对这白叠布开始评头论足,听着似乎隐隐有不齿,但细听起来便会发现他们到底还是感兴趣的。尤其是后面又有消息传开,说这白叠布适合贴身穿,尤其是个老人跟小孩儿贴身穿。 要问为什么,杨直只能说一句“对身体好”。说破天了也不能说他讲的不对,穿衣服自然比不穿衣服对身体好。况且外面的人也不知道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反正一来二去坊间便有人称穿白叠布利于养身。只要给一条路子,都不用杨直引导,这些人自己便会益处补充起来。 一切准备妥当,杨直又写信催促傅朝瑜赶紧准备棉布。 傅朝瑜也忙。 初春之时,也是农忙之始。 年前州府已经令各县城督促百姓修理农具、平整沟渠,等积雪消散,河道水流上涨时,各地都相继开始育种崔苗。 小麦是这边的主要作物,今年众人还多了一个种棉花的活儿,前两日衙门才派了人过来,细细的同他们说明了这棉花要如何育种,如何种植,如何打尖。说来这棉花还真适合在西北这边种植,不必跟小麦田抢地方,向阳的山坡开垦好之后便足够了,“棉苗性似火,沙溜地最好”这句话被每个人都深深记在心里,他们这边可多沙溜地了。 原本还有人叫这东西为“白叠子”,自从衙门的人都管这叫棉花之后,各县城的百姓也都改口叫起了“棉花”。他们也不怕这棉花种植了之后会赔本,听闻州衙如今正在收棉花,虽不知道做什么,但是只要收就行。 于是二月初种上小麦之后,所有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晒棉花种,育了苗便赶紧栽到地里。 马骞很有小心机地避开傅朝瑜,独自带着牛伯桓去各个县城都检查了一遍,见春耕一切妥当,没出什么岔子,似乎也没有受的去年雪灾的影响。而受灾的那些灾民们,有些得益于跟着衙门修火炕赚了不少钱,开春之后就把自己的房子重修了一遍,如今已经搬出了福田院,从衙门那领了小麦棉花开始播种。另有一批如今在纺纱织布,来日赚够了钱想必也能从福田院搬出去。 叶娘要特殊一些,她住的房子是衙门特意给她寻的。从前他们母女二人住在城郊,如今则直接住在城里了。母女俩如今衣食尚可,日子过得比从前不知安稳多少倍,只是也比从前更忙了许多。 今叶娘等二十来个女工每日都在纺织间里忙活。 叶娘教会了旁人如何织布,自己又开始琢磨花样子。 傅朝瑜对此事格外上心,每日都会过去探查,顺便讨论一下棉布的样式,因这些棉布要卖给达官显贵,故而叶娘先前设计的花样都不太合适,傅朝瑜给她画了几个富丽堂皇的样式,譬如牡丹莲花纹,缠枝芍药纹,花边也更为复杂,类似石榴菊花边,宝相花边,拐子海棠盒花边等等。叶娘为此绞尽脑汁,不知失败多少次之后,终于做出了傅大人定下的花样。 拿到最终样品之后,傅朝瑜狠夸了叶娘子一番,随即召集人手开会。 人都到齐了,唯独马骞过了许久才回来。李成跟王谢玄对此了然,知道马大人这是要争了,要不然这段时间也不会对底下的事儿如此上心。 傅朝瑜却觉得没什么不妥,伸手道:“马大人先坐吧,有几个事儿去先同你们商量商量。” 马骞不苟言笑地坐下,但是心里却犯嘀咕,傅朝瑜如此和善,难道不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在外头做什么? 傅朝瑜当然知道,马大人每日天不亮就出去,不是给百姓修农具,便是处理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民间小案子,勤勤恳恳,遇到沐休都不消停,每日早出晚归尽心至极,以一己之力给衙门开了个好头,如今底下县衙的官吏都不敢偷奸耍滑了,生怕被马大人给逮到。自去年冬日福田院事件过后马大人有所滑落的口碑,最近又起来了不少。 今儿来晚了,听说也是为了审一桩偷牛的案,看样子是审明白了才过来的。这般挺好的,不内斗只内卷,傅朝瑜十分看好并且支持,要是底下县城的官员都能跟马大人似的卷生卷死,他们凉州只怕早就起来了。 众人今日商议的是棉布的售价,初步定的是每匹三贯。 马骞本来优哉地喝着水,听到这价格之后直接瞪大双眼:“三贯,你们怎么不直接去抢?这价格都能买不少绢布了。” 傅朝瑜揣着手,理直气壮:“这白叠布在从前可是贡品呢,如今只卖三贯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难道还要讲价格不成?” “你不怕他们不买账?” 傅朝瑜坚持:“他们不买,有的人买。” 马骞摇了摇头,怀疑傅朝瑜想钱想疯了。虽然棉布少见,但是跟丝绸却是没得比的,富贵人家穿的都是锦跟绢,便是图新鲜想要试试棉布,可他们又不是冤大头哪里肯出这个钱?马骞本来还对卖布这件事情有些期待,如今看傅朝瑜心里没有一点成算,便索性放下指望了。 得了,依他看,这棉布大抵是卖不出去了,最后要么降价要么亏本,要么变成他们凉州自娱自乐。他不信京城那边的人都是傻子,分不清棉布和丝绸究竟谁更好。 马骞懒得提意见,其他人则一致通过,傅朝瑜又开始商议另一项——他决定在石羊河下游修筑水库,用以蓄水。傅朝瑜拿出凉州的舆图,只见圈出了几块不小的地:“大致便是这些地方,你们瞧着哪一处更好?” 马骞闲闲地翻了个眼皮,啧,地方都不错,北边那儿也确实都是缺水缺得很,但问题是他们哪来的钱修水库? 他踢了一脚牛伯桓。 牛伯桓不愧是马大人肚子里头的蛔虫,一下就明白了马大人的意思,冲着傅朝瑜道:“可是大人,衙门先前赚的钱都已经用在春耕跟买棉花上了,再没有什么余钱,咱们拿什么来修水库?” 傅朝瑜有些嫌弃他的不灵光:“那棉布不都已经快要往京城运了吗,过些日子便能挣钱,挣到了钱想要修多少水库都不在话下。” 马骞“嗤”了一声。太狂妄了,他凭什么认为那棉布真能卖得好?马骞拒绝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冷眼相待。 这丝毫无损其他人的热情x,众人尚未拿到卖棉布的钱便已经飞快订好了水库的选址,甚至还筹备着日后修路以及建学校等诸多事宜。每个人都意气高涨,感觉富裕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纺织间日夜赶工,终于在春耕结束之后,将头一批棉布运送京城。 叶娘等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傅大人答应了她们,只要这批布能够赚个好价钱便给她们新建一个纺织厂,再雇佣成倍的人过来做工。届时,叶娘他们这批人也能稍微松一口气。如今在福田院这边做工,实在是太不方便,还是应当建厂才好。 好比傅大人先前提到的水泥厂,叶娘等人光是听着名字便格外心动,只盼着这批棉布能不负所望,去京城卖一个好价钱。 比起傅朝瑜他们那不切实际的幻想,马骞还是理智的。棉布刚送出凉州,他便私下联系了城中的布商,得知城中有个布商在山东一带做的生意不小。日后那批布在京城滞销,他还得想想法子赶紧运到山东卖掉。毕竟是衙门花大价钱弄出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名声给毁了。马骞其实也是看好这门生意的,但他不赞成的是傅朝瑜异想天开,以棉布的造价,售价应当远低于绢布,稍高于麻布才合适。 马骞担心的不无道理,若是寻常人的话,这些昂贵的棉布运到京城压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巧就巧在他是傅朝瑜叫人弄出来的。 “傅朝瑜”这三个字,光是在京城提起来便能掀起一波舆论风潮,京城有支持傅朝瑜的学生以及南城一带的百姓,也有憎恶傅朝瑜的权贵们,两边彼此水火不容,但凡是很傅朝瑜沾点关系的便比旁的更能引起争议。 前段时间这棉布已经被讨论过一波了,如今棉布一到,杨直便立马放出消息,直接在太府寺下的铺子里摆上了。 朝中对此褒贬不一。跟傅朝瑜交好的官员,譬如国子监、工部自己傅朝瑜的朋友们为了支持他在凉州的事业,无不跑过去带了两匹回家。甭管好与不好,他们都要支持傅朝瑜的。 杨直虽不是商人却善于经商,售卖当日还请人作诗吹嘘这白叠布,一时间在文人圈子里传得很广,于是便有不少富贵人家开始动心,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买棉布。 物以稀为贵,这棉布别的地方都没有,又跟傅朝瑜有关系,他们自然也愿意花这个钱。不说别的,这料子连皇上跟宫中的太后娘娘都穿过,他们如今有机会自然要亲自试试了。 一试之后,竟发现穿得却是挺舒服的。 短短两日功夫,商铺便赚得盆满钵满。杨直进宫禀告时,君臣二人都望着账本暗自得意。 当然也有那等看不惯的,下朝之后听闻此事便三三两两地议论开了。礼部右侍郎冯鸣与刑部尚书赵盛并行,拉着御史台的几位御史抨击傅朝瑜掺和商贾之事。 果然,商贾出身的行事就是不大正,纵然一脚踏入官场也依旧改不了经商的习性。这便是朝廷为何不许商贾科举入仕的原因了,不说官商勾结,就是这经商的风气带入官府都会有损朝廷威仪。 冯鸣对此极为不齿:“亏得圣上还如此厚待于他,破格让他入朝为官,又多番厚待于他。可这傅朝瑜却总想着与民争利,诸位御史怎么也不向圣上多多进言?” 御史们无奈:“咱们进言的还少吗?可圣上偏袒,谁说了都不好使。” 这倒是真的,冯鸣也无奈了。 赵盛只好奇一件事:“听闻他那一批棉布价值三贯,如此昂贵,真的有人买吗?” 冯鸣眨了眨眼,随即高声道:“反正我是不会买的。” 御史们互相对视一眼,立马附和:“我们也不买。” 赵盛点了点头,他自然更不会了。傅朝瑜牙尖嘴利,他绝不可能给傅朝瑜赚自家钱的机会。 几人各自分开。散值之后,赵盛准备回府,路上途经东街的布坊,抬手一掀车帘便看到不少人围在铺子外头排队。东街一带热闹的铺子倒也有,但是像这么热闹的还是头一遭。 “什么铺子这般红火?” 赶车的马夫道:“大人您不知道?这里头卖的便是凉州的白叠布,也叫棉布,这几日才刚开始卖,生意好的不得了,听说运过来的那么些存货都已经快卖光了。” 赵盛百般不解:“三贯一匹都还有这么多人买?” “贵是贵了点,但是胜在新鲜。况且外头都说用这棉布做成里衣,贴身穿可以延年益寿呢。” 赵盛冷笑,这样的谎话竟然也有人会信?明显就是傅朝瑜那厮为了卖棉布,故意放出来的鬼话。 赵盛正想启程回府,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钻进了铺子里。他定睛一瞧,脸上多了几分茫然。 他怎么瞧见了冯鸣的管家了?还有今儿接陈御史的车夫,竟然也在后面。 不是说好不会买傅朝瑜的东西,他们竟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真看错了他们。 赵盛怒不可遏,愤愤地放下车帘,冷声:“回府!” 往后若再跟这些叛徒们说话,他便不姓赵。 赵盛说到做到,过两日听闻那间铺子已经快要卖断货之后,对着冯鸣等人越发没有好脸色了。冯鸣几个想也是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敢吭声。他们确实不待见傅朝瑜,但是别人都买了,外头又都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若是再不下手岂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况且他们也就只买这一次,新鲜劲过了便不会再当这个冤大头了。 只相处尚可的人里头便有这么多叛徒,更不用想那些点头之交会如何了。赵大人在朝中存着气,等到晚上回家泡了个澡之后才疏解了几分。 屏风上搭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既然放在这儿,肯定就是给他做的。赵盛穿上之后觉得挺松快的,伸手多摸了几把,手感也不错,家里什么时候新买了这样的衣裳? 等见到妻子,赵盛便多问了一句:“这料子倒是穿着不错,哪买的?” 妻子笑着说:“我早说这料子不俗,原来你也是这么想,可见你也是识货的。这便是凉州的白叠布,如何,果真名副其实吧?” 赵盛揪着身上的里衣,麻木地僵在了原地。 妻子说完还颇有几分得意:“亏我买得早,否则如今只怕是没货了,瞧瞧多合身啊。” 第104章 建厂 赵大人想要怒摔里衣, 但他里面就穿了这么一件衣裳,脱了就没了。想了想,还是又回了屏风后头另换了一件才出来。 待出来后颇有气势地将这件棉衣扔给妻子, 言辞恶劣:“往后别让我看见这衣裳!” 说完便臭着脸去睡觉了。 赵夫人一头雾水地收好了棉衣, 对着丈夫略显不快的背影,面上尽是一言难尽之色。皇上跟太后都愿意穿的东西这人非要看不上,要她说, 这分明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凉州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京城运送棉布, 若不是天高路远并不好走,凉州甚至还能运得更快、更勤些。 杨直管着的商铺对凉州一切棉布来者不拒,有多少便能卖多少。跟傅朝瑜做生意且不论赚钱与否, 总是比旁人打交道更安逸些。譬如这回的棉布,这回都不用杨直多费心,凉州那边送过来的便完美契合权贵人家的审美, 花样富贵逼人, 颜色更是丰富多变, 或是艳丽或是素雅,一点儿不输丝绸。对此,杨直夸赞起来也无压力。 经过几日的磨合, 京城人发现这棉布确实是好东西, 穿在身上格外舒适, 缺点也有便是容易皱, 若是贴身穿倒也是挺好的。还有人用棉布做起了被褥床单,用着亦觉得不错。哪怕杨直最开始那句“棉布用着养生”不过是胡说八道,但是不少人仍然信了, 尤其是老人家。 这个年纪了谁不想要延年益?即便是假的他们也愿意当成真的,故而老人穿棉布也是最多的。 类似赵盛这种在不经意间就被家里人做了一身棉衣的人也不在少数, 自然也有人脾气固执,说不穿就不穿再怎么劝也没。但也有人发现棉衣穿着不错,便悄悄穿在里头了。对外则穿着官袍,端着身份对那所谓的棉布不屑一顾,谁又知道他们叛变了?反正也没有人扒开他们的衣裳细瞧如此里子面子都有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不过杨直也知道如此赚钱不过是一时的。听闻凉州那边的棉花都已经种下了,等两三个月凉州的棉花开始长成,只怕那边的棉布会越来越多。这东西一旦多了就不值钱了,不过好在他们x也没指望棉布能一直如此暴利,这东西若是散入平民百姓之家,造福百姓,那才是真正发挥了作用。 再有便是棉被了,他听傅朝瑜说,这棉花远要比柳絮之类的保暖,冬日制成被褥再合适不过了,只是工序复杂了些,损耗也相对较多。 工序复不复杂都不费事,只要等到冬天棉花够用就成。每年都有不少人冻死,若是这棉花足够能保他们安然过冬,也算是凉州一带功德无量了。 半月过去,傅朝瑜终于收到了京城送来的钱,为保安全,杨直直接从兵部借了五十来个士兵出来负责押运。这样一笔巨款,若是被偷了抢了损失实在太大。 马骞等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衙门能有这么多的钱。天知道傅朝瑜叫他们过来对账的时候,他们有多震惊。 第101节 李成呆愣了半晌之后,才想起来拿算盘。王谢玄也如梦初醒,赶忙拿出纸笔准备入账。这回运过来的钱都打理好了,一串就是一贯,倒也很入账。 算出成本之后,几个人对着成倍成倍的利润,仍有些回不过来神。就连马骞都觉得头脑有些发热:“若一直能这么赚钱——” “不可能。”傅朝瑜打断,“京城那边的人不过是图新鲜,所以才一股脑的都买棉布,等到这股稀罕的劲儿过去之后,该用丝绸的依旧还会用丝绸。这棉布也会买,不过买得渐渐也少了。再说了,棉衣造价如此之低,日后整个西北一带应该都会种植棉花的,售价也会日趋低廉。” 马骞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大人想将这棉花种植之法交给其他各州?” 这对凉州可不是什么好事。 傅朝瑜点点头:“河西走廊一带都适合种棉花,包括这纺织厂,往后也不独咱们一家。凉州不过是起了个头,这棉布既然能造福于民,就该让别人也参与进来。棉布的生意,凉州可以做,其他地方也可以做。” 牛伯桓着急了:“那别的州学会了纺织棉花,回头抢了咱们的生意可怎么是好?” 傅朝瑜摇头:“大魏疆域何其之大?生意是抢不完的,况且我也没准备只靠着这一条路生钱。” 傅朝瑜说完,对着墙上挂着的堪舆图微微出神。 历史上的河西走廊一带何其风光?祁连山下河谷湿地,水草丰茂,汉朝在此列四郡、设两关,开辟丝绸之路。这里曾是最繁盛之地,商胡贩客,日奔塞下,西域的奇珍异宝与中原的丰富物产在此交汇、周转,共同铸就了河西走廊几百年的繁华。如今这一带因战事衰落至此,实在是可惜。若能借棉花纺织让河西走廊诸地纾困,也算是无愧于他来西北任官的使命了。 但牛伯桓还是觉得可惜,要他说,这棉纺织的技术只有凉州有,大可以藏个几年十几年的,别的州又没办法抢了去。可他见傅大人的意思竟然想要直接白送给人家,这么好的生钱路子,就这么给人家,多可惜啊…… 马骞亦不赞成,但他多少见识过了傅朝瑜的固执与独断专行,知道这事儿劝不了,也因此对傅朝瑜有所改观。哪怕傅朝瑜真的是个追名逐利之人,起码也比别人更加心胸宽广,做得也更体面。他承认傅朝瑜大气,但是也不觉得自己跟牛伯桓这样的人便错了。有人悲悯天下,也有人独守一方,于马骞而言大魏只有一个凉州最为不同,他在凉州这个地方倾注了十多年的心血,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算好帐后,傅朝瑜挪出了一部分用于建厂,其他的先放着,他给李成、王谢玄加上牛伯桓三人布置了一桩差事,让他们三人下去做个预算,看看如何将这笔钱用在刀刃上。 差事布置下去之后,王、李二人摩拳擦掌,开始筹算着如何大显身手让傅大人看到他们的聪明远见,只牛伯桓偷看了一眼马骞,决定先跟马大人商量商量。这预算直接关系到衙门的这笔钱用在何处,必须得让马大人牵头,绝不能让他们马大人被排挤在州府权力之外了。 别的都待定,建厂肯定是要建的,傅朝瑜将棉花厂选址放在姑臧东北角,划出了硕大的一片地,不日便开始动工。要说跟商州的水泥厂比,他们的棉布厂自然是没得比了,傅朝瑜也舍不得如此大手笔,但这棉花厂真正建起来,也足够招个千余名工人了。 此事一出,立马轰动了整个凉州,这么大一个厂,衙门那点人手总归是不够的,还得从周边招工。如今春耕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各家哪怕挤一挤也能挤出一个壮丁来打这份短工。别看衙门给的工钱不高,但它有保障、工钱日结,还包两餐饭,这样的差事人人都抢着干。 棉布厂还未建起来,叶娘便先被委以重任成了副厂长。厂长是李三娘,李三娘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手底下便管着诸多铺子,这段时间她跟着一道来了西北,傅朝瑜总觉得她管内宅实在大材小用,便给她指派了“厂长”的活。 厂长这个名字听闻也是傅大人提议的。让一个女子当厂长,凉州百姓也是议论了一阵,然而议论也没用,棉布厂只招女眷,不收男子。不让女子管事儿,难不成还让男子进去管?想也知道不可能。 叶娘还收到了两件特别的衣裳,据说是日后“上任”穿的,一身靛蓝色的长衫,有些官服的味道,衬得人无端严肃了许多,连叶娘这样温婉的性子穿上这衣裳之后都有了两份威仪。 一块做工的女眷都觉得叶娘子像是换了一个人,月儿感触最深,私下里偷偷跟娘亲道:“娘,你穿着那身衣裳好气派啊。” 叶娘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对自己的改变也有些难以置信,但心底总免不了有一份欢欣雀跃,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一面。 棉布厂建设如火如荼,傅朝瑜还抽空去跟他三师兄见了一面。他们俩不能离开辖地,但是凉州与张掖本就接壤,两人打着巡查的名义直接约好了在燕支山碰头。 傅朝瑜这位三师兄名叫章鹤轩,人也格外年轻,不过三十出头还比柳师兄还略小一些。 师兄弟二人虽第一次见面,但因为有王纪美在中间牵线搭桥,比别人总亲厚许多,加上先前两边已有来往,哪怕还未见面便先有了好感。一番寒暄,彼此都满意极了,觉得对方真不愧是师门中人。 傅朝瑜也没瞒他师兄,坦言他们凉州正在筹备建纺织厂,日后需要的棉花会越来越多,问章鹤轩今年种不种棉花,若是种的话他们到时候也收。如今才四月初,天气日渐回升还能种棉花,他这儿也有现成的棉花籽儿,若是再过段时间天气热起来了,再想种就来不及了。 章鹤轩迟疑:“这棉花……好种么?” “好种的,还不占耕地,凉州衙门里头的人都知道如何育种,要不我借几个人给师兄?” 章鹤轩正有此意。 意识到差事来了的杨集毛遂自荐:“大人,先前也是下官带人前去张掖盘炕的,不如这回也让下官前去吧?” 牛伯桓在后面看着眼睛都瞪大了,叛徒,杨集这个叛徒!从前傅大人没来的时候,杨集恨不得日日跟在马大人身边鞍前马后,与他抢差事抢得可勤快了,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叛变了?真是无耻之尤。 牛伯桓想找马大人一起唾弃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但是马大人只是对这杨集冷笑了一声之后便作罢了。 马骞心里未尝不气,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杨集眼下已看不上他这个冷灶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这回输给了傅朝瑜,不过一次失败而已,马骞并不觉得自己就真比傅朝瑜差了。 那边傅朝瑜已经约好了等棉花种出来他们来收,甚至还道,等棉布厂一切走上正轨他会奏请圣上,邀周边诸州县官员前来参观。 章鹤轩愣住,诧异地端详对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傅朝瑜含笑:“自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并不打断让凉州单打独斗,最多只是让凉州起个头,发展地比别的州稍快一些罢了。河西走廊地理位置优越,不仅可以输送棉布至中原腹地,还能将棉布售卖到西边诸多。这样广阔的市场一个小小的凉州是占不尽的,也没必要占尽。 章鹤轩大为震撼,自小师弟入凉州后,先生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让他多加照看。他原还打趣先生偏心,如今方知x先生为何如此偏袒。这样赤诚之人,叫人很难不喜欢。他本对种棉一事还有些犹豫,如今却杂念尽消了,准备回去之后便鼓动各县百姓都种上棉花。 二人分别,杨集也准备回去收拾收拾奔赴张掖了。 再次被打击到的马骞痛定思痛,觉得自己陷入这般境况多半是从前是在政务上不上心,没有俘获凉州百姓民心,自然也不会让州衙的官吏信服。左右这段时间傅朝瑜忙着建厂分身乏术,他可以借此机会频频巡察,多替百姓排忧解难,他就不信了,自己在凉州经营多年难不成还能在民心上输给傅朝瑜? 且说章鹤轩回了张掖之后,也是马不停蹄领着杨集前去给棉花育种,又带领州县百姓开肯土地、动员百姓种植棉花。 夜间好容易得闲,章鹤轩思来想去,还是备好纸笔,准备给临近的诸州知州都写一封信——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弟今得一良种,可保治下丰泰无虞,愿与兄同享……” 因有章鹤轩相助,河西走廊一带的诸州在五月前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试种棉花。 原本打算教完了张掖便回程的杨集,愣是一直都没能如愿。 他是想着忙点儿好,但也没想到自己能忙到这个地步。可这差事偏偏是他自己求来的,便是再累,杨集也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甚至还得不断安慰自己,他这么忙都是因为傅大人器重他。再者说来,有差事总比没有差事强吧…… 一月后,京城也有人给傅朝瑜写了一封信,还是身在户部的杨毅恬写的。杨毅恬跟着杜尚书做事,对税收这些敏锐得很。今春以来,商州的水泥厂生意蒸蒸日上,给朝廷赚了不少钱,照这个架势,等到今年下半年朝廷税收可直接再添一倍。这么多的钱朝廷捏在手里总不是什么好事,杨毅恬便听杜尚书说,皇上有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秋时借着重修官道的名头,再将这些钱花出去。 但是从京城延伸出的官道四通八达,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具体要往哪个方向修,却值得推敲。 杨毅恬的信写到此处也戛然而止,本次修路,出钱的是朝廷,收益的是沿途百姓。杨毅恬等人都是京官,修路这件事造福不了他们,这消息究竟是为了谁打听的,不言而喻。 傅朝瑜凝眸,忽然又将信折起来焚掉。他原本是想要徐徐图之的,可若是朝廷准备重修官道的话,却不得不折腾出更大的动静了,否则凭什么先修他们西北这条? 正在傅朝瑜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疾呼:“不好了,出事儿了!” 傅朝瑜一把推开门:“怎么回事?” 牛伯桓一路跑过来脸色涨得通红,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臧有几个刁民聚众斗殴,把马大人给打了。” 第105章 水库 马骞这回被打属实是受了无妄之灾。 凉州北边一带虽说是荒漠, 但是南边靠近祁连山的地方其实水源尚且充足,马城河水足够灌溉下游的农耕区了。但每年为了水源这件事情,各个村落之间依旧还是会干仗, 轻一点儿的彼此拌几句口角也就罢了, 重一点的,那肯定是要打得头破血流了。 今日马骞过来巡查农事,恰好就看到两个村之间为了水沟朝哪儿的问题争上了, 后来情况愈演愈烈, 从争论演变成了斗殴。马骞好心好意劝了几嗓子之后不见效果,眼瞅着他们抄起农具来打,生怕他们打死了人, 便赶忙带人上去拉架,结果两边的人都打红了眼,一时不察竟把马骞也给打了。 傅朝瑜领着人赶过来的时候, 马骞正坐在田埂上捂着脑袋苦大仇深, 手上依稀可见血迹。两边也哑火了, 自知做错了事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折腾。 发现傅朝瑜带着差役气势汹汹赶到之时,他们也自知大祸临头了,都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犯了事儿。 傅朝瑜瞧见马骞抱着头, 生生吓了一跳, 赶忙上前:“马大人, 你还好吧?” 脑袋受伤可不是什么小事, 况且这还见血了。 马骞捂着脑袋的手猛然捂得更紧了,一点都不想让傅朝瑜看到他这窝囊模样。可他的脑袋本来就伤了,如今一使劲儿更是疼得钻心, 最后捂得连面色都狰狞起来了。要捂受不住,放下来吧, 面上又豁不出去。 傅朝瑜看他这龇牙咧嘴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脑门都开始痛了起来。得了,知道马大人好面子,傅朝瑜直接背过身:“愣着做什么,赶紧送马大人去城里的医馆看一看!” 几个衙役如梦初醒,连忙将马大人搀起来。 马骞觉得很没面子,很想犟一犟嘴说自己没事,然而脑门上的痛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临走前他还不忘把牛伯桓留在这儿,免得回府后不知道这事儿后续究竟如何。 牛伯桓对他们家马大人被打一事颇为愤怒,如今马大人虽走了但是傅大人还在,这会儿牛伯桓也忘了对傅朝瑜的戒备了,站在他身旁便对着这群闹事的人大骂道:“我看你们真是不要命了?连朝廷官员都敢打,好大的狗胆!知道这是谁吗,凉州的傅知州,大人就是被你们惊动了才跑来这儿的,还不赶紧磕头谢罪!” 稀稀拉拉的一群人立马围了过来磕头。 傅朝瑜扫了一眼地上,方才打斗之时连锄头都摔断了半截,还有好些人也被打得头破血流,这已经不是什么小摩擦了,还是要将对方打死。傅朝瑜自然知道农忙时争水的情况时有发生,但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严重。若不趁早解决,天长地久,甚至会演变成两村之间的世仇。 两村的百姓不敢说话。 他们也冤,平常为了争水两村打架基本是没人管的,而且他们打架也很是克制,内部矛盾,压根不会伤到外人。今儿是那位马大人突然闯了过来,他们自己也始料未及,等到发现马大人被打之后,两边的人甚至都分不清究竟是谁打的。这真的是巧合,换做平常,便是给他们一百个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殴打朝廷命官啊。 里正匆匆赶到时,先被这肃穆的气氛给吓得肝胆俱裂,直道不好。 等到了傅朝瑜跟前又先不由分说将这些村民都给臭骂一顿,不管两村百姓谁先动的手,先骂了再说。 等到骂够了,见那位牛大人面色稍霁,里正这才觍着一张老脸来给傅大人赔罪:“傅大人,这事儿确实是他们做的不对,为了收成对水沟上心一些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哪个村子之间没发生过几句口角呢?庄稼人家里穷,就指着这几亩地过活呢,农忙时性子急了点儿也是有的。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误打了马通判,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啊,否则便是将咱们全都杀了头也赔不起。” 傅朝瑜觉得这位里正是个含糊了事的高手,看似赔罪,实则句句都是在开脱,不过傅朝瑜不吃他这一套:“他们确是不该伤了马大人,殴打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里正后背的汗一下子“唰”地一下便渗出来了。听闻傅知州是个极好的性子,怎么今儿反而揪着不放了,该不会真要将他们给抓起来吧? 里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众人一眼,让他们如此胆大包天,都不看着人便下手! 两个村的人先前因为打着马骞便已经被吓得半死了,如今看傅大人这态度更觉得不妙,诚惶诚恐地磕头讨饶。 傅朝瑜瞧他们也可怜,但是无辜被打的马大人也可怜,因为争水便动辄斗殴的风气更是断不可取,这回轻饶下次便不好管了。 牛伯桓在旁边煽风点火:“大人,这些刁民如此狂妄,就该将他们抓起来坐牢。马大人好心给他们化解纠纷,可他们倒是好,非但不听还诉诸武力,必须严惩!杀一儆百!” 怎么还要杀人了?里正虽觉得这些村民活该,但是又不能不管,只好再三替他们求饶。 求了傅朝瑜不算,又求了牛伯桓。 可惜牛伯桓铁了心想要给马大人讨回公道,全程冷脸以对。 傅朝瑜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且不论你们是有意还是无心,殴打官员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今日马大人无事,你们聚众斗殴也得挨罚。为公允起见,今日参与斗殴者皆受二十棍,自明日起替衙门服役一月。日后凡涉及争水一事皆需上x报衙门,不可私下斗殴,否则衙门直接挖掉这几条水沟,两边村子都无水可用。” 里正提心吊胆地听完,听到他们不仅要挨打还要服役不由得替他们哀叹,可转念一想这处置已算是网开一面了,还好没有将他们给关起来坐牢。服役就服役吧,多受点罪也好,省得他们日后还寻衅滋事。 两个村里闹事的人加在一块儿也不过二十来个,但却全是壮丁,正是这样的年纪才最容易闹出事儿来。去年两个村子也是闹过一回的,只是没打起来。今年为了争水竟大打出手了,里正等他们挨了罚之后才上前问明了缘由。 凉州这儿种的粮食都是粟跟麦子,包括如今的种的棉花都不是非常耗水的作物。可除了这些粮食,他们还种植着不少豆类,甚至去年在江南一带广为种植、在京城也兴盛的油菜也传到了西北一带了,另有不少蔬菜瓜果,也都是要水的。种的东西杂了许多,对于水的需求也越发大了起来。没有水,可是会影响收成的。 这回争的水沟也是倒霉,人家早些年一直都是好好的,偏偏今年被人偷偷改了道。一改之下另一个村便不服了,带着人过来打架,正好被急于表现的马大人给碰到了,然后马大人便挨了打。 这种情况不罕见,但是傅朝瑜不打算放任。回衙门之后,他便让李成准备一道告示张贴在各县衙街道跟乡里,乡里的人若是不识字,便让里正代为传达。傅朝瑜也不想用严刑,但为了争水情绪上头真的会出人命的。与其事后惩戒,不如事前惊醒。若真闹出事连累整个村子人,想必他们聚众斗殴之前也会先掂量掂量。 晚些时候,他去看望了马骞。 再听到马大人的情况后,傅朝瑜默默将礼物交给了马夫人便离开了。 马大人伤了脑袋,大夫为了让他尽快痊愈,将后脑勺的一撮头发给剃掉了,想了想马大人原本就稀疏的头发,傅朝瑜觉得以马大人的自尊心,此刻应当不去探望为好。 而马骞得知傅朝瑜没进门时,也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还好没来。 牛伯桓守在马骞床前,跟倒豆子一般将今儿下午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虽然牛伯桓对于傅朝瑜还有些怨念,痛恨他抢了原本属于马大人的位置,但是就今儿下午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来看,牛伯桓觉得傅朝瑜还是对得起他们马大人的。 “衙门的差役下手有轻重,只二十棍而已,也没让他们伤筋动骨。但是紧接着要服役一月,怎么着都得吃点苦头了。况且傅大人还下了令,往后若再有为了水源打架斗殴的一律严惩不贷,连带着整个村子都得跟着受累。傅大人这般,也算是全了大人您的面子了。” 马骞哼了一声,心中不以为然。傅朝瑜这哪里是全了自己的面子?这分明是傅朝瑜自己也看不下去聚众斗殴,准备借着此事杀鸡儆猴罢了。 他虽然受了伤,恼怒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但也没想着要将他们怎么样,傅朝瑜这回的处理方式马骞觉得并无不妥。但是水源问题解决不了这件事儿便没办法根治,马骞如今伤着脑袋颜面尽失,不好出门,所以便指派起了牛伯桓:“你明日再提议提议修建水库一事,先前是没钱,如今有钱了这件事早该提上日程。” 牛伯桓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马骞。 第102节 他还记得当初傅大人跟李、王二人讨论兴建水库的时候马大人那一脸的鄙夷,真不是他有意想起来,实在是马大人当初的鄙视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这回马大人偏又自己提起了水库一事,牛伯桓想不往深处想都难,马大人这算不算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呢? 马骞吩咐完了便瞅见牛伯桓那贼头贼脑的模样,一看便知道这家伙心里再编排自己,恼羞成怒:“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什么都没想!”牛伯桓连忙遮掩。 这个蠢货,马骞气得嘴角都开始抽搐起来了:“傅朝瑜安排你写的章程可写了?” 牛伯桓小声:“没写完……” 那就是没写了,马骞深吸一口气:“罢了,我来写吧,待写完之后你交给傅朝瑜便是。但是水库一事务必加紧催促,听明白了没?” “大人放心,您只管安心养病,此事交给我就是了。” 牛伯桓说完,在马大人发火之前赶紧告退了。 回去之后他又整理了一遍明儿要说的话。等第二日一早便去了衙门准备提一提水库之事,不想傅大人昨儿晚上都已经做好了安排,今日过来召集众人之后便开始指派任务。 速度之快,牛伯桓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暂定先修两个水库,一个在天宝县境内,一个在姑臧西南角。这两个地方傅朝瑜一月前已经过去勘察过了,连水库的大小、方位也都定下。 王谢玄跟李成去姑臧那边修,稍远一些的由傅朝瑜跟牛伯桓同去监工。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傅朝瑜大概也摸清楚了牛伯桓的那点小九九,这家伙对自己有敌意,但是对马骞却是心悦诚服的,不知这二人从前经历了什么,私交甚好。若是让他跟王、李二人一块,傅朝瑜也担心他会借机弄权,还是先放在自己手头看着才好,等马大人什么时候伤养好了,再扔回给他就是了。 州衙倾巢出动,五个县衙听闻此事之后,也赶忙抽调了一部分人手前去支援。虽然有些县城并没有修水库,但看傅大人的态度也知道,他们县跟着一块儿修水库是早晚的事。 这回多帮帮别的县,回头轮到他们的时候也有人帮衬。 凉州今年春天不可谓不忙。才刚将粮食种下去,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修建棉布厂,如今棉布厂快要完工的,又听说要兴修水库。 李三娘现下正领着叶娘在试用工厂里头的纺纱车和织布机。因有衙门支持,这棉布厂修建得很是迅速,甚至连女工都已经招齐了,只等着选个吉祥的日子开业。衙门那边算过了,十日后便是个黄道吉日,那会儿工厂里头的味道应该也散尽了,正适合开工。 等一切走上正轨之后,他们这棉布产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听闻那位专门在西域收棉花的袁老板,都已经打着在西域贩卖棉布的主意了,那边棉布售价也高,辗转两地应当能赚不少钱。傅大人也答应往后每个月额外交给他一批布,也算是报答他这么长时间战战兢兢替州衙做事了。 李三娘检查完了织布机,便跟叶娘闲聊道:“眼瞅着棉布厂刚建好,那些干活的人应当可以歇一歇,结果又碰上了要挖水库。如今可好了,他们连一刻也不得闲,也是辛苦。” 叶娘笑着道:“再苦再累也值得,只要有活干便有工钱拿。凉州不少百姓靠着给衙门做工,仅今年春上这几个月便赚了不少钱,想来今年冬天是不用愁的。” 谁能想到,他们凉州还有这么热闹的一天呢? 叶娘只盼着往后这样的活会越来越多,这样凉州的百姓日子过的才能宽裕一些。穷人呐,最怕闲着。她自己是苦过来的,所以最知道这一点。 她们这棉布厂的活了结后,水库那边便成了香饽饽。 不少人一齐涌入姑臧跟天宝,就想给州衙打个短工。从前给在外打工的时候可没这么热闹过,每日过得苦哈哈的,不像如今,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也没人管。 众人兴致冲冲,不多久便聊到自己这两日又赚了多少钱。 他们说得正起劲儿,旁边几个人却一声不吭的。 便有人问:“你们不都不吱声,难不成是背着咱们偷偷发了财?” 才刚说完便被身边人杵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闭嘴吧。 这些人都是先前被傅大人打了板子挨罚的人,来这干活都是做服役来着,不贴钱进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赚得到钱呢?说这话,不是戳人家心窝子吗? 众人虽不在讨论此事,然而被捅了肺管子的江村村民只觉得有苦难言。他们如此卖力却没有一分钱,就连中午的饭都比别人少个菜,能找谁说理去? 怪只怪他们不仅打架斗殴,还把马大人给打了。早知x今日,那天就不该起争执。若是不打架便什么事儿都没有,现如今还能多挣几个钱,唉……悔不当初。 眼下也就只能化悲愤为蛮力了,此处的坑已经挖得够深了,但是想要蓄水还不够。 犯了事儿的朱云雀叹了两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家里原本还想着送他去衙门做衙役呢,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想做衙役只怕是没有指望。 想想都觉得亏心,朱云雀高高举起锄头,奋力一挥,本是为了泄气的,谁想锄头竟然陷进土里不得动弹。等好不容易咬牙使劲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却还带出了一样东西。 那土块轱辘轱辘地滚了两圈,撞到了边上的石块上,发出“铮”地一声,还有余音。声音清脆,似乎包着一个金石器具。 这一下,可把闲着的众人都给勾住了。几个人不由得朝着土块围了过去,面色激动,难不成这土里还埋着宝贝? 朱云雀带着几个人慢慢靠近,一把捡起地上的东西,几下将表面的土擦了擦,发现里面赫然是一个青绿色的玩意儿。 模样倒是挺好看的,可这究竟是什么?也不像是值钱的东西啊。 第106章 古董(一更) 四月尾上, 凉州草木叠翠,风光旖旎。 傅朝瑜沿着河岸一路巡查过来看够了塞上风景,正准备去水库那儿瞧瞧进度如何, 结果还未走近, 远远地便瞧见一群人围在了一处。里三层外三层,将中间的那一块小地围得水泄不通。 牛伯桓这脾气立马就上来了,这些人还真是光明正大的偷懒, 简直没将衙门放在眼里。 他立马抖起了威风, 站在埂上掐着腰粗声粗气地警告:“都在这儿干什么呢,一个个不做工,都想扣钱不成?” 众人听到“扣钱”二字也顾不得看热闹了, 轰然散去。这玩意儿是不是什么宝贝他们不知道,但他们知道今儿的工钱肯定不能扣,否则一天就白干了。 唯有朱云雀一人没走, 反而捧着那玩意儿小心翼翼朝着傅朝瑜这边过来了。 这小子, 傅朝瑜对他还有些印象, 当日闹事的其中之一,年纪最小,也是被压到衙门打板子的人里叫得最惨的一个, 生得一副机灵相, 很是讨喜, 但就是太冲动了。目光下移之后, 落到他手中的物件儿上,傅朝瑜微微挑眉,这是什么? 朱云雀被傅大人看得脸红, 呐呐地不敢出声。 牛伯桓也一眼就认出他,他对欺负过马大人的这群刁民更没有什么好脾气, 还没等他走近便出声制止:“站住,你不去做工跑来这儿做什么?” 朱云雀果然被吓住了,硬生生停在中间,举着手上的东西进退两难。可他又不甘心回去,没准这东西真是个宝贝呢?那傅大人会不会看在他有功的份儿上免了他的惩罚? 他也想跟其他人一样每天赚点小钱。朱云雀深思一番,还是决定冒这个险,恭敬地将东西呈上前:“大人,草民方才在地里挖出一个物件儿,好像是个古董,还请大人先过目。” “地里挖出来的?”傅朝瑜闻言走近几步。 他走得太急,牛伯桓拦都拦不住,只好心存警惕地跟在傅朝瑜身边。 傅朝瑜走近一瞧,发现还真可能是个宝贝,只是上面的泥未免太多了些,擦的不够干净。他伸手接了过来后,问身边人:“有不要的手帕没有?” 周围都是糙汉子,没有这样的玩意。牛伯桓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拿出了一方手帕。还没等他提醒这手帕很贵,就瞧见傅大人拿他那方干干净净的手帕直接擦起了泥。 这手帕他媳妇儿前两天才给他做的,他自己都舍不得用呢,真是暴殄天物!早知道是为了擦泥他就不借了,牛伯桓心痛不已,欲言又止,敢怒不敢言。 等泥土被细细地擦拭干净之后,这宝贝才露出了真容,傅朝瑜眼前一亮,原来竟是个青铜鍑! 大小形状似锅,两侧有双耳,外侧有精致的花纹,底部还有烟熏的痕迹,应当是煮汤所用之物。 商州时期,青铜器文化逐渐成熟并走向鼎盛时期,这青铜鍑源自商州时也不是不可能,当然也可能是汉朝的物件。 秦汉时期铁器已十分发达,这种青铜器远远不如先秦时期显赫,但在生活中的应用仍然十分广泛。且河西走廊一带在汉朝时可是兴盛一时,从这个青铜器的形制与制作工艺来看,当时能用得上这样精美的青铜器应当也是当时的达官显贵之家。既如此,只怕这片地里还有不少青铜器,若是能挖到一个墓,那陪葬品更是不在少数。 傅朝瑜倒不是贪那么一两件随葬品,只是这种宝贝的文化意义已经大于实际价值了,若是能发掘出个几件,或许可以给凉州扬名。他正愁着如何做出点动静,好理直气壮地让朝廷先修西北这边的路,转头发现了这样的宝贝。 若不趁机用上,岂不是辜负了这番际遇? 朱云雀还在忐忑不安地等着结果。 傅朝瑜冲着他道:“若能挖出东西,我给你记功一件。” 朱云雀立马转喜:“大人,小的现在就去挖!” 说完立马跑回去拿着锄头准备再挖点,傅大人也没说几件,便是只再挖出来一件那也是大功一件。他的工钱近在眼前,只盼着老天保佑,千万让他再挖出一件来。 傅朝瑜也嘱咐衙役:“你们也都去方才挖到这青铜器的地方,以此为中心向两侧深挖数米,看看有无墓葬。千万小心着些,别将地底下的东西给挖坏了。” 如今可没有后世的什么文物修复,若是挖坏了还不得心疼死? 傅朝瑜一声吩咐,众人合力朝下刨土,最后连傅朝瑜也忍不住下场亲自开挖了。 牛伯桓站在边上,眼瞅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地都跟下饺子似的下了坑,他自己犹豫了半天,终是为了合群拿着铁锹也跟着他们一块儿去挖了,一边挖土还一边抱怨。 真不知道傅大人这是抽了什么疯,好好的衙门不回,跑来这边挖土。朱云雀拿过来的东西牛伯桓也看见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颜色青不青黑不黑的,既不像是金子也不可能是玉,便是放到外头的当铺里头也不值什么钱,如此费劲挖这些没用的东西,有什么用? 腹诽了一阵,牛伯桓手底下的动作也越来越慢了,反正谁也不会管他是不是在磨洋工。 可再抬头一看,嚯,傅大人竟然挖得格外卖力,牛伯桓看了几眼压力渐大,动作都不自觉用力了许多。 托傅朝瑜的福,他们生生在这坑里面挖了一下午的土,挖得一身狼狈。但是等结束之后,还真被他们刨出了不少东西。除了先前那个青铜鍑,还挖出了鼎、镜、壶、刀跟各种各样的金石器物,甚至还挖出了一个墓。 等墓门被清理完了之后,众人正摩拳擦掌,傅大人却让他们停手了。他们不明所以,眼下不应该一鼓作气直接将墓地打开么?正好看看里头有什么宝贝。 傅朝瑜可不敢让他们全都下去,这个墓没准跨越了几百年,一来里面尘封已久,空气污浊,贸然进去没准要生病;二来,这儿这么多人,乱糟糟地下去之后不免破坏了原本墓地里头的环境,他还想借着这座古墓给凉州扬名呢,被毁了可不成。思来想去,还是就此罢手吧,等来日做好准备之后再开幕。 傅朝瑜拍了拍手,让众人先回去。 牛伯桓望着一片狼藉的大坑,试探性地问道:“大人,这地儿还能修水库吗?” “自然不能了。”傅朝瑜从其他几个备选的方案里面挑了一个,让众人明日去另外一处继续挖水库。 朱云雀戴罪立功,先前的惩罚也没了,仍旧跟寻常百姓一样,每日能从衙门这边拿到工钱。 对此,朱云雀喜出望外,原先跟他一块受难的两村壮丁可别提多难受了。明明都是犯了错,结果这小子运道好,说不得还入了傅大人的眼。唉……找谁说理去? 其他人倒觉得没什么,继续挖水库便意味着他们能继续赚钱,若不是衙门要修建的水库数量有限,他们真恨不得一直这么修下去,一直拿钱。况且衙门做工待遇还挺不错的,午饭甚至还能见到肉,换了在别的地儿做工,谁家能让他们吃得这么好啊? 众人匆忙回去,傅朝瑜却留下了十来个衙役,让他们日夜守在此处,绝不能让人擅自打开墓地x。 余下的青铜器以及各类器具,则被傅朝瑜带回衙门妥善放好。傅朝瑜脑子里已经有了规划,那个墓地占地甚广,底下不知深浅究竟如何,但只要有这个墓在,便有足够的噱头,不愁吸引不到人。就算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墓,可这不是还有这么多的青铜器吗?依旧可以请史官过来鉴赏。 他缺的是一个由头,一个吸引人来凉州的由头,千百年前的故事,应当会有很多人为之好奇吧。 牛伯桓则一路小跑着去了马骞府上,将今儿发生的事情跟马大人分享。牛伯桓不知道什么青铜器,他只觉得傅朝瑜行为古怪,而且不开墓门的这个行为让小心眼儿的牛伯桓又给记恨上了:“我看傅大人对那个墓可重视了,没准里头就有什么宝贝,他不让我们进去,还把水库的位置都给换了,一看便知别有用心。回头他自己一个人偷偷进去咱们也不知道,大人,您可得注意着点儿,别让傅大人把好东西一股脑都搬走了。” 马骞沉默过后,忽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当初怎么就帮了这么一个傻子? “外头这么多双眼睛,你觉得傅朝瑜有机会偷东西?” 牛伯桓坚持:“这谁说得准呢?” 多说无益,马骞转而问道:“你说那第一个挖出来的东西是个煮饭用的锅,还是青色的?” “对,瞧着还挺厚实,应当不轻吧。” 马骞了然,他也是常看史书之人,对于先秦乃至两汉时期的历史略有了解,因而一下子便猜出了大概:“想来或许是汉朝留下来的青铜器。” 牛伯桓一惊:“那不是老古董吗?” 马骞点点头。 牛伯桓搓了搓手:“既如此,这批东西岂不是很值钱?若能卖出去衙门便又能再赚一笔了。” 马骞狠狠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短视的东西,什么都想着卖出去!” 反正也不疼,牛伯桓只是憨憨笑了两声。 马骞从书案上取出一份章程,正是这两日他在家闲来无事给写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原本已经够详尽了,但是今儿挖出了古墓便又不同了,马骞略一思索又在后面加了一页。 第103节 牛伯桓不用动脑子便得了一份章程,喜不自胜,第二日碰到傅朝瑜之后便将这东西给呈上去了。 傅朝瑜一眼瞥过去之后便发现不对劲,这根本不是牛伯桓的字迹,看样子像是马大人写的。也不知道牛伯桓是压根没想到要誊抄一遍,还是铁了心就是想让他知道这是马大人做的章程。虽觉得一言难尽,但到底是马大人弄出的东西,傅朝瑜耐着性子一张张地看完。 通篇览过之后,傅朝瑜不得不佩服马大人的耐性,他竟能想得如此之细。王谢玄跟李成的章程早已经交给他了,但是没有一份像马大人这般,连每一件事大概要花的支出都给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连人员安排都已经做好了。 马骞不愧是在凉州摸爬滚打了十多年的老官了,对州衙与县衙的底子一清二楚,这自然也是他往日用心的缘故,若是换了一个粗心大意的,再给他十年也未必能写出这么详尽的章程出来。甚至,马大人对这古墓的想法以及修建学校等也与他不谋而合。 傅朝瑜将章程收下,决定以此为蓝本再修改修改,回头同牛伯桓道:“这章程写得不错,你费心了。” 牛伯桓心里哼了一声,当然不错了,马大人弄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吗?他不信傅大人看不出来这是谁写的。 如今就看傅大人用不用了,若是放着好东西不用,傅大人排挤马大人便是板上钉钉无疑了,那他牛伯桓便是冒天下之大不违也得跟傅大人死磕到底。 傅朝瑜踱步至后宅,见小外甥趴在吊篮里读书,原先宫里的一应玩具,傅朝瑜都给他重新弄了一整套。 他走过去,捏了捏小外甥的小手,发现手温尚可没有着凉,便问道:“景渊想不想跟别的小伙伴一块儿读书?” 小家伙从书里抬起头,双手撑着吊篮,翘着脚惊喜地看向舅舅:“能跟很多人一起读书吗?” “当然了,凉州很快便会新建一所小学,到时候便有许多适龄的小孩儿一起在学堂里读书、识字。” 从前在宫里时,自家小外甥是不喜欢跟同龄人一块儿玩耍的,甚至隐隐有些排斥。但是来了凉州之后,想是环境变了,又或是傅朝瑜常带着他出门,也认识了福田院的一些孩子,这些孩子没有皇室宗亲小公子们的高傲,很好接触。渐渐的,小家伙对于交朋友这件事终于不抵触了,甚至还有几分期待。 为了让凉州的小孩子们能够读上书,建小学这件事情也得赶紧提上日程。 周景渊从舅舅这儿得了准话,还听闻天宝那边挖出了古墓,大为震惊。 回房之后,小家伙煞有介事地让福安给他备好笔墨,爬上凳子转头便开始给他四哥写信。 舅舅说啦,好朋友就要一起分享快乐。 他舅舅要建学校啦,小学里有好多小伙伴,肯定很热闹! 他舅舅还挖出了一个据说是汉朝的古墓,汉朝啊,几百年前的事情,四哥你没听说过吧?等他回头跟着舅舅一块儿去探索完墓地,一定第一时间跟四哥分享! 第107章 发掘(二更) 一声嚎叫从贤妃宫中传出, 连含章殿都听到了动静。程阑从伏案写作中惊醒,询问外头:“怎么回事?” “好像是四皇子在闹腾,所以便被贤妃娘娘给打了, 正在哭呢。” 程阑哭笑不得, 周景成这个胖子也不知道是机灵还是犯傻,在他父皇跟前乖得跟小猫崽子似的,可在贤妃面前却时常犯浑, 年纪越大越犯难管, 贤妃时常被气得咬牙切齿。听说她从前也是贤良淑德之人,生了儿子之后才被逼成这样。 文刊随时都可以写,但是四皇子的乐子错过了可就没, 程阑放下笔笑着问:“四皇子这回又是为了什么发脾气?” 宫女笑着道:“据说是五皇子殿下来了信,殿下不是也给娘娘写了信吗?” 程阑心下了然。 小五天真烂漫,去了凉州之后更是率真随性, 写的信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可爱劲, 更难的是他还善于分享。程阑有时候见着他分享的东西都觉得颇有意趣, 更别提周景成这个小孩儿了。 分享是个美德,但周景成在宫中被皇上逼着读书可听不得这些话。这回估摸着是眼馋久了,也想出宫。 但出宫是不可能出宫的, 即便贤妃允许, 皇上也不会同意。 贤妃也是这么跟儿子说的, 甚至放言:“你若是有本事说服你父皇, 母妃大可以随你去,你想去凉州便去凉州,想下江南便下江南, 但前提是你父皇得同意,你有这个本事说服你父皇?” 还在干嚎的四皇子哭着哭着便没了声音。撅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 抹了一把眼泪,既可怜又倔强。 他这做派一度把贤妃给看得气笑了:“宫里是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的穿,你就非得往宫外跑?” 四皇子撅着嘴不说话。 他只想出宫,再劝也没用,母妃压根都不知道他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母妃这边还好说,难办的是父皇那边。 因为哭过一场,等下下午上课的时候四皇子还眼睛通红,甚至遭到了侄子们的耻笑。 周景成是个没脾气的,笑他就笑他吧,他们平常笑话的还少吗?自己跟三哥就是一对难兄难弟,每回读书都被侄子压着,一开始他们俩还颇为不愤,想要通过苦读碾压回去,可现在都已经渐渐认命了。 他们压根苦不了自己一点点儿,如此,也就活该考不过人家。 周景成不会因为两个侄子的嘲笑而郁郁寡欢,他不高兴的是自己不能出宫。瞧五弟都已经快要去小学上课了,往后肯定是会交很多好朋友,等他在凉州那边玩得忘我,哪里还会记得自己这个四哥? 周景成一边羡慕五弟在外面逍遥快活的日子,一边暗暗担心自己有朝一日真的会被五弟抛到到脑后,再也记不得了。 这般闷闷不乐,连过来检查功课的皇上看着都有些不忍落,敲了敲桌子让周景成回神:“你这是又怎么了?” 周景成拿脚尖点了点地,鼓起勇气,小声又期待地问道:“父皇,我想出宫去凉州找五弟,可不可以啊?” 皇上脸上的关切一扫而空,勾着嘴角端详着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四儿子,见他还敢抬起头,不由冷笑一声,反问x对方:“你觉得可以么?” 周景成:“我觉得可以!” “白日梦还是少做一点为好。”皇上无情地掐断老四的妄想。 皇上从来都不是一个惯孩子的,况且他这两个小儿子还一事无成。皇上自己在这个年纪便已经初露峥嵘了,但他这两个孩子就愣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出来,甚至还比不过比他们年纪更小的侄子,果然是随了母亲,这辈子没指望了。 皇上越是关注,便越是忍不住失望,虽然将耐心渐渐转移到两个小孙子身上,但还是不愿意放过周景文兄弟俩。他的儿子绝不可文不成武不就,学不会便往死里学! 高压之下,也难怪周景成对宫中厌烦了。 四皇子煞羽而归,但想去凉州的火就越烧越旺。宫里太压抑了,他只想着出门,只想着去凉州见五弟。可惜没人理解他的迫切与渴望,四皇子无人诉说,最后竟然拉着他三哥念叨起了出宫这件事。 周景文听得也是心头一动。 他倒不是想去凉州看周景渊,他是被周景成鼓动之后觉得凉州那个地方应该挺有意思的。若是能争取出宫,他也是愿意出一份力。整日关在这弘文馆读书,人都读傻了,没有一点自由可言,谁愿意过这种日子?他宁愿去含章殿养花种菜! 尽管母妃不让,可他最喜欢的还是种菜。周景文也知道这个喜好对于皇子来说略显寒碜,幸好还有皇贵妃支持他。 这兄弟俩已经在暗暗琢磨开了,决定搞出点动静让父皇改变主意。而远在凉州的周景渊没等到小学开工,却先等到了棉花厂开业。 傅朝瑜将剪彩仪式搬到了凉州。 整个凉州的人都恨不得丢下活计赶过来围观,这又是剪彩,又是舞狮,又是放鞭炮,简直比过年的时候都还要热闹。 纺织厂占地四四方方,恢宏大气,正门处以水泥修路,直通官道,路两旁移栽了不少柳树,工厂里头也随处可见绿荫,分两侧栽种整齐,左右对称,有股秩序井然的美感。厂房里头众人未曾看过,但想来也知里面必定不会差。且这棉花厂还是以凉州命名的,直接名“凉州纺织厂”,只此一个名便让不少人心潮澎湃。 他们凉州也有工厂了,从前只听闻京畿一带的商州有工厂。那工厂日进斗金,附近不知多少人挤破脑袋也想进工厂做工,如今他们凉州也有了,虽则比不上商州,但日后之事谁又说的准呢?自从傅大人上任之后,他们凉州一天一个变化,以至于百姓对于未来二字也充满了信心,甚至连神态面貌瞧着都与有别于以往。 一千多女工换上整齐的衣裳,梳着干净利落的发髻,整齐有序地站在棉花厂前等待入厂。 李三娘跟叶娘大大方方站在傅朝瑜身后,周景渊跟福田院的孩子们也在底下围观。 月儿高兴极了,指着叶娘道:“瞧我娘多威风!” 虽然叶娘子为人很好,周景渊依旧在心底反驳——最威风的分明是他舅舅。 等傅朝瑜说完话之后,李三娘便开始宣读工厂中的规矩。衙门有衙门的规矩,她们工厂也有工厂的规矩,这些东西都得事先让人知道,若到时候有人明知故犯,那她们棉花厂也容不得这样不守规矩之人。 一条条念下来,围观的百姓只能记得规矩里有好多“不许”,好多“禁止”。不懂的人听了便觉得可怕,连连咋舌:“怎么这么多规矩?听着就吓人,可见这棉花厂也不是什么好进的。” 倒是也有明白事理的,解释道:“规矩严一些反而才好,纪律严明便不会出岔子。况且一切都按规矩来,也不会有偏袒。” 这棉花厂从招工到晋升若是一切都按着规矩来,那必定是公平公正。往后他们家姑娘大了,若是有幸进棉花厂,想要出头反而更容易些。 这么一解释,众人才了然,知道了严有严的好。 等到鞭炮放完之后,竟还有其他诸洲送过来的贺礼。 连傅朝瑜也惊了,他并未告知今日剪彩,况且除了他师兄之外他同其他的几位知州也不熟。如今他们过来,莫不是因为棉花一事? 还真就是如此。如今河西走廊一带都种上了棉花,长势颇好。日后他们的棉花肯定是要卖给凉州的,如今多打好关系日后也好做生意。 傅朝瑜替州衙跟棉花厂暂且收下了这些贺礼,寒暄过后又让李成安排,请他们下去小酌几杯。 百姓们得知其他几个州都派人过来祝贺了,不由得挺直了腰板。他们凉州穷了这么多年,向来不受其他地方待见,如今竟也能有这般扬眉吐气的时候,这纺织厂还有女工们可真是能给他们长脸! 不少人奔走相告,与有荣焉,唯有牛伯桓看得犯酸水:“凭什么那些人过来都只找傅大人说话?” “……”刚刚跟沙州司户打过招呼的马骞忍了忍,没忍住,提醒道:“找他的是张掖的官员,张掖的知州是傅朝瑜师兄,这会儿过来不找傅朝瑜,难不成还要找你我?” “可我就是觉得不服!” 牛伯桓替马骞不服,原本被被钦佩的、被万众瞩目的人应当是马大人才对。马大人这么多年来战战兢兢,连家底都快掏空了,结果知州的位置竟然还被抢,多年的付出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让人如何能心服口服? 马骞自然也不忿,可是他比牛伯桓看得清,知道自己若是处在傅朝瑜的位置上,兴许能做得四平八稳,但绝对没有如此标新立异的魄力。从傅朝瑜来凉州之后,做的每一件事都在众人意料之外,他似乎比旁人多了一份见识,也正是这份远见卓识才给凉州带来了不一样的变化。 马骞是不喜欢傅朝瑜,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算是膈应了,但对傅朝瑜所做的事却不得不服。 这日过后,整个西北这一带都知道凉州的棉花厂开业了。 袁老板收集的棉花已经没有以往那么多了,西域那儿虽也种了棉花,但种的人毕竟没有那么多。如今棉花厂需要的棉花量越来越大,他这边也捉襟见肘,好在再过一个月凉州的棉花也能迎来收成,袁老板也只需先将这一个月顶上即可。 女工们自打进了棉布厂之后,正经学习了两日便可以正式上手了。其实织棉布与平常的织布有共通之处,她们在家中便是织布的好手,如今出来手艺也不见生疏,好些人学会之后,织布织得比叶娘还要快。 这厂里公平,除去每月的月钱,还有额外的奖励,奖励是多劳多得,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力争上游,想要多挣一笔钱。 傅朝瑜则又赶了一个晴好的天气,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人亲自打开了墓门。 周景渊则在身后,他也想进去可傅朝瑜却不许,只让他在后面看着,等确定没有危险再领他进去。 墓门被移开之后,里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由石块堆砌而成,使壁上还刻着许多栩栩如生的壁画。前半段是神像,后半段应当是墓主人的生平画像,看样子似乎是位官员,出身还颇为富贵。 甬道共长十余米,过了甬道之后依旧是一扇石门,众人费力挪开之后方见墓地形状。 墓室极大,随处可见彩绘壁画,底下约莫有二十间墓室,中间最大的那一件放着主人的墓棺,打开之后,棺内只剩下一具身着锦衣的骸骨,里面多以玉石跟青铜器为装饰,周边各墓室分散着各类生活器具,众人甚至还几个木箱中发现了竹简。 傅朝瑜跟马骞不由自主地凑过去,只见竹简上面记着汉朝时各项政令及礼仪,更有些文稿书信,甚至还有当初衙门官吏的一些手书,内容之丰富,让人惊叹。从这些汗简中便可以窥见汉朝当时的点点滴滴,这可太珍贵了! 凉州干燥,因而这些竹简深埋七八百年之久也依旧如清晰如昨。先人将汉朝凉州故地的一切记于竹简之上,就好像是过去写给未来的书信,抚摸着这些竹简,目睹完古人的生活起居,好似有种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一瞬的恍惚之感。 傅朝瑜脑子里的凉州博物馆已初具雏形:“这些东西务必好x生保存,下个月便在此地建一个地上博物馆,在底下另设一个实地展。” 牛伯桓见他神情亢奋,还觉得傅朝瑜大惊小怪,不就是一堆破竹简吗,又卖不出价格,有什么值得稀罕的? 谁知道马骞也难掩激动地开了口:“还得另挑一份送去京城,这样的大事该及早上报!” 傅朝瑜点点头,又道:“合该如此,今后这墓地各室拉上横线,不许改动,务必要保持原样。过两日,再请周边文人前来参观写文章。” 马骞瞥了一眼傅朝瑜便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这家伙到底出身国子监,把文人那一套都摸得透透的:“我倒是认识一些名士。” 傅朝瑜立马接上:“可速速将他们请来!” 牛伯桓傻眼了,怎么马大人也对这破东西上了心?他瞅着这些竹简,左看看,右看看,愣是没有看出其中价值,所以这玩意儿真的有这么重要吗,重要到马大人都能主动找傅大人接话? 第108章 齐心(一更) 傅朝瑜精挑细选, 选了一卷记载汉代律法的竹简,而连夜送去了京城。 第104节 学校选址尚未定下,水库也没修完, 但是博物馆却先一步开工了。 墓地旁边已经动工, 原先挖出来的大坑被重新填上,并在此地基上建造凉州甚至是大魏第一座博物馆。朝廷有藏书馆,却无所谓的博物馆, 傅朝瑜也是从后世知道这种研究、收藏、保护文物的博物馆。当地的条件肯定比不上后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凉州一带天气干燥,文物存放的环境比南方好的多。 此地距城内尚有一段距离,傅朝瑜未必额外划出一笔钱将路给修好, 直通州城。 天宝县的县令做梦都没有想到这样的好事竟然会轮到自己头上,姑臧那边多了一个纺织厂都被人津津乐道了许久,如今纺织厂那一块儿还聚了不少商贩, 比从前热闹了许多。他先前还羡慕人家姑臧近水楼台先得月, 把纺织厂给占了, 让他们光眼馋却喝不了汤,结果这才多久就轮到自家吃肉了? 虽然不知这博物馆究竟会建成什么模样,但只要是傅大人折腾出来的, 必然是好东西! 天宝县内对此鼎力支持, 县城没男女老少一齐出动, 县令亲自去去城中乡里吆喝: “眼下, 大伙儿也都知道,姑臧那边新修了一个纺织厂,招了一千多个女工。如今, 这一千多户人家是不用愁了,纺织厂每个月的月钱颇高, 若是手上的活办的利索还有额外的工钱。为着这一个纺织厂,整个姑臧的人都能跟着一块沾光。” 底下人听得心痒痒,谁不想要跟着衙门一起赚钱呢,这样的好事若是轮到他们头上,都不敢想象天宝线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县令继续道:“咱们离州城远比不上姑臧,前段时间得了一个水库,但也只能灌溉农田。如今州衙说要新建博物馆,没准来日便是跟纺织厂一样能给咱们天宝县赚钱的。这东西自然是修建得越快越好,这活儿若是办的漂亮,知州大人也会对咱们县城高看一眼,日后若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必定头一个想的是咱们天宝县。总而言之,跟着傅大人总是没错的。” 这话众人相信。 别的不说,傅大人上任期间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们不信别人,就信傅大人。 在县令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下,许多人带着锄头出了门。除了原本官府雇佣的百姓,更多的人是无偿过去干活。穷了这么多年的小县城,突然之间有了变化,像是荒漠中陡然冒出了一处水源,给死气沉沉的天宝县带来了希望。 在整个县城的通力合作之下,不多时博物馆的地基打好了,水库也挖好了,他们比姑臧的水库动工迟,却比他们提前不少天先修完。 水库本是依山而建,山上风景甚好,可天宝县令仍听了傅朝瑜的话之后,自发组织县城里头的百姓在水库周边植树造景,种上许多槐树跟四季花,这四季花花期最长,四月到十月都能开花,花期长达两百天,颜色多变,花期格外馋眼。 拾掇好后又收集了好些石子把原本泥泞的土地变成了石子路,铺成了一条环绕着水库的长道,又在水库周边建上了亭子。 等蓄好水之后,伴着山峦环绕,水雾掩映之下的天宝水库如梦似幻。连天宝县的百姓都没想到,这水库建成之后竟然犹如仙境一般,更没想到的是,祁连山流下来的水竟这么多,亏他们从前为了争水还抢红了眼。 水库都已经修好了,还修的这么美,回头一看自家县城又觉得配不上,于是众人又将接街道收拾起来了。 正好前段时间县衙提点了一下街道秽物一事,正好连着这个一块儿解决了。 水库修缮完傅朝瑜也逛了一圈,美是美,却美得太中规中矩了,于是让人移栽了不少水杉芦苇在水库边缘,又在水深处放了些巨石,零零星星的景致似乎破坏了方正中圆之感,但却又多了一分随行洒脱之美。 妥了,傅朝瑜点点头。 天宝县令看了之后也有些明悟:“瞧着比从前好了许多。” “万物相伴而生,一花一木皆是景,不用去刻意追求整齐有序,也不必刻意营造。这周边应当也有人养牛吧,只要不污染水库,平日里也可以在此放牧。” 天宝县令点头记下。 因他们这边动作迅速,姑臧一带听闻天宝完工之后不少人直接愣住。他们还比人家先一步开工,结果人家都已经修好了,听说还修的特别好,他们这边至今才完成了一半。 这怎么比? 王谢玄跟李成二人连忙催促众人加快进度,总不能等人家的博物馆都修好了,他们这水库还在不紧不慢地逐吧? 鬼知道天宝那边的人怎会动作如此迅速? 凉州动静如此之大,不仅周围诸州听说了,就连阳关一带驻守的淮阳王也听闻了。 这傅朝瑜,淮阳王早有耳闻,先前没当一回事,可自从他说太子所托给皇兄送了一封信之后,皇兄不仅没有起疑反而劝他日后可以多与傅朝瑜接触接触。但此时,淮阳王才明白此人在皇兄心中的分量。他来西北是被权贵倾轧的结果,可他离京之前,大皇子落马被废,太子无端被疑,两边人马至今争论不休,唯有他干脆利落的带着五皇子远赴凉州,脱离了朝中的漩涡。 太过顺利,顺利到淮阳王不禁起疑,大皇子与太子的遭遇真的是偶然吗?可惜没人信他,皇兄也一如既往的看重傅朝瑜。 属下见王爷一直打听凉州那位知州的事儿,便道:“听闻凉州那博物馆快要修好了,待开馆之际,想必诸州也会派人过去庆贺,一如当初的纺织厂一样,咱们这边是否也要派人同往?” 淮阳王颔首,看向心腹:“你亲自去。” 心腹惊讶,看来王爷很在意这个傅知州啊。 傅朝瑜派去京城的人动作同样迅速,很快便将那些汉简交到朝中了。 史馆内的修撰、令史等人险些疯了,自从得了这批汉简之后,便没日没夜的翻阅古书。秦朝末年战事频起,许多官修史书也在战事中被损,皇室如今的藏书楼里还有不少是旁人捐赠的书,否则万没有这个数量。 史馆所有官员夜以继日地泡在藏书楼里,总算是确定了史书中有关墓主人的记载,对应墓棺上刻的名字,应当是是汉朝武威的章太守。 这可是史书上都记载过的太守,本身他的墓便有价值,更何况还发掘出了这么多的竹简。史馆向皇上进言,恳求将那批竹简全都运送到京城。 当然,他们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当日的汉朝何其强盛?如今凉州一带再现汉朝古墓,此乃吉兆,意味着他们大魏也能如汉朝一样威震百蛮,恢拓土疆,意味着他们的圣上乃是当世明君,来日必定封天禅土,功越百王。这样意义深远的吉兆就该直接送到京城保存,好代代相传,让后世之人也能看到。 史官们这般可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不过皇x上也不打算惯着他们,反问道:“那是凉州的古墓,是傅怀瑾领着人挖掘出来的,如何料理他自有打算,若全都被你们拿了去,凉州岂不是什么都没落下?” 他还没忘这些人从前是怎么对傅朝瑜落井下石的。 史官面有急色:“可那东西留在凉州无异于是暴殄天物啊。” 怎会暴殄天物?皇上看过傅朝瑜的信,知道他准备新建一座展馆,将这些东西保存好对外公开。届时连寻常百姓也都能进馆参观,就好比国子监的图书馆一样,如此不比放在史馆里头被这些史官们瞎折腾来得强? 皇上将傅朝瑜准备建博物馆的想法提了提,劝史官们别打多余的心思。 史官闻言遗憾至极,可他们实在好奇那批汉简里头还有什么,于是跟皇上请旨,来日待那博物馆修成之际,他们也想去凉州亲自看一看。 既然不肯给他们,他们便过去手抄一份带回来。 不仅史官想去看,皇上其实也挺想去西北那边溜达五的,就连周景成那颗躁动不安的心思也快要按耐不住了。 凭什么那些史官们都能去西北,他却不能? 他就要去!这回建造的博物馆正是极好的机会,若是这回错过了,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周景成也知道,此事别人同意没有用,必须得他父皇点头。为了出门去见五弟,周景成也算是拼了,平日里读不下去的书也绞尽脑汁读了,不愿意练的武也咬牙练了。 崔狄从未想过四皇子还能有这么用功的时候,而且这一用功,似乎臂力都变大了许多,一把铁剑也能舞得虎虎生威了。 崔狄在旁默默围观了半日,发现打完一整套四皇子竟然也不累,甚至还精神抖擞,准备再打一套。 有意思,人的力气不可能一夜之间突然变大,所以,这小胖子四皇子平时动辄喊累都是装的? 崔狄将自己的发现转而告诉皇上。 皇上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惊喜,问道:“四皇子的天赋比之大皇子又如何?” 崔狄思索片刻:“微臣也不记得大皇子幼年时是什么模样,但是比起同龄人,四皇子在武学之道上面还是天分颇高的。只是心前懒惰了些,故而微臣一直没瞧出来,如今又不知为何勤奋了许多。” 还能为什么,必然是为了去西北的,这小子为了出门可真是拼。但他若是不拼,这天分岂不是被埋没了?皇上险些又以为自己儿子是个天才,激动地找来弘文馆的先生追问儿子功课。先生面色为难,被追问多了才被迫说了实话。 最近三皇子与四皇子读书确实挺用功的,但有些事情不是用功便能弥补,天赋不在此处,用功也是徒劳。且有两个天资聪颖的小皇孙做比较,越发衬得两位小皇子用功的时候很可怜。 越用功,越可怜,先生们能批评两个皇子从前惫懒,但当他们勤加苦学却依旧毫无成绩时,他们想批评,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不伤自尊。 皇上沉默了。 半晌,他无力道:“罢了,你们且下去吧,往后照常教就是了。” 是他不该对儿子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过,崔狄那边又怎么说?难不成老四这个小子其实是有点天赋的,不过天赋不在文而在武?可老三呢,老三那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子,往后又该如何自处? 四皇子并不知自己的用功已经被人看在眼中了,他还等着能一鸣惊人,让父皇看到他的努力,并奖励他出去玩一趟。 四皇子天真地对着他三哥大谈特谈自己的计划。 看着无动于衷的三哥,四皇子有些同情,他还有学武的路子,三哥却什么都不成,想来是没了指望,怪不得最近一点动静都没有。随即他又洋洋得意地表示,自己努努力肯定能成功的,到时候他就能如愿踏上西北赶往凉州了。 “不过三哥你也不必羡慕,我去了凉州之后肯定会给你带好东西。” 三皇子眼神闪烁,什么都没说,不过晚上在含章殿吃完饭之后却单独溜达去了后院。 自从周景成几个上回扦插的萝卜被他们刨出来吃了之后,几个小孩便对种菜这种东西没了兴趣,再不来后院这片菜地了。可周景文却还总惦记着,他不仅汲取了上次扦插失败的教训,不断改进,甚至还自学了嫁接的法子。 几月前他嫁接了一株牡丹,如今即将开放开。 周景文摸索这叶片,暗暗做好打算。 再过些日子便是皇祖母的寿诞了,皇祖母最爱的便是牡丹,眼下这一株牡丹却有三色,可谓罕见。只要能顺利绽放,这便是最好的寿礼,他再求一求皇祖母,不信父皇不会让他如愿。 彼时,远在凉州的傅朝瑜已经开始迎接第一批闻讯赶到的文人墨客。 第109章 如愿(二更) 西北一带文风不及江南, 但是名士也是有的,其中另有马骞请来的一位六旬老者,号松竹翁, 因为最擅画松竹故而得了这个号。 松竹翁姓安, 学生都称他安老,他既教书画,又教学问, 在西北一带门生众多, 不过最近几年因为痴迷寻访山川,渐渐便不收学生了,整日只游访南北, 偶尔流出去的书画纵使千金也难求。 马骞给他寄信的时候还生怕他不在西北,好在上半年安老出行回来,至今还未离开。 其他人也都跟安老一样远近闻名, 得知他们来访, 傅朝瑜领着州衙众人亲自来迎接, 给足了面子。 安老等人被如此郑重对待,立马对凉州多了几分好感。 傅朝瑜不仅亲自过来接,甚至还亲自带着众人去了汉墓。 汉墓与水库临近, 他们一路从水库那儿漫步而来, 见识过方才那座虽然干净但却略显贫寒的天宝县城, 这郊外的水库倒是让人眼前一亮。 青山绿水, 安然祥和,有种置身于世外桃源之感。途中他们甚至还碰到了几个放牛娃惬意地坐在青牛上,正赶着牛吃草, 悠哉恬静。 安老觉得水库可堪入画,频频点头:“此处甚好。” 傅朝瑜趁机道:“此乃天宝县百姓合力所建水库, 为灌溉农田所用。前些日子才刚建好,还没有立下石碑,不知可否请一副安老墨宝?” 安老平日里不常应下此事,但方才那几个骑牛而来的牧童叫人不由得触动心弦,便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傅朝瑜心中盘算着是否有请安老再写一篇序文的可能。这位可是西北最有名的大儒,跟他先生都有的一比,逮到了可不得使劲得薅? 经过水库之后,依稀可见不远处的博物馆。 博物馆正在建,如今外头房子已经建完,里面却还没有收拾好,周边也还在造景。这回的博物馆选的是上下两层的结构,总体建成了一个圆形,青砖红瓦,气势恢宏。 众人见到这博物馆之后再次对凉州刮目相看,不过得知里头没修好,不禁有些失望,看来这博物馆还得要一段时间才能面世。 他们原本想着今日看过之后便离开,可瞧见水库与博物馆之后,又有些期待后续。 傅朝瑜终于领着他们到了汉墓前,进了墓地,这些文人们终于端不住架子,里头的每一样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尤其是那批汉简,这可是一部活生生的史书。 众人都惊叹起了汉简的奇妙,可惜这么多的竹简,一日两日是看不完的。不少人又将注意力移到别处,或是被壁画吸引,或是被青铜器吸引,或是留心观察起了汉代的丧葬仪制。 总归这一日远超众人预期,当日甚至都默契地留在了凉州,未曾离去。原本过来时候约定一日便回,这会子谁也没有旧话重提。 傅朝瑜还有政务在身,抽出一日已是不易,明日要再相陪还不知道会攒下多少活。 他便将此事交给马骞,让马骞明儿领着他们去凉州的鸠摩罗什寺,后日再领他们去天梯山石窟瞧一瞧。这些大多都是儒生,但是儒释道有共通之处,照着现如今的发展,儒释道三教早晚有合流之势。凉州佛教文化兴盛,僧侣众多,让他们去见一见说不定能激发他们的灵感。 今儿水库与汉墓一行,看的出来这些人颇为满意。晚上回去少不得泼墨挥毫,但是凉州其他x地方也不俗,只是缺了一点名气罢了。 傅朝瑜还让王谢玄带人一道跟着:“你们放机灵一些,每日备好笔墨。他们但凡写诗作词,你们便先记下来,他们若是不开口你们也可以主动提点,这些诗词往后可是有大用处的。” 王谢玄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记下来了。 第105节 接下来几日,马骞果然带着这些人东奔西走,见了凉州各种名胜古迹。 安老等人起初只是对那汉墓感兴趣,留下来也只是想研究那堆汉简的,结果凉州这边的官员盛情难却,他们不得不随行参观。原本是有些不甘愿的,然而看完之后却大为改观。 尤其是那天梯山石窟,山峰巍峨,高入云霄,佛像临水而立,气势磅礴。 王谢玄领着人时时跟在后头,凡有人起了诗兴便立马取过纸笔记下,等晚上临分别之前还会将当日所做的诗句再拿出来核对,看看有无疏漏。 一行人都没想到凉州官员能体贴至此,做诗还有人记呢,便是他们的小弟子跟随出行也没这么体贴入微的。 马骞甚至还带他们去郊外看了棉花地。 凉州的棉花长势正好再等半个月便可以采摘了,如今棉桃都已经炸开,露出雪白的棉絮,再给些时日便能彻底长成。 马骞夹带私货,狠狠夸了一番凉州的纺纱厂,还道等这批棉花长成了之后,会做成棉衣棉被运送到各地,但愿往后冬日里将受寒冻死的人也会大大减少。 安老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先前凉州贫困,但能安贫乐道,如今稍有起色却能如此胸怀,有君子之风,实在值得称赞。 看完了棉花田,马骞还邀请他们在凉州多留几日,过半个月他们的棉花田便能收获,这可是凉州的大日子,马骞请他们无论如何留下见证。 众人心想,反正都已经在凉州呆了这么些日子了,索性都答应下来,并且对着漫无边际的棉花田再次诗兴大发。 王谢玄又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文章诗词。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稿子,王谢玄敢肯定傅大人这回必定高兴。 等将这批人忽悠得找不着北,对凉州的印象空前绝后的好时,马骞才领着他们重新去看汉简。 兵分两路,王谢玄则带着诗稿去见了傅朝瑜。 傅朝瑜一一翻看,恨不得拍案叫绝,每一篇都好,每一篇都在盛赞凉州,若不是他身为凉州知州,知道凉州具体是什么模样,他都恍惚间以为这是个人间仙境了。 文人的笔,当真是厉害。 可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傅朝瑜花了一晚上功夫将诗稿整理了一遍,优中选优编了一个册子,交代下去:“你今儿去拜见这些先生,请他们再核一核稿,就说凉州得了他们的诗稿,备觉荣幸,因不忍心让明珠蒙尘,所以才特意编写这诗稿,准备引发出去让世人传阅。若他们没有意见,改完了之后立刻交代书铺,叫用活字印刷先印个三千余册,切记要快!” 李成得令,立马下去办事儿。 牛伯恒看得又是一知半解,不明白傅朝瑜这是在折腾什么。最近傅朝瑜跟他们马大人都挺忙的,牛伯桓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傅大人忙的都是政务,可他们马大人却丢了衙门的事儿,整日围着那些文人们打转,都顾不得夺权了。 长此以往,这衙门岂不是成了傅朝瑜的一言堂了?可恨马大人对此竟一点都不在意! 牛伯桓前去提醒时,马大人还不以为然地道:“招待安老这些名士同样事关紧要,不得懈怠。我与他们打好关系,日后说不得能在文教一事上有所建树。” 马骞甚至还准备将牛伯桓带在身边,让他仔仔细细地学学为人处事之道。牛伯桓衷心是衷心,脑子却不够用,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若是放在他眼下这个位置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但往后若想更进一步,便难了。 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牛伯桓欲哭无泪。自己留在州衙还能给马大人打听打听消息,留意一下傅大人的动向,一旦跟着马大人一块出门,那可就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了。马大人糊涂啊,那些文人究竟给马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傅朝瑜这边得了最终定稿,又以凉州知州的身份写了一篇文章附在最后。因为衙门急着要,文稿被迅速印好,转交了几份到安老等人手中后,剩下的便全都送往京城了。 眼下的京城也热闹,皇太后的寿辰,百官及女眷照例是要进宫贺寿的。因本朝以孝治天下,皇上又一向尊敬太后,众人为了能给皇上留下个好印象都卯足了劲在寿礼上下文章。 太子与大皇子也在暗暗较劲儿,连大公主也不甘落于人后,送出去的寿礼一个比一个昂贵。 太子是想要讨好太后,大皇子与大公主则纯粹是为了给太子添堵而已。可太后本就富有,那等昂贵之物除了价高于她而言并无不同,因而态度平平。 反而是周景文送的那盆牡丹花叫人意想不到,直接送到了太后心坎上。 太后还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牡丹。 皇上也没见过,遂将老三召到跟前询问。等得知这牡丹花还是老三亲手种的,皇上立即当着几位皇子百官面前狠狠夸了一番三皇子的孝心。 他倒是没觉得老三在这上面有什么天赋,只觉得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老三文不成武不就,难得做成一件事,真不容易。 贵妃面色古怪。儿子被夸她自然高兴,但又不似想象中高兴,贵妃更希望周景文是因为读书过人受到赞誉,而并非为了这等奇技淫巧。一个皇子去种花,有什么值得高看的? 周景文不知母妃心思,因备受瞩目而心生雀跃,偷偷朝皇贵妃那儿看了好几眼,见皇贵妃含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周景文心中便更得意了。 他已经觉得出宫这件事情稳了。 太子闷了一口酒,心中躁郁。他从没将老三放在眼里过,即便他是贵妃所出,可终究年纪甚小不成气候。眼下瞧见皇祖母和父皇的反应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老三也长大了,长大到足够与他这个太子相争了。 单单是应对大皇子,太子便分身乏术,若再来一个老三,太子着实是精疲力尽了。不过好在老四还是一如既往的憨傻,贵妃有野心,贤妃却是散漫的性子,养出来的老四也是不堪大用。老五更不用说了,若能长久地留在凉州那便是被提前踢出了局,不足为患。 周景成也着实没想到他三哥还藏着这么一招。怪不得他先前问三哥要送什么贺礼时三哥总是闪烁其词,原来如此! 最可恶的是,三哥靠着这盆牡丹花哄好了皇祖母,甚至说动了皇祖母出面,请求父皇允三哥出宫! 太后并不常提什么要求,可一旦她开口了,皇上一般都不会拒绝。太后这回虽是看在那盆牡丹花的面子上说情,但她私心里也觉得,这两个小孙子被拘束得太狠了。 “太子在这个年纪已经能外出办事,大皇子这个年纪也是四处拜师习武。怎么轮到他们这两个小的却处处受制。哀家知道你疼孩子,可再怎么疼也不能将他们关在宫中,不见外头的天地吧?” 圈养的孩子,有几个能养得好的?太后也没往深处说,可她总觉得太子与大皇子闹成这样,皇上要担一半的责任。但凡他跟寻常人父一样能关心爱护子女,调和矛盾,皇家这几个皇子便不会针锋相对了。 皇上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会考虑一二。 周景成听完此事之后,坐在门槛上吹了半天的冷风,无论贤妃怎么叫他都不起。 周景成觉得自己被背叛,三哥实在是太阴险狡诈! 他一边唾弃周景文,一边后悔自己当初信错了人,早知道就不该把凉州那边的事情告诉三哥,也省得他如今来截自己的胡。丧气归丧气,周景成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三哥甩了自己,独自去凉州。 为了能顺利出宫,他连胆子都比平日里大了许多,独自跑去了御前,说给他父皇表演剑术。 皇上还真就被请了出来。 周景成背着他那把重剑,在皇上面前威风凛凛地耍了一整套。为了练这剑法,他每日散学之后还在勤学苦练,手上都差点磨出茧子来了。 功x夫不负有心人,周景成如今舞的剑也算是掌握了精髓,舞剑舞得行云流水。 皇上不声不响地看完,险些又生出了一点希望,又有崔狄的话佐证,难不成他这个儿子真的是有些天赋的?但失望了这么多次皇上也不敢妄下定论,这兴许是天赋,又兴许是勤加苦学,硬生生被逼出来的本事。 若是前者,自当庆贺;若是后者,那老四为了出宫也实在是太拼了,连铁石心肠的皇上看了都不免为之动容。 也罢,日后再多看看吧。左右母后都已经替老三求了情,若老三去了老四却留在宫里读书,想也知道不妥,届时这个兄弟俩的情分大概是要走到头了,还不如直接放他们随史官同去凉州,见过了那博物馆之后想必就能收了这玩心,安心读书习武了吧? 第110章 火爆(一更) 傅朝瑜印出去的凉州诗集送达京城后, 最先在国子监引发热议。 王纪美比别人还多了一份凉州的土仪,土仪先放在一旁,那些诗集肯定是要先看的。别人也就罢了, 里头竟还有松竹翁的诗。王纪美同这一位神交已久, 二人虽未曾见面,但每年都会互通书信,互赠诗稿字画, 王纪美书房里这会儿还挂着好几幅安老先生的山水画呢。他们二人相交多年却未曾蒙面, 没成想这位老朋友竟然先被弟子给请了过去。单看他笔下的诗,便知他在凉州已经乐不思蜀了。 这可真是难得,他这老友自年纪渐长之后便不再停留一处, 每年寻访各地,未曾在哪块地方停留过这么久。 王纪美看过诗集,转头便分享给了国子监的学生。如今国子监风气已经变了许多, 不少监生们被傅朝瑜那届的学生带着, 正摩拳擦掌想要做份事业。有这份心是好事, 但是身为学生第一要务还得是学习。王纪美将这诗集送给他们,原想让他们跟着多学一学人家是如何写诗的,可是这些监生们看过之后, 却对诗词当中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凉州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 能让这些文人墨客们如此盛赞, 凉州必定不俗。 诗中的汉墓、水库, 以及诸如天梯山石窟等凉州名胜古迹都刻画得生动有趣, 引人入胜。能在险峰之上刻出一尊尊大佛来,这该是何等巧夺天工的工艺? 傅朝瑜在后面附了一则文章,细数凉州历史上的繁华, 又点出了前朝末年河西走廊一带因为战乱一度被损。但当地的百姓未曾放弃过重建家园,虽则如今凉州仍然比不上其他的富庶之地, 但凉州百姓无不淳朴热忱,怀着一腔热血企图将凉州治理好。他也盼着大魏五湖四海的友人能前往凉州游览。 傅朝瑜写这篇文章既是为了给不认识的人介绍凉州,也是为了给他们提前提个醒儿。王老等人吹嘘凉州吹得太过了,凉州虽然有些地方确实不错,但总体上还是太穷,别说比不得京城,便是京畿之下随随便便一个县城只怕都比不过。 他们才刚有起色,虽前途光明,但却也不得不正视现实。 可傅朝瑜低估了这些监生们对他的信任,总觉得跟他沾上关系的便不可能差。监生们围绕在一起,商量着下个月放田假的时候相约去凉州。 至于孙大人会不会同意,他们觉得不必担心,都放了假孙大人还能拦着他们不成? 他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凉州虽远,但是路上骑马也不必费多少时间。 陈淮书等人无疑也收到了傅朝瑜送过来的诗集。杜宁看过之后闷闷不乐了半天,他本来还以为傅朝瑜在凉州一带受苦呢,没想到他在那儿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起码比自己舒服多了。 亏他还为傅朝瑜担心了那么久,早知道就不操这个闲心了。 都是傅朝瑜起的头,现如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工部,成了几个人里头最惨的一个。杜宁碎碎念地还没有念完,便听人叫起自己的名字。 杜宁匆忙放下诗集出了门,见了同僚后得知是郑青州叫他,便问:“可知尚书大人叫我去做什么?” “马上要到汛期了,郑尚书同两位侍郎商议之后决定先派人去黄河沿岸巡查河道。” 杜宁心中生了不详的预感。 他那位同僚也没含糊:“叫你过去,估计是想让你跟着一道儿多学学。” 杜宁顿住,心中哀嚎。 他这段时间过得别提有多惨了,工部只剩他一个新人,所以郑尚书和王侍郎他们就只盯着自己。虽然这样也是为了提拔他,可杜宁受用不起啊,天知道他每日早出晚归有多累,光这几个月便晒黑了不少,昨儿跟吴之焕那小子一块吃饭还被他起了个“黑炭”的诨名。这回若是再出门巡视河道,少说也得几个月才能回京,他都不敢想象回京之后会憔悴成什么模样,更不敢想象吴之焕会嘲笑得多肆无忌惮。 同僚走了许久不见后面有动静,回头一看发现人还站在原地:“你怎么还不走?” 杜宁叹息一声,拖着疲惫的身躯跟上:“来了……” 再憋屈,他难不成还敢不去吗?杜宁现如今别提多羡慕傅朝瑜了,他也想去凉州快活快活。 这诗集远不止在他们相熟几个人当中流传。傅朝瑜借着杨直的门路,很快便将这批文稿给卖出去了。因这里面有松竹翁的诗,还有傅朝瑜的文章,所以这诗集卖的很快,不过两日之间便断了货。后面再有想买的,却已经买不到了,只能再另抄一份。 这些诗集流传开之后,凉州也成为京中热议的对象,不少人这小小的边陲之地向往不已,都想亲自去瞧一瞧,有人甚至跟国子监的监生们一样,都已经做好了出行的计划了。 周景成亦然。 他期待已久,等过些日子跟着史官们去凉州之后,他必定要把这些好玩的东西都逛一遍,绝对要玩够本了才回来。不,现在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回来的事儿。 周景成因要出宫,每日精神亢奋,期待无限。 皇上检查功课的时候已察觉他那明显过高的期待了,但皇上对凉州还是心里有数的,遂提醒道:“你看到的凉州是经由文人笔下润色后写出来的,实际的凉州远不是你想象中的风水宝地。” 傅朝瑜弄出来的动静,估计也就能骗一骗这些少不经事的。 周景成不信,这么多人都夸凉州好,自然就是好的,父皇这么说没准是后悔答应放他离宫,他绝不能中计! 皇上见他这么傻乎乎的还一根筋,懒得劝了,且让他继续期待吧,等他真去了凉州才能意识到京城得好。被打击多了,日后便不会闹腾着要出宫。 比起贤妃放任自流,周景文这边却显得压抑了许多。贵妃并不同意周景文擅作主张,太后寿宴当日出了那么大的风头,何等荣耀?便是太子与大皇子都未入太后的眼。眼下正是趁机讨好太后的时候,可她这傻儿子竟一心只惦记着出去玩,去的还是凉州,西北边境! 那能是什么好地方吗?北边的突厥虎视眈眈,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南下了,凉州距突厥的老巢可就只隔着一片沙漠啊。贵妃为此担惊受怕,若不是不敢,她都想直接去御前请皇上收回臣命。 不能怨恨皇上,却能埋怨儿子,贵妃不知道抱怨了多少天,周景文原本跟着他四弟兴致勃勃地准备去凉州的行囊,结果被他母妃日日打击,索性不再准备东西了,免得母妃看到了又要生气。 贵妃觉得凉州危险,却不知朝中多得是人想要随行。虽然众人平日里对傅朝瑜百般看不上,但真碰到了跟傅朝瑜有关系的东西依旧趋之若鹜。近些日,前前后后有不少官员都来御前试探他们能否同去凉州,有的人还找了正大光明的借口去凉州办差,有的却连正经的由头都想不出来,却还妄想跟着一道过去,皇上听着都气笑了。 实在有事儿的,皇上捏着鼻子批了他们的假,可那些没事儿找事儿,就全都给他滚到一边儿去!平日里嫌弃得那么厉害,现在又这么上赶着,真叫人没话说。 能去的皆大欢喜,不能去的却也不愿意放弃,还想再争取争取。一来二去,出行的队伍又大了一圈,本来只有史官,之后又多了两位殿下,如今又添了好些死活要跟他们一块儿的官员,譬如翰林院的、譬如鸿胪寺的,又譬如六部不少闲散人士。人数本就众多,加上随行的士兵,愈发显x得跟个行军队伍一般壮观。并且这些出行的官员,都是自费出游,朝廷并未给他们符券,这就意味着途中官员需要吃喝住宿时,驿站并不会接待,等去了凉州傅朝瑜同样不必按标准接待,吃喝住都得这些官员们自掏腰包。 就这都还挡不住他们想去凉州的心。 出行那日,整个京畿都惊动了。 得知这些人是去凉州的,民间对凉州的热议彻底断不了了。 第106节 周景成跟周景文挥别了母妃,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远赴西北的马车。两个小孩儿第一回 出远门,精力无限,便是看路上的一草一木都觉得稀罕。 周景成并未写信告知他五弟他要去凉州,他决定给五弟一个惊喜。他们俩好几个月都没见面,这回总算是能团聚了,不知五弟长高了没有,是不是还跟从前一般矮,他可是长高了不少呢,都比三哥要高了! 他还把那把重剑给带上了,五弟看到了应该会很崇拜他吧。 两个小皇子满怀期待之际,凉州的博物馆也总算是修建好了。博物馆总体分为两个馆,一个用以展示这回修建水库挖出来的古董,另一个馆则是凉州的民俗馆,专门介绍凉州的民俗及特产。 傅朝瑜请安老等人帮忙,共同整理了入馆须知以及诸多藏品介绍,甚至还训练出了一批专门讲解的讲解员。原本不日便能开馆,但是得知朝中有些史官们要来凉州后,傅朝瑜决定将开馆的日期往后延一延。 既不急着开馆,其他的事情便可以安排安排了。博物馆外的那条水泥道边已经开始建木棚,由天宝县衙建造,日后租赁给城中商贩,让他们在此地做生意。眼下这条路瞧着还没有人,但等博物馆开张,早晚都有访客的。 因有博物馆这个噱头,商户小贩都很愿意买账,这些木棚甚至有些供不应求,县衙不得不又多建了十来个。 两个水库由安老题字,已立了碑取了名,安老甚至还贴心地写了序文。 安老并非一直都如此好说话,相反,他待外人甚至还有几分孤傲。如今肯动笔墨,一则是傅朝瑜对他礼遇有加,二则也是连日相处之下,让他对凉州一带生了几分别样的情感。 好比两个水库立碑之后,竟有不少农户捧来自家的瓜果送给安老,用以回报。 没有人让他们这么做,他们如此,无非是为了感激他给水库写序题名。这两座水库对凉州百姓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凉州有多穷是有目共睹的,但穷而有志,这儿发百姓面貌比别地儿不同,好比他最常去的天宝县,无论是上面的县令还是走卒贩夫都在努力生活,并且有些一股强烈到令人震撼的归属感,他们仿佛天生以凉州为傲,愿意相信凉州会越变越好。安老原以为他们是天性乐观,了解之后方知,带来这一切变化的是傅朝瑜。 去年冬日一场雪灾已经耗费了凉州全部的底气,是傅朝瑜让凉州起死回生的。安老越是了解,越是惊奇凉州日后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这比他在外游览名胜大川更牵动心弦。 可他又不甘心长久地停在一出,外头还有那么多风景未曾见过,若是留在凉州,安老自己也觉得怪可惜的。 为这序文一事,傅朝瑜推掉政务,亲自跑去感谢了安老。他还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凉州小学不是要开建了么,傅朝瑜惦记上了安老,想让人家留在凉州做山长。 这件事听着匪夷所思,但是傅朝瑜还是决定试试,万一成功了呢? 第111章 到达(二更) 傅朝瑜对这位名扬四海的老者一直敬重有加, 见他精神正好,甚至还请他去了一趟福田院。 昨儿朝廷派了几个匠人前来,说是来福田院教众人手艺的, 这批人都是皇贵妃在民间寻得, 经培训后又派去各地的福田院,帮助福田院的孩子跟孤寡老人学习简单的手艺活。 救助这种事情纵然朝廷有心,可是落到各地的地方官府却未必能尽力。若是福田院都人能够有一技之长, 往后也不至于连温饱都做不到。好比京城的福田院, 如今都已经不用朝廷拨款,他们自己都能维持生计了。 省下来的钱,便可以去接济其余地方。 傅朝瑜将这些匠人们带去福田院之后, 见小外甥对那些手工活也感兴趣,便让福安领着他在那儿玩了半天。 小家伙跟叶娘子家的月儿关系不错,月儿比他大一岁, 比他高, 比他认识的人多, 如今时常领着他玩儿,福田院的小孩儿们因为月儿也对他格外热情。 他与安老围观良久,见安老透过窗户看着里头的孩子们学手工活时微微出神, 便觉得先前的打算还是有希望的, 于是趁着回程之际忽然又提及新建小学一事。 安老记得, 京城的永平小学似乎也是这位傅知州一力促成的。他也算不忘初心, 走到哪儿便将学校建到哪儿。 傅朝瑜见他不说话,于是追问:“安老可是觉得凉州穷困至此,便是兴文教也是徒劳?” “岂会?子曰:道之以政, 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 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教化与政令、律法一样重要,为政者不仅需善政,还得要善教。” 安老自己就是教书育人的,门下生员无数,桃李满天下,怎会不知文教的重要性?只是安老又瞅了一眼傅朝瑜,心中暗暗思量。这些日子凉州上上下下的官员对他们多有礼遇,起初他还好奇为什么,等看到诗集之后以为傅朝瑜是想借着他们给凉州扬名,可今日再一细想,只怕傅朝瑜所图远不止这些。 傅朝瑜闻言大为赞同,甚至与对方推心置腹起来:“先生高见。其实凉州如今不过靠着纺织厂撑着,新建学校略有些勉强,可我们等得起,这些孩子一年年大了却等不起。教书育人,不仅是为了让他们学会做人的道理,更为了让他们有改换门庭的机会。这些出身贫寒的孩子不缺毅力,有的也不缺聪慧,只苦于无人引导。若有良师益友,兴许有朝一日他们也能高中进士入朝为官,再将这一生所学回馈给凉州乃至大魏,教育的意义,不就在于传承吗?” 要是换了别人,傅朝瑜也不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一介名士来他凉州任教,教的还是孩子,这话说出来便是冒犯。但是安老不同,他曾收的许多学生也是孩童,不拘长幼一视同仁,所以傅朝瑜才生了这些妄想。当然也不一定是妄想,兴许安老也有此意呢? 安老淡淡地看了对方一眼,这已经不是暗示了,是明示。他虽然对凉州好奇,但是远远没有要将自己搭进去的地步,因而委婉道:“我年事已高。” 傅朝瑜热情十足:“您这里哪里话?您身体康健便是寻常的年轻人也多有不及,听闻您上半年还去爬了泰山呢。” 安老也自知失言,索性不说话了。好吧,他就是不想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虽然凉州确实挺吸引他的,这些孩子们也确实天真可爱,可是不能因一时的恻隐之心将自己后半生的快活日子都搭了出去。他已是晚年,教了一辈子的书,难不成往后还要教书? 二人并行走在路中,两侧有路人经过时,都会朝着傅朝瑜问安,碰到小孩儿时傅朝瑜还会笑着递过糖果。他家里也有小孩儿,所以随身带着糖果,见到孩子便分给一个,碰到可爱的还会上手逗一逗。 “可进学了?”傅朝瑜蹲下来握了握小孩的手。 孩子爹道:“哪里有钱进学?私塾那么贵,整个凉州也没多少人家能负担得起。” 傅朝瑜遂转头问孩子:“那你想不想上学?” 小孩儿点点头,掷地有声:“想!” “乖,过些日子便给你们建学堂。” 傅朝瑜许诺,换来了孩子跟父亲惊喜的目光。 安老叹息,他知道傅朝瑜领着他出来为了什么,见这些孩子们满腔赤诚也动容了。凉州的孩子比不上京城跟江南的孩子,仅从穿着神态便能看出来,这些孩子们并不大气,甚至眼神中还有些怯弱,但每一个都天真单纯。读书或许是他们唯一向上的机会了,可凉州的文教太差了,估摸着傅朝瑜也是请不来好先生,才将主意打到他身上。 送走了几个小孩儿,傅朝瑜打量着安老的神色,装模作样地叹息道:“我从不觉得凉州的孩子比不得别人,孩子能分什么高低贵贱?贵贱的是人心,无私者贵,狭隘者贱。只可惜我这个x知州能力有限,给不了他们最好的,也没办法改变世人的看法,更没办法给他们请来名师……” 一番唱念做打,听得安老气地瞪了傅朝瑜一眼:“你就料定了我会留在这儿?” 傅朝瑜收起漫不经心,恭敬地对着安老微微鞠躬,而后方才道:“我是代凉州百姓,恳请您能稍稍停下一段时间。” 凉州需要一位名士,来替这些孩童开蒙,为将来的学堂引路,这或许能够改变凉州孩子们的未来。 周围百姓并不知这发生了什么,但都好奇地驻足瞧瞧观察。他们或许不知道,这位身量瘦小的老人对于凉州的文教来说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安老背后的门生究竟有多少。 凉州,几乎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地方,需要有一位德高望重之人给他们压阵。 安老心中一叹,终究还是心软:“也罢,我便试试看吧,不过只教一年。” 他还有数不尽的名山要看,绝不能在凉州这个小地方耽搁太久。 傅朝瑜喜出望外,能答应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敢挑剔年数?便是日后安老不做山长,能介绍一位他门下弟子也是不错的。安老的徒弟,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傅朝瑜回去之后便让人给安老准备住处,还交代下去,务必要挑一个好房子,一切按照安老的喜好布置,凉州纵然比不上其他地方,可是态度得拿出来。 请到了最厉害的名士,剩下的便是学校动工了。等拨完了这笔钱,凉州这些日子赚的也都花得差不多了。傅朝瑜盘算了一番,若是一月之内不能再赚一笔,那学校建完之后的各项开支也会成为一大难题。 好在他前面的准备到底没有白费,又过了几日,京中官员一行终于抵达凉州。 傅朝瑜提前下了令,清扫街道,焚烧秽物,恨不得把整个凉州城重新洗一遍。本着热情好客之理,他们抵达当日傅朝瑜还带着几个人前去南城门相迎。 难得的热闹,傅朝瑜还问他小外甥要不要去见见,但小外甥对朝廷来的官儿没多少兴趣,加上他最近迷上了京城工匠口中复杂至极的“鬼工球”,如今正一头心思做手工呢,对接见官员压根不感兴趣。 傅朝瑜只能作罢,领着人在城门等了半日,终听到了车马声。可刚一抬头看到车队,凉州官员却都愣住了,这车架怎么比行军队伍还要长?不是只来些史官么? 傅朝瑜头都大了,这么多的人他们凉州要如何接待,钱都已经花得差不多了,难不成还得垫付一笔钱招待他们吗?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来的人都有谁,下一刻便有一个小孩跳下了马车,兴冲冲地朝他奔了过来。 傅朝瑜傻眼,这小胖墩怎么来了? “傅舅舅!”四皇子简直高兴坏了,拖着长长的调子,腿都快要跑圆了,迅速冲到傅朝瑜怀里,一把抱住。 傅朝瑜被他撞得眼冒金星,差点要被撞吐了,这小胖子怎么分量又重了这么多? 四皇子满足地蹭了蹭,真不枉费他忍着一路颠簸来到凉州,来了这一下子就看到了傅舅舅,几月不见,周景成不仅想念五弟,连傅舅舅他也想的慌,他好久都没有收到傅舅舅的玩具啦,可想了! 四皇子像只滑不溜手的鱼一样,撞完了傅朝瑜便赶紧朝后看过去,结果看了半天都没看到五弟,转头问道:“傅舅舅,小五呢?小五他是不是很想我?” 傅朝瑜摸了一把嘴角,还好,没有撞出血来。不过看着四皇子一脸关切,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家外甥在福田院里做手工,只怕没空想四皇子,四皇子若是看到了小外甥乐不思蜀的样子,该不会被气哭吧? 傅朝瑜将他放下,转而看到众人都下了马车,连三皇子也来了,不过三皇子跟在史官与翰林院大人身边,并不热切。 傅朝瑜过去跟诸位大人见礼,竟然还在中间看到了吴之焕! 吴之焕笑着冲着他点了点头,近来突厥王权更迭,换了一个可汗,特邀周边诸国前去观礼。朝廷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的,吴之焕想往上爬,便抓住了这个机会。他不过区区小官,去了人家王廷正合适,换了别的官员没准显得他们大魏有多重视突厥呢。 眼下吴之焕还得赶着走,没办法寒暄什么,只跟傅朝瑜解释了一番便带着士兵出境去了。 傅朝瑜目送吴之焕离开,等他办完了事,再聚也不迟。 众人已迫不及待地想进去玩耍了,其它官员亦有些激动。这一路他们见过茫茫雪山,淌过湍急的大河,见过风吹麦浪,也瞧见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西北风貌让他们大开眼界,果真如松竹翁等人诗中所言,河西走廊一带乃是仙境。如今再看固若金汤的南城门,更觉高大威仪。真不知凉州内里还留有多少昔日汉朝的强盛之气。 傅朝瑜牵着四皇子,领着众人迈入城门,进了凉州。而满心欢喜的众人脸上的喜悦在进城门的瞬间,荡然无存。 等等,这跟他们想象中的凉州似乎有些不太一样啊—— 周景成也揉了揉眼睛,他期待了这么久,幻想之中的凉州应当是气势恢宏的,而不是眼下古朴到有些简陋的小城。四下一瞧,是挺干净的,但好像只剩下了干净了。 差距太大了,京官们都不愿意相信自己竟然被骗了! 傅朝瑜对他们的反应毫不惊讶,却也不担心他们会败兴而归,凉州穷归穷,好玩儿的东西多着呢,加上他又预备了不少东西,明儿便能带他们去见见世面,定能叫他们大开眼界。 傅朝瑜低头问两个小皇子是要先逛逛,还是先去休息?周景成立马收了沮丧之色,背起重剑,精神抖擞道:“先去找五弟!” 第112章 相见 官员强行要去西北, 是生是死全靠他们造化,皇上压根不管,但是皇子出行, 身边侍卫、太监、嬷嬷却跟了一堆。傅朝瑜见有他们跟着便没多派人, 只让王谢玄领着他们去福田院。 周景成拉了拉傅朝瑜的衣裳。 傅朝瑜蹲下身。 周景成立马靠近,抵在傅朝瑜耳边悄摸道:“父皇不太喜欢这些官员们跟着一块儿过来,除了史馆里头的几位大人, 剩下的都没有符券的。” 傅朝瑜目光灼灼, 捏了捏四皇子的手:“回头给你做好吃的!” 周景成立马眉开眼笑,傅舅舅真是懂他,乐完了便跟着王谢玄兴致勃勃地去找他心爱的五弟了。 傅朝瑜再面对这些官员之时, 也不再肉疼了,很有闲心地给他们安排好了处所。衙门招待的地方有限,傅朝瑜只让几个史官住进去了, 剩下的便只能遗憾表示他们这儿招待的房间有限, 只能请他们去客栈先下脚。 马骞还有些担心这些京官们会不会觉得被怠慢了, 可是好像也没见他们反驳。所以,这些人都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吗,这么通情达理? 诸官员还真没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他们觉得自己被骗了。看傅朝瑜的态度, 显然皇上连没给符券这等事都已经跟傅朝瑜透底了, 这是有多不待见他们?另外, 傅朝瑜这家伙也心里憋着坏,特意弄出那本诗集出来蛊惑人心,更可恶的是他们竟然都被骗了过来! 自从他们进城之后, 心就已经凉了半截。眼下下榻个客栈应当是整个凉州最好的客栈了吧,可即便如此也依旧比不上京城里头的二流客栈。唯一的好处就是食宿所用花费不多, 比路上的驿站还要划算,交起钱来也不算心疼。但若是早知道凉州是这个德行,他们压根也不会挤破脑袋过来。 悔之晚矣。 几个官员聚在一块痛斥傅朝瑜无耻。 “傅朝瑜这厮定是故意戏耍咱们的!” “京城还有好些人盼着来凉州见见世面,待他们真来了,便能如咱们一般知晓傅朝瑜是有多可恨了!” 客栈掌柜提着饭菜经过,无意中听到他们非议傅知州,脸色立马垮下去。这群京城来的狗官竟然污蔑他们傅大人,也不瞅瞅他们自己什么德行,真叫人笑掉大牙了。 按着他们的脾气,早晚得将这些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给赶出凉州。但因为傅大人交代在先,如何招待这些人,事关他们凉州日后还能不能有下一批访客,因而轻慢不得。为了赚钱,掌柜的不得不忍着恶心,重新挂上一张笑脸,敲了敲门:“诸位大人,饭菜来了。” 方才还在热议的一群人闻到饭香,x立马停下了。 “怎么这么快?” 掌柜的笑脸盈盈:“今儿听闻诸位大人来访,一早就备着了,饿了谁也不能饿了您诸位,各位轻慢用。” 第107节 官员们面色稍霁。他们可不像那两个小殿下似的精力充沛又吃喝不愁,众人今儿一大早便出来赶路,这会儿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眼下盼来了饭菜什么牢骚都顾不得发了,只一门心思埋头苦吃。还别说,凉州的饭菜倒是挺合口味的。羊肉味美不擅,面食劲道爽滑可口,色香味俱全,一入腹便立马征服了这群挑剔的官员。他们这一路上,再没吃过这般还合口味的饭菜。 掌柜的退下之后,还听到他们在里头连连称赞,他冷笑了一声,一边走一边低声嘲讽:“跟猪圈里头的猪似的。” 撑死他们得了,一个个只会拿鼻孔看人,怎么着,京城来的就了不起啊?他们傅知州还是京城来的侯爷呢,一样的平易近人,也从未对着凉州百姓摆过架子。要不是为了赚钱,谁稀罕搭理他们? 傅朝瑜回衙门之后,便跟众人解释了这些官员没有符券,是自费出差。咱们只用负责招待那几位史官跟小皇子就行了,余下且让他们住在客栈吧,还能给几家客栈增收。不过这些人并非不用管,傅朝瑜对待他们反而格外看重,叫了李成跟终于回凉州的杨集过来,让他二人明日带队,领着京们去佛寺跟石窟那边转一圈,趁着这几日把凉州的名胜风景都给看一遍,回头再去博物馆。 另外,傅朝瑜又让牛伯桓去通知天宝县令,让他明儿再打扫一遍街道,并在博物馆外安排一间稍大一点的摊位,前段时间做的那些东西,过些日子正好高价卖出去。 又让人放出风声,凉州博物馆不日开馆。 傅朝瑜几声吩咐下去,凉州衙门迅速忙了起来,衙门众人早已习惯了这种忙碌,自从傅大人上任之后他们手上的活便比从前足足添了一倍不止,好在成绩立竿见影,并非是无用功。 而此时,周景成也终于抵达了这个稍显破烂的福田院了。福田院去年冬日里修缮过一回,后面又陆陆续续重修过,但是对两位小皇子而言,依旧还是太破,跟京城从前那破败的福田院有的一拼。 周景文嫌弃,迟迟不愿踏足,周景成却没心没肺地直接背着剑冲进去。 五弟,哥哥来了! 王谢玄追都追不上,再次惊叹于四皇子殿下的好身体。方才他见这位小殿下一直背着剑,想给他接过来,结果人家小殿下压根用不着。王谢玄目光落在那把硕大的剑身上,这剑都快赶得上四皇子高了吧?看着就沉,也难为四皇子竟然背了一路了,不过,他来见五殿下为何要背着一把剑? 还没等王谢玄想明白呢,周景成也不用人带,凭着直觉便找到了周景成做手工的那间屋子。 京城派来的工匠教的都是常见的手工活,不难学,福田院的孩子哪怕手脚慢一些也无妨,左右他们也不着急,慢慢指点就是了。这会儿课间休息,工匠在讲台上打着瞌睡,唯有周景渊在跟自己手中的东西较劲儿。 自从前几日工匠先生拿了一个鬼工球出来后,周景渊便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了。鬼工球是牙雕套球,逐层镂空,每一层厚薄均匀,雕刻的花样繁复精美,最重要的是,每一层的镂空球都是可以转动的。周景渊听明白了鬼工球的做法,这些日子一直在潜心钻研。他不仅过目不忘,手还比一般人要巧,寻常这么大的孩子别说拿刻刀了,就连拿毛笔也未必能拿得稳,但是周景渊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手稳得很,又特别有耐心,连两个工匠先生见他雕木工活时都有些心动。 不过心动也无用,人家是皇子,做点手艺是兴趣,而非谋生之道。 周景渊认真做事时心无旁骛。一群孩子们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跑到周景渊身边围观。周景渊盘腿坐在窗边,身形比周围孩子直接小了一号。 周景成一头扎进来的时候,便看到了融洽到过分的一幕。他五弟身边围着一群小孩儿,更还有一个扎着两个啾啾的丑八怪,见小五袖子松了还伸手给他挽了上去。这什么刁民竟然敢碰他弟弟? 最让周景成不满的是,这姑娘想得还挺美:“景渊弟弟,你这个做好之后能送给我吗?我用我的跟你换。” 月儿比划了一下她手里的东西。 谁是她弟弟?周景成忍无可忍:“你那丑东西竟然也好意思还我弟弟的宝贝,做梦去吧!” 周景渊耳朵一动,立马抬头,随即便发现他四哥竟然来了。 他抛下手里的刻刀跟球,咕噜一下便爬了下来,张开手欢欢喜喜地冲过去,一把抱住周景成,眼睛亮晶晶的:“四哥,你怎么来了?” 周景成酸得都快要冒泡了,语气怨念:“我要是不来,怎么会知道你在凉州过得这么舒服?” 周景渊眨了眨眼睛,心中了然,四哥肯定是跟着那群史官们一块过来的!再往后一看,周景文也在。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挪开。不对头的人,即便分开了这么久依旧不对头。周景文臭着脸,他跟过来只是不愿意单独跟傅朝瑜呆在一块,仅此而已,他可不是想见周景渊才过来的。 周景渊熟知他四哥的性子,最好哄的一个人了,一边将他拉进屋子,一边解释说:“我都不知道你们今儿要过来,若是知道四哥你来,我肯定一大早就跟着舅舅一块去南城门迎接你们了。对啦,四哥你怎么背着一把剑,看着好生威风啊。” 周景成委屈道:“我本来是想舞剑给你看的,我新学会了几招。” “那咱们回去看行不行,带上我新做的木工活,瞧我最近做了多少好东西?” 周景渊走到角落里蹲下身,费劲将自己的小木箱拖了出来:“这些本来都是想要带去京城送给你的。” “都是给我的?”周景成瞄了一眼木箱里头的小玩意儿,有些松动了,但看向月儿的时候又有明显的抵触。这小丫头是真的丑啊,又瘦又黄,不像二姐跟三妹天生漂亮好看,他搞不懂五弟为何会跟这样的人交朋友。 周景渊牵着他的手带他将福田院的小伙伴都认了一遍,最后才走到月儿身边:“这是月儿,她母亲是叶娘子,咱们凉州棉纺织的法子便是叶娘子想出来的,如今棉布都已经卖去京城,听闻还有江南一带商贾已经准备来咱们这订货呢,不日便到。凉州能修这么多的东西,多亏了那纺织厂。月儿也跟她母亲叶娘子一样都很厉害,学什么都快。” “我也学什么都快!”周景成抢白,他不是不服输的人,可就是不想让五弟一直称赞这个黄毛丫头! 月儿不明白这小胖子为何对自己敌意这么大,这人古怪,出门后背上还背把剑,估摸着不是什么好东西。月儿虽然脾气温和,但是对这种瞧不上她还不礼貌的人也难给什么好脸色,只冷漠应对:“哦,是吗?” 她回头,拿起桌上的刻刀,继续雕自己尚未完成的喜鹊,一副没将周景成的话放在心上的模样。 谁在意啊? 周景成被她气得仰倒,回头问周景渊:“五弟,你说是我学东西快,还是这小丫头学东西快?” 周景渊不假思索:“四哥聪颖学东西迅速,月儿灵巧做东西敏捷。” 周景成不期然地咧开了嘴,笑得憨憨。虽然五弟后面也夸了那个臭丫头,但是聪颖比灵巧 可是厉害多了,说明五弟还是站在他这边的。 目睹一切的周景文心中五味杂尘,他不明白,以四弟的脑子为何上回考试竟会在他之上,四弟分明这么蠢,连敷衍的话都听不出来。 他们兄弟俩久别重逢,周景成可不愿意被这些外人打扰,直接拉着周景渊回了衙门,并且强调今儿晚上要跟五弟一起睡,周景渊也同意了。 周景成高兴得不行,回去之后还当众表演了一番自己苦练已久的剑术,顺利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夸赞,就连傅舅舅对都对他频频点头。 周景成越发飘飘然了,他觉得,凉州好像也没有那么差劲…… 当天晚上,周景成如愿以偿地跟他五弟一块睡了。两个小家伙凑x在一块总有说不完的话,周景渊本来还想继续分享他跟舅舅在凉州的快活日子,但是听到四哥在宫里过得日子竟然这么苦,他便不提了,只静静地听他四哥埋怨父皇。在四哥嘴里,父皇简直就是个恶霸,因为他,宫中安稳的日子已经彻底毁了。周景成现如今算是逃出生天,可是一想到在宫里过的日子仍是头皮发麻。 周景成滚了一圈,抱住他五弟:“我不想回去,回去就要读书,我能留在凉州吗?” 周景渊想起他舅舅要建学堂:“你留在凉州也得读书。” “那也比宫里好啊!”周景成固执地道,“反正我不回去了。” 周景渊也不希望他还回去,但他知道,宫里肯定不会再放任一个小皇子来凉州。不仅宫里不会同意,朝政的那些大人应该是极力反对。 翌日上午,周景成吃上了傅舅舅给他准备的炸薯条。再次品尝到土豆,周景成简直幸福得想哭,连旁边的周景文都默默加快了用餐速度。 周景成蹭到傅朝瑜腿边,谄媚道:“傅舅舅,我能天天吃土豆吗?” 傅朝瑜哭笑不得:“只怕不能,那些土豆还要留着育种、分发给凉州百姓,如今挪出这点还是特意为了招待你们的,最多只能吃三天,再多就没了。” 周景成遗憾不已。 傅朝瑜于是就答应了他们,过些日子领他们去土豆田里面挖土豆,再去棉花田里摘棉花,算是弥补了他们的遗憾。 休息过后,精力旺盛的两个小孩儿便同周景渊一块儿去探索凉州了。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实在是太令人着迷。周景成甚至都记不清上次在宫中自由奔跑是什么时候,如今到了凉州,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身份,他可以尽情肆意地奔跑、嬉笑,纵使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也没人管他。 就连周景文也沉迷其中。没有母妃念叨,再美妙不过了,他也不想回宫了。 同样,昨儿抵达的官员们也被李成带着出了门,先后参观了诸多名胜古迹。凉州的名胜古迹可都是前朝留下来的,当时凉州还未被毁,仍算得上是鼎盛时期,故而这些建筑的特点便是宏伟盛大、气势不凡。 不同于昨儿看到的那些衰败了的街道,如今看到这些官员们心中到底平衡了,看来凉州并非没有可取之处,那些文人所作的诗词也并非一味吹嘘。 李成将他们带去天梯山石窟时,众人彻底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若非亲眼所见,他们实在不敢想象什么是“一泓碧水不分界,万佛金身独坐台”,什么是“人间险境知何处?越上天梯尤壮哉”,原来那些人并非夸大,而是写实。若让他们着笔,势必要写得越发气势磅礴。 说写就写,得了傅朝瑜交代的李成甚至拿出了笔墨,让众人在山下石碑上写诗。 众人细细看去,发现之前他们在诗集中看到的不少诗竟然都写在上面,李成说得一本正经:“凡是名人游历过,此处皆会留下诗句,诸位若是已成诗,可写于此石上流传于后人赏阅。” 他不说还好,如此说来这些人便是不作诗也是不成了。非但要做,还得苦思冥想写一篇佳作,否则被后人看见,岂不是要批评他们胸无点墨了?众人立于石块前,绞尽脑汁想着诗词,这一耽搁,便是一日。 李成领众人离开之后,交代他们将石头上的诗词誊抄一份,送去给傅大人。 那诗集又不是只有一册,还可以接着往下编呢。上次写诗的是文人墨客,这回写诗的可是朝廷命官,噱头也不小。上回送去的是京城,这回且去江南试试水吧。 等第二日,李成又领着他们去姑臧水库游览。待游完了水库,众人对凉州彻底再没了先前的轻视。这凉州还是有些东西的,是他们一开始想的狭隘了。凉州一带不说风景好,游览起来轻松惬意,便是吃喝也让人满意,起码吃着住着不心疼。 彼时,这些人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有什么等着他们,更没意识到,平价的食宿只是单纯地让他们失去警戒心而已。 两日过去,众人已是急不可耐想要见识见识汉墓与博物馆了,可凉州衙门似乎也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最着急的反而是这批京官。有人甚至忍不住跑去问了傅朝瑜几时带他们去看前朝的文物。 傅朝瑜胃口也吊够了,事情安排妥当,不准备再继续拖下去,便回他们:“明日巳时有一场开馆仪式,还请诸位赏脸同去参观。不过明日贵客众多,届时还望诸位守时,若是去的晚了只怕没有位置。” 众人听闻不由得笑了笑,一个小小的开馆仪式而已,傅朝瑜该不会以为,真又多闲人像他们似的特意过去看吧? 回去后,几位翰林当做玩笑一样把这些话复述了一遍,还似笑非笑地交代众人:“看来傅知州除了咱们还另有别的贵客,明儿咱们就等着瞧,有谁的身份能贵过咱们了。” 真是贵客,也未必会给凉州做脸。 第二日如期而至,今日晨起,傅朝瑜便将几个小孩从床上挖了出来。 周景渊睡眼惺忪,抱着舅舅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想起来了今日似乎有个开馆仪式,歪着脑袋问:“舅舅,今儿会很热闹吗?” “自然热闹,筹备了这么久。” 周景渊疑惑:“筹备,那岂不是要花很多钱?” 他跟着舅舅一块呆久了,对这些庶务格外关注,知道凉州的每一笔钱都来之不易,得用在刀刃上。 周景成凑了过来:“要花钱吗?我这有。” 傅朝瑜信心满满地将穿好衣服的两个小家伙一起抱下床:“不必,花出去的钱必定能赚的回来。” 他为此准备了那么久,总得回本不是?也该让这些京官们知道,凉州并非只有便宜的东西。 第113章 博物馆 晨光熹微, 州衙已兵分三路出发。王谢玄等人早早地赶去博物馆前准备,马骞领着牛伯桓前去城门迎客,傅朝瑜则带领朝中官员缓了缓才出发。 出发前, 傅朝瑜还让马夫快些, 百般交代不可让他们等太久。 方修撰直接就笑了,说得好像今儿有很多人一样,他们前两日游览凉州, 最热闹的街头也没见多少人, 跟京城比实在差多了。 傅朝瑜也没说什么,但是周景渊不乐意了,爬上马车之后气得脸颊鼓鼓的, 像只河豚一般:“舅舅,我不喜欢他们!” 周景成偏心眼附和他弟:“我也不喜欢,这群人确实讨厌。” 周景文一句话也没说, 他无所谓, 但是也觉得这些人聒噪。仗着出身好眼高于顶, 却不知自己也是没见识的那一挂。 傅朝瑜摸摸他们的脑袋:“态度好些,今儿还得靠着他们赚钱呢。” 周景渊担心:“他们要是不花钱怎么办啊?” “会花的。”傅朝瑜保证。 博物馆在天宝,距州城还有好一截距离。然而这路却格外平坦, 整段路都铺上了水泥。史馆的方修撰感慨万千:“别的地方若想用上水泥, 势必要从商州那边花大价钱买回去, 唯有傅朝瑜, 想用便用,这简在帝心就是好处无限。” 身边还有两个御史跟着附和。御史台一向觉得傅朝瑜不是什么好东西,纵然他们现在已经对凉州改观, 可对傅朝瑜还是一如既往地抵触。毕竟弹劾了这么久,国子监跟南城百姓对傅朝瑜有多稀罕, 御史台对傅朝瑜就有多愤愤不平。 他们全然忘了,这水泥路一开始便是傅朝瑜他们弄出来的。若不是他,朝廷也不会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收入。 出了姑臧之后,众人渐渐也懒得再看外头的景致了,纷纷坐在马车中闭目养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外人声鼎沸,众京官方才掀开车帘往下看去,原本清净的长道两侧忽然多了许多摊位,一眼望去,什么点心茶水、肉羹馕饼,吃喝玩乐什么一应俱全,就连凉州这边的成衣也有的卖。 方修撰一眼就瞧中了中间的烤肉串,那几根肉串架在炭火上,肥瘦相间,还烤得滋滋冒烟。凉州产的羊肉比他在京城的还要好吃,尤其是碳烤的,也不知道上面撒了什么调料,真叫人欲罢不能,就连烤肉的柳枝都独有一股异香,唯一的缺点便是比他们在京城吃的还要贵,贵上不少。分明早起进食也不少,但是闻到味儿了之后方修撰却又觉得自己可以来两串了。 他跟身旁的张翰林x道:“这羊肉串瞧着不错,要不咱们下去买两串?” 张翰林却已经目不转睛地看向身边的酥山了,盘子里切得凉州的瓜果,上面淋着冰冰的酥油,做成山峦状,周边还有配花,既好看,似乎也好吃。张翰林看得口舌生津,实在忍不住便下车买了两份,方修撰紧随其后,买了几串羊肉串。 酥山昂贵,毕竟这个天不好储冰,这酥山还是冷藏的,自然价格不菲,张翰林掏钱之后上了马车,分与方修撰一份。方修撰也递给几串羊肉。 他二人各吃各的,张翰林捧着酥山吃得一本满足。酥油沙冰凉爽,底下的瓜果清香甜蜜,便是在京城也没吃过这么甜的瓜!真是值! 第108节 张翰林走后,又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光顾酥山的铺子。 袁老板在后面笑得见牙不见眼,果然跟着傅大人有肉吃,谁能想到硝石还能制冰呢,虽然过程繁琐了些,但是硝石还可以重复利用,一次投入成本可以用很久,卖掉几单之后便是纯赚。今儿一大早这条路便没断过人,这群京官们已经算是来得最晚的了,其他人早就买过一轮了,各个铺子生意都好,尤其是瓜果铺子,听说方才被一位大商人下了一大笔单子,这回肯定赚翻了。 他总管知道前段时间傅大人为何让人收集甜瓜跟活羊了。 不知内情的张翰林品尝过美味也觉得自己赚了,甚至决定回京之后好好跟同僚吹嘘一下凉州的酥山。不过,这样的好东西,先前怎不见凉州别处卖过?带着满腹疑窦,众人终于抵达了博物馆。 下车一看,不以为然的众人都不由得震惊了,博物馆前人山人海,若非有衙门的差役开道,他们绝对挤不进去。 张翰林呢喃:“今日开馆竟有如此多的人吗?” 安老等人自然没有缺席,天宝县令更是险些带着全县的人过来围观。百姓们为此筹备了这么久,怎么能不过来凑凑热闹?不仅是天宝,就连隔壁的张掖跟其他几个州的百姓也没缺席,只要是靠得近的都过来一睹为快了。凉州憋了这么久,他们自己不着急,周边围观的都开始着急了。 天宝县令迎了上来,一一见过诸位官员。 京官们稍显冷淡,不过一个个小小的县令而已,他们并不在意,但很快,众人便听到那小县令开始给傅朝瑜引荐起了自己身边的人:“大人,这位是张掖的王通判、肃州的李通判、瓜州的方通判还有及沙州的赵通判。诸位大人一早得了信,方大人与赵大人更是昨晚上就赶到天宝县了。” 傅朝瑜忙上前问好,感谢他们的到访。 余下诸州的幕职官则站在王谢玄身边,因官职不够,并未能上前跟傅朝瑜见礼。 京官们这才一惊,河西走廊一带统共就这么几个州,还全都派了人过来观礼,虽则知州未至,但来的是通判,各州的二把手! 通判品级并不低,都是正六品的地方官,虽然地方官比不上京官,但他们在品阶上也并不输给今日过来的大部分京官。 在座除几位身份较高者,剩下的譬如方修撰不过也是六品而已,修撰下的令使则品阶更低了。至于翰林官,大魏所有翰林待诏、翰林供奉、翰林学士都是使职,无品阶。翰林们虽然家世显赫,翰林这层身份瞧着也不俗,但是不少人的实阶并不高,若真位高权重的,皇上自然也不会放任他们去凉州磨洋工了,能出来的都是家世不俗但实职不高之人。 除去家世,他们貌似还真比不过这些各州来的“贵客”了。 因这段时间接待众人的都是李成,方修撰便将他拉了过来,私下问道:“怎么周边诸州都派了通判过来?” 傅朝瑜难不成还能在凉州一呼百应啊? 李成大有扬眉吐气之感,但是面上却还恭敬有加:“大人有所不知,这周边诸州的官员都和气,同凉州一向来往甚密。” 方修撰惊叹:“真的假的?” 假的,以往凉州打秋风的时候多遭人嫌弃啊,也就周边种上了棉花、他们的纺纱厂名声又起来了之后来往才密切起来。但是这种事情自家人知道也就得了,无需对外人解释,没看见那几位通判待他们傅大人也热切得跟一家人似的么,只要热情就够了,谁管从前怎么样? 这些通判过来傅朝瑜是预料到的,他没想到,王谢玄竟然还接了另外一位——淮阳王麾下的王阳王大将军。 张翰林同方修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出了对方的震惊,怎么连淮阳王的人都过来了? 傅朝瑜的面子这么大? 王将军走向傅朝瑜,亲自奉上淮阳王的谢礼,态度亲厚:“王爷镇守边关不能亲自到访,但因好奇汉简,遂让我代为走一趟,区区薄礼还望傅大人不要嫌弃。” 傅朝瑜笑着道:“岂敢?王将军能来,天宝县上下已是感激不尽。” 王阳转而又给了见面礼给三位小皇子,说淮阳王准备的。周景成没心没肺立马收了,周景渊却看了舅舅一眼,见舅舅点头,也收下了。 周景文瞥了一眼这对舅甥,迟疑了一会儿才将礼物收好。 好一个细心的皇叔。若是傅朝瑜不知道当日他在京城的遭遇还有这位淮阳王的手笔,没准他真要以为对方是个和善之人。人家装没心眼,傅朝瑜也装大度,客客气气地收了礼之后还请对方一同剪彩。 京城来的官员们都老老实实站在下面,彼此都在打眉眼官司,但都心照不宣地没跟人家抢,抢也抢不过啊。这位王将军乃是淮阳王心腹,便是在皇上跟前也是颇为有脸面的。他们在京城可以仗着家世弹劾这个、进言那个,但是到了西北却不得不给淮阳王脸面。 百姓们不知何为剪彩,但当彩带落下之际,却纷纷发出掌声与欢呼,莫名其妙地开始激动起来,好似自己见证了一件大事儿。 不多时,另有舞狮歌舞等表演相继登场,都是天宝县令特意准备的。 周围的百姓看得分外起劲儿,傅朝瑜这会儿却对着众人道:“诸位且先移步进内。” 众人这才抬脚跟上,这头一拨进馆之人,除了王老他们这些文人以及三位小皇子,便全都是官员了。 一脚踏进博物馆后,唯一的感觉便是空旷肃然。博物馆占地极大,不似京城的图书馆那般门窗众多,这上下两层没多少窗户,可漫步于其中竟也光线充足。抬头一看,方知顶上与窗户上都用着明瓦。 这是傅朝瑜特意让人用羊角熬成胶液制作而成的瓦片,采光效果一流。光这大范围的明瓦便足以震慑一群人了,当下的明瓦都是用贝壳制的,但是他们瞧着这凉州博物馆的明瓦似乎不尽如此。 可方修撰等人不敢吱声,生怕开口了会显得他们很没见过世面。 有个礼部官员落后一步,摸了摸墙壁上的明瓦,确定了不是贝壳,滑溜溜的,不知为何物。 原来凉州的好东西这么多啊,幸好方才在外头的时候他们没有出言嘲讽。 越往深处走,越显得他们没见过世面。 第一个展馆讲的是凉州的历史风俗。风土人情倒是没那么吸引人,吸引人的是一副长达几十尺的长画,凉州自古至今的历史都绘制在长卷上。昔日的凉州何其强大? 汉朝的天下要冲,国家藩卫,史书记载此处“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画卷之上的凉州,水草风茂、牛羊遍地,有数不清的精兵猛将,百姓安居乐业,上下相亲,其乐融融。 然而这一切也都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前朝皇帝不理朝政,军队乏力,北方的突厥挥兵而下后将河西走廊一带据为己有,凉州也陷入了长久的混战,各方势力相继登场,原本富饶的凉州变得满目疮痍,百姓被奴役,田地被践踏,房屋庙宇轰然倒塌…… 三个小孩儿站在一张生灵涂炭的画像前,都觉得心口沉甸甸的,堵得慌。 周景成打破了寂静:“傅舅舅,这是真的吗?” 傅朝瑜点点头。 小孩儿们的悲痛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更不必提初次围观的官员们,尤以史官们对这段历史是最熟悉的,正因为熟知,他们才许久不能言语。 王将军叹息一声,问傅朝瑜:“这些画出自何人之手?” 傅朝瑜道:“此乃安老等人翻x阅史书所作,每幅画下面都配有史实。” 安老等人笑而不语。凉州招待他们招待了这么久,不过是画几幅画而已,对他们来说也是信手拈来。 可他们画得太传神了,将前朝末年战乱之相刻画得淋漓尽致。光是看一眼便让人揪心愤慨,前面的凉州有多繁盛,后面的凉州便有多萧条衰败。他们等于是亲眼看着凉州一步步壮大,又一步步在战乱中毁灭的。好在峰回路转,到了本朝,太·祖皇帝与当今耗费几十年之久,终于收复河西走廊所有土地。河西走廊被收复之后,情况才渐渐好转,如今凉州才有了纺织厂、有了水库,一路走来,属实是不易。 这也是傅朝瑜苦思冥想弄出这么一个画展的原因。不了解一个地方的历史,即便参观了展馆应当也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他就是想要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会对凉州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接下来他要做的,便是一直加深这种印象。悲壮的,又欣欣向荣的凉州印象。 眼瞅着众人消沉过后,傅朝瑜才又领着他们去看了这回出土的文物与汉墓。傅朝瑜招来的讲解这会儿便发挥作用了,不用他挨个介绍,自有别人给他们解释这些东西的来历。后者自然也是震撼人心的,但到底比不过前面那副画。王阳将军对后面所有文物都反响平平,史官们则围着整理好的汉简嘀嘀咕咕,剩下的人反而围绕着出土的青铜器评头论足。 尤其那些青铜剑跟青铜鼎,看着好大一个,造型也精致,真不知古人是如何制作出来的。等到了墓地后,又开始对墓像砖开始好奇了。 方修撰这会儿挪了过来,问道:“我瞧那汉简似乎并不全,先前说的手稿之类的也未曾看见。” 不会还藏着掖着吧? 傅朝瑜道:“那些东西如今守在仓库里头保存,博物馆外人众多,不便全放出来。否则若是丢了坏了,都不知找谁说理去。” 方修撰觉得也对,提出明儿要进仓库,将所有东西全都誊抄一遍。 傅朝瑜笑呵呵地答应了,全抄一遍,工程量可不小,少不得还得在凉州停留十天半个月,外头好吃好玩的那么多,他有些担心这些人兜里的钱撑不撑得住了。 一圈转完,傅朝瑜也不耽误,直接领着他们出来,他们若是不出去,下一批人也进不来。出口处最惹眼的便是那个挂着凉州牌子的店铺了,门口还挂着一个硕大的画。 众人定眼一看,上面的画怎么跟方才他们在汉墓里头看到的画是一样的,这里竟有仿画? 张翰林等人今儿震惊的次数过多,眼下已经收了轻视的心思,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什么铺子?” 傅朝瑜道:“这是博物馆文创商铺,里头都是一些展品的仿制件,方才诸位看到的那些青铜器这里都有仿造品,诸位不如过去看看?” 有个小御史下意识质问:“这些也是用铜铸的?” 朝廷的铜矿可是紧缺得很呐,傅朝瑜敢用铜矿自私铸造仿品,御史台铁定弹劾死他! 傅朝瑜知道肯定会有人问这个,直接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是用铁铸的。” 御史没话说了。 众人进门之后,发现里面已经有人在逛了。小孩儿们发出阵阵惊呼,这儿的宝贝着实不少,方才张翰林等人方才稀罕的那个青铜鼎竟然也有仿件,还仿造得一模一样,就连出土青铜器的颜色都能复刻,只是形制略微小一些,适合放在家里做摆件。 张翰林等人都已心动了,可一看价格,嚯,傅朝瑜怎么不去抢呢?一个铁铸的仿品售价两贯,这又不是什么古董,凭什么卖这么高的价,这不是与民争利吗? 张翰林等人还在纠结买与不买、骂与不骂,忽然听到周边几个商贾已经在跟掌柜的商量,能否将货全部卖给他,他直接拉去江南贩卖。 好奸的商人!张翰林再不敢耽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了仿造的青铜鼎。结果刚一碰上,对面也伸出了一只手。 方修撰干笑一声,局促地将目光放在旁边一把青铜剑上:“你买吧,我拿这个便够了。” 张翰林一回头,发现诸同僚们也不约而同地拿了自己看中的,有的还一拿便是好几个,生怕拿得晚了便没得卖了。 真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 张翰林随即拿起青铜鼎,不像他,他只买一个,绝不让傅朝瑜赚了他的钱。 第114章 订单 俄顷, 京官们几乎人手一份仿品出了铺子,有的还不止一份,连拿带揣的, 恨不得将所有的东西都捎带一份回京。 他们此番赴凉州不过是冲着这博物馆与汉墓而来, 若是不带些东西回去岂不是白来一趟?可实话实说,傅朝瑜心是真的黑,东西他们虽然买了, 但依旧嫌弃它贵。 反而是前来进货的商贾们对傅朝瑜心服口服, 尤其是得知这的仿品跟里头的青铜器一模一样之后,接连感叹道:“这样精巧,又打着凉州博物馆的名头, 若是放在外头还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哄抢。” 凉州博物馆如今可算是万众瞩目了,可惜住得远的无缘一观,若是他们将这些东西运到江南亦或是京城, 保管会有不缺钱的愿意高价买入。 张翰林等人闻言心中稍微好受了许多, 自以为他们起码不是冤大头了。这东西胜在手艺出众, 且造型别致,又与出土的文物造型无二,众人遂都安慰自己, 好歹这回没花冤枉钱。 傅朝瑜冲王谢玄使了一个眼色。 王谢玄会意, 立马便开始悄悄接近那些商贾, 找了机会便将他们拉去一边商谈。王谢玄嘴皮子利索, 只要不对上他一向都是口若悬河,能言善辩,没多久便鼓动对方下了订单。仿制青铜器看着听复杂的, 但是自从掌握了其中原理之后,想要多少便能造出多少来, 造价并不高,只是浇筑的时候费了些功夫罢了。如今卖的这么贵单纯只是为了回本,但若是这些商人们进货多的话,价钱好商量,毕竟成本不算高。 得亏张翰林等不知道这一点,否则定会被气死。 张翰林等人已经不是新客,傅朝瑜将他们丢给马骞之后,便与诸州官员商讨。 张翰林等人也是自得其乐,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回走,期间不知花了多少钱。但凡是个人,碰到这花样繁多的铺子小摊都很难不动心,况且这里吃喝又确实能勾得人食指大动,那些小贩们还格外会吆喝,声音洪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一旦望过去之后便不容易再空手离开了。 他们只恨路途遥远,没办法将此物带回去给家人品尝。 一路走一路撒钱,等回了住处之后,众人才惊觉自己钱袋子空了。 几个御史望着彼此怀里抱着的东西,都有些茫然,不是说好了不给傅朝瑜送钱的吗,怎么就忍不住呢? 目睹这一切三个小孩儿总算是痛快了,周景成爬上马车之后开始叽叽咕咕:“看到了没?这些人一脸懵的样子真好笑,平日里见他们恨不得把眼睛长在头顶上,这会儿不还是自愿掏钱吗,真不知道他们在高傲什么。” 周景文冷冷地道:“自然是高傲自己的身份了。” 周景渊不以为然。受他舅舅影响,周景渊对于出身这件事看得很淡,对这种家世显赫却无所作为的打从心底里鄙视。或许以他的学问尚且不足以找来辞藻形容这类人,可周景渊本能地排斥与不喜。不仅仅是因为这群人对他舅舅不敬,更因为他们的所作有为不配为官。 周景渊小脸上写满了凝重,什么是好官?周景渊固执地觉得像他舅舅这样一心为民的才是好官儿,而那些尸位素餐之人压根不配为官,若是他日后—— “五弟,你想什么呢?” 周景成杵了他一下,杵得周景渊想到一半的念头忽然烟消云散。 小家伙面上懵了一会儿,也不记得自己方才在琢磨的那个日后是何意,茫然地抬头问:“四哥你干嘛?” “没什么,看你方才想东西仿佛想入了神。”周景成把人打断之后,也没较真方才的事儿,反而兴冲冲地道,“我昨儿听说了一个好地方,那儿吃的玩的最多,咱们也去瞧瞧如何?还有那祁连山离这也不远,明儿他们跟傅舅舅打了一声招呼便过去玩几天吧,我还没有见过去过雪山玩呢。等咱们玩够了过些日子便去挖土豆,再之后便是去摘棉花……” 第109节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x城 周景文扫了周景成一眼,他才来凉州多久却俨然已经成了凉州人了,这等吃喝玩乐的东西摸得最是清楚,还把行程都给安排妥当了,再过些日子,只怕京城什么样他都一点儿不记得了。 这样也好,周景成一日不愿意离开,他便也能一日留在凉州。 他们小孩子玩闹,自然有福安跟众侍卫跟着,甚至都不用傅朝瑜费心。 傅朝瑜这会儿正在招待几个州的通判跟诸官员。 王明自打参观了博物馆之后,便拿着几个仿品率先起码离开了。阳关那儿离不得人,王爷也等着他回去禀报消息,王明就此别过傅朝瑜。 王明走得干脆,其他人却还提着一口气,准备先将棉花的事情给定下来。因为章鹤轩的推荐,其他几个州都种上了棉花,且重的数量还不少。这么多的棉花,除了凉州再无别的地方可以收了。 他们知道凉州这地儿也种了许多,唯恐凉州不收他们的棉花,故而留到现在。 傅朝瑜知道他们担心什么,开门见山的一句话便足以抚慰人心:“诸位请放心,只要各州尚有棉花,我们凉州便都收了。价格对州里百姓开多少,对外便给多少,一视同仁,不分彼此。” 这话可太敞亮了!除张掖的官员之外,其他官吏都没想到傅朝瑜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他们事先打听过凉州官府给凉州百姓的收购价,那可不算低呢,若是他们也一样,那今年一整年衙门都不愁钱花了,百姓也能安然过冬。 傅朝瑜说完似乎尤嫌不够,还道:“今年入冬前,凉州纺织厂会对外开放,届时诸州皆可派人前来观摩,纺织厂中的纺纱机与织布车的图稿也会交给诸州。待明年诸州建了纺织厂,这种植的棉花便不必由凉州来收购了。” 大可以自产自销。 众人都被这天大的馅饼给香迷糊了,竟有这样的好事! 凉州这等于是把自家赚钱的营生拱手相让,这该是何等的魄力?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是他们在傅朝瑜的位子上绝对这般无私。 众人感慨之余,愈发感激傅知州的大气,回想他们从前还对凉州爱答不理,结果眼下凉州还不计前嫌帮衬他们,实在是心中有愧。出于愧疚,这些人临走之前也揣了几脚青铜器回去。 傅朝瑜这文创商铺开张头一日开张便赚得盆丰钵满。他与诸位官员是第一茬进去参观的,后面几批人陆陆续续都进了馆内,出来时免不了要参观一番正对门的商铺。 傅朝瑜这商铺良心,不宰穷人,专宰有钱人。这里的东西一来东西做工不俗,二来意义不凡,有钱人路过都会带上一两件,或是用作摆设或是赠予他人,都是极有面子的。 不仅是这间铺子,连路边的那些小贩今儿也实在是赚大了。天宝县城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热闹的日子,当真是比过年还要喜庆,县令今儿一整天都在此巡视接待,衙门上下招待客人时笑得脸都要僵了。 开馆头一日的访客络绎不绝,等到了第二日人数竟也丝毫未减。周边的百姓都听说博物馆与汉墓并不收费,只要去了便能进内参观,还有人讲解,不怕不识字看不懂。 昨儿去过的人回来说得天花乱坠,把周围人也说得动心了,于是又有一批接着一批的人扎推过来凑凑热闹。哪怕只是凑热闹的,这条长道都永远不缺人。但凡不缺人,生意便可一直稳定下去。 王阳将军回到阳关后,也将今儿之盛况告知淮阳王。 淮阳王掂量着手里的青铜仿件,漫不经心地问:“没瞧见别的?” 王阳道:“三皇子跟四皇子似乎对傅知州有所依赖,尤其是四皇子,跟五皇子一样离不得傅知州。” 来日五皇子长成想要争位,这两个皇子可都是助力,若是这三个皇子拧成一股绳,那对太子的威胁可不小。王阳知道自家王爷同太子殿下私交甚好,但要说支持太子只怕也不见得,有时候连王阳都不敢深究王爷的想法。 淮阳王颔首,淡淡地问:“还有呢?” “其余几州都派了通判前往庆贺,看似是为了博物馆而来,不过下官猜测他们是为了棉花而去的。傅知州特意留了几位通判商谈,此番过后,凉州只怕会一跃成为河西走廊一带的诸州之首。” 淮阳王握紧那把青铜剑:“傅朝瑜所图不小。” 王阳问:“可要回禀圣上?” “暂且不必。”淮阳王哂笑,他那位皇兄对傅朝瑜正是最信任的时候,先前他也提醒过了,全无用处,同样的话若是说多了,反而对他不利。淮阳王交代道,“仔细盯着凉州,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前来禀报。” 王阳应下不提。 凉州如此大手笔,远在京城的君臣们自然也早有耳闻。 皇上听着凉州那边是何等热闹,扫了一眼周围,忽然觉得没劲透顶。自从傅朝瑜离开之后,这偌大的京城似乎都安静了不少,每日中规中矩,连御史台找的茬都变得平淡了许多,只要不跟傅朝瑜有关,便弹劾不出新意来。 皇上私底下与皇贵妃感慨:“傅朝瑜在哪儿,哪儿便热闹,上回朕见孙明达跟郑青州的时候,他二人也是这般说的。” 若这日子一直平淡无波尚且可以忍受,问题是傅朝瑜从前在京城待过,经历了那会儿的热闹,如今骤然冷清下来,便叫人适应不起来了。 程阑听出了皇上想去凉州的意思,皇上去哪儿自然有御史跟文臣们拦着,程阑不用管,也懒得对此评价。 皇上没听到人附和,颇为失望,他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想去,只能找别人的茬,哼了一声:“老三老四这两个孩子去凉州这么久了,肯定早就乐不思蜀,从前跟着先生学的那点东西只怕都忘光了。” 程阑这会儿不得不说话:“他们只是在路上耽搁的时间有些长,到了凉州也没正经玩几日,况且傅朝瑜每天晚上会抽出时间让他们读书,不会落下功课的。” 皇上耳朵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子幽幽地盯着皇贵妃:“那两个小子写信给你了?” 程阑诧异地抬眼。难道三位小皇子就没有写信给皇上,也没告诉皇上这些事儿?不能够吧,不过是多写一封信罢了,压根也不费多少功夫。 皇上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冷笑,他这些好儿子们真是个顶个的孝顺。 程阑扶额,三个小家伙还真是没一个省心的,瞧这事儿办的,怎么一个个都不知道该巴结谁? 皇上勃然大怒,拂袖离开。 程阑却也不在意,皇上并非是同她置气,这皇家父子之间的矛盾且由他们自己解决吧。况且程阑与皇上之间的相处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君臣。程阑无需阿谀谄媚,她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替皇上管理好后宫,便够了。 皇上回寝殿后,仍余怒未消。他自己可以对儿子不上心,毕竟他政务繁忙,抽不出空管教儿子本就理所应当。但他不能容忍孩子心中没他这个皇父,这简直是大逆不道!自己不痛快了,那这几个小崽子也都别想痛快!小心眼的皇上直接写了一封信,让人加急送去凉州,催促这两个兔崽子回宫。 儿行千里父担忧,瞧他一片慈父之心,闻者无不动容。 傅朝瑜的东西若想送去京城,哪怕快马加鞭也得六七日功夫,可皇上的信送去凉州,不过三日便到了。 这日一早,傅朝瑜惊奇地发现这几个小家伙竟未出门,这可怪了,周景成这家伙最近迷上了看雪山,每日都得大动干戈地跑一趟,结果今儿反而鬼鬼祟祟地躲在角落里不动弹了,周围还有两个小孩儿在放风。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傅朝瑜走过去,吓了他们三个一跳。 傅朝瑜捏了捏小外甥的脸蛋,俯身问道:“在这儿作甚?” “没什么!”周景成抢白。 周景渊抿着嘴,眼里明晃晃写着“心虚”二字。连一向不待见他们舅甥二人的周景文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攥着拳头警惕地看着傅朝瑜。 傅朝瑜往后一看,角落里放着一个香炉,立面似乎有明火,不知在烧什么东西。没多久火光熄灭,只剩下一股轻微的烟味,不难闻,似乎是纸屑焚烧过后的味道。 他眉梢微挑,合着这是在烧书? 周景成像个张开翅膀的大鹅一般拦在傅朝瑜跟前,可模样却一脸讨好:“傅舅舅,你怎么突然过来啦x,我们正要去寻你呢。” 傅朝瑜逗他:“寻我干什么?” “寻你,寻你……”周景成急得够呛,连忙给其他两个使眼色。 快帮他想想呀! 周景文灵机一动:“我们准备去看那学堂建得如何了,正想让你安排人手带我们去看!” 说得理直气壮,似乎真有这么一回事。 那两个连忙点头,也直勾勾盯着傅朝瑜。 他们三个同气连枝,反而衬得傅朝瑜像个恶人了。傅朝瑜又一向是个惯孩子的,想着两个皇子如何自有侍卫嬷嬷管着,他只要管好自己小外甥就够了。况且他家崽一向讨喜听话,这么大的孩子难不成还能做出什么坏事儿? 傅朝瑜想想也就不再多问了:“明儿要去棉花地摘棉花,你们去么?” 三个小孩儿呆了呆,随即便眉开眼笑起来,争先恐后地开口:“去的去的!” 不只是他们仨,京城的官员们也都受到了邀请。三个小孩儿过去是顺手,为了让他们见见世面,让京官过来,便纯粹是为了让他们干活的。 凉州的棉花实在是太多了,百姓种的棉花可以自行摘下,可官田里也种了那么多,衙门人手又不足,可不得将主意打到外人头上吗?傅朝瑜没让他们自费去棉花地里体验摘棉花,只让他们白干活,已经很不错了。 京官们没想那么深,听说这事儿之后格外踊跃,怎么看怎么觉得摘棉花好玩。 第115章 摘棉花 万亩棉田正值丰收,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棉花如烟海一般野蛮生长,尤为壮观。满目都是蓬松绵软的白色,众人总算知道为何曾经的河西走廊一带如此繁荣了, 背靠祁连山, 坐拥马城河,这片土地论肥沃程度当真不输中原地带。 几个小孩儿一看到棉花地便惊呼出声,顷刻间便撒开脚丫子在田埂上疯跑开。 张翰林等人看得直摇头, 太子与大皇子年幼时便没这么胡闹, 这三个小的比起他们兄长还是差了太多了,只怕往后也难堪大用。 傅朝瑜在旁叮嘱,让嬷嬷们看着点儿, 别叫棉枝跟叶子给将几个孩子给划伤了。 张翰林收回目光,好奇地问:“这些棉田都是官府的吗?” “自然不是,其中一半儿是官田, 另有一半是百姓的。”傅朝瑜也没说衙门人手紧缺, 只说这棉花乃是凉州的特产, 其他地方都没有,今儿头一回开始摘棉花,所以特意邀请他们前来尝试一番。 傅朝瑜说完, 还“好心”地加上了一句:“诸位别看这摘棉花简单, 其实也是个幸苦活, 若是身子骨不好的进去略微摘几颗便够了, 此番不过是为了凑个热闹,倘若当真因为摘棉花这等小事带累了诸位的身子骨,那便是凉州的罪过了。” 王谢玄还紧跟傅朝瑜之后连连点头:“是啊, 这种事一般都是衙门里头的青壮年来做的,诸位若是体力不支, 还是不要下地了。” 马骞静静地看着这两人糊弄京官们,一言不发。 众人听在耳中实在刺耳,他们又不是年老体衰,怎么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几个御史不服地呛声:“我等年富力壮,这等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是吗,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 傅朝瑜嘴角一勾,再次委婉暗示:“做农活都比较累,诸位当真不必勉强。” 勉强什么?! 一群人险些没有被傅朝瑜给气糊涂了,这人一张嘴可真是讨人厌,从前只觉得他做事胆大妄为,没成想为人也这这般面目可憎。他们怎么就老了,怎么就干不动了?这不是瞧不起人吗,他们今儿无论如何也得让傅朝瑜看看,即便身为文官,他们一样身子骨强健! 官员们雄赳赳地背着篓子下了棉花地。 傅朝瑜大手一挥,让衙门里的小部也跟着一道,他们才是真正身强体壮的,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给后面的人打个样。 傅朝瑜准备了三个小小的背篓,让嬷嬷给他们三个小孩儿外头套上长衣,头上顶着个帽子,再戴上自制的口罩,这才放任他们跟着一块儿摘棉花。 那背篓虽然不大,但是背在周景渊背上却仍是硕大一个,从背后看,仿佛人都要被这背篓给压塌了。 他神气十足地迈进了地里,结果抬头便发现,自己没比棉花高多少。这也难不倒周景渊,低一点的伸手就能摘到,高一点的踮踮脚也一样能够到。 边上的周景成跟周景文看到哪棵摘哪棵,但是周景渊不一样,他格外专注,围着一垄从头开始一棵不落,务必要摘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棉絮,才肯继续往前走。 傅朝瑜看着心都化了,对比了一下三个小孩儿的身高,接着又陷入了焦虑之中。他家小外甥为什么看起来又不长个子了?分明之前跟着崔狄练武的时候还长了点儿啊,难不成得继续练武才有用? 傅朝瑜一边摘棉花,一边开始琢磨是单独给他小外甥请,还是直接请一个武师傅去学堂里头一起教。期间手下就没停下来过,干活比老手还要像老手。 这活儿并不难,弯腰直接将棉花从枝头上扯出来就是了,起初众人都觉得轻松,张翰林还偏头跟方修撰嘲讽道:“瞧他说的,还以为是多难的活,也不过如此罢了。” 方修撰同样觉得傅朝瑜小题大做。这等顺手的东西,便是做一天也是轻轻松松。 傅朝瑜一直未抬头,但心里算了算时辰,约莫一刻钟之后便赶紧让福安将三个孩子从棉花地里给逮了出来,将脸蛋擦干净之后便让他们出去玩,任凭周景成这个小胖子如何闹腾也不让他们再下地干活。 三个小孩被拉走之后,傅朝瑜直起身同众官员道:“诸位大人若有吃不消的,也尽可去边上休息。” 回复他的只有一声声冷笑。 傅朝瑜耸了耸肩膀,遂不再言语。 时间一点点过去,众人弯腰的次数越来越多后,弯腰的幅度也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僵硬的。如今已经是六月中旬,正是天热的时候,他们今儿穿得也不少,短时间内站在田间尚能接受,但是时间一长便被晒得有些迷糊了。 傅朝瑜再次提醒:“我瞧着诸位已力有不逮了,还是快歇着吧,这等事情交给年轻人就是了。” 第110节 张翰林等人不满,什么意思,嘲笑他们? 这等时候就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必然落人口舌,顺带还会颜面尽无,他们可丢不起这个人,尤其不愿意在傅朝瑜面前丢了这个人。 这会儿纵然再累,他们也咬牙坚持了。 好在他们人多,加上这些京官们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人,如此断断续续地摘了一天,总算是摘完了一半儿了。 还有一半儿没摘,但是他们这些官员都已累得气喘吁吁,只听傅朝瑜大发慈悲地开口:“今日多谢诸位大人了,剩下的让他们明儿再摘吧,这些年轻人多累一点儿也是应当的。” 众人望着还剩一半的棉花田,心存畏惧,再说不出什么硬气的话了。若是按照他们一开始的心气儿兴许还要嘴硬说明日继续,但等他们见识到了重复单一劳动的辛苦之后,想逞强也没办法了,真的吃不消。 人还是不能不服老。 回程之际,从外头玩了半天的三个小家伙正好回来,看到众人面有惨白,周景成还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单纯地问:“傅舅舅,他们怎么瞧着怎么都这么虚啊?” 张翰林:“……” 四皇子真的不会说话。 不过他们也没精力还嘴了,虚就虚吧。 傅朝瑜哭笑不得地解释:“诸位大人摘了这么久的棉花,只是有些累罢了。” 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周景文冷酷无情地开了尊口:“那样简单的活儿也会累吗?可是衙门里头的人看着也没这么累啊。” 这可不兴说啊……傅朝瑜见诸位大人面色都青了,连忙打岔敷衍过去。 分别时,傅朝瑜叮嘱他们晚上泡个热水澡,再让人推拿一番,否则明儿只怕要吃苦头。张翰林等人压根没应下,也未曾放在心上,只觉得傅朝瑜是拿他们寻开心。 什么推拿,他们如今只想回去好好吃顿便饭再睡一觉。累得要死,连哼一声的劲儿都没有了,还推拿。 这一晚,杨翰林等人都睡得格外地酣甜。然而等到了第二日,众人却两眼一睁,惊觉起不来床了。 身上仿佛被巨石碾过一般,五脏六腑都在痛,这还不是剧痛,而是酸痛,又痛又麻难受至极。 张翰林等人以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赶忙召来了大夫。 结果大夫看诊之后却连药都懒得开,不过是昨儿累了一点罢了,歇息x几日便好,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也就这些身娇肉贵的老爷们如此体弱,寻常的农家汉子哪有他们这么不禁使唤? 傅朝瑜得知之后,亲自去看望了一番,来时他还不忘假惺惺地道:“早说让诸位大人不必勉强,您几位怎么就不听呢?” 说罢悠悠一叹,略显可惜。 张翰林抬头,见傅朝瑜屁事儿没有,他身后跟着一个昨儿一块下地的通判,那通判也面无异色,张翰林攥着拳头极为不服:“你们怎么没事儿?” 傅朝瑜微笑:“大抵是年轻吧。” 张翰林心梗了一下,想要反驳,却找不出可以反驳的点。 他们与傅朝瑜,确实差了不少年岁。 马骞也没说真话。他们不像这些京城来的官员整日只要坐班就行,傅朝瑜没来之前,马骞便时常带着衙门的人下地干活,傅朝瑜来了之后,他们干的活有增无减。除去干活还是干活,身子骨自然比这些不沾农活的官员们要强许多。其实马骞何尝看不出来这些京官的傲慢呢?只是来者是客,加上兴许日后还要跟他们打交道,马骞这才一直忍着,可这不代表他就毫无芥蒂了,如今看到这些人吃瘪,马骞心里也高兴。 如此傲慢,活该他们受罪。 傅朝瑜问完了之后确认无事也就只叮嘱他们好生休息,又说过些日子官府的土豆就该要收获了,随即热情地表示,若是他们感兴趣的话也可以过来试试看。 诸位官员沉默以对。 略缓了两天,等到身子骨稍微好点了之后,一群人立马跟傅朝瑜请辞。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来时乌央央一大群人,临走之际也少了许多,随行的士兵去了突厥那边,史官们还得留下抄写竹简,只有张翰林他们带着人离开了。 实在熬不住了,带过来的钱已经花得精光,如今连身子都不如以往了。若是再不回去,没准傅朝瑜真得让他们去挖土豆。谁能有这个精力?谁还能有这身子骨?真到了那时候,他们肯定也没脸说自己力有不逮这等话,最后还不得捏着鼻子认栽? 可是经历了这么一遭之后,再向让他们认栽可是不能了。与其来日受罪,不如趁早脱离苦海,这凉州他们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周景文跟周景成一句话也没说,张翰林等人想要待他一块回去时,两个小家伙眼睛一转,说要再缓缓,他们俩等过段时间跟着史官们一块回京。 这也罢了,几位大臣们心安理得地将两位小皇子丢在了凉州,紧赶慢赶地往回返。 周景成将他们送走之后,仍有些警惕。回了衙门后,周景成偷偷去找了此次随他们一块出宫的侍卫长,上回他父皇送信,便是这个侍卫长转交的。他还挺会狐假虎威,板着小脸不容置疑道:“往后父皇送过来的信,务必私下转交给我,不许叫人知道,听明白了没?” 侍卫长也不知皇上究竟写了什么,反正确定是写给两位皇子无疑了,所以得了吩咐也就没质疑。 周景成再三交代,见这侍卫并无什么花花肠子,也不敢阳奉阴违之后,才放开了心思随着傅舅舅他们一块儿去挖土豆了。 挖土豆可比摘棉花好玩多了,几个孩子拿着小铲子就钻进了土豆地里不肯出来了。 傅朝瑜放任他们干农活,土豆不似棉花,他们有数不尽的棉花种子,可土豆却只不过几袋而已,衙门几个人一齐出动,半上午便全都挖完了,又轻松,又有趣儿。 唉……傅朝瑜感慨,这么轻松的活儿怎么就把杨翰林等人给吓怕了呢?好在他们是花光了钱离开的,否则岂不可惜了? 尚在途中的京官们仍在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好不容易回到京城之后,众人才彻底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凉州虽好,实在费钱,且那边又有一个恶霸一样的傅朝瑜,对上傅朝瑜他们便没赢过。 因为在凉州吃了闷亏,他们便决定先抹黑一下傅朝瑜跟凉州,于是等众人过来询问他们凉州如何时,在凉州饱受苦楚的众人立马开始大吐苦水。 凉州偏远,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时日,往返辛苦实在不值。 凉州穷苦,下榻的旅店客栈不及京城十个之一二,寒酸要命。 凉州无趣,不论是吃的喝得还是赏玩之处都平平无奇,毫无新意。 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别提多后悔走这一遭了。 若一个人如此说来,只怕是蓄意陷害,可如今一群人都抹黑凉州,焉知不是凉州名不副实。先前傅朝瑜弄出来的动静,多半也是诓骗他们的。 然而很快京城的各大书局里头便流传出了一本诗集,里头的诗词与先前一次相差无几,都是游玩凉州的即兴之作,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对凉州风景与凉州饮食的偏爱。不同的是,上回的诗集是西北那边的文人墨客们些的,这回的诗,都是京城官员所作。 这回赴凉州的官员有多抵触傅朝瑜众人心知肚明,连他们都如此盛赞凉州,说明什么?说明先前那些人都说谎了! 张翰林等人发现这本诗集之后,脸色都绿了。 这个傅朝瑜,当真处处与他们作对,都到了京城竟然还甩不掉他。 谣言不攻自破。 先前被他们忽悠得险些以为凉州不堪一游的众人也纷纷拉下脸来,甚至有些还将张翰林等人堵在衙署里头质问:“不是说凉州出处不好么,可观张大人等人的诗作,怎的如此大相径庭?” 张翰林等人支支吾吾。他们写诗夸凉州自然是真情实感的,后头抹黑也是情真意切。 众人无话可说,只勉强解释,若是外人去了那儿会被傅朝瑜当苦力使唤,还会被掏空钱包。 可惜了,无一人信他们。都以为他们是为了抨击傅朝瑜这才抹黑人家凉州,打击傅朝瑜固然不算错,但是欺骗他们可就不可取了,险些真让他们得逞。 为了赔罪,张翰林等人带回来的那些价值不菲的青铜仿器一个都没留住,全都赔进去了。 那青铜仿件如今比他们要受欢迎多了。众人看着这仿件,对凉州也越发憧憬起来。 前两日国子监还有群胆大包天的学生已经启程,算算日子,如今只怕都快要到凉州了。不少人原来还在犹豫,如今看到诗集跟仿件,纷纷遗憾自己不得空,若是时间足够他们也想去凉州走一遭。 张翰林等人的信誉算是彻底没了,就连皇上召见几位翰林的时候,脸色都阴测测的。 真没想到啊,自己在宫里任劳任怨,他们却在凉州吃喝玩乐! 几个翰林被吓得不敢多说一个字,他们是抹黑了凉州,可也罪不至此啊,圣上几时变得这么喜怒不定了? 皇上将他们晾了许久,直到见他们怕了,这才想起来要问一件正经事,眼神越发犀利:“三皇子与四皇子怎么没回来? ” 张翰林擦了擦脑门上的汗:“两位殿下说他们还不着急,让臣等先行,他们准备……准备随史官们一同折返。” 皇上气得短须都在抽搐,那脸色似怒非怒,似喜非喜,阴沉地似乎能渗出水来,别提多骇人了。 张翰林等人腿一软,二话没说跪了下来。 三皇子四皇子害人不浅!他们俩究竟犯了什么事儿,竟让圣上气成这样?圣上生气不要紧,要紧的是如今牵连到他们头上。 良久,皇上终于压制住了喷薄的怒意,反问:“史官们几时回来?” 张翰林等忙不迭地回道:“史官们已经将竹简抄写大半了,剩下的约莫十日功夫便能整理好。” 十日?皇上稳坐在高位上,也不知那怒火究竟是在平复还是在积蓄,单从脸色压根看不出来。 很好,他们最好能跟着史官们一块回来,若不能,呵—— 第116章 拒绝(一更) 竹简繁多, 可总有要抄尽的一日。 周景成三人每日都会差人打听,再三询问进度如何,史官们得知之后还有点受宠若惊。几位小皇子竟如此关心他们的进程, 想必也是对史馆的公务颇为看重了。虽然这三个皇子年纪还小, 但只要有这份心就足够了。 “太子博学,大皇子勇武,可对咱们史馆却态度平平, 不必这几位小殿下。” “几位小殿下如此器重我等, 来日若是他们稍有建树,咱们不妨也替他们记上两笔,以传后世。” 他们几个史官私下里甚至还讨论着, 回程的时候记得多照看一下两位小皇子,可不能像当初过来的时候对他们不闻不x问了。另外,抄写竹简也得加快一些, 否则小殿下兴许会觉得他们不堪重用。 周景成不知道这群史官又在自作多情了, 在得知这些人抄写进度一日千里之后, 恨得牙根痒痒。 “这些人可真是没有眼力见!”四皇子殿下恼羞成怒,“怪不得史馆遭人嫌,这种看不懂颜色的人要他们留在朝中有什么用?” 周景渊苦恼地撑着下巴, 他早就说了, 拖延的法子不管用。 周景成急得要命, 于是又悄悄地过去问傅朝瑜他们凉州这儿还有没有新的竹简。 傅朝瑜遗憾的表示, 博物馆里的便是全部了。 周景成忙道:“那您能不能叫人再造一批?” 傅朝瑜端详他的脑袋瓜子,实在想不通这里头怎么会有这么多匪夷所思的念头,他知道这小家伙是想留在凉州, 可也不能瞎出主意:“你以为那些史官们都是傻子不成?新制的竹简与埋藏在地底几百年的竹简能一样吗,他们难道分辨不出来?” 周景成铩羽而归。 余下两个见他无功而返, 也情绪低沉。他们如今就只惦记一件事情——几日后等竹简抄完了,该如何糊弄这群史官? 上回那些人是轻飘飘地打发了,可这回若是再不去回去的话,该用什么借口呢? 周景文跟周景成两人思来想去都没有什么好办法。他们离开时父皇便已经交代过了,不许他们在外多逗留胡闹,京官们几时回京他们便得几时折返。 当初是答应得好好的,但如今他们俩却不愿认账了。 苦思无果,两个孩子决定先拖着。他们若真铁了心不愿意回去,谁拿他们也没办法,大不了,回去之后讨一顿打罢了。 周景成被打得多了,那顿打对他来说如同隔靴搔痒。 周景渊试探着问:“那你们要不要写封信回去先告个罪?” “不写!”周景成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态度坚决,“不写要被打,写了也免不了要被打,何必多此一举呢?” 第111节 况且他跟父皇也没什么好说的,父皇从不关心他是否乐意学习,只在意他有没有丢皇家的面子。 周景文其实也不愿意写信,父皇总扫兴,遇事只会打击人,他实在不愿想跟对方多说一个字。 若说周景成对京城还是有些留恋的,毕竟贤妃在宫里,那周景文对宫中其实是隐隐有抵触的,他在宫中就没过过几天高兴的日子。 两人铁了心不回去,也半点都不怕打,显然是在宫中被打习惯了。 周景渊挠了挠手心,庆幸自己跟着舅舅出来,要不然可能他也要挨打。 几日后,史官们终于抄完了一整套竹简。 剩下的便是翻阅整理了,这还需要众多的汉代史料支撑,这些史书凉州一带基本是找不到的,唯有回宫中的藏书楼方可找齐。 众人收拾行囊,也准备折返回京了,消息传到衙门,周景成坐立难安,周景文也难得地开始焦虑了,周景渊则替他们着急。 宫中拘束,不比外头自在,在外享受了无拘无束的快活时光,谁还愿意回到宫中那样的牢笼? 于是等到史官们提出要带两位小皇子一同回京时,不出意外地遭到了周景成兄弟俩的极力反对。 上回张翰林等人回去时周景成还愿意装一装,如今等到这些史官们找过来时,周景成则直接两手一摊,胡搅蛮缠地道:“你们自己愿意回去只管回去就是,拉着我们做什么。没了我们,你们还走不掉了?” 连傅朝瑜都傻眼了,更别提史官。 这小家伙,还真在外头玩野了呀? 圣上知道这件事吗? 史官们更懵,分明前两日还对他们关心备至,怎么如今态度这么差劲? 这就好像有人一直对你和声细语,冷不丁一日就变了性子,开始横眉冷对起来,以至于心里落差巨大,让人觉得遭到了戏弄。 方修撰忍了忍,好半天才为难地表示:“可是离京之前,圣上交代过——” 周景成气势汹汹,似乎能以一挡十:“你也说了,那是离京之前的事,这都过去多长时间了,怎能还按着从前的吩咐行事?” 他小小年纪便已经深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道理了。 大抵是周景成太过理直气壮了,方修撰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半晌支支吾吾表示:“可两位小皇子总不能一直呆在凉州不回去吧?” “谁说我们不回去了?”周景文也开口了,他也是想留下的,自然不会看着周景成一个人孤军奋战,“我们只是晚些回去,凉州的学堂不是快要开了么,我们兄弟俩准备看看那学堂如何,若是那些先生教的不好,岂不是毁人子弟?我们身为皇子,怎能容忍凉州孩童被人耽误?势必要等到学堂落地、孩童开课之后,才能放心离开。” 这家伙比他弟弟说的更加冠冕堂皇。 方修撰对上两个皇子显然没有对着傅朝瑜那样的高高在上,这二人生母一个是贵妃,一个是贤妃,都不是等闲人,他可得罪不得。但是短念一想,最不能得罪的不是圣上吗?! 这两人如今这般胡搅蛮缠,他就不信圣上不会管。 方修撰定了定神,质问一句:“两位皇子确定不回京城?” “确定!” 周景成桀骜不驯,有本事这些人就去告状呗,反正他皮糙肉厚压根不怕打。一顿毒打换他们在凉州再呆上几个月,值了! 方修撰瞥了一眼傅朝瑜:“傅知州也不劝劝?” 傅朝瑜可不接茬,淡淡道:“这是两位小殿下的意思,同我有什么干系?难不成我一个小小的知州还能左右两位小殿下的决定?方大人未免太高看我了。您若是有本事,还是您来劝吧。” 行吧,他们一个个的都拎不清,方修撰等人只好退一步,准备回京禀报圣上了。 临走前,他也没给傅朝瑜什么好脸色就是了。至于三皇子跟四皇子,那也是个不成气候的,亏的他们前两日来盛赞过,如今想来只觉得眼瞎心盲。 等着吧,过段时间自有宫里的人过来收拾他们! 周景成见他们麻溜走了,恨不得点一挂炮仗庆祝庆祝。 傅朝瑜抱着胳膊看了一眼他这欢天喜地的小模样,提醒道:“这几个史官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你们如今得罪了他,他势必要添油加醋去你父皇跟前,仔细告你们一状。” 周景成眼珠子一转,狡诈地抱住傅朝瑜:“那我们就更不能回去了,傅舅舅,你能一直留我们在凉州吗?” 傅朝瑜失笑:“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皇上若是真派人过来接,他们这边没有一个人能敢拦着。 上回傅朝瑜没有追问,这会儿他倒是忽然想起来了,拎着他的脖子将人带到身边问道:“你们上回烧的那几张纸,究竟是什么?” 周景成立马缩了缩脖子。 周景渊埋头,想要离开,结果还没挪开步子便被他舅舅给逮了回去。 舅舅眼神锐利,周景渊渐渐更心虚了,眼睛一闭:“是宫里来的信!” 傅朝瑜心道果然如此,原来宫中一早就催促他们回京了,只怕那封信还是皇上写的。虽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之间在意皇子了,但他既写了信,便表明了态度。这几个孩子倒是好,直接就把那封信给烧了。这三个小蠢蛋,该不会以为烧了那封信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吧? 傅朝瑜且问他们:“你们收到信之后,可曾回信了?” 三个小孩摇头。 傅朝瑜心累。 得了,这顿毒打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这回他们玩的有多高兴,日后回京城便有多惨。别的不说,光是那些史官那一关就不好过。 史官们还真打算张罗名目,好好在圣上面前进言一番了。傅朝瑜视若无睹,放任两个小皇子继续留在凉州,实在可恶;那两个小殿下不思进取,出尔反尔,也不是什么乖巧良善之辈。 他们已经决定了,日后若有机会,必要在史书上给这两个小皇子狠狠记上一笔,就记他们天性顽劣、自命不凡好了。 史官们刚走,凉州这边又迎来了新一批客人。 竟是京城国子监监生们趁着田家游学至凉州! 这些监生x们结伴而来,不声不响地进了城。他们分明都不是凉州人,却似乎对凉州的一切都颇为熟稔,一到凉州便直接住进了上回张翰林他们下脚的客栈,略歇了歇脚,又直奔博物馆而去。 甚至都不用人引路,一次去看了博物馆,水库,并将天宝县那条街上的小摊都扫荡了个遍,所到之处犹如蝗虫过境,什么都买了一遍。 等王谢玄过来回禀时,傅朝瑜还错愕不已,愣了许久才连忙让人将他们捉了过来。 一群人被赶到衙门时,大堂都快站不下人了。 傅朝瑜听说了他们人多,但没想到能这么多。 确实国子监的监生不假,从前还在他的农庄里头吃过饭,傅朝瑜还记得好几个人的名字,至于其他人,也都眼熟得跟。 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傅朝瑜能不管?可这情况,他该如何管?真是好家伙,他们风尘仆仆的赶到凉州,竟然一点都不见疲态,只花了一天便把天宝县逛了个遍,还自告奋勇去棉花地里替农户薅了不少棉花。 傅朝瑜都不知是夸他们厉害,还是该骂他们胆大包天,一阵心累过后,傅朝瑜才问:“你们就只雇了几辆马车便来了凉州?” 众人单纯地点了点头。 傅朝瑜头更痛了。这群监生中不乏有出身显赫的,有好几个出门在外腰上还挂着金玉,想必途中也是这副打扮。他们一没雇镖师,二没带什么家丁,一路招摇,竟然也能平安抵达凉州。 早些年他从江南奔赴京城的时候都还遇上了山贼、死里逃生,这群憨得不行的监生们竟能平平安安一路顺遂,难不成当真是傻人有傻福? 傅朝瑜想到了一件要紧事:“孙大人与王大人知晓你们此行吗?” 监生们摇了摇头:“我们离京三日之后才写信告知了孙大人,孙大人想拦也来不及了。” 说话间还自鸣得意,仿佛自己格外聪明。 傅朝瑜:“……” 好一个先斩后奏。看来回京之后会讨打的人又多了,三皇子与四皇子注定不会孤单。 带三个孩子就已经够了,他为何还要带一群?傅朝瑜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前两日赚钱赚的太过了,以至于老天爷看不过眼,派这群人过来收他? 傅朝瑜见他们这一脸纯良的样子便来气,单纯是好事,单纯的有些蠢便让人难办了。精力无处发泄是吧,正好凉州有一批瓜成熟了,免费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第117章 告状(二更) 国子监田假不过半月而已, 即便他们提前又请了几日的假,一路飞驰直奔凉州,可依旧不够用。 傅朝瑜问他们可曾想过田假结束之后, 回不去京城又该如何? 这些监生们早已经想清楚了, 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儿。 王谢玄多嘴提醒一句:“律令规定:对田假诸之官限满不赴者,一日笞十,十日加一等, 罪止徒一年。” 这要是迟到了几天, 可有的打了。 监生们振振有词:“可我们是学生,又不是官员。” 呃……王谢玄忽然闭了嘴,话糙理不糙。其实他觉得国子监应当也有规定用以约束惩罚, 但法不责众,他们将近百来人全都跑来凉州,想必国子监也不能将他们全都撵出去。 不过说起来他们也是太胆大包天了, 国子监的先生跟他们自己家中父母只怕会被气死。 等到这些监生们回客栈休息的时候, 王谢玄还在跟傅朝瑜说闲话:“大人, 您这些师弟们瞧着也不是凡人。” 傅朝瑜无语地瞥了他一眼,莫名有点护短:“行了,谁还没有年轻气盛的时候?” 要不是他们这回闹的事情有点大、怕气着国子监两位先生, 傅朝瑜说不定还真会支持他们的所作所为, 真不是谁都有他们这份魄力的, 从京城一路赶到凉州何其艰难, 没点耐心早就半途而废了。 傅朝瑜心软了几分,想着反正回去也是要讨一顿打的,这会儿在凉州别让他们开心开心就是了。 监生们还真就挺开心的, 哪怕第二日他们被带到了瓜田里面摘瓜,也依旧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 他们跟三位小皇子还相处得分外融洽。没一会儿便混熟了,甚至还轮流抱着三个小皇子一块去了瓜田。 周景渊在凉州这块也交了不少朋友,但都是福田院的同龄孩子,其他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都不愿意同他们玩耍,大孩子跟大孩子玩,小孩子跟小孩子闹,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 周景渊还是头一次接触国子监监生这种与众不同之群体。分明看着好像是大人,但是行为举止又跟他们没什么两样,天性开朗,喜好交友,平生最爱的便是凑热闹,什么都想试一试,还没摘几个瓜呢就先想尝一尝。 他们自己不好意思提,便撺掇着周景渊替他们说情。 周景渊哼了一声,很不乐意:“我们看上去难道很傻吗?” “没有没有,天底下再没有比几位小殿下还要聪明的孩子了,这不是走了这么久的路,怕你们渴了吗?刚好我瞧见那甜瓜似乎水分挺足的。”有个叫方爻的监生讨好地冲着周景渊笑了笑,一路过来,就数他最闹腾,说话最妙语横生,也最喜欢贴着周景渊。 周景渊撅了撅嘴,压根不信他的话。 不过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毕竟他也没碰到过多少这样自来熟的人。就是他四哥,一开始也是为了玩具接近他的。可眼前这几个,是为了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图。 方爻对着五皇子那张被养得嫩生生圆鼓鼓的小脸蛋垂涎不已。微微动了几下手指头,他真恨不得大逆不道地捏一把,微微捏一下,应该不疼吧?但是想想师兄那护犊子的劲,还是不要碰到好。 真是可惜,这样是自家的侄子就好了。 想碰就碰,想抱就抱。 他纠结了一下,于是将脑袋埋到五皇子殿下那小小的肩膀上,恬不知耻地哼哼两声:“小殿下,那个蜜瓜看起来真的好好吃啊。” 方爻心里暗爽,小殿下竟然香香的,太可爱了! “……”周景渊板着脸,无情地将肩膀上的脑袋给挪开。 这头实在重死了! 方爻大为遗憾,唉声叹气地开始继续摘瓜。 第112节 命苦啊,想吃口甜瓜都不行,还被小殿下给推开了。 凉州真是个风水宝地,连地里的甜瓜都长的这么标致,比别的地方圆润不少。有的直接卧在地上,有的竟然悬在半空中,那藤蔓也不见得有多粗,却能牢牢地吊着。摘这样的瓜还得配一把剪刀,否则都揪不下来。 一刀下去,仿佛能闻出甜瓜的香味。香香甜甜的,沁人心脾,他们该不会得等到摘完才能尝尝味儿吧? 这谁能忍得住? 众人心底都在吞口水。 正心底哀嚎,忽然看到一群人捧着甜瓜过来了,说是老乡们见他们辛苦,特意先破开几个瓜让他们尝尝味。 方爻细心地发现,五殿下竟然在那些人当中! 殿下把这群带着瓜的人领到了瓜田里头,便离开了,仿佛这件事情跟他无关一样。 方爻立马感动起来,没想到五殿下竟然是面冷心热的。其实关心他可以直说的,没必要这样遮遮掩掩。 方爻一副感动至极的模样,周景渊却依旧冷冷地撇开脑袋,有点后悔,他干嘛想不通过去说这么一句呢? 果然,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嬉皮笑脸的人! 傅朝瑜一眼便知道这肯定是那些监生们不老实闹出来的,谢过农户之后,便招呼众人过来吃瓜。原本傅朝瑜只是打算让他们意思意思,可如今吃了旁人的瓜,便不得不真卖力了,否则都对不住村民的热情。 人一多,吃东西就容易哄抢,哪怕他们并不是没规矩,只是嘴上嚷嚷两句,可也显得闹哄哄的。 凉州的瓜也真是与众不同,瓜甜味美,瓤酥肉嫩,一群半大小子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甜的瓜。遗憾的是,这样的瓜只能在凉州吃上,凉州路途遥远且颠簸,很难运送到京城那边。若是回头将京城对凉州的路修一修,都铺上水泥路,他们或许才有可能在京城吃上这样的甜瓜。 周景成在那儿囫囵吞枣,周景文啃得却认真,这样的甜瓜他在京城也吃过,但甜味差距太大,周景文弄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分明都是一样的品种。 他下意识地看向傅朝瑜。 傅朝瑜何其敏锐:“怎么了?” 周景文些不好意思,他遇x到了难题竟然会头一个想到傅朝瑜,分明他对傅朝瑜极为不喜,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问傅朝瑜比问其他人好使,其他人未必有能力替他解惑。 但是找傅朝瑜问,岂不是很没面子? 周景文默默地吃了一口瓜。 留在傅朝瑜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的时候,周景文忽然支支吾吾地开口了:“这瓜……为什么会这么甜呢?” 傅朝瑜还以为他要问什么,原来就是好奇这个,于是解释道:“甜瓜之所以有甜味,是因为里面有糖分。糖分的储存与天气跟温差有关,天气晴好,昼夜温差大,糖分储藏便高,这瓜自然也就更甜了。虽然品种都是一样的,但比起京城,凉州显然更适合种植甜瓜,其实葡萄亦是如此。” 傅朝瑜说完恍惚间想起来,三皇子之所以能来凉州,貌似是因为给太后进贡了一盆嫁接的牡丹。这小孩儿虽然个性不讨喜,但在种地上面好像有些天赋。 他接着道:“若是不信,你也可以自己试种一批,如今不缺碳盆与冰块,可以控制昼夜温差,到时候种出瓜来也能更好地进行比对。其实,每一种作物都有最佳的种植方式,若你深入探寻便会发现,它们对土壤、施肥、灌溉的需求都有不同,若能加以观察并进行适当的调整、选育和栽培,势必能大大提高作物收成。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可以通过观察一日复一日的实验获得结果,只是耗费了些时间和精力罢了。” 周景文听完,眼神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么,不聪明的人也可以做到吗?” 不聪明的人?他么? 傅朝瑜联想到那盆牡丹花,心说这小子是不是前段时间被打击得太惨了,竟一点信心都没有,为了让这个有几分天赋的小殿下重拾信心,回头好好种地,傅朝瑜笃定道:“天道酬勤,但凡用心总能成功的。” 周景文跃跃欲试。 他因文不成武不就,不仅被父皇嫌弃,也时常被母妃责骂。周景文其实也不甘心,他觉得自己其实是有天赋的,只是暂未发现,又唯恐自己果真天生懦钝不堪重用,因而渐渐地开始瞻前顾后,踟蹰不前,又不敢多努力。生怕自己做了不成,又生怕自己没做可惜。 远赴凉州,不过是想要出来透口气罢了,他受够了宫里压抑的日子。但听了傅朝瑜的话,周景文惊觉自己的人生还有另一种可能。 或许他的天赋,真的在种地上,而且这是一种只要投入精力便没有回报的东西。 傅朝瑜缓缓道:“琢磨种地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农为国本,若连穿衣吃饭都解决不了,谈何国富民强?农学由来已久,先秦时期诸子百家中便有农学,他们主张播百谷,劝耕桑,以足衣食。许多人不仅著书立说,也积极的参与政事,几度在史书上留下美名。可见不论做什么,只要将事情做到极致,依旧能造福于民、名垂青史。” 周景文攥着瓜皮,豁然开朗。 傅朝瑜三两口解决了瓜,吆喝一声,催促这些监生们赶紧下地干活。 周景渊他们也分到了一个小小的剪刀,福安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一边摘瓜一边看着,未免他们一个不小心伤了自己的手。 有这群精力旺盛的监生们帮忙,十几户农家田里的瓜半天就被摘完了,后面还摘了不少葡萄,葡萄是要晒成果干的,甜瓜也差不多,有的还得做成果酱。 前段时间各地的商人都来这儿订了不少订单,可新鲜的瓜不好运输,只能用这种方式运送到各处了。虽然比不上新鲜的口感,但也没办法,如今的条件凉州新鲜的瓜是运不出去的。 傅朝瑜也不是带着监生们过来玩的,他得盯着这批单子,唯有这回的做好了,才能有源源不断的订单。凉州因为地势偏远,不在中原,许多好东西都运不出去,他希望能用这种法子让百姓多挣一点。 来日若是路子打通了,整个西北这边都能跟着受益。 监生们因方才在瓜田里面饱餐一顿,临走时还不忘丢了一笔钱。 农户们本来就是为了请他们吃的,哪能收钱?可他们溜得飞快,农户们追出了一半里地也没逮到人。 周景渊被方爻抱着一路狂奔,吓得福安在后面嚷嚷:“慢点,慢点!” 不过跑得再快,他们也没让三个小殿下被颠下去,手下稳着呢。 出来玩就得玩得高兴,早知回京之后要受罪,若不能在凉州肆意一番,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回的行程? 而早已从凉州出发的方修撰等人,如今可算是回了京城。 刚一抵达,众人便被圣上“请”了过去。 方修撰估摸着是为了问两位小皇子的事儿,他也是早就打好了腹稿,今儿势必要告一个刁状的! 第118章 被打 偌大的大明宫四下皆静, 连成安也难得的敛气屏息,无奈地干瞪着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儿。 圣上若是大怒,这史官们又能讨到什么好呢?就不怕城门失火, 殃及池鱼么? 可惜, 方修撰若是懂得如何揣测圣心趋利避害的话,也不会这么多年来都蜷缩在史馆了,他眼下为了出心头这口恶气, 可是使劲儿煽风点火:“微臣等虽竭力请二位皇子回京, 无奈二位皇子执意留在凉州,无论如何也不肯遂臣等一同回京。微臣也曾将圣上搬了出来,只是两位皇子竟也没将圣上的叮嘱放在心上, 出尔反尔。看他们的模样,似乎是流连凉州再不愿回来了。” “放肆!” 骤然一声怒喝,吓得方修撰彻底哑了声, 心脏都跟着抖了三抖。 他缓缓抬头, 入目的便是圣上那张盛怒的龙颜。这下可糟了, 他是不是说的太过了? 方修撰连忙跪下来,替自己着补:“圣上息怒,想是两位小皇子年幼, 一时被凉州的风光给迷了眼, 等他们玩够了, 自然也就知道回京了。” 身旁的另一位史官纵然还在哆嗦, 但却已经打着祸水东引的旗号了,自以为机智地开了口:“都是那傅知州的错,若不是他蛊惑小皇子, 想必二位皇子不会如此行事。” 成安瞄了一眼说话的是哪位壮士。 没有印象,应当是个小官儿。啧, 他也不看看朝中弹劾安平侯的人是什么身份?当真以为安平侯是他区区一介小官就能欺负的吗? 不出成安意料,原本盛怒的圣上听到此言竟定了下来,上下一扫这个小官儿,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此事跟傅朝瑜又有什么关系?” “确与他有关。两位小皇子自打去了凉州之后便与傅朝瑜同吃同住,傅朝瑜不论去哪都将皇子们带在身边。他一介地方官带着五皇子便已经不合规矩了,如今又同三皇子与四皇子交往甚密,可见所图不浅啊。三皇子与四皇子肯定是听了他的话,才执意要留下的。” “是么……”皇上眯着眼睛,眼中暗芒一闪。 可惜阶下的那个糊涂虫,自以为自己撞了大运。 连御史大夫他们都弹劾不了的人物,竟然被他短短几句话便拿下了,因而自鸣得意起来,说话也肆无忌惮了:“千真万确,傅朝瑜图谋不小,不得不防。” 蠢货—— 皇上咬着后槽牙,往龙椅上微微一靠,脸色瞬间冷了下来:“也好,朕即刻派人前去凉州查明,若当真是傅朝瑜教唆两位小皇子,必定严惩不贷;可若是他什么都没做,一切皆是你们蓄意诬陷,那你们这官,也做到头了。” 方修撰惊诧地抬头,木愣愣地直视圣上。 怎会如此严重? 方修撰都被吓得不行,更别说方才开口摸黑傅朝瑜了,他吓得说话都开始结巴起来,但又不得不说,这要是真查了,没准自己但真要因此而丢官! “圣,圣上容禀,微臣方才之言,也是观两位小殿下的言行举止,进而猜测出来的。” “猜测?”皇上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便是不实,你们自己带不回小皇子,为了脱清关系蓄意构陷凉州知州,真是叫朕开了眼了。” 皇上说罢不等他们辩驳,直接让太监将他们拉出去,一人赏了二十大板。 众人被拖下去的时候都蒙了。 可怜方修撰等人,一路疾行赶回京城只为告状,如今人困马乏,正想着告完状回家休息,结果状没有告成,他们自己反而落下二十大棍子。 虽说是收着劲儿的,可众人被打得也不轻。尤其是那个口口声声质疑傅朝瑜的,被x打得最狠,叫得也最凶。他如今想来还是不服,凭什么只打他们,难道傅朝瑜就没有一点点错吗? 成安在旁监视,听到这人竟然还敢喊冤,暗暗摇头。他若是这群史官,今儿老老实实地请罪就是了,眼瞅着圣上正在气头上,还这般火上浇油,不找打才怪呢。 况且安平侯在皇上心中分量重着呢,朝臣们联合起来都只能将他赶去凉州,他一介小小的史官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有这样的能耐?未免太自视身高了些。 成安也懒扶他们了,打完了,收了板子,只让众人自行离开。 史官们从凉州回来进宫禀报,结果却被皇上打了板子撵了出来,一时间引得朝中哗然一片,都在好奇中间发生了些什么。难道又跟傅朝瑜有关系?亦或是事关几个皇子? 群臣猜测,皇上借机打了人撒了些气,却还是余怒未消。他既怒这些史官不中用还胡乱攀扯,又气老三老四任性妄为,不是个东西。宫中其它妃嫔不是个能说话的,皇上气得心口疼,最后还是去了皇贵妃的含章殿。 程阑端详着皇上的面色。 她通些医,遂交代成安今儿晚上请太医过来瞧一瞧。怒气伤身,况且就她观察皇上的身子其实并不似外表康健,早年间年年征战已经留下了不少隐疾,之所以瞧着无碍,只不过是表象而已。 皇上心底烦躁,说话也就比平日里更冲了许多:“请什么太医?左右也死不了。” 成安心底一叹,只能指望皇贵妃了。 程阑为未被他这话给吓到,仍旧与平常一样倒了杯茶递给对方,屋子里点上凝神静气的香,坐下后才开始问起了今儿的事。 其实她也知道,皇上过来无非就是想发泄发泄心中的情绪罢了。 皇上饮了茶,果真开始痛斥起来。 程阑听了半天,无非还是小三、小四不愿意回宫的事。皇上严以待人,宽于律己,他自己想去凉州,因朝臣们反对便觉得这些人面目可憎,如今两个孩子一时兴起在凉州多呆些日子,他便觉得两个孩子既胡闹又没有分寸,显然是随了贵妃与贤妃。进而引申到他们日后长大了也肯定不堪重用,亏得他前些日子请了名师教导,那学问竟都读到了狗肚子里,一点用处都没有。又说他年幼时如何如何,对比之下,两个皇子丝毫优点也无。 程阑:“……”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父亲,她算是能理解为什么两个小皇子都不愿意回宫了?若换作是她,她也不愿意回。 皇上真的关心两位小皇子吗?她看未必,如今这人恼羞成怒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威严扫地,为了报复,一定要让两个皇子回京。至于回京后的两个孩子会不会高兴,这点不在皇上考虑范围之内。 只是心里话总不能宣之于口,程阑只静静地听着,等皇上发泄过后也就得了。 她不需要做解语花,也不屑地去做。 皇上在程阑这儿发了一通牢骚,果然好受了不少。回了大明宫后,他便打算派崔狄前往凉州,将了两个不听话地直接逮回来一顿好打,以后再不许他们出宫门半步。 他这边人选都已经定下来了,正准备下旨,结果宫外忽然又有了动静。 原是有好事儿的打听出来,史官讨打乃是因为两个皇子未曾同他们一起回宫。虽然期间的确牵扯了傅朝瑜的事情,但是近来皇上对那两位小皇子的关心也有目共睹,这都催了好几回了。难不成,皇上已决定放弃太子,想从三皇子与四皇子中间另选一人? 这也不是不可能,皇上春秋鼎盛,何愁等不到三皇子与四皇子成人之时?况且上回太后寿辰,三皇子可是大出风头,还被称赞是孝心可贵。三皇子母家又不差,如今甚至赛过太子,将来未尝没有与太子相争的可能。且看着吧,看接下来皇上是不是真的对三皇子亲近,若是的话,有些人还真准备早做打算了。 皇上听到这番言论之后,默默了良久。 第113节 这群朝臣,满脑子就只有争储一事。 随即他又发现贵妃开始上蹿下跳起来,一副将野心写在了脸上的模样,甚至还派了好几个人去凉州,且不论四皇子愿不愿意回来,贵妃是一定要让三皇子回京的,只有回京才能跟太子争夺储君。正好圣上近日的确过于关注三皇子,贵妃觉得这是他们的机会。 皇上目睹此事,再次感慨贵妃愚蠢,而后便改了主意。 他写了封信准备悄悄送去凉州,让了两个兔崽子每日用心学习,隔五日给他汇报功课,回京的事情可以缓两个月再说,但务必要在秋收之前返京,若再敢耽误,他必打断他们的狗腿! 两个孩子还不知道京城的事儿,这会儿已经跟国子监的监生们玩疯了。 傅朝瑜是个能玩会玩的,但是他身为知州每日都有说不清的事儿要办,凉州初见起色,事事都得他来操心。纵然有一个卷生卷死的马通判,可仍然不够,他每日能挤出来陪伴三个孩子的时间属实不算多。 如今这些监生们过来,算是弥补了遗憾。 他们白天去各处游玩,玩累了便买几只羊过来烤烤,再去看看凉州这边的歌舞。凉州的歌舞与京城不同,充满奔放热烈之美,譬如攻鼓子这种鼓乐舞蹈,如惊雷奔电,整齐划一中有些力贯千钧之感,看得人连连叫好! 方爻非要举着他的酒杯跟周景渊那装牛奶的壶碰一下。 周景渊被他烦得要死,很不情愿地碰了一下。 这家伙仰头一饮而尽,丢下一句“此间乐,不思蜀” ,随即铺开纸挥墨作画。 姿态豪放,赏心悦目,如果不知道他狂饮的是凉州有钱姑娘们最喜欢喝的甜酒就好了。 周景渊摇了摇头,喝了一口他舅舅特意为他准备的牛奶。舅舅说喝牛奶可以长高,可他真的能长成舅舅那么高吗?这个讨厌的方爻也挺高的。就是有些太放浪形骸了,喝酒就喝酒,作画就作画,一起劲就衣衫不整像什么话? 舅舅说了,这叫不守男德。 方爻不仅给凉州的攻鼓子画了一副画,看到周景渊乖乖坐在椅子上喝奶时候,觉得有趣,又将他给画了下来。成画之后,又想着不能顾此失彼,将另外两个小皇子也一同入画。 孩童天真,又活灵活现,方爻觉得这是自己画得最好的一副了。 周景成跑过来一看,惊呼了一声:“这副能给我们吗?” 方爻有点舍不得:“我另画一副给四殿下,这一幅且让我带回京城吧。” 三个孩子围了过来,依依不舍:“你们这么快就要回去啊?” 监生们道:“也就这几天了,如今田假都已经结束,再不回去只怕先生更生气了。” 虽然他们也不想回去讨打,但是这顿打逃不掉的。 周景渊忽然有些失落。方爻他们走了,四哥会不会也要离开。京城那边现如今还没有动静,可早晚都会派人过来逮四哥他们的。四哥不像自己,没法儿在凉州久留。 他自然是不愿意离别的。 他一不高兴,方爻便又开始动手动脚了,握了握周景渊的手,逗道:“等我们回京之后,小殿下可不要忘了我啊。” 周景渊迅速抽回手,哼哼道:“谁要记得你啊?” 方爻哭笑不得,小家伙还挺有脾气的。 一日后,凉州学堂落地。 傅朝瑜准备让这些监生们给凉州的孩子们上几节课。他们来凉州不是吃就是玩,一路还学着安老等人,做了不少诗词出来。还别说,这些诗都灵气十足,换了傅朝瑜来写未必能写的出来。 只是太有灵气了,想也知道回了京城之后该会多惹人生气。他们在京城担惊受怕,结果这些监生们在凉州吃喝玩乐,也太招人恨了。孙大人跟他先生年纪都大了,不能总惹他们生气,该干点正经事才行,好歹让他们偷跑来凉州的行为变得不那么可恶。 凉州的学堂仿照京城的永平书院建的,一切比照那边的规矩,甚至学费还比京城那边的低一些。 因这大半年来凉州人一直在赚钱,要么跟着衙门x修水库,要么跟着衙门建博物馆,要么去天宝那边挑点东西做做小生意,哪怕许多人赚的只是小钱,可是应付学费还是没有问题的。他们也不指望自家孩子能高中进士,但凡认的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也算是对得住自己了。 因而学校还没建成,学生人数已经报满了。 还有其他地方的孩子想要入学都没有名额。直到傅朝瑜保证,明年会再建一个书院,他们才遗憾离开。 学堂的山长便是安老,授课的先生是安老几位年纪小的弟子。他们虽然年岁不高,最大的也不过而立之年,但是教这些孩子们却绰绰有余。 开学头一日,安老用傅朝瑜给他准备的黑板,在学堂前面的空地上,给孩子们上了第一节 课。 他们不像国子监有明义堂,凉州的学堂一切从简,只有这块空地足以容纳所有班的所有孩子。场地虽简,但是只要有心就够了。 孩子们乖乖地坐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长,没有一个人乱动或者喧哗。 安老没有教孩子们读书,只是在简略提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后,在后面的黑板上写下五个字—— 志当存高远。 安老回身,扫过底下的众多学生,这里头有福田院出来的孩子,有平民百姓之家的孩童,有商贾士绅的公子,竟然还有皇家之子。可如今他们不分贵贱贤愚,都穿着一样的衣裳、坐在同一块地方、上着同一节课。 有教无类,圣人追求的应当就是眼下吧。 安老微微一笑,说起了古往今来名人的志向,孔子立志在“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班超愿“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霍去病曾言“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 安老娓娓道来,细数古往今来之人为立志、求志,废寝忘食,发奋图强。孩子们大多是第一回 听到这样的故事,不由得肃然起敬。 许久,安老才道:“人贵有志,可有人愿意站起来说说,自己立志为何?” 小孩儿们眼中熠熠生辉,跃跃欲试地想要表达。 周景成率先举起手:“我想当大将军!” 月儿紧随其后:“我想跟母亲一样,改进纺织法,造福于民。” 又有孩子七嘴八舌。 “我想跟傅大人一样做知州!” “我想教书育人!” “我想做女官!” 傅朝瑜领着国子监监生们在后头旁听。 明天的课,便由这些监生们上了。 监生们本来自信满满,但是听了安老的课之后忽然压力巨大,他们准备是准备了不少,但是压根不能跟安老比。若是教的太差,岂不是堕了他们国子监的名声? 傅朝瑜见他们愁眉苦脸,便说:“不必烦恼,你们教的课跟安老不同,只需让孩子们先认的几个字罢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听起来甚是简单。 傅朝瑜笑而不语。但愿他们明天也这么认为,向来入门都是最难的,识字儿也一样。 当晚,吴之焕从突厥王廷回来了,他这回几乎算是九死一生。傅朝瑜见他时,都被他这狼狈模样给吓了一跳。 第119章 突厥 傅朝瑜连忙扶着他的肩膀:“你这是, 怎么了?” 吴之焕苦哈哈:“一言难尽。” 都这样了,别的话也不必多说了,还是先洗漱吧, 傅朝瑜将他带去了衙门后头的官舍。 牛伯桓跟马骞目送他们离开。牛伯桓这段时间被马骞逼着受了不少罪, 但是吃了苦头也改不了他喜欢说傅朝瑜是非的毛病:“咱们这位傅大人交好的人都怪得很。先前那些国子监的师弟就不像是个正常人,一身的牛劲使不完。这会那位吴大人看着也奇奇怪怪的,出使一趟险些把自己人给弄没了。” 马骞不说话, 但心里也在腹诽。 能跟傅朝瑜好的, 貌似确实不是什么正常人。 吴之焕在里头洗澡,傅朝瑜隔着一扇屏风在跟他说话,聊的正是他出使突厥的事情。吴之焕道:“那突厥王室如今很不太平, 新王虽说已经登基了,但还有好几个兄弟摩拳擦掌准备从他手里抢夺皇位。这回我应邀出使,那些人索性把主意打到了大魏身上, 想要先解决了使臣激怒大魏出手, 让新帝疲于应对, 他们好趁机上位。” 吴之焕想想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都觉得回去得给老祖先上一柱香,他能活着回来,虽有他这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 但更多的还是多亏了祖宗保佑。 傅朝瑜庆幸他平安归来, 只是也好奇一点:“那位新帝呢, 他是什么样的人?” 吴之焕嘲讽地笑了几声:“是个野心勃勃, 却又拎得清的人。他肯放我回来,不过是因为王位不稳,对内有几个兄弟虎视眈眈, 对外又有大魏严防死守,他是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生事。只是等到他收拾了那帮兄弟之后, 只怕就得将主意打到大魏头上了。我同他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绝非善类。” 傅朝瑜目光沉沉。凉州与突厥王廷相距太近,一旦发生战事,凉州必然会遭到劫难。看吴之焕的意思这战事早晚是要发生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傅朝瑜不出声,吴之焕也知道他担心什么。 等洗好了澡,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走出屏风之后,一边束着腰带一边道:“你也别着急,依我看,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同样也是个好战的,谁知道突厥跟大魏谁会先出手呢?” 傅朝瑜轻笑一声,也是。皇上一心想着开疆扩土,以前是没钱,如今国库渐渐丰腴起来,朝中已经被惩治了一番,起码吏部跟工部便已彻底投诚,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朝中局势已然比从前稳定了许多,没准明年朝廷真的会练兵。 突厥闹出了这样的事,未尝不可以加以利用。傅朝瑜跟吴之焕商量着,打算用此视为借口,逼得朝中不得不给他们西北这边先修路。当初为了重新打下河西走廊一带,耗费了多少兵力,可打下来之后,却没见朝着那些官员们如何重视。如今傅朝瑜便是想一步步给凉州添砖加瓦,这般来日若是真有战事的话,若能重复往日荣光,西北诸州才不会被头一个舍弃。 二人去了书房商议许久,等晚上三个孩子从学堂里头散学回家时,他们二人才商议完。 吴之焕看到三四两位小皇子时,惊奇不已:“两位小殿下没有随着京官们一同回去吗?” 周景成不乐意道:“我们才不回去呢。” 吴之焕瞥了一眼傅朝瑜,他们就不怕皇上怪罪? 傅朝瑜摊手,皇家父子之间的事儿让他们自己内部解决吧,只要皇上一日没有吩咐他必须将两位小皇子送回京城,那他大可以当做不知道不知情,一如既往好好招待两位小皇子,谁也挑不出他的错来。 饭桌上,吴之焕总算是将那些胆战心惊的经历先抛到一边了,转而聊起了京城的人。 杜宁跟杨毅恬都已经定好了亲事,杨毅恬的未婚妻是他家表妹,也算是自幼一块长大,知根知底了。他如今在户部一切都好,杨家准备让他尽快成婚,婚期应当也就在今年年底。杜尚书给杜宁说了一位武将家的姑娘,他还不乐意,说人家出身武家,必定泼辣粗俗,因为这句话被杜尚书一顿好打。 自打他才工部渐渐站稳脚跟之后,杜尚书便没有再打他,这回被打也是活该,纯粹是因为他嘴贱。 陈淮书因为跟家里兄长闹翻已许久不曾归家了,便是回去也就只看了看他祖父便立马离开,与家中其他人已渐行渐远。国公府倒是给他说了几门亲事,陈淮书不予理会,一门心思扑在御史台,大有一辈子不成婚的架势。 至于周文津,那就更有意思了。吴之焕说得眉飞色舞:“别看周文津平日里不苟言笑,竟然还挺讨姑娘家的欢心。上回我们拉着他一块出门,期间偶遇了一位姑娘,那姑娘对他颇有意思。” 傅朝瑜兴趣盎然:“那他呢?” 吴之焕摸了摸下巴:“他肯定也有意吧,可你也知道他那性子,便是喜欢也不会宣之于口。他这个人又顾虑太多,有一家子人要养,担子太沉了。况且那位姑娘出身不俗,家中并不看好周文津,周文津自然守着礼,不愿给彼此一点希望。” 这话便有些沉重了。傅朝瑜知道这些权贵世家对门第极为看重,纵然周文津如今深受程大人器重,x可在那些人眼中,他仍旧是个穷小子。 这事儿只怕有的磨。 傅朝瑜看了一眼吴之焕:“你呢?” 吴之焕咧嘴一笑:“你都没个未婚妻,还好意思问我有没有。” 傅朝瑜接不上来了,他的确没有,两个光棍就不用互相埋汰了。 一晚上修整,等到了第二日一早吴之焕便要离开。傅朝瑜虽然遗憾他不能多留一天,但也知道突厥的消息对于朝廷事关重要,只能亲自送了吴之焕出了城门。 凉州学堂,也再次迎来了国子监的监生们。学堂新收四百余名学生。这四百多学生共分甲乙丙丁四等,类似后世年级,每年级又分三个班。一切划分标准都按入学考试来,总得来说,丁班目不识丁,丙等稍稍识字,乙等已经颇通识书了,甲等再读两年甚至可以下场考试。各班之间是流动的,若是学得好自然能继续往上升,所学的内容也会越来越多。 越往上自然越难,人数也越少。凉州这边的孩子大多都是不认识字儿的,所以丁班的人数最多。周景渊三人一个仗着有出身状元的舅舅教,两个仗着有弘文馆的先生提点,竟然也混去了乙等班。甲乙丙今日的授课是由安老的学生们来教的,至于国子监的学生,则被分到了人数最多的丁等班。 他们进入学堂之后便知道这件事情,起初谁也没有在意,不过是教一些没识字的小娃娃们读书就是了,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谁还不是从无到有开始学的?然而很快,他们便被打脸了。这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委实太过艰辛。 起初,监生决定以他们幼年时开蒙所读之物来教这些孩子们,他们当初读的是《蒙求》。《蒙求》之名,取自《易经·蒙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之句。全篇都是四字韵文,上下两句对偶,内容囊括历史故事人物传记,总体“列古人言行美恶,参之声律,以授幼童”。他们年幼时初读此书,只觉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想来这些孩子读来也是轻而易举的。 第114节 但是授课之后这些监身们才发现,情况跟他们想的完全不一样。 孩子们不仅听不懂故事中的典故,他们甚至不知道“典故”是什么意思,对于语句的发音也很有问题,不论他们教多少遍仍不会按着音韵来读。与他们说典故,说了两遍再问之后便忘掉了;至于认字那就更加艰难了,通常都是字儿认的他们,他们却不认的字儿。 吴爻等人备受打击。 上午的几节课结束后,他们便蔫头耷脑地回去了。 傅朝瑜毫不意外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先问一句:“今儿都教的怎么样了,可都教会了?”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支支吾吾,这能教得会才见鬼呢…… 牛伯桓正好过来有事,碰巧看到这一幕,又站在旁边碎嘴:“那还用问?看他们这样子便知道定是没教会了。约莫是冲着玩闹的心态过去的,只可怜了那些孩子们了,竟被当成了玩具。” 监生们被说得一阵羞赧,随即解释:“并非是我等玩闹,也并非是不用心,只是……” 只是这边的生源资质太差了。 傅朝瑜将看热闹的牛伯桓赶走,轰了两遍才将人彻底撵出去。 等屋子里没有了外人,才同他们道:“你们是否是觉得他们天资驽钝?” 有几个人微微点了点头。 傅朝瑜叹息:“他们是否驽钝,也得在开蒙之后再下决断。只是如今他们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早早地断定他们驽钝实在有失偏颇。” 方爻等人默默无语,可是他们幼年也并非如此啊。 傅朝瑜扫视一眼,又说:“你们虽然家世不同,但是出身最差的也是寒门子弟,家中也有余力供你们读书。你们须得知道,在京城之外的许多地方,百姓们纵使举家之力命也没办法供出一个读书人。他们祖祖辈辈都不识字,见识远不及你们的父母。” 底下有人挠了挠头,这话不假,寒门子弟好歹也是落魄的耕读世家,他们跟权贵没得比,却比布衣佃户好了太多。 “你们当初一点即通,是因为自懂事起便耳濡目染,你们父母通诗书、明道理,这才将你们培养得比旁人早慧。可是外头的那些孩子们没有这个条件,他们不行,是因为他们在识字的第一关便被拦了下来,从前并未有如此条件。所以,你们不能以家境所赋予你们的优渥学识来苛责一无所有的他们,这并不公正,不是么?” 众人怔住,心中羞愧难当。他们从未深思这么多,如今想来,他们的确用自己的出身凌驾于弱者之上。 他们并非没有良心,也并非不会反思。一群人不堪羞愧,沉默良久之后再次表态,发誓一定会不遗余力,好好教导凉州学堂所有的孩童识字。 傅朝瑜随他们去。教人识字是个大工程,傅朝瑜也并不准备让他们在凉州呆这么久,只是希望给他们添一份毕生难忘的经历。 考虑到这些监生们在凉州已经留了这么久,傅朝瑜还是写了一封信送回国子监,替他们说了几句好话,虽然知道肯定收效甚微,但是若能让他们少受些惩罚,那也值了。 监生们下午去学堂之后,果然奋发图强。既然大课教不会,那就用小课来教。他们这儿这么多人,哪怕一人带两个,多费些心思,总能让他们学会拿笔写字。 分开来教,效率果然比从前提高了不少。 方爻等人还发现,其实有些孩子并不是不聪慧,只是他们不敢说话,碰到问题也不敢问,天生自卑敏感,不愿与师长交流。意识到这一点后,众人心里都有些堵得慌。 确实是他们的错,不是这些孩子们的错。基于此,方爻等人教得很用心了,等所有丁等班孩子终于能拿起笔,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学会读《蒙求》前十句,知道其中含意后,众人几乎喜极而泣。当初他们之前在国子监考试被先生夸奖时,都没有这么满足过。 一时间,众人都对于授课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然而傅朝瑜并不打算留他们,得知孩子们不仅能正确地握笔,还会写自己的名字以及许多简单的字之后,傅朝瑜便狠心地赶他们回京了。 监生们反而不愿走。 傅朝瑜反问;“你们真想回京时被活活打死?” 众人无言以对。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在凉州留的够久了,确实得回去。可他们教书的事业才刚开始,就这么硬生生中断了,实在可惜。 傅朝瑜劝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来日若他们有机会能进京赶考,你们或许还能再见。若你们当真对读书育人感兴趣的话,京城里也有一个永平书院,那儿的孩子想必也缺愿意指导他们的老师。但凡有心,哪里都能行教化之事。” 众人微微一叹,知道自己是留不住了。 不过傅朝瑜还有一件事情叮嘱他们,想让他们回京之后写几篇文章登在《国子监文刊》上。 监生们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送行时,周景成仍有些警惕,若是可以他其实不愿意送行的,生怕自己要跟着一块儿走。不过好在谁也没有提让他们回京的话,监生们跟那些京官是不一样的,他们自己都不愿意回去,当然也不会逼着两位小皇子同他们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他们还是明白的。 方爻等人虽有留恋,但分别之际也不见落寞,他们正是意气飞扬、想要闯一番事业的年纪,并不以分别为喜,反而同周景渊等约定明年再见。方爻还跟周景渊说,自己明年就下场了,让他在凉州等着自己高中的好消息。 周景渊想让他不要骄傲,正要开口但却小眉头一皱,唯恐自己的话不太吉利,别扭地叮嘱道:“科考很难的,你回去之后多看看书吧。” “殿下放心,我必考中。”方爻掷地有声。 说罢,他还狗胆包天地轻轻搂了搂小殿下。 真不怪他喜欢动手动脚,实在是师兄的错,师兄他怎么能把一个小孩儿养的这么好?小殿下听说是在傅师兄怀里长大的,这要是他家的孩子,他也能一直抱着。 方爻轻声:“我走了殿下,咱们明年再见。” 周景渊捏了捏他的衣裳:“嗯。” 但愿明年真的能再见。 挥别之后,监生随镖师们一同赴京x。傅朝瑜这回可不敢让他们自己回去了,万一途中出了什么事儿,后悔都没地儿后悔去。只盼着他们往后长点心,别这么傻乎乎的出门连个镖师都不带。 刚送完了方爻等人,周景渊正有些情绪低落,转头便发现上回过来送信的侍卫长又带了一封宫里来的书信。 三人如临大敌。 一番纠结之后,三个孩子还是决定将这封信给烧了。不用看也知道这封信肯定是催他们回京的,看了反而闹心,不如直接不看。至于皇上要求他们隔几日回信,自然也无从得知了。 小孩子办事从不考虑后果。 周景成烧之后洋洋得意地拍了拍手,写信是没有用的,有本事就亲自来把他们逮回去啊。 又过了些日子,国子监的监生们终于抵达京城。彼时,距离田假结束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孙明达不知生了多少气,他不仅担心这些兔崽子们的的安危,还得分出精力去应付各家家长,若不是知道他们平安抵达凉州,孙明达跟王纪美晚上都急得睡不着觉。 这等任性妄为的学生,孙明达恨不得直接将他们打死,刚拿上板子,却被王纪美给拦下来了。 孙明达脸色不虞:“你又想惯着他们?” 王纪美对学生从来都是溺爱的,加上他弟子又求了情,王纪美不得不开这个口,不过他这回拦着不让打也是有正当理由的:“他们才刚回来,一个个面色不佳身子也虚,你若是将他们打出个好歹来,各家家长岂不是更有理由问罪于国子监了?” 身子虚倒是不见得,但是后面那句倒是不得不防。孙明达闻言,忽然脸色古怪地撂下了板子。 王纪美松了一口气:“不打了?” 不打?怎么可能,孙明达拂袖而去,他这就去叫能往死里打的人过来! 第120章 修路 方爻等人被带去罚跪。 国子监余下监生很快便发现, 他们失踪已久的同窗不知何时竟回来了,还着单衣、持藤条,整整齐齐地跪在明义堂前, 这是要负荆请罪?看这架势也知道今日必有大事要发生, 路过的监生都埋头疾行生怕自己被牵连了。要知道,最近孙大人的脾气可不怎么好。 然而跪在这儿的方爻等人却并不担心,甚至还有闲心猜测这回孙大人究竟要抽他们多少下, 众人都觉得应当不会多, 毕竟有王大人拦着呢。只要有王大人在他们便不担心,甚至不少人还露出轻松的笑意。 可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日落之后, 孙明达请来了所有出逃监生的家长。 家长们来得猝不及防,刚来时正好看见这些监生们竟还嬉皮笑脸,顿时更气了。他们在家中担惊受怕, 这小子在外头玩得倒是开心, 方才还连累他们被孙明达好一顿排揎! 不孝子, 活该被打死! 众人看到带着滔天怒意的父兄时脸色都绷不住了,孙大人要打、要罚他们都认命,可为什么要把他们家里人请来?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吗? 孙明达揣着手冷冷地道:“各位若是想教子, 速速请吧。” 诸家长冷笑一声, 拿过自家儿子手中的藤条, 这藤条不正好是给他们准备的吗? 一抽下去, 钻心的疼。 有人正想缩回手,便听到父亲残忍地道:“敢缩回去,先叫你死!” 监生:“……!” 呜呜, 他们太惨了。 所有逃跑出去的监生无一例外都受到了顿毒打。孙明达担心将这些不知好歹的兔崽子们打坏了,所以请来了各家家长, 让他们做恶人。各家家长其实也担心自家崽子被国子监除名,为了让孙明达消消气,都打得都可凶了。 监生们哀嚎不止,以至于整个国子监都是一片惨绝人寰的叫喊声。 其他学生都给吓坏了:“孙大人几时打人这么狠了?王大人竟然也没能拦住?” 有人方才偷偷去看了一眼,知道那边的动静是因为什么,解释说:“不是孙大人,是孙大人将他们的家长都请了过来,如今打人的是各家家长。” “怪不得打得这样惨!” 唇亡齿寒,前些日子他们还遗憾自己没能跟着一块去凉州,眼下听到这样凄厉的惨叫声,他们瞬间不羡慕也不遗憾了。 方爻他们远不止被打那么简单,孙大人坏心眼儿地给他们放了一晚上的假,让他们各回各家。于是他们不仅在国子监受了罪,还在家里挨了罚。一大家子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口诛笔伐,一整晚就没有一个人能安然睡下的。 国子监监生挨打这件事情闹得极大,京城各家当天晚上都听说了。这些监生们明知道回来会被打还执意要去凉州,还硬生生待了这么多天,可想而知凉州是有多好玩了。貌似去过凉州的都玩得挺尽兴,哪怕口是心非如张翰林等人,所作的诗、所买回来的东西都是骗不了别人的。 等到第二日,方爻等人的手不可避免地肿成了包子。被打成这样还要早早起身跑来国子监读书,真是惨无人道。众人互相碰了个头,看到彼此这惨兮兮的模样,愁着愁着就忽然笑出声了,对方也没比自己好多少嘛。 纵然被打成这样他们也不后悔,去了就是去了,若是再有机会他们肯定还会去的。读万卷书,还得行万里路,若是一辈子留在京城能有什么大出息? 见周围同窗都很是同情他们的遭遇,方爻觉得没必要,反手掏出他们在凉州所作的诗集。 他们可不需要同情。 他们那诗,全都是尽兴之作。不摆出还好,这东西一出来,众人忽然觉得他们被打属实活该!不过片刻而已,原本围过来关心的同窗便全都转了态度,冷漠离开。 方爻还乐呵呵道:“如何,羡慕吧,下回要不要跟咱们一块儿去凉州?” 并没有人搭理他,这样嘴贱之人实在是招人烦,昨儿个方家伯伯怎么就不能下狠手把他给打死?也省的他今儿过来气别人了。 方爻把围观同窗都气走了之后,还在那儿摇头叹息,直言偌大的国子监竟没有一个人懂他。可惜,这回真没有人搭理他了,方爻絮絮叨叨念了两句之后,自讨没趣,只能开始琢磨他们答应傅朝瑜的那些文章。 答应人家的事儿,就得做好。 幸好昨儿被打的是左手,右手还是无碍的,方爻扯出了一张纸,稍稍思索便已成文章。他知道傅师兄的意思,如今朝廷虽然已经逐渐重视科举,但是民间对于孩童的教化显然是力不从心的。也就去年京城开设了一家永平书院,如今又多了一个凉州学堂,除此以外只怕再没有了供孩童读书且束脩偏低的学校了。 自前两年经糊名制改革之后,学子们都称赞科考公允,但追本溯源其实还是不公的。自始至终都是富贵人家才读得起书,真正的穷人压根没有机会接触科举。 方爻在文章中大赞凉州学堂建成落地之后的盛况,又将自己与周围监生在学堂教书所感尽数写出,自豪地表示,这些孩童对他们有多感激。他们不过是教了两日的书,便让这些孩子们感恩戴德。这些孩子如今虽然依旧平凡,但是凉州几百个孩童,总有百里挑一的好学生,来日他们未尝不能入朝为官,造福一方。他们今日的善举,必能在十多年后迎来福报。 教育是有滞后性的,一朝一夕之间不能看出结果,但佛家有云,福不捐唐,其实教书也是一样的,他们行善事、种善因最终也会结得善果。 方爻厌恶佛法,更厌恶这些大道理,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写,相反,他的文章深受傅朝瑜影响,对这些路子已是熟能生巧。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之后,方爻便觉得差不多了。 这篇文章自然是写给那些有钱人看的,尤其是有钱的大商贾。他们不是一直想要背靠官员么?与其巴结他们巴结不上的,还不如自己开学堂,让普通百姓也可以入学,届时说不定能出一两个天才。虽说这样做目的肯定不纯,但是只要结果是好的就行。君子论迹不论心,读书育人也算是善举一件。 如今《国子监文刊》x已经渐渐形成了定制,国子监也有律学,之前文刊上有不少了律学文章,不过近来因为皇贵妃的文刊越来越知名,不少律学学生都转而投皇贵妃的,因有诸多离奇的案件加持,每每新刊发售都能引起热议。剩下转投国子监的律学文章便质量不高了,国子监这边渐渐也就不再刊发,余下几个版面倒是未曾变化。 印刷术改版之后,文刊出版都十分迅速。这一期印出来之后,照例被运到大江南北。这回的文刊里头有不少篇幅都是同凉州有关,他们在凉州所作的诗词以及诸人写的文章都放在一块儿,弄出了个专篇。正好这些日子各地对凉州的讨论此起彼伏,未见消停,如今见国子监文刊也有这方面的内容,便都会拿去一观,而方爻鼓吹新建学堂的文章,就这般进入了大众视野。不仅是京城,各地的许多商贾也都看到了这一篇。 细读之下,不少人还真就动心了。 第115节 上回永平书院落地之后,那些出钱的商贾可是得了好大一个面子。后面多的是人想要参与,可惜他们当地并未有官员倡导此事。眼下看了方爻的文章众人才豁然开朗,朝廷不倡导,他们依旧可以做呀。虽耗费些人力财力,却可以名扬四方。更重要的是,万一日后真出了个进士,那可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方爻等人的文章只能说是小打小闹,且若是能成,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的。兴文教是一件费钱的事儿,圣上愿意做,朝臣们未必愿意掏这个钱,谁也不会傻得让平民百姓都一块儿过来跟他们家的孩子竞争科举。 他们反对,但是这件事也不好明着阻止,真阻止的话,他们也没办法做人了。 耗着吧,想来也也不会有多少商人愿意掏钱办学的。推己及人,他们都不愿意做的事儿,更不用说那些只钻进钱眼里头的商贾了。 真正让他们警惕的是另一件,先前决定要修路,这是已经定好的事儿,但是具体先往哪儿修却还没有定下来。如今圣上有意先修西北,从长安出发直通河西走廊一带,众人立马就警觉起来了。 河西走廊,凉州?又是傅朝瑜! 每回有什么好事总跟傅朝瑜沾边,这谁能忍得了?如今的京官好些祖籍都不在京畿一带,他们虽入朝为官,但是谁不想造福乡里呢?明摆着修路是一件大好事儿,谁不想让这件好事落到自己老家?凭什么这次又要便宜傅朝瑜? 朝廷官员虽党派不一,但是在某些事儿上又是利益共同体。因而为了修路这件事又一次闹得满城风雨,包括这次出使突厥、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吴之焕都被人拎出来好一通攻击。 若不是他在圣上面前进献谗言,圣上不至于对西北如此在意。 尽管不止一次看清楚了这些官员的真面目,但是每一回都让吴之焕等人大开眼界。这些人的自私自利、短视愚蠢,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他们的认知。明知突厥有意挥兵南下,却还是满脑子只在意党派之争,只在意一己私利,他们该不会真以为前朝的惨案不会发生在大魏身上吧? 这些权贵势要已经从根子里都烂透了。 好在吴之焕他们也并非单打独斗,修路这件事工部与吏部是倾力支持的,兵部一反常态的也没反驳。兵部尚书自然也清楚河西走廊失手会是什么后果,将这条路修好,且不说河西走廊一带会不会因此得利,但若往后真发生了战事,好歹物资粮草能尽快运送过去。 河西走廊守住了,突厥人才不会长驱直入、进犯中原。 朝中两边吵得火热,傅朝瑜这边也没闲着,他找来了马骞。 马骞被寻来时一头雾水。 傅朝瑜只问他:“听闻你与肃州知州关系甚好?” 什么意思? 马骞后背一紧,他确实与肃州知州关系不错,此事不算秘密。傅朝瑜如今说这些是何意,难不成是看不惯他这些日子因为勤政获得了不少赞誉?还是他看错了,傅朝瑜其实是个小人,不许他出头,故而才借机敲打? 马大人心中已经闪过无数龌龊的念头了,傅朝瑜看他这变幻莫测的神色只觉得好笑,凉州衙门里头的这些官员,一个个都是脑补的高手。为了安抚马骞,傅朝瑜只好先将朝廷准备修路这件事儿和盘托出。 这事儿暂且没传到西北这边,也就傅朝瑜先跟吴之焕商量过才知道点大概。但是仅靠着他们只怕还不行,傅朝瑜便将注意打到了别人头上:“若我是没记错的话,淮阳王娶的夫人正是肃州知州的爱女吧,这两人可是翁婿,联系自然紧密。肃州知州得知此事势必会告知淮阳王,有他相助,西北这条路才能修得稳当。” 淮阳王信不得,但是阳关是淮阳王的大本营,他相信在修路这件事上,淮阳王应当与他所求一致。 马骞听完,心中五味杂尘,傅朝瑜的坦诚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他就这般笃定自己会老老实实办事儿? 傅朝瑜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此事就全仰仗马大人了,这条路若是能成,凉州必商贸必能更胜从前。” 这话算是说到马骞的心坎儿里了,他所求也不过就是凉州强盛而已。 这事儿他应下了,当晚上便一纸书信送去了肃州。 肃州那边收到消息之后,果真上了心。西北这路若是能修好,整个河西走廊一带都能获益。肃州知州知道自己能力有限,赶忙写信快马加鞭送去阳关。 翌日一早,淮阳王便得到了消息。 王阳一看便觉得是好事儿,可见王爷眉心微蹙,却不知他所愁何事,遂问:“圣上有意重修西北这边的官道,王爷怎么还游疑起来了?” 淮阳王撂下书信:“这消息甚至都没传到我这边,肃州却先一步从凉州听闻此事,不觉得很巧么?只怕是有人故意借着肃州,将这消息传给我。” 王阳和其敏锐:“您指的是,凉州的傅大人?” “除了他还能有谁?” 淮阳王不痛快的是自己在这件事上被当枪使了,可他又不能不出手,相反,淮阳王还得极力促成此事,毕竟此事能成,他亦能获益。但当了傅朝瑜的棋子,淮阳王总归不舒服。且他若是出手,傅朝瑜必定能猜到他在前朝的影响,怎么看都对他不利,可淮阳王又做不到丝毫不管。 这样的好事,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万一皇兄顶不住压力改了主意,西北这边再想修路还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罢了,这回权当是为了他自己。 几日后,朝廷有关西北修路一事的阻力果真小了许多。先前那么多官员反对,可淮阳王动手之后,反对的声音忽然就少了起来。以至于工部、吏部联合兵部力排众议,顺利地推进了修路一事,原本准备最后才出手镇压纷扰的皇上,甚至都没来得及出手情势便明朗了。 打听之下,原来是太子不知为何动了些手脚。 皇上没说什么,但是心中依旧不爽,他都这般晾着太子,哪些朝臣还是对太子不离不弃,想上位的心思如此明显,真就当他是死的啊? 不过修路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皇上马不停蹄让尚书省发布诏令,决定十日后便准备修路,从京城出发,赶在冬日前能修多少修多少。若是修好了,他亲自带兵征讨突厥! 消息传到凉州。本该是一件幸事,可傅朝瑜却高兴不起来。外人不知道谁是推手,傅朝瑜却看得明白。正因为知道他才心生警惕,淮阳王虽身在西北,可他在朝中的影响力是不是太大了些? 是他扶持太子,还是太子是他的挡箭牌? 不得而知。 犯愁过后,傅朝瑜只能安慰自己,好歹如今的路是保住了。这样的好消息,改早日同人分享才是。 第121章 合力 傅朝瑜召集衙门众人, 将这个好消息转告下去,众人都不傻,自然都知道此事对于凉州来说意味着什么。一旦这条路最终修成了, 凉州到京城的时间会大大缩短, 不论是做生意还是运送物资,都远比之前要方便快捷。 自从傅大人来了凉州之后,他们凉州一天一个变化, 如今竟然连路都要修起来了! 假以时日, 凉州未尝不能成为塞上江南。 衙门上下都x陷入一阵巨大的狂喜当中。 唯有牛伯桓不高兴,觉得众人过于高估傅大人的功劳,反而马大人给忽视了。他牛柏桓是最知道内情, 这事儿能成他们马大人功不可没,结果这些人竟然只一股脑地对着傅大人感恩戴德,真是晦气! 众人散开之后, 牛柏桓依旧喋喋不休, 马骞虽然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报不平, 但是总这么絮叨他也不觉得烦,活像有数不清的苍蝇在耳边萦绕不绝,因而止住了步子无奈道:“明明是件好事儿你就非得扫兴么?傅朝瑜虽然可恶, 可方才他也没有说此事是他一力促成, 只说是朝廷的安排。” “可这会儿别人夸的都是他呀!”牛柏桓急了。 马骞白了他一眼, 不知道说什么好。要说他嫉妒傅朝瑜吗?那自然是嫉妒的, 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傅朝瑜这厮不仅会审时度势,还格外的有本事。他为官多年,形形色色的官吏也见过许多, 未曾有过什么人像傅朝瑜一样,做事儿总叫人出其不意, 但又每每都能把事儿给办得格外漂亮的,这人仿佛天生有种运筹帷幄的能力。并且,他从不疑心身边人。 马骞不信傅朝瑜看不出来他想取而代之的野心,但傅朝瑜从不介意,相反还乐见其成、用他用得挺顺手。马骞为此每每心塞,但又无从反驳。他不喜欢傅朝瑜,跟他认可傅朝瑜的手段,并不冲突。 马骞交代:“这样的牢骚你在我这发一发便罢了,在外头不可多说一个字。否则叫别人听了,还以为咱们凉州只会内斗。” 牛柏桓不满地嘟囔两声,见马骞脸色垮下来后,才不得不提着精神:“ 是,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属下不会乱说的。” 牛柏桓这家伙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但的确守口如瓶,也格外听话,马骞得了他的保证之后便没有再继续敲打了。 他还有别的要紧事要做,修路不仅是朝廷的事,也是他们凉州的事儿。马骞意识到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朝中肯定是要来人考察的,届时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必定要让所有人看到,他马骞为了修西北这条路有多努力! 凉州知州的位置,傅朝瑜做得,他马骞也做得! 马骞大人又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整日精神亢奋,不知在激动什么。衙门里头的官员对他时不时抽风已是见怪不怪了,马大人年龄比不少人都还要大,但这做事的精神头却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活该人家是通判,是衙门的二把手。 傅朝瑜也恨不得衙门多来几个马骞这样会干事儿、独自搞内卷的。 既然要修路,那西北这边的发展进程就得加快了。傅朝瑜本来是打算到今年冬日再开放纺织厂,遍邀诸州前来观摩,如今看来这日子只怕要提前。他同李三娘叶娘等人商议了过后,初步定下了日子,准备过些天便送几份请帖去诸州。 马骞为此更加亢奋,上回只是天宝得了热闹,如今这份热闹来到了凉州城内,他若是不提前打算,如何能彰显凉州这一年来的与众不同? 马骞精神抖擞地带上心腹小弟牛柏桓走街串巷,吆喝众人赶紧收拾街道、疏通下水,连街道两侧兴建的花坛上都重新重上了花。 众人得知纺织厂要对外开放时,也明白凉州又得在其他诸州面前露脸了。眼瞅着街道被扫得一尘不染,他们顿时又觉得自己的房子配不上了,反正他们最近也挣了不少钱,要不,翻修一下? 整个凉州城都在热火朝天的改造。 马骞放出话,要在这回观摩会之前,让整个凉州城面貌一新! 不过都是马骞带人在忙,傅朝瑜反而暂时闲了下来,有精力关心小外甥们在学堂学得如何。 一说起学堂,三个小家伙似乎都有说不完的话,可见跟同龄人一块学效果还是不错的。厌学的周景文跟周景成因为身在乙等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优等生了,课上若能回答先生的问题,更会赢得满堂赞叹。 跟弘文馆的不一样,弘文馆的先生是见惯了大场面,上课的时候中规中矩,并不时常提问,偶有提问题目都难得令人发指,周景文与周景成为了躲避问题上课时连头都不敢抬。但在凉州这边则不同,先生问的问题易于理解,也相对简单,关键若是他们答对了,不仅能获得同窗的仰慕,更能获得先生的夸赞,这简直是太棒了!哪怕为了维持优等生的颜面,他们也比从前更加好学了。 周景成得意表示:“我如今发现在学堂上课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听闻下个月便有武术课,到时候我肯定是第一名的!” 牛皮刚吹下,福安忽然神色匆匆打外头赶来,见着傅朝瑜便脱口而出:“大人,宫里来人了!” 什么? 三个小家伙瞬间站了起来,神色紧张得要命:“谁的人?” 福安道:“是贵妃宫里的嬷嬷,带着两个太监过来,说是要接三皇子回宫。” 原来是贵妃的人啊……周景成长舒了一口气。那边的周景渊也小大人一般抚了抚胸口,徐徐坐下,只要不是四哥回去就还好,老三走不走的,无所谓了。 只有周景文一个人心焦如焚,急得团团转,甚至连眼泪都出来了。 还是傅朝瑜见他实在可怜,想想这位小殿下在凉州这些日子也表现良好,从未欺负别人,遂做主,请那几位宫人进来。 来人是贵妃身边最得力的掌事黄姑姑,在宫中一向很得脸面。黄姑姑行完礼之后,见到周景文便欲上前抱他,周景文却使劲儿挣扎往里头躲,摇头拒绝。 黄姑姑伸手伸了半天也没将人抱回怀里,直起身,脸色不善地盯着傅朝瑜,觉得都是这位安平侯蛊惑了他们家小殿下。 周景渊看到这一幕,皱了皱眉头,这个老嬷嬷可真是讨厌。 凝重的气氛最终还是由黄姑姑亲手打破的,她挤出一丝笑意“和蔼”地同周景文道:“殿下,娘娘在宫中日夜牵挂着您,想您想得都病着了,她如今就一个心愿,希望您赶紧回宫,难道连娘娘的安康您都不顾及了吗?” 周景文听到母亲抱恙,确实动摇了一下,但随即想到以她母妃在宫中的权势,纵然生了病也会有太医照料,有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奉养,黄姑姑这般说无非是想要逼着他回宫罢了。可他在凉州这边知道了什么叫自由,什么叫尊重,他也去学堂上课,但是先生不会骂他驽钝,相反还会夸他敏而好学。肩膀上的担子轻了,周景文忽然觉得自己脑袋都跟着清明了许多。 他已经不想离开了。 周景文低声道:“母妃一向身子好,不会出什么大事儿,请您转告母妃,我在凉州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挂怀。” 黄姑姑不禁带了些火气,她与贵妃相处久了,连贵妃那等盛气凌人的做派也学得一模一样,“整日玩乐便是好?这分明是害了您!您是贵妃娘娘唯一的子嗣,自当留在娘娘身边孝顺左右,为娘娘撑腰、为杜家增光。圣上跟娘娘为了您能成才,前前后后给您找了多少先生,他们如今都盼着您回去,您怎可因耽于享乐而将正事儿抛到脑后?您这样对得起贵妃娘娘吗?对得起圣上吗?为人子,本就应当以孝顺为首。何为孝顺,替父母争光才是孝顺!” 周景文被训得低下了脑袋,仿佛喘不过气了一样。 周景成忍不了了:“你这个老嬷嬷怎么废话这么多,我三哥才几岁,能争什么光?再说了,他现在还不想回宫,要说几遍你才能听明白?还道什么什么宫中的先生如何好,我看不见得,咱们凉州学堂的山长可是大名鼎鼎的松竹翁呢,未必就没有宫中好。你们凭什么瞧不上凉州,凭什么觉得三哥在凉州会荒废学业?” 黄姑姑拉下脸来,徐徐问道:“四殿下也想回宫?” 方才还嚣张的周景成一下子怂了起来。 周景渊不快:“父皇并未派人过来接两位皇兄进宫。” 黄姑姑一句不让:“圣上一日不来接三殿下,三殿下便要一日留在这里蹉跎岁月不成?两位小殿下愿意留在凉州是您二位的事,三殿下却不能跟你们一样。 ” 傅朝瑜看不下去了,欺负小孩儿算怎么回事 ? “嬷嬷以为,圣上不接几位小殿下回宫,是为了让他们蹉跎岁月?” 黄姑姑脸色一僵:“傅大人无需曲解奴婢的意思,奴婢是奉贵妃娘娘的命来接三皇子的。” 傅朝瑜从容不迫:x“巧了,本官是奉圣上御旨照看两位皇子。圣上未有旨意,谁也不能带走两位小皇子。” 黄姑姑脸色陡然一变:“傅大人要同贵妃作对?” 傅朝瑜轻扯嘴角:“贵妃欲同圣上作对?” 第116节 黄姑姑被堵了一下,一时竟哑口无言,找不到话反驳。 傅朝瑜却还没有放过她:“何时接回两位殿下、由谁接回两位殿下,全该圣上裁断。圣上未作决定,贵妃却越俎代庖,这不是同圣上作对是什么?说句不中听的,他们皇家父子之间的事儿,纵然是贵妃也未必真有资格插手吧?劳烦回去问问贵妃她有没有资格越过圣上管教皇子、担不担得起管教不力这个责任,若她担得起,本官自不会拦着。” 黄姑姑不敢回答。 三个孩子虽没说话,眼神却熠熠生辉。 周景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舅舅,觉得舅舅当真厉害极了,三言两语便击退了老婆婆。 黄姑姑到底没能成事儿,傅朝瑜将这事儿给拔高到了她没办法承担的高度,连黄姑姑自己都开始担心,若是一意孤行接走了三皇子会不会真的连累了贵妃。她最终还是没有轻举妄动,决定先在凉州寻个住处,给贵妃娘娘写封信言明情况之后再做打算。 她留在凉州看着,一旦发现傅朝瑜的不是,便能立刻禀明贵妃,届时,兴许还能借机狠狠告一状。 管束皇子不力,傅朝瑜就等着吃亏吧。 黄姑姑离开之后,三个小孩儿立马掀起一阵欢呼。周景文更是喜极而泣了,他方才差点都要认命、跟着黄姑姑一块儿回宫了,幸好,幸好他还能继续留下。 周景成一张嘴便开始夸奖傅朝瑜,小嘴跟抹了蜜似的,能哄得人心花怒放。傅朝瑜可不会被这糖衣炮弹所蛊惑,头脑清晰地将这孩子从身上给扯了下来,跟栽萝卜一样栽到地上,审问道:“先别急着高兴,你们老实交代,圣上最近有没有给你们写信?” 周景成后背一紧,脱口而出:“没有!” 傅朝瑜看了一眼同样“心虚”的小外甥,直接问:“信上又说让你们赶紧回宫吗?” 周景成急道:“没有,父皇让我们安心留在凉州!” 剩下两个孩子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方才还说没写信呢。 傅朝瑜也没办法,这两个小孩不愿意回去他还能将他们赶走不成?圣上的信究竟写了什么,左右他也看不见。只要圣上一日不派人过来接,便一日拖着吧。傅朝瑜有种预感,等到这条路修好之后,没准皇上会亲自过来将这两个孩子逮回去。 真等到皇上亲自过来逮,可想而知惩罚得有多重,傅朝瑜开始提前同情这两个小崽子了。 三个孩子被打发回去休息,没多久他们便将黄姑姑这件事抛到脑后了,专心致志准备礼物。上回有同窗提议武术课互相比试,不论输赢都要给对方互赠礼物。宫里可没有这样好玩的事儿,三个小孩儿也兴致勃勃地准备参与。且他们如今也都是好面子的人,自然不能忍受自己准备的礼物比别人差。 傅朝瑜这边也顺利派发了请帖,时间定在月末,诸州届时都会派官员前来观摩。 这事儿定下之后,李三娘跟叶娘便郑重其事地将消息传达到所有的女工们。 除了博物馆,就数她们纺织厂是凉州城的脸面,凉州能修路、建水库,她们纺织厂功劳最大。如今这些女工们提到自己是纺织厂的人都底气十足,颇为自豪。眼下听闻这些官员们都来她们纺织厂学习,一时间众人都摩拳擦掌,争着想要表现。 还有人问叶娘:“这回也跟上次一样,来的都是各州通判吗?” 李三娘接道:“肯定不止,应当还有精通纺织的女眷。” “女眷也能来吗?” 李三娘反问:“这纺织厂能运作全靠女眷,她们为何不能来?届时所有人来咱们这会儿,你们可得将这东道主给当好了。” 她们就是得让所有人知道,女子也可以独当一面,造福一方。 各县县令也都开始拾掇起来,争取让整个凉州城改头换面。 一转眼,便到了约定的日子。 黄姑姑这段时间一直留在凉州,这日她见街上人比平常多了一倍不止,两侧商贩叫卖、热闹非凡,似乎与往日不同。 黄姑姑照例去衙门找周景文,却被告知周景文去了城外的纺织厂。 出来一看,所有人似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的,倒把黄姑姑给看迷糊了,随手拉来一个人问道:“今儿凉州有什么大事儿么?” “确实有桩大事,城外的纺织厂今儿开放,诸州都派人前来观摩学习呢,听说这些人马上就到,大伙儿都忙着往纺织厂占个好位置呢。” 说罢,他便先一步赶路去了。 黄姑姑嫌弃地目送他离开:“乡野之地,倒是挺能装模作样。” 小太监围了过来:“那咱们要去吗?” 黄姑姑道:“自然要去,不去如何找茬?” 她可是肩负着将三皇子名正言顺带回京城的重任呢。傅朝瑜不监督三殿下读书,反而放纵皇子不务正业,也配说自己是在用心照看几位皇子? 第122章 观摩会 日头高悬时, 诸州官员都陆续抵达凉州。 为赴此次观摩会,各州都派出了大半的官员,其实不仅有官员, 木匠跟手艺好的妇人也来了一大批。他们只知道今日是观摩会, 不知能观摩多久,也不确定凉州的人会不会倾囊相授,更不确定他们人去得少了回来能否都记得。是以也就只能多备点人手了, 官员带队是为了体面, 剩下的木匠跟妇人们才是今儿真正派上用场的人。 还未亮,众人便已已出发,生怕自己来的晚, 漏掉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好在几乎所有人都前后脚到了南城门,像是提前约定好了一样。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淮阳王竟然也派人过来了, 依旧是王将军。 王将军其实并未收到傅朝瑜送过来的请帖, 但他们王爷对凉州多有警惕, 担心傅朝瑜借此拉拢诸州官员替自己造势。傅朝瑜没来之前,西北这边一直以淮阳王为尊,傅朝瑜上任之后, 形式忽然就变了。说来令人寒心, 保家卫国竟比不上碎银几两。在利益面前, 神仙也难不动心。 王明此番前来更多的是为了监视和打探, 当然,他找的借口依旧冠冕堂皇:“王爷听说了凉州此次义举,对傅大人与凉州上下赞不绝口, 特意派王某同往。临行前王爷多番叮嘱,凉州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 全凭差遣就是。” “王爷客气了。”马骞总觉得怪怪的,但还是客气地谢过。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马骞看这王将军似乎不像是什么好人,来他们凉州兴许也没存着什么好心。他得留个神,最好让牛柏桓先去打探一下这位王爷究竟想干什么,若真是对凉州别有用心,那便得早作打算了。甭管是什么王爷皇子的,只要对凉州不利,马骞什么事儿都能做得出来! 傅朝瑜在纺织厂做最后的检查,接见诸位大人的依旧只有马骞。肃州的李通判与马骞关系甚好,悄悄靠近马骞问道:“你们那位傅大人怎么一直让你过来迎客,他竟然如此放心么?” 若是换了个小心眼儿,为防他结交外头的官员必定是要严防死守。 马骞微微一顿。傅朝瑜就这点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叫人挑不出错来。 众人一路走过,立马看出了凉州的变化。他们上回过来还是博物馆开馆,当时只是匆匆掠过,直奔天宝而去,未曾细看凉州城。如今再来,却发现两侧的街道似乎比往日不同了。左右干净整齐,就连街边都种上了花,颇有闲情逸致,跟他们原先西北风貌大不相同,但还别说,种上花之后确实好看了不少。做重要的是,凉州百姓的精气神儿不一样了,走在路上身板挺直,莫名有股向上的劲儿。凉州城与众不同,连带着凉州城内的百姓都别具一格。 王阳问道:“你们这儿连街道都重修了一遍?真是好大的手笔。” 马骞回得滴水不漏:“哪里是重修?咱们凉州虽说挣了点钱,但也用得差不多了。如今模样大变不过是衙门提前打了声招呼,让他们收拾了一番罢了。至于外头墙面翻新,那都是百姓自个儿花钱做的。” 这事也同傅朝瑜有关系。他见凉州衙门外头的墙皮脱落了,便干脆把墙皮整个铲掉,又糊上石灰,虽然看着怪模怪样的,但等真正糊上之后成了白墙反而挺x好看的。于是外头的商铺也有样学样,全都刷上了石灰墙,反正也不贵,还能让自家铺子亮眼许多。有一个人做,便不缺跟风的人,一来二去整条街都焕然一新了。 众人暗暗记下,决定等回去之后跟自家知州大人好好提一提。刷个大白墙便能有如此大的改动,倒也不亏。 一路往前,直到经过拐角处的铁匠铺子之后,王阳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这个铺子比他们方才见过的所有铺子都要宽敞,足足有六个铺面合并到一块。看样子光顾的人也不多,可里头的人却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马骞跟着解释:“博物馆开张之后,每日都有外地人过来,见着文创商铺的青铜仿器觉得不错便下了不少单。如今城里铁匠铺子靠着做仿器,生意倒是红火了不少。” 他们只负责做,谈生意这件事便交给王谢玄,衙门则坐等拿钱。这里头的利润着实高得离谱,且如今还有源源不断的商人过来进货。 众人听着都酸了。这哪里是红火了不少啊,这是要红火上天了。 可没办法,他们也想在自家的地儿上挖出什么古董来,也想跟凉州似的弄出一个博物馆。但他们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哪里知道何处有古董?那东西埋在地底下几百上千年,若真那么容易被挖出来哪里还轮得到他们?至于凉州,纯粹就是运气好罢了。 众人一路走,一路羡慕。 凉州真的跟以往不同了。从前西北这几个州里就数凉州是最穷的,每年冬天还得开口向周围借粮食。现如今,凉州一日日好起来了,再过两年,他们各州加在一块儿也未必比得上一个凉州。原先不如你的比你好了,要说心里没点想法那必然不可能,可如今他们还有求于凉州,故而这感情便更复杂了。 众人心里百转千回,好在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地方。偌大的纺织厂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大气,他们光是立于跟前未曾进门,便先添了敬畏之心了。 两侧挤满了围观的百姓,傅朝瑜早已领着三个小皇子在此等候了,期间也没闲着,偶尔还同身边的百姓说说话。 凉州百姓可稀罕跟知州大人聊了,傅知州天人之资,三个小皇子玉雪可人,哪怕说不上两句光在边上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 每每凉州有大事儿,都是这般人潮涌动。 诸州官员反思了一下,若是他们城里弄出什么新鲜玩意儿,能够这样一呼百应吗?只怕够呛。 黄姑姑也在人群中,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声音,她只觉得聒噪。尤其这些人十句里头有八句都是夸傅朝瑜的,更让她心里难受,自顾自嘀咕一句:“再有能耐也不过就是个知州罢了。” 黄姑姑声音虽小,架不住周围人对“傅朝瑜”这三个字格外敏感,当下便有人转过身来上下扫过一眼黄姑姑。见她穿着不俗,口音又与他们不同,便知道不是本地的,遂反问:“傅大人是知州不假,你又是什么?” “我——”黄姑姑憋闷,她可是贵妃跟前的掌事嬷嬷! 这群没见识的东西,说了他们也不懂。 那人见黄姑姑不吭声,猜测她的身份不入流,嘲讽道:“说别人是非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天底下知州那么多,能做的比傅大人还要好的知州能有几个?你若真有本事,也去建个纺织厂、修个水库、造个博物馆试试?嘴皮子上的功夫谁都有,问题是争口舌上的长短有用吗?显着你了?” 身边又有人拉着他:“大好的日子,跟这种晦气人计较什么?” 黄姑姑还是头一次被这种升斗小民给指着鼻子骂,偏偏今儿诸州官员都在,她若是发作,能不能讨到公允不说,给贵妃娘娘丢了面子那是肯定的。这会儿也只能忍气吞声,以待来日了。 黄姑姑直接走到了前头,一言不发地挤到周景文身边。 她的到来让傅朝瑜都为之沉默,但是黄姑姑自有话说:“奴婢得替贵妃娘娘守好三皇子,今日人多手杂,奴婢需得紧随其后,寸步不让。” 傅朝瑜:“……” 行吧,随她去好了,反正也不碍什么事儿。 傅朝瑜前去跟几位通判问好。 周景渊因不喜欢这个姑姑,拉着周景成跑去了他舅舅身边。 黄姑姑也催促周景文:“这些都是西北诸州的通判,虽跟京中大员没得比,但也聊胜于无了,殿下也当前去寒暄。” 周景文本来都抬起脚想要跟着老四他们了,听到这话却又收回脚步,冷淡道:“我不喜欢跟官员结交。” 黄姑姑急了:“四皇子跟五皇子都去了,您怎能缺席?” 黄姑姑正要长篇大论,那边的诸位官员却已经走近了,一路走一路夸,隐隐将傅朝瑜捧成了领头人了。她心中不服,但却不好说什么,只轻轻推搡了一下周景文,示意他跟上。 周景文烦透了,本来今日学堂放假出来玩很高兴的,结果黄姑姑一来,搅得他什么兴致都没了。周景文闷头跟在中间,压根不听黄姑姑的叮嘱,一个字也懒得开口说。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纺织厂,等他们参观完之后,围观的百姓也能进去瞧一瞧。 不过他们只能在厂内跟仓库瞧上几眼,里头凡是有纺纱机跟织布机的地方却不能进。不是傅朝瑜区别对待,实在是凉州最近外人挺多的,保不齐有江南的、京城的商人混在里头。他是没打算独占这棉纺织技术,但却不想这么快泄露出去。总得让西北一带先靠着这个赚上一笔吧,日后西北起来了,纺织技术才能大方见人。 进了厂内,绿树掩映之下是整排整排崭新的屋舍,脚下踩的都是结实的水泥路,四通八达,一直延到远处。 李三娘与叶娘带着十余女工站在厂房前。每个人的衣裳都是一样的款式,唯有颜色不同,李三娘的衣裳颜色最深,与衙门的官服颜色相似,叶娘子也差不多,余下皆是都是青白色。 她们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儿,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似乎在昭示着,她们有别于其他女子。 后面各州的女眷见状,立马生了怯意。 几日之前,她们不过是在家中纺织的寻常妇道人家罢了,因手艺比旁人好些才被官府挑中,一路远行到了凉州。衙门送她们前来是为了学习凉州纺织厂的技术,前儿还三令五申,让她们务必同凉州的女工打好关系,务必将人家的手艺一丝不落地学回来。但天可怜见,她们甚至未曾学过字,甚至都没出过远门,哪里能记下这么多、学到什么真本事? 初来乍到本就不安,如今见了人家巍峨的纺织厂跟利落洒脱的女工,更是打从心底里自卑。人家这样厉害,她们又算什么呢? 官员们在前面高谈阔论,她们一群妇人在后面抱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多走一步,惟恐行差踏错丢了自家衙门的颜面。等进了厂房,看到一眼扫过一排排织布机后,女眷们越发担心了。 好在对方并没有让她们上手去试,反而是先同他们说起了这个纺织厂的章程。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傅朝瑜上午并未安排授课。女眷们眼巴巴地看着李三娘与叶娘子站在一群官员面前,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纺织厂,心里佩服得不行。 她们怎么能如此自信?这些可都是各地的官老爷啊,她们连站出来说一句都觉得诚惶诚恐,更不必说独挑大梁了。 规章这种事情还是那些官员们记得最牢固。刚才进门之后他们便发现整个纺织厂管理有方,井井有条,比他们的衙门还要规矩分明。如今听完了李三娘等人的介绍,方才知道的纺织厂里确实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并且这制度还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若是他们也办纺织厂,同样可以用这一套照搬照抄。 官员们疯狂做笔记,可是饶是这样也有来不及抄的,不过他们也不着急,等回头出去之后彼此碰个面,合众人之所长,应该就能整理出一份完整的规章了。 仅仅是学这些,他们便足足学了半个时辰。 第117节 之后又去了纺织厂各区参观,具体观摩整个纺织厂的后勤,连吃饭的膳堂、睡觉的寝舍都见了,之所以全方面开放,为的也就是日后他们各自建厂时能够考虑的全面一些,不叫那些前来做工的女眷们受委屈。 上午参观外头,下午才进产线参观。傅朝瑜甚至许x诺,他们每个人都能去产线那边试试手,熟悉纺纱织布的流程。 女眷们彼此对视一眼,分外紧张。她们要是学不会,又或者学得比旁人慢了,会不会显得很丢人? 外头凑热闹的百姓也陆陆续续被放了进来,不过他们也只是参观外场,等见识了一番便都回去了。 中午所有人都在膳堂里用了饭。纺织厂的饭菜跟衙门也差不多,甚至菜色比衙门好要丰富,热气腾腾的,看着便叫人胃口大开。众人虽然羡慕,但是人家纺织厂日进斗金,女工们都是靠着一双手挣月钱的,甚至还养活凉州一大群人,她们吃得好些那是理所应当。 几个张掖的女眷鼓起勇气,将饭盘端到看似好说话的叶娘子身边。 叶娘见到她们小心翼翼的模样,一时间想起了从前的自己,不由得莞尔一笑:“过来坐吧。” 众人心下稍安。 叶娘子瞧着实在比李娘子要和善许多,她们赶忙坐下,小声问道:“叶娘子,那纺纱跟织布难学吗?” 叶娘也猜到了她们担心的是这个,遂道:“不难的,那机子只是瞧着大,其实明白个中原理之后都会做,跟咱们之前织布的东西很像。你们在旁边看一会儿,应当就全会了。先前哪些女工们也不懂,但是她们原先就是纺织的好手,进厂之后上手都很快的。” 女眷们在叶娘笃定的语气中找回了些许自信。她们也是织布的好手,想来也是不差的吧。 午膳期间,黄姑姑还在喋喋不休,在她看来这些东西都是不入流的,堂堂的皇子怎能吃得如此粗糙?殿下跟着娘娘时,一饮一食都是食不厌精快不厌细,如今来了凉州却要受此等委屈,足以见得傅朝瑜并未将殿下放在心里。 黄姑姑不愿意让周景文吃这些,还不依不饶、想拿着饭菜去找傅朝瑜问罪。 周景渊跟周景成对视一眼,相继从饭桌上离开了。这个嬷嬷神神叨叨的,他们还是离远些吧。 周景文正要开口让他们留下,可转眼之间二人变走远,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原地,耳边依旧是黄姑姑不满的抱怨。 她似乎永远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要围着他们转。真是可笑,这里是凉州,不是皇宫。纵然以后回去了,他也不可能一辈子留在皇宫,留在母妃身边。若是母妃与黄姑姑她们一如既往管着自己,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交上朋友了。四弟不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吗? 他这样的性子,没有人愿意同他交好,可他真的很厌恶一个人。周景文目光追随他们二人,想到自己形单影只,忽然不想再忍受。 他攥紧手里的筷子,没有让对方夺去,开口道:“黄姑姑,你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管我了。” 黄姑姑发愣:“……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周景文垂着眼眸,一字一顿:“知道,我知道这样说不对。可是你今儿说的话做的事,真的很丢人。” 第123章 民心 晴天霹雳, 不外如是。 黄姑姑自认为自己对三皇子掏心掏肺,从未怠慢过分毫,可眼下一片真心就换来了如此对待, 叫她也不由得齿冷。 周景文头也不抬。 他知道黄姑姑跟母妃一直都打着为他好的名义, 但这份好实在太过沉重,他承受不来。与其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所有人失望,还不如一开始便不抱任何期待。其实他也觉得委屈, 为什么傅朝瑜便从来不会要求周景渊什么, 哪怕周景渊每天读书的时间比他少了将近一半,哪怕周景渊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嬉笑玩闹、无所事事,可是在傅朝瑜心里, 世上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的小外甥。 即便周景渊在跟猫猫狗狗玩,傅朝瑜也能将他夸上天。 这种基于亲情、毫无保留的爱,为什么别人能有, 他却不能有呢? 黄姑姑在经历了震惊、失望过后, 仿佛也是精疲力尽, 但她还想求证一句:“殿下就这么不待见奴婢?” 周景文撇开脑袋:“从来都不是我不待见你们,而是你们不待见我。你们不待见愚钝的我、不受宠的我,只希望看到一个文武双全, 深受父皇信重, 能与太子比肩的三皇子。可那样就不是我了。兴许母妃一开始就不应该将我生出来, 我没有那么聪明, 时至今日我都已经接受自己不通文武,你们为何还不能接受呢?我就那么让你们觉得不堪吗?” 黄姑姑神色恍惚,殿下他, 怎么会这么想? 她张了张嘴,想要举例反驳, 却愣是想不起一句话,最终她也只能反复自证:“娘娘与奴婢皆无此意。” 言语苍白,莫过于此。 周景文却不作声,是不是都无所谓,他颓然道:“你们回去吧,等父皇派人过来我们自然会回宫。你也不必留在此处了,回去劝劝母妃,既然无论如何都不满那就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也受够了。” 母妃还年轻,未尝不能有别的孩子。 黄姑姑大受打击,轻轻吐着气,呼吸之间心都揪着疼。 她该说什么,安慰三皇子并非是那等的驽钝之人,也并非文不成武不就?这话说起来,连她都不相信。还是说,贵妃娘娘并不是只喜欢聪明的孩子?并非不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天资平平?可能吗? 说什么都是错的,她看得出来三皇子同贵妃已经有芥蒂了。这根刺儿若是不及早拔除,母子俩之间的情分都要被连累。 她不能留在凉州了,须得早些回宫同娘娘商议才行。 吃过饭后,傅朝瑜忽然发现队伍里面少了一个人。今儿上午跟个显眼包似的、不拘看到什么都要挑刺儿的黄姑姑竟然不见了。毕竟是宫里来的,傅朝瑜生怕她真丢在了纺织厂回头不好给宫里交差。 正要找人去寻,周景文忽然开口:“不必找了,她回京城了。” “……?”这下连傅朝瑜都看不懂了,这位姑姑前些天大有不把人接回去不罢休的架势,怎么如今反而回去了? 不过眼瞅着周景文这家伙面色不大好,傅朝瑜也没有深究,想是这主仆俩闹了什么矛盾也未可知。 贵妃跟那位黄姑姑会作何想法,傅朝瑜其实一点儿都不在意。 贵妃再折腾,不过是在宫里动动手脚罢了,在外却是借不到杜家什么势的。杜尚书是聪明人,绝不可能纵容贵妃胡作非为。 周景成不多时也拉着周景渊走了过来,四下张望一番果然没有再见到黄姑姑的身影,好奇问道:“确定是走了吧,再也不会过来了对吧?” 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虽然依旧难堪,但说出来总像是了却了一桩心结,周景文如释重负:“嗯,应当是不会再来了。” 周景成拍拍胸脯:“那就好,她不在,便不会有人拦着你说三道四了。” 身边老是跟着这么个扫兴的人,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兴致来。周景成都有些同情他三哥了,三哥这么多年在宫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 稍作休息之后,今儿的重头戏才正式开始。众人跟随傅朝瑜一同进了厂房。 那里头将近百台机子,才是整个纺织厂赚钱的诀窍。 棉花送入厂房之后,第一道工序便是脱籽。 木匠冯散今儿也被请了过来,很是得意的向众人展示他的轧棉机。轧棉机构造是简单,不简单的是他这份巧思。冯散之前给傅大人做过成品后,回家又多番改进,如今这轧棉机不仅更大,每日能料理的棉花也更多了。一人转轮轴,一人喂棉花,来回往复之间动作麻利得很。棉花从轮轴这边轻轻滚到另一面,棉籽便自动分离开。 围观的官员莫不惊奇。反而是他们带过来的木工看出了门道,其实东西也不难,不过就是胜在新意,除了冯散之外,其他木匠也的确没有想过这么轻巧的办法。 隔壁的厂房则是专门弹棉花,都是几十个身材魁梧的妇人在做工,这东西是个力气活,棉花弹过之后才会愈发松软,再梳顺之后,便可以运送到下一个纺纱厂房。 在这里,棉花被纺成棉线,而棉线在经过织布机之后,才能蜕变成棉布。 从棉花到棉布,中间经历了漫长的步骤,但只要经过纺织厂的这四个厂房走一遭,四个步骤便一目了然。哪怕是个外行,一路看下来都能说出个大概来,更不必说这里头有不少木工、还有本就会纺织的女眷。x 傅朝瑜领着官员走在前头,同他们道:“若是各位回去要建纺织厂的话,也可以如此分作四个厂房,每个区域只负责单一工作,这样一则效率高,二则产出也稳定。习惯了一样东西,便能熟能生巧,也避免了许多麻烦事儿,更易于管理。” 众人纷纷记下这句。 每一个步骤,傅朝瑜都让种人上前试了。前面所有都不难,只要有了工具,是个人都会做。就连那三个小家伙都学会了,如今正在谈棉花的地方玩得不亦乐乎,傅朝瑜让人盯着他们,带着众人来到了织布的地方。 脚下这块地盘才是整个纺织厂的核心区,也是最错综复杂的地方。不少人甫一来此便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们众人今天早上便远远地偷看到这些织布机,又大又高,摆在那儿尤为壮观,也是亏得纺织厂建得高,占地又广,若是换了一般的屋子,可搁不下这么大的家伙事。 王阳在旁暗暗警惕。今儿上午他们只在外头逛了逛,并没有细瞧里头的东西,王阳还以为傅朝瑜组这个局不过是为了虚名而已,并非是真心分享纺织技术。又或者是分一半藏一半,不让其他地方的棉布抢占凉州的棉布市场。可下午真到了厂房他才愕然发觉,凉州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藏私,倾尽所有与众人分享。 傅朝瑜但真是一点都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他为了获得民意和其他诸州的支持,竟心甘情愿做到这个份上。他是甘愿了,可其他人呢? 王阳瞅着马骞,企图从他脸上看出抵触与不认同,可奇怪的是,这凉州的二把手竟然自始至终都无甚表情,只偶尔在一些官员们露出羡慕的神色时,才挑挑眉头,眼神中无不得意。 王阳只觉一言难尽。他在得意什么?其他州学会了凉州的棉纺织技术,回去之后便能开厂,到时候棉布生意就不是凉州一家独大了,他们岂能如眼下这般日进斗金?王阳着实搞不懂凉州官府究竟是些什么奇人,天底下再没见过比他们更怪的。 等观察纺织厂的女工时,王阳觉得他方才对凉州衙门评价还是有失偏颇了。 女工们比那些官员们还要慷慨。 众人前来观摩的时候,那些女工也都在忙活。一个织布机足足要三人合力才能将棉布给织出来,每个人负责的地方都是不同,三人为一组,彼此通力协作,织布织得到也快。 工匠那边,傅朝瑜让冯散准备了一个小型的织布机模具,当场拆解下来,给众人讲解这大家伙是如何做的。至于纺织,傅朝瑜便全权交由叶娘,给这些女眷当场授课,详细解释了一番不同的花样应该如何配色。 女眷们听完之后,彼此互相看了一眼,竟有些迫不及待。到此时她们才终于确信叶娘子说的没错,这个织布机虽然比她们在家用的复杂许多,但其中原理都有共通之处。织布不难,甚至她们若是费心一些,应当也能琢磨出新鲜的花样来。 李三娘见她们想上来又不敢,便拍了拍身旁一位刚好织完一批布的几个姑娘,道:“你们先去边上休息吧,让她们来试试。” 女眷们受宠若惊,她们还以为这位雷厉风行的李娘子会很严厉,却不想她竟是这样的体贴,跟叶娘子一模一样。 “你们谁先来?” 女眷们受到了鼓励,有几人直接站了出来:“我们先来!” 她们坐下之后,其他人也纷纷上前围观。各州的官员比谁还要上心,早就挑了个好位置观望催促,生怕她们学不会。 然而一个教得用心,一个学得细致,如何能不会呢?一下午的功夫,所有女眷都学会了这巨大的织布机是如何织出步来的。她们暂时还是只能按着凉州的花样来,但是只要给她们一点时间,她们定然能织出精美的花样图案来。 一日的观摩结束之后,除了王阳,所有人都心满意足。 李三娘跟叶娘等人送着女眷们出去,她们与来时相比,少了怯意,多了一份踌躇满志。甚至已经有人在跟叶娘共同商讨棉布的花色了。都是一群素不相识之人,今日之前她们甚至未曾见过面,但是今日之后,她们之间却平白无故多了许多羁绊。 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她们知道,经此之后,她们便不一样了。 官员们争着同傅朝瑜道别,态度别提多热切了。就连肃州来的官员眼里都只有凉州官府,而无王阳这个淮阳王门下最得用的将军。肃州知州还是王爷的岳丈,与王爷一向亲厚,不曾想竟也快要叛变了。这些通判的态度,某种程度上来说,代表的便是知州的态度、甚至是他们背后诸州的态度。 王阳审视着傅朝瑜,用一个纺织厂换取西北其他几州的支持,傅朝瑜的目的便在于此吗?若果真如此,王爷的担忧还是不无道理的。 听闻圣上有意在西北一带设置都护府,此事旁人都无从得知,只因他们王爷与皇上关系亲厚,才听说了些只言片语。圣上不会无故起这样的念头,他既然透露给王爷,必然早有打算。 都护的职责便是“抚慰诸藩,辑宁外寇”,凡周边民族抚慰、征讨、叙功、罚过诸事,皆由都护所统。原本,他们王爷最有可能胜任大都户,也唯有他们王爷能胜任,但如今傅朝瑜异军突起,又获得了周围几个州的支持,来日兴许真的要同他们王爷相争。这个傅朝瑜,看来是不得不防。 傅朝瑜天生五感聪慧,王阳今日打量他这么多回,傅朝瑜岂能不知? 送走了诸州官员等人之后,傅朝瑜行至王阳跟前,略带歉意地道:“今日人多,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将军见谅。凉州衙门备好了薄酒,不知将军可否移步?” 王阳婉拒了:“我还得回阳关与王爷复命,实在耽误不得。” 傅朝瑜望着王阳:“是吗,那真的太可惜了。” 王阳轻笑:“不可惜,来日方长。” 傅朝瑜目光悠远:“是啊,来日方长。” 他跟淮阳王的恩怨,还早着呢。但是阻他外甥当皇帝的,他都得一个一个收拾干净。皇家人欠他傅家一条命,这个皇帝除了他外甥,谁都别想做。 诸州官员回去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开始筹备建厂,有凉州纺织厂作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只要比照着凉州来做就是了,照搬照抄,甚至都不必动多少脑子。 其他州的百姓也没想到,这么好的事情还能轮到自家。凉州的变化有目共睹,他们前些日子还羡慕呢,如今好处就落到自家头上来了。因为不用官府费心吆喝,百姓自己本就愿意帮忙。 河西走廊一带为了修建纺织厂闹得热火朝天,京城那边的官道也修得十分迅猛。可皇上还是觉得太慢了,比他预想中的慢了太多。若按着这个速度下去,今年还不知能不能修至凉州。 于是皇上大手一挥,下令从商州水泥厂直接调几批水泥去沿路诸州,再给他们修路的钱,让州衙自己招募百姓往西修筑官道。 皇上既然敢给这个钱,就是为了看一看,这一路上究竟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贪污。若当真有这样活腻歪的官吏,正好他西行的时候可以一并收拾了。 第124章 邀请(一更) 第118节 商州水泥如期发出, 不多日便抵达了西北一带。 傅朝瑜感受到了皇上迫切的心意,遂写了封信去京城。傅朝瑜写信回京乃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儿了,毕竟他如今还有求与皇上, 虽远在西北, 却也不好将这份难得的交情给断了,故而时常联系。 联系的中间人自然还是杨直,若是通过正经渠道送信, 这封私人的信多半不会被送至御前。 写完再瞧一眼, 嗯……情感充沛、感人至深,很好,送得出手。 皇上收到傅朝瑜的信同样见怪不怪了, 傅朝瑜嘴甜会来事儿,得知他为西北修路一事处处费心,特意写信过来感念圣恩。 皇上其实也不是为了让谁感谢的, 只是见最近水泥厂赚得太多, 钱财归于朝廷总归不大好, 到头来还不知会便宜了哪个蛀虫,这才想趁着修路将这笔钱再撒出去,还能让沿路的百姓跟着赚点辛苦钱。他也并没有期待有谁会来感谢他, 但收到傅朝瑜的信之后, 皇上才赫然发现——自己到底还是个x俗人, 但凡是个俗人便喜欢听好听的话。 身边无人可分享, 于是皇上又拿着傅朝瑜的信去给皇贵妃看看。 瞧瞧,安平侯被朝廷那些人带累,去了凉州那样苦寒的地界, 不仅没有自暴自弃,还对他这个皇帝一样的感恩戴德呢。傅朝瑜在信中邀请他去西北共赏祁连山雪, 还许诺,若是他肯前往凉州巡视,势必会举办一场盛大的仪式欢迎君主。 西北百姓都等着他垂青呢。多有良心,多懂进退!若是朝廷多几个傅朝瑜这样知道感恩的人,他应当能多活几年。 程阑不与表态。人与人之间的情分着实诡异,这话也就傅朝瑜说来,皇上听着才入耳,若是朝中其他官员敢写这样的信,那这位皇帝陛下势必要大动肝火,斥责对方阿谀谄媚了。同样的话,同样的事,只能傅朝瑜说才有效果。 程阑不去评判傅朝瑜究竟是否真心,她只好奇道:“那圣上会应邀么?” 皇上自然是要去的,但是他担心自己回答之后程阑会顺竿爬,请求自己带她随行。到时候左右为难的还是他,皇上去凉州是有事要做,可不准备带多余的人。 再说宫里离不得皇贵妃,宫务得由皇贵妃料理、妃嫔们需要皇贵妃镇压,连太后也需要皇贵妃替他尽孝。皇贵妃还是待在宫里的好。 皇上从程阑手里抽回了傅朝瑜送给他的信,语焉不详地糊弄了两句。方才还兴致勃勃,转眼间便冷淡下来,起身离开。 程阑觉得皇上多半有病。 几日后,黄姑姑终于赶至京城。 贵妃早等着她来,可见到黄姑姑只身返程,未看到三皇子的身影,贵妃少不得又要生气。 黄姑姑精疲力尽,赶回来时又口干舌燥,到现在都没有喝过一滴水,她已无心安慰贵妃了,直接便是一句:“娘娘,您赶紧想想法子吧,殿下已经同咱们离心了。” 贵妃顿了片刻,旋即迟疑地看着黄姑姑,纳闷道:“你怎么说起了糊话,莫不是路上太累?” 老三可是她的亲儿子,唯一的亲儿子,从前再听她的话不过了,又怎会跟她离心? 黄姑姑疲惫地长叹一声,这事儿说来话长,她知道说完贵妃肯定生气,但却不敢隐瞒,从她抵达凉州开始,期间她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告知贵妃。 起初贵妃听了仍再愤怒当中,气周景文不中用,又恨傅朝瑜全然没将她这个贵妃放在眼里。但是听完所有之后,贵妃直接愣在了原地。 “老三他,真的这么说?” 黄姑姑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贵妃娘娘,悲哀地点了点头。 贵妃眼下的心境,只怕比她当日还要心寒吧?三皇子可是她们捧在手心养大的,为了三皇子,她们主仆俩不知道费了多少心血,所求的不过是三皇子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可三皇子竟然恨上她们了。 贵妃难以置信:“本宫的景文绝不会说这样残忍的话,这中间必有误会!” 贵妃心慌无比,豁然起身往外走去。 黄姑姑下意识拦住:“娘娘您要去哪儿?” “自然要去凉州了。”贵妃焦急,她得将儿子找回来,找回来之后必定要狠狠教育他一顿,身为人子,怎能对母亲有怨言?他难道看不出来这满宫里是谁一直护着他,又是谁真心为了他好吗? 黄姑姑无奈:“您也出不去啊。” 贵妃终于清醒了。她是宫妃,不是黄姑姑这般只要有令牌便能进出宫闱之人。若她想出宫,势必要圣上同意才行。 贵妃当即便去大明宫,请圣上准许她前往凉州。 结果自然是被拒绝了。 且不说这要求有多离谱,即便是正经要求皇上也不会答应的。他可以出于私心去凉州看望傅朝瑜,贵妃却不能出于私心去凉州找周景文。这事儿皇上做的,别人做不得。再说了,周景文跟周景成那两个兔崽子至今没有给他回信,必然是贵妃跟贤妃教子无方。他还没有找贵妃算账呢,贵妃竟异想天开去凉州,简直笑话。 养出这样的儿子,她这辈子都别想出门了。 被拒绝的贵妃心急如焚,若不是顾及到尊卑有别,若不是为了三皇子的将来考虑,她真想指着皇上的鼻子骂。 儿子都已经不愿意回宫了,他这个做父皇的竟然还能端得住?若是还在凉州多待几月,老三只怕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光了! 贵妃心中无不怨怼,甚至觉得皇上活该跟太子形同陌路,活该被大皇子记恨偏心,做父亲做成这样实在天下少有。老三长成如今这德行,多半也是皇上之过! 养不教,父之过,皇上这父亲做的属实不堪。 远在凉州的周景文跟周京城兄弟俩还不至于不记得自己的姓,但确实没有再想过他们父皇了。 皇祖母、皇贵妃还有母妃会想一想,但是父皇两个字却从未提过。自打他们来了凉州之后,“父皇”便被他们抛到脑后了。等从傅朝瑜口中得知父皇极有可能会来凉州之后,两个小孩儿才重新开始担心起来。 但也没担心多久,主要是凉州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加上学堂里头也热闹,还能交很多的朋友,一时间便也忘了恐惧。 反正还早着呢。 在交友这件事儿上,周景成是最热衷的,跟谁都能处上朋友;周景渊自打来了凉州之后,也放下了戒备,并不像从前在宫里似的不肯搭理人;周景文反而沉闷了许多,平常只跟周景成走得近,只偶尔跟身边人说说话,姿态比较倨傲,瞧都不好接近,但他其实也是乐于上学的。 上学能被先生夸赞,还能被同窗羡慕,不比他们从前在弘文馆时被先生嫌弃、被两个侄子碾压要好得多吗?而且在凉州学堂,安老学识渊博,他的学生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真不比弘文馆差。 他们在学堂玩得高兴,最近甚至还准备了一些手工活,与朋友交换。 积极交友本是好事儿,傅朝瑜也是个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去哪儿朋友就结交到哪儿。 但是这三个孩子不同,他们出身不俗,又没多少阅历,学堂那边的不仅有学生,更藏着学生背后的家长,傅朝瑜不希望他们的真心换来伤害,遂将他们拉到一处,告诫道:“《礼记》有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人不可无友,但如何交友却是一桩要紧的学问。你们在学堂里广交好友固然是好事,却也得善于甄别,有些人可以相交,有些人,则当避而远之。” 傅朝瑜说完,意味深长地盯着周景成跟他家小外甥。其实几个人里,要数周景文最难接近,他家小外甥如今都快没了防备心了。 这小孩从前在冷宫里面受到了磋磨,如今渐渐地肯打开心扉,傅朝瑜也害怕他会受伤。 傅朝瑜将小外甥抱在怀里,周景成见状眼馋,也挤到傅朝瑜怀里。 他的块头可比他五弟大多了,傅朝瑜直接抱了个满怀,甚至都抱不住。 周景文投之以鄙夷的目光,又听傅朝瑜给他们细说了什么是君子之交,什么是利益之交。 傅朝瑜引用古人之言,凡是利益之交,大致可分为因为追随权贵的势交,贪图钱财的贿交,附庸风雅谈交,与落魄失意之人暂时苟合的穷交,以及只求自利的量交。 为防他们听不懂,傅朝瑜拿捏着分寸,举了诸多事例,深入浅出地给他们讲解交友之道。三个小孩儿都听得可认真了。 但要让他们反省,他们暂时还真没觉得着几种利益之交会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包括周景渊,他自从来了凉州之后,身边的同龄伙伴都是性子好的,其中尤以月儿待他最好,什么事情都想着他。来了学堂之后,同窗们知道他舅舅是知州,亦对他格外照顾,周景渊已经许久不曾体会到从前冷宫中如履薄冰的日子是什么样了。 所有人都是如此的和气、善良,他如今交的朋友,应当都是舅舅口中说的益友吧。 然而很快,五岁的周景渊便被打脸了。 他们互换礼物时出了一档子事儿,有学生的家长竟偷偷跑来学堂,要求另一个小孩儿归还他们家准备的礼物。 周景渊本来被他四哥拉着躲在一旁看热闹,结果瞧了一会儿,却发现这件事竟然还同他有关系。 他们的礼物都是互赠的,两人一组对练武术,不论输赢都要给对方礼物,不过是图一个彩头罢了。他们平常并没有这种活动,这还是第一次x,且先生也并不支持,觉得会助长攀比之心,因而他们往后也不会办了。 这回众人玩得还是挺高兴的,想要跟周景渊比试的人有很多,但是他最终只挑了一个。 而过来要回礼物的孩子,便是当初想跟周景渊对练却没成功的,名叫何文濯。是个高高壮壮的男生,因乐善好施一向很受欢迎。但是对练这种事,对手越是高大越容易输,没人愿意跟他对练,最后只一个瘦小的同窗主动与他对练。 何文濯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对方换了礼物。 回家之后,何父得知他们家准备的礼物竟然没能送给知州大人家的小皇子,而是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光蛋,当即勃然大怒,今儿傍晚便敬着儿子过来将对方堵在了下学的路上,准备要回礼物。 这一幕,又恰好被周景渊他们收入眼帘了。 第125章 惊喜(二更) 围观全程之后, 三个小孩儿因散学而雀跃的心情一时间荡然无存。 何文濯他们并不陌生,凉州城的孩子很少有熟通诗书的,所以三个小孩儿的同窗并不多, 何文濯是其中最为活跃的, 他因为身量高、力气大,常帮衬先生干活,也经常对同窗伸出援手, 他们三个孩子都被对方帮助过。 人家帮他们, 不求回报,态度又热切,久而久之, 三个人对何文濯的印象自然也就好起来了,觉得他是天性乐观又豁达,是个难得的朋友。尤其是周景渊, 他在同窗之中个子最矮, 得到的帮助自然也最多。不曾想, 这样处处妥帖周到之人,竟也能放纵父亲做出这样不齿之事。 父子二人要回了礼物。 何父将对方的礼物扔给他,警告一句:“你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吧?” 名叫单方的小男孩儿害怕地点了点头, 他不愿意惹事儿, 哪怕何父不交代这句, 他也依旧回守口如瓶的。自己能来学堂读书, 是因为主家老爷心善,给了父亲一笔钱让他来读书,他能识字明礼, 也是当初跟着主家的少爷一块读书当了书童才学会的。能来凉州学堂颇为不易,他不愿生事, 也生怕毁了自己的安稳日子。 何父见他举止窝囊,更添了轻慢之心:“你这样的人也好意思来凉州学堂读书,真不怕脏了圣贤书!” 周景成正要冲上去将人揍一顿,却被周景渊给拦住了。 周景成被迫躲在角落里,跺脚抱怨:“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周景渊抿着嘴唇,目光落在瘦瘦小小的单方身上。若他是单方,应当不希望自己的窘境被他人看到吧。 何父已带着何文濯离开了,临行前还不忘叮嘱儿子顺便奚落单方:“你也不争气,早让你跟三位小殿下打好关系,竟连这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原本给五殿下准备的礼物也被这小猫崽子给占了去。他这样的人,哪里配用得上这样昂贵的砚台?明儿你依旧想想法子,将砚台送去给五皇子。” 何文濯竟然点了点头,没有反驳一句。 真是恶心,周景渊攥着拳头,忽然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开了。 傅朝瑜为修路奔走一天,回到衙门之后便发现今儿的内宅静悄悄的,不比往日喧闹。周景文跟周景成两兄弟坐在门槛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直到发现傅朝瑜回来之后才露出喜色。 “今儿怎么这么乖?”傅朝瑜拍了一下两人的脑袋,四下环视,却未发现自己小外甥,“景渊呢?” 周景成挠挠头:“他在屋子里生闷气呢,怎么叫也不出来。” “怎么回事?” 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把今儿在学堂后面偷看到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看错了眼,信错了人而已。两个小孩都不觉得这件事情有什么不对,唯有周景渊似乎犯了牛角尖儿。 原来是为了这个,这小家伙被自己养得颇有傲气,这回还是出宫之后头一次受挫呢,也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傅朝瑜让秦嬷嬷带他们下去吃零嘴,自己则去了小外甥的屋子里。 小家伙和衣窝在榻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被褥里,似乎是在为了同窗的不公正遭遇而寒心,又似乎是在为自己看错人而恼怒。 这么小的年纪就要经历这些,傅朝瑜也觉得残忍,但是作为皇子,为人处事之道又是他不得不学的。傅朝瑜走过去了,轻轻将被褥掀开了些许,笑着问道:“闷在里头不热吗?” 被褥被挪开,露出一个凌乱的脑袋。 憋了这么久,汗水都已经打湿了头发,脸蛋也捂得通红,看眼角似乎还有哭过的痕迹,但不能分辨究竟是哭的还是闷的。 傅朝瑜坐下:“来,跟舅舅说说你是为什么生气?” 周景渊一下扑到舅舅怀里,有些别扭地道:“那个何文濯真是可恶,竟然生了两副面孔!” “你介意他骗了你?” 周景渊点点头,而后又道:“我还生气自己识人不清。” “并非每个人都是表里如一的,在外行走,总要做一做伪装。同凉州的其他孩子相比,你的身份着实太高,他们或是为了与你结交,或是为了同我搭上关系,都会对你格外优待。而你年纪又小,未曾经历过这些,自然难以分辨,这不是你的错,怪只怪他们功利心太重。” 周景渊闷闷不乐:“这样的人有很多么?” 第119节 “多如牛毛。世间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与人相交时,一颗真心难能可贵,但为人处事很多时候却不得不以利益为重。如何取舍只能看本心了。不过你们如今年岁还小,并不需要考虑这些,倒是可以试着分辨分辨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是假意,这般往后与人交友时才不会被欺骗。” 傅朝瑜抱着崽感慨,这才哪到哪儿啊,等以后你做了皇帝那些阿谀谄媚的只会更多。譬如他对皇上,便从来都没有真心过,不也还是甜言蜜语地哄着吗? 孩子还小,教他这些不合适,傅朝瑜准备以后再慢慢教。 周景渊抱了一会儿舅舅,听了舅舅的开解,自己又反省了一会儿,明白这件事情确实错不在他,他也没必要因为这一次看错人而苦恼,引以为戒就够了。 等到下一回,他一定擦亮眼睛,不会再受骗了。 第二日去学堂,周景渊送了一个鬼工球给单方,并且要去了他原本送给何文濯的竹笛。 鬼工球不好做,周景渊也不会轻易送人,如今送给单方是为了弥补他昨日受的无妄之灾。此事说到底与他有些关系,若不是何家人想要攀附权贵,单方便不会受辱。 面对周景渊的示好,单方显得受宠若惊,尤其是他还听到那位四殿下在旁碎碎念:“这个鬼工球,我要的时候你都没给……” 单方忽然觉得自己手上的礼物越发烫手了。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还好周景成看出了他的窘迫,没有再抱怨了,反而安抚说:“罢了,你就收着吧,我家五弟难得肯送这个。” 单方瞧着精致的鬼工球,到底没有舍得还回去,真的好漂亮的礼物,比他收到的任何一样东西都要好看。 单方的经历叫人羡慕,何文濯真不知他今儿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入了五殿下的眼。何文濯不愿落于人后,连忙捧着砚台准备送过去,结果五皇子看到他之后直接就离开了。 何文濯当场愣住。 怎会如此?明明昨天上课的时候还好好的。 然而还不止于此,等他转向三皇子与四皇子时,那两位小殿下态度比五皇子还要坚决。 三皇子甚至直接朝他翻了个白眼。 何文濯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就跟他父亲说的一样,位高权重之人都是喜怒不定的?可这也太没有定性了吧。 何家特意花大价钱买回来的砚台到底没能被送出去,甚至自那日起,他都没能再跟五皇子说上一句话。往日好用的招数全都失效了,他被三位皇子联合排挤,反倒是那出身卑贱的单方,莫名其妙地成了五皇子的尾巴,能时常跟在五皇子左右。 对比,何文濯羡慕得眼睛都红了。凭什么?他哪里比不上这个穷光蛋了?单方父亲甚至是别人家的奴才!如此卑贱之身,凭什么能跟皇子玩到一块儿? 单x方仍旧茫然,他也不知道五皇子为何善待于他。 经此一事后,三个孩子多多少少长了些记性,何文濯给他们的教训一点儿也不浅,犹如当头棒喝,叫他们三人说话做事也多了几分心眼,不会像从前一样想当然。 傅朝瑜也就只能晚上的时候能抽空关心一番三个孩子的功课跟交友,所幸他们学的都还不错。尤其是他家小外甥,记性特别好,说是过目不忘也不为过。 不过眼下形势未曾明朗,他的小外甥年岁又小,傅朝瑜又是个溺爱孩子的,不愿意让他这会儿出头担个什么神童的名号,更不愿揠苗助长,只让他尽力遮掩。 白日里,傅朝瑜还得安排修路。这回修的路不用凉州掏钱,而是朝廷支援。有这样的好事,傅朝瑜自然得办得漂亮。凉州的百姓们也高兴,只要是能赚到钱,只要能有活做,就没见他们不高兴的。 西北沿途各地都在动工,皇上起初只在京城转了一圈,后来嫌同一个地方看的多了没意思,便去了扶风等地微服私访,这一出门还真被他拿住了几个贪官污吏。 皇上气结,京畿一代的官员都能贪得如此明目张胆,更不用说地方上了。这回查出来的官员,都不用大理寺复审了,直接定了死罪,当场处斩。抄家抄来的贪污款多得吓人,一个小小的知县家底竟如此丰厚,皇上动怒之后,一一端详身边的官员。 他身后站着的可是潮中的中流砥柱,世家里面的独一份,他们家中的家底必然比自己这个皇帝还要富有。可钱总不可能平白无故生出来,多半也是如这些蛀虫一般,从国库里头抠出来的。 损公肥私,便是他们常用的手段。 众人被皇上打量地头皮都麻了,原本还有人抱怨皇上是否下手太重,可如今眼瞅着皇上已经疑心到他们头上了,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至于后面皇上开口说等官路修好之后要去西北监工,顺便沿途查看可有贪官污吏时,众人也都不好反驳。 这要是反对,岂不是越发证明他们心虚了?去就去吧,想来也不会去多久。只要皇上高兴,不再折腾他们,怎么着都行。 得知皇上今年会巡查凉州后,傅朝瑜便将此作为头等大事,差遣人手准备给皇上送个惊喜。这事儿其实他早就准备妥当,甚至地基都已经打好了,原本傅朝瑜准备先将东西建起来,再邀请皇上西巡,在西北一带举行一场盛事。如今皇上自个儿愿意过来,倒也省了他不少安排。 当初那些京官们来访给的噱头便已经足够大了,如今这可是御驾亲临,傅朝瑜都不敢想来日西北一带能热闹成何等模样? 傅朝瑜不仅将凉州城的人使唤得团团转,更将主意打到了其余几个州身上。若是一切顺利的话,甚至最后他都有可能要同淮阳王打一打交道。 第126章 准备(一更) 凉州兴师动众, 引起不少议论。 这次的动工的位置在凉州城内,靠近姑臧郊外水库,前有湖水, 后依山丘, 可谓风水宝地了。 凉州百姓如今已养成习惯,无论官府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凡是闲着的人都会上去搭一把手。哪怕如今正值秋收, 依旧还有不少人愿意去帮忙。他们也不傻, 知道衙门不会无缘无故动工,何况这次的修建的东西似乎比上回修建的博物馆还要大,如今修的只是前面的五间, 后头还预留了一大片土地,想来往后也是要建起来的。这么大的手笔,来日全都建成之后不知是何等的模样, 反正肯定是对凉州有益的。 这桩差事由李成跟王谢玄建工, 但是总体设计与内部构造却都由傅朝瑜拿的主意。 衙门上下对此并无异议, 包括马骞都没反对,牛伯桓是有心想要开口说两句,还没出声便被马骞给镇压住了。 牛伯桓只能认命。 但其实他觉得这个玩意儿弄得怪模怪样的。虽说跟各地的风土人情密切相关, 但是恕他不懂, 他们凉州弄出这样一个集五州特点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作用?其他州的百姓未必愿意经常过来看吧, 如此劳师动众的, 最后收益只怕惨淡得很。 他想去马大人那边寻求共鸣,然而马大人这回竟然也站在傅朝瑜那边,甚至还替傅朝瑜说了话:“原先凉州博物馆建造时, 你不是也觉得不赚钱?如今靠着那些仿品一样赚了不少,眼下这个就是靠着博物馆赚回来的钱才建起来的, 焉知这会不会是下一个博物馆。” 牛伯桓伤心至极,连眼神都黯淡了,他想不通,马大人什么时候竟叛变了! 触及对方的目光,马骞却淡然极了:“我并非对傅朝瑜改观,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傅朝瑜在赚钱这件事儿上还是有几分巧思的。” 牛伯桓却仍持反对意见,一个凉州有一个博物馆就够了,无需再多一个。有些东西未必是多多益善,他觉得这个东西建起来铁定赚不了钱。 然而,傅朝瑜从一开始就没准备靠着这个赚钱,甚至还打算继续往里头贴钱。 博物馆跟纺织厂都可以赚钱,唯独这个不行,他另有用处。他的想法能否实施,就只看这一回了。这事儿交给李成等人进展也迅速,傅朝瑜只偶尔过来看一眼,平常时候还得看守修路。 好在他们的马大人一个人能顶十个人使唤,在修路这件事上迸发出巨大的激情。傅朝瑜跟在他身边都觉得自己像是个混日子的狗官一样,以至于后来傅朝瑜直接将修路这摊子事儿丢给马骞,自己则准备训练一批人以备来日迎驾。 凉州虽然这一年来模样大变,但是跟京城仍是没得比的,傅朝瑜也不可能自不量力地将跟京城比较,但是凉州也有凉州的优点,他会尽全力让人眼前一亮。凉州能否长远发展,能否获得朝廷支持,也就看这回的西巡了,他可不得费心哄着皇上? 凉州这边的动静傅朝瑜虽未曾对皇上提及,但却透露给了几个州的知州。 西巡对其他个州来说同样意义深远,这会儿光靠凉州单打独斗肯定不行,必然要联合其他州一块儿。好在有前面的纺织厂跟棉花做铺垫,傅朝瑜如今在河西一带已经积攒了不少好人缘,各州不看别的,单独看傅朝瑜给他们的帮衬,也不能在这件事上使绊子。 况且,跟着傅朝瑜总归错不了,没看他在信上写的有多漂亮么? 凉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回西巡直接关系到凉州日后荣辱,傅朝瑜甚至将西巡之后河西一带如何发展都写上去了,这饼画得可真是又大又香。 张掖的章知州拿到小师弟的信之后哭笑不得,他这个小师弟,实在是拿捏住了人心。他与小师弟熟悉,所以这封信自然也只花了三四分的功力,饶是如此,章知州看完之后都不由得心驰神往,可想而知在其他知州那儿他师弟该有多使劲儿,写得信又会是多么叫人难以自持了。 章知州叫来下属,让他们仔细收集小师弟要的东西,务必半个月之内收集好送去凉州。 他家小师弟对此次圣驾西巡如此在意,他自然也不能拖后腿不是?只是他实在想不通,小师弟为何会对燕支山如何感兴趣,还建议他重修燕支山的山路? 燕支山乃是祁连山支脉,异峰突起,地势险要,是自古以来的军事要地。张掖便有属军在此驻扎,山下更有大魏最大的马场。这样一个军事要地,小师弟却说有重用,言辞之中神神秘秘,也不说透,不知究竟作何打算。 傅朝瑜那封信搅得各州知州异常激动,他自个儿在外没闲着,在家更没忘记叮嘱三个小孩儿。 “这官道各州都在动工,短则两三个月,你们父皇便要启程西巡了。皆时你们都得跟着过去接见,尤其是你们俩——”傅朝瑜看向周景文跟周景成,“先前你们父皇信上说了什么,也就只有你们俩知道,这回必定要好生应对,切莫惹圣上生气。”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瑟瑟发抖,其实……他们也不知道父皇信里说了啥。 不过,信都烧了,如今纠结这事儿已经没用了,坦然面对就行了。 傅朝瑜还吩咐他们仨准备个赔罪的礼,最好是亲手做的。虽然他们皇帝陛下肯定不稀罕这种东西,但是好歹能彰显一番父子情深,他在旁边说几句好话,说不定能让惩罚轻一x点儿。 傅朝瑜离开之后,三个小孩儿开始商议要做什么。 福田院的孩子们每天都要做手工,他们跟着蹭了课,如今已经练就了一身的木工手艺。周景渊手最巧,但是他不愿意为了皇上费心,遂巡视一圈自己从前的废弃品,决定从里面挑一个再返工一下,凑合凑合送过去就是了。反正他跟皇上的关系从来也没好过,见了面才是父子,不见面几乎与陌生人无异。 至于那两个小的,其实也心不甘情不愿。 父皇要来凉州捉拿他们回京,他们反而还要送东西给父皇,太窝囊了!算了,糊弄糊弄送个小玩意儿就是了,父皇反正也没有待他们多好,为了父皇劳心费神也太不值当了。 三人都默契地决定敷衍过去。 随着各州之间的官道重修过后,一条贯通中原与西北的官道终于快要成型了。此事能如此迅速便完工,得益于朝廷确实赚了不少钱,也舍得花钱;更得益与皇上斩了几个贪官,剩下的官员见状心存畏惧,皆不敢顶风作案。 贪官们固然要钱,但是更要自己脖子上的那颗脑袋。这若是拿了钱被查出来,有钱也没命花。 皇上甚至派了一群御史前去监察,就连陈淮书都被派出去的,为的就是去找茬挑刺儿的,结果还真没被他们查出这回修路有什么贪污案,倒是翻出了一些官员平日里收受贿赂、鱼肉百姓的事儿。 皇上照例重重地处置了,没给他们留有余地。 等官道干透、朝中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御驾便从京城出发了。 皇家众人只皇上跟成王同去,三位丞相只带了韩相,各部略抽调了几名官员随行,加上皇家侍卫、亲兵,一路声势浩大。 妃嫔皇子皇孙皆被留在宫中。太子留京,与大皇子分管政务。皇上说是将权力暂交由他们二人,但又下令,凡小事皆要同两位丞相商议再做打算,大事则需快马加鞭请示他才可决定。又留下杨直与郑青州等心腹,在旁监察。 太子虽大权在握,但他的“权”有名无实。一开始得知要掌权之后,太子还欣喜若狂,觉得父皇终于肯信任自己了,后来意识到不过是个障眼法,真要用到权还得处处受制,太子便冷了心。 父皇到底还是不信他的。 太子虽然怨恨,尚且能够稳得住,稳不住的是宫中妃嫔。想要随行的大有人在,贵妃便是最愤愤不平的那个。 她先前请旨去凉州被拒绝,这也罢了,贵妃能忍,可如今圣上自己领着官员们前往西北,前朝那么多人都能去,凭什么她不能去? 人都已经走了,可架不住贵妃心里有火,碰上程阑的时候每每都要发牢骚。 程阑能说什么?皇上心里没有妃嫔,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儿么,为何贵妃到现在还看不清?皇上若真是个疼人的,当初收拾皇后的时候便不会这样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了。他们这位皇帝,从来都不是个会考虑儿女情长的。指望他有良心,还不如指望三皇子日后登基,都是一样的希望渺茫,后者起码比前者靠谱些。 从皇上西巡这一日起,西北所有官员便在数着日子,等候圣驾到来。 肃州官府最为激动,但后来传出消息,圣上忧心三位小皇子,并不会在肃州停留,而是直接抵达凉州,西北五州官员直接在凉州接驾。 至于淮阳王,则因驻守边关仍留在原地。 肃州知州虽然遗憾,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能跟三位皇子相比,谁叫人家凉州有小皇子呢? 做父皇的,最看重的自然还是孩子。 放出这样的话,不是因为皇上有多惦记孩子,纯粹是惦记傅朝瑜口中的惊喜。论起上道,河西走廊其他几个州的官员加在一块儿也顶不上傅朝瑜一个,他若是去了肃州,应当也跟其他地方一样平平无奇,但如果率先去凉州,他相信傅朝瑜不会让他失望的。 就是不知傅朝瑜准备的惊喜究竟是什么。 至于那几个孩子—— 皇上正考虑要如何收拾他们,才能平心头这口恶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整个凉州城都在为皇帝的到来而欣喜不已,唯独周景文这三兄弟烦透了。 可即便再烦,该来的也总会来。这日一早,肃州便传来消息,圣上已抵达驿站休息,明日一早便会到达凉州! 第127章 御驾(二更) 早食过半, 打着哈欠的周景成被迫跟三哥五弟一块,跟随傅舅舅一同前往南城门。 为迎接圣驾,凉州学堂已放了三日假, 周景成心里也惴惴不安, 他害怕三日假期过去,自己便再也回不去凉州学堂上课了。 此番父皇西巡,必然是要携他们回京的, 可是周景成在凉州已经待习惯了, 压根不愿回京。站在前面迎驾时,周景成都还满脑子想着如何留下这件事儿。 第120节 偏头看看三哥,发现三哥同样一筹莫展。 周景成小大人般地叹了口气, 站了这么久浑身不适,后背莫名痒痒。其实也没有多难受,但是越是拘束越是想要挠一挠, 不挠的话身上仿佛有虫子在爬。可身后站着河西诸州众多官员, 大家都屏气凝神、低腰敛手, 他也不好做什么出格举动,到底挠不挠? 周景成坐立不安的模样还是被后面的傅朝瑜发现了,他心中无奈, 却也只好上前给偷偷给他挠了挠背。 周景成回头, 憨憨地笑了声, 压低声音问:“父皇到底什么时候过来啊?” 话音才落, 便听他五弟呢喃:“来了。” 周景文兄弟俩精神一振,仰头看去。只见原先平坦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黑色长龙,渐渐朝着凉州逼近, 前后绵延数百米,车马辚辚, 战旗猎猎,极尽帝王之威。 圣驾来了—— 众人不由得静默肃立,郑重地凝望车驾。不知过了多久,御架终于近在眼前。 傅朝瑜拍了拍周景文。 周景文不得不带领皇子跟诸臣上前迎驾。不是傅朝瑜为难小孩儿,实在是这群人里头就数周景文身份最高,他是皇子,也是三个孩子里最年长的,所以即便他不愿意,今儿这个头他也不得不出了。 皇上下了龙辇后,一眼便瞧见傅朝瑜跟他那三个皇子。 他的状元郎依旧风骨不变,那三个孩子倒是一个赛一个圆润,尤其是老四,都快吃成肥猪了。还有老三,在凉州待得面色红润,比宫中还要自在,看样子是一点没惦记着宫里。真好,真是他的孝顺儿子,比太子还要孝顺。 似乎是察觉到皇上的视线,两个孩子都瑟缩了一下,甚至感觉自己的屁股开始隐隐作痛。 父皇该不会要当众打他们吧? 好在皇上没有当着群臣的面折腾儿子的习惯,再不满也都先压制着,眼下依旧痛快地叫起了。甚至装模作样地关心起了三个小皇子在凉州的境况。 得知他们已在凉州入学,甚至成绩还不错,皇上虽然不信,却还是敷衍地夸奖了两句。 父子几个有问有答,都竭尽全力装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傅朝瑜听得直犯嘀咕,这三个小崽子的心真的大,他记得皇上已经写了好几封信来凉州了,可看样子,这三个孩子却连一封信都没回,凉州的这边的情况更是一点没跟皇上提,否则皇上不会明知故问。他们怎么敢如此大胆?就不怕被记恨吗? 傅朝瑜怜惜地看了一眼两个小崽子的屁股,心疼他们即将遭遇的不测。 等皇上问完了,傅朝瑜上前道:“三位小皇子还准备了礼物献给圣上呢。” “哦,是么?”皇上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强打起精神,“呈上来看看。” 福安等人捧着托盘上前。 周景渊送的是木雕的龙舟,周景成送的是自己烧制的怪模怪样还有点丑的花瓶,周景文送的是据说是他自己种的一盆花。 皇上看在眼里,只觉得平平无奇,果然是他的三个皇子能送出来的东西。 福安正在说这几样东西乃是三位皇子亲手做的,意义非比寻常,他都已经组织好了措辞,可还未开口就听皇上大手一挥:“不错,孝心甚嘉。” 说完便赶紧让人收下礼物,不愿多看一眼。 孩子们心存敷衍,其实他们父皇比他们更敷衍。傅朝瑜无奈再次开了口:“圣上亲临凉州,乃是凉州百姓之福。为恭迎圣驾,州内已备好酒席,恳请圣上移驾至城内。” 皇上点点头,甚至还将三个小皇子带去了自己的辇车中,当众x表演了一番父子情深。 围观的官员莫不赞叹皇上爱子心切。 凉州的官员更是激动,都说圣上最疼的是太子,可分明圣上对这三位小皇子也不错。太子是储君,却跟他们凉州没什么关系,不如这三位小皇子同凉州关系密切,日后不拘是谁上位,西北都不会过得太差。 李成等人甚至开始异想天开,万一最后登基的是他们傅大人家的五皇子,那他们凉州可就有大造化了!光是想想便让人激动。 然而辇车上的气氛并不融洽。 皇上上车之后便拉下脸来,阴森可怖地盯着几个孩子,暗暗咬牙冷笑。 周景渊装傻充愣,谁都不去看,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周景文跟周景成却已经缩成一团了,连口气儿都不敢出。 甭管他们先前说的有多硬气,可眼下真到了父皇跟前,两个孩子没一个能担事儿的,顷刻间便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怂得叫人心疼。 还是外头那些迎驾之人救了他们。 傅朝瑜这段时间又岂是白准备的?凉州百姓好乐,擅长歌舞的人不在少数,傅朝瑜将他们都搜罗到了一块儿,每日勤加练习,只为了此刻而已。 刚进城门,众人便发现城内铺着一条簇新的红毯,两侧百姓手持鲜花立于其后夹道欢迎,前有一身红衣的少男少女腰间系着腰鼓,踏着鼓点起舞。 鼓点轻快豪迈,舞者步伐多变却又整齐划一。 街道两侧的铺面二楼窗户打开,乐师焚香奏乐,歌舞噪喧,好不热闹。 莫说群臣被这样大手笔的架势给看得目不暇接,就连皇上也忘了生气,忙叫人打起车帘,激动地看完了整场表演。 他们走了一路,歌舞跟百姓便送了一路。 韩相公忍不住找来瓜州知州,询问:“你们西北这边的歌舞都如此出众?” 这舞者与配乐都快赶得上宫中的水准了,却又不似如今宫中推崇的靡靡之音,反而格外有恢宏大气,让人耳目一新。 瓜州知州也心绪复杂,摇了摇头:“只凉州能有这样的大手笔了。” 也亏的今儿是凉州接架,若是换了他们,圣上必不会像如今这样龙心大悦。先前还羡慕得很,如今反而庆幸不是他们挑大梁了。 皇上西巡也途径不少州县,从未有哪一处似如今这般让他惊讶震撼的。 大多时候,各州县的官员只有恭敬,但是恭敬太过未免显得死板。皇上为此也曾不满,似他这般心甘情愿将朝廷赚回来的钱还之于民的明君贤主,古往今来能有几个?修路乃是利国利民民之事,他都不在乎钱财,这些官员们反因为他杀了几个贪官、叫他们累了几个月便如此怠慢圣驾,属实是不知好歹! 如今来了凉州,可算是安抚了皇上那颗已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傅朝瑜的用心让皇上赞许,但他更满意的是凉州百姓真心实意的欢迎。若不是他为政有方,百姓何至于如此隆重地迎驾? 后面围观的韩相与群臣看了一路也都麻木了。 凉州歌舞太过喧宾夺主,众人反而没来得及注意凉州其实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好,只记得腰鼓舞者矫健、百姓热情、圣上高兴了。 回过头来想想,傅朝瑜还真是用心良苦。他这么一弄,圣上不高兴也难了。等到了宴席,众人坐下之后,耳边才终于清净了不少。 最热闹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傅朝瑜应当是没有后招了吧。 他们却不知,傅朝瑜准备的东西远不止这些。 席间觥筹交错,皇上与傅朝瑜这对君臣相谈甚欢。且傅朝瑜也不贪功,积极引荐各知州,也时常将话抛给他们。 众知州嘴上不说,心里都感激傅朝瑜的敞亮。 能在圣上跟前露脸的机会不多,如今竟然有,他们只恨自己抓的不够牢,不够紧,纷纷邀请圣上在西北多留两日,诸州百姓也翘首以盼,恳求圣上垂爱。 西北百姓们竟如此热情!皇上高兴之余,便都答应了。他来西北本就是为了考察,不多看看怎能考察出结果来? 傅朝瑜顺势提出了另一件:“凉州名胜风景虽说不少,但是已被人写诗作词歌颂无数遍,想来圣上也已经有所耳闻了,如此便没有多少新意。微臣遂造了一处新景,结五州之长,姑且可以一观。且此处未有牌匾,不知来日看过之后可否求圣上一副墨宝?” 皇上感受到了自己再次被重视了,心中满意,嘴里却拿乔:“你弄的东西倘若真好,朕再赐名也不迟。若是名不符实,那就该打了。” 语毕,那边两个埋头苦吃的兄弟俩齐齐抖了一下。他们如今听不得“打”这个字。 皇上看到这一幕,借着酒盏遮掩,投了两道冷箭过去。 两个小孩儿抖得更厉害了。 周景成跟他五弟道:“五弟,你待会儿紧跟着我们,记得一步不落。只要你在,傅舅舅就肯定在!” 傅舅舅不走,便会替他们求情。 周景渊吃饱了之后忽然困了,揉了揉眼睛,也没听清他四哥最近说了什么,下意识点了点头。 周景成感动:“好兄弟,一切都靠你了!” 周景渊小脸茫然,靠他什么?他好困。 宴会过后,众人散去休息。 各官员去了提前修缮好的客栈,皇上却一反常态跟着傅朝瑜去了州衙的官舍。 还好傅朝瑜对皇上的难搞有所预料,叫人提前打扫好了几间官舍。虽然比不上客栈那边,但好歹住着也舒服。深秋过后,天儿也渐渐转凉了,几间屋子都建有火炕,住在里头起码宽敞又不会冷。 周景渊人小,他又有午睡的习惯,吃完饭之后睡眼惺忪,被傅朝瑜温声一哄,没多久便趴在他舅舅肩膀上睡得迷迷糊糊。 皇上一向对小儿子不在意,见他这样困便吩咐傅朝瑜:“你先带他下去睡吧。” 傅朝瑜爱莫能助地看向那两个小皇子,带着自家崽离开了。 那两个大的看得着急,五弟怎么能独自睡下呢?不是说好了要同进退吗?他们也想睡觉,只要睡着了便不必面对父皇了。老天爷,谁能想到父皇竟然跟着他们一道过来了! 等到了官舍,两个孩子正琢磨着就地睡下的可能性,还没付诸于实践,便听父皇身边的成安公公来报,说是父皇请他们过去。 周景文支支吾吾,周景成磨磨蹭蹭,可成安态度坚决,没有给他们磨蹭的机会,直接叫人将他们给抱走了。 两个孩子挣扎了一路,一个说要去找傅朝瑜,一个说要去找五弟,都闹腾得很。可等到了皇上休息的寝房前,却彻底蔫儿了,一个字儿也蹦不出来,老老实实地下了地。 恐惧笼罩着两个孩子。 打开门,里头只有父皇一个人,那份即将挨打的恐惧变更深入骨髓了。 他们进去之后,门还被关上了。父皇坐在榻上,手里捏着一根不知从何处取来的藤条,好整以瑕地看着他们诚惶诚恐的模样。 周景文吓得立马跪下来。 皇上冷笑,这个还算是看得懂眼色,再瞧另一个—— 周景成吓得直接哇哇大哭起来。 聒噪,一点规矩都没有,看来还是打少了!皇上脸色一黑:“跪下!” 周景成小腿一弯,怂得立马跪下,豆大的眼泪珠子如同掉了线一样滚下来。可这副可怜模样,丝毫没有打动他那铁石心肠的父皇。 在父皇的威逼之下,两个孩子乖乖地伸出了手…… 不远处,傅朝瑜给小外甥脱了外衣,盖上被子,小家伙睡得沉沉,他平常是要睡半个小时的,一时是醒不来了。 傅朝瑜起身,准备打听打听两个周景成他们如何了,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寂静的官舍里头忽然传来了两道哭嚎声。只嚎了两嗓子,又立马隐了下去,似乎在刻意压抑。 傅朝瑜:“……” 怎么,打都打了,还不让孩子哭? 第128章 提议 午憩过后, 周景渊是被一阵抽泣声给哭醒的。他茫然地睁开眼睛,愣愣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惊绝自己床边多了两个人! 睡意当即被吓得烟消云散。 “五弟, 呜呜呜……”周景成发现他弟醒来了, 一下子便扑上去将人牢牢地抱住,痛哭流涕起来:“怎么办,父皇要把我们送走!” 周景文有气无力地瘫在床上。他也被打得不轻, 见周景成哭着闹着要来找周景渊, 他索性跟周景成一起来了。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没准真的能被他们三个想到什么好法子呢, 回京城,他是肯定不x想回去的,回了京城哪有在凉州自在?能赖一日是一日。 第121节 周景成还撅了撅屁股, 又将自己的一双手摊开, 控诉道:“父皇打得可疼了, 不仅打了屁股,还打了手心!” 之所以不是逮着一处打,是怕肿得太明显, 回头叫别人看了议论皇家是非。父皇最是个要面子的人, 但他却一点都不顾忌自己孩子是否要面子。他们都这么大了, 竟然还被人揍屁股, 属实是把脸给丢尽了。周景成如今对皇上存有一肚子的气,哪有这样的父亲啊? 周景渊看着三个手心那一道道的红痕,也吓了一跳, 真打得这么狠啊。打都打了,若是打完了就得走, 岂不是太亏了?周景渊问:“他可说了什么时候走?” “没说,但他说,等御驾回京时我们俩都得跟着。”周景成说完,泪珠子说来就来,“我若是回宫的话,往后就再也不能同你一块上课了……” 周景渊蹙着小眉头,这事儿可不好办。 周景成抹了一把眼泪,像是下定了决心:“让他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不走!” 周景渊安慰:“四哥你别急,先看看我舅舅这两日是否有别的安排,这事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周景渊对他舅舅这些天做的事情虽不是那么清楚,但也猜到了个大概。若他舅舅的事情能成,明年宫里的人多半还要再来一趟。那四哥他们是去是留,也好另行商议。 众人在凉州休息了一会儿,其他各州的知州也都留下随驾,通判等余下官员则原路返回,毕竟州里的事情离不得人。下午,傅朝瑜同几位知州陆陆续续回禀了河西走廊各地的情况,甚至连这几年的账目都给搬出来。 河西走廊一带还真没有什么贪腐之风,原先十来年这里因为战事几乎寸草不生,天下太平之后,这一带才在官府的治理之下才渐渐有起复之势。成绩来之不易,因而西北的地方官府都比较淳朴,不似别地儿的官府或者朝中一般满是倾轧。 尤其是傅朝瑜前些日子弄出来的观摩会,实在是大公无私。若是换了别人,既能靠一个纺织厂将地方经营的有声有色,势必会死死藏着,不让别人窥见分毫。可傅朝瑜却慷慨地与人分享,这份魄力与胸襟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而其他各州知州也都是有良心、知感恩的,见凉州此次独占鳌头,也没嫉妒。 西北的官场属实不像是官场了。 皇上在听说了众人的汇报之后,亦是心绪难平。西巡这一路,他去过富庶繁华的地界,也经过人烟稀少的不毛之地,但却很少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西北这边吏治清明。 水至清则无鱼。先帝曾告诉他,若想要国家长治久安,势必要放权给中层的官吏,先喂饱他们的肚子才能谋求将社稷平稳。但来了西北之后,皇上不禁对大魏一贯的为政之道产生了怀疑,但他偏偏又寻求不到什么解决之策。结党营私、欺上瞒下,这是千百年来厉害帝王都没办法遏制的,他虽自诩是明君,也依旧解决不了,毕竟,他手头也就只有一个傅朝瑜。 皇上嘉奖了西北这边的几位知州,而后便让他们下去,自己则深思良久。 傅朝瑜没有去打扰,却为皇上安排好了第二日的行程。翌日一早,傅朝瑜邀圣上去了他特意建好的展馆当中。 昨儿一众官员随行,周景文这三个小家伙也垂头丧气地跟在身后。 因为得知圣驾来访,凉州一带都格外热闹,路边做生意的小贩比比皆是,官员们都是头一回来此,瞧见这热闹的景象纷纷惊奇。他们原以为昨儿是凉州打肿脸充胖子,可今儿再看,这凉州虽不及京城富余,但倒是比京城热闹。一有要事,百姓几乎全部出动,自发为凉州城增添人气儿。 且这边不论是百姓也好,衙门的官吏也罢,都不是那等面黄肌瘦的,反而一个个朝气蓬勃,跟傅朝瑜身上那股意气劲如出一辙。真不愧是傅朝瑜治下的百姓,竟都随了傅朝瑜了。 官员们看得热闹,唯有三个小家伙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纷纷为了自己的未来担忧。 皇上何尝看不出这三个孩子不高兴?可说到底,孩子高不高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要他高兴了就成。 顺利抵达之后,皇上望着眼前精妙绝伦的展馆,再次惊叹于傅朝瑜的用心。 这家伙为了迎接他,竟弄出了这样的大手笔? 整个场馆虽只建了五间,但个个都是精品。这五间皆为西北展馆,按照每个州的风土人情不同精心设计过,展陈也迥然相异,譬如张掖,丹霞地貌被缩小了之后搬上了展馆。群峰沟壑之间色彩斑斓,纹理清晰,其雄奇诡险、怪石嶙峋,令人目眩。 “真是巧夺天工!”皇上看完之后,立马决定亲自去一趟张掖。 他从前也来过西北,早年间打仗的时候经过张掖,但是那会儿一心惦记着前线的战事,每日跟着将士们风餐露宿,连吃饱饭都够呛,哪有空看什么奇景?如今就不同了,胡人已经被赶到了北边,天下安定,是时候见一见西北的大好河山了。 章知州也惊讶,一路看下来几个展馆里头就数张掖最为新奇,甚至比凉州还要新奇。看得出来,他的小师弟在张掖这一块算是挖空心思了。 可是为什么呢?哪怕他们是师兄弟,也不至于为了他做到这个份上。 傅朝瑜不仅着重介绍了丹霞地貌,更为皇上介绍起了燕支山。 “圣上,这燕支山不仅军事要地,更是水草丰美、宜于畜牧的宝地。汉朝从匈奴手里攻下燕支山后,匈奴自此便一蹶不振,逐渐退出河西走廊,而汉朝也开始了经略河西走廊的序幕。此后又经百年,于前朝时,燕支山与祁连山先后被北方的胡人占去,历经几十载方才重回大魏,其中之艰辛,却极少有人得听闻,实在是可惜。” 皇上瞅了瞅傅朝瑜,这话听了叫人心痒痒,但他怎么觉得傅朝瑜话里有话,未必只有一层意思呢? 就连章知州也觉得傅朝瑜有未尽之意。 傅朝瑜也知道自己今日这番话若是说出来,势必要会被御史弹劾,但是这个头他不得不开,傅朝瑜遂建议:“北方的胡人贼心不死,可燕支山、祁连山如今已尽在大魏掌握之中,自当晓谕天下,以扬国威。圣上不若广邀各国使臣,前往燕支山举行封禅大典。既能挫胡人之士气,也能向西域诸国扬我朝之威、礼仪之盛!” 皇上呼吸一窒。 燕支山封禅,他确实从未想过,但皇上顺着傅朝瑜的话往下一想,当即开始热血沸腾起来。 韩相一看皇上的一言不发的模样便心道不好,皇上这是又心动了!分明圣上在京城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到西北便老是被傅朝瑜给弄得五迷三道?三位丞相只来了一个,韩相公这会儿若是不劝一劝,回京之后能被其余两个联合给挤兑死。他站了出来,言辞虽委婉,但主要意思还是不赞成:“傅知州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是如此一来未免耗资巨大。朝廷今年虽赚了些钱,但是为了重修西北这条官道早已经还之于民了,若是再大兴土木,只怕刚积攒起来的家业又要被折腾得干净。” 傅朝瑜庆幸这回来的是韩相公这样的老实人,连反驳的话都这样彬彬有礼,若是换了个脾气暴的,恐怕早就指着他的鼻子臭骂了。 人家以礼待他,傅朝瑜也是客客气气地问:“韩相公觉得这展馆如何?” 韩相公不明所以,却还是实诚地道:“可圈可点。” “凉州百姓勤劳、官员清廉,为迎圣驾起早贪黑建了这个展馆,前后也不过只一个月罢了。其中所耗费的多是些人工、物料而已,加上各州互助的特产,总的开支并不大,仅纺织厂一月的利润便绰绰有余。想来若是在燕支山重修祭坛,以张掖之情况,应该也耗费不多。” 韩相公与后面的诸位臣子听明白了,傅朝瑜在内涵大兴土木费钱乃是因为官员贪污。凉州官员清廉,张掖官员也不差,那差的是谁,不言而喻了。 好个傅朝瑜,捧一踩一也太娴熟了。 瓜州知州灵机一动:“若是我瓜州能建造祭坛,必定也损耗极少,甚至不必朝廷出钱。” 肃州知州紧随其后:“我们肃州官吏x也清廉,向来不取公中一分钱!” 皇上不免感动,西北这边的官员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反观朝廷那帮子废物,一个个的不思进取只知党争。 傅朝瑜心下满意,只要西北同气连枝,这件事便更好办了,他再接再厉:“如今这里只有西北五馆,来日下官准备在其后另修京畿、江南、湖广、山东、东北五个展馆,网罗地方特产,以供西域诸使臣参观之用。好叫这些西域使臣们知道,大魏有数不清的茶叶、生丝和瓷器,若想来大魏经商,河西走廊一带是最好的枢纽。从前河西走廊便是连接中原与西域商贸的必经之地,只是先前因为战事,河西道堵塞,西域贸易从青海而入,商线整个被吐谷浑给占了。如今吐谷浑被大魏打退回去,河西走廊一带也该重回汉时的繁盛了。” 汉朝的河西走廊有多繁华,皇上岂能不知?他在傅朝瑜初次开口时,便已经心动了,如今再听他的话,更觉此事无一处不好。 傅朝瑜见后面有人要反驳,先一步开口:“圣上,如今官道既修,这展馆有了、祭坛有了,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只差再建一行宫,一切便都妥当了。” 其余几个州异口同声:“我们那儿能建行宫!” 几个人说完之后,彼此看了一眼,但都不打算退让。谁都知道这封禅一旦确定下来,整个西北都能跟着沾光。张掖近水楼台先得月,仗着知州跟傅朝瑜是师兄弟已经先他们一步了,但在建行宫这事儿上,他们决不能落于人后!从前客客气气的几个知州,如今忽然多了一丝火药味。 在封禅这件事上,西北五州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这会儿无论傅朝瑜说什么,他们都能全力支持。西北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韩相公惊叹于傅朝瑜在西北的号召力。他凝望着这个少年郎,他才不过及冠之年,既无年岁又无资历,仅靠着在凉州的这一年,便足以让西北一带四位知州对他言听计从,这样的魄力,他倒是不想反驳了,毕竟,若不考虑国库与耗资,他也想亲眼目睹一番这场盛事。 韩相公退步了,可后面的言官却忍不了了,怒斥:“如今胡人在北边蠢蠢欲动,西域各国与咱们久不联络,亦不知是否对大魏有所企图。贸然将这些使臣请入西北,让他们见识了中原的物产,谁能保证他们不动歪心思?” 傅朝瑜道:“那再请他们看一看西北军演,如何?” 皇上迟疑:“军演?” 傅朝瑜改口:“便是点兵,检阅军队。” 此事肯定是要淮阳王配合的,只要皇上开口,傅朝瑜也不担心他会使绊子:“不招人记恨,那是庸才。可如今大魏休养生息多年,国力已不是当年能比。胡人敢对咱们动歪心思,无非是轻视大魏兵力,若是让他们亲眼瞧一瞧西北点兵盛况,想来他们再欲南下,也得先掂量一番自己的本事才行。” 傅朝瑜说完见皇上深思,并不着急,只在旁等着。他不担心皇上会不拒绝,任何一个野心勃勃的君主都拒绝不了这个建议。 圣上未曾开口定调,臣子们虽惴惴不安却也不好再揪着这事儿不放,万一他们吵多了,圣上逆反心一上来,同意了,那傅朝瑜岂不是更得意了?不用怀疑,圣上绝对干得出这种事。 看过展馆,皇上想起来自己还没赐名,遂让傅朝瑜准备笔墨,大手一挥,“万国博览会”五个字跃然纸上。 众人眼前发黑。 傅朝瑜却心中大定,成了。 第129章 阳关 打从“万国博览会”出来之后, 几家欢喜几家忧。 西北诸州官员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似的,走起路来春风得意。纵然圣上没有明说,可是他特意给展馆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已经是不言而喻了。万国博览会, 若是不便邀各国使臣来访,岂不是白费了圣上的一番心意?西北诸州甚至已经开始暗暗盘算家底,准备迎接这一场盛会了。 凉州看样子是要出大头的, 可他们总不能什么事儿都要凉州顶上, 若是这么做,连他们自己都瞧不上自个儿。 众人朝着天梯山石窟直奔而去,凉州出名的景点总少不了这个, 但凡来了凉州都要去见一见。 章知州寻了空走到傅朝瑜身边,询问道:“你几时有了这主意,先前竟一点动静都没有听说?” 傅朝瑜瞅了瞅后面蔫头耷脑的官员, 笑着道:“我若是提前透露出风声, 只怕朝中早有人参奏我是奸佞了。” 鼓动帝王大兴土木、办封禅大典, 那些言官们还不得逮着这个把柄将他喷得体无完肤?他的好友都还没能彻底在朝中站稳脚跟,陈淮书虽然身处御史台,但是远远没有到能为他说话的地步, 他在朝中的人缘还是太浅了, 傅朝瑜希望他们多多努力, 早日给自己当后盾。 章知州压低声音:“这事儿固然有些出格, 但于大魏而言利大于弊。那些官员们若是能想得通,应当也会支持的。” 傅朝瑜笑而不语。支持他?下辈子或许有可能。 从前他在京城办的那些事儿,标新立异倒还是其次, 主要是动了一群人的利益。那些人不至于容不下一个狂人,他们容不下的是企图动摇世家权力之人。傅朝瑜做的每一桩事都反复踩在他们的底线上与他们叫板, 偏见都已根深蒂固了,怎可能因一两件事而改观?且等着看吧,哪怕这件事皇上没有意见,这些官员们都依旧会反对的,反对到底。 这一日,皇上游遍凉州大好河山,又亲自去郊外走访一番,自觉心满意足。明日再留一日,后日启程去张掖,然后一路向西,还得去阳关瞧一瞧边疆的将士们。西北交给淮阳王他是放心的,不过他既然都已经来了这儿,前线也免不了去一趟。 皇上玩得高兴,后面跟着的群臣却开始愁容满面。等到晚些时候回去了,众人不约而同聚在韩相公门前。 韩相知道他们要说什么,可他并不打算多管,只说:“此事圣上未曾下定论,你们如今着急是不是太早了?” “若真等到圣上下令,可就太迟了。”他们不赞成此事,绝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傅朝瑜提出的,众人反驳,更多的是对于时局的担心。看傅朝瑜的意思,他是想在河西走廊一带开放互市的,可是凡有交易便意味着人员往返流动,如此一来,河西便越发的不稳定了,长此以往只怕要生乱。 “这回绝不能由着傅朝瑜的性子来,这人做事儿顾前不顾后,却又格外会哄人,圣上如今已经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了,得赶紧请圣上回京!” 届时满朝文武一起劝阻,说不定能让皇上收回封禅的念头。 他们讨论地头头是道,却不知皇上当晚回去之后跟傅朝瑜一商量,君臣二人一拍即合,连燕支山封禅的圣旨都已经拟好了。 万国博览会要修,燕支山的祭坛要建,西北的行宫也不能少。别的州就算了。既是在燕支山封禅,行宫就建在燕支山下吧。此处风水宜人,最重要的是凉州也近。 圣旨当日发去京城,将由尚书省晓谕天下。 皇上若是在京城,尚书省只怕还要再磨一磨,只要人在那儿便一切都好说,哪怕拿着这道圣旨入宫求见,跪请他收回成命,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但如今他不在,留守京城的两位丞相若是胆敢不从,那就是对皇帝不敬,存有贰心。皇帝在外却不遵从圣旨,往大了说这便是有不臣之心。 皇上送完圣旨颇为得意,觉得自己来西北一趟过来没有来错,不仅监察了西北这条官道,还得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燕支山封禅虽比不上泰山封禅,但是对西域及北边的胡人来说更能让他们畏惧。大魏经营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亮一亮锋芒了。 事情尘埃落定,傅朝瑜担心自己被骂得太惨,很有心机地道:“万一日后朝臣议论,还请圣上无论如何替微臣多说两句话,免得微臣被他们骂得一文不值了。” 皇上嗤道:“他们有何脸面来骂你?若他们回京后胆敢置喙半句,朕必要让他们悔之不及!” 一个个跟个废物似的,自己不骂他们就已经是网开一面了,他们还敢来骂傅朝瑜,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几斤几两? 皇上可没有那些臣子们瞻前顾后,既怕大魏招人惦记x,又怕西北战事再起、波及中原。皇上正好嫌弃没有光明正大的借口讨伐胡人,若这回他们真敢闹出什么幺蛾子,头一个收拾的就是那些胡人。 在京城歇了这么久,皇上那一颗想要开疆扩土的心早已经蠢蠢欲动了。唯一遗憾的是封禅的地方在张掖,章鹤轩治理能力是有,但是在领会圣意方面远不如傅朝瑜。皇上交代傅朝瑜,让他回头多注意着张掖那边,若是祭坛建得不好,傅朝瑜可以去搭把手。倒不至于一定要建得多富丽堂皇,只是他都准备广邀西域使臣了,那规格自然是不能太差劲的,否则大魏颜面无光,盛会也显得名不副实。 傅朝瑜把这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圣上虽舍不得出钱,但东西要建得好,里子要有,面子也得有。 啧,真不愧是皇帝,这么不要脸的要求也敢提。可谁让他们西北这边都有求于这位圣上呢?自然是一切都得紧着他来了。让西北出钱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傅朝瑜也没准备全出,他打算借着那万国博物馆的噱头,从别处扣来一笔钱用。 三个小孩也在暗暗商议。 他们今儿稀里糊涂看了一场戏,还没怎么看懂,主要是他们父皇说话不说清楚些,叫他们也跟着一知半解。但后来回去听周景渊分析后,周景成觉得这件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了。 封禅最快也得等到明年才能办。毕竟建祭坛、请使臣,这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且这样的盛会,他们几个皇子不出席似乎也说不过去。最坏的情况是四哥他们如今回京,明年跟着过来。 但是谁愿意白走这一趟呢?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在凉州一直待到明年。 要让周景成来决定,自然是留下来最好,但是,周景文反问:“父皇真的会同意吗?” 第122节 周景成攥了攥拳头:“父皇不同意也得让他同意!” 他真的拿出撒泼打滚的架势,父皇难不成还真能打死他?如果真想打死他的话,那就打好了,他不活了,周景成破罐子破摔。 可周景文陷入了沉思,撒泼打滚……真的不会被打得更严重吗?四弟那么怂,能在父皇面前撑过几棍子? 周景文害怕届时他能撑住,四弟反而先服软了,这未必不可能。 翌日,三个小孩儿留守衙门,傅朝瑜带领君臣等人去凉州纺织厂走了一遭。商州的水泥厂皇上带人去过,但是这纺织厂还是头一回见。众人心照不宣地只在外头看了一眼,几个厂房都是匆匆掠过,并未过多停留。主要还是担心这群大臣里面有内鬼,回头将他们的棉纺织技术给偷学过去了。整个西北明年还得靠着这个赚钱呢,若是纺织厂不能赚钱,封禅大典的规格便会受到限制。 如今皇上对这座纺织厂几乎当成了宝贝,还当着群臣的面狠狠夸了一番李三娘等人,特意写了“巾帼不让须眉”赠予纺织厂。 傅朝瑜带着人谢过了。纺织厂能赚钱,如今也不需要什么实质性赏赐了,得个圣上自己亲笔手书就够了,回头裱起来挂在门口,也算是给他们凉州纺织厂长脸了。 李三娘等人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哪怕面对的是九五之尊,回话时也是滴水不漏。需知底下有些官员面圣时,都战战兢兢,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呢。 可见男子未必比女眷厉害。皇上不经常夸人,哪怕大公主跟皇贵妃的文刊如今办得风生水起,也没听到他夸过,倒是经常骂人,朝臣们大朝会上每每都要听训。被骂得多了,冷不丁发现皇上也会夸人,还拿着这些女子跟他们比,大有朝臣们不如女眷的意思。 众人心里都不大舒服,不仅傅朝瑜喜欢捧一踩一,皇上也精于此道。 瞧过了纺织厂后,皇上便准备赶往张掖的燕支山。除了傅朝瑜跟章知州外,其他知州都回去了,许多官员也被留在了原地,皇上并不打算让他们一道跟着,准备轻车便行。 傅朝瑜安排王谢玄招待众人,凉州特产众多,来一波人就得宰一波,否则都对不住他们大老远地一路赶过来。 牛伯桓也被安排跟王谢玄一块儿,他们几个人都有正经差事,唯独马大人没有,被落下不说,也没了表现的机会,牛伯桓为他们马大人鸣不平:“傅大人自己跟在圣上身边鞍前马后,风头都被他一个人出了,谁还记得您啊?先前修路一直都是您出力最多。” 马骞也被他念叨得心绪不平。 虽然知道其他各州的知州都已经回去了,朝中的官员也被迫留在凉州,他留下来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被牛伯桓这么一念叨,马骞心里怎能没点想法? 但他还没来得及怨念多久,御前忽然来人,指名道姓让马骞过去回话。 这可是头一遭,圣上虽然来了西北,但是能在圣上面前说上话的也就只有他们傅大人的,诸州的知州其实是没有多少面子的,总共也说不了两句话。 马骞揣着一肚子的小心谨慎,到了御前之后反而听到皇上吩咐:“你们傅大人随朕前往张掖几日,凉州一切都交给你统理,务必小心谨慎照顾好三位皇子、招待好京中官员。小事你全权负责,若有急事,速速来报即可。” 马骞呼吸一紧。他竟然在圣上面前排上号了!就他所知,诸州的官员都没能得到圣上半句叮嘱,整个西北除了傅朝瑜,也就只有他了。 皇上又指着傅朝瑜道:“你们知州说你公务勤勉、处处妥帖,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马骞呆愣愣地瞅了一眼傅朝瑜,对方甚至促狭地冲着他眨了眨眼,十分的不正经。 马骞心中五味杂陈,他这算不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马骞也不记得这是第几回了,但是每次恶意揣测傅朝瑜紧接着又被打脸的感觉,着实令人窘迫。 下回还是先堵住牛伯桓的臭嘴吧…… 凉州交给马骞之后,傅朝瑜便跟随皇上启程出发了。当初说好只是去张掖看燕支山的,结果来了燕支山之后只匆匆看过一眼马场,便军马被养得膘肥体壮甚觉满意,随后又去亲眼见识了一番丹霞地貌,而后赶往阳关。 他们此行不过只带了一支亲兵,张掖过后又甩下他师兄,甚至连韩相都没带,皇上身边的臣子仅傅朝瑜一人而已。 越往西北,风沙越重,但行至阳关附近却多了几处绿意,渥洼池和西土沟乃是其中最大的两处水源,不知源头究竟是何,但却滋养出一片绿洲。荒漠、绿洲与雪峰皆在此交汇,形成难得的奇景。再往前,人烟渐渐多了起来,集市上随处可见叫卖的商贩与边境百姓。径自往前,傅朝瑜一行也终于抵达了军队驻扎的前线。 “这便是我大魏的北境了。”皇上扼住缰绳,同傅朝瑜道。 目光所及之处,一道固若金汤的城楼拔地而起,在茫茫的大漠中巍峨耸立。 阳关军营处,淮阳王听闻皇上带兵前往,连忙推了杂事,亲自率众将士相迎。 淮阳王知道皇上来了西北,也知道他早晚都得来阳关,只是不曾想他竟然到得这么快。 刚拜下去,便被皇上亲自扶起来了。兄弟二人多年未见,一时间感慨良多,彼此也有说不完的话要寒暄。 淮阳王余光却注意到紧跟在皇上身后的一位年轻人。像是冥冥之中早已认识一般,淮阳王当即认出来,这应当便是那位简在帝心的安平侯、凉州知州傅朝瑜了。 倒真是仪表不凡,也是,得他皇兄看重的人必不会是个丑陋粗俗之辈。 傅朝瑜上下一扫,与淮阳王目光对上。这位王爷生得魁梧,眉目刚正,但扑面而来却是一股煞气,像是在腥风血雨里淌过来的一般。 皇上似乎想起来,这才为他们二人引荐。 傅朝瑜行礼过后,道:“久仰王爷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淮阳王盯着傅朝瑜,目光迫人:“安平侯之美名,亦是如雷贯耳。” 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杀伐果决,一个谦谦可亲。 皇上总算是让这两人相识了,这两个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的好臣子,一个不图名,一个不图利,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皇上站在中间,一人握住一只手,心满意足地道:“进去说话吧。” 第130章 回京 初次见面, 二人虽还没来x得及有矛盾,但彼此心里却已经很不对付了。唯有皇上还做着美梦,期待他们二人果真如表面一般和气。 淮阳王曾经写信劝过他, 言语之间对傅朝瑜多有偏见, 皇上知道他先前皆是因为不了解傅朝瑜,又听信了朝中某些人的污蔑才觉得傅朝瑜是奸佞,如今傅朝瑜就站在他眼前, 这样仪表堂堂年轻有为之辈, 淮阳王总不会还不喜欢吧? 皇上推己及人,觉得自己喜欢的,他皇弟肯定也喜欢。 进了营帐坐下之后, 皇上才同淮阳王商议了燕支山封禅一事。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淮阳王驻扎西北多年,如此盛事, 必须得他来配合。 淮阳王心中一沉, 抿着嘴打量了傅朝瑜一眼, 意味不明地问道:“这点子甚是新奇,想是傅大人提出来的?” 皇上高兴:“朕就说你们二人必定一见如故。若不然,你既没见过他, 又怎会猜到这件事情是他提议的?” 淮阳王在心底冷嘲, 他若是还不知道傅朝瑜的做派, 岂非太过愚蠢?傅朝瑜敢勾着皇上封禅, 他不是奸佞谁是奸佞?纵然这件事情对西北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遇,但淮阳王仍旧对傅朝瑜仍暗存戒心。 他不得不防,皇兄远要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加信任傅朝瑜。今日奔赴前线, 他竟只带了傅朝瑜这一个臣子,若不是将他看作心腹, 何至于此?年纪轻、手里握着三个皇子,为人又野心勃勃,这样的傅朝瑜,不可小觑。 可无论淮阳王心中作何想法,表面上依旧与皇上谈笑风生,对于皇上说的话一应颔首应下。直到听闻皇上让他明年封禅之际带兵前往张掖,配合傅朝瑜安排后,淮阳王才险些没有维持住脸上的云淡风轻。 就连王阳也对傅朝瑜投来不善的目光。让他们王爷配合一个毛头小子行事,皇上未免太偏心了! 傅朝瑜稳坐不动,看他做什么,有本事直接拒绝皇上啊? 淮阳王并不愿,却并未拒绝,依旧在皇上跟前摆出一副好弟弟的模样:“皇兄放心,外族使臣面前,臣弟绝不可能丢了大魏的颜面。” 皇上拍了拍他的手:“你办事,朕总归是放心的,走,带我去看看你练的兵!” 皇上拉着淮阳王起身。兄弟二人一如幼时一般相携而去,亲近异常。皇家父子之间,都未必有这份亲情。 傅朝瑜想要跟上,却被后面的王阳给越了过去,人家挡在他前面,彻底隔开了他与皇上。阳关这边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人家排挤他傅朝瑜还能如何?最终也就只能委曲求全跟在后面了。 淮阳王带着皇上来到演练场,临时叫来几千士兵当场操练起来。 曾经西北这一代虽然穷困,但是朝廷对于阳关一带的军需丝毫未减,哪怕前两年收成不好也没饿着前线的兵将。加上淮阳王操练有方,阳关这些士兵纪律严明、魁梧壮硕,比之京城的禁军也不遑多让了。 皇上更看得心潮澎湃,恨不得直接率领这些士兵北伐胡人,直奔王廷而去。只可惜他们大魏向来都是正义之师,胡人若不先动手,他们贸然打过去,名声也该臭了。 这样的精兵强将放着不用就太可惜了,皇上同淮阳王道:“明年让他们都去张掖好好地露一手,那儿的战马壮硕,可与每人再配一匹马,保证将那些心怀不轨的吓得退避三舍……” 皇上始终在与淮阳王畅想明年之盛况。 傅朝瑜被隔开后一直没忘记观察这对皇家兄弟的相处情况。这位王爷在山东拥有封地,于西北又手握重兵,常年盘踞在阳关,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王爷皇上也能放心用他,可想而知这兄弟二人关系有多亲厚,恐怕几个皇子都比不上。傅朝瑜也不是没想过要挑拨离间,可他跟皇上毕竟隔了一层,这二人却是血脉亲缘,若想挑拨,还是得有切实的证据才行。 他还在深思开始如何对付淮阳王,却不知后面也有不少将军正在盯着他。 凉州知州,意味着有实权。 圣上亲封的安平侯,意味着有爵位。 同凉州的其他知州关系甚笃,意味着有人脉。 况且人家还是五皇子的亲舅舅,怎么看都是前程无量的后生。这样万里挑一的人,若是不好好把握,兴许就轮不到他们了。 有人瞧得久了,终于忍不住上前询问。 傅朝瑜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人,吓了他一跳,等听明白对方说什么之后,越发哭笑不得。 对方竟是问他有无婚配。 傅朝瑜可不想多生事端:“劳烦挂念,本官的确尚未定亲,只因家父出海未有音信,这男女婚嫁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需得等到父亲回归才能定下。” 原先准备给自家女儿选个好夫婿的几个将军大为失望。在海上失踪能有什么音信?说句不好听的,这会儿只怕连人都没了。这傅知州也太死心眼了,难道他父亲一辈子不回来,他还一辈子不说亲吗?白白耽误了好年华。 傅朝瑜被他们盯得头皮发麻,正准备想个法子脱身,那边皇上意识到傅朝瑜迟迟未来,已经开始叫他名字了。 王阳似有不悦地让出位置。 等傅朝瑜重回皇上左手边之后,皇上才觉得妥帖了不少。方才他一回头,看到一个姓王的将军,很是不适应,这回换回了傅朝瑜,感觉便对了。适才皇上注意到后头有人围着傅朝瑜,遂问:“方才那些将士们寻你作甚?” 傅朝瑜还真不好开口。 王将军先回了:“傅大人想是害羞了,刚才那些将军们都想给傅大人说媒。可惜,傅大人一个都没应,西北的将军们个个都遗憾得不行。不过,也大怨傅大人,傅大人乃是文臣,娶个武将家的姑娘只怕也不相衬。” 傅朝瑜眉头一跳,这话显得他多挑剔似的。 他不紧不慢地在王阳后面加了两句:“并非是微臣不愿成婚,实在是家父尚未有音信,不便说亲。二则,圣上既信任微臣,将微臣放在凉州知州的位置上,若不思忠君报国之事,岂不是辜负了圣意?” 淮阳王开口:“傅大人如此忠心,竟将我等都比下去了。” 傅朝瑜不骄不躁:“身为人臣,忠君爱国乃是本分,有什么好比的?难道王爷对圣上不是一片忠心?” 淮阳王似笑非笑:“自然。” 傅朝瑜也终于确定,这人比太子能装,同自己迟早有一场恶斗。 唇枪舌剑,暗流汹涌,两边气氛都不对付。 皇上却压根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只担心傅朝瑜刚才在后面没看到,等他们友好交谈过后才问:“别只顾着讨论婚事了,你可瞧见了他们方才点兵了?” 傅朝瑜收回了针锋相对的姿态,徐徐回道:“瞧见了,军姿飒爽、仪容整肃,真不愧是西北的边防将士。” 皇上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得意,又问:“若是叫他们去军演,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王阳诧异地偏了偏头,这种事不应该问他们王爷吗,怎么会问起傅朝瑜。让他更没想到的是,傅朝瑜竟然真敢班门弄斧起来:“阳关士兵虽好,但是武器稍显不足,我们所有的刀剑棍抢,胡人那边也不差,且由微臣回去琢磨一番,看看能否改良兵器。” 皇上知道他点子一向都多,顺嘴答应:“也好,待你有了成果速速回禀宫中。” 他们一问一答,全然不将身边人放在眼里。这之后,皇上不管巡视何处,都将傅朝瑜带在身旁,在接见西北诸位将领之时,还郑重其事地向他们介绍了一番傅朝瑜。 淮阳王竟有些看不懂了。他本以为皇上带傅朝瑜来不过是顺手的事。可如今见皇兄的态度,似乎又不尽如此。从前他在西北立足时皇兄便是如此带着他,又亲自在西北所有的将军门面前引荐介绍。如今旧事重演,却是为了一个傅朝瑜? 等巡完军营之后,皇上便要离开。 他此行既是为了看淮阳王,也是为了确定西北兵力不输从前,顺便安排淮阳王配合傅朝瑜行事,共同将明年的燕支山封禅大典料理好。如今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妥当了,他也该离开了。 临行前,淮阳王忽然之间又提起了三位皇子,推心置腹地道:“皇兄,臣弟听闻如今宫中有三位小皇子都留在凉州。凉州虽好,但是父子久别终究不是长远之计,也不利于父子亲情,传出去更叫外域人非议。依臣弟看,还是将三位小皇子都接回皇宫为好。” 皇上没多x想:“这回是要将三皇子与四皇子接回去。” 淮阳王:“那五皇子?那位殿下可是年纪最小的,一直留在西北岂不与宫中生分了?” 皇上想到了傅朝瑜,他这个能臣之所以战战兢兢地料理西北这摊子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曾经开口将五皇子留在他身边,若是出尔反尔,傅朝瑜必定不愿。皇子有好几个,但是像傅朝瑜这般为他分忧臣子,有仅只有一个,皇上叹息道:“小五就算了吧,过两年回宫也是一样的。” 左右明年还能再见,皇上也没让淮阳王多送,等出了军营之后便让他们都回去了。 第123节 他们走得干脆,却搅得王阳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头一看他们家王爷,发现王爷脸色也不甚佳。王阳猜测是皇上今儿带了傅朝瑜过来,惹了王爷不快,遂上前安抚了两句。 淮阳王却摇摇头:“我岂会妒忌这个?” 王阳不解。 淮阳王也不知如何解释他的忌惮,他不担心皇兄亲近傅朝瑜,他担心的是皇兄抬举傅朝瑜。皇兄曾同他透露过在西北设都护府一事,从前他曾想过是否会让他担任都护,可以今日皇兄为傅朝瑜铺路的架势来看,皇兄只怕从未想过他。 也对,一个手握兵权的王爷,若是再有染指政务,那西北便是他一家独大了。军政一体,皇兄便是再信任他只怕也会夜不能寐吧。说什么兄弟情深,什么骨肉血缘,他的妻儿如今都还留在京城,是照顾也好,监·禁也罢,只有他那位皇兄心里明白了。 可真到了那一日,傅朝瑜任了西北都护,与他平起平坐,淮阳王不确定自己还能忍得下去。 淮阳王坐在营帐之中,对着西北的沙盘出神良久。 傅朝瑜等一路疾行,皇上原本还担心傅朝瑜身子骨承受不住,但这一来一回,竟也没见他喊累。 皇上对他再次刮目相看,傅朝瑜真能随时随地让人惊叹,皇上原以为他只在文章治事上有水平,不曾想骑术也精湛。等快到了凉州,皇上还打趣一般同傅朝瑜道:“胡人擅骑射,也喜欢挑事,明年封禅大典,兴许还有使臣要下场与你们比试骑射。你作为凉州知州,可不能被他们比下去了。” 细数凉州这些知州,个个都是文人,且除了傅朝瑜跟章鹤轩,其余三个年事已高,能上马便已经够呛,哪里还能下场比划骑射?重担还得交到年轻人手上。 傅朝瑜哭笑不得:“微臣不过这点微末本事,跟胡人比划还是让淮阳王来吧,他的马上功夫应当是极好的。” 但皇上执意让他多练练,大有想让他明年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意思。 傅朝瑜感觉皇上最近似乎有点太抬举他了,甚至都有些心急。他一向喜欢多思多想,心下便开始揣度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了。难不成,是想给他升官?傅朝瑜勒紧手中的缰绳,若真如此,他还真得好好练一练了。 他在西北如此经营,说不想往上升,连自己都骗不过。他不往上爬,来日如何扶持他外甥上位?真等太子登基,傅朝瑜能被活活气死。 待他们回了凉州,已经是第二日了。 傅朝瑜他们来去匆匆,可是留在凉州的官员却渡过了漫长的一天。王谢玄嘴皮子功夫一流,又领会了傅朝瑜的意思,专门领着这些官员们去花钱的地方。 来都来了,凉州的美食总不可能错过,凉州的羊总得牵一头回去,凉州的酒水、瓜果总得带一些回去吧,瓜果不能长久存放,那带些果干总是好的。博物馆的青铜仿件自然不能少,纺织厂出产新出的昂贵的棉布,自然也不能少了,这可是凉州这边独有的,京城都没得卖,买回去总归不会吃亏…… 马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做得太过就不管,于是王谢玄便可这劲儿鼓动官员们花钱,企图掏空他们的钱袋子。 等到皇上回程之后,包括韩相公在内的所有官员,兜里的钱都花得精光,一文不剩。 众人望着自己置办的行礼,有些担心车架能否顺利带回京城,以及,圣上看到他们如此放纵又是否会龙颜大怒。 好在皇上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他们,更不知道他这些“睿智”的朝臣们买回来了多少行礼。回凉州之后,皇上只歇息了片刻便准备动身回京。他不像周景成二人,来了西北可不止是贪图享受的,如今事已办妥,自然该回去处理政务去了。政事交给太子他总归不放心,纵然有两位丞相相助,可这两个丞相也不是什么忠心的,远不如杨直他们用得放心。 皇上派人去叫三个小家伙过去,告诉他们即将回京之事。 当着傅朝瑜的面,皇上还准备当一当慈父,和颜悦色地道:“你们如今在凉州总该玩得尽兴了,可以随朕一同回宫了吧?” 两个孩子听闻之后,直接傻眼了。 太突然了,周景成接受不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直接往地上一赖:“我不回宫,我就要留在凉州!” 皇上脸色黢黑。 第131章 得逞 四皇子又哭又闹, 在地上滚了两圈之后沾了灰,整张脸越发脏得跟小花猫似的。 皇上运了运气,实在不想承认这是他的皇子。当着傅朝瑜的面, 老四可算是把皇家的颜面给丢得一点不剩了。想他英明神武一辈子, 怎么就养出来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回头再看老三,却发现老三也目光炯炯地望着老四,似乎盘算着是否要加入他。 好啊!皇上几乎咬牙切齿, 真不愧他的好儿子!看来他还是太纵容太过了, 太子跟大皇子幼年时,都没有这样胡闹过。 恰好大堂上挂着长鞭,皇上直接转身取了长鞭, 微微使劲儿往地上一甩,清脆的鞭声响在耳畔,整个地面似乎都跟着抖动了几分。 周景成感觉自己贴在地上的脸蛋都颤了颤, 他吓得骨碌一下爬了起来, 匆忙抹了一把眼泪, 机灵地躲到了傅朝瑜身后,两只手死死地扯住傅朝瑜的衣裳。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他该不会被打死吧?周景成吓得不敢说话了,虽然他之前犟嘴说打死就算了, 但真到这会儿他又不想死了, 甚至被打一下都受不了。 上回父皇打人可疼了, 比他母妃打人疼上千百倍!历时不久的记忆再次攻击了四皇子, 让他打从心底里畏惧起来。 “你出来。”皇上冷声道。 周景成吓得直哆嗦,瓮声瓮气地道:“我出来会被打死的!” 傅朝瑜被迫迎上皇上森然的目光,无奈极了。 皇上真要打, 他哪能保得住四皇子? 周景成还敢回嘴,更叫皇上气笑了:“你既然怕被打死, 为何还要胡闹?朕先前难道就没跟你们说过,这回你们必须跟着一道回宫?” 周景成又开始哭了起来,但是傅朝瑜莫名给了他勇气,小家伙抽抽搭搭地道:“可是我不想回宫,宫里有什么好的?弘文馆的先生向来瞧不上我跟三哥,他们只喜欢两个小侄子。” 皇上怔住,他倒是没想到周景成会这么说。弘文馆的先生都是他精挑细选选出来的,在他面前一向谦卑,对上老三老四时也能说上两句公道话,并不全盘否定。皇上一直以为坚信这些人都是难得的良师,难不成他们也学了外头的那些朝臣们,只会区别对待几个皇子? 多半不会,皇上更愿意相信是这个小兔崽子胡搅蛮缠,给先生泼脏水:“朕看你是胆大包天,为了不回宫都学会污蔑先生了!” 周景文脸上划过一丝黯然,父皇不信四弟,不信他们。 他四弟虽然怂,但好歹把话给说明白了,没道理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反而不如弟弟。周景文暗暗鼓励自己,也终于在皇上面前表达了想法:“父皇,凉州这边的学堂挺好的。弘文馆的先生虽然博学,但他们上课教的东西我跟四弟都听不懂,他们只讲两个侄子能听懂的课,也只看重两个侄子,对我跟四弟向来不闻不问。” 皇上火气又上来了:“那是你们天性愚钝!” 同样的东西,为何太子跟大皇子小时候便从未嚷嚷过读不懂? 周景成牛脾气也上来了:“我跟三哥就是蠢,就是天性驽钝,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既然如此,父皇还逼我们回宫作甚?索性将我们放在凉州自生自灭好了,反正我们回宫也是为了给两个小侄子当陪衬的,您也从来没想过要栽培我们,弘文馆的先x生不过是为了两个侄子选的,与我们有何干?我们学得好与不好,您从来也没在意过。” 皇贵妃娘娘都比父皇要关心他们! 皇上面带薄怒,他还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挑衅过,且挑衅的人还是他儿子!看来还是上次打轻了,没有给他们长教训。皇上怒上心头,也不管傅朝瑜是否还在身边,更不管在外打孩子会被传成什么样,当即扬起长鞭:“那朕今日就打死你们!” 周景成一边往傅朝瑜身后躲,一边叫嚣:“死就死,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反正我们兄弟三人是死是活都一样,太子跟大皇子平安体面就行!” 傅朝瑜目瞪口呆。 好家伙,真敢说,他对四皇子刮目相看。上回怂得要命,这次却有胆大的吓人,小孩子的脾气还真是复杂多变,让人难以琢磨。 皇上气昏了头,疾步上前一把揪住了周景成的胳膊,轻而易举将他从傅朝瑜身后扯了出来扔到一边,一鞭子下去,周景成脚脖子立马脱了一层皮。 周景成疼得嗷嗷直哭。 他细皮嫩肉的,怎禁得住这么一鞭子? 皇上下手没轻没重,周景渊连忙上去救他四哥,周景文也忙跪在地上给他四弟求情。 场面乱作一团,孩童独有的哭喊跟尖锐的叫声掺杂在一起,惹得外头经过的小吏头皮一阵发麻,连忙加快脚步,不敢细听分毫。 傅朝瑜都窒息了。 父子几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做儿子的一身反骨,当老子的更没有一点慈父之心。但凡皇上愿意多花时间试着理解一下几个皇子,父子之间的关系都不会弄得一团糟。他家小外甥已经挡在四皇子跟前了,傅朝瑜也不得不出头,将求情的周景文赶回去,自己拦住皇上:“圣上息怒,四皇子年纪还小,他不是有心气您。” “他不是有心,他这分明就是故意要将朕气死!” 皇上语气无不失望,甚至想过直接放弃这两个孩子。 周景成一边嚎哭,一边还大逆不道地反驳:“是父皇先要打死我!” 傅朝瑜头疼欲裂,连忙给他外甥使了个眼色。 周景渊会意,立马捂住了他四哥的嘴。 担心周景成还要生事,傅朝瑜想了想还是让另外两个将他带下去了。没了这个让皇上动怒的,傅朝瑜这才开始平心静气地劝说皇帝。 傅朝瑜也不说四皇子年纪小了,有太子跟大皇子幼年时做比较,四皇子甭管多大年纪都不招皇上待见。傅朝瑜遂只从四皇子渴求父爱的角度劝说,虽然父爱在三个孩子那儿可有可无,但是用这招劝皇上还是得心应手的。 三个孩子不常见到皇上,故而不知如何与生父相处。闹腾一番,不过是为了吸引皇上的注意罢了。 他们在也想允文允武,让皇上面上有光,可是留在弘文馆不是做不到么,如今在凉州尝到了甜头,受先生鼓励终于肯用功读书了,尚未有成效便需赶回京城,回去又被两个侄子压得死死的、被父母双亲嫌弃,他们心里能不受伤? 孩子能有什么错呢,不过是想闹一闹,让父亲关心罢了。与其苛责两位皇子,不如先去查一查弘文馆的先生究竟有无偏袒。 皇上微怔:“你也觉得弘文馆的先生有问题?” 傅朝瑜不敢说得太绝对,只道:“进了凉州学堂后,两位皇子的功课大有长进,皇上若是不信,微臣将两位皇子的功课拿过来您瞧瞧?” 皇上没心思查证这几个孩子的功课,傅朝瑜既这样说了,应该就是真长进了些吧。 他心里并未生出多少愧疚,只是恼怒弘文馆先生办事不利,但是对上两个皇子,皇上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琢磨了一夜,皇上也不觉得错在己身,他是天子,天子怎么可能有错?最多第二日的时候,勉强来了一句:“你们若回京,这回的事情朕可既往不咎。” 这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了,这两个兔崽子若是再拿乔,那便是不识好歹。 周景文沉默,态度鲜明。 周景成更果决,直接一瘸一拐地走到他五弟身边,与皇上划清界限:“父皇宁愿相信弘文馆的先生都不愿意相信儿臣,儿臣还回去做什么?您若是真有心,便先回去查一查那些先生好了,总不能让儿臣白挨了一顿打。” 他这毫不在乎的样子又惹得皇上起了火气儿。 自己好心带他回京城,他却全然不在乎。留在凉州,往后的前途还要不要了,他们俩难不成真以为自己有个能与傅朝瑜比肩的舅舅?两个蠢货,当真脑子不灵光! 皇上也冷了心肠:“也好,朕回去先查查,若是先生并无半点不妥,你们就等着被打死吧!” 周景成哼哼两声。 打死就打死呗,昨天父皇不就是奔着打死他去的,那鞭子险些断了他半条腿,真狠啊! 这根本不是他父皇,是仇人差不多。 周景渊在无人注意处也嫌弃地看了一眼皇上。 动辄打死,他这个父皇果真没有分毫为人父的良心。外人都道太子狠毒,原来太子的狠毒也是跟皇上一脉相承。 父子几人不欢而散。 皇上大动肝火,原本只是打算回去问问弘文馆的先生,这会儿却真记下了这件事,准备让人彻查一番了。若是周景文周景成胡说八道,他便是回了京城,也得让禁军将他们从凉州给拖回去、给弘文馆的先生磕头谢罪! 最好是这几个兔崽子胡说八道! 皇上本就急着回去处理政事,因为这两个小皇子在凉州耽误了一日本就可惜,如今见他们这般软硬不吃的模样,也就作罢了。即便先生真有问题,等到明年封禅之后他们也一样要回京的,三个皇子留在凉州,像什么话?左不过再晚一些罢了,到时候他们若再闹腾,他直接让贵妃与贤妃做这个恶人。 决定回程之际,皇上因被冒犯都再没有同三皇子跟四皇子多说一句话。他膝下唯有五个儿子,老大腿已经废了,老二阴晴不定、睚眦必报,老三老四难成气候,老五么……年纪尚小,别的看不出来,性子倒是挺冷的,纵然有傅朝瑜这样的舅舅也架不住他自己资质平庸。算来算去,还得看两个小皇孙。皇上本就对两个皇孙抱有期待,此番之后,便越发看重了。 御驾离开那日,三个小皇子被迫送行。 父子关系依旧僵持,但值得庆幸的是,皇上再开口让他们回京。三皇子跟四皇子也算是求仁得仁了,哪怕只能在凉州多留半年、一年,也是好的。 他们巴不得皇上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了! 皇上也巴不得赶紧离开,不愿再见这几个讨人嫌的兔崽子。还是小皇孙好,乖巧贴心又懂事,从来不会气他。但这几个兔崽子长大,便知道他们今日失去了什么。 匆匆挥别傅朝瑜,皇上不带一丝留恋的离开了。 如今官道重修了一遍,行程比从前短了一大半,皇上本想着能速速回京,一如来时一般。可等他们上路之后,才骤然发现车驾行得温吞,好似走不动路。 第124节 查过之后,那些官员们置办的土仪才被送到了皇上眼前。 怪不得马车行走不便,车厢里几乎都已经塞满,他的御马没有被累死已是谢天谢地,哪里还能如去时一般自由? 瞧瞧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倒也罢了,皇上指着几头羊,匪夷所思地问:“朕是短了你们吃的,还是短了你们喝的?京城又不是买不到羊肉,何故做到如此地步?” 简直上不了台面。 也亏得傅朝瑜是自己人,若是换了别的,还不知该如何非议朝廷官员,丢人都丢到凉州,他们不觉得害臊,皇上却觉得颜面全无。 一众官员被训得抬不起头来。 皇上随即转向韩相公。 韩相公很是坦然,出门在外,带些东西回去怎么了?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出一趟远门,若不多带,岂不是白来了一场?圣上对口腹之欲不在意,可他们只是凡夫俗子而已,焉能跟圣上比较? 皇上满腹的话再见到他这怡然自得的模样,也都咽下去了。 他急着回京处理政务,可不愿留在这蹉跎时光,皇上干脆利落地上了马:“朕给你们留一队人,你们能什么时候回京便什么时候回京,朕可不x管了。” 说罢甩开马鞭,再不愿意同这些丢人现眼的朝臣为伍。 禁军们连忙跟上,只二十个被留了下来,护送余下官员回京。 被剩下来的官员们苦笑不已,他们心里清楚,皇上眼下是没时间计较,等到回了京城,得了空,兴许还要教训他们。 京城早有人惦记皇上归来。 贵妃日盼夜盼,等着皇上将三皇子接回来,等的心都要焦了,好容易听说皇上回宫,撂下手头一切事宜便直奔大明宫而去。然而到了那儿才发现,三皇子竟然不在!皇上是丢下官员独自回的宫! 贵妃心一沉,她的三皇子该不会也被舍在路上吧? 第132章 捞钱 贵妃还心存侥幸, 但是皇上立马打破了她的幻想,即刻召来她与贤妃二人,点明三皇子与四皇子此番并未回京, 依旧留在凉州。 贤妃心里暗咒。 知子莫若母, 那臭小子必定是在凉州玩得不亦乐乎了。宫里哪能跟凉州比?她看着那文人墨客们写的诗词都对凉州心驰神往,更不必说老四这个一心只惦记着吃喝玩乐的憨货了,只怕这回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 逼得圣上不得不将他们丢在凉州。 贤妃还能保持理性, 贵妃听说此事之后却根本不能接受:“圣上去凉州不就是为了接两位小皇子回京的吗,为何如今还让他们留在那儿?凉州究竟有什么好的,圣上难道就一点不顾念两个小皇子的前途?” 贵妃步步紧逼, 连贤妃都为之一惊,不敢多看。 贵妃这样放肆,难道就不怕圣上生气吗? 皇上确实被气到了, 觉得这母子二人如出一辙的混账, 他没质问贵妃教子无方, 贵妃反倒好意思质问起他来了:“朕也想知道,老三老四为何一心只惦记凉州,为何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 甚至为了留在凉州不惜忤逆朕, 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贵妃神色莫名, 她家老三断不会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事儿。随即看了贤妃一眼, 辩道:“圣上明鉴,三皇子一向温顺听话,对您又孝顺至极, 绝不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定是有人挑唆, 又或是学了旁人硬生生被带坏了也未可知。” 本来还算和善的贤妃立马拉长了脸:“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四皇子可是比三皇子还要年幼,若论教唆,未该是大的教唆小的。” 贵妃斥道:“贤妃这话未免欺人太甚,三皇子平日何等温顺良善都是有目共睹的!” “够了!”皇上打断了她们的争执,没教好儿子,还有脸吵到他跟前了? 皇上也不拉偏架,各自罚她们禁足三月,再抄十卷佛经。 若她们能及时反思,早日教导皇子孝顺上进,兴许那两个兔崽子还有救,不至于前途渺茫。可若是她们执迷不悟,依旧惯着孩子,老三老四这辈子就废了。 贵妃与贤妃便是再不忿,也不敢当众顶撞皇上。 憋屈回宫之后,后宫中人也都听说了两位皇子没有跟圣上一同回京。 不少人对此幸灾乐祸,越发笃定这些年岁小的小皇子比不得前头的两位,若是换了太子与大皇子幼时,绝对会权衡利弊,而不是像三皇子与四皇子一样,为了在外吃喝玩乐竟然连宫都不回了。 先前险些将三皇子当成劲敌的太子,甚至觉得自己前些日子的担忧都是个笑话。就这么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也配跟他争? 然而太子并没有得意太久,手上的权利就被他父皇重新收了回去。对此,太子心中无不遗憾,虽然权柄不是他的,自己不过是代管,又有两个丞相压在上头,处处掣肘,可这段时间的确是他距离皇位最近的一次。大权在握之感实在令人心折,怪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醉心于权术。 怅然若失了一阵子后,太子便准备带领百官一道反对燕支山封禅。 这道圣旨前些日子已经发出去了。皇上不在京城,圣旨是由皇上的心腹快马加鞭,一路从凉州送到京城来的。皇上有令,圣旨不可改动,即日便须发布。两位丞相加上太子纵然再不乐意,也不敢有违圣命,圣旨发是发出去了,但不代表他们对此无异议。 太子等人如此反对,不仅是因为这事儿傅朝瑜先挑起来的,更因为此事涉及西域使臣,一招不慎甚至会引发战事。大魏初定才多久?再来一场恶战的话,他们也不知朝廷能否顶得住。一旦开战,江山社稷便不再稳固,他们的安稳日子也到头了。 为安稳起见,这个封禅还是不要办得好,一定要办,大不了他们退而求其次,在泰山办就是了。 皇上见他们说得好听,反问一句:“泰山封禅花费可不小,尔等出钱?” 众人沉默。 皇上接着道:“此番燕支山封禅一事,乃是西北五州出钱出力,朝廷最多沾点光而已。若是换了泰山封禅,河西走廊诸州可不会支援一分钱。你们若当真忠君爱国,大可以凑一凑,将这笔钱出了,朕或许可以改变主意。” 一句话堵死一群人。他们再没想到,傅朝瑜会大方到这个份儿上,竟然私自凑钱讨圣上欢心。可见奸佞不是谁都能当的,起码抠门的便当不了。朝臣们家中并不困顿,这个钱自然也能凑得出来,但是从前皇上凑军费的时候他们便哭穷过,这回若是掏钱,上回那个怎么解释? 闹了几天无果,最终这些人又提了另一个要求——燕支山封禅可以,但是不能宴请周边诸国的使臣,尤其是北边的胡人。胡人本就对他们垂涎欲滴,此时请他们南下岂不是越发助长他们的野心? 可惜皇上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皇上本想敷衍过去,可后来韩相等一群人回京后,又添了不少人在他耳边嗡嗡作响,皇上直接耐心告尽。见过了傅朝瑜的贴心,再望这些京官们便怎么看怎么不如意,这日他们又结伴而来,跪在御前请他三思,且太子还掺在其中浑水摸鱼,皇上满腹躁意终于压不住了,一把拂开众人呈上来的奏疏,怒斥道: “我大魏有你们这样贪生怕死的臣子,实在是后代无福!” 官员们见皇上真生气了,只能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但是这口子不能开,大魏才安定多久,为何一定要自己找事儿?安稳守城不好么?他们跪是跪了,却依旧不改意见,劝说皇上不要引狼入室。 皇上嗤笑了几声,唯一让他稍觉安慰的便是武将大多不在其中,若是连武将也没有血性,那大魏的将来便真的一丝一毫指望也无了。回眸望着这些不争气的朝臣们,皇上满心失望:“你们以为偏安一隅,便能平安顺遂?你们以为再三忍让,胡人就会忍让汉人?你们也是饱读诗书的,难道不知这些外域游牧族自古以来便是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周朝的犬戎、秦汉的匈奴,其后又有鲜卑、突厥、柔然轮番南下,这些草原部族从未停止过进犯中原!国家兵强马壮,外域之人便心存畏惧,可一旦唯唯诺诺,只懂避让,那就离死也不远了。” 吕相与其他两位丞相对视一眼,面露难色。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谁还真的想要再面对连年战火?吕相提醒:“胡人同样兵强马壮,前些时候鸿胪寺出使王廷不是也带回消息,说胡人欲进宫中原么?两军对垒,未知胜负,但生灵涂炭是肯定的。” 皇上就不耐烦听到这些:“朕少时跟随先帝南征北伐,最艰难时曾率领一千人马闯进敌军两万的营地,险些死在敌军手中。缺兵、少马、短粮,什么样的困境没有经历过,却从未像尔等这般,未战先降,丢人显眼!” 皇上嫌弃到了极点,一口一个“废物”,直接将太子也一并骂了过去,众人被骂得都不敢回嘴了。 还是韩相公顶着压力,不得不开口说两句。他对燕支山封禅没有多大的意见,但是有些事儿他还是想要问一问:“若是明年燕支山封禅,各部族皆安分守己,没有异动,圣上是否还要出兵进攻他国?” 皇上对韩相高看了一眼,这家伙没像其他人一样要死要活已经很不错了。这句话,皇上回得略显委婉:x“掠夺土地、屠杀百姓、抢走财富,这才叫侵略、进攻。我大魏一向都是仁义之师,绝不率先动手,即便动手也势必师出有名,且大魏从来不进犯他国,只是将孔孟之道、圣人之法散布天下,教化外域子民,这才是我中原自古以来一脉相承的王道。” 吕相早知道皇上野心勃勃,但是没想到他能为自己的野心编出这样离谱的借口出来。 臣子们互相对视一眼,终于认命了。这回封禅的根源不在于傅朝瑜,而在于他们这位急于开疆扩土的圣上。圣上早就想要征战了,这些年拼命挣钱也是为了筹集军费。想让他安分守己,实在太难。 太子一言不发,他当然也听懂了皇上的言外之意。换做从前,太子还会担心他父皇的安危,可事到如今,他想的反而是另一件——若是父皇折在西征途中,他这个太子岂不就能名正言顺地上位?父皇曾吹嘘自己无一败绩,但人生一世,总不能一次都不输吧? 想到此,太子心上一松,甚至开始盼着父皇御驾亲征了。 朝中吵闹无果,傅朝瑜也从陈淮书等人的书信中得知,自己最近在京城又掀起了一次风波,不少人一天三顿都要骂他,仿佛他才是那个害群之马一般。 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圣上执意封禅,朝臣们也没办法。最近这几日,朝中骂他的声音也渐渐消弭了。 另有一封杜宁的信,这家伙在信上说,贵妃异想天开准备让他父亲在皇上跟前说情,允贵妃出宫前往凉州将三皇子接回去。杜尚书听到这一请求,人都傻了,无情地拒绝了贵妃,甚至还交代杜宁,这些日子有关宫中的消息一样都不许回应。 杜宁也确实被宫中骚扰了两次,贵妃走投无路竟然将主意打到他头上。他算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哪里敢管这种事?杜宁最后在信上抱怨了一句,自己如今被贵妃宫里的人骚扰还都是因为三皇子,他让傅朝瑜给他们多多布置功课,千万不能放过了这几个孩子。 傅朝瑜收好信,知道杜宁这家伙应当在工部待得还算不错,且最近也不忙,真忙起来也没时间给他写这些有的没的。 有关三皇子跟四皇子的教育问题,傅朝瑜决定上点儿心。 小外甥过目不忘,有颗七窍玲珑心,学什么一点即通,但是为了自保还是不要太张扬得好。并且傅朝瑜也觉得,小外甥年纪太小了,这么大的孩子在后世正是玩闹的时候,整日读书有什么意思?不过培养点爱好还是可以的,傅朝瑜最近便准备给他小外甥培养些爱好。 至于三皇子跟四皇子,也该一视同仁。他们如今既肯安心读书,那么顺便再培养一点小爱好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学堂有武师傅,但是傅朝瑜准备再请一个来衙门教四皇子习武。三皇子么,他既对种地感兴趣,傅朝瑜便准备在衙门后头多开辟几块地让他自由发挥。后世有关种地的学问他还记得些,赶明儿写下来,端看三皇子的悟性了。 但目前这些事儿还得往后捋一捋,傅朝瑜得先给凉州筹齐封禅的钱。 这钱他们不是出不起,只是凉州的钱还有别的用途,他舍不得出自家的钱。好在如今他手头上还有个万国博览会的活招牌,这可是皇上赐名的,用以明年招待外域使臣,展大魏国力的展馆,入了他的馆,便等同于入了西域诸多使臣胡商的眼了。 傅朝瑜借着布商的路子将消息散出去。 如今来他们纺织厂进货的商人遍布大江南北,消息传得也快。为了将招牌做大,傅朝瑜还特意出钱,在国子监文刊上打了一回自家万国博览会的广告。 只要出一笔小小的赞助费,且能保证自家货物优良,便能入驻万国博览会,可谓是一本万利! 凉州甚至会配齐讲解人员,为西域使臣商贾讲解每一项展品,牵线搭桥,帮助两边促成生意。 如此贴心,傅朝瑜不信这些人不上钩。 《国子监文刊》发往西北的当日,王谢玄便买回来十来本,散给衙门众人看看。 他们还是头一次在文刊上做宣传,文刊能发到西北,那在京城那边应当已经刊售好几日了,王谢玄巴巴地去找他们家知州,询问京城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 傅朝瑜敲了敲他的脑袋:“哪有这么快的,安心等着就是。” 第133章 生意(一更) 傅朝瑜猜测, 第一批赶来凉州谈论生意的应当是京城那边的商人,除他之外,衙门里的人也是天天等夜夜盼, 惦念着京城的商贾赶紧来凉州同他们讨论生意经。 结果头一个造访的, 反而是邢台一位商人,还是位做陶瓷生意的商人。 傅朝瑜听说有人来访,立马将人请了进来。 邢台啊……他记得后世邢台有邢窑, 乃是官窑, 又是七大窑系之一,还一度名满天下。其中白瓷最为有名,烧制技法极为精湛。不过如今的邢窑还只是初创阶段, 也远没有被官府收编,只能算是小有名气的民窑罢了。 来人是邢台内丘县的一位专门贩卖瓷器的商户,姓叶名周, 年岁不大, 瞧着不过三十来岁, 到了凉州衙门之后甚是拘谨,尤其是看见傅朝瑜后,越发得没了底气。 傅朝瑜见他紧张, 先道:“无需紧张, 咱们衙门里头经常接待商人, 你也不是头一个来此处的, 前些日子我们还接待了不少布料商人。” 傅朝瑜让人上茶。 叶周抿了一口热茶,热气氤氲,微微缓解了他的紧张情绪。 边上的马骞又问起了路上的情况, 叶周知道这位是凉州的通判,是傅大人下面的二把手。凉州的两位大人都来见他, 属实是让人受宠若惊了。 叶周道:“路上一路顺利,尤其是到了长安之后,向西的官道整个重修了,比东边的路好走了许多。我原以为带过来的瓷器少不得要折七八成,没想到碎的还挺少。多亏了这路修得平整,若还跟从前一样,便是有货也难运到西北一带。” 马骞对于修路可是出了大力气,不过他也不邀功,只说这些这都是圣上的功劳。 闲扯了几句,三人才开始切入正题。 叶周擦了擦手心的汗,他虽然是做陶瓷生意的,但是他们邢台的白瓷名声远没有大到可以供他来凉州走一趟的地步。他此番过来,也是破釜沉舟了。 村中的瓷器比起往年生意一落千丈,他们几个村都是靠着烧瓷过日子的,若是生意不好,年景就难了。叶周在这方圆十几里都算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乡亲们烧的瓷器大多都是托他卖出去,可叶周如今也卖不动了。前些日子机缘巧合听到了万国博览会的名头,又在《国子监文刊》中得知这博览会可以交一笔钱便能入馆,叶周遂动了念头。 如今民间的陶瓷生意不好做,他们烧瓷的技术好,还有比他们更好的。与其苦思冥想琢磨着大魏的销路,不如将目光放长远一些,直接与西域商人做生意。大魏这边不论是民间还是官府用的多是青瓷,白瓷兴起也不过就是这十来年的事儿。 不过,他们邢台的瓷虽然不如往年畅销,但还是赚了些钱的,也拿得出入场费,至于东西如何,他也都已经带了过来。叶周说明来意之后,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取出带过来的瓷器。 第125节 白瓷摆到桌上之后,傅朝瑜跟马骞都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目光黏在瓷器之上。 胎色洁白细腻,釉色莹润如玉,宛如象牙一般。 傅朝瑜拿在手中的白瓷净瓶细长流畅,瓶身没有一丝瑕疵,有种简约之美。马骞手里捧着的则是烧制成的白色海螺摆件,上面有白釉波浪纹,造型之精美,世所罕见。 另有好些白瓷粉盒、印花盏、广口瓶,无不精美。 叶周将东西拿出来之后,忐忑不安地望着两位大人,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入傅大人的眼。但若是能放入展馆,叶周笃定他们都邢窑能够翻身,甚至能够扬名! 傅朝瑜放下手里的白瓷净瓶,回头看了一眼叶周,发现对方神色又紧张起来,不由地笑道:“我如今便可以给你个准话,若是你们当地的瓷器都能有这个水准,万国博览会必定能给你x们留一个席位。” 叶周一喜,当即起身表决心:“大人放心,草民愿以性命担保,邢窑出产的瓷器绝不输于这些样品!” 他们几个村中都是世世代代烧着瓷器,技术精湛,只不过缺了个机会而已,绝不会做那等糊弄人的事儿,再说了,他们想做的是长久的生意,而不是一锤子买卖。 傅朝瑜端详着白瓷,一时又想起来,往后似乎还有个十分厉害的技术,能够烧出来透影白瓷。这类白瓷薄如纸,白如雪,似美玉无瑕,透光度和白度极高,手放在瓷器内部,外部甚至清晰可见,是瓷器工艺的集大成者。 可想而知,这种瓷器烧制起来必然极其困难,想要保存下来也属实不易,但是未尝不可以一试, 傅朝瑜将自己的要求提出,询问叶周可否能将这样的瓷器烧出来。 叶周面露难色,担心傅朝瑜失望,但又不能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夸下海口,支支吾吾道:“大人勿怪,您说的这种我们还从未做过,也不知究竟能否做得出来。” “那就先回去试一试,你们的白瓷我收了,但若是能烧出透影瓷,博览会里头可以再给你们一个展位,且这个展位还是不收钱的。” 叶周眸光一亮。 傅朝瑜继续鼓动:“你们邢窑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不缺技艺精湛的老手,你让他们回去试试,只要用心,总能做得出来。我这儿便有一位木匠,因为做出了轧棉机而被圣上赏赐,如今他有多番改进,已经能将棉籽和里棉给分离开。若说聪慧,肯定比不得朝中聪明绝顶的高官们,可他的不凡之处在于其善于观察,更善于动手,如今衙门但凡做些什么,都会请他过去帮忙掌掌眼。他能做到,你也一定能做到。” 马骞听他说得天花乱坠,便知道傅朝瑜是真心期待这所谓的透影白瓷。他也不知傅朝瑜究竟哪儿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这东西一听便知道不好做,他也不怕折腾人。 他怎么就能如此笃定这些人一定能做得出来呢?真那么容易,兴许早就做出来了。 傅朝瑜怕自己给的甜头还不够,又添了一剂猛料:“你们若是真能做得出来,明年圣上来燕支山封禅,我替你将此物呈给圣上,没准还能给你们讨一回赏赐。” 竟然能给圣上过目,这可是天大的荣幸! 叶周再不为难,一把撩开袍子,激动地立马跪下来:“多谢傅大人厚爱,草民必定尽心竭力,尽快做出此物!” 傅朝瑜甚是满意,真是孺子可教啊。 叶周也正亢奋着,心想自己这回真的来对了。不仅拿到了博览会的入场资格,甚至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若是将来他们的瓷器能入圣上的眼,跟官府沾上边,这生意便再也不愁做了。本来叶周对于烧制这样精美的透影瓷不抱什么希望,但有圣上的前面吊着,他无论如何也得将这东西给烧出来。 如此机会,若不把握岂不可惜? 叶周晕晕乎乎地给了钱,又晕晕乎乎地离开了。他真没想过一切能如此顺利。 马骞也没想过他们收钱能收得如此顺遂。这邢台的商人看着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可掏钱却挺爽利。他毫不怀疑,方才傅朝瑜所谓的展位费便是再添一倍,对方也会掏得心甘情愿。 马骞忍不住问道:“所有展位费都是一样的吗?” 傅朝瑜诧异:“怎会都一样?” 自然是要根据对方财力如何,给他们量身定制喽。有钱的多要一些,大不了日后将它摆到显眼的位置。没钱却有潜力的,自然也得收着,没准人家西域的使臣们就喜欢这种呢。 傅朝瑜理直气壮道:“若想办好,品位跟眼光都得放长远,一物一议。” 马骞:“……” 他竟能把贪心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傅朝瑜都已计划好了,西北一带的土仪特产肯定是一个都不能少的,但即便将西北五州的展馆都摆满了,不是还有另外五个吗?空地儿有的,就等着其他人送上门来了。 叶周开了个好头,自他之后,又陆陆续续有人心甘情愿过来送钱的。其中尤以各地的茶商、丝绸商、玉器商跟酒商,掏钱掏得最利落。江南那位最大的茶商甚至一掷千金,包揽了整个场馆里面最大、最气派的展位,一整面墙都是他们的。 因他给的钱足够多,傅朝瑜甚至安排人给他们单独造景。 对方虽然花了大价钱,但被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待,也都觉得值。 商人是最趋利的,他们料定了不论是万国博览会,还是燕支山封禅都会是万众瞩目的存在,且未来几年应当没有什么热闹能超过明年一年。这回错过想再等下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们既给了钱,便不怕凉州不会给他们办事。傅朝瑜不仅在读书人间口碑良好,在商人面前也有一份好口碑。从前同他合作的商人有不少,未曾听闻哪一位抱怨过,每次都是客客气气有来有往,给足了体面也赚够了口碑,因而外头商人也都道安平侯乃是个公道人。同他合作,也不怕亏本。 况且人家家中世代经商,更不会瞧不起商人。 短短一个月时间,凉州便已经筹够了所有的花费,不仅能包揽本州开销,甚至还能支援隔壁张掖。 建造行宫与建造祭台都是费钱的差事,皇上既然暗示了不能丢了大魏的颜面,傅朝瑜也不好不帮衬,此事他也交由马骞负责,令李成从旁协助,务必尽快完成行宫建设。 张掖那边也不好都托凉州帮忙,连夜加派人手配合。 凉州境内也都没闲着,陆陆续续开始重修庙宇、桥梁,兴建客栈,甚至已经开始在北边治沙了。官府办事,百姓赚钱,整个凉州城再没有停下来过,恨不得用几个月的时间再次让凉州改头换面,比肩京城。 从前他们不敢比,现在胃口被傅大人给撑大了,没什么是他们不敢想的。 西北其他几个州也不遑多让,好容易有一场盛世,他们怎能让自家输给别人?便是比不得凉州,也不能是最差的。 傅朝瑜再次忙了起来,又过了几日竟然收到了扬州的来信,躲了几个月的安叔终于有了动静,且还给傅朝瑜带来了一个喜讯——他爹终于被找到了! 虽说如今还不愿意回来,但人好歹还活着。 第134章 调查(二更) 离家多年, 又在海上漂泊这么久,被找到之后竟然还不肯回去,非得将那茫茫的海域全都转完一遍才肯甘心。这外面的海究竟有多大、要转多少年才能转全?谁也不知道。 好好的一个人, 非得在海上飘着, 怎么想怎么闹心。安叔担心傅朝瑜心存不满,不得不昧着良心替傅成说了好些好话。 傅朝瑜一目十行地略过这些,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大的触动。他之所以一直不放弃寻人, 不过是因为姐姐去世, 他的亲人又少了一个,不想放弃这个一心奔在海上的父亲罢了。如今有了小外甥,心中那股悲寂之感也消散了不少, 他只盼着这不省心的父亲能够平平安安,至于他能否在意自己,傅朝瑜也不指望了。 他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 怎么可能还会在意亲儿子?不过, 傅朝瑜对安叔最后说的那句话倒是很感兴趣。他爹在海上的这些日子可不是白待的, 这不,听说又收集了些东西,如今正准备叫人带回来, 兴许明年便能带到凉州。 傅朝瑜对这个很有些期待。上次的土豆便挺好, 甚至还给他换了个侯爵, 不知他父亲这回又能带回来些什么?皇上之前也对他爹寄予厚望来着, 但愿他爹这次能多带一些东西回来。 人已找到,安叔在扬州也查完了账,处理完了一众琐事, 准备趁着入冬之前赶往凉州。 傅朝瑜叫人提前准备好安叔的屋子,这才叫来周景渊, 告诉他,他外祖父已经找到了。 周景渊也有些茫然,他其实压根也没想到外祖父竟然还能找到。毕竟这么久以来一直没有听到外祖父的消息,他还以为……虽然这么想确实有些不孝,但是周景渊深知海上风险。如此险境外祖父还能安然无恙,周景渊实在是佩服极了。 舅舅厉害,没想到外祖父看起来比舅舅还要厉害。他坐在舅舅腿上,问道:“那外祖父什么时候回来?” “……”傅朝瑜迟疑了一会x儿,解释道,“外祖父在海上其实挺忙的,还有很多地方等着他探索,他如今做的这事儿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无人指点,也无人相助,晚几年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傅朝瑜真的尽力了,他只能扯这么多。不过,他爹转完一圈,兴许还能回到原地呢。若真有这一日,他爹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周景渊好奇:“海上究竟有什么呀,让外祖父如此着迷?”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人这辈子总会有些追求,他父亲的追求在旁人眼里显得离经叛道,但是只要他喜欢,旁人也不能阻拦。傅朝瑜将问题甩给他还未归家的父亲:“应当会有很多有趣的东西,等下回外祖父回来,让他亲自告诉你。” 周景渊点点头,托着下巴开始期盼。等外祖父回来见到他,他是不是都快长大了?真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他也想长大成人,给舅舅分忧。 傅成平安被找到的事情,也就凉州这边几个亲近之人听说了。人到底还没能回来,也没必要从外头报喜。什么时候等他爹风风光光回了大魏,再给他摆一场酒席也不迟。 这事儿过去之后,傅朝瑜继续揽财。他赚的多,花得也多,看得见的地方得花钱,看不见的地方譬如教育、文治,一样都得花钱。 入冬之前,土豆收了一茬,攒够了种子,明年便可以分给凉州的百姓种植了。 万国博览会已经修建一新,里头的展位基本已经定了下来,所剩的空位其实不多了。如今的万国博览会才不算辜负了他这名字,其中展品囊括大魏各地商品,凡是能入馆的,无不是珍品。 傅朝瑜准备办一场考试,扩招小吏。 如今衙门的小吏已经不够用了,凉州的摊子越铺越大,需要的人手也越来越多,只能向外多招点人。在这种地方干活的,必须得是读书人,而且还得能说会道。凉州的文教也才刚刚兴盛,未必能找到合适的,若实在不行,傅朝瑜准备跟圣人商量商量,明经科每回招那么多的人,也未必人人都能领到差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凉州先干两年活。 招工还没有消息,傅朝瑜又收到了一封书信。 来人更让他意外,竟是许久不见的林姑娘寄过来的。林姑娘南下义诊,途径福州,在此处停留数月,不仅给当地人看病开药,还帮助皇贵妃送过来的手艺先生顺利入住福田院。 福州距离京城相去甚远,此地百姓穷苦,对京城来的人本能得不信任。若非林簪月同他们相处了几个月,又妙手回春地救活了不少人,福田院之事未必能有这般进展。 当地有一群心灵手巧的小姑娘,受先生指点之后,做出了许多绒花。得知林簪月过些日子要离开,便将绒花作为礼物送给了她。 林簪月感动之余,准备临走之前给她们再找一条销路。恰好又看到《国子监文刊》上有关万国博览会的介绍,于是休书一封送去凉州,想问问傅朝瑜这绒花有无机会入馆。若也能进展馆,价格一切都好商量。她在京城有个药田,给家里人管着,每年也有不少收入。 王谢玄捧着整盒绒花送上去,也不知这绒花究竟是如何做的,不仅形态多样,还很是逼真,远远望去就跟时令的鲜花一样,光彩夺目,姹紫嫣红。 王谢玄感叹:“这些人的手可真巧,只是这些东西毕竟是小玩意儿,只怕外域的商人也不会喜欢。” “小玩意儿?”傅朝瑜笑了笑,“要这么说,西域的宝石珠子不也是小玩意儿?宝石珠子能够卖出高价,这小小的一朵绒花为何不能呢?” 但凡是美好的东西,都会风行一时。 “大人看样子是准备做这份生意了?” 傅朝瑜摇摇头,就在王谢玄以为这事儿黄了之后,忽然要听他们的大人道:“叫人单独收拾一个展位,回头将这些绒花放上去。” “那展位费……” 傅朝瑜本想说不收展位费,可是话还没开口,便意识到自己不能破了规矩,遂道:“此物展位费我掏了。” 他们来凉州的途中小外甥感染风寒,多亏了林姑娘出手相助,她好容易开口,傅朝瑜怎能让她失望? 王谢玄满头雾水地离开了。 这个林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他们家大人一样公事公办,甭管什么人,只要是来同他们做生意的那都是在商言商,从未有例外,可轮到这位林姑娘时却全变了。 王谢玄不知道的是,傅朝瑜当日还写了封信送回去。为了宽林簪月的心,傅朝瑜便说他们凉州展馆特意留了几个不收钱的位置,专门为各地福田院而设置,用以响应皇贵妃的善举,林簪月恰好赶上了。他在信中盛赞绒花,并且建议,可以引导那些姑娘们多弄些花样,拓展绒花样式,花鸟虫鱼、飞禽走兽、绒球彩络,都可以尝试一番。也不拘做成簪子,做成摆件挂件同样不俗。 书信送过去,兴许得一个月才能送去福州,毕竟那地儿实在是太远了。傅朝瑜对林簪月一向钦佩,一个姑娘家为了治病救人走南闯北,她行过的路比可要比世间的男子要远得多,真无愧于那句“医者仁心”。 又过了些日子,凉州已经快要入冬了。 皇上在听闻西北进展一切顺利之后,便交代鸿胪寺给各国递交国书了,时间定在明年的五月,开春之后数月时间,难道还不够他们赶赴凉州? 皇上也不担心这些人不会来,大魏从前与他们都有过摩擦,河西走廊便是从北边胡人手里抢回来的,另有不少小国对大魏既敬又怕,不敢不来。对付西域诸国,皇上更多的是震慑,是想同他们经商赚钱,但是对于北边的胡人可就没有那么软和了,两边则迟早有一场恶战。 不仅他们惦记中原,皇上其实也惦记着让胡人血债血偿。 国书递交之后,皇上抽空去了一趟弘文馆。如今不论是太子和大皇子都渐渐没了风光,皇后逝世,太子一蹶不振,大皇子则又因为腿疾无缘皇位,皇上便将目光都投到两个小皇孙身上。 两个小皇孙反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这两个孩子也算天资聪颖,皇上前去考校之时,两个孩子对答如流,学问十分扎实。小皇孙不仅读书用功,嘴巴还特别甜,围着皇上甜言蜜语地拍了一通马屁,宛若天真无邪的小童子,太子跟大皇子幼年的时候都没能这么讨喜过。 皇上一向冷心肠,可是看到孙儿如此听话,也不免动容,于是顺手逗了一番。好玩是好玩,只是太听话了也没什么意思,他不想看到皇孙们的变成应声虫。 这几个儿子孙子各有各的缺点,但就目前来看,皇孙们显然还是最好的。皇上又想到了还在凉州的两个兔崽子。傅朝瑜曾说,这两个兔崽子如今也有长进了,就是不知长进了几分,早知道应该仔细地问清楚才是。 问过了小皇孙之后,他又招来弘文馆所有的先生,询问这些时间皇孙们的功课以及表现。 得到的结果无不是交口称赞,其中又以太子所出的小皇孙最受先生看重,翰林院的冯学士恨不得直接将这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赞美之词滔滔不绝,且他只称赞太子的儿子,对大皇子的嫡子却态度平平。 皇上听罢,却冷不丁问道:“老三和老四的天赋比之两位皇孙如何?” 第126节 冯翰林没想到皇上会这么问,思索了一番两位小皇子从前的表现,却只觉得模糊,压根也记不清了,遂斟酌着道:“两位小皇子虽然也聪慧,但是心性不定,平时都不愿意将心思放在书上,自然比不得小皇孙。” “那他们二人平日里可有爱好?” 冯翰林摇了摇头:“并没有,两位皇子对别的反应平平,也不爱琢磨这些,平日倒是时常打搅两位小皇孙读书写字。这段时间两位小皇子不在京城,皇孙们读书的进度反而一日千里了。” 皇上又道:“老三老四不争气,也许是你们这些做先生的不上心?” 冯翰林并未紧张,只表了一番忠心,表示自己对于皇子皇孙们都是一视同仁,绝对没有对谁不用心。只是读书这种事情终究还是得看天赋的,有些人天赋就不在此处,花再多的功夫也是白费。忠言逆耳,可他不得不坦诚。 皇上觉得刺耳,这冯翰林该不会觉得,他很愿意听x到一个外人贬低自己的儿子吧?他是不在意几个小儿子,但是自己的孩子便是再不争气,要打要骂也只由着他,这些个弘文馆的先生算什么东西? 后头的张翰林欲言又止。其实他觉得,那两个小皇子也没那么差吧,至于调皮捣蛋,打搅别人功课,更是没有的,他们上课的时候最多也就是发愣而已,弘文馆的课对他们来说显然太难了。 张翰林实在是良心过意不去,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道三皇子或许在种地上面有些天赋,四皇子在习武上面有些天分。 皇上面色稍霁,身子微微后仰靠在椅子上。 只是那不长眼的冯翰林立马反驳起来:“堂堂皇子,怎能种地?三皇子先前举动本就不妥。至于四皇子,也从未听闻他在武学方面有天赋,上回练了几天的武也不过是为了能去凉州罢了。身为皇子,还是应该将精力花在正经事上,总钻营一些奇技淫巧,最终只会移了性情,圣上还是多劝劝,莫要让两位小殿下再胡闹了。” 冯翰林这话,皇上从前听了肯定会不由分说将老三老四叫到跟前痛骂一顿,但是眼下他又不禁怀疑起来了。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顺着冯翰林的话,将那两个臭小子骂了两句,又夸了一下太子的小皇孙,果然见对方连连点头附和。 不仅如此,冯翰林还不遗余力地抹黑老三老四。其他几个先生纵然没有这么明目张胆,但多少都是有些偏心的,整个弘文馆大概也就只有张翰林不偏不倚了。 皇上按下不表,让众人回去之后,叫来了成安。 “你去查查冯翰林与东宫有无联系。” 第135章 惩罚 有些事儿, 不在意的时候一切仿佛都平静无波。可一旦种上了怀疑的种子,想要细究,那处处都能查到蛛丝马迹。 方家倒台、皇后逝世, 太子自己又因为大皇子腿伤一事被皇上怀疑, 如今拥立太子的势力已经远不如从前了。太子自己也知道自己失势,好在皇上还是在意皇孙的,眼看着想要着重培养两位小皇孙, 太子少不了要同的弘文馆先生打好关系。 纵然他不受宠可依旧还是储君, 翰林院的许多翰林也还是愿意拥立嫡长子,太子与冯翰林来往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这事也不禁查,皇上听说了来龙去脉之后, 深深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从前他是多么信任弘文馆的先生,甚至都将皇家的孩子交给了他们,可这些先生却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也搞起了党政和拉帮结派。看来老三老四说的一点儿都没错, 弘文馆的翰林的确不如凉州学堂的先生, 好歹那边的先生都能做到一视同仁、不偏不倚。 皇上并不觉得自己错怪了孩子, 只觉得弘文馆的翰林们心思龌龊,玷污了“教书育人”这四个字,毫无师德。皇上当即将冯翰林的官职一撸到底, 打发回了家。 冯翰林被这一变故打得猝不及防,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自己究竟为何遭此劫难。冯家也是有些亲友仍在朝中, 千方百计嘱托他们打探了一番, 才从御前的成安公公处探听到了消息——此事当是同三皇子和四皇子有关。 冯翰林等区别对待皇孙与皇子,故意在学堂上晾着三皇子与四皇子的事儿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皇上对此很是恼怒,于是最为偏心的冯翰林便倒了霉, 被杀鸡儆猴了。 弘文馆的先生除了张翰林,没几个是好的。但若是将他们全都撵走, 一时也找不到别的先生,皇上这才没有全发作了。但冯翰林,皇上绝不会再启用。 冯翰林听闻此事直呼冤枉。三皇子与四皇子天资有限,本就不甚聪慧,他看重小皇孙怎么了?谁不喜欢敏而好学的孩子,便是皇上自己也未必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吧?便是再有本事的先生,碰到个愚钝的也是没辙。皇上这般举动未免太偏心,他若是真觉得自己儿子好,自己去教几个月试试? 余下人等听了冯翰林的抱怨,不置一词。 这人显然还没弄明白形势,他被惩处,不仅仅是因为三皇子跟四皇子,更因为他跟太子私下联系,这才是犯了圣上的大忌。事到临头还死不悔改,活该他丢了官职。 冯翰林的倒霉事迹也确实唬住了一众人马,众人到底还是爱惜自己的官位,再不敢耍什么花花肠子了。 此事并非辛秘,成安有意泄露出去之后,朝野内外很快也就都知道了。贵妃对此最为不满,她似乎是找到了三皇子与自己不再亲近的根源所在,认为就是这些先生们从中作梗,才让三皇子信心受挫,以至于如今宁愿留在凉州也不回京城。贵妃对他们恨的咬牙切齿,甚至嚷嚷着要将他们砍头。不过皇上也没搭理她就是了,贵妃如今还在禁足呢,能蹦达到哪里去? 皇上压根没管贵妃高兴与否,但是太子那边皇上还是得管束一二的。他还没死,太子便已经将手伸得这么长,一旦他力有不逮,还不得要聚众谋反? 皇上管教儿子的方式向来简单粗暴,他直接将太子叫过来臭骂了一顿,怒斥他的狼子野心。 皇上对太子几乎耐心告尽,可是没办法,在两个小皇孙长成之前,在他没确定皇位继承人之前,太子还不能倒。 太子被批,还是因为这种微末小事,心里如何肯服?他与父皇的父子亲情果然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当初母后没有去世前,父皇怎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对他动怒?今时不同往日了。 从大明宫出来之后,太子一路疾行,路上甚至杖则了两个小太监,用以发泄心头不满。 父皇年纪大了,脑子也越来越糊涂了,他不重用自己这个储君还能指望谁,是要指望老大这个断腿的,还是指望那三个一团孩气的三个小的?即便是想扶持皇孙,可皇孙才多大,最后不还是得他这个父王托举?只盼着明年胡人闹事挑动两国战争,最好父皇亲自带兵,届时才有他上位的机会。父皇早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此事外人不知,太子却是从太医的脉案上窥见了端倪。 一旦旧疾发作,那也没几年好活了。 这对父子二人如今也只剩下互相忌惮与利用了。 入冬之后,京城内外的日子仿佛一下子慢了起来。今年冬天依旧严寒,不过朝廷国库富裕,几处雪灾地都迅速给予钱粮赈灾,像几年前那样入冬下雪便冻死一片人的事今年再没发生过。且今年各地的布料商手里,都多了一样特殊的被褥,乃是他们高价从凉州买回来的棉被。 今年凉州的棉布畅销大江南北,如今棉被面世也立马引得众人围观。听闻那棉被保暖极佳,有了这棉被冬天便再也不冷了,且这棉被还很实用,若是用上两年塌了,再重新弹一弹便又是蓬松绵软的新被褥了。 东西是好东西,但就是凉州的棉花还不够,如今棉被一价难求,仅有的几床棉被到了当地或是被富商们高价订走,或是直接用来送礼了,寻常人家别说摸一摸了,就连看一眼都成了奢望。但与此同时,他们又从《国子监文刊》上傅大人写的文章中得知,明年凉州的棉花种植将会扩大面积,河西走廊一带的五州都已兴建棉纺织厂,等到了明年冬日,棉被价格必定能降低,再过两年,人人便能盖得起棉被。 别人的文章,百姓们或许会质疑真假;但是凉州的傅大人,他们却从不怀疑。 傅大人弄出来的新鲜东西实在太多了,今年各地种植油菜跟冬季蔬菜便让百姓多了几项营生,更不必说朝廷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土豆,听闻明年春上他们也能分上一些试种。虽然种子可能不多,但总算是能见到这新粮种了。百姓所在意的不过衣食住行,而傅朝瑜所作所为,皆是围绕这四个字。是以傅朝瑜在民间的声望其实是与日俱增的,只是百姓从不发声,官员们也无从得知就是了。 西北一带的百姓也没有棉被,这回纺织厂的棉被实在不多,傅朝瑜买了几条之后,只给京城的亲友们送了一些,小外甥跟两个小皇子一人一条,他自己愣是没舍得盖。 不过有了火炕,冬日也不算难熬。 西北的百姓也一样,如今家家户户都盘了炕,只要房子不被雪压塌,冬天就不会冻死人。且他们x今年都赚了钱,房顶也加固了,一些人家甚至建了新房,今年冬天倒也没出什么雪灾之类的祸事。 临近年关,各地兴建的差事渐渐也停了工,尤其在燕支山一带干活的,傅朝瑜全都召回来了。 对此,马骞还有些不满:“若是再干一个月,行宫跟祭坛都能收尾。” 傅朝瑜无语:“……若是再干一个月,人都冻坏了,行宫跟祭坛如何能顺利建好?” 马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张弛有度,他自己倒是不怕冷,前些日子发着高烧都在外头指挥呢,可一般人能有他这身子骨?便是有这么好的身子,也未必有这样的精神头。 马大人自从上次被皇上当面夸了两句之后一直亢奋到现在,傅朝瑜知道他闲不住,也没准备让他闲着,马骞从张掖回来之后,又独挑大梁,被傅朝瑜弄出去巡察农事了。农闲时要准备的事情也挺多的,开沟蓄水、整理田块、修整农具……为防有惫懒之人冬日里在家猫冬什么都不干,派个冷酷无情的马骞大人下去盯着很有必要。 对此,马骞乐意之至。 又一月过去,很快便到了年关了。今年事儿不似去年棘手,傅朝瑜提前让秦嬷嬷等人准备了年礼送回去,最重要的是,杜宁跟杨毅恬的新婚贺礼也得按时送到。 这两家伙赶在年前,一前一后都成了亲。杨毅恬跟他表妹是情投意合,杜宁则是不甘不愿地娶了家里给他安排的媳妇儿。倒不是说他媳妇儿不好,只是对方自幼习武,力气比寻常男子都大,杜宁被她压得死死的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已经可以预料到成亲之后的苦难日子了。 傅朝瑜的东西踩着点送达,杨毅恬见状高兴极了,转头又给傅朝瑜送了一封信,顺便透露一下最近京城的新动向。 杜宁却收了礼却抱怨道:“我都成婚了他也不能回来。” 杜尚书一巴掌抽到他头上:“蠢货,你以为你是谁?便是圣上再婚,没有朝廷的调令傅怀瑾也一样赶不回来!” 杜宁没有见到傅朝瑜本就失望,如今还被他爹打了,又气愤又心酸,委委屈屈地道:“要是他成婚,我肯定辞官去捧场,跟傅朝瑜一块迎亲去。” 辞官? 杜尚书闻言两眼一黑,四处张望一眼,想要找个棍子抽死这个不争气的东西! 看看人家杨毅恬,看看人家陈淮书,再不济看看人家出身不显的周文津跟吴之焕,哪个不是年轻人,哪个不是跟他关系还不错的,人家都已经在各自衙门里头混得游刃有余、深受上峰看重了,也就他家这个不争气的,被傅朝瑜留在了工部跟着郑尚书做事做了这么久,还这么憨。工部那么多大人扶着他,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扶不上墙。都已经快要成婚了,还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 打死算了。 杜宁见他爹拿着棍子过来了,急忙逃窜:“爹,我错了,我不辞官,我再也不会乱说了!” 久违的棍子落到身上,杜宁也终于学会了谨言慎行。 杜宁挨打这件事,傅朝瑜还是从吴之焕的书信中得知的,吴之焕幸灾乐祸地表示那顿打还挨得挺重的,到了婚礼那天,杜宁还有些行动不便,被新娘子嫌弃呢。 傅朝瑜乐不可支。 年关闲来无事,学堂的课也都结束了,傅朝瑜收好信之后便准备给几个小孩子找点事情做 三个小孩在学堂的结业考都还不错,他小外甥更是得到了安老的盛赞。安老为此特意找了傅朝瑜一趟,他觉得以五皇子的天资,留在学堂跟其他人一块儿读书有些浪费了,这小孩儿似乎过目不忘,尽管安老每次试他的时候他都装傻,但是聪慧劲跟悟性是掩不下去的。 安老也知道皇家那乱糟糟的事,猜测是傅朝瑜告诫过五皇子要藏拙,但是自家人有什么好藏得,安老隐晦地表示傅朝瑜不诚心,没把他当自己人。 傅朝瑜百口莫辩,因为他确实担心小外甥太过聪慧,被太子等人得知之后会招来横祸。 安老实在是看重五皇子的天分,怕傅朝瑜压得太过,便交代道:“我看他对史书很感兴趣,你也别压着他了,他爱看什么便看什么,凉州都是你的人,若是在凉州还要遮遮掩掩,未免活得太累。” 傅朝瑜表示受教了,他一定改正。又想起安老说自己不再收徒弟了,可见他如此关心小外甥,便试探着道:“亏得您老人家如此关心他,再没有比你更好的先生了,小五有您教导乃是他的福气,来日我定让他多孝顺孝顺您。” 安老抚了抚须,有些矜娇:“也不是谁都能孝敬我的。” 傅朝瑜觉得这事儿有戏。 安老走后,傅朝瑜直接去找了他小外甥。 小家伙似乎背着他在看书,听到脚步声之后耳朵动了动,警觉地将书给塞进了枕头里。回头看到舅舅过来,眼珠子乱转,故作镇定,又机灵又可爱,活像是一只偷腥的小猫。 周景渊挺喜欢看这些书的,但是舅舅希望他玩得高兴,若是发现他看这些,应该会担心他想太多。舅舅说想太多长不高,但是周景渊确实没想太多,他并不觉得这些东西晦涩难懂。相反,他还看得津津有味。 傅朝瑜也只当没看见那卷《汉书》,上去将人抱了起来颠了颠,问道:“最近可有看什么书?” 周景渊蹭了蹭舅舅,乖乖道:“先生在教《论语》,安老私底下会给我讲《春秋》。” 傅朝瑜没想到安老还挺迫不及待的,笑问:“听得懂吗?” 周景渊觉得自己被舅舅小看了,握拳道:“当然听得懂了。” 安老说他很聪明的。 傅朝瑜道:“行,那你回头多跟安老学一学,哄得他老人家高兴了,说不定还能收你为徒呢。” “可之前安老不是说不收徒弟了吗?” “事在人为嘛,安老本就喜欢你,只要努努力嘴甜一点肯定能让他为你破例的。” 周景渊眼睛忽闪忽闪,满是期待。他舅舅学问自不必说,但是舅舅每日太忙了,只能晚上抽出一点时间来问问他的功课,而且舅舅不会同他说什么太深奥的东西,唯恐揠苗助长。可安老不一样,安老教他的时候,天南海北、古往今来、天文地理无不评说,包括本朝之事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安老也不怕他听不懂,只怕说得不够多。周景渊很喜欢安老一点,他从不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平日里怎么教自己的徒弟便怎么教他。 傅朝瑜见他这兴奋的样子,暗暗反思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对他保护得太过了,这孩子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弱小,自己也实在不必瞻前顾后,强行让他扮演成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他的小外甥,原本就不是一般的小孩,上辈子他可是绝境求生,从一无所有爬上了高位,这辈子肯定也不差。 傅朝瑜决定试着放手,让他自己成长。 不过,读书也得张弛有度,他爱看书就让他看,玩的时候也要玩的尽兴,傅朝瑜便道:“我这些日子正在准备给西北将士们改良攻城武器,今儿正好做成了,你们可要过去看看?” 周景渊立马拉住舅舅衣裳,急切道:“要!” 果然,没有哪个小男孩能抵挡的住这样的诱·惑。 傅朝瑜抱着他出门,又去敲了敲另两个小孩的房间,顺利收获了两个跟屁虫。 周景成一马当先的跑在前面,兴奋地连路都走不好了。攻城武器,他还没见过呢!待会儿一定要亲自试试! 第136章 武器 周景成一路兴致勃勃, 他原以为武器就在衙门附近,结果傅朝瑜却直接领他们坐上了马车,一路往北, 马车稳稳当当行了许久都还没有抵达。 几个小孩急不可耐地扒着车窗, 最后发现两边渐渐荒芜起来,凉州城修好的路不知何时已经断了,他们似乎走到了一遍沙地里。 第127节 周景成疑惑:“为何要走这么远啊?” 傅朝瑜道:“几样东西威力有些大, 块头也不小, 不方便在城里用。” “块头有多大?” “一间房间那样大。” 三个小孩儿兴奋地叫出声,叽叽喳喳讨论着,对那些未曾谋面的武器更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 凉州北边便是人烟稀少的沙漠, 近来凉州百姓在沙漠边缘扎了不少草方格沙障,又在上头撒了很多草籽。如今那上面什么也没有生出来,只留一片光秃秃的草格子, 显得很突兀。 这草方格扎上之后, 恰好也快要过年了, 众人便都将这事儿给抛到了脑x后。这片沙漠本来就没有多少人在意,那地儿无人居住,若不是每年冬天风沙尤其大, 凉州一带的百姓甚至也都不觉得这沙漠对他们有任何影响。前几任知州在任上的时候, 也曾带领大家在沙漠边缘种树。可无一例外, 那些树最后都□□死了, 最后便没人再提过要治理风沙。如今傅知州这法子倒是新奇,也不说种树,反而只扎了些奇奇怪怪的草格子, 也不知究竟有用没用。 王阳带着士兵经过之时,也发现了这些草格沙障, 等问明白这是傅朝瑜想出来的治沙良方之后,便不客气地嘲笑了起来:“简直是异想天开,傅知州莫不是以为得了圣上器重便真就无所不能了吧?” 前来迎接王阳的马骞笑意淡了许多。之前在傅朝瑜跟前时这位王将军还算得体,这回傅朝瑜不在,他这本性也暴露无遗了。马骞不知道对方是对傅朝瑜有意见还是对整个凉州都有意见,若是后者,他也不必再给什么好脸色了。一切对凉州不善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马骞一路没有再搭理对方一句。 王阳也不明白方才还对他殷勤备至的马骞为何如今改了模样,按他先前调查的情况来看,这人分明与傅朝瑜不睦,甚至还怨恨傅朝瑜抢了他的知州位置,应当不会是为傅朝瑜抱不平才对。 等到了约定的地点,傅朝瑜刚好带着三个孩子赶到了。 彼此打过招呼之后,便陷入了一阵沉默。王阳之所以带着人特意赶过来,也是傅朝瑜要求的,先前皇上口头表示让傅朝瑜统筹安排军演一事,傅朝瑜还真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带话让王阳练得差不多了就赶紧过来让他瞧瞧。 天知道王阳前些日子听到这样的论调有多生气,太嚣张了!他怀疑傅朝瑜是在报复自己上回在军营里面故意忽略他。若当真如此,那傅朝瑜未免也太小肚鸡肠。 王阳本不欲理会,可是傅朝瑜就像是料定了他的态度一样,两日之后又送信过来,不仅用皇上来压他,还透露他改进了攻城的武器,让王阳速速带人前来观,切莫耽误了正事。 王阳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他没忘傅朝瑜从前是如何在圣上面前口出狂言的。这次过来,也是为了亲眼见一见傅朝瑜口中所谓的武器。若是毫无用处,那就不要怪他上书给圣上如实禀报了。 两边都对彼此有些意见,见面之后除了礼节性的寒暄再没有说别的。王阳本想问问傅朝瑜武器在何处,傅朝瑜却先开口:“王将军,如今人已来齐整,要不先演示一番?” 王阳不愉:“难道不是你们先将所谓的武器先搬上来?” 傅朝瑜端着架子:“这取决于王将军有没有将人调·教好,我这武器也不是谁人都能用的。” 王阳难以置信地望着傅朝瑜,这人好大的口气! 傅朝瑜点了点三个孩子:“想不想看看军演?” “想!”三个孩子异口同声。 傅朝瑜笑而不语,矜持地看向对方,如何,他们仨都开口了,王阳胆敢不从? 王阳对傅朝瑜分外抵触,但是三个小皇子的脸面还是要给的,眼下他们开口,王阳也只能捏着鼻子下令让众人军演。 傅朝瑜站在高台上围观,三个小孩儿则扒着栏杆目不转睛地盯远眺,活像是没见过世面一样。不过也不怪他们,军营中的世面并非一般人可以见的。 此番军演比傅朝瑜与皇上之前在军营里头看到的那次更加整齐有序,士兵们打了一整套拳之后仍然保持原来的阵型,丝毫不见凌乱,高扬的鼓点声响彻天际,演练结束之后,大魏的举旗还迎风招展。 王阳终于一扫先前的郁闷,斜眼看了一眼傅朝瑜,得意问道:“傅大人觉得如何?” 傅朝瑜没惯着他,也不似上回在皇上跟前一般恭敬客气,惜字如金:“尚可。” 王阳:“……” 王爷不喜傅朝瑜是有原因的。 见在傅朝瑜这儿问不出什么好听的话,王阳直接蹲下身耐心地问三个小皇子:“殿下们觉得如何?” 三个小孩儿其实觉得很好,但是周景渊有点心眼子,随他舅舅高深莫测地来了一句“还行”。 本来想夸赞一番然后自己也下去凑凑热闹的周景成连忙将话给咽下去了,点点脑袋道:“尚能入眼。” 周景文直接冷漠地没有开口说话,他跟王阳又不熟,干嘛要回他的话? 三个小孩儿如此不给面子,王阳更恼怒了,觉得几个小皇子果真被傅朝瑜给带坏了。听闻上回圣上回京原也是想将两位小皇子带回去的,后来也不知为何竟还是让他们留了下来。 傅朝瑜回头认真道:“并非是我故意挑事儿,如今这军演固然整齐但却没有什么新意,你们能做到胡人依旧能做到,王将军又凭什么认为如今这番演练能够威慑外域之人?” 军中有志气固然是好事,但是目下无人、狂妄自大,便过犹不及了。 王阳抬着下巴:“那依傅大人所见,如何才叫有新意?” 这事儿傅朝瑜早就已经想好了:“分作两队,彼此演练一番攻城吧。” 正好他如今改善的武器便是专门攻城的武器,北边有不少荒地,很适合修筑堡垒,届时两边驻扎攻城,真刀实枪地火拼一场,才算是有看头。说话间,傅朝瑜已经让人将他准备好的武器给推上来了。 众人转过身去,只见五六人推着一个巨物逼近,王阳看得出来这应当是抛石车,但是比他们从前所见的抛石车更大。这巨物底部装有滚轮,滑动时畅通无阻,因而机身虽大,却比先前的抛石车要灵活许多。 傅朝瑜指着远处早已建好的碉堡,同底下的几个小吏道:“先拿那个练练手,瞄准好了,可不能砸偏。” 王阳半信半疑:“我等离此足足有五十丈远。” 傅朝瑜胸有成竹:“那又如何?” 他说能打,就一定能打。 只见几个小吏又拿出巨石,那石头肉眼估算大概有两百斤重,架投石机上之后,几个小吏对着杠杆上的刻度调整了一番,随即滚动抛石车,瞄准碉堡。 一击抛出,如小山一样的巨石须臾之间便砸向远处,带着千钧之力,声震天地,坠地之后犹陷了三四尺深,足以将周遭一切都摧毁得一干二净。 灰尘滚滚,等烟雾散去之后,众人才看清楚,原先的碉堡已然成了一摊废墟。 阳关所有的兵将见状无不噤若寒蝉。杀伤力这么大的抛石车,他们还闻所未闻。这碉堡中若是有人,谁能禁得住这样的天降巨石?更可怕的是这抛石车的射程,五十丈的距离已经极为吓人了,一般护城河绝对没有这么宽,若有此物,天前鸿沟也不在话下,照样能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毁掉城门。更何况此物不仅射程远,精度还高得吓人。 三个小孩儿也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了,钦佩地望着傅朝瑜。 周景成对傅朝瑜的敬佩之情已经难以言表了,五弟说的没错,傅舅舅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也想要这个抛石车! 傅朝瑜转向王阳,明知故问:“王将军觉得此物威力如何?” 王阳咽了咽口水,没再逞强,心中对傅朝瑜多了不少忌惮:“此物是傅大人改良的?” 傅朝瑜云淡风轻地颔首。 王阳心中复杂极了,天底下还有没有傅朝瑜不会的。他本想着今日带领士兵前来打傅朝瑜的脸,没曾想自己反而结结实实吃了个下马威。 这令人生畏的抛石车已经震惊四座了,以至于傅朝瑜后头拿出改良好的云梯跟神臂弓之后,王阳等一众将士们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云梯改造之后,中间似乎变成了转轴联结,可使登城接敌更加简便迅速。至于神臂弓,身长三尺,弦长两尺多,射程足足有三百余步,射程远不说,侵彻力还大。此等威力,若是用于攻城拔寨,自当有如神助一般。 傅朝瑜似乎不知自己拿出来的东西有多吓人,还轻飘飘地点评:“今日只是试用,待来日正式演习时,石头可以再改进一番,只抛石头不免太单调,若是加上火桶场面应当更为壮观,更让人印象深刻。” 分明是更让人胆寒吧……王阳已经升不起反驳的心思了,傅朝x瑜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配合就是。 他不服傅朝瑜不过是因为此人善说大话,如今东西既已做出来,威力又实在让他们刮目相看,王阳便没了再犟嘴的心思了。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这玩意儿的图纸傅朝瑜肯定已经送去京城了,好战的圣上若是见到了,必定比之前还要越发看重傅朝瑜。王阳苦笑一声,这些别说他了,就连他们王爷只怕也拿傅朝瑜没撤。 傅朝瑜顺利压制住了王阳,接下来的事儿便简单多了,他定什么便是什么,王阳全程没有任何异议。等开春之后,傅朝瑜准备在沙漠边缘建造两处简易的城池,到时候就在此演练一番,两边人马离得远一些,进攻的时候只攻击城池,以抛石车的精度,绝对不会误伤。 王阳只能全力配合。 阳关的人没了气焰,马骞等人却如同打了一场胜仗一般。军中的人心高气傲他们能够理解,但是这些人先前未免太将他们凉州看轻了,如今这样乖乖的才好,明年凉州与张掖才是主场,这些人本就是打配合的,方才瞎得意个什么劲儿? 王阳等人回程之后,傅朝瑜还叫来冯散,让他做好准备,兴许过些日子他便要被召去京城了。 这几样东西虽是傅朝瑜画了图,但部件等都是冯散做的,未曾假手于他人。此等武器非同小可,皇上便是放心他,也未必肯放心冯散,必然会让他去京城。 冯散不见悲伤,反而有些跃跃欲试。那可是去京城啊,他明白自己这一去是要光宗耀祖的,虽然时下人安土重迁,但是谁不想要出人头地呢? 他还得谢傅朝瑜成全。 三样宝贝露面之后,傅朝瑜便被周景成給缠上了。 小孩儿就一个意思,眼馋,想要。 这小家伙如今手劲儿越发大了,身子也壮实得很,紧箍着傅朝瑜,傅朝瑜还真吃不消,他只能道:“我先写信给皇上,若是他同意的话,回头可以做一个小型仿件给你们玩玩儿。” 几个孩子当即催促傅朝瑜赶紧写封信上京。 第二封信还未寄走,傅朝瑜先前的几张图纸却已经送至御前了。 宫中已落了锁,外头漆黑一片,大明宫中却的烛火却彻夜长明。皇上自晚上收到傅朝瑜的信之后便一直兴致高涨,若不是他身为九五之尊出行不便,皇上甚至都想连夜安排人马赶去凉州一探究竟。再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三张图纸的价值了,若有此神器,他定能横扫内外,给大魏打下一片亘古未有的辽阔疆域! 已近三更,眼下实在太晚,皇上无人分享但却又不甘入眠。 说给大臣听,未免他们因忌惮傅朝瑜多有扫兴之言。 说给大皇子,那孩子已经不可能重回沙场,说了岂不叫他难受? 说给太子,太子狼子野心,保不齐还会生出别的妄想。 至于宫妃,罢了,满脑子都是争宠,不配与他讨论这些。算来算去,唯有一人可以分享。独自徘徊了一会儿,皇上终是憋不住,叫来成安:“去请皇贵妃来。” 成安望了望天色,现在?皇贵妃只怕早已睡熟了吧。 皇上催促:“快去!” 第137章 筹备 两刻钟后, 皇贵妃面色阴沉地端坐在大明宫里,被迫打起精神听着皇上高谈阔论,洋洋洒洒地陈述自己即将如何带兵征伐。他不需要人应和, 只是单纯地想要分享和炫耀。 皇贵妃痛苦地扶额, 接过成安递过来的一盏浓茶。 成安也不大好意思,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他却赶到含章殿将皇贵妃给叫醒,还硬逼着人家大冷天赶来大明宫, 连成安都觉得自己今晚上的行为简直造孽, 若有人敢这么对他,他定要骂够他十八代祖宗。成安递了茶之后还小心地赔着笑,实在对不住皇贵妃, 他也是不想的…… 皇贵妃其实并没有与他生气,毕竟罪魁祸首不是成安,成安公公与自己一样, 都是苦命人罢了。抬头看着滔滔不绝的皇上, 目光晦涩, 这才是罪魁祸首呢。 皇贵妃听了一夜的话,早已精疲力尽。等到第二日天明时才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大明宫出来,回宫一觉睡醒反而得知后宫谣言四起。 她这个端方持重的皇贵妃, 一夜之间变成了蛊惑圣心的妖妃, 深夜被皇上招幸, 翌日还神色困倦地出了大明宫, 如此荒唐,实在不堪为六宫表率。 皇贵妃沉默了良久。 身旁的宫女问道:“娘娘要是觉得这话不中听,回头严加处置就是了。” “不必回头了, 今儿逮到谁在外头嚼舌根,直接拖出来当众责打二十板子。”程阑并未像从前一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昨天晚上受了那么大的罪, 今儿还要听这些闲言碎语?程阑可没有那么好的脾气,应付皇上那是迫不得已,可若是对后宫众人也这么窝囊,她这个皇贵妃不做也罢。 皇贵妃以雷霆手段镇压了谣言,后宫敢怒不敢言,他们险些忘了,皇贵妃从来也不是好惹的。后面几日,后妃们也没见圣上在召见皇贵妃,渐渐地也就没有那般怨怼了,当然圣上也没再召见其他人就是了。 皇上一直惦记着傅朝瑜送给他的图纸,得知凉州那边负责制作的工匠已经赶来京城,不日便能抵达。但皇上已经等不及了,提前安排杨直给他先做一个抛石车试试效果如何。好在年关前太府寺该忙的事情都已经忙完了,如今倒是也有空陪皇上玩一玩。 等凉州的工匠冯散来了之后,只稍作修改,抛石车便做好了。为了掩人耳目,大府寺特意挑了空旷无人的地方试用,效果骇人。 皇上本就高涨的信心愈发蓬勃了。 几日后,傅朝瑜跟几个小皇子准备的年礼也送到了京城。 贤妃一看儿子送过来的年礼如此妥帖,便知道这东西只怕不是他自己准备的。再一看周景成捎过来的信,果然,这原是五皇子身边的嬷嬷打点好的,她儿子如今每日过得不知有多舒坦,哪有心思关心母亲? 好在贤妃也不指望周景成能够出人头地了,就冲他着惫懒的性子,往后能平安无虞便够了,她自己也不是多么厉害的人,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个贤妃而已,没道理逼着她的儿子去做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若都像贵妃似的步步紧逼,反而让孩子渐渐疏离,那可就太得不偿失了。 第128节 如贤妃所想,贵妃对三皇子送回宫的年礼果然也不满意,如今唯一能让她满意的法子便是三皇子赶紧回京,可惜这念想终究只能是一场空。若不能,那就只能指望圣上封禅时带上她们了,也不知圣上是否愿意多带些女眷。应当能带吧,好歹她们都是皇子生母,在圣上面前多多少少应当有些地位的…… 这两位母妃心中的思虑,两个小孩儿注定没有办法感同身受。自从傅朝瑜给他们做了缩小的抛石车之后,三个小孩有事没事便都聚在一块儿玩攻城游戏,每每玩得不亦乐乎。 他家小外甥终于磨得安老松了口,答应收他为关门弟子,虽学堂放了假,但是每日还得抽出一些时间去找安老上课。 傅朝瑜也正是给他们开起了小灶,经史子集甚至人情世故安老那边都能教,傅朝瑜教的是格物学。 《礼记.大学》有云:“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致知在儒家思想中一直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世间一草一木皆可格物,明白了物的理,人的认知才会愈发广阔豁达。如今的世情依旧蒙昧不开化,当然,在君王受命于天的年代想要民众开化显然是不可能的,凡是地震、洪水、旱灾,通通可以引申为天罚。但傅朝瑜还是希望自己的小外甥能多明白些道理,来日若是上位之后可不被这些观念所困。 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傅朝瑜开课的时候一视同仁,每日下午抽出半个时辰将孩子小孩儿都叫到一块儿教。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枯燥,傅朝瑜并不布置功课,课堂上也只是带着他们做一些简单的实验。 这些后世常见的小实验,在几个小孩儿看来却是神奇得不行,因而每逢格物课他们都无比地专注。 他家小外甥下课之后甚至还会再做一遍实验,亏的他小小年纪,却又如此旺盛的探究欲。 因他家小外甥上午去安老x那儿读书,三皇子跟四皇子上午便闲了下来。傅朝瑜担心他们到处乱跑惹事儿,便给周景成找了一个武师傅,又按着他的个头重新打造了一批趁手的武器。 刀枪棍棒一应俱全,如今衙门后头的演武场已经成了周景成专属了。 那小家伙但凡学了一套之要处处显摆。 他在宫中处处都被人压着一头,可在凉州衙门,因他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但凡他主动露一手都会有人可劲儿地捧场,极尽赞美之词,这也大大助长了四皇子殿下的自信心。周景成少不得要飘飘然,若不是傅朝瑜刻意让先生压着些,只怕他这会儿都已经觉得自己能够上战场与将士们一较高下了。 与之相对,周景文便不喜欢这个。他文武兼废,傅朝瑜也不好厚此薄彼,给他编了一个种地的小册子,里面阐述了许多后世关于杂交的学说,晦涩难懂不说,若想入门也需得花费数年的功夫。傅朝瑜本还想着,若是三皇子没有耐心就算了,结果这一位却一头扎进去了,种地的时候比谁都要专心致志。 过了两日,傅朝瑜又给他弄了一个简易版的放大镜,让他可以更加细致地观察花蕊。这下可好了,有了放大镜加持的周景文更加沉迷于种地,经常一蹲就是一整天,叫都叫不起。 傅朝瑜看着他们好学的样子,心想若是皇上在这儿,不知该作何想法。从前在弘文馆那么多先生逼着他们,都没见他们用功,如今反而自己上心了起来。 唯有王谢玄担心不已,四皇子五皇子都还,三皇子如今一门心思扑在种地上真让他发愁:“大人,明年圣上领着百官来凉州,见到三皇子醉心农事是否会生气?” “怕什么,那不也是明年的事儿么?”傅朝瑜并不担心,三皇子除了琢磨种地,寻常的功课也没落下,不算玩物丧志。再说,届时圣驾来此他让几个孩子装一装便是。皇上一贯对几个小皇子的功课不放在心上,也不是什么慈父,哄过他不是轻而易举? 闹哄哄的年关一晃而过。今年对于所有的凉州百姓而言都是极为富足的一年。一年间,官府领着他们重修新建了多少楼台庙宇?百姓们跟着赚了钱,年景便好过了许多。 正月十五那日,凉州城的花灯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直到子时方休。不过这也就是衙门体恤,过了十五便不准闹得这么凶了,依旧要值宵禁。 傅朝瑜盘算着是否要这封信,请皇上允许他们开宵禁?等五月份一到,整个西北一带应当都会热闹起来,傅朝瑜已经跟其他几个州商议了一番,在各地都兴建了不少新的游玩点,若是只能白天开放,那也太可惜了。这事儿他得记下,过些日子便写奏疏。 年节一过,凉州与张掖各地又开始动工了,原先没有收尾的活儿都开始陆陆续续地重建,另有一个意外之喜——上回傅朝瑜跟林簪月提过有关绒花之事,林簪月还真让人弄出来了。 福州来了二人,特意运了一批绒花过来给傅朝瑜过目。 傅朝瑜看到那些惟妙惟肖的牡丹花,惊叹于福州姑娘们的匠心独运。这回来跟过来的两位一个是专门做绒花的女眷,还有一个是福州官府派过来的主事。二人提心吊胆地看着傅朝瑜验货,生怕自己这批货入不了傅大人的眼。 结果傅大人态度反而十分和善:“若今后都能比照这些款式来,定会大受欢迎。这些货先存在凉州,你们回去之后再催人多做些,免得万国博览会之后东西不够卖。做好之后立即运来凉州,不必担心卖不完,真卖不出去自有凉州替你们兜着。” 他这么做,也算是能报答林簪月上回援助之恩了吧? 二人听到傅朝瑜这信心满满的话,悬着的心反而更忐忑了,凉州如此帮他们,他们受之有愧,而且自家生意哪有让别人一直帮衬的道理?二人连忙开口,不论他们的绒花能卖多少,都给凉州抽三成利润。 傅朝瑜不大想要,推辞了一番见他们反而更惶恐了,最后也就收了两成。 如此一来,两人才放妥了心。 对于他们的绒花能否能大受欢迎,二人是不抱太大的期待,但是傅大人如此说来,绒花生意再差应当也差不到哪里去吧。 傅朝瑜不仅收了绒花,甚至还让王谢玄特意安排一些女眷教导其礼仪,届时再由她们将这些绒花戴在头上,在万国博览会上当众亮相,不怕女眷们不心动。 为了让这些姑娘们更加光彩夺目,傅朝瑜甚至亲自操刀,给众人设计了新的发髻衣裳。他做这些没有别的意思,想着做了就该做到最好,精益求精,但是衙门里头的不少人得知之后不免有些异样的看法,就连马骞最近瞧傅朝瑜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了。 堂堂知州,怎么专爱弄些妇人玩意儿,为了个绒花如此大费周章,值得吗? 若只一个两个眼神暧昧也就罢了,可身边所有人都这么看他,傅朝瑜便有些恼羞成怒起来了。 心脏的人果然看什么都脏!等回头他们就该知道女眷的首饰有多赚钱了! 撇去这些心思龌龊的,翻年之后的好消息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朝廷送过来见习官员到了。 这些人一直等待授官却无合适的职位,如今全都被打发到了凉州和张掖。 傅朝瑜将他们分成两拨,容色姣好、相貌英俊的分去万国博览会,其他丢给马骞,正好马大人每日奔波缺人手。 单看脸,也知道他们被划分得是有多么泾渭分明。被分给马骞的人心里挺不服的,万万没想到他们有朝一日还能输在长相上。但是不服也没办法,圣上将他们交给傅大人,往后能否回京正式授官,傅大人的评语至关重要。 邢台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傅朝瑜先前说的透影白瓷他们终于烧制出来了,不日便能抵达凉州。 得此消息,傅朝瑜一连几日心情都不错。 而朝中却人人自危。 去年朝廷给周边部族都递了国书,如今终于收到了回信。各部族若无例外,都准备过来,只除了西南一带的两个小国因陷入内乱而无心赴宴。最让朝中百官在意的是,与河西走廊接壤的北边东突厥也会过来。虽然早知道他们应该会来,但是真正收到了确切消息时,众人心里还是梗了一下,而后便开始忧心忡忡今年是否会有变故。 如今的突厥已经划分为两块,阳关以西的是西突厥,河西走廊以北的是东突厥。西突厥周边又有高昌、吐谷浑等部族王国,彼此也不甚太平,再往西便是波斯王国了,这两年间总体跟大魏没有太大的摩擦。东突厥内部相对安稳,但却野心勃勃,一直想要重新夺取河西走廊一带的土地。 众人的顾虑,皇上是一点体会不到,他如今就数着日子等着封禅了。 各地也将目光放在了凉州。 六宫妃嫔满腹期待,盼着圣上能带她们共赴盛会。 宫中动向皇贵妃了若指掌,但对于这些后妃们想法,皇贵妃却只是一笑而过。这些人入宫这么久,怎么还不及自己看得明白?皇上若有心,那就不是皇上了。 翻年之后日子过得飞快,宫外不少人已经筹备着先去凉州一带探探路了。没有人质疑凉州名不副实,朝中官员、各地商贾来来回回去了多少人,就没听见多少人真心实意非议凉州的,可见河西走廊一带值得一观。这回不仅是男子准备动身,女眷们也一早就等不及想要前往瞧瞧热闹了。 京中以崔妙仪等为首的贵女早就打点好了车马行囊,准备比照圣驾先行一步。圣上出行定然有住处,可她们不行,若是去得晚了,还不知有没有客栈呢。 只怕届时凉州张掖的客栈难抢。 几月时间匆匆划过,一转眼,便到了四月末。 这日晚间,傅朝瑜正在检查三个小孩儿功课,李成却匆忙赶至,苦着脸说了一个早就让傅朝瑜担心的事儿:“大人,凉州城的客栈旅店都已住满了。” 第138章 使臣 周景渊趴在舅舅膝上还没说话, 旁边挥舞着大刀嘴里喊着招式的周景成却匆匆赶到眼前了,抬头问李成:“外国使臣不是还没来吗,怎么客栈就住满了?” 李成低头一看, 晃了晃神。四皇子来凉州之后似乎长了不少个头, 去年初至还只到他腰间,今年都快已经到胸口了。除了他们家五皇子,别的孩子这个年纪基本上都是见风x长。但无论个条多少, 行为举止总还是一样的孩子气, 李成逼着自己将目光从那把钝刀上面挪开,回道:“殿下,这都是些凑热闹的人。前些日子便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来凉州了, 这几日忽然又多了不少,叫人始料未及。别说凉州,便是隔壁肃州客栈也被订得七七八八。” 这还是在去年他们新修了不少客栈的情况下, 若是他们的客栈还如往年一般, 早就出大事儿了。其实去年入冬前衙门上下都已经料到了会有许多人一齐涌来西北,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来的人一茬接一茬,似乎没有尽头。凉州眼看着已经装不下了。 周景成皱着眉头:“来人多不好吗?” 他觉得热闹一点, 不是什么坏事儿啊。 李成迟疑了一下:“也不是说不好, 只是凉州住不了这么多人。” 傅朝瑜迅速批改完他们的功课, 打发他们回去玩, 自己则带着李成出去了。如今这形势正是傅朝瑜最担心的。这些人为了共赴盛会,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了西北,若是凉州招待不周, 只怕会影响整个西北往后的口碑。可若是来者不拒最后反而住不了,情况则会更糟。 凉州本就站在风口浪尖, 如今这时候千万不可走错一步。 被留下来的三个小家伙也聚在一块儿也念叨起这件事来,前几个月他们三人过得太安逸了,如今见衙门的人急三火四,也被带出了点紧迫感。 周景文有点忧虑:“若是解决不好的话,会不会挨批啊?” 周景渊沉思片刻,道:“不至于这么严重。” 大魏人口虽多,但是有钱人只是少数,有钱又有闲来凉州游玩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再多也不过多几千人而已,凉州城内还有多余的房舍,再不济,百姓家中也有空置的房间。以他舅舅在凉州城的号召力,若真到了那时候,让百姓腾出不用的房间也不是什么难事。 周景成替凉州着急了一会儿,随即忽然想起来:“五月份父皇来此,最多也就停留一月,那岂不是六月一到咱们就得回京了?” 周景文愣了愣:“……嗯。” 想想就叫人不痛快。 离愁别绪萦绕在三个孩子中间,好在京城的人还没来,如今也还不是分别的时候,相较于往后的分别,凉州这场轰轰烈烈的盛会更让他们期待。 傅舅舅前些日子叫人准备了这么多,连他们都还没有看过呢。 傅朝瑜当天便召集京城的富户出来,将衙门的难处摆了出来。尽管他们新建了多出客栈旅店,可依如今的情况来看依旧不够用。衙门倒是还剩了一批客栈,可那都是用来接待外域使臣跟朝廷官员的,绝不可以动弹。 可以想见,等到了五月之后,前往凉州游玩的人只会增不会减,傅朝瑜坦诚:“衙门会尽快通知西北诸州,让他们帮忙疏散客人,但是即便有他们帮衬,大半的人也还是会集中在凉州与张掖。此番封禅乃是西北一带几十年来头等要紧之事,绝对不容有失。可眼下衙门已经快要束手无策了,不知诸位可有什么高见?” 被请过来的商户们面面相觑。众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这位傅大人不是无的放矢的。既然将他们请过来,便肯定已经拿定了主意,众人不愿意自作聪明,异口同声道:“一切但凭大人差遣。” 不论衙门想做什么,他们鼎力配合就是了。眼下这等时候他们也不愿意掉链子,凉州得万众瞩目,他们的生意也能更上一层楼,这是彼此互利之事,他们愿意牺牲些许。 傅朝瑜见他们都能体谅,便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这些人都是凉州一带最有钱的富户,他们在凉州置地、建府,手中私产比衙门还要多。他们的府邸大多都是空着,平常不用也就罢了,这会儿如果还是空着不用那就真的太可惜了。 傅朝瑜请他们将各家的空宅子拿出来,登记造册,这段时间内由衙门管理,对外短租,等到这场盛会之后,衙门会将各家府邸归还,租赁所得钱财也会一并转交。换言之,这些房子衙门打算先有偿征用一两个月。 给傅朝瑜在西域收购过棉花的袁老爷率先表态:“袁家在姑臧有三处宅子,天宝有两处,更有一处农庄,前后加在一块儿拢共也有一百余间房室了,大人若有用处只管拿去用就是。” 他压根也不在意什么租金,只要能跟傅大人维继关系就行。 袁老爷的话却让傅朝瑜灵机一动,他还没想到农庄也能派上用场,虽不及客栈,但是聊胜于无了。田园风光,亦是难得的风景。 袁老爷带头,剩下的人也相继表态。凉州排得上名号的乡绅富商都在此处,五十余人加在一块儿,凑出了将近三千多间多余的房屋。 衙门上下将这些房屋记下之后,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有这些空余屋舍也算解了燃眉之急了。 马骞立马带着人下去收房子,除登记造册之外,这些房屋还得重新打扫一番,贵重物品一应交由各家掌管,否则到时候租赁出去丢了东西便不好寻回了,另外,每处还得配备人员看守。 京城来的这群人手可算是帮了大忙,自始至终都没停下,后来连原本安排在万国博览会的都使唤上了。 马骞不像傅朝瑜,傅朝瑜口头上待他们还是很客套的,马骞则一视同仁,使唤他们跟使唤衙门里头的手下一样不留情。这些人有不少是明经科的进士,虽然明经科容易考,录取的人数又多,远不及进士科稀罕,可他们到底也还是读书人,来了凉州之后不是去工地上建工、便是去田间开渠,甚至如今还得跟着小吏一块儿打扫屋子,当真是有辱斯文。 他们想要摆个脸色给那位马通判看看,让他心里有点数。 可马骞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管这些?牛伯桓倒是观察到了一些,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跟他们家马大人提了个醒。虽说京城来的这批人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是也值得拉拢。 但他说完之后,马骞反而暴躁地道:“管他们作甚?爱干不干,不干就滚!” 是朝廷派他们来凉州的,他们若是有胆子怠工那就去吧,马骞不在乎。 众人碰了一鼻子灰,见马骞忙起来脸色比他们更臭,一下子便怂了,再不敢拿乔。 罢了罢了,干活还不成吗?他们还真不敢得罪凉州官员。 有袁老板等人帮衬,马骞这边人手又足,可算是解决了如今客栈不足的难题。不过傅朝瑜还是跟各家客栈打了招呼,让他们多多引导游客前往其他各州暂住,西北又并非只有凉州,余下各州风光亦是不差的,能分一点是一点。 崔妙仪等京城一众贵女也提前赶到了,她们财大气粗,原本想要直接租占三处宅院,结果凉州的人委婉表示他们这儿住处不足,屋舍都按人头来安排,一人最多一间,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供安排。 宁安郡主尚未经历过有钱都花不出去的荒唐事儿,还不死心地反问:“若是租金再添十倍呢?” 被傅朝瑜再三交代的小吏只能擦擦脑门上的汗:“几位姑娘别折腾咱们了,这是傅大人交代的话,别说是再添十倍,便是再添一百倍,您几位也不能独占三处宅院。” 众人一听是傅朝瑜定下的,倒也不为难对方了,这几处宅子也算是不错了,但是跟她们原本的住处相比仍旧天壤之别。 出门在外,住处不好挑三拣四,那便只能期待凉州当真有她们期盼的一般热闹吧。 翌日一早,崔妙仪领着一众贵女们坐着马车直奔万国博览会,可到了那儿却被告知,此处暂未开馆,需得等到圣驾抵达之后才能开放。 第129节 姑娘们跺了跺脚,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有些影影绰绰的身形。里头的人只告诉她们未曾开馆便关门了,却没说不能扒着门缝看。 众人抛却了礼数,硬是在门缝处观望了半天。 里头传来鼓乐之声,隔着屏风还能看到有一群姑娘在翩翩起舞。 “我怎么瞧着这些姑娘们的衣裳首饰与咱们不同呢?” 崔妙仪认真看了一眼:“看不清,但确实比咱们好看!” 还有这万国博览会的大堂,透过门缝只能窥见分毫,仅所能见到的便是一副长约数尺的飞天浮雕,仙人身披霓裳,丰肌秀骨,珠光宝气,浮雕上的色彩层层x叠染,说不清的瑰丽辉煌。 “真乃仙品,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众人的惊呼声惊扰了里面的人。 不多时,她们便听到了脚步声,众贵女们在里面的人赶来查探之前先溜之大吉了。若是被人发现她们在偷看,那真是颜面全无了。 虽只看到一幕,但是众人都不禁对这万国博览会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也不知里面究竟都有些什么样的宝贝,还有那些排演的舞伎到底什么模样,如此神秘,感觉应当不俗。 万国博览会看不了,她们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凉州可去的本就不少,博物馆与天梯山石窟是必游的,新开辟的两处水库亦是难得的赏玩宝地。加之傅朝瑜又让人新建了一批,街头巷尾又添了瓦肆勾栏,勾栏里头什么样的东西应有尽有,杂耍、歌舞、讲戏,甚至连蹴鞠都有。 凉州周边的小商户知道今年凉州热闹人多,早早的就过来摆上摊子了,甚至这些日子,她们还看到傅朝瑜亲自领着人在街边挂上了灯笼跟油纸伞,有比物点缀,原本便热闹的街道一下子更热闹了几分。 崔妙仪等人本来还遗憾不能提前看万国博览会,如今在凉州转了两天之后,便顾不得遗憾了。 凉州好玩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怪不得宫里头的娘娘都闹着要来呢! 宫中之事,她们也是出发之前听说的,听闻圣上不愿带宫里娘娘们一同前往,六宫妃嫔得此消息之后,闹去了太后娘娘处。尤其是贵妃娘娘,因惦记三皇子执意同行。 太后娘娘架不住这些妃嫔哭诉,亲自前往大明宫想劝圣上,好歹带了一两个人,不劝也就罢了,一劝之下反惹恼了圣上。闹事儿的妃嫔又提几月禁足,就连高位的妃嫔也没能逃脱。 此事一出,倒是让不少人明白过来,宫中后妃的日子应当也不好过,即便育有皇子,可终究不及外面的人自由。 崔妙仪等人出发之前便听闻圣驾十日启程,如今算算日子,只怕他们也已经快要到了,那再过不久,她们便能一睹万国博览会之真容。 又一日,傅朝瑜的衙门迎来了鸿胪寺官员,吴之焕赫然就在其列。 傅朝瑜见了他们不禁奇怪:“你们怎么比皇上还要先来?” 吴之焕压了压声音:“路上得知消息,东.突厥的使臣不日便至,圣上恐凉州人手不足,又没有多少通晓突厥语之人,故而让我等提前赶到。”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吴之焕神神秘秘地道:“这次出使的使臣里头有新可汗的长子,其人虽年轻却野心勃勃,同他父汗一样对大魏垂涎已久。” 吴之焕在同傅朝瑜提及东.突厥使臣,却不知数十里之外,东.突厥的使臣也在议论凉州。 大魏对东.突厥了若指掌,东·突厥也在大魏边境设了许多暗探。突厥人知道此次燕支山封禅顺利与否,凉州举足轻重,而凉州知州傅朝瑜正是此次封禅最大的推手。 东.突厥一直对燕支山念念不忙,如今大魏敢在此封禅,无疑是在他们脸上重重地抽了一巴掌,东.突厥如何能忍?他们倒是要看看,凉州和张掖究竟有多少本事敢当着他们的面举行封禅大典? 翌日一早,傅朝瑜便得了确切的消息,东.突厥使臣已经来了,将要抵达南城门。 第139章 热闹(一更) 使臣来访, 不去张掖却先来了凉州,傅朝瑜自然要亲自带人相迎。 吴之焕紧随其后,上次出使他还不是很会突厥语, 这半年来倒是突飞猛进, 如今也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话了,整个鸿胪寺就数他说得最好,否则凭他的出身也不会被派来凉州助阵。 众人刚至南城门, 正好东·突厥使臣也抵达了城门口。一行人御马而来, 突厥的马比他们河西走廊一带的马更为壮硕,等这群使臣出现在凉州众人视线中时,人高马大四个字便彻底具象化了。为首的应当就是东.突厥的达坦王子了, 听闻如今不过十八,却生得老成,看着仿佛年近三十, 虎背蜂腰, 下了马之后比身边人高处了半截不止。 傅朝瑜带着吴之焕, 上前互相见礼。 达坦王子也一直在观察傅朝瑜,他知道凉州知州年轻,但是没想到能这么年轻, 瞧着似乎比他还要小。如此年轻却位高权重, 深受大魏皇帝器重, 怎么看都是个心腹大患。 达坦王子皮笑肉不笑地同傅朝瑜简要寒暄两句, 得知大魏的皇帝还没有到,除他们之外余下的使臣也没来,才有些后悔他们赶路赶得太急了, 反而第一个抵达,像是他们上赶着来一般。 傅朝瑜让吴之焕代为传达:“凉州已为诸位备好了别院, 诸位先回别院小憩,晚上另设有酒席替诸位接风洗尘。” 吴之焕刚说完,达坦王子便道:“多谢傅知州费心招待。” 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 凉州官员止不住的诧异,就连傅朝瑜这位突厥王子有了不浅的好奇。听闻这位王子深受他父汗器重,果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经过南城门后,突厥使臣不由得有种眼前一亮的惊艳之感。 从前的凉州是什么模样,没有人比达坦王子等人熟悉了。毕竟这一带以前可都是他们突厥的地盘。可即便是之前在他的手上时,凉州也从未有如此繁盛的街景。倒不是说客栈商铺有多么奢华,论底蕴凉州不及京城,可人气儿却不输任何城池,不论是哪个摊位商铺,但凡开门迎客的地方都不缺人,街头随处可见步衣平民跟锦衣华服的贵族,人头攒动、车马如龙,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于街道之中,便是他们的王廷也没有这样热闹的景象。 众人亦步亦趋地跟上,目光还飞快的在两侧游移。既是观察,也是好奇,凉州城的变化太大了,大到他们险些没有认出来这是曾经突厥人占领过的土地。 达坦王子两年前也曾偷偷来过凉州一次,彼时的凉州还是整个河西走廊一带最荒凉的地界。恰逢天灾,百姓颗粒无收,朝廷赈灾款项迟迟不至,远不及他们当初统辖时过得日子安宁。不过两年而已,凉州怎会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达坦王子打量着前面的傅朝瑜,难道皆是他一人的功劳?接下来几日他更得叫人细心打探了,若傅朝瑜当真如此紧要,那便不可留了。 傅朝瑜知道他们在默默观察,却也并不打扰,看就看吧,他们凉州的强盛时有目共睹的,他希望经此过后突厥人能稍微长些脑子。别看到中原物产丰富便想着抢夺,大魏将来必定比他们整个部族王国加在一块儿都要强大。 片刻后,突厥使臣抵达了凉州新修好的别院。虽比不上张掖的行宫,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此处专门招待使臣之用,达坦王子注意到前面还有个更为气派的院落,问过之后方知,那是大魏皇帝即将下榻之地,距他们稍远,两边有官兵把手,等闲人不得靠近。 他只看过一眼便收回了视线,问起了鸿胪寺官员:“大魏的皇帝陛下及时能抵达凉州?” “五六日间应该就能到。” 可实际上,比皇上更早到达凉州的,是安叔。安叔去年年底便想着赶来凉州,结果傅朝瑜又让他关了一些店铺,顺便多带些人手来凉州帮衬。安叔知道他们少爷有大志向,因而毫不犹豫地便开始挑人了,扬州傅家但凡机灵一点儿的都被安叔给笼络了过来,生怕傅朝瑜人手不够。一来二去,便耽误了时间,硬是拖到如今才到。 周景渊得知安叔来了凉州,立马带着周景成他们俩过来迎接,扬州傅家的族人们瞧着周景渊都有些激动,这可是他们家的小殿下啊!长得真好看,鼻子眼睛明显是随了傅家人,一看便知是聪明孩子,日后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安叔熟练地开始打开行囊,掏出了各式各样的宝贝,吃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看得三个小家伙目不暇接。除了不少小孩儿所用之物,安叔还给周景渊准备了三套孤本跟名家字画,给周景成准备了一张长弓跟一把宝剑,给周景文准备的则是托人赶制的水车模型,虽模样不大,但是放在水边真x的可以引水。 三个小孩儿围坐一团,没多久便被安叔征服了。 傅朝瑜也想跟安叔说上两句,更想看看他爹辛辛苦苦从海上淘出来的宝贝究竟是什么,但他如今实在是抽不得空,才安置好了东.突厥的使臣,转眼间吐谷浑、高昌、吐蕃等十余个部族都已遣使臣先后抵达凉州。这些部族有的尚未建国,但因势力强大,同样不可小觑。 人多总会出茬子,更何况这些部族之间也并非没有往来,譬如东.突厥便曾与多个部族王国开战,彼此不睦。如何安排彼此的住处,也是一门学问。好在凉州处置得当,暂时还未见使臣团之前发生什么口角争斗,尚且还算安分。 傅朝瑜纵然身为知州,也免不了要处理各种迎来送往之事,连酒宴都参加了好几回,每晚回来已是精疲力尽,实在无心查看他父亲带回来的东西。 八日后,圣驾终于赶到凉州。之所以晚了两日,概因皇上在肃州略停了两天功夫,肃州为此次接驾做了不少准备。此番封禅是整个西北的盛事,虽然凉州跟张掖挑了大梁,但是他们肃州也不肯落于人后,在城中大兴土木只为等待圣上驾临。 皇上在路上便已收到了肃州知州写给他的信,肃州知州为了皇上能来连脸面都不要了,在信中喋喋不休地期盼圣上在肃州多停留些日子,还道他们肃州上下无不渴望圣上眷顾,为迎圣上,肃州苦心孤诣地做了何等努力云云…… 看过这封信的朝臣们无言以对,皇上也觉得腻歪,傅怀瑾便不会说这种话,但是他能怎么办呢?他这个圣上太受欢迎了,亦是种烦恼。 官员们忧心忡忡,西北的官员竟比他们还会拍马屁,舍得出钱不说,嘴巴还甜,这么一比较起来,他们当真没有多少优势,怨不得圣上天天对着他们挑剔不已。 许是这封信的功劳,日理万机的皇上还在肃州多留了两日,即便只有两日,肃州上下也是心满意足,更不必说皇上临走前还留下了一篇诗词,如今被肃州知州镌刻在石碑前,准备以此作为噱头写篇文章登在《国子监文刊》上。 凉州红火,他们也眼馋啊,这一两个月来他们跟在凉州后头喝汤都赚了不少钱。若是他们也能有凉州的造化,能有多富贵他们想都不敢想。 皇上去肃州是纯粹为了给肃州知州一个面子,不好让他们扑了一场空,但是从肃州走过一遭后,皇上私下却同韩相公感慨道:“幸好万国博览会在凉州。” 韩相公:“……” 这么瞧不上肃州吗? 皇上并非瞧不上肃州,只是傅朝瑜将他的期待一下子拉得太高,如今有了肃州做对比,越发觉得傅朝瑜好了。唯有傅怀瑾,才能做到尽善尽美。朝中不能缺了傅怀瑾,他也不能,想到此处,皇上越发心急前往凉州同傅怀瑾见面了。 紧赶慢赶,终于没耽误太久。 使臣们也相继得知大魏的皇帝来了凉州。但是大魏的皇帝毕竟不是他们的大汗,他们只能在此等候召见,若是跟随凉州官员前去跪迎那才真的丢了自家的面子。道理如此,可真正能忍得住不去观望的毕竟是少数,达坦王子便乔装打扮混入了街边二楼观望。 较之上次,这回皇上的圣驾更为显赫,朝臣来得也多。 上回的臣子多是些文官,这回来的却多是武将,三位丞相中伴驾的依旧是韩相公,比起另两位,显然还是韩相公最得圣心,六部尚书来了三位,兵部、礼部、刑部尚书都亲临的,剩下三位尚书随两位丞相还有太子、大皇子留守京城,众多心腹也是留京监视。 兵部跟礼部来了不少,高位的官员都到了,鸿胪寺也是倾巢出动,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卿一个不落,连御史大夫都领着御史中丞紧随其后。 傅朝瑜一眼望过去,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几乎来了一半儿。 他带着小外甥三人加上凉州所有官员前来迎驾,凉州百姓早就得知消息,知道圣上又来了,早早地守在街道两侧。 行礼过后,傅朝瑜便恭请圣上回了龙辇,这次三个小家伙没有捞到做龙辇的待遇,不过他们也不稀罕就是了。 就在方才,周景成眼尖地瞅见后面的马车里头坐着两个他讨厌的人! 周景成气鼓鼓地扯了扯他三哥跟五弟:“是周元熙跟周元懿!” 前者是大皇子的嫡子,后者是太子的嫡子,都是从前在弘文馆里压着他们一头的侄子,年岁与他们相当。说起周景成跟这两个侄子的恩怨,那可多了去了,若长话短说那就只有一句——他痛恨这两个侄子瞧不上他们兄弟俩。 这两人太傲了,比他们父亲还要傲,大皇子跟太子在兄弟们面前好歹装一装兄友弟恭,周元熙跟周元懿是压根不装一下,摆明了瞧不上周景文兄弟二人。周景文跟周景成偏偏还一直被他们压着,反抗不了一点儿,想想便来气,父皇为何会带这两个讨厌鬼来凉州?甚至他们做的车架还紧挨着父皇,什么意思?比照着储君的待遇? 那边两个小皇孙也瞥见了他们,板着脸扫过一眼之后,便不在意地移开了目光,一点儿没把这三个小皇子当一回事。 周景成更生气了! 小孩子的恩怨,外人无从得知。 皇上自打进了凉州城便觉得舒坦了。 傅朝瑜果然没有让他失望,这回迎驾的架势比上回还要足,越过城门之后便有数不清的百姓高呼“圣上万岁——” 一路不仅有红绸铺路,彩带萦绕,更有歌舞相伴,凉州城内所有人都夹道欢迎,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皇上那颗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尤其是在他察觉到二楼不少临街的窗户都大开着,里头偶尔能看到几个面容明显不是大魏的人。 是使臣吧…… 皇上轻笑一声,对两侧百姓挥了挥手。 欢呼声顿时更热烈了。 韩相公疑惑地望着莫名热情的皇上,总觉得今儿的圣上有些亢奋。 赶来凉州凑这场热闹的人也惊呆了,凉州好大的手笔。崔妙仪等回想京城百姓,似乎京畿一带也从未如此隆重地迎接过出行的圣上吧? 二楼茶馆里,达坦王子目光追随御辇而去,两侧的百姓依旧如潮水一般涌动,凉州人对中原皇帝的拥戴已不言而喻。而这一点,洽洽是他们最不愿看到的。 西北与京城联系越紧,对突厥便越是不利。 第140章 接风(二更) 皇上的别院座落于姑臧水库边缘, 当时傅朝瑜开掘水库时便已提前观望过一番,此处北有山峰,其下古木森列, 苍翠如云, 就差了一个水库了。 如今多了这么一个水库,靠山面水,藏风聚气, 别院建在此处再好不过了。就连司天监看过之后都不由得点头称赞:“此处真乃风水宝地。” 方才靠近水库之后, 连日赶路的躁意便不自觉平息了下来,等进入别院稍作休整之后,更觉放松。 傅朝瑜带着马骞前去给皇上禀明公务, 顺便汇报一下凉州这两日的安排。虽说大致上的行程都已经同礼部、光禄寺等一众官员反复确认过了,但是还是得告知一下皇上。原本的备好的行程是在凉州停留五日,五日后前往张掖入住行宫, 第六日刚好是黄道吉日, 可举行封禅大典, 往后宴饮一概都在张掖举办。然而因皇上在肃州耽误两天,凉州的行程便得加紧了。 第130节 好在皇上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怪别人,只同傅朝瑜道:“你们安排就是, 只要不耽误阅兵与封禅大典, 一切好说。” 傅朝瑜自然不敢耽误这等大事儿, 原本定好明日设宴招待使臣, 如今也提前了,当晚便摆上了晚宴。 好在凉州如今最不缺的便是人手,也不缺统筹主事的官员, 哪怕傅朝瑜要忙着伴驾,一切也被马骞安排得井井有条。 牛伯桓这次不说傅朝瑜不让马骞露脸了, 而是心疼马骞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操劳,短短几天功夫便消瘦了好几斤,刚养好的气色又没了。 马骞烦得不行:“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多干点活?再不做点实事,王谢玄他们都要稳稳压你一头了!” 念念有词的牛伯桓委屈:“这不是还有您吗?” 他对马大人忠心不二,马大人去哪儿他去哪儿。 马骞叹气:“我总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他进来似乎看明白了些门道,傅朝瑜不会止步于此,将来一切都不好说。若x是他能顶上自然最好,若是再空降一个知州,凉州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老实说,他既希望傅朝瑜能走,又不希望傅朝瑜离开,态度十分纠结。这话不方便说,马骞只能将忧虑藏在心里,默默安排好晚宴一事。 皇上在别院里设宴款待各国使臣。傅朝瑜在兴建别院时便已经留了一处大厅,足可容纳两百人。 酒水饭菜都已提前备好,使臣们稳坐下首,暗中窥探大魏的皇帝。 他们其中有不少人都跟大魏开过战,甚至当年还是大魏这位皇帝亲自领兵作战,一别数年,这位皇帝陛下竟然也不见老。 皇上自然也认出了好些老熟人,曾经在疆场上拼得你来我往,如今却“一团和气”地坐在这里用膳,这感觉还不赖,说到底还是大魏强盛了,否则他一封国书递过去,兴许都没几个人搭理。 皇上踌躇满志地跟一众使臣对饮,直到他看到了达坦王子。熟读诗书、通晓中原官话、自幼习武,既是长子又是嫡子,与东.突厥的汗王正是父子情深的时候,简直无可挑剔!皇上想到他无辜被废的大皇子,想到奸诈恶毒的太子,又想到三个不成器的小皇子,顿时笑不出来了。 而达坦王子反而越发热情,连连敬酒。皇上的应付了几轮,忽然听达坦王子道:“听闻大魏的太子殿下也是文武双全之辈,不知贵国太子殿下怎得不曾同行?” 达坦王子看似好奇,实则他早就打听过了,大魏皇帝与太子关系早就不如以往,只剩个表面情分而已。 皇上笑了笑:“太子与大皇子要留京代朕处理国事,因为此番封禅只带了两位小皇孙同行。” 周元熙与周元懿被点了名字,便以清茶代酒,代他们父王同达坦王子互敬一杯。这进退有方的气度,着实让皇上找回了一点颜面,加上底下不少使臣称赞二人卓尔不凡,不愧是凤子龙孙,皇上听来更觉得顺耳,想着这回带两个孙子是带对了,否则连一个称得起门面的皇家子嗣都没有。先不说太子那个逆子,这两个孩子确实是好的。 唯有周景文三人越听越不是滋味,父皇脸上的与有荣焉实在过于明显,也让人揪心。尤其是周景成,从前在弘文馆遭受到的一切仿佛又重演了,被夸奖的永远都只有两个侄子,他们兄弟俩是死是活根本无人在意。 两个小皇孙被皇上提溜着炫耀一圈,又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席位上,冷眼一瞥对面的三个面色不善的皇叔,并未将他们当作一回事。他们俩都将彼此当作对手,可周景文之类压根入不了他们的眼。连父王都对这三个皇叔不屑一顾,三个皇叔自己也不堪重用,情愿留在凉州蹉跎时光,这种废物怎堪与他们争夺皇祖父的关注? 几个小孩儿彼此对视一眼,一边不忿,一边鄙夷。 周景成心中不平,不是嫉妒,他们如今已经不在意父皇的目光是否落在他们身上了,只是不服。周景熙他们俩的真面目根本就不是这样,以他们的恶劣程度,压根不配他们在人前如此风光。 周景渊看出了他们俩的怒火,夹了一块鸡腿:“着急什么,来日方长呢,先吃了这顿饭再说吧。” 不服归不服,饭还是要吃的,周景文他们化悲愤为食欲,将桌上的菜都吃得七七八八。 凉州的菜色当真没得说。 瞥见三个小孩儿光顾着吃,皇上暗暗摇头,他对两个小皇孙虽然不至于十分满意,但是这三个儿子却已经让人没了指望了。三个憨货只顾着吃,他便是想冲使臣炫耀一番也是不能了,还好有皇孙撑场面。 也就唯有大魏的人能够吃得开心了,其他各部族看着凉州的晚宴,实在是食不知味。不是东西不好吃,跟前几次的酒席相比这回的酒宴反而更加丰盛,尤其是傅朝瑜还让人准备了不少炒菜。 炒菜本是国子监膳堂的拿手好菜,可是随着油菜遍及大江南北以及榨油机的普及,如今民间的榨油量与日俱增,一些地方饭馆也舍得下重油来炒菜了,味道虽不及国子监,但是总体还是不错的,几经改良之后也逐渐掌握了火候。 使臣团们有一个算一个,基本都没尝过炒菜。 傅朝瑜作为东道主,特意给他们说明了这菜是如何做的。达坦王子听明白了两点,若想吃炒菜,少不得两个东西——铁锅与油。听这位傅知州的意思,大魏已经不缺油了,冶铁业也逐渐兴盛,便是寻常百姓之家偶尔也能一回炒鸡子。 他们东.突厥的百姓能做得到吗?只怕王廷也没办法长久地供应这等炒菜吧…… 巨大的落差感横亘在达坦王子心头,他似乎明白过来,不仅仅是凉州将突厥人摔在身后了,如今整个大魏似乎都要将草原部族摔在身后。 然而让他们更为震惊的还在后头。 翌日一早,皇上带领众使团前往万国博览会,亲自给万国博览会剪彩。 剪彩对于使臣而言相对陌生,但是对凉州百姓来说可太常见不过了,他们家知州大人尤其喜欢剪彩,如今凉州各地有商铺开张都会剪个彩热闹热闹。 皇上居中,韩相公跟三位尚书大人分立左右,轻轻一刀下去,周边忽然又响起丝竹之声。 不多时,一群步履轻盈的姑娘踏歌而至,云鬓峨峨,修眉联娟,纤足轻点,恍若有飞天之姿。 众人一时失神。 人群之中的崔妙仪等振奋异常,前些日子偷看到的姑娘正是她们!之前透过屏风只能影约看到模样,眼下窥见真容更觉得美得清丽脱俗。 尤其是她们头上戴的发饰,崔妙仪定睛看了许久都没能看明白:“她们头上戴的花究竟是真花还是假的?” “应当是假的,否则怎会如此鲜艳?” 众人对视一眼,疯狂心动。她们一向以为凡世间好物京城皆有,可是来了凉州之后方才知道她们也是坐井观天了,好比这些姑娘们头上的花朵首饰,她们便没有!也不知是从何处买来的,回头她们定要带上不少回去。 不仅是这些崔妙仪等人,便是西域的使臣商贾也瞧得目不转睛,决定过会儿问问凉州有无可卖,若有,回去之前自然不能少了这一样。 一曲歌舞作罢,众人还沉浸在舞姿乐曲之中,然傅朝瑜已经引着皇上进门了。 余下的一干人等焦急地守在外头,期盼他们看得快一些,最好赶紧出来,也让他们进去瞅一瞅,天知道他们盼着这一天盼了多久了。 甫一进去,便是恢宏气派的主厅,最抓人眼球的莫过于主厅之上的数尺浮雕,这浮雕上的画原是安老所绘,画的是一幅神女飞天图,后又请了能工巧匠尽心雕琢数月,方得此绝品。 众人立马认出来,方才外头跳舞的姑娘们穿的正是这些飞天仙人之衣,如今回想,仿佛浮雕中的仙人跃然而出了一般。 这还只是主厅,整个万国博览会乃是整个凉州官府心血之作。傅朝瑜出身江南,尤其钟爱江南园林,虽说在西北复刻一个江南园林有点难为人,但他依旧还是将园林的造景运用到了极致。 万国博览会以中轴对称,端方有序。但具体每一处却又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假山奇石,参天古木,凡凉州能造的景都造了。众人出了主厅沿着蜿蜒巷道继续往前,一路移步换景,仿佛置身于人间仙境。 各国使臣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唯恐说出来更显露怯。他们之中不少部族都身处草原,草原风光是好,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景致。 达坦王子更是心绪复杂到极点,他总算明白为何头一日不是去封禅,而是来这所谓万古博览会了,大魏分明是为了炫耀! 如今唯一能指望的是这展馆虚有其表,内里没什么好看的,只徒有一副空皮囊而已。 皇上虽说也在赏景,但一直没有错过观察使臣们的脸色。见他们被眼前景象折服,越发满意傅朝瑜的安排了。只除了达坦王子看不出所以然来,皇上私以为他就是装的,其实心中未必这般淡然。 等到了序厅,才是真正的博览会。 傅朝瑜推开门,笑看众人。 大魏的奇珍异宝,足以震慑所有的外邦人。 第141章 惊艳 有别于方才长廊处的婉约秀致, 这序厅处与主厅风格类似,西北一带的阔朗大气展露无遗,三间x大房合为一间, 南北通透, 以屏风作隔断,首个展区便是大魏的各地的名茶。 前朝时便已有饮茶风气,到了本朝, 饮茶之风更是盛行, 民间随处可见茶馆,各地名茶首推蜀地雅州蒙顶茶,再则便是湖、常二州的紫笋茶, 其他则为东川的神泉小团、黑茶鼻祖渠江薄片等等……凡是名茶,傅朝瑜这里应有尽有。 傅朝瑜先前准备的明经科进士们这会儿便发挥了作用,每个展点都配有一名讲解人员, 细数这些茶产自何方、因何扬名、如何采摘。 使臣们看得有些迷糊。方才外头跳舞的姑娘们貌若天仙也就罢了, 毕竟是特意请过来热场子的, 怎得里头讲解的人相貌也这般出众? 有人开始偷偷问起来:“难道大魏的人长得都比咱们好看么?” 吴之焕站在后头,听到这句话乐不可支。旁人好不好看不得而知,反正傅怀瑾看中的人肯定都是好看的。这一点, 还真就跟他们皇帝陛下一脉相承, 皇上后宫的宫妃且不说, 许多都是当年为拉拢朝臣们纳的妃嫔, 相貌平平也有之,但是高位娘娘无不是容貌端丽,朝中重臣也没有一个丑的, 这些年进士科一甲选的也是容貌过人之辈。 如此一来,可不就是人人都是好看的么? 好看之人, 总是赏心悦目的。 尤其傅朝瑜还放了两个格外好看的贵公子,置了一张矮桌在中间,众人不自觉地上前围观,但见二人礼佛、净手、焚香、备器之后,便开始煮茶了。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众人看不太懂,傅朝瑜便在旁解释:“这是今年二三月刚摘的蒙顶茶,烤茶饼用的是木碳,煮茶的水用的则是乳泉水。这水也是有学问的,山水最好,江河水次之,井水最差。” “水有三沸,三沸过后便不可再煮了,否则水与茶皆老了,味道反而不美,更不宜饮用。” 总而言之就是两个字,讲究。 众人先前看他们煮茶的动作只觉得高雅,如今听了傅朝瑜的话越发心生敬意。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礼仪之邦,就是喝个茶也有这么多的讲究。使臣们也没觉得这是繁文缛节,他们在各自部落王国之中也是贵族,各种礼节也不在少数,这本就是他们立身之本,只是他们没有这两个大魏人做得优雅罢了。 傅朝瑜将煮好的茶递给众人。 众人接过茶盏低头一看,煮好的茶颜色浅黄,香气四溢。 傅朝瑜还在同他们解释饮茶之妙:“若有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支烦躁、百节不舒者,凡喝上四五口茶,百病可愈。最重要的是,饮茶能祛油解腻,不仅可以清除肉食的腥膻味,更利于养身。《神农本草经》有云: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可见茶叶的一大特性便是有解毒功效。” 傅朝瑜侃侃而谈,忽悠地一群人渐渐找不到北。 就连皇上也惊讶傅朝瑜对茶叶的用心程度。若论大魏特产,茶叶并非最重要的,可傅朝瑜却将茶叶放在了最前面,又如此大费周章地给各部族解释了这么多,勾得人人心思浮动,若说傅朝瑜没打点旁的心思,皇上都不相信。 达坦王子也飞快地看了傅朝瑜一眼,祛油解腻,这倒是很适合他们引用。他们草原部族常年食用肉奶,吃多了常感觉腹部燥热不适,这一点不论是王宫贵族还是平民百姓皆不能免俗,可这茶叶倒是很对他们的胃口,若当真有此功效,那他们就更要拿下大魏了! 达坦王子一口饮下所有的茶水,入口微苦,须臾又有回甘,滋味确实出众,并且也确实解腻。 草原不能产茶,大魏却又数不清的茶园,他们倒是可以去跟大魏交换商贸,但是花钱买的哪有直接抢来干脆? 似达坦王子这般上来就想抢夺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使臣只是单纯地想跟大魏做生意,更看出了这小小茶叶里头的巨大商机。 越过茶叶的区域,剩下的便是大魏各地的奇珍异宝了。 众人本以为茶叶便已是不凡,谁料后面的宝贝更让人大开眼界。华美细腻、轻薄柔软的丝绸,精致典雅、技法高超的刺绣,珠光宝气、熠熠生辉的金玉首饰,香甜醇美、气味芬芳的米酒果酒,还有他们先前看到千姿百态的绒花……难以想象这究竟是如何做出来的。 看得越多,达坦王子的野望便越强烈。 强烈的情绪哪怕掩盖再好,也能从眼神中窥见分毫。傅朝瑜同皇上对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且让他们继续狂上一日吧,等明天点兵之后便能知道厉害了。 没什么野心的西域的使臣已经看得两眼放光了,决定今儿晚上就要跟大魏谈生意,先不管什么封禅不封禅的,生意得先定下来。再看周围部族,心中略有警惕,总感觉他们都是在跟自己抢生意的。 压轴登场的是邢窑的透影白瓷。 虽说这一整片区域都是瓷器,但是君臣众人平日里看到的瓷器不计其数,什么样精美的瓷器没见过?因而一路瞧过来内心依旧不为所动,直到傅朝瑜领着他们到了窗边的展览处。邢台的透影白瓷杯恰好放在此处,外头阳光正好,窗棂透下来的日光洒在白瓷上,为整个瓷器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亮。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处,几个小孩儿也惊叹道:“那个杯子会发光!” 周元懿嗤笑了一声:“真是没见过世面,只是透光而已,一如水头好的翡翠。” 周景成立马板着脸,他就要说发光,怎么了,还不能说了?他们仨在傅舅舅嘴里听到过这个透影白瓷,但是从未见过,万国博览会一直不对外公布,就连他们也没能进来亲自看一看,这会儿看到这样好看的杯子,自然惊讶了。 别说他们,其实皇上等人也是惊叹不已。 若不是傅朝瑜反复申明这是白瓷杯,不是白玉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是烧制出来的。杯身最薄处薄如纸,白如雪,釉如玉,洁白细腻,且玲珑剔透,虽然没有前几个彩绘瓷器鲜亮,但是纯白透光的工艺明显更优于其他。别说在京外了,便是宫廷里也没见过这样白玉质地且无一处瑕疵的珍品。 皇上不想摆出少见过怪的样子,但是又实在好奇,于是眼神询问傅朝瑜。 傅朝瑜矜持道:“这是邢台内丘县一位叶姓商贾献上来了。去岁凉州筹备万国博览会,此人携邢窑的一批白瓷前来拜访,方才圣上等看到的白瓷多数出自邢窑。白瓷常见,这透影白瓷却不常见,乃是邢台工匠听闻圣上会亲临万国博览会,特意烧制出来献给圣上的。” 献给他?皇上心中一喜,顺势抚须压制住了嘴角的笑意:“此人有心了。” 回头定要嘉赏一番。 高昌的使臣询问傅朝瑜:“这透影杯好烧制么?” 傅朝瑜摇了摇头:“此物制作条件与手艺都极为苛刻,且运输时也需格外小心,稍稍颠簸一些都会损伤杯体。” 第131节 众人听懂了,不好烧制,不好运输,意味着千金难求。想要跟凉州做这笔生意应当是难了,不过买一个回去献给大汗应当还是可以的。 皇上淡然地站在一边,这既然已经是他的所有物了,如何把玩鉴赏也不必急于一时,皇上已经催促傅朝瑜继续往前。他们一路看过好几处展馆,走得双腿都有些发酸发涩,皇上猜测他们应当是要逛完了。 也确实如皇上所想,展厅已然走到头。 最后压台的是各地福田院的手工艺品,傅朝瑜将福田院的东西单独汇聚在一块,也是为了彰显皇家天恩,顺便拍一拍圣上的龙屁。傅朝瑜如此兴师动众地建万国博览会,又造祭坛封禅,虽说是为了西北一带的长远发展,但其中也不乏有哄皇上的意思。 这位哄好了,他跟小外甥将来才能安稳度日。 傅朝瑜自己不说,自己来拍马屁显得太过谄媚,他让讲解来,说的便是他们大魏如今的福田院改革。 朝廷出资送工匠前往各地福田院,精心教导福田院的孩子们学习手艺,靠着各式各样的工艺自食其力。 达坦x王子心中了然,怪不得昨儿见凉州百姓个个都对大魏皇帝感恩戴德,看来这个皇帝收拢人心很有一手。这件事一举多得,既收拢了人心,又能让福田院彻底立起来,往后也不必朝廷费心养活了。回去之后,他定得将这法子告诉父汗,大魏皇帝能做到的他们突厥一样能做到…… 周景文兄弟俩漫步在其中,很快便发现了一件事:“五弟,你的鬼工球也在这儿!” 乖乖待在傅朝瑜身边的周景渊耳朵一竖,立马小跑了过去。 再一细看,确实是他做的鬼工球。周景渊很喜欢鬼工球,先后做了好几个,前段时间刚好做了一个最满意的送给他舅舅,没想到舅舅竟然放在了万国博览会。 周景成羡慕极了:“傅舅舅对你真好啊。” 周景渊目不转睛地盯着鬼工球下面的小小牌子,上面署了名,“周景渊”三个小字便在最下面,是他舅舅的字迹。四下对比,他的牌子还跟别的不同,别的牌子底部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他的牌子上面画着两条圆润的小锦鲤。 这肯定是他舅舅画的! 周景成还在骄傲:“五弟你可真厉害!” 周景渊浅浅地笑了一声,心里格外高兴。 周元熙见状冷笑一声,低声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皇子竟喜欢做这些手工艺品,还被搬到了万国博览会,当真丢人。” 周景文厌恶地看了一眼这个侄子,周景成更生气,大叫道:“可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你想要把东西放在这儿还没资格呢,少来沾边!” “周景成!”皇上听到动静转过身,发现老四在欺负自己侄子,阴沉沉地警告了一声。 早知道就不该带这三个小的一块出门,但凡出门就得丢人现眼,他们几时才能学会安分守己? 周景成跺了跺脚,委屈道:“分明是他先招惹我们的。” 这个蠢货,皇上忍了忍,终究不想在使臣面前打孩子,决定先记下来,回头再说。担心这几个孩子再生事儿,皇上不由分说先让成安去镇压,自己则赶忙带着人从另一侧出去了。 万国博览会虽然占地极广,但是总体动线是个方形,最后的展馆与主厅相邻,他们出门之后,还能看到外头许多百姓翘首以盼,在那儿等着进馆。 崔妙仪一眼便看到皇上等人出来了,急忙催促拦在她们身前的人:“圣上已经出来了,该放我们进去了吧?” 她们方才听说这里头有专门的绒花展区,各式各样的绒花都有,还有个镇馆之宝,据说叫透影白瓷,心里实在是好奇,已经迫不及待了。 饶是如此,万国博览会的人也没放众人进去,直到皇上等人走远了之后,才登记了姓名,先放了二十人进去,余下的再慢慢放进去,惟恐人数过多磕着捧着里头的宝贝。 皇上走了许久还能看到万国博览会前排起了长队,他心情不错,笑着跟傅朝瑜说:“今儿你们的人只怕要受累了。” 傅朝瑜:“他们求之不得呢。” 轰轰烈烈的半日过去之后,使臣团们终于又回到了别院。回去后便已有人私下同凉州官员打探,万国博览会的展品还有没有,若是有的话,他们愿意花钱买,有多少他们买多少,价格一切好商量。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大魏的东西带回去之后,转手之后便能以再添一番的价格卖出去,何乐而不为呢? 凉州官员早就被傅朝瑜跟马骞叮嘱过了,凡是想要同他们做生意的,先安抚答应,再将他们各自需求记下来,等封禅过后一切好商量。 各地的商贾都在凉州等着呢,他们这边一谈好定金,各地商贾便能将数不尽的茶叶、丝绸等运往西北,通过凉州转入西域。 同一时间,五个孩子在外间休息,傅朝瑜捧着另一套透影白瓷献给了皇上。 这一套工艺并不比今儿见到的那个白瓷杯差,且杯、盏、碟、碗一整套都备了齐全,傅朝瑜才给叶周跟邢窑讨了赏赐,便见皇上一手拿着白瓷盏赏玩,一面漫不经心地问傅朝瑜:“你今儿特意将茶叶摆在前头,有何说法没有?” 傅朝瑜没想到皇上这么敏锐。他本想事后找个机会说一说,可如今皇上主动问起,那他正好和盘托出了。 大魏以前,中原王朝同边境民族的交易时而有之,只是当时用的主要是金银、绢帛来交换周边部族的马匹等物,也叫“绢马贸易”。傅朝瑜仰仗后世的学识,知道其实还可以用一种更为妥善的方式来进行交易,那便是“茶马互市”。 他能肯定,草原民族只要接触了茶,长久以来便会形成依赖,因而只要大魏控制了茶叶的供给,一定程度上也控制了周边的部族。并且如此一来还能省下一大笔钱,去年大魏买马也有一万匹,耗资三四十万贯,日久天长国家财力实在耗费不起,而铜钱外流的弊病也不是他们所能承担的。 傅朝瑜在同皇上商议茶马互市时,外头几个小家伙也正忙着。 忙着吵架。 第142章 吵架(一更) 两边对上, 本来周景渊他们兄弟三人仗着辈分及人数优势,根本无惧周元熙这两个小崽子。 无奈他们俩比他们父王还要气人,在外人面前彬彬有礼, 到了周景渊等人面前便原形毕露了。 今儿周景渊的鬼工球能入住万国博览会, 二人虽然当时嘲讽了一句,但是心里未尝没有羡慕。他们与周景文跟周景成相熟,知道这是两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 完全没必要警惕, 可是对周景渊这个小皇叔却陌生得很,他们忌惮的不是周景渊,忌惮的是周景渊背后的傅朝瑜。 不论是大皇子还是太子, 对傅朝瑜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两个小皇孙在父王面前耳濡目染,对傅朝瑜的戒备心十分强烈, 连带着对周景渊也分外不喜。 眼下冲突的根结就在于两个小皇孙嘲讽了周景渊一句, 三人不服, 便吵了起来,说要比试。 周景成早就想要一雪前耻了! 周元熙却抱着胳膊:“你们能比什么?比谁更能吃?” 一年不见,这个四皇叔简直把自己吃成了一头猪。 “少瞧不起人了!”周景成今儿憋了一天, 如今到了自己的地盘总算不用再忍了, “别以为你们多有本事, 先前在弘文馆不过是仗着先生偏心你们, 我们如今在凉州学堂学得比你们扎实多了!” 周元熙跟周元懿两个平日里也斗得跟乌鸡眼似的,但是对上周景成三人却又能一致对外,当即嘲讽:“青天白日的便开始做梦了, 自己学不进去别怪先生,那是你们不中用, 先生都是一样教的。” “那就跟我们比一比。”周景成已经准备让人去拿他的重剑跟长刀了,“谁不比谁是孙子!” 周景文跟周景渊自然是坚定站在他这边的,同仇敌忾,准备好好修理修理这两个不讨喜的侄子,当初大皇子跟太子都没有这么讨厌过。 几个孩子吵吵嚷嚷的,皇上先前还能忍着听傅朝瑜提及“茶马互市”,等傅朝瑜说完他正想说几句,可外头的争执声越来越大,皇上甚至都听不见自己到底说了什么,遂再忍受不了,几步打开房门直冲外间。 刚一出来,便看到周景成带着人在欺负两个侄子。 傅朝瑜落后一步,暗自叹息,这三个小家伙估计又要挨批了。 果然皇上眉头一拧,怒喝道:“胡闹什么?” 周元熙跟周元懿立马停手,乖乖低着头站到一边,委屈巴巴。一边是向来胡闹的儿子,一边是乖巧听话的孙子,皇上很难不偏袒。 周景渊目光划过这两人,心知这回他四哥是讨不到好了,这两人如此能装,四哥又是个急性子,肯定玩不过他们。 周景渊也确实没有拉住周景成,周景成如今壮得跟个小牛犊子一般,一般人都拉不住他,更不用说周景渊这种小孩儿了,他见对方退下去了还不肯放弃,拉着他们俩准备出去比划拳脚功夫。 皇上怒不可遏:“周景成,朕看你是皮痒了又想讨打!” 周景成被迫停下,先不论皇上是否对他不满,周景成其实对他父皇也一万个不满意。凭什么每次发生冲突,父皇都会先认定是自己有错?周景成气势汹汹地站在中间,叉着腰质问:“父皇怎么就不先问问是谁的错?是他们先挑事儿的,方才在万国博览会也是他们x先出言不逊,身为侄儿却挑衅叔叔,教训他们难道不应该吗?” 周景文其实也不服,可面对父皇老是维护两个侄子现实,他心里依旧酸溜溜的,补充一句:“是啊,何况四弟还没做什么,不过是想跟他们俩比试比试罢了。父皇总拿两个侄子压我们三个,难道父皇就不想知道我们跟他们俩孰强孰弱?” “不想。”皇上语气淡淡。 三个孩子哑然。 傅朝瑜无奈,这三个小孩儿怎么还没放弃,皇上就是偏心,一直以来便是偏心眼,哪怕如今不偏袒太子了,也轮不到他们仨。不过偏心这两个皇孙也挺好,如今还小,温和无害,宠着些也无妨,等到他们年纪大了些应当就忌惮起来了。 皇上拒绝了之后便让成安将闹得最凶周景成撵回衙门了,眼不见,心不烦。 周景成还在叫嚣要跟周元熙两人比试,皇上别提有多闹心了。叔叔要跟侄子比,这事儿传出去像话嘛?他是瞧不上这几个小儿子,但是不希望其他人跟他一样瞧不上。不管是输还是赢,没面子的都是他们父子几个。周景成三个人不体恤侄儿,以大欺小,肯定会落人口舌,他这个父皇则是教子无方。 其实不怪他偏心,那两个孙子起码如今看着文武兼修,且最重要的是听话。而反观三个小的,先不说功课如何,前前后后就不知让他生了多少气,冲他们不听话这一点,皇上便很难喜欢。 十根指头还有长短,他偏心听话懂事的,难道有错? 最不听话的那人撵出去了之后,场面再次稳定住了,皇上这才带着傅朝瑜回去,细说茶马互市。 傅朝瑜信誓旦旦地表示,游牧族一定会对茶叶产生依赖,皇上虽不知道他这论调究竟从何而来,但是傅朝瑜从来不会无地放矢,他姑且相信一二。 二人商议一番之后,皇上决定先试一试。先同西域与突厥等部族做上半年的茶叶生意,观望他们对于茶叶的需求以及态度,若是当真喝了之后离不得茶了,那在西北设置茶马司也不是不行。 此事未成之前,皇上并不准备大肆宣扬,前期所有的事情都交给傅朝瑜这边安排,当然也只有他做起这些事儿最为便利。 外间四个孩子暂且相安无事。 周景渊等看守的成安公公离开之后,又借口说要吃城里的点心,差遣伺候的宫人去买,一时间,屋子里也就只剩下他们四人。 周元熙二人在看书,周景文在这坐着不甚痛快,很想回去找他四弟。 一片寂静当中,周景渊却忽然开了口:“听闻明日点兵,淮阳王叔也会亲自过来。” 周景文茫然,王叔过来关他们什么事? 周景渊小脸肃然:“听说父皇对王叔很是信重,曾经大皇兄与太子也都跟这位王叔关系匪浅呢。” 对面两个小孩忽然看不进去了。 来西北之前,他们的确听父王提起过淮阳王,知道父王有拉拢他的意思,但周景渊眼下为何提起这位来? 周景渊仿佛没看到他们俩人心不在焉似的,托着下巴,一派天真地问:“王叔如此厉害,眼光定然不凡,就是不知王叔会不会喜欢我?” 嗤—— 对面两个小孩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鄙夷了一声。 他们这位小皇叔除了模样长得好之外,没有一丁点儿长处,就这样还想要淮阳王喜欢他,做梦吧,淮阳王便是要喜欢,肯定也是喜欢他。 想到此处,那二人彼此看了一眼,顷刻间有了针锋相对的意思,方才的表面和平也荡然无存了。不可否认,那三个皇叔毫无竞争力可言,但是他们之间可就不一样,若是淮阳王支持了对方,那自己这边势必会变得越发被动。 本来还算相安无事的两个小皇孙,气氛转眼之间便焦灼起来。 周景文目瞪口呆,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周景渊耸了耸肩膀,默不吭声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正好他舅舅也从里头出来了,周景渊朝他舅舅伸了伸手,如往常一样被抱了起来。 挑剔的皇帝陛下见状,心中又有了新的不满:“这么大的人走路竟还要人抱着,成何体统?” 周景渊心里哼了哼,揽着舅舅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傅朝瑜笑笑:“小五自小没有娘亲疼,微臣便多疼着他些。” 皇上立马闭嘴。小五之所以没有娘亲,说到底还是皇后的错,宫里那些娘娘也没有几个是无辜的。虽然他没有错,但在这件事情上属实没法儿跟傅朝瑜叫板。罢了,抱就抱吧,反正他也不指望小五能有什么出息。 傅朝瑜顺利抱着外甥,叫上三皇子回衙门去了。 回去途中,傅朝瑜还不忘问及方才在外头他们可有受欺负,周景渊摇了摇头,想到他四哥被撵回去,又说:“只是四哥应该很生气。” “那你回去好好哄哄他。” 周景渊靠着舅舅,心想,不哄也会好的。等到这两个小侄子开始讨好淮阳王,彼此之间使的手段多了,露了马脚,他不信他那位好父皇能够继续心安理得地偏宠孙子。 第132节 他那位父皇能够看重孙子,想必是将孙子跟儿子隔离开了,觉得自己可以影响孙子,将他们培养成合适的继承人。这想法简直狂妄,父子一体,如何能分开?一旦他得知孙子与太子大皇子仍旧密不可分,到时候可就有好戏看了。 周景渊跟他们无冤无仇,可是谁让他们欺负了四哥,正好他舅舅似乎不大喜欢淮阳王,这几个讨厌的人凑在一块儿也挺好。 周景文看他一脸纯良模样,忽然觉得后背一紧。他从前还欺负过周景渊,往后应该不会遭受报复吧,他们都在一块儿读了一年的书,周景渊该不会还记仇吧? 周景文吓得一路上都不敢吱声。 马车里头安静得很,可今儿凉州的热闹却迟迟没有消散。 京城来的贵女们最喜欢的莫过于以绒花及各式各样的首饰瓷器了,当众人在博览会得知绒花在西北便有一间铺子之后,当即转战绒花铺子。 福州来的几个人怎么都没想到,他们大魏的人比西域的人来得更快。 除了这些不缺钱的贵女们,这些日子来凉州的还有各地的商贾。其他茶叶常见,瓷器不好运输,金玉首饰各个地方都有,但是绒花却是独一档的。打听清楚了之后,立马就过来做生意了。 绒花生意也果然如傅大人料想的一样好做,即便他们定价甚高,也挡不住源源不断的客人,甚至门槛都快要被打破了。 叶周等入住万国博览会的各地商人也在静等西域的生意,他们这边主要还是做外头的生意,听闻衙门那边已在着手准备了,西域的使臣们迫不及待下了订单,瓷器、茶叶、丝绸各式各样的生意都有涉猎,其中尤其以茶叶为大头,就连突厥都都订购了不少茶叶。 达坦王子固然警惕大魏,也不想让大魏赚他们东.突厥的钱,但是该做的生意还是要做的,他们也想知道这茶叶的功效是不是像傅朝瑜说的那样天花乱坠。 大魏的商户们知道自家的东西受欢迎,也就不担心了,想必不久之后他们便能收到定金。万国博览会,当真是万众瞩目,他们真是来对了。 热热闹闹的一整日过去之后,第二日君臣等依旧未曾停歇。 达坦王子等使臣早起时便听说,凉州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点兵仪式,地点就在北边的沙漠边缘,邀请所有人前去同观。 使臣们以为是大魏炫耀士兵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很是不以为然。点兵又不罕见,且他们又不是被吓大,难道西北的兵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第143章 阅兵(二更) 昨日万国博览会开馆, 周围观者如云,今日凉州点兵,虽说远离城内, 但依旧有不少百姓兴致勃勃地跟随圣驾而来。 五月的天并不算凉爽, 可依旧架不住凉州百姓想要看乐子的心。莫说他们,就是赶来凉州凑热闹的人也不愿意错过了今日盛事。 他们也不知道点兵有没有可看的,但就是莫名信任凉州知州。凡是凉州折腾出来的东西, 应当也差不了吧? 淮阳王今日带着手底下的将士们早早地等在沙地前。直到皇上抵达之后, 淮阳王才上前迎接。 周元熙与周元懿一直在默默观察对方,原来这就是淮阳王,怪不得父x王想要拉拢他, 单看气势便知这绝非等闲人。再见到皇祖父对他的优待,对方尚未跪下便以先被扶起来,还是皇祖父亲自扶的, 比对待他们父王还要热切。 又有周景渊在旁感慨:“父皇跟王叔当真是兄弟情深。” 周景成单纯地应道:“肯定就跟咱们俩的感情是一样的。” 两个小皇孙也对此深信不疑, 更对拉拢淮阳王这件事势在必得起来。 皇上也没忘记介绍自家人, 太子与大皇子是从小看到大的,但是这几个小辈却都没怎么见过,上回见面可都是数年之前, 皇上猜测淮阳王应当也不记得了。 他先让三个小皇子上前见礼。 三个小家伙态度平平, 对淮阳王不甚感兴趣, 只说了两句话之后便退到一边了。 然而轮到两个小皇孙的时候, 这两人却异常热情,甚至还代替自家父王向淮阳王问好。 他们并未发现,在他们提到各自父王时, 他们皇祖父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许多。 皇上一向不喜欢两个小皇孙将大皇子与太子挂在嘴边,今日他们不仅提了, 还对淮阳王如此热情,深信多疑的皇上不免多想,这是不是太子与大皇子先前就吩咐好了的,想要借着儿子拉拢淮阳王? 最终皇上什么也没说,听到淮阳王道:“两个小皇孙都聪明乖巧,皇兄真是好福气。” 皇上浅笑了一下:“时间不早了,先点兵吧。” 淮阳王带着人离开,两个小皇孙仍旧目光追随,尤其是大皇子家的周元熙。他父王曾经也是驰骋疆场的勇士,深得皇祖父信任,可惜被人陷害以至于一蹶不振。 他偏头看了看周元懿,罪魁祸首的孩子凭什么能够与他站在一起呢? 周景渊期待有一日他们俩直接打起来。 傅朝瑜见他不动了,给他扇了扇风,俯下身问:“晒么?” 周景渊摇了摇头。 但他舅舅还是不由分说给他带上了帽子,轮到周景文跟周景成时,他们嫌弃戴上帽子没有男子气概,愣是不愿戴。周景成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脸晒成古铜色,他觉得那颜色才衬他,才像是一个厉害的将军。 众人站在高台之上,皇上与韩相等几位位高权重之人站在前面,在之后便是各地使臣了。 众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大魏的士兵从两侧鱼贯而入,最后停在他们面前的空地上。 须臾之间,鼓声阵阵,号角吹响,三军分列,将士们抽出兵器开始演练。 底下的凉州百姓虽然看的不是那么清晰,但却依旧被这氛围所感染,觉得他们大魏的将士们个个士气高昂,甚是魁梧,不愧是他们西北边防军,大有以一敌十的气概! 这应该足以震慑外族人了吧? 围观的百姓只觉得与有荣焉,但是上面的达坦王子等却兴趣缺缺。诚然,大魏的士兵确实训练有素,但是他们的将士们也不输于大魏,这种程度的演练,只要给他们几天时间的功夫便能排好。而且跟大魏比起来,他们还有更显著的优势,那便是战马。 草原的马,可比大魏的马要壮硕结实。他们并不缺马,一个兵卒赶路时甚至可以配上两匹马。但众所周知,大魏的战马其实是不够的。不仅仅是大魏,以往中原的任何一个王朝都得跟周边的部族交换马匹。 想到此处,达坦王子忽然伸出一股隐秘的优越感。大魏纵然富甲一方、物产雄厚又能如何?在战马这件事情上仍然要求着他们。无论是马匹还是将士,大魏其实都比不上他们,所能倚仗的无非就是疆域广阔,人口众多罢了。在他们突厥的铁骑之下,一切优势都能被扫荡得灰飞烟灭。 偏偏这会儿大魏的皇帝还过来问:“诸位使臣觉得今日点兵如何?” 西域诸国的使臣还想着同大魏做生意,故而昧着良心称赞道:“贵国的将士们装备精良,气宇轩昂,实在是不凡。” “今日着实大开眼界。” 使臣们其实也会拍马屁的,他们如今想跟大魏做生意多拍两句也没什么。哄得大魏皇帝高兴了,兴许能给他们多让几分利。 唯有达坦王子实诚到了极点,又或者说他对大魏无所求,所以也没必要学旁人一般强行附和,只冷冷地说了一句扫兴的话:“贵国今日点兵,虽说气势不错,但终究差了点火候,尤其是战马太差,这种马在我们东.突厥也不过只是中等马罢了,皇帝陛下怎么也不为他们安排几匹好马?” 达坦王子本以为自己说完,大魏皇帝会挂不住面子,说不定还会勃然大怒。可是叫他失望,皇上不仅没有发火,反而笑容更深了:“大魏不是没有好马,真是眼下还用不上。” “一匹好马足够抵数人,如何会用不上?”达坦王子觉得对方不实成,没有就是没有,何必要说违心的话呢? 皇上笑容仍旧不变:“确实用不上,不信诸位往下看。” 皇上给淮阳王使了个眼色。 淮阳王抬了抬手,立马有人下去安排。 众人只看见下面的将士们从后面推出了几个大家伙,推到远处放好,最大的那个仿佛是个抛石车,放稳之后,直接调转方向瞄准四十丈开外的一个小堡垒。 若不是将士们有此举,他们甚至都没发现此处有个小堡垒。 这是要做什么? 皇上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问,解释道:“前段时间凉州改良了不少武器,朕瞧着有几样东西威力尚可,便差人拿来一试,权当是看个新鲜罢了。” 按原本傅朝瑜的意思,弄两个堡垒彼此攻城,场面会更壮观,但后面又担心会伤到士兵,思来想去也就只弄了一个堡垒进行单方面攻城。 连韩相都投去疑惑的目光,这么大的消息竟然瞒得这么紧,皇上能傅朝瑜也太不放心他们了。 他们本就在高台上,站得高虽能望得远,但却不至于看得一清二楚,那几个大玩意儿摆得位置又偏,只能模糊看到一个大概,那几个武器具体模样究竟是什么,尚未得知。 韩相在心中盘算,这武器是梁州改良的,如今是淮阳王的人在用,圣上几时将傅朝瑜跟淮阳王凑在一处了,这俩人当真能处得好? 不待韩相想清楚,军中一声令下,另一边立马开始攻城。 神臂弓万箭齐发,对面堡垒上面的稻草人应声倒地。不过这样细微的变化,在台上的众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只能看见漫天的箭海如雨点一般向对面扎过去。 可怕的不是数量之多,而是距离之远。这弓射出来的箭,射程比他们想象中的要远得多。 达坦王子站直了身子,微微前倾。 后面的东.突厥使臣赶忙提醒:“殿下不可再往前了。” 达坦王子这才后退了一步,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处。也不知射了多久的箭,终于轮到抛石车上场。重达两百斤的巨石被高高地抛起来,精准地砸在对面的堡垒之上。 “咚”地一声炸开,震天撼地。 前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有些吓傻了,有的甚至腿软到需扶着边上人的胳膊才能勉强站立住:“老天爷,这是个什么东西?” “抛石车吧?”有人道。 可同时心里也犯疑乎,抛石车真的能砸这么远吗?还能带得动这么重的石头? 高台之上更是无人说话,无不错愕地盯着前方,他们有抛石车,就等攻城利器自然是见过的,但是他们的抛石车跟凉州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精准地砸中,难以想象此物若使用的攻城之中会对城墙造成何等毁天灭地的打击。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傅朝瑜特意命人准备了火桶,等堡垒被摧毁得差不多的时候,便是火桶登场之时。 成千上万个火桶砸入堡垒之中,再配数支之火箭,顷刻间原先的倒塌的城墙处便被点燃成一片火海。 火舌肆虐着堡垒,也烧光使臣们最后那点庆幸。倘若真得打起来,只怕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能抵得住大魏的这抛石机。 他们引以为傲的城墙壁垒,只怕你会毁于一旦。 台上陷入了一段漫长得如死一般的沉默。 直到王阳上台告罪:“圣上容秉,对面的堡垒已成一片废墟,剩下云梯等武器已派不上用场了,还请圣上恕罪。”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难道后面还有别的?是否比那抛石车还要吓人? 皇上满意王阳的上道,勉为其难地道:“罢了,今日不过是试用一番,掌握不了火候也不怪你们。等日后多练练手,也就知晓轻重了。” 使臣们默不吭声,练手,找谁练? @无限好文,尽在x晋江文学城 后来还是吐谷浑的使臣见气氛属实微妙,只好顶着压力率先开口,讪笑着夸奖:“大魏兵力,真叫人敬服。” 一样是夸赞,前面夸奖点兵是出于礼貌,如今夸奖攻城,是出于畏惧。这一刻,所有外域使臣都对大魏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畏惧。 从北境沙地归来之后,达坦王子一言不发,也滴水未进。身边伺候的暗暗担心,偏偏这会子东.突厥大汗叫人捎来一封信,询问大魏兵力如何,若是两军开战,可有胜算? 第144章 挑拨(一更) 达坦王子手握信封, 半晌未动。 左右瞥见他神色不对,便问:“殿下,大汗写了什么?” “没什么。”达坦王子叹了一口气, 转头就把这封信给烧了。今日见大魏野心不小, 若是他们胆敢有什么动作,大魏只怕是不会放过他们的。见识了抛石车的强大,达坦王子再也没了一开始的盲目自信, 他也深知一旦打起来自己这边毫无胜算。在没弄清楚大魏究竟有多少武器、没弄明白抛石车与神臂弓究竟有什么玄机之前, 他们还是安分守己一些为好。 须臾,达坦王子似乎想到了一件事儿:“今儿上午前往沙地时,我仿佛瞧见不远处有一些草方格子, 那是何物?” 这事儿不止达坦王子一人好奇,东.突厥来的人都好奇,恰好他们今儿还找人问了, 便说:“这也是凉州傅大人想出来的法子, 听说是为了治沙。近几年来, 凉州以北一带的沙地常有向南边蔓延之势,时常掩埋农田。傅知州听闻之后,便让人弄了这一大片的草方格沙障, 用以削减风力, 拦截流沙, 他们去年年前在沙障里头撒了些草籽, 这会儿草都已经长出来了。” 第133节 达坦王子恍然记起,那一带确实有不少矮木丛跟野草,原来也都是凉州弄出来的, 他们倒是厉害,在沙漠里头都能种出东西。 达坦王子面色不佳, 手下也忐忑地问道:“殿下,难道这沙障也有不妥?” 达坦王子摇头:“并不不妥,甚至这法子咱们也能用。只是东.突厥与大魏之间只隔了这么一片沙漠,如今凉州想要治沙,一两年内只怕不会收手,他们治沙的范围越广便越靠近两国边境。”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借着治沙的幌子来侵占东.突厥的领土呢? 大魏不得不防,可是他们拿什么防呢?达坦王子起身,在屋中徘徊。京城那边的两个皇子听说已经快要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不知是否可以用上一用?大魏太子的儿子叫什么来着,似乎叫什么周元懿,常跟在大魏皇帝身边的小家伙应该就是。 身边人见自家主子愁眉紧锁,却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今儿凉州拿出来的武器着实也吓到他们了,真若两兵对垒,他们压根拿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差距太大了。 从北边归来之后,凉州百姓的劲头空前高涨。今日的阅兵实在是太给他们长脸了,虽然他们不是其中的兵卒,可大魏强大,他们也由衷的骄傲。西北一带十几年之前还在一片战火之中,原先被突厥人统治的时候不少人为奴为婢,过得没有一丝尊严。也就朝廷将突厥人打跑了之后,他们才拿回了自家的田产跟房屋。 前两日得知使臣里头有东.突厥的王子,不少人还格外抵触,突厥人给他们带来的恐惧一直都没有消散。直到今日,他们大魏的抛石车,已经彻彻底底挫败了突厥人的气焰。 已经有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块儿,讨论着朝廷几时征兵。 “若今后朝廷征兵,不知我这体格究竟能否入选?” 有人问:“战场上刀剑无言,你就不怕出什么意外?” “怕什么,不是有咱们的抛石车么?别说是一个东.突厥,便是再加上一个西.突厥那也不在话下。你难道没看到今儿那些使臣们从台上下来的时候被吓得那鸟样,从前他们是何等嚣张,我父亲便是被他们所害,这些人还曾叫嚣着要打去中原呢,这会儿该认怂的时候还不都怂了?” 陪着皇上偷偷暗访的傅朝瑜听到这些大话,轻声一笑。他自然猜到了今日之后民间对突厥人的言论会大变,但是没想到他们已经将突厥人看轻到这个份儿上,甚至都迫不及待想要从军了。虽然傅朝瑜本意的确是想敲打突厥人,但若是真把他们想得那么不堪一击,却也不妥。太过畏惧对方,跟太过轻视对方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是如今这般境况,皇上显然是乐见其成的。虽然燕支山封禅还未开始,到他来西北的目的已经完成过半了,封禅是为了震慑周围部族,今日阅兵也是震慑周边部族,比起封禅,阅兵更能叫这些使臣们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过他们若是都乖乖龟缩起来,自己这边可就没有理由出兵了。皇上记得西南还有两个部族未曾来西北赴封禅大典,正好封禅结束之后可以拿他们开一开刀。 西南虽有天险环绕,但在抛石车的进攻之下,应该也抵抗不了多少时日。 从外头转了一圈之后,皇上越发坚定要出兵的念头。自古以来的明君雄主自然少不了征伐四方、拓展版图,他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些年只怕渐渐力不从心,此事宜早不宜迟。 回了别院之后,被留在此处的淮阳王同几个孩子仍留在一处。周景渊领着周景文周景成独自玩耍,并不太搭理他们。 周元熙与周元懿正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讨好对方。淮阳王看出了这两个小皇孙的打算,只是偶尔从他们口中打听一些消息,态度却十分的暧昧,并不偏向于任何一个人。 两人都微微有些泄气,这淮阳王简直比他们的皇祖父还要难讨好。只要他们认真读书习武,扮演一个乖巧孙子,便能讨好皇祖父,可是到了淮阳王这边,一切都行不通了。而两人每每失望之际,周景渊都会过来给淮阳王递个东西,或是点心,或是一杯茶,他也不说话,递完了就走。 但偏偏淮阳王都接了,不仅接了,还都吃了。淮阳王对傅朝瑜忌惮,自然也想从周景渊身上打听打听傅朝瑜,可是周景渊不接茬,给完的东西就跑,任凭淮阳王如何耍手段都不开口。 装傻这种事儿,周景渊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不知做过多少遍,已经熟能生巧了。 淮阳王悠悠地看着这个滑不溜手的小崽子,目光写满了探究。这小孩儿既然什么都不说,为何还要靠近他? 唯有两个小皇孙明白,且还暗自提防。周景渊这是想要越过他们拉拢淮阳王,关键是淮阳王似乎真的吃这一套,更对周景渊格外关注。周元懿心知继续由着周景渊胡来肯定不好,当即开口道:“我同景行皇叔关系一向不错,您可有什么话要带给景行叔叔?” 周景行正是淮阳王的小儿子,跟妻子女儿一同留在了京城。淮阳王诧异地看了看对方,太子这是要明着拉拢自己?是慌不择路还是决定孤注一掷?他含笑看着对方:“是吗,那小殿下可知景行最近功课如何了?” 周元熙抢着道:“景行小叔叔功课很好,上回他进宫时皇祖父还夸过他呢。” 周元懿不悦地看向对方。 周元熙扬起笑脸:“景行小叔叔在京城里头人缘好极了,皇室宗亲都愿意同他来往,前些日子我父王还去拜访了小叔叔。” 一门之隔,傅朝瑜打量了一眼皇上,心底不禁同情。两个大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结果轮到孙子一样满是小心思。 皇上不知所想,面无表情地推开门。 方才还和声细语的淮阳王立马拉开了同两位小皇孙之间的距离,恭敬地上前行礼。 皇上仍然亲和:“都说了多少遍了,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讲究这些虚礼?” “礼不能废。”淮阳王这话也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了。 两个小皇孙似乎没有嗅到其中微妙的变化,便是皇上已回来他们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淮阳王身上,总是下意识地接淮阳王的话,甚至还有彼此争宠的架势。而之前动辄给淮阳王送东西的周景渊已经窝在舅舅怀里了。 自己孙子为了权势野心去讨好别人,皇上如何能不介意?偏偏两个小皇孙并未有做得过火,只是没有藏好自己的心思罢了,淮阳王也懂得避险,皇上更不方便发作。 余光瞥见坐没坐相的周景成,皇上立刻拉长了脸,找到了发火的由头:“混账东x西,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尚不及你两个侄子知进退,懂礼数,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周景成懵了一下,关他什么事? 两个小皇孙见他被骂,心中嘲讽周景成活该,完全没听出来皇祖父话里究竟想骂谁。周景渊听懂了,所以没多久也拿了一块糕点送给皇上,以示奖励。 皇上手里握着一块点心,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小儿子,难道这小子忽然开窍,知道只有哄着他这个父皇才能有前途了?看上去似乎不像,因为这兔崽子给了点心之后又去黏他舅舅了。皇上也不稀罕这玩意儿,因为淮阳王身边已经放了好几块了,他却只有一个,遂重又放回了点心盘子里。 两个小皇孙乐不可支,暗中嘲笑周景渊自作多情。 点兵之后,王阳等一众将士再次回了阳关,淮阳王本来也是要请辞的,不过皇上没有让他走,而是将他留下,准备过了封禅大典再说。傍晚时分,君臣三人一道用了晚膳,商议重修北边长城一事。那长城还是前朝时期修缮的,距今也有些年成,许多地方砖石风化,还有些路段整个断裂了。 东.突厥始终是个威胁,这回西北与西域使臣、商贾有了联系,日后必定不缺生意做,既有了钱,边防也该重视起来。 傅朝瑜没有意见,只要有利于边境,他都是乐于去做的。 淮阳王听他们君臣二人一唱一和,短短几句话之间便将事情定下,甚至后面已经提到了安南一带,手绘了一副西南地图,而傅朝瑜顺势提到了鸿胪寺的吴之焕,大夸此人不仅对语言有天赋不说,还极擅画图。 皇上当即表示,南下时可以将此人带上。 淮阳王思绪再次翻飞起来,他皇兄对傅朝瑜的信任兴许已经快要超过他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若他是皇帝,肯定也会喜欢傅朝瑜这样的臣子,有谋略有能力还愿意为君主分忧,一人可抵千军万马。可惜他如今还不是,所以傅朝瑜对他而言便只是威胁。 淮阳王正在苦思冥想该以什么手段对付傅朝瑜时,周元熙跟周元懿二人偏要过来捣乱,当着皇帝的面献殷勤。二人用过饭后,捧着热茶过来了,第一杯递给皇上,第二杯便抢着递给了淮阳王。 皇上饮茶的手微微顿了顿。 淮阳王脸色也僵住,迅速望向他皇兄。他皇兄面色寻常,可淮阳王已然后悔起来,他刚才就不应该招惹这两个小皇孙,怎么如此看不懂眼色? 苦苦寻求淮阳王偏爱的周元懿只觉得挫败不已。 没人搭理他,他从别院离开之后也无人在意。周元懿脚下踢着石子儿,石子儿咕噜咕噜滚了两圈,停在一个人脚下。 一双鹿皮靴,目光向上,周元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这是东.突厥的王子? 第145章 封禅(二更) 半晌后, 周元懿回到别院,成安公公立在院门处,笑容满面地说他皇祖父正在等他, 又问他方才去了何处, 怎么四下里都没寻到。 周元懿停了一下,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掩去了自己见过达坦王子一事,只说:“在屋子里待着觉得闷, 便带着两个太监去水库边缘走了一圈。” 因为他安然无恙地回来, 皇上便也没有追究。君臣等在凉州逗留已经有两日了,封禅的日子将近,也不可再多耽误。第二日, 皇上带领使臣跟大魏的臣子们一同前往张掖。 车辚辚,马萧萧,诸国使臣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声势浩大。卯时三刻, 南城门内九声炮响, 大驾卤簿从城内徐徐而出, 旌旗招展,威严异常。天色尚暗,但城中百姓早已在两侧等候多时, 此一行车辇六十余乘、马三千匹、另有牛象数十头, 前有士兵导驾, 后有乐器手鼓吹, 其后又跟着数千后卫部队,一路浩浩荡荡,风光无限。 这上千匹马轮换着驭车, 每日需要费心打点草料,照顾皇帝饮食起居之人也有不少, 再算上随行士兵、臣子以及使臣等,一路花费不在少数。而这些花费都由西北来出,确切的说是有凉州出大头,张掖随后,其他几个州只出了一小部分意思意思而已。 达坦王子越是打听,对凉州的戒备也就越重,可他如今什么都做不了。 凉州通往张掖的路都重修了一遍,因为是西北自己人修的路,比工部监工的京城各道都还要精心细致,两侧也种上了花草,一看便知寻常也是有人逐渐照顾的。 这些大臣们来凉州已经好几日了,有些人甚至不是第一回 来凉州,可是每次过来,凉州似乎都与从前不大一样。礼部尚书正在同韩相聊起傅朝瑜:“当日傅怀瑾只身赴任时,谁能想到他能有如今这样的造化?如今整个西北都仰仗着凉州了。” 韩相老神在在:“这话可不能乱说,叫别人都听到了只怕不高兴。” “又没什么外人,何必惧怕这个?” 礼部尚书平日里听柳照临念叨傅朝瑜念叨得多了,最知道傅朝瑜在西北是如何厉害的,他眼下就好奇这件事儿:“你说这回燕支山封禅过后,圣上会不会给傅朝瑜升官?” 韩相开始装没听见。 礼部尚书又问了一句,见他迟迟不回应,顿时觉得扫兴。这人可真是个锯嘴的葫芦,三位丞相里头就数他还算得宠,另外两位虽说权柄不小,但是皇上其实挺不当成一回事的,也就姓韩的总被带在身边。礼部尚书不信他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不过是嘴巴紧,不想说罢了。 燕支山就在凉州与张掖边境,不多时便到了,张掖特意修建的行宫就在燕支山下。 傅朝瑜在姑臧修建的别院主要以宜居为主,而张掖行宫的风格则是恢宏大气,行宫仿照宫殿,依山傍水,珠璧交映,金碧相辉。 皇上自入住行宫之后又宴请了诸多使臣,表面上虽然没怎么说,但是酒宴一结束便招来傅朝瑜跟章鹤轩狠夸了一顿。这西北的行宫建得比京畿行宫都要大气奢华,可见凉州与张掖多为他费心。 御史大夫正要阴阳怪气地说一句凉州真是富裕,底下的傅朝瑜仿佛料到他会说什么一般,主动开头解释:“这都是各地商贾的功劳,万国博览会每个展位都是收钱的,商贾们支援圣上封禅,也为求与西域做生意,一掷千金拿下展位。这些钱多用在了行宫建设与祭坛修建了,微臣等也只是借花献佛。” 御史大夫悻悻退下了,这个傅朝瑜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众人遂斋戒一日,后聚在燕支山下。说起斋戒,还有一桩好笑的事儿,有大臣进言,皇上需斋戒七七四十九日。皇上听闻之后,转头便将其轰走了。对于繁文缛节,皇上一向都是只取对自己有利的遵守,出行依仗比照古制,那是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可若是一切都按规矩来,又得另花多少钱?朝中这些人不想着替他、替西北省钱也就算了,见天儿的只会找事。 于是斋戒便只匆匆斋戒了一日而已,今儿一早便携众上山了。 傅朝瑜粗略一扫,发现山下竟有不下数万人。原先在凉州落脚的一群人今儿一大早也跟着过来了,傅朝瑜他们起得多早,这些人便跟了多早。好在燕支山下的草地广袤,不至于容不下他们,傅朝瑜提前给他师兄打过招呼,今日张掖一带的所有驻兵都在山下巡视,将人群四四方方地分隔开,以免发生踩踏。 周景渊等三个小家伙也被傅朝瑜给护在身边,不许他们私自行动。 周元熙看着他那几个皇叔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围绕在傅朝瑜身边,心里更瞧不上他们了。 正想再看看周元懿在做什么,转头便发现周元懿似乎面向使臣的方向。 周元熙好奇:“你在看什么?” 周元懿冷冷地收回目光:“关你什么事?” 方才还算和谐的气氛瞬间瞬间降至冰点。 先前两个人因为要联手对付周景成他们,关系还算说得过去,但这段时间因为要讨好淮阳王,又回到了原点,甚至有时候比先前关系还要恶劣。 也没人注意到两个小皇孙,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封禅上。 早先五个多月,张掖都在修山道、建祀坛。燕支山的四方皆建有祀坛,众人跟随圣上拾级而上,一路经由三个祀坛之后,直奔最顶部的登封坛。抵达登封坛时,只余少数侍臣与几个皇子皇孙以及傅朝瑜等亲近的臣子,使臣也x只有十余人跟上,余下都被留在上一个祀坛。 皇上自南面登坛,向北而立。太尉将奉在昊天上帝神像前的玉牒取出,呈给皇上。 思及台下的使臣等人,皇上一反常态地将玉牒上的牒文高声念了出来:“今有魏嗣天子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天启周氏,运兴土德。高祖皇帝,受命立极,六合殷盛……敬若天意,四海晏然。封祀燕支,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山风拂过,天高浩瀚无垠。五月中旬,燕支山正是水草丰茂之际,山间峰峦叠嶂,松柏苍郁;山下则牛羊成群,十里不同天,若纵马往北,可长驱直入突厥王廷,往西,西域诸国尽入眼底。 皇上念着牒文,心中翻涌出无限野望。有朝一日,定要让日月所照之处,皆为我大魏领土! 达坦王子等人静静地望着祀坛,许多使臣需译者翻译方能听懂,可达坦王子不需要,他通晓中原官话,听起牒文毫不费劲。大魏在燕支山封禅,其野心昭然若揭,大魏皇帝又面北而立,而东.突厥洽洽就在大魏的北边。 封禅的仪式不仅肃穆,还极为繁琐,傅朝瑜等是知道仪式流程的,几个小孩儿却看得一知半解,只觉得过程甚是漫长,每当他们以为都快要结束了,可旁边不知为何又跑出来一个人,最后有个执事竟还以五色土圆封。 周景成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五色土,这玩意儿若是捏个泥人的应当还挺好看的,待会儿结束之后他得问问这些五色土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一通胡思乱想,终于到了燔柴告天的仪式了。玉帛、牺牲一同置于积柴之上,焚之以祭天。浓烟从山顶冉冉升空,山下人都知道这是大礼已成的讯号,同呼万岁,声音震彻云霄。 封禅之后,皇上命礼部将牒文晓谕天下,同时让人刻碑立于燕支山道,又让画师尽快画出封禅图,以流传后世。 张掖城中百姓无不欢腾,因为圣上格外开恩,免了他们一年赋税。张掖不比凉州,为此番封禅,张掖上下节衣缩食才省出这么多钱来置办打点。如今皇上金口一开,别说是百姓了,就连章鹤轩自己也庆幸不已。张掖都已经没钱了,过段时间还得指望西域跟各地商贾多来做点生意才能回本,免赋税一年,也给他们减少了不少压力。 封禅大典结束之后,皇上让户部掏钱,在行宫设宴,允群臣宴引七日。 张掖许多客栈饭馆也上道,以庆祝封禅为理由降低菜价,大肆招揽顾客。 使臣们知道,七日过后圣驾只怕就要回京,他们得在这七天里好好跟凉州将生意给谈好。傅朝瑜得伴驾,好在他事先将李成跟王谢玄两个人给带过来了,凡有关生意场上的事儿,皆交由他们二人负责。 其他诸国都算热情,唯独东.突厥对生意一事格外冷淡,也就只在凉州这儿订购了一批茶叶,余下皆未涉及。 可要说达坦王子没什么需求,傅朝瑜也不信,他总觉得这人最近似乎憋着什么招数还没使。可他也不好一直盯着对方,来者是客,盯紧了反而不好。 第134节 就在傅朝瑜盯着达坦王子的时候,皇上忽然又下了一道圣旨。 朝廷特在河西走廊一带设镇北都护府,治所在瓜州,大魏最西北端的一个州,毗邻西域,坐拥阳关,而首任都护正是傅朝瑜。 镇北都护,抚慰诸藩,辑宁外寇,秩从二品。 虽然傅朝瑜想过自己会被提拔,但没想到圣上竟然直接越过淮阳王,让他来做这个都护。 周景渊握了握舅舅的手,迟疑道:“舅舅这是升官了吗?” 傅朝瑜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眼中迅速划过一丝笑意:“对,升官了。” 如今整个西北都归他管了。 第146章 粮食 傅朝瑜高升, 有人欢喜有人忧。御史们第一个不服。 可扪心自问,傅朝瑜这两年来在凉州也算是尽心尽力了,换做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都不会比傅朝瑜做得好。就冲这回万国博览会跟燕支山封禅一事, 谁能有傅朝瑜这样的魄力?因而御史大夫刚准备上前进谏,便被韩相给拉了下去。 等到皇上跟傅朝瑜离开之后,御史大夫仍旧不服:“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 韩相公曳了他一眼:“不拦着你, 让你自讨没趣?圣上摆明了早就想要提拔傅朝瑜,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便是这样,只苦于他资历不够才一直压着。如今他来了凉州又做出了成绩,你觉得圣上会因为你这几句话便收了旨意?” “那也不能让他如此轻松就得了这个都护。”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韩相索性放了他的衣袖:“行,你去,被圣上撅回来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没人拦着, 御史大夫反而不动弹了。 韩相气定神闲地看着对方的窘态。他看得清楚, 也早就有了觉悟。凡是在傅朝瑜的事儿上圣上都是最坚决的, 谁劝了也不好使。傅朝瑜未必是最衷心的那个,杨直作为圣上心腹,要说衷心, 他论第二, 没人敢说第一, 傅朝瑜也不行, 但傅朝瑜肯定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更贴心,而且同圣上目标一致。世家还想着借助皇权庇护自己,傅朝瑜则不然, 他乃商贾出身,背后无人, 便无利益纠纷,圣上用起来愈发得心应手了。 几个御史闹着要进言,却也无疾而终。 留在原地的淮阳王反复回忆方才那道圣旨,虽然早有预料,但是真正等到这一日,淮阳王还是觉得心寒。论资历,他远胜傅朝瑜,论身份,他是大魏的淮阳王,论亲疏,他是皇上的亲弟弟。他曾立下赫赫战功,更在西北为国戍边多年,凭什么如今一个傅朝瑜却能压在他手上?镇北都护,好生威风啊,连他这个淮阳王都要听命于对方。淮阳王心底冷笑,眼底变幻莫测,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不明白这是为何,分明之前皇上还对他格外信重,即便上回带着傅朝瑜前往阳关也未曾让傅朝瑜越过他,在淮阳王看来,哪怕皇上出于忌惮不会让他统揽西北军政,但应当还是会同他商议过后再下旨意,绝对会顾全他的颜面,最有可能是给他加封一个虚衔以示安抚。可如今,什么都没有……究竟是什么让皇上短时间内改变了想法? 周元懿见淮阳王呆愣在此处,心生好奇,遂叫了他一声。 淮阳王回神,低头看了对方一眼,恍然大悟,是因为这两个小皇孙! 淮阳王如梦初醒,他这个皇兄还是一如既往的小心眼,哪怕他并未表现出来,可到底还是介意的。这两个小皇孙为了拉拢他彼此争斗,最后反而害了他,真是两个祸害,比傅朝瑜还要面无可憎! 周元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不明白淮阳王为何突然这般吓人。 他不敢说话,淮阳王只是面色阴翳地地撇了他一眼之后,便转身离开。 这次是他大意被这两个小皇孙给连累了,如今便是再后悔,也为时晚矣。 周元懿无端遭了人嫌弃,心情也变得差了许多,好在即便是拉拢不到淮阳王,他此行也不是全无收获。那位达坦王子提供的消息,想来父王还是能够用上的。 傅朝瑜升官的消息很快传来,正在陪使臣的吴之焕听闻之后,提着一壶酒便过来恭贺傅朝瑜了。这会儿没人,他说话便随便了许多,甚至揶揄道:“如今见你一面可真难,圣上整日整日地将你带在身边,都想跟你说个话都没机会。” 傅朝瑜得意道:“我比较受宠。” 吴之焕:“……” 还是这么厚脸皮。 傅朝瑜顺势跟他说了皇上有意征讨西南一事,又顺便跟他说了自己在皇上年前举荐过他,让他这些日子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学学南边的话。 吴之焕承他的情,道了一句多谢。他没有根基也没有人脉,缺的正是出头的机会,傅朝瑜给他争取的机会太过宝贵,一旦成功,他便能在圣上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届时论功行赏也少不了他。 难得有时间闲聊,两人将京城西北一带的闲话都聊光了,最后提到了陈淮书。 吴之焕隐隐有些担忧:“这家伙如今跟家里闹翻了,性子越来越拧巴,平日里出来也不见他说话。你抽空多写几封信开导开导他,别让他钻进死胡同里去了,如今也就你的话他肯听几句。”@无限好文x,尽在晋江文学城 傅朝瑜想到国公府的事儿,也是无奈了。陈燕青野心不小,要不也不会上了太子的船,一旦绑上,想要一刀两断可就难了,这对兄弟俩闹成如今这地步,怪只怪陈燕青太固执,也太自以为是了。可惜了陈淮书,原本他们俩兄弟都已经快要重修旧好。 傅朝瑜与吴之焕聊起了京城的事儿,周景成也正抱着他五弟担忧即将的分别。 这些天虽然过得热闹,但是热闹毕竟是有尽头的,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尤其他父皇不放心太子,只怕早就惦记着想要回程了。周景成“呜呜”地小声抽泣,越想越心酸:“等这次回京之后,再见面就真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他们这回在凉州待了这么久,父皇肯定对他们出行这件事甚是抵触,以后即便有机会出门,父皇也未必同意。一想到即将要回不得半点自由的皇宫,周景成便伤心欲绝。 周景文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他母妃每隔几日便要写一封信寄过来催促他回京,周景文不愿意回复,但如今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如今满脑子想的都是凉州衙门后头的那片地,他刚播种了一批种子,尚未成熟就要离开,周景文舍不得。但他总不能将那块地铲走带回去吧,这也不切实际。 回宫之后他还能继续种地吗,周景文不知道…… 周景成还在絮絮叨叨,虽然体格不小,但是兄弟二人相处时仿佛周景渊才是兄长一般,安慰也好,开解也罢,一般都是周景渊做的:“虽不在一处,但是也可以时常通信,我在这边若有什么好东西也会寄给你的。你回了弘文馆,在武学上狠狠压制周元懿他们俩,也可同我一起分享。” 周景成立马抬起头来,十分可惜:“若是当初在凉州时就能跟他们比划比划就好了,可惜父皇偏心,满脑子只有他那两个好孙子。” 周景渊眉眼弯弯:“他以后可能没有那么偏心了。” 这话周景成便听不懂了:“为何啊?” 周景文仿佛猜到了一点,但是又有些模糊,说不出全部来,只下意识地看向周景渊。 周景渊只道:“远的香,近的臭吧,接触多了也就不喜欢了。下回他们要争你就让他们争,跟他们比武可以,一次就行了,没必要比得太多。” 周景渊猜测,他们要是输了之后会蹦跶得更厉害,真到了这时候也不用管。他们那位父皇喜欢没有野心的,一旦野心与欲望暴露无遗,那也就离失宠不远了。 周景成不明所以,但是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话,虽然不听他父皇的话,但是五弟跟傅舅舅的话他还是肯听的。 周景渊猜到了皇上小心眼,但实际上,皇上的心眼远要比他以为得还要小许多。 之前周元懿这对堂兄俩讨好淮阳王,淮阳王便被皇上给惦记上了。如今周元懿被凶了,不愿意再自讨没趣,可周元熙却觉得机会来了,眼瞅着周元懿半途而废没人跟自己争抢,于是越发卖力地讨好淮阳王。他父王如今失势,比不得太子在京中大权独揽,他一定得替父王、也替他自己多多拉拢淮阳王。 任凭淮阳王如此对他冷眼相待,周元熙始终不放弃,甚至越挫越勇,觉得这是淮阳王对自己的考验。 淮阳王:“……” 他从来没有这般后悔过,早知今日,当初无论如何都不会给这两个小皇孙接近自己的机会。这两个小崽子,甚至还不如五皇子,五皇子好歹知进退些。 小皇孙对他百般讨好,他皇兄的目光也一日日的叫人难堪。淮阳王本来因为傅朝瑜被点为镇北都护一事对皇上多有怨怼,可如今被这小皇孙拖了后腿,什么埋怨愤恨全都化为乌有。 淮阳王当即请辞,说要先带人回到阳关。 他若是继续在张掖逗留下去,迟早要被这两个小皇孙给害死。太子恶毒,大皇子愚蠢,这两个小皇孙也不见得聪慧。先前听过皇上吹嘘他们二人文武兼修,如今看来大抵也就是中人之姿吧,甚至比不得他的景行,景行被押在京城都没犯过这样的蠢。 皇上虽然对淮阳王跟两个小皇孙有些想法,但是淮阳王如今真同他示弱之后,皇上态度还是软和了许多,甚至主动提及了镇北都护一事。皇上似乎对淮阳王推心置腹:“朕设镇北都护府,一则是为了拱卫京师,二则也是为了同西域诸多进行商贸往来。你虽在西北戍边多年,但是同河西走廊五州官员毕竟不熟悉。如今凉州的成绩有目共睹,又有万国博览会的功劳在,西域使臣与中原各地商贾也只认他傅朝瑜。论理,这都护你与他二人都做的,但朕担心将此事交给你之后会有人不服,届时西北一带只怕要生内乱。” 他说得诚挚,仿佛一心一意替这个皇弟着想,可淮阳王听来却只觉荒谬。商贾一事他认,可他在阳关多年,连肃州的知州都是他的岳丈,怎可能与西北诸州官员不熟?说到底,不过是忌惮他手中的权势罢了。若他上位,西北无人能及;若傅朝瑜上位,他们二人互相制衡,只有他这位皇兄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算计。 皇上又问:“你可会怨朕?” 淮阳王姿态谦卑地跪下表衷心:“皇兄此举自有皇兄的道理,再者臣弟从未肖想出任镇北都护,只要于江山社稷有益,不拘是谁,臣弟都会鼎力支持。” 皇上将其扶起来。兄弟二人表演了一番兄友弟恭,彼此似乎都很感动。 当晚,淮阳王成功请辞,带着几个亲兵折返阳关。 对此,周元熙颇为遗憾,他甚至都以为成功将近,结果淮阳王人走了,真是可惜,他怎么就不多留几日呢…… 隆重的宴饮之后,诸多的订单差不多已经都定下来了,定金先付,至于其他的,诸使臣手头并没有带那么多的钱,已写信回去,约莫半月、一月之后便有人前来将钱款结清。傅朝瑜将定金转交给各商贾,而后安排人备货。他命李成带几人全程跟进,若人手不足便从先前京城来的明经科进士里挑。如今万国博览会也不必这么多人驻守了,将他们派到合适的地方才不埋没人才。 封禅之后,诸多使臣也陆续离开了张掖。不过不少人并未立马回程,而是折返了凉州,买了不少凉州的土仪,又沿途逛完了河西走廊一带的几个州,将剩余的钱差不多都花了个干净,而后满载而归。 只有达坦王子还未走,似乎对西北很感兴趣想要多留些日子的模样。 傅朝瑜叫人多看着他些,随即同皇上一道回了凉州。 皇上暂停两日,准备启程回京,有关封禅一事还得大肆宣扬一番。而傅朝瑜则准备收拾一番,奔赴瓜州。在此之前,他还得跟皇上商议一番都护府的属官。一个凌驾于西北五州之上的行政机构,可不仅仅是一道圣旨这么简单的。治所得重建,班组也得重新组建,甚至衙门的一应制度,与西北五州的公文往来一切规矩都要新修订。若是让六部来规划,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傅朝瑜准备趁皇上还在西北时便先将这些事儿定下。 另外,这个都护府兴许还会影响瓜州的定位,将来是要变成经济重镇,还是军事重镇,亦或是别的,都有待商榷。 得亏这里头事情繁琐,傅朝瑜拉着皇上、韩相以及诸位朝臣商议之际,周景成跟周景文也终于在凉州多逗留些时日。 几个孩子倍感珍惜。 而终于得知傅朝瑜高升的凉州衙门众人心思各异。瓜州的都护府缺人,但是凉州他们已经待了这么久,该留下还是自请跟随傅大人? 要说旁人纠结是去是留,马骞担心的就是他能否顺利上位了。鉴于圣上喜欢空降,他实在没有底气自己能稳坐凉州知州的位置。凉州比他有资历的人还真没有,但是朝中有的是。 马骞悬了好几日的心,见圣上始终未有消息,越发不安,正想厚着脸皮去探探傅朝瑜的口风,结果他来得不巧,偏撞上一件大事,满屋子人愣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起因是傅朝瑜终于记起来安叔从扬州带过来的粮种了。听闻当初在海上这种子还发了芽,在船上种下收获了一季之后才被运到了扬州。这玩意儿不耐储存,安叔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它们没那么快催x芽。可即便如此,傅朝瑜那日打开之后也还是见有不少粮种发芽了。 箱子里的粮种如男子拳头大小,上面还沾着土块。傅朝瑜拿起一个掂量了一番,这不就是红薯吗?如今正值五月,正是播种红薯的好时机。 他爹真厉害,竟又找到了宝贝。 傅朝瑜连忙请来皇上,将此物献上。 第147章 离开 堂中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圣上同韩相公围着傅大人,对着傅大人手里的东西好奇不已,甚至分不出心神来关注门外。马骞立在院门处, 原还想叫人进去通报, 见他们兴致如此之高,便索性放弃了。他又不是看不懂眼色之人,知道眼下不是合适的时机。 马骞退了, 守在外头的牛伯桓见他这么快就出来, 心生诧异,两步跳上前急匆匆问:“大人出来了? ” 马骞迟疑了一瞬,还是如实回了句:“他们有要事商议, 我未曾进去。” 虽不是牛伯桓的事儿,但他比马骞还要上心,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除马大人之外, 任何一个人担任凉州知州牛伯桓都是不服的。他们马大人任劳任怨这么多年, 但凡有事儿都第一个冲上去, 前几年为了赈灾自己都过得抠抠搜搜,也就这一年来日子好些,但也一样忙前忙后不消停。 牛伯桓叹息:“这事儿不定下, 总觉得心中不安。” 马骞一言不发。圣上跟吏部没有定论, 他们不安也没办法。 傅朝瑜等人确实没发现马骞的到访, 几个人如今正筹备着这红薯该如何分配。因没有亲自种过, 傅朝瑜也没说这种子产量如何,只说是他父亲从海上带回来的良种,无地不宜, 极好养活。 鉴于上回傅成带回来的高产土豆,韩相总觉得这红薯应当也是高产的粮种, 或者即便不是,也总有过人之处。韩相其实是想将大部分的种子都带回京城的,土豆已经开始推广了,今年年初在北方以至江南一带都种下了,收成不错。 韩相对傅朝瑜没有意见,只是身为京官,总觉得这样的好东西自然还是要带回京城的。 傅朝瑜则想将大部分粮种带回都护府。他搬出父亲的话,言明当初就是在山坡的沙地里面发现了这些红薯,瓜州也有山地,北边的土壤并不肥沃,种别的不妥,唯独红薯土豆最佳。 皇上不表态,两边各执一词。 涉及利益之争,傅朝瑜也是分毫不让的。他任镇北都护,不日便要前往瓜州,治所在瓜州,届时少不得要跟瓜州上下都打交道,若没有一个好东西在前面吊着,人家凭什么愿意跟他在身后办事儿?他愿意将这红薯的事儿透露给皇上是因为皇上心眼儿小,明知他记挂着粮种,若不提前告诉他,未免来日他心里有埋怨,还是如今说得好。但如果让他拱手相让,傅朝瑜也舍不得。 傅朝瑜急于说服皇上跟韩相,忽然想到一个妙计。 他知道皇上有意扩大疆域,瓜州乃是大魏的西北角,西南便是沙州,再往西便直接与西域诸国接壤。傅朝瑜带着些蛊惑的语气道:“圣上,瓜州不仅仅是咱们与西域做生意的门户,也是西域百姓认识大魏的门户所在。先前您与韩相都说,瓜州日后仍旧是军事重镇,但是军事重镇同商贸、农务并不冲突,瓜州以北还有大片未开垦的荒地,正适合种红薯,来日瓜州兵粮不缺、百姓生活富足,还怕没有别的部族主动归降吗?不战而屈人之兵,岂不更能说明圣上仁义,天下归心?” 皇上脸色瞬间亮堂了起来。 韩相顿觉不妙,傅朝瑜这小子拍马屁的功夫又精进了不少! 第135节 果然,皇上顷刻间便改变了主意:“朕记起来,你这里似乎还有个厉害的老仆,上回的土豆便是他照看的吧,似乎颇有经验? ” 傅朝瑜心道妥了,因而回道:“安叔如今就在凉州,这批种子多亏他一路照看才得以保存下来。” 皇上当即道:“既然他有天分,此事便让他帮忙,这红薯七成留下,三成带去京城交给司农卿育种。” 方才傅朝瑜提到,这批种子足足装了有五辆牛车,不像之前的土豆仅仅只有两代袋子而已。三成也不少了,皇上想着,司农卿未必比傅朝瑜他们种地好,三成留给他们说不定还得浪费一些。 皇上迅速拍板,用些许红薯堵住了韩相的嘴之后,迫不及待地跟傅朝瑜商量起了引导其他部族归顺的可能性。 傅朝瑜就知道他肯定会对此感兴趣,说得也卖力。皇上偶尔还补充两句,以免傅朝瑜有所疏漏。君臣二人越说越兴奋,没多久便开始畅想周边部族不战而降、大魏国土再添一倍的美事。 韩相张了张嘴,愣是没插一句话,最后只能选择默然。 也罢,他争取过了,是圣上不让的。 傅朝瑜保住了红薯不说,还让皇上增加了一笔钱用于开荒以及建。 都护府暂定在瓜州与西南沙州之间的常乐镇附近,皇上已飞鸽传书让户部拨款、工部调人,务必在年前将都护府修缮一新。 常乐气候与凉州相近,北有疏勒河,南边有祁连山脉,河道冲积出的平原与部分山地都适合农耕,傅朝瑜并不担心红薯在常乐会长不好。但即便凉州保住了,治所建好了,同样也还得抽调人手。 兴许是有新粮种的缘故,皇上今儿格外大方,韩相没替京城争多少红薯,也没在人手上给傅朝瑜使绊子,傅朝瑜要什么人,韩相从不反驳。最终,傅朝瑜成功从皇上手里到了一批新科进士。这些进士如今刚过朝廷的吏部试,正等待授官,除非副都护之外,镇北都护府的其余属官丢给他们做,都合适。 且去年来凉州玩耍的国子监监生也有好几位高中,与景渊互通书信的方爻还是二甲呢。 就是不知道方爻愿不愿意来,西北不及京城,在许多人看来西北仍是苦寒之地,镇西都护府更是个前途未卜的地方,远远比不上富裕繁华的京都。 傅朝瑜再三强调:“圣上让吏部处理就是了,倘若是有人不愿意来西北,您也别让吏部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皇上不以为然,镇西都护府乃是他一力促成。新科进士若有不愿意来的,未免太过鼠目寸光,即便留在京城将来也肯定走不长久。 常乐的事情说定,剩下的便是凉州的官员安置了。 皇上问过傅朝瑜,允他带一些官员去常乐建都护府,不过傅朝瑜一个都没打算带。凉州许多官员都是当地人,拖家带口这么多年,若将他们都带去常乐一则不方便,二则凉州才刚有起势,若是他将人都带走了,凉州日后又要如何? 自己亲手扶上来的凉州,傅朝瑜舍不得它受到任何影响。就连纺织厂的三娘跟叶娘子傅朝瑜也不打算动,先让三娘在纺织厂待上两年,等下一批人立起来了,再来常乐帮衬他也不迟。 商议完后,天色已暗。傅朝瑜送走了皇上跟韩相,回来之后便看到靠在墙角似闷闷不可的马骞。四下无人,马骞兴许只是在此处黯然神伤。 傅朝瑜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马大人担忧的是何事了。 他朝着马骞缓缓走去。 脚步声让马骞回了回神,再抬头时却见傅朝瑜已经走到他面前了,甚至笑吟吟地看着他。马骞瞬间站直了身子,哪怕他跟傅朝瑜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了,可在傅朝瑜面前仍然放不下面子,他担心傅朝瑜会笑话他。 傅朝瑜眼瞅着马大人脸色越来越尴尬,甚至已经准备抬脚离开了,内心好笑,干咳了一声,终于道:“马大人稍等,我这正有一桩喜事儿想同马大人分享。” 马骞定住,喜事儿? 傅朝瑜:“还同马大人有关。” 马骞心中一窒,难以置信地望着傅朝瑜,真的如他所想的一样吗? 傅朝瑜颔首:“虽然没有调令,但圣上已口头许诺了,马大人牵挂之事半月后便能定下,恭喜马大人了。” 马骞紧紧攥着手心,只一句话,他却已经激动到手心汗湿了。他知道傅朝瑜的为人,哪怕圣旨还未下,哪怕傅朝瑜没有明说,可他也知道,这个凉州知州,自己已经十拿九稳了! 多年夙愿一朝实现,这感觉真是难以言表。马骞咬了咬牙,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甚至激动地眼眶都湿润了。他等了十年,筹划了十年,跟别人暗中比较了十年,如今终于等来了知州的调令,他原以为,自己可x能等不到了。 傅朝瑜愣了愣,他没想到这件事对马大人来说这般重要。 马骞回头,用衣袖粗鲁地擦拭了眼角,等缓和了一些之后才转身,轻声道:“多谢。” 哪怕他对傅朝瑜曾经心存芥蒂,哪怕他曾经暗自与傅朝瑜比较,到如今还在别苗头,可他不是狼心狗肺之辈,他知道自己能如此顺利,定然有傅朝瑜从中斡旋。人家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小心思心存恶感,甚至还助他良多,自从圣上初次抵达凉州城,傅朝瑜便已经在替他铺路了。否则,他不会有幸被圣上召见。 如今尘埃落定,马骞除了一句“多谢”,也想不起来更多的话。他心里明白,所以不需多言,日后傅朝瑜高升,但凡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凉州上下必定倾力支持! “凉州交给我,必不会让傅大人失望。”马骞笃定道,他即便输给了傅朝瑜,也不会输给任何一个知州,他将以性命起誓。 傅朝瑜当然信,马大人身上有股狠劲儿,对身边人狠,对自己更狠,凉州风光过了,如今只需按部就班来即可,一个严于律己的知州,更能助凉州行稳致远。 翌日,傅朝瑜召集凉州官员,转告他们自己过些日子便要启程前往瓜州常乐建都护府一事,并让他们安心留在凉州,守好凉州这份成绩。 众人听此,内心极为不舍,但好在傅朝瑜也并非明日便离开,是以众人还没有深切的离别之感,总觉得还早。 北边收获的那些土豆,傅朝瑜不准备都带走,李成等人种土豆也算得心应手了,土豆仍旧交给他们育种,日后攒够了粮种,略分一些给镇北诸州就成。 要交代的事情还有很多,傅朝瑜也不打算一天时间就全说完,总归他还要在这里再留半个月,等到工部的人与属官来了,才会离开。 傅朝瑜不急,可皇上急。 前有两个小皇孙试图拉拢淮阳王一事,也被皇上算在了太子与大皇子的头上。他如今出门已有一月,回去还得沿途访查,少不得又要耽误一月功夫,再不启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不能认太子与大皇子一直掌权,甚至那两个丞相他也一样不信任。 因而皇上大手一挥,决定第二日便出发。 周景成兄弟俩直接哭了一晚上。 哪怕皇上已经觉得自己在西北待得够久了,可是对于周景成他们而言,分别还是来的太快了,哪怕再多留一月,也还是不够。 周景渊强忍住离愁别绪,安抚了他一晚上,可等到第二日临别之际,周景成还是哭成了泪人。 周景渊摸了摸他四哥的大脑门,再多的难过也变成了无奈。 皇上面无表情地等在一旁。 他已经足够容忍了,周景文说要带几个花盆,他允了,周景成说要带他那一批武器,皇上也答应了,连这两个小崽子说要带五色土捏泥人这么荒谬的事情,他也应了。他事事顺着他们,就是为了让他们老老实实回京城,以至于至今没有拿棍子,他已是慈爱至极。 结果这两个小崽子到头来还是哭得跟死了爹似,晦气! 周景成还抱着他五弟抽抽搭搭,甚至哭得都喘不过气来:“五弟,你要记得给我写信,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一定要捎给我,千万别忘了我们,我们一有空就会回来看你的!” 皇上:“……呵。” 他允许了吗? 周景文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南城门。在凉州这段时间,其实是他记事以来过得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他们身为皇子,身上的担子比常人要重上许多,童年时能有这段经历弥足珍贵。周景文其实挺感谢傅朝瑜的,若没有他,自己在凉州也不会过得这么舒服,而且,傅朝瑜对待他们兄弟三人一向一视同仁,连父皇都做不到的事情,傅朝瑜却做到了。 看吧,其实一碗水端平,并没有那么难,只要有心便能做到。 傅朝瑜察觉到了周景文的视线,从身后拿出了两个小盒子,分别递给这对兄弟俩。 “这里面是我父亲从海上托人带回来的红薯种子,你们若是感兴趣,回京城之后可以先种下。”这也是傅朝瑜询问过皇上之后送出的礼物。 周景文倍感珍惜地捧在手上。 周景成抹了一把眼泪,也抱在怀里。他看看盒子,再看看傅朝瑜跟他五弟,嘴巴一张,又想哭了。 “行了!”皇上忍无可忍,叫人直接将这两个小崽子捉到自己的车辇里,省得他们继续在这丢人现眼:“时辰到了,启程。” 皇上一开口,众人再不敢耽误片刻,如长龙一般的仪仗缓缓前行。 很快,周景渊便被落下了,只依稀可以听见孩童断断续续的哭声。 他默默地牵起了舅舅的手。 傅朝瑜怜惜地抱着他,安慰道:“还会再见的。” 周景渊不舍地看着车驾,知道这个“再见”十分遥远,或许几年,或许十几年也未必。权势真是个好东西,若他如今说一不二,大可以让他们俩留下来,很可惜,如今还是他父皇执政。 车辇上的皇上其实也有些后悔将这两个现世宝带回去,他们方才在南城门处哭了那么久还不够,如今上了车,一个仍嚎啕大哭,一个在默默垂泪。 他们怎么就有那么多的眼泪? 皇上摇了摇头。 贵妃与贤妃母家权柄都不小,但他却从未提防过,不是因为他胸怀宽广,而是面对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实在生不起什么忌惮之心。 孩子野心勃勃不是什么好事,但是长成这样也属实闹心。 半月之后,骏马秋风的塞北步入了一年中的盛景,凉州城也迎来了新一批客人。 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傅朝瑜竟还在里头看到了一位老熟人。 杜宁张扬地下了马车,得意地看着傅朝瑜:“如何,没想到我会来吧?” 第148章 副手 故人相见, 欣喜肯定是欣喜的,可欣喜之余还有无尽的错愕。 傅朝瑜怎么都没想到杜宁会过来。营造都护府是个苦差事,工部竟然会派杜宁过来?杜尚书也不阻止?傅朝瑜围着他转了两圈, 上下打量, 似乎胖了,但是眉宇之间的憨劲儿尚存,他纳闷地问:“你该不会是偷跑出来的吧?” 杜宁笑意渐收, 透着点心虚。 傅朝瑜错愕:“你不会——” “没有的事儿, 我走的是正大光明的调令。我这回可不光是带着人过来给你修都护府的,还高升了,给你做副都护的。”杜宁喊得大声。 傅朝瑜的都护是从二品, 两个副都护为副手,也是从五品的官职,虽然地方上的从五品跟京城的从五品没得比, 但是对杜宁来说决定是高升了, 越级升迁。这也就是傅朝瑜在朝中名声不好, 没多少人愿意做他的副手听他差遣,兼之杜宁托了外祖父的人脉,打通了所有的关系, 才连升几级得了这个位置。 他外祖父极为看好傅朝瑜, 眼瞅着杜宁这些日子在京城闹腾得厉害, 对他也不抱什么指望了, 想方设法给不争气的外孙捡了这个漏。这对杜宁来说,无异于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如今圣上还在路上寻访, 未抵达京城,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先带人过来占位置了。 杜宁对此洋洋得意, 但又言辞闪烁,不愿意多聊。 傅朝瑜正想细究,这家伙索性耍赖到底不肯说了,转过身一把抱住后头周景渊,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许久不见啊小殿下,您还记得我不?” 周景渊盯了他一眼,觉得他热情太过了,撇过了脑袋。 杜宁细细地端详着这位小殿下,觉得还是傅朝瑜会养孩子,从前在京城被养得就很好,如今来了西北一点儿没被晒黑,还是这样白嫩嫩,软乎乎的。 周景渊刚挣扎着要下来,随即便在人群之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周景渊赶忙踢了踢腿,从杜宁怀里滑下去,直奔那人而去,半点不在意被他留在原地的杜宁。 杜宁别提有多伤心了,傅朝瑜刨根问底,连这位小殿下都对他爱答不理,他怎么到哪儿都不受欢迎? 周景渊找的人正是方爻。方才周景渊被杜宁抱在怀里时,方爻还冲他挤眉弄眼来着,可算是将这位小殿下给勾过来了。等人靠近时,方爻一把搂过周景渊,亲昵地摸了一把他的脸蛋。 唔,手感依旧,真是怀念。 周景渊鼓着脸将他的手拨开,想要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但是实在摆不出来了,还是扬着嘴角眼巴巴地问道:“你怎x么过来了呀?” 方爻道:“我来镇北都护府给师兄做下手的。” 今年科考,方爻原本仗着自己颇有才华,觉得自己一定能蟾宫折桂,然而,进士是考中了,可排名并不理想,二甲中后,在他之前的人实在有点多。若是留在京城等待授官,肯定也没有什么好差事留给他们,不是谁都有杜宁那样的好人脉,愿意倾尽所有给他铺路的。 恰逢西北传来消息,圣上要在瓜州常乐设置都护府,如今除了都护为傅朝瑜,其他都未定下,属官等空缺了不少。方爻听此当即心动了,跟着他傅师兄肯定错不了。这批属官之中,方爻是头一个自请前往瓜州的进士,剩下的见他起头才稀稀拉拉地毛遂自荐。虽然他们听过傅朝瑜的名讳,但是都护府这种事还是古往今来头一遭,他们也不知道将来的瓜州会如何,如今贸然前往其实也有赌的成分。赌赢了,跟着傅朝瑜稳扎稳打,前途无量;赌输了,日后兴许就再也回不到京城了。 周景渊听说他要去都护府当官,一扫之前四哥他们离开时的黯然,小脸重新神采奕奕起来:“这么说来,你往后都不走了?” “三五年内肯定是不会动的。” 周景渊弯了弯嘴角,真好,方爻这家伙果然言出必行。去年他答应了今年要来,今年不仅来了,甚至还要住下了。周景渊抱住方爻的脑袋,一时间生出了许多责任心,决定日后要好好照顾方爻他们。这毕竟是他交的朋友,来西北也多多少少有他的缘故,必须得照顾好才行! 第136节 方爻他们不仅自己过来了,甚至还带来了凉州的调令。此事原没有这样着急的,但是圣上下令要尽快办理,所以即便圣上人还在外头,吏部却已经安排妥当了。 马骞走马上任,李成顶替他原先的通判一职。衙门里头也就只有李成能担此重任了,王谢玄虽有急智且脑袋灵活,但是为人有点怂,跟牛伯桓能打得有来有往,但是一旦对上马骞便一言不发,还得李成顶上才可以。 而李成人缘不错,他上位,凉州上下都无异议。 接过旨意之后,马骞跟李成都喜不自胜。 傅朝瑜也顺势提出他明日要走,正好将衙门腾出来。早晚都是要走的,如今马骞都已经成了知州了,他再继续占着衙门有些不大好。 众人听此,气氛一时间低迷起来。 他们前些日子便知道傅朝瑜会离开,只是当时觉得时间尚早,甚至傅朝瑜嘱咐他们离开的事情时候仍乐观地觉得还不急。可眼下傅大人真的要走了,他们许多人却都觉得自己没准备好。 离开了傅大人,他们真的能做得好吗? 王谢玄跟李成最不愿分开,杨集也不想傅朝瑜这棵摇钱树离开,衙门诸官员小吏都舍不得。这两年来他们眼看着凉州起来了,傅大人也从未亏待过他们,原以为还有几年相处,不曾想这么快便要分别,他们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没提出要跟着傅大人一块去瓜州…… 马骞回过神,主动开口连忙让人准备晚膳,既为了给傅朝瑜践行,也是为了替杜宁等人接风。来者是客,他们凉州衙门断断不会怠慢了客人。 酒席牛伯桓亲自盯着,不允许他们出一丝一毫的疏漏。虽然牛伯桓不太喜欢傅朝瑜,但是他们马大人说了,这回事情能成多亏了傅朝瑜。他牛伯桓也不是不讲道理之人,傅朝瑜帮了马大人,他对傅朝瑜也多了份感激之情。况且如今捧着他也无妨,反正人都快要离开了。 牛伯桓哼着调子,美滋滋地畅享时候马大人上位后自己的悠闲日子,间或提点众人两句:“傅大人喜欢吃炙得嫩嫩的羊肉,小殿下喜欢吃鱼,多贵也得买回来,那位杜大人头一次来,务必要让他尝尝凉州的特色,都抓紧些,两个时辰之内将宴席摆好!” 牛伯桓将众人使唤得团团转,回头便眉开眼笑地同马骞邀功。 马骞望着他,心下暗愁。从前他是傅朝瑜的副手,宽待一些牛伯桓也无伤大雅,可如今他成了凉州的一把手,牛伯桓又是他的心腹,若还由着他懒散无功、嘴上没把门,只怕上行下效,直接带坏了衙门风气。他从傅朝瑜手里接过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凉州,即便不能做出傅朝瑜的成就,也不能拖了傅朝瑜的后腿。 严于律己,是必须的。 马骞顷刻间便有了决断,他整理了一下牛伯桓的衣领,轻声道:“待傅都护离开之后,可能要辛苦你一段时间了。” 牛伯桓乐呵呵地道:“为了大人您,再辛苦也是应该的,别说是一段时间,便是再累个一年半载也无妨。” 马骞没明说,一年半载只怕不够,他做多久知州,牛伯桓便得辛苦多久,他们俩人都得以身作则。只可怜了这家伙了,看他的脾性也不是个能吃苦的,不过,谁让他与自己关系亲厚呢? 牛伯桓尚且不知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仍然美滋滋地享受最后的轻松日子。 托了傅朝瑜的福,工部与诸进士享受了一场热热闹闹地接风宴。 等酒宴过后,天儿都已经快要黑了。偏偏杜宁又是个闲不住的,非得拉着方爻等人去逛凉州城,他对那万国博览会好奇已久,明日清晨便要离开凉州,今儿晚上他一定要玩得够本才行! 傅朝瑜没有跟着,他领着小外甥去跟安老暂别。 大抵也就一两个月不见,等都护府建好之后,周景渊每隔一个月便得回安老这边读书。原本安老打算让周景渊一直留在这儿读书的,可惜傅朝瑜舍不得,两人讨价还价之后,才定下了这对半的安排。在傅朝瑜那儿留一个月,再来凉州待一个月。 因为日后还要回来,所以不论是安老还是凉州学堂的学生,对周景渊的离开其实并不伤心,反正早晚还是要回来读书的,常乐那儿可没有这么好的先生跟学堂。 翌日一早,傅朝瑜起身之后安叔等人便已准备好了马车。 傅朝瑜在凉州置办的行囊少得可怜,他平日里在外跑得多,在家待得时间反而少,仅有一些衣裳古书还有平日里记录的各式各样的卷宗而已。舅甥二人,反而是周景渊的行李多,都是秦嬷嬷跟福安给他准备的,来了凉州之后傅朝瑜又逐一给他添了不少,足足塞了三辆马车。他们本想轻车简行,可无奈人数众多,实在是简不了。 傅朝瑜抱着小外甥上了马车,同前面道:“快些走吧,天黑之前得到瓜州。” 他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天还没亮便已出发了。马骞李成等人早起说要送他去城门,傅朝瑜都没同意。又不是往后都不回来了,他日后回京亦或是办差都得来凉州,何必这般生离死别? 傅朝瑜将他们赶走,让车夫先行。 奇怪的是,出了衙门,安叔忽然意识到周围多了许多人,等行至南城门后,后面跟的人越来越多,也不喧闹,也不打扰,只是静静地跟着送行。 安叔敲了敲马车:“公子,凉州百姓来送您了。” 傅朝瑜怔住,这么早还有人发现他离开了? 傅朝瑜掀开车帘回头一看,发现后头一时之间多了不少人,乌泱泱地站了一群,人挨着人,但却不吵闹,只是失落地看着他们的马车。 他们是来送行的吗,为何不出声? 傅朝瑜当即下令:“先停车。” 傅朝瑜抱着孩子从马车上下来,发现来的人比他方才在马车上看到的人还要多,整条街的百姓都出来了。有些是他熟悉的面孔,有些甚至未曾见过。 周景渊对着他的小伙伴挥了挥手,他看到了叶娘子跟月儿也在前面。 月儿倚着母亲,也冲着周景渊摇了摇手,母亲要来送傅大人,她也想跟着过来。五殿下去了常乐之后,他们得有一两个月见不到面了,不过好在日后还能见到。 傅朝瑜走向众人,宽慰道:“都回去吧,莫要再送了。日后我虽去了常乐,但是凡凉州有事还是会回来的。” 整个西北都是他管辖的,所以他其实并不算离开。 百姓们还是依依不舍,他们深知傅朝瑜即便回来也待不了多久,哪里想从前日日都能在街头田间看到傅大人? 街边卖炊饼的老伯知道傅大人不收东西,遂大着胆子道:“傅大人年底可以再来凉州看看吗?”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道:“对,都护府年底应当也要x巡视诸州吧,大人先来凉州看看!” “傅大人可不能忘了凉州、忘了咱们!” 他们凉州上下都指望着傅大人再回来! 众人七嘴八舌,傅朝瑜听着心里也暖暖的,许诺道:“会的,年底肯定回来看大家一眼。” 再三保证之下,总算是让所有人心里都安稳了些。 傅朝瑜让他们回去,他们却说要再送送。 可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哪有一直相送的道理?等出了南城门行了一截,傅朝瑜还是强制要求他们回去了。许久之后,傅朝瑜掀开车帘往后一看,仍旧有许多人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傅朝瑜微微叹息,搂过小外甥:“天下终究是无不散的筵席。” 周景渊知道舅舅伤怀,赶紧抱紧舅舅安慰。 相邻马车内,杜宁却已经高兴得嘴角咧开,哼起了调子。哪怕这一路上坐着马车不太好受,也无损他的好心情。不过兴许是他得意太过招了傅朝瑜的眼,半道上下来吃饭的时候,他又一次被傅朝瑜给逼问起来了。 杜宁遮遮掩掩了半天,架不住傅朝瑜一直不放过他,最终也只能和盘托出。 他来凉州这件事儿,他爹压根不知道,是他外祖父安排的。杜宁盯上了这个机会,想要去西北跟着傅朝瑜办差,他外祖父又非常看好傅朝瑜,觉得这机遇千载难逢,一定要给杜宁争取到。祖孙俩都默契地没有告诉杜家人,俩人偷摸着办完了所有的事儿。 他爹应当是以为他是替工部出外勤的,压根没想到他过来是当官的,不回京城了。 傅朝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该说他厉害,还是说他胆大?杜尚书要是知道的话,不会被气死吧? 等等—— 傅朝瑜忽然记起来,这家伙年底便已经成了亲,他立马问:“你来西北当官这事儿,你家娘子知道吗?” 杜宁瑟缩了一下,又瞬间炸毛:“跟她有什么关系?” 傅朝瑜似乎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夫妻吵架啊。 他听吴之焕说,杜宁这小子被他娘子管得很紧,他如今先斩后奏,就不怕来日被人狠狠打断腿? 第149章 建府 纸包不住火, 杜宁难道就不担心东窗事发之时,他家娘子心中怒气更盛吗? 傅朝瑜几次望向对方,欲言又止。 最终杜宁也没有体会到他眼中的复杂含义。在杜宁看来, 自己已经来了西北, 天高皇帝远,他家娘子已经管不了他了。成亲这么久他实在已经受够了,都已经不读书还成日里被逼着读书、念字、习武, 他若果真是这般上进之人, 还用得着靠着家里的关系跟别人一起挤明经科? 他若不学,他娘子便武力压制,他父亲在旁拍手叫好, 母亲爱莫能助,杜宁那点男子气概已经被折腾得所剩无几了。可让他老老实实做学问、练武功,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杜宁为此筹划了半年。他本来只是想谋一个外放, 恰好傅朝瑜这儿缺人, 这可不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吗?反正如今调令都已经出来了,谁也不能逼着他回去,他不信家里人还能管得到西北来! 没有戒备心的杜宁甚至当着傅朝瑜的面开始大放厥词, 等来日在西北做出了政绩之后, 要回去好好收拾他家娘子, 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夫为妻纲! 傅朝瑜:“……” 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就冲杜宁这脑子, 下辈子或许还有指望,这辈子反正是不可能的。 一路匆匆赶至常乐,瓜州知州邓如水与方通判带着瓜州上下亲自过来迎接。他们已经在常乐附近给傅朝瑜安排好了住处, 都护府没有修缮好之前,傅朝瑜就住在邓如水安排的客栈里头。 凉州百姓舍不得傅朝瑜, 可邓如水却日日都盼着傅朝瑜能早点儿到。凉州这两年越变越好,从河西五州最穷的变成了最富的,谁不眼馋?如今傅朝瑜落到他们瓜州这儿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瓜州跟常乐会是下一个凉州! 因而邓如水面对傅朝瑜的时候格外热情,甚至说是谄媚也不为过了,杜宁在旁都没眼看。可瞅见傅朝瑜如此神气,他又不禁在心里期待,有朝一日他会不会跟傅朝瑜一样厉害,地方官员对他众星捧月,到了京城,朝中官员也需对他以礼相待?若真有那一日,他娘子还敢瞧不上他吗? 杜宁得意了一阵子,旋即又想起来,他干嘛要管那个女人瞧不瞧得上他?都已经分隔两地了,想她作甚? 休整一夜,等第二日早起之后,杜宁等人兴致勃勃地跟着傅朝瑜去了常乐。 都护府暂定为常乐北段,距离疏勒河不远,但因为再往北便是一片荒漠,所以显得人际荒凉。邓如水偷偷观摩了一下傅大人的脸色,选址定在此处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常乐南部一带都是耕地跟城区,都护府占地太大,南边压根也没有地方可以建,只能往北看了。个中难处他已经写信支会过傅大人,傅大人也表示理解,但当时傅大人只怕没想过北边会是这样吧,他会不会生气? 傅朝瑜还真想过。河西走廊一带的北边都跟东.突厥接壤,许多地方都临近沙漠故而无人,但好在有水源,空地多,所以他也没得挑剔了。 随行的进士属官见状心都凉了半截。 昨儿在凉州有多好,如今来了这都护府的选址就有多差。他们奔赴西北,等于是搭了这辈子的前途了,当初他们也是知道新的都护府可能会一穷二白,但是没想到会穷成这样。 方爻抱着周景渊守在后面,见众人心灰意冷,不由得提醒道:“当初凉州也是如此,甚至还不如眼下的常乐。” 起码圣上封禅、凉州万国博览会开馆之后,瓜州跟着凉州也做了不少生意,赚了不少钱,如今棉花即将迎来收获,纺织厂也建起来了,预计今年还有一批收入,但当初的凉州可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粮种都是从隔壁张掖借给的。 “傅大人能扶持一个凉州出来,便能扶持另一个常乐,担心这一点还不如担心担心这府城什么时候能建好。” 周景渊点点头,就是就是,他舅舅那么厉害,便是穷点儿又怎么了? 众人里头,唯有杜宁最热情,上蹿下跳的,没有一点落差感。他之前跟着傅朝瑜等人在京城修路的时候,那才叫一个苦,郑大人亲自监工,一天都没得休息,如今好歹傅朝瑜是老大,不会押着他任劳任怨地干活吧。只要不在京城、但凡离开了家,杜宁觉得哪儿哪儿都好。 他大手一挥:“要不今儿便动工?” 邓如水又瞥了一眼傅朝瑜的眼色,确认对方没有生气,这才笑了出来:“瓜州衙门的人都已经备好了,且我等前些日子还算过黄历,今日宜动土,正是个好日子呢。” 傅朝瑜顺势点头:“行,就今日吧。” 他一开口,一群人立马热火朝天地开始埋头苦干了,工部的人对营造一事颇为熟练,有他们相助,建造都护府快了几倍不止。 不过鉴于都护府占地过大,少说一两个月才能完工。 又过了些日子,皇上的圣驾终于抵达京城。 皇上这一路可谓风光至极,不仅出够了风头,还在沿途处置了几个不长脑子的官员,收获了一片恭维之声。 先前燕支山封禅的盛况,留守在京城的众人虽然不能亲眼观之,但却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了。打从万国博览会开始,《国子监文刊》便没消停下来,西北一代的文人不知写了多少诗稿文章,极尽赞美之词,辞藻之华丽,描绘之宏观,让人不由得心驰神往。 近两日,京城已经有商贾联系上了凉州的商人,另有福州的绒花、邢台的白瓷,也都相继有了动静,要不了多久他们便能知道这万国博览会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夸大其词。 等到了阅兵之后,文章更是吹嘘得没边了,不少人因没有见过总觉得有夸大之嫌。他们大魏若是真有此等神器,早些年也不会如此艰难了。 不过轮到张掖封禅,众人还是愿意相信的。那诸国使臣围观此盛况,山中山下同呼“万岁”,又是何等的意气飞扬?朝中不少老臣只恨自己不能长出翅膀,飞过去一探究竟,他们活一年少一年,错过了这次往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看了,可惜,圣上为何就不能让他们随行? 等他们终于将皇上给盼回来之后,都迫不及待地前去迎接,甚至还打算问问随行的官员,凉州跟张掖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国x子监的文刊上面是否有无夸张? 百官相迎,太子与腿脚不便的大皇子都站在前列,两位丞相随行。 太子发现皇上车辇后面的是老三老四,再后才是周元懿后,笑意有些僵硬。不过这样大好的日子,太子当然不会蠢到将氛围弄僵,他一如既往地安分守己,等皇上叫起之后,热切地表达了自己的思念之情。 第137节 皇上也不差,场面话说了一堆,不仅关心了太子,关心了大皇子,还关心了满朝文武。 君臣相得,气氛正好。 周景成挠了挠脸颊,开始放空自己。他觉得眼前这一幕没劲透了,他讨厌这种虚伪的感觉,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都戴着面具。从前他也看不出来这些,可在凉州呆了一年之后,他渐渐不习惯京城的虚与委蛇、口蜜腹剑。 然而这一场戏足足持续了一天,等回了皇宫之后,宫中又是一场盛大的晚宴。 太子将周元懿带在身侧,他有数不清的问题要问,想问问周元懿为何不及去时受宠,想知道他们在西北一带究竟发生了什么,更想知道淮阳王的态度。 他虽然跟淮阳王亲近,但是近一两年来对方态度逐渐暧昧,太子其实也琢磨不透这位王叔究竟是何想法。若能拉拢过来,大事可成一半! 周元懿其实也着急跟太子透露消息。 虽然拉拢淮阳王他没有办好,但是那位达坦王子一事,相信父王一定会很感兴趣。可惜如今还在宫宴之中,他不方便说。 觥筹交错,周景成被迫坐在皇上下首,听着他们吹嘘父皇的丰功伟绩,但其实封禅能成主要靠傅舅舅,这些人却没有一个人提到傅舅舅。 真是眼盲心瞎。 好不容易宫宴结束,周景成被人接回了宫,望着熟悉的宫殿,他有些惴惴不安。其实他母妃也写了挺多信去凉州,让他赶紧回来。但周景成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当时在凉州玩的是挺快活的,如今回来之后才逐渐有点害怕。 一个晃神,贤妃已经出现在门边了,手中攥着藤条,笑吟吟地看着周景成:“还知道回来?” “……!!!”周景成头皮发麻。 他现在给母妃耍一套剑法,还来得及吗? 贤妃宫里鸡飞狗跳,贵妃宫中也不遑多让。 连日失望已经让贵妃情绪濒临崩溃,她这些日子一直担心皇上将三皇子落在凉州,彻底对三皇子失望,如同对五皇子一样。忧思太过,因而夜夜不得好眠,如今总算是将儿子给盼回来了,欣喜之余,更添怨恨。 她不明白周景文为何不能谅解她的一片慈母之心? 骤然见面,贵妃存了满腹的话打算跟周景文倾诉宣泄,然而周景文看到母妃如此神态,却表现得很是冷漠,甚至拒绝交流:“母妃,凉州的先生还给儿臣留了功课,儿臣还是先将功课写完再说吧。” 贵妃眨了眨眼,发现周景文竟然越过她想要直接回房,贵妃情绪彻底失控:“站住,在你眼中,母妃难道还比不得那些功课?” 周景文无奈地回身望着对方,淡淡地提醒:“不是母妃说的一切都要以功课为重?还让儿臣务必超过太子跟大皇子,儿臣如今只是遵照母妃意思。” 贵妃怒极:“你就是这么跟你母妃说话?” 周景文觉得挺无奈的,他也不想将母子之情弄成如今这般田地,可是他真的受够了从前压抑的日子。 不论做多少、不论做得好与不好,永远都达不到母妃的要求,既如此,他也不必再对母妃抱有任何指望了。周景文摸了摸怀里的红薯,他如今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事,这一路上若说有什么成就,那无疑就是父皇答应了他会在宫中开辟一块地方让他种地。 周景文知道自己天资有限,他在读书习武上甚至比不得周景成,还不如再退一步,安稳度日,彻底绝了争储的心思。 周景文离开之后,贵妃再次火冒三丈,还是黄姑姑将她拦住,免得她再去跟周景文争吵。 黄姑姑是亲眼见过周景文对她的冷漠,可是贵妃总不愿意相信,所以这会儿直面真相的时候才会觉得如此难堪。黄姑姑顺着贵妃的心意劝道:“娘娘,如今三殿下都已经回宫了,有什么事情往后慢慢说就成了。殿下在外被人影响太深,您先忍着些,总能将小殿下的心给哄回来的。” 贵妃还要反驳,黄姑姑直接大着胆子质问:“娘娘,您难道是想将殿下推得更远吗?” 贵妃心中大震,失神地看着黄姑姑。 她会将自己的孩子推远吗? 黄姑姑好歹劝回了几乎理智全无的贵妃,可京城之中的尚书府,却没有一个人如黄姑姑一般能劝上一劝。 杜家上下都怒不可遏,杜夫人更是埋怨上了她父亲,这样的事情,这祖孙俩竟然瞒得天衣无缝。若不是今儿吏部尚书透露出来,他们家甚至到如今还被瞒在鼓里! 杜宁娘子楚宁阴沉不定地坐在旁边。 两个宁,一个只愿不求上进,一个喜欢力争上游,偏偏还阴差阳错地凑成了一对。 当着儿媳妇的面,杜尚书已经抽出了棍子,他好容易给杜宁扶上了正轨,给他娶了四角俱全的儿媳妇,眼瞅着在工部熬够资历便能往上升了,结果他竟然一意孤行去了外头? 这小子如果真有这个外放的心,想要争一争前程倒也罢了,可依杜尚书看,他这分明不是奔着前程而去的,他是被家里逼得太紧,想要去外头快活的!刚好那边又有护着他的傅朝瑜,可不就忘乎所以了?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家里儿媳妇又会怎么想?糊涂东西,做事不瞻前不顾后! 杜尚书愤怒:“老子这回一定要将这逆子活活打死!” 杜夫人头疼不已:“人都已经不在京城了,你还能跑去凉州抽他不成?” 杜尚书脸色青黑。诚然,他不能。 先前一言不发的楚宁骤然起身:“我去。” 第150章 追到 烈日炎炎, 杜宁却不自觉感受到了一番彻骨的寒意。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往傅朝瑜身边靠拢。 傅朝瑜曳了他一眼:“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又心神不宁了?” 杜宁打了一个寒战:“每次我娘子要打我的时候, 才会有这种不祥的预感。可如今我同她已经分隔两地, 怎还会有此预感?” 傅朝瑜提醒:“说不准你家娘子真的会来西北。” “不可能!”杜宁说得笃定,他家娘子最讨厌出远门了,平常出去串个门都嫌麻烦的人, 怎么可能为了揍他远赴瓜州? “我家娘子嫌弃我, 才不会为了我大费周张。”杜宁说着,叹息一口气坐在了石头上,莫名有些忧伤。 傅朝瑜就静静地看着他发疯, 看了一会儿之后便不予理会了。 杜宁也就稍稍地想念了一下他家楚娘子。 楚娘子是个好姑娘,可她性子太好强了。当初说亲的时候,他父母跟媒人把他说得天花乱坠, 他娘子竟然信了, 尤其他那段时间还在工部任劳任怨地办差, 神色略显憔悴,因而楚家人更觉得他是浪子回头,开始重新做人了, 并对他抱有极大的期待。 期望越大, 失望越大。他娘子好强, 不能忍受他的无所事事。后来因为他父亲的推波助澜, 娘子便开始对他严加管教,可杜宁生性散漫爱自由惯了,又确实不是什么聪慧能干的人, 于是每每都觉得烦躁,成家立业的压力对他而言太重了, 承受不起。 所以他跑了。 如今想想,娘子应当很生气吧。都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他身上,可他却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杜宁唉声叹气,叹得傅朝瑜耳朵都要起茧子了,遂起身离开,只留他一个在原地当现世宝。 傅朝瑜其实想说,真放心不下的话就回去吧。但他倒是可以放人,然而朝廷调令都已经发了,这家伙再哀叹也得在瓜州待够了才能离开。 都护府建得极快,邓知州几乎发动了常乐一大半的百姓前来相助,因为傅朝瑜弄出来万国博览会,常乐百姓们也跟着赚了不少钱,这会儿轮到他们出力时也没谁心不甘情不愿,反而争相表现。 他们一边干活还一边偷偷打量着傅朝瑜。 很多人心情都没见过他,不过关于傅朝瑜的消息却没少听,在常乐乃至瓜州百姓心里,傅朝瑜几乎已经被神话了。 有人压低声音讨论:“没想到傅大人竟如此年轻,还生得如此英俊。” “英雄出少年,x眼下傅大人来了常乐,咱们往后应当是能过上好日子了吧?” “还用问吗?那样奄奄一息的凉州都能救得起来,更别说咱们了。” 这些人一边讨论一边干活。这也是西北这边独有的奇景了,每逢大事儿都有百姓主动帮衬,看得京城来的一群人目瞪口呆——西北官民的关系未免太好了些? 傅朝瑜带过来的红薯前不久也种上了。 负责都护府农事的属官叫高明,也是国子监出身,跟方爻是同窗,傅朝瑜安排了安叔等人同他一道。 安叔这回从扬州带了十余个人手过来,这十个人可都是拔尖儿的存在,从前管着扬州的铺子经营得极好。只是如今都护府没有安顿好,权且让他们先负责种红薯,等到来日各项事务安顿好后,再给他们逐一找个合适的事儿做。 又过一月之后,都护府刚刚落成,不久也到了瓜州摘棉花的日子了。去年一整年,凉州靠着卖棉布赚了不少。今年瓜州有样学样,能挤出来的地儿都种了棉花,种得多了,便也面临很凉州一样的问题,摘棉花的人手不足。 傅朝瑜盘算着工部的营造队来都来了,干脆再晚两天走,先把这棉花给摘了再说。 于是工部一干人等又被迫多赶了几天的工。 他们背地里腹诽傅朝瑜雁过拔毛,营造的活都已经修完了还不放他们离开,从前在工部还挺体恤他们的,带他们出去的时候见他们累了,还会让他们歇一歇,那会子多贴心啊?如今离了工部到了瓜州,这份关心便转移到别处了。 他们不止一次看到傅朝瑜询问那些属官累没累着,累了就先喝口水休息休息。这体贴备至的模样可真叫人熟悉,那不就是之前傅大人对待他们的样子吗?可惜对象换了别人。 当真是心酸,从前的关切竟然也跟着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好在傅朝瑜没有逮着他们薅到底,起码种红薯的事儿就没让他们帮忙。 邓知州知道傅朝瑜叫人种了一堆东西,他甚至还在旁围观了,但这玩意儿他可从来都没见过,听傅大人说这是新粮种,先在这儿试种一番看看收成如何。邓知州暗暗期待,老天保佑这新粮种最好能跟那土豆似的,能够亩产千斤。 这附近一带没有谁不眼馋凉州的土豆,他们的新粮种若是也如此高产,那瓜州就再不缺粮食了! 周景渊这些日子虽然还在傅朝瑜眼皮子底下,但是每日跟他相处最多的反而是方爻。 傅朝瑜要监工,要协调内外,于是便把孩子交给方爻。 方爻带孩子带得心甘情愿,每天抱着周景渊出门遛遛弯、顺便摘摘棉花。 如今国子监课程紧,孙大人跟王大人为了每年能多考几个进士,恨不得让他们整日无休。功课根本做不完,长期压抑之下人的精神也都跟着紧张。可不这般也没办法,如今科考不跟从前似的行卷,能否高中全看本事,不看家世。他们若不努力,早晚会被别人挤下去。 殿试之后又有吏部试,连着几个月里所有的进士其实都提着心神,不能放松丝毫。也就是来了凉州之后,方爻才懈怠了许多,连他每天只是摘着棉花,他也乐此不疲。 周景渊也高兴,高兴之余想起了四哥临走前交代的话,让他记得写信回宫。周景渊于是又恢复了从前的做派,碰到好玩的便会特意在信中点一番。 今儿在瓜州发现了个好吃的,写一封信。 今儿跟着吴之焕学了个典故,感慨颇深,写一封信。 今儿他们在外碰到了个极有趣的人,再写一封…… 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信会对周景成造成怎样的打击。 周景成跟周景文如今被关在宫里出不去,又恢复了弘文馆的课程。虽然弘文馆的先生如今不敢明着偏心了,可到底还是更喜欢另两个小皇孙。 周景文兄弟俩在凉州呆了这么久,又跟傅朝瑜学了那么多的格物学,早已经不跟从前一样好糊弄了,有时候难免对先生的课感到厌烦。 这些人满口之乎者也,但说的还没有凉州书院的安老深入浅出呢,可见水平还不如安老。悲惨的是,即便他们再不耐烦,可碍于规矩,仍不得不在这装模作样听讲。 这会儿看到他五弟送过来的信,细看之下,五弟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松快活,他甚至还有了新的玩伴,那个去年来过凉州的国子监监生方爻! 这人实在狡猾,如今还趁虚而入。他要是还在凉州,有他方爻什么事儿? 周景成哼了一声,越想越心酸,继续往下看时,发现五弟跟他关系好极了,同进同出,一起读书一块摘棉花,甚至午休都是一起的!从前都是他跟五弟一块午休,一张床睡! 周景成酸得更加没边了,抹了一把眼泪,羡慕不已。想他曾经过得也是这样潇洒的日子。可惜他被父皇给捉进宫了,这辈子只怕是没指望了。 周景成跟周景文抱怨:“父皇为什么非要把咱们带回来,这宫里住着真是没意思,不知道咱们明年还能不能去都护府?” 周景文瞧着虽也羡慕,可他容易满足,父皇为了打发他,给他弄了一块新地他就挺满意的,即便母妃仍然不支持他种地,可也不敢明着跟父皇较劲。 这一封封信,看似确实是方爻带着周景渊四处胡闹,无所事事。可方爻若是当真如此脾性,也不会自请来都护府挣前程了。他知道傅师兄是因为信任他才让他带小殿下,但若是他只能带小殿下,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重担交给他了。 方爻白天在外游手好闲,晚间回家偷偷用功。他前些日子在傅师兄那儿打听到了朝廷给都护府拨的钱款,除了前期修建都护府所花费的费用之外,他们还余一笔钱。这笔钱要想用上一年,须得精打细算才够。 一个优秀的下属,就得想上峰之所想,思上峰之所思,唯有这般才能被上峰委以重任。在其他人还迷迷糊糊的时候,方爻已经头脑清明地开始给以后铺路了。 方爻白日在外游荡的时候,也曾遇到不少瓜洲当地的官吏,不动声色地打听了他们的俸禄,又结合一下当地官吏的开销,历时数日,终于整合出一份预算交到了傅朝瑜手上。 傅朝瑜漫不经心地翻开了两章之后,逐渐关注起来,默默看完之后,稀罕地打量对方一眼。 他怎么觉得这预算有些似曾相识呢? 第138节 方爻坦诚道:“说来,这预算的法子还是从您那儿学来的,下官从京城出发前曾拜访过户部的杨大人,杨大人手中有一册子,听闻是您当初在国子监时编制的,在原本朝廷的财计制度之上又延伸了许多。杨大人见下官对财计感兴趣,便将这册子誊抄了一遍赠予下官。下官来瓜州之后每日勤加研读,觉得其中的预算很适合都护府,遂借鉴一番做成此表。” 他口中的杨大人,正是杨毅恬。 傅朝瑜真对他刮目相看,方爻这小子最近不仅带孩子带得挺上心的,私底下竟也还在偷偷用功。 即便他不说,傅朝瑜也是要叫人做一下预算,手里捏着的钱有限,必须得好好筹划筹划。如今方爻的预算便很好,面面俱到,比照着瓜州的开支,把俸禄、农事、兴修水利等等一年内的各项开支都已经拟好了。这小子甚至提前打听了自己的喜好,知道自己在凉州的时候会额外给表现上佳的官吏发一笔不在俸禄之内的奖金,以示激励,他连这一点都已经算进去了。 真有心。 傅朝瑜也没什么好改动的,想了想,又说:“再过一段时间,瓜州的蜜瓜便能收成,我想在都护府里办一场品瓜宴,这得额外支出一项。” 方爻仿佛早已经在预料之中了,道:“这项支出列在此类。” 他指了指中下的位置。 傅朝瑜一看,还真有,底下不仅有人力、耗材等额外支出,甚至还有营收预算。看来方爻对他很是自信,所以才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添了一笔收入。 那便没有什么好叮嘱的了,傅朝瑜合上册子:“等宅子建好入住之后,抽空商议一番便够了。” 他这都护府有副都护两人,一个杜宁,还有个张致行正在路上,约莫半月产便能抵达。余下属官有十人,剩下的便是小吏了。 班子初步配齐,只等屋子通风之后便能住进去。一切走上正轨,率先要做的便是开源。方爻想的没错,傅朝瑜确实是打算借着品瓜宴挣一笔钱,天下第一x瓜的噱头,应当足够响亮吧? 几日后,傅朝瑜便让人放出风声,并在《国子监文刊》上刊登消息,镇北都护府即将召开品瓜宴,遍邀大魏各地的瓜农携带蜜瓜前往镇北都护府比试,获胜者不仅有丰厚奖励,都护府甚至会将其蜜瓜推荐给西域商贾。 如今外头人都知道西域商贾有钱,这段时间大魏的茶商、丝绸商、瓷器商人在凉州不知赚了胡商多少钱?如今这样的好事儿轮到他们头上,不少人也打定主意要去闯一闯。 傅朝瑜已经有所动作了,杜宁却还再熟悉常乐。 他来西北这些日子,常乐已经被他逛得差不多了,鉴于杜宁长得好,相貌堂堂身份又高,因而在百姓们眼中颇受欢迎,甚至还有人盘算着给他介绍亲事。 杜宁骄傲自己大受欢迎,但是说亲这种事情还是罢了:“大娘,我已有娘子了。” 大娘满眼不相信:“我这几天看您一直独来独往的,不像是娶亲的样子,若您真有娘子,怎的娘子还不在身边?” “我家娘子不愿意来。” 大娘恍然大悟:“原来是嫌弃西北苦寒啊。” 杜宁皮一紧:“我可没有这样说!” 虽然娘子不在这里,却也不能污蔑他! 大娘了然:“看来还是个悍妇了?” 杜宁吓得要死:“谨言慎行啊。” 大娘微微一笑,已是见怪不怪了,他们当地惧妻的大有人在,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位光鲜体面的大人竟然也会惧怕妻子。大娘凑过去,商量着道:“那我给您说个小妾吧?” 杜宁人都吓傻了。 最可怕的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拒绝,便听到后面传来了幽幽一声警告:“哟,杜大人在西北吃得很好么?” 第151章 上进 翌日, 傅朝瑜察觉到杜宁腿脚似乎不太利索,走路时面色狰狞,但是真细看时, 那家伙却又强撑着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挺直着腰欲盖弥彰。 傅朝瑜在处理公务,杜宁就这般突兀地跑到他跟前,忽然问道:“衙门最近可有什么事要做?”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别说傅朝瑜, 就是边上的几个属官都愣住了。杜大人来了这么久, 除了跟着傅都护出门监工,其余时候可没主动揽过活。大伙儿也都知道杜大人是傅都护的旧交,不仅傅都护对他格外优待, 就连前些日子离开的工部等一众人都对他多有包容。这般情况,也没人敢对杜宁指手画脚,由着他轻松快活去了。可这么一个怕麻烦的人, 竟也会变勤快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傅朝瑜也不想让其他人来看杜宁的笑话, 于是立马开口让他们退下。 众人无可奈何地退去,心中无不遗憾,他们实在太好奇了, 杜大人怎么忽然之间就转了性子呢? 人走之后, 傅朝瑜指了指对面:“先坐。” 杜宁还没坐下屁股便开始隐隐作痛, 坚持道:“不必, 我站着就行。” 傅朝瑜深深打量他一眼,觉得这家伙好像在硬撑。 傅朝瑜也不跟他说虚的,直接丢给他一套公文:“我公文是最多的, 如今各州的公文先流转到都护府,我过一遍后才能呈去京城, 你若是闲着可以帮我多看看。” 可杜宁一看到这些摞得极高的卷宗便头晕眼花,他在国子监的时候便最讨厌看这些东西,如今自然也没改了这性子,遂摇头:“你给我弄几个出去的活。” “再过不久便要办品瓜宴,此事交给你统揽如何?” 这么大的摊子交给他? 杜宁怂了:“我不行。” 他没弄过,从前都是跟在傅朝瑜屁股后面让傅朝瑜挑大梁的,让他来负责那怎么行?虽然还没开始,但是杜宁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傅朝瑜也好说话:“那就负责对接商贾,这点总会吧,若是还不行,我再抽调几个人手帮你。” 安叔带过来的人里头有一大批都是经商的好手,常年跟商贾打交道,最适合迎来往送了。 杜宁连连摆手:“很是不必,这点小事我还是不在话下的,你且放心好了,这回品瓜宴必让你们赚得盆满钵满。” 说完,杜宁刚准备气宇轩昂地迈步而去,结果刚伸出脚缺疼得直抽气。杜宁“嘶”了一声,呲牙咧嘴地原路返还了。 傅朝瑜啧啧称奇:“难不成他娘子真的杀到西北来了?” 傅朝瑜昨儿没出去,杜宁的遭遇他不得而知。可在西北能让杜宁吃瘪的人基本没有,唯一的可能便是——杜宁娘子杀过来了。若真如此,过些日子还得正式上门拜访才行。 之前他们俩成婚,傅朝瑜都没能亲自到场。 杜宁拿到了差事,欢天喜地地准备回去交差了,急得连中午午膳都没吃。 他娘子从前都是揪着他直接打的,昨儿在外面特意给他留了面子,一直忍到回家之后再动手。杜宁还有些感动,他娘子这回揍的竟然是屁股,一点儿没朝脸上使劲儿,可见他娘子心里还是有他的。若是脸上挂了彩,今儿杜宁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来上工。 出于这种想法,杜宁被打也没生气,反而心里甜滋滋的。多日不被打,他还挺怀念娘子的手劲儿,就是娘子的手劲儿都点大,抽得他到现在还疼得慌。 回家见了娘子之后,杜宁收了这等乱七八糟的念头,毕恭毕敬地将自己的差事禀报了一遍。兴许是昨日被揍了,杜宁今日别提多乖觉了,可他昨儿那一顿打也冤枉,那大娘非要如此热心肠,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杜宁说完了自己的差事之后,还在辩解:“阿宁,你可不准冤枉我,我从来就没想过要纳妾的。” 楚宁端坐在桌前,一只手轻轻点着桌案,歪着头上下一扫,气势十足,却并不言语。 她当然知道杜宁既没有这个胆,也没有这个心,不过是借着这件事情打他一顿罢了,为了出先前的那一口恶气。到底心里膈应纳妾之事,楚宁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只关心杜宁手头的差事:“傅怀瑾还算是看重你,这差事若是做好了,回头大半的功劳都要落到你头上,西北一带的瓜农也会记着你的好。” 杜宁嘿嘿一笑,有点骄傲:“他当然是真心待我的。” 楚宁看着他犯蠢。其实有时候楚宁也羡慕他,羡慕他什么都不去想,却还有这么多人帮他。杜家就更不必说了,如今还添了楚家,御史台的陈淮书、户部的杨毅恬这几个都在暗中替他盯着,如今来了西北又有傅怀瑾扶持。他一个人甚至能把天底下的便宜都给占尽了,可坐拥如此优势,这人却还不善于利用,整天只知道浑浑噩噩度日,看得楚宁心中犯梗。 她但凡是男子,但凡做到了杜宁的位置,早就顺势一飞冲天了,可惜她身为女眷,许多事情还得借着杜宁的身份来办:“此次接待,我随你一同前往,届时碰到了人,你记得看我眼色行事。” 杜宁没个正形:“这品瓜宴兴许要拖到一个月之后,娘子你也要在瓜州待一个多月啊?” “你以为我像你似的来无影去无踪,说走便走?”楚宁讥笑,“好歹是成家的人了,做事如此潇洒,全凭心意,怎得,后悔成婚了,还想着自己是孤身一人?” 杜宁被骂得脸色发红。 楚宁接着道:“你但凡多提我考虑考虑,都不会那么莽撞行事,当日你一走了之,可曾想过若是父母双亲被气晕过去?可曾想过楚家对你会有偏见?可曾想过倘若我怀孕了呢?” 杜宁睁大眼睛,他只听到了后面的几个字:“怀孕?” 楚宁:“……我是说如果,眼下还没有,你别做梦了。” 这家伙连养活自己都够呛,一点担当都没有,这会儿生孩子没有任何意义。 杜宁听她这么说,心里也不高兴了,不生就不生呗,他还不稀罕呢,因而犟嘴道:“我其实也不喜欢孩子。” 楚宁气笑了,她有时候挺稀罕杜宁这蠢劲儿。聪明人看多了,骤然见到这么一个蠢得清新脱俗的倒也不赖。楚宁就没打算走,她并不是娇贵的人,从前跟着父亲一路走南闯北,也是来过西北长住的,对西北,她比杜宁要熟。既然在京城也是虚度年华,还不如趁此机会,来西北多做点儿事。 第二日,楚宁便让丈夫转告傅朝瑜她抵达瓜州的消息。又过一日,楚宁备好了礼,带着杜宁亲自去拜访丈夫这位好友。 见面之后x,二人都觉得杜宁这家伙运气好。 傅朝瑜觉得杜宁能娶这样的娘子真是走了狗屎运。 楚宁觉得杜宁能有这样的至交好友简直三生有幸。 可惜这样幸运的人不是她。 楚宁并不是扭捏的性子,既然傅朝瑜也有心扶持杜宁,那她就挑明说了:“我这段时间会留在西北,往后大人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只当是使唤杜宁了。” 这……傅朝瑜瞅了瞅杜宁,按理说应该无妨,但杜宁会不会觉得没面子? 杜宁胆怯地望天,装作没听见。他娘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难道他还要拦着吗?他当然也不敢拦着。 既然杜宁都没意见,那傅朝瑜也就只能随他们夫妻二人去了,反正如今都护府缺人,若是楚娘子是个能干的,倒也不赖。 又过了几日,各地的瓜商又陆陆续续开始在向常乐打听消息了,得知一月后常乐会有大批胡商抵达,顿时对这品瓜宴重视了不少。如今天儿还有些热,各地的瓜运到这儿得损耗不少,为了能让胡商们吃到新鲜的瓜,许多人准备好几车的甜瓜,哪怕损失一大半,总还是有几个口感好的。 甜瓜难以运输,但是好歹西北这边都修了路,若是胡商们愿意高价买回去,多麻烦也是值得的。即便没有胡商,个人让他们当地的瓜名声大噪,同样值得。 瓜州上下也如临大敌。 他们瓜州盛产蜜瓜,西北一带的瓜就属他们这儿最有名气,若是在自己家门口办的品瓜宴都还输给别人的瓜,那才真的丢人现眼。 一切都井井有条,不过令傅朝瑜没想到的是,跟他们品瓜宴没关系的人也都到了。前段日子在凉州开了一个瓷器铺子的叶周拖家带口地来了都护府,在都护府旁也盘了几间大铺子,准备合为一间,为他的白瓷弄一个大大的铺面。 他来了瓜州之后还特意去拜访了一番傅朝瑜。一别两月,叶周模样大变,头一次来凉州时还唯唯诺诺,如今再见傅朝瑜却已经游刃有余了。 提到圣上给的赏赐,叶周满心激动:“万万没想到咱们邢窑白瓷还能有这样的造化,如今甚至已经跟宫里的采买有了联系,下个月便得送一批白瓷进宫。” 说到这儿,叶周腰板都舒展了,从今往后他们也是半个皇商了。 傅朝瑜也替他们高兴:“如今你们也算能高枕无忧了。” 叶周道:“这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 他也知道自己凭自己本事做不到这个地步,所以听说傅大人来了瓜州常乐之后,也紧巴巴地赶着过来了。 叶周说得格外实诚:“如今大人去哪儿,我便将铺子开到哪儿,只盼着大人不要撵我。” 有了商税,傅朝瑜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样的铺子只盼着多多益善。结果还真被他等来了,叶周盘下铺子不久,原本入驻万国博览会的商人也都相继在常乐附近另开了许多商铺。凉州那儿有万国博览会,可瓜州这儿有傅大人。 傅大人一人可抵千军万马,跟着傅大人总没错的。 邓如水听闻新修建的那条街上的商铺全都租出去了,听得目瞪口呆:“那儿的铺子得有一百来间吧,都租出去了?” 下属点了点头,同样佩服得不行,那条商铺当初修的时候,他们没少在底下嘀咕说是浪费钱,事实证明,他们太小看傅大人了,下属敬佩道:“傅大人真能搂钱。” 邓如水敲了敲他的脑袋:“怎么说的这么难听,这叫生财有道!” 谁也不可以污蔑傅大人,自己人也不行。 这品瓜宴不仅在西北一带万众瞩目,就连京城也人心浮动,可惜今年下半年忙得很,朝中官员都没空去围观。 皇上虽然埋怨傅朝瑜不趁他在西北拾办这样的盛事,可他心里也清楚,傅朝瑜如今这么做都是为了镇西都护府。朝廷拨的钱实在是不够,并非是朝廷没钱,而是要筹谋军费开支。 第139节 皇上打算御驾亲征,平定西南贼寇。 年底准备,年初动兵。皇上铁了心要南征,谁劝也不好使。 为了南征一事,阳关最近也不甚太平。淮阳王蠢蠢欲动,他也有一两年没有正经上过疆场了,这两年边境都是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若能跟着皇上去西南,必定能再立战功。 可惜,如今也只能想想。 淮阳王最近收到了一个他不想干的活,傅朝瑜让他们核实外域商贾的身份,严格入境,杜绝私度,务必保证品瓜宴安全。淮阳王还真没想到傅朝瑜真的会拿着鸡毛当令箭,用他这镇西都护府的身份来命令自己。 就连王将军也觉得晦气极了,莫名其妙多了一个顶头上峰,这谁能乐意?他问淮阳王:“咱们要不给他个下马威?” 淮阳王冷冷一笑:“急什么?” 这才到哪儿? 一日后,都护府的另一位副都护终于抵达了常乐。 傅朝瑜让杜宁过去迎一迎,听闻对方带了妻眷过来,楚宁也一道跟着去了。 然而在见到来人之后,她却微微一愣,脑中搜索枯肠,却始终没想起来这个看着眼熟的副都护,究竟曾在哪里看见过。 第152章 瓜宴 脑中闪过些许思绪, 楚宁努力回想着。 杜宁察觉到了娘子的失神。了不得了,他家英明神武的娘子竟然会发愣,杜宁一看对方的夫人, 便什么都明白了。张致行的夫人生得花容月貌, 杜宁自己也算是容貌昳丽那一挂的,从前有人取笑他说得也是他面若好女,可这位夫人比他容色更甚。 杜宁借着袖口掩盖, 在底下捏了一下他娘子的手指, 扬着笑脸:“别担心,在我心里还是娘子好看。” 楚宁:“……” 她本来都快要有头绪了,被他这么一打断, 再想深究却已经捕捉不到了,如今看来是别想弄明白了。 杜宁还觉得自己做了一桩体贴事:“娘子可别感动,这都是为夫应该做的。” 楚宁:“呵。” 说服自己不要跟这个傻子计较之后, 楚宁才自报家门, 又同这位张副都护的妻子寒暄了起来。她虽然出身武家, 但是待人接物却很顺手。 傅朝瑜是都护,可是他内宅里头却没有夫人,算来算去, 也就楚宁能够协助傅朝瑜做好招待的活了。 亲自将张致行夫妻俩接到住处之后, 张夫人望着官舍面露庆幸:“我们来时还以为常乐的官舍年久失修, 都已经准备暂时在客栈对付几宿, 不曾想这里竟然修得这样妥帖。” 比他们从前在南边住的官舍都要好。 楚宁觉得这位张夫人性子挺单纯的,什么话都说,笑着道:“这都是傅大人让人新建的, 还从未住过人,这几间屋子比别的都敞亮一些, 傅大人特意交代了说要留给你们夫妇二人住。” 张志行目光微闪,这位楚娘子的意思只怕是杜大人授意的。听得出来,傅朝瑜跟杜大人关系甚好,所以才会让楚娘子借着官舍的事儿拉拢他们。 张致行客客气气地道谢,又说晚些时候要亲自拜见傅朝瑜。 将他们安顿好了之后,楚宁才领着丈夫回去。 一路上无人打扰,楚宁又开始深思张致行了。她记性甚好,哪怕有过一面之缘的都会觉得面熟,这张志远便是如此。楚宁不确定究竟是在哪里见到了他,但隐隐感觉不是什么好事。 回家之后,楚宁特意叮嘱丈夫:“那位张大人你多盯着些。” 杜宁迷迷糊糊:“他怎么了?” 总不能因为人家夫人长得好看便要排挤他吧,傅朝瑜可从来不允许他们干排挤人的事。 楚宁只叮嘱:“你先记住我的话总归没错,我看他面相似乎不善,多留点心眼,恐日后生变。” 杜宁纠结地看了看娘子,他家娘子平常是不看面相的,还经常告诫他不能以貌取人,可眼下她自己不就是在以貌取人吗?杜宁没敢吱声,怕被打,但其实他是有些不以为然的。人家刚来头一日,对他们也是颇为热情,听说还要去拜访傅朝瑜,应当是想要主动融入都护府吧。 不久之后,傅朝瑜见到了这位副都护。 他曾托人打听了一番,这张致行从前也是西北一带调出去的,前往江南做了几年知县,听闻颇有建树。有无能力暂且待定,但肯定是个心细如发的。 傅朝瑜并不太在意自己的喜好,在外也随性得很。且很多时候连他自己x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然而这位张大人给他准备的江南土仪,却仿佛送到了傅朝瑜心里去了一般。 一眼扫过去看着甚是舒心,连傅朝瑜都惊住了。看来这位张大人也打听过了他,还打听得很是细致。 张志行并未一来便找傅朝瑜要差事,而是在常乐附近转了几圈,又跟着众人做了几天的活,如今衙门上上下下哪怕就是个小吏都知道,他们镇北都护府来了一位平易近人的副都护。 虽然杜大人也同他们亲近,但是说开了之后有点没有正形,不像这位张大人,行事仿佛很稳妥的样子。 楚宁冷眼旁观了两日,便跟杜宁道:“人家快将你比下去了。” 杜宁毫不在意:“这有什么?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把我比下去的人多了去了。” 楚宁挑眉,难道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么? 杜宁是真的不在意要跟张大人比高低,再说傅朝瑜都已经跟他透露过了,这位张大人日后是要处理文书的,他分担内务,外头的事情主要还是杜宁来负责。 张致行熟悉两日,又看了两日衙门的公文之后,果真迅速上手了。若不是摸不透他的性子,傅朝瑜甚至觉得他是一个极称职的副手,做事处处细致不说,更不会越权,不会私自拿主张,凡遇上事必定先请教他再做安排。按理说,有这样的副手傅朝瑜得高兴坏了,可恰恰相反,若有什么私密的事儿,傅朝瑜还是更愿意相信杜宁跟方爻。 与此同时,楚宁也同张夫人相处得不错,领着她去逛了不少瓜州的景致,甚至带她认识了不少当地的势要权贵女眷。张夫人虽然生得明艳大方,但其实不擅长人际交往,在人前反而露怯,若不是有楚宁帮衬,只怕她是要闹笑话了。 张夫人对楚宁称赞不已,很快便将她引为知己,时常跟张致行夸赞楚宁如何细心,如何好相处。她嫁给张致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遇见过如此合心意的朋友。 其实她与楚宁认识不过短短几天而已,可张夫人却已经放不下了。 张致行总觉得这楚宁似乎太过热情,且自己夫人也不设防。但是转念一想,他夫人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怕楚宁别有所图。况且楚宁这人做事稳当,轻易不会让人挑出错来,她每每来拜访都是自己夫人主动邀请,若是阻止他夫人同楚宁来往,只怕傅大人反而要起疑心。 张致行因而嘱咐道:“你既然喜欢这位楚夫人,不妨多跟她学一学,我看她待人接物很有一手,你跟着她多结交一些夫人,日后对咱们也有好处。” 张夫人嗔怪:“哪里用得着你来提醒?楚宁早就带我认完了人。” 一番抱怨,反而衬得张致行像一个外人。 张致行无可奈何,近来衙门事务繁忙,张致行也看不住自己夫人。 他过来之后,都护府衙门上下迅速通过了方爻做的预算方案,品瓜宴也在做最后的准备。 近两日瓜州多了不少外域的胡商人,他们之所以知道这事儿,还是傅朝瑜托袁老板给他传的话。先前袁老板给他们在西域各地收集棉花,又结交了不少人脉,如今都护府有事儿,傅朝瑜头一个便想到了他。 好在袁老板一如既往地给傅朝瑜面子,是以才会有源源不断的胡商经过阳关,顺利抵达瓜州。 这批商人来大魏主要还是为了瓷器跟茶叶。上回那些使臣们带回来的瓷器无不价值连城,转手卖掉之后赚了不少。至于茶叶,那便更紧俏了,酒足饭饱饮上一盏茶,腻味全都散了。 听闻如今贵族已经离不得的茶叶,所以他们特意东行寻茶,大魏的茶叶并不贵,不过他们这回还是带了足够的钱,以免想买的东西太多,最后无法结账。 至于品瓜,那都是顺带的。 倒是有几个在西域有头有脸,常年跟西北有贸易往来的商贾受到了官府邀请,说是可以作为评委品评蜜瓜。 被选上的人欣喜若狂,不在意蜜瓜是一回事,但是被镇西都护府如此关注又是另一回事儿了,能当上裁判,无疑是对他们的一种肯定。 除了胡商,周边大儒乡绅傅朝瑜也都请了好些,就连安老都被傅朝瑜请过来当噱头了。 安老还在提防,若是傅朝瑜让他暗箱操作,将瓜州捧上神坛,他必将傅朝瑜喷得狗血淋头! 他从不屑于做这种蝇营狗苟之事。 知道他的心思后,傅朝瑜大呼冤枉:“难不成在您心里我便是这样不堪之人?” 安老心说怎么不是,这家伙为了蛊.惑他当凉州学堂的山长,前前后后花了多少小心思?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傅朝瑜指天发誓:“天地良心,我压根没有这个意思,衙门要的是噱头,是真金白银,至于第一名花落谁家,衙门上下其实并不很关心,我以小五的名义保证。” 安老一听到自己弟子的名义,立马跳脚:“你嚯嚯自己的名声就够了,别嚯嚯小五的!” 他不能忍受宝贝弟子被污蔑! 傅朝瑜哀叹,年纪大了,就是不如小孩儿讨人喜欢。要是皇上在这儿,肯定能跟他臭味相投……不,是一拍即合。 几日时间匆匆划过,品瓜宴如期到来。邓如水等人对此次宴会亦是倾力支持,官府的官田里头也种了不少瓜,这回一定都拿出去买。 如今常乐大街小巷都堆满了瓜棚,破开的蜜瓜清香四溢,让人口舌生津,但凡是路过之人,很难克制想要一尝究竟的心。尤其是那些胡商,他们本来是为了瓷器和茶叶而来,可真看到了那些瓜,反而走不动道了。 “客官,来都来了,何不尝一尝再走?” “咱们瓜州的蜜瓜名满天下,要是不尝岂不是太可惜了?” “您来我这儿尝尝吧,好吃不贵,保证您吃了还想吃。” 各个商贩铺子争相叫卖,甚至后面都学会了一两句外邦话,吆喝起来格外起劲儿。 胡人有钱! 买瓜不挑! 吃完了还来! 这样的大主顾从哪里找? 胡人们也没想到大魏人竟然能对他们如此热情,先前在凉州见的大多是公事公办的人,如今常乐的百姓反而殷切多了。 能不热切么?凉州已经不缺钱了,常乐可还穷着呢。 外地的前来瓜商也忍不住跟风了,好在他们早有预料,知道这回必不是单纯品瓜这么简单,所以带的瓜格外多。没带多少的这回悔得肠子都青了,他们只想过比赛后可能会有一笔大生意,谁知道赛前也有?! 悔之晚矣。 有了前期的宣扬,等到了品瓜宴当日,结果如何众人心里都已经有数了。 瓜州的蜜瓜当之无愧得了头名,大办的裁判都将票投给了瓜州。没办法,人家的位置得天独厚,种出来的瓜甘甜多汁,香味盖过其他所有的瓜。仅甜跟香这两点,便足以说明一切。 正因为都尝过瓜州的瓜,所以外地的瓜农倒也不在意。况且他们这会过来参赛也不吃亏,不仅尝到了蜜瓜,自己带回来的瓜也都卖完了,甚至都护府还有有奖励,参加者皆有一份。 早已盘踞在此处的京城商人们等结果一出来,先开始大肆收购瓜州的甜瓜,不加紧点都不行,他们不仅要从同行手里面抢瓜,还得从西域商贾们手里抢,前者倒是无妨,关键是后者,谁能抢得过这些一掷千金的胡商? 不能比钱,便只能速度了。众人好不容易搜刮了些,立马转卖回京城及各地。跟傅朝瑜打交道的多了,他们心里多少清楚,但凡是跟傅大人有关的东西,虽然毁誉参半,但都特别畅销,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隔了一日,得知安老还是将票投给瓜州后,傅朝瑜还特意跑去他那儿说道:“安老您也真是的,何必特意看我面子投给瓜州?怪叫人为难的。” 这是揶揄他前些日子怀疑傅朝瑜暗箱操作。 安老冷笑,习惯了他有时候没皮没脸,等下个月他就将弟子接回去。傅朝瑜这家伙学问扎实,就是有点油腔滑调,他不太喜欢,还是小五这样聪明机灵的老实孩子贴心。 幸好傅朝瑜不是他徒弟。 轰轰烈烈的品瓜宴后,常乐一带还未消停,衙门鼓动瓜农们将自家的瓜地对外开放,邀请商旅自己亲自摘瓜。 摘瓜本就收钱,摘下来的瓜卖出去也收钱,明明只有一个瓜却卖了两次,赚钱的人心里乐开了花,邓如水盘算了一下此次衙门能收x到的商税数额,也乐得快要找不到北了。 有这一回,这一整年,甚至明年上半年他们都不会缺钱了。 “果然,跟着傅大人总是没错的。” 傅朝瑜不仅在自己的地盘热闹,还想让旁人也瞧一瞧他们有多热闹。他一直是个拉仇恨的好手,按照从前宣传凉州如法炮制,让人写了许多诗词夸赞凉州甜瓜举世无双,称赞瓜农别具一格,让商旅们体会到了种瓜的乐趣。 第140节 他还颇有心机地叫人准备了一批蜜瓜,准备进贡到宫里去,顺便附带一封信,让皇上给他留一个“天下第一瓜”的名头,只需要赐个字就行,也方便瓜州往后做生意用。 傅朝瑜准备的文章先传到京城,众人嘴上不说,心里多多少少还是觉得有些落寞。傅朝瑜人在哪儿,哪儿便有热闹。先不管他弄出来的事情好与不好,却总能吸引旁人注意。 然而,还不待他们亲自品尝着来自瓜州的甜瓜究竟是什么味道,都护府便先出了一桩大事。 一个胡商在同内地商人做生意时,一时暴起竟打死了人。 第153章 配合 傅朝瑜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他想提议朝廷开通互市, 如今允许胡商进大魏便是一种试探。此事若能胜利自然好,若一旦出了什么纰漏,只怕刚有了苗头的互市便会胎死腹中。 对于期盼和平的朝中官员来说, 互市就意味着不稳定, 若是皇上意志坚定倒也还好,若是不坚定,傅朝瑜也束手无策。他让淮阳王严格核对其身份, 同样也是为了防止不怀好意之人, 趁机将水搅混。可淮阳王毕竟是不可信的,倘若他在阳关有人,也无须如此被动了。 骤然听说此事, 衙门上下也无不紧张。 这事儿还就发生在西北,虽不是常乐与瓜州境内,但也离他们不远, 就在张掖边上。傅朝瑜当机立断, 亲自带着人前去查探。 章知州已经将能查到的东西都查出来, 此人是吐谷浑的商人,跟吐谷浑王廷关系密切,等同于他们这边的皇商。他原先也做着布料生意, 主要便是将大魏的丝绸布匹贩卖到西域, 但自从河西走廊一带成了新的沟通地之后, 这胡商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被杀的也是个布商, 二人谈论价格时没谈拢,彼此都想多挣对方一点便宜,那胡商于是为了报复, 便直接与他打斗起来,失手将人打死。 事情瞧着单纯, 无非是生意没谈拢,最终情绪上头动了手。不过这胡商杀了人之后反而异常嚣张,被官府带过去之后还在叫嚣:“我是吐谷浑的商人,你们大魏的律法也管不到我头上。” 傅朝瑜去审问的时候,他仍旧是这样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若不想要两国交战,趁早放了我回去!” 他甚至还威胁起了傅朝瑜。 傅朝瑜是被他吓大的么? 他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未置一词,杜宁与方爻一左一右守在身旁。 那胡商仍在叫嚷,还道自己是吐谷浑的贵族,又跟吐谷浑的王子交情匪浅,听他吹嘘的这些,都不知他究竟有多大的底气。 傅朝瑜却一点儿都不畏惧,清冷地扫着对方,直把他给盯得渐渐哑然。 原来他还知道怕?知道怕还动手杀人?傅朝瑜冷笑一声,反问:“说得再厉害,你也不过是一介商贾,便是大魏将你给砍了,真以为你的国君会替你出头?” 吐谷浑从前的确显赫一时,但是自从被大魏打败之后,这些年偏安一隅。别看这胡商叫嚣得如此厉害,但其实吐谷浑压根没有什么实力敢跟大魏叫板。从前没有,如今更没有。自从阅兵之后,吐谷浑若是还敢心存歹念,大魏直接踏平了他们。 傅朝瑜对这个胡商没什么耐心,最后问一句:“老实交代,你背后究竟是谁人指使?” 胡商怒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质问我,若是在我吐谷浑,你连给我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狗东西!”杜宁本就是个暴脾气,见他如此嚣张,直接上去就是一拳。 那人被打趴下,吐了一口血,血里面还和着一颗牙。 既问不出什么,那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傅朝瑜起身:“月末处斩吧。” 说要,他便带着人离开了。 胡商本就熟通大魏的话,听明白了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一片,他们为何不继续审了? 等傅朝瑜一行人走后,他急急忙忙叫来狱卒:“小哥,可否给我传句话出去?” 没人搭理他。 像他这样漠视人命的东西人人都讨厌,何况他还压根就不是大魏人,一介胡商嚣张成这样,他不死谁死?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这会连跟他说一句话都觉得浪费口舌。 没人搭理,胡商怒斥了几句之后忽然悔上心头,他该不会真的被处死吧?大魏不是想同他们做生意吗,他们怎么敢除死胡商的,就不怕日后生意黄了? 傅朝瑜还未回去便给皇上写了封奏疏禀明情况,他是能直接定死刑,但是大魏律法,凡是死刑皆要朝廷复核,况且此次之事可大可小,虽然吐谷浑不足为惧,但若是朝中有人拿着这件事做筏子,傅朝瑜便肯定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 为防万一,他将该做的准备都做了。 傅朝瑜甚至还让人打听这胡商有无跟西北的官员有联系,他总觉得此时太巧了,像是另一种来安排的一样, 不出傅朝瑜所料,朝中果真也引起了一轮热议。只是这回的焦点却并不在于傅朝瑜身上,而是在互市上。朝中大多官员相对保守,原本就不赞成互市,没说这东西也是傅朝瑜提出来的,即便不是他,这件事也不会得到认同。 吕相携两位尚书率先发难,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往后依旧阻止周边部族入境。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知道他们来大魏竟是做生意还是别有用心?这回张掖一事就已经给他们敲响了警钟,倘若在放任自流,只怕会引得天下动荡。 再则便是,互市是相对的,胡人买他们的东西,他们也会买胡人的东西,譬如马匹,譬如珠宝。珠宝香料也就罢了,最让他们担心的是马。胡人奸诈,肯定不会将什么好马卖给他们,那次一等的马买回来之后,若是出了问题又找不到卖家,那他们岂不是成了冤大头了? 这种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先前大魏也曾像周边的部族买过马,还买过不少,每年马政开销巨大,但是引入马匹的却良莠不齐。 吕相牵头,立马引起不少人跟着附和。 可也有赞成的,譬如户部,譬如工部。工部郑尚书跟傅朝瑜关系亲厚,虽然是要支持他的;户部杜尚书对事不对人,互市能赚钱,为何要关? 杜尚书扔出了杨毅恬前些日子做的图,这是杨毅恬从傅朝瑜手里拿到了凉州一带所有生意的数额,杜尚书指着这玩意儿,说得有理有据:“仅这一年来,凉州跟常乐一带的贸易营收便足够养活半个大魏了。其中茶叶、丝绸、瓷器的生意最为红火,今年年底征上来的商税势必也能翻一倍。诸位如此厌恶互市,一旦互市关停,这缺上来的一笔钱你们给补上?” 刑部尚书怒斥:“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一旦社稷不稳,你要那么多的钱又有何用?” 郑青州揣着手说起了风凉话:“既然您如此看不惯黄白之物,不如下个月的俸禄也不必要了,充当军费吧。” 刑部尚书险些气死。这就好比他在跟人辩论这件衣服好不好看,那人直接让他一件也别穿,简直蛮横无理! 两边人纷纷下场,谁也不惯着谁。 韩相公眯着眼睛端详圣上脸色,觉得这回应当也是白吵,圣上明显自己有主意,不会轻易改变的。自从国库丰腴之后,圣上的态度便一日强硬过一日,有些时候根本不把嘴碎的朝臣当一回事。 韩相公也算是了解他们这位圣上了,比起这些虚的,杜尚书手里的那张图显然更让皇上在意,那可都是真真切切的税收。 皇上果然也没应,且由着他们吵,吵了足足有三日,两边的人都精疲力尽了,皇上才语出惊人地来了一句——他要派兵讨伐吐谷浑。 众人纷纷傻眼。 不是说明年要征讨南边吗?南征一事他们劝说不了皇上,都已经决定破x罐子破摔,随他去了,可是征伐吐谷浑又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理由充分:“吐谷浑胡商都敢轻蔑大魏,在大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可想而知他们国君对大魏有多大的恶意,若任有其发展早晚都能成为心腹大患,不如趁此机会一举歼灭。” 韩相吕相立马放下互市一事,劝说皇上三思。 原先众人觉得那胡商杀人已是恶劣至极,但是如今一想,还是可以原谅的,为了这点小事发动战争,外族人要如何看待他们大魏,他们可是礼仪之邦,仁义之国! 无奈皇上主意特别正:“大魏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子民被欺负,朕这个皇帝怎能袖手旁观?若此次轻饶了吐谷浑,他日北边的突厥见状必定更加嚣张,事关大魏颜面,此风不可助长。” 皇上一步都不让,不由分说定下来西征吐谷浑。 太子跟大皇子都没意见,太子甚至让自己的人也鼎力支持皇上西征,虽然不大可能是他父皇亲政,但是万一呢,万一父皇死在战场上,那他的出头之日便到了。 大皇子想的也是父皇死了,他便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了太子泄愤。 兵部正好已经练完了兵,也想拿吐谷浑试试水,听了皇上的话就没有不应的。 于是朝中的方向又变了,从抨击互市,改为暗暗头疼皇上的胡作非为。天下好不容易才太平了,他们还没过几年的安稳日子,却摊上了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君王。众人都看明白了,圣上那颗想要南征北战的心已经止不住了,一旦开了这个头,还不知要打到哪一年才能结束? 凡有战事,便意味着劳民伤财。打赢了还好,好歹有别的部族王国贴补,若是打输了,偌大的开支便是朝廷,也供应不起。 就连杜尚书也跟着发愁了。 本以为年底能收上抵商税,来年朝廷手头能阔绰一番,结果这商税还没见到影子,便已经没了。 杨毅恬却乐观地道:“您就知足吧,这笔钱早晚都是要花出去的,好歹吐谷浑好攻打,若是碰到路途远的、易守难攻的,朝廷久攻不下军费开支只会更大。” 杜尚书深深一叹,实在是心疼这笔钱,还有明年西南的那一笔,这花出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啊…… 就在众人都在议论征讨吐谷浑时,全然没察觉到,皇上令人迅速通过了那胡商的死刑,没收其财物补贴死者家属。几日后,傅朝瑜又一封奏书呈上来,奏书里对互市进行了严格的规定。 包括在边境设置互市监,掌蕃国交易之事。 由互市监负责检查入关手续等具体事宜,并规定:若无公文,私从关门过,合徒三年,越度者,徒三年半。 同时,互市的商品种类也受到了严格的限制,金、银、铁、铜等不得度西边、诸赉禁物私度关者,处以严刑。再则便是规定互市此处,每年两次,每次举行时间不得超过半月,固定时间与地点,凡大魏商贾想要进入互市,皆需同互市监对接。 傅朝瑜的奏书一向稳妥,皇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哪里不妥,直接便同意了。 原来皇上还对茶马互市有所游疑,如今直接趁着他们的目光都在吐谷浑身上,索性浑水摸鱼,先将这件事情给定了。互市监就设在常乐,直接归傅朝瑜管。 皇上大手一挥,傅朝瑜的在西北的权力也就更大了。 吕相听闻此事,总觉得不妥,故而特来劝说,话里话外无不是觉得皇上放权这一举动不合适,长此以往只怕是会养大傅朝瑜的胃口。 皇上听是听了,却压根没入心。 要说淮阳王掌权,他还担心对方篡位,可傅朝瑜一介文人,还在朝中树敌颇多,朝中恨他的大有人在,他虽年纪轻,却硬是把自己给活成了一个孤臣。要说结党营私更是无稽之谈。便是掌权,最多也就是个权臣,还能将他这个皇帝拉下马不成? 唯一有点可能的,便是他借着手中的权势扶持小五了。 可小五才这么点大,要说上位那也得等到十年之后,时间尚早,这会儿杞人忧天干什么? 皇上反而安慰吕相:“朕一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们与其担心傅朝瑜,还不如趁早给朕将檄文写好,朕下个月就要踏平吐谷浑!” 第154章 开战 三日后, 朝廷发布了对外征讨吐谷浑的檄文。 大多晓谕、征讨、声讨,都需先写檄文,鼓舞志气。这回备受关注的檄文里, 细数了吐谷浑对大魏的大不敬之罪, 甚至连前朝时的恩怨都写进去了,事无巨细,条条状状都是罪恶滔天, 让人看了当真以为吐谷浑是个什么十恶不赦的东西。 但其实, 只是他们的商户犯了事儿,那个商贾该死,但是扯到吐谷浑身上便有些牵强了。 人家是株连九族, 大魏是祸及国家。 吐谷浑的穆加大汗看到这篇檄文后勃然大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魏分明是蓄谋已久,如今忍耐不住, 才会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向他们发难。 是可忍孰不可忍! 穆加大汗磨刀霍霍准备迎战, 然而上回出使大魏的人却吓得半死, 劝说道:“大汗三思,大魏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他们手中握有利器, 轻易打不得啊。” 穆加听此只觉得荒谬:“怎么就打不得了?人家都已经欺负到头上来了, 还要一再忍让不成, 再忍下去, 吐谷浑便要亡国灭种了!” 他们吐谷浑世世代代在此定居,鼎盛时期的版图比如今大了一倍不止,但是这些领土好多都被大魏给占了。算起来, 他们跟大魏也算是世仇。新仇旧恨加在一块儿,实在让人很难理智。 尽管多数使臣劝大汗主动服软, 但是好歹没有直接劝降。劝降也太没有骨气了,他们虽然是小国,但也是有尊严的。众人议论最多的便是将那犯事的胡商一家人丢给大魏,任凭他们处置。若是对方尤嫌不足的话,该怎么调查吐谷浑这边配合就是了,何必要将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 但凡开战,两边都得劳民伤财,他们实在是折腾不起。况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国与国之间以上都是以和为贵,因而官员都劝大汗多给大魏的皇帝写几封信,商量着看看他是否能收回成命。 穆加大汗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胡搅蛮缠的是他们,本汗还得向他们低头?” 先前的使臣们继续劝:“大汗此举,也是为了万千子民着想。” 这信,穆加大汗写了,可他也不知道这封信到底管不管用,与其幻想着大魏的皇帝善心大发,还不如自己多花点心思在防守上。 他们吐谷浑也算易守难攻,大魏凭什么觉得可以轻轻松松踏平了他们? 他们算老几? 第141节 十五日后,大魏的军队已经集结在西北边境了。带队的是兵部几位官员,崔狄也在,他甚至还是带兵的将军,手底下管着几千人马。 二人已经许久没见了,如今再见,只觉得颇为亲切。 周景渊乖乖地叫了一声师父,虽然崔狄教他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是周景渊对所有的先生都很尊敬。 崔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量着对方的个头,出于客气夸了一句:“五殿下长高了。” 周景渊眨眨眼,有些沮丧,他自然听出了这不过是场面话。崔将军身材魁梧,他舅舅体态修长,只有他,还跟矮冬瓜一样,周景渊望着两个人的长腿,都有些自卑了。 他跟舅舅长得这么像,为什么就不能在个头上面像一点儿呢? 傅朝瑜连忙道:“小五跟从前比确实长高了不少,只是跟其他孩子比起来略欠缺些。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孩子天生个头长得晚,必须得十三四岁方能发力。皇上个头高,姐姐也不矮,小五你以后的个头肯定是不用愁的,咱们厚积薄发。” 周景渊得了舅舅的安慰,又跟着聊了几句话之后,便去读书了。 等他走了之后,傅朝瑜随口抱怨一句:“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崔狄也是知道自己失言,可他实在架不住好奇,又问傅朝瑜:“你家小五到了十三四,真的能猛蹿上去么?” 傅朝瑜x回得云淡风轻:“自然可以。” 上辈子他外甥可是被淮阳王拉下了马,自古都是成者王,败者寇,若是他外甥在身高容貌上有缺陷,必定会被史官狠狠嘲讽。既没有这些记载,便说明他外甥单看外表必定不俗,起码是让人挑不出错的。 上辈子吃尽苦头都能如此,这辈子他仔细养着,如何还能差呢? 二人略过小五的话题,谈到了此次征讨吐谷浑,傅朝瑜作为镇西都护府,此番对外征伐,他负责统揽全局。 听崔狄提到这道圣旨时,傅朝瑜内心便有些微妙了,等听闻皇上又将崔狄放在了西北,打算让他随同淮阳王一同镇守边疆,顺带打理互市监时,这种微妙的感觉瞬间达到了顶峰。 果然是圣心难测啊。 从前他在京城的时候,还听闻淮阳王颇得圣心,第一次去阳关之后,更头疼如何离间他们兄弟俩,如今还未动手,却反而坐享其成了。 傅朝瑜不解地问:“你在京城可曾听闻过淮阳王同两位皇子有什么交集?” 崔狄:“倒是没听说这个,只是大皇子家的小皇孙这段时间同淮阳王世子走得很近。淮阳王世子似乎避之不及,可架不住小皇孙实在是太过热情。” 傅朝瑜了然一笑,原来是这小子帮的忙,难为他了。 傅朝瑜都收到了消息,更别说淮阳王了,辛苦练完兵的淮阳王得知自己并非主帅,他皇兄不仅让傅朝瑜压在他头上,还多了一个崔狄,回了营帐之后一直面色不佳。 王阳也后悔:“都是下官的错,不应该用那胡商惹出这些事儿来。” 若是没有那个胡商,也不会有互市监,更不会有崔狄这些人来分权。 淮阳王也知道这步棋走错了,但是错不在王阳,而在于皇兄对他的不信任。之前他就不该去凉州,不该去参加封禅,更不该被那两个小皇孙给黏上。 如今甚至甩都甩不开了。 淮阳王道:“为今之计,只能徐徐图之,让景行在京中无论如何要跟太子与大皇子划清界限,本王这里,也得尽快想点法子打消皇兄的疑心才行。” 王阳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帮不了任何的忙,遂又提及了另一件事:“王爷,那张志行下官总觉得不妥,此人城府极深,当年来王爷身边时又太过突兀,是否忠心尚不可知,王爷还是不要重用的好。” 这回那个胡商作祟,便是张致行代他们动的手脚。事情是做得中规中矩,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傅朝瑜毫发未损,还得了天大的便宜。 淮阳王颔首:“我心里有数。” 他用张致行,不过是为了暗中给傅朝瑜堵罢了,并非真正信任他。这张致行确实有些滑不留手,淮阳王如今也是没有合适的人才去都护府,否则也不会轮到他。 要说张致行是否会倒向傅朝瑜,淮阳王觉得也不会,傅朝瑜身边已有心腹,听闻那杜家的独子不仅同他私交甚好,甚至如今也是副都护,与张致行平起平坐,淮阳王不信张致行会不嫉妒。 一旦嫉妒,便有隔阂。 发兵的日子一到,淮阳王当即率兵前往常乐与傅朝瑜汇合。从前他出兵,哪有这么多的事儿?如今多了一个都护府便不一样了,哪怕淮阳王心里再不服,表面上还不得不给傅朝瑜面子,谁让傅朝瑜通揽西北军政? 让一个从未领过兵的人染指军权,实在可笑,可淮阳王如今也没了办法。 贸然出兵,西北的百姓其实也心中惶恐。这些年边境还算稳妥,已经好些年没有大的动荡跟伤亡了。但那些上年纪的,仍然记得前朝末年西北一带的百姓过得究竟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如今战事又起,怎么叫人担心? 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信誓旦旦,笃定大魏一定能速战速决。先前阅兵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只要大魏的抛石车一出,什么样的城池拿不下? 此一战,正是弘扬国威的大好时机! 可惜军营并不打算征兵,否则他们是肯定要亲自见证的。 两边人状态不一,傅朝瑜也是知道的,为免人心骚乱,傅朝瑜也觉得要越快越好。 给战士们鼓舞了一番士气之后,傅朝瑜便召集诸将士,下了死令,让他们速战速决,务必三个月之内攻下吐谷浑。 傅朝瑜眼神示意淮阳王:“若是三个月久攻不下,诸位将士连同本官都得一同受罚,各领三十军棍,无一例外。” 淮阳王坐在下首,西北军营的将士与淮阳王同坐一阵营。 听到傅都护对王爷下令,众人心中挺惊讶的,这傅都护真不知道王爷在西北军中的地位?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王爷说话。 若是王爷翻脸,只怕他们也得跟着翻脸。 淮阳王扫过对面,兵部官员坐在那边,与他们分庭抗礼。而崔狄与傅朝瑜坐得极近,他站在谁那边,不言而喻。皇兄本就忌惮他,如今若再牵扯出什么事,只怕他这个王爷也算是走到头了。 淮阳王扯了扯嘴角,扭头望向身后:“傅大人的话都听明白了?” 几个将士闻言松了一口气:“傅大人所言,下官等莫敢不从。” 只要不在战前起争执就好,他们真怕自己这两边人先打起来。 如期出兵后,大魏的将士们很快便抵达吐谷浑边境,丝毫不给对方交涉的机会,直接攻城。 吐谷浑军中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 听闻他们的大汗已经写了信给大魏皇帝,怎么如今看着反正一点用处也没有?眼下交战必不可免,还好他们及时迁出百姓,如今吐谷浑将士整装待发,誓死守卫吐谷浑! 听闻大魏已经拿来了所谓的抛石车跟神臂弓,扬言要让他们投降,降者不杀。没见过抛石车的部分将军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魏凭什么觉得他们会投降? 他们有天险可守,何必畏惧这些个笨重的东西? 吐谷浑主帅鼓励众将士:“咱们死守到底,就不信大魏真能同咱们打上一年半载?咱们不缺粮也不缺衣,可等到冬天之后,大魏那边必定补给不足,到时候就是咱们反攻的时机了!” 话音未落,城门楼出便从天而降一块巨石,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整个城门似乎都在颤抖。 主帅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仍然觉得两腿颤得厉害,不是害怕,而是被震的。这力道属实太大,肉眼可见城里几处屋舍已轰然倒塌,只留下了一个硕大的巨坑。 这……怎么会如此? “这是何物?” 前线一小兵飞速赶至:“回主帅,这是大魏的抛石车!” “荒谬!”他不信,“大魏的营地同咱们还隔着一座小山,如何能砸到这里来?” 小兵惶惶不安:“那抛石车投得甚远,他们甚至放出话来,若是咱们再投降,就要把整个城墙砸烂!” 主帅同众将士望着废墟,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他们要是不投降,会不会跟这几间屋子一样,被砸成肉泥? 有个小将咽了咽口水,忐忑地问:“咱们要降么?” 第155章 王廷 短短两日时间, 吐谷浑前线将士便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 他们若是不出去,死守关门,大魏便上抛石车, 如今城墙几乎损坏一半。倘若迎战, 对方便上神臂弓,他们便是有盾牌,也架不住这神臂弓的威力, 一时间, 城内躁动不安,不少人想要投降的心思日益强烈。 这根本没有坚守的必要! 有人劝说主帅:“大魏如今还给咱们留有余地,每日只放抛石车投四次, 他们那玩意儿大可以从早到晚抛石进城,果真如此的话,咱们这儿连一天也守不下来。大魏已经给咱们台阶下了, 要不咱们直接投了吧?总好过每日眼睁睁地看着将士们死伤惨重。” 吐谷浑的主帅名唤伏延, 听到此话忙道:“受伤的将士们务必好是医治!” 更有人说道:“都快医治不过来了, 好在如今大魏前线指挥的是那位镇西都护府的傅大人,此人还是大魏的安平侯,虽位高权重, 但最是宅心仁厚, 只怕眼下就是他拦着, 咱们才有一线生机。若是再不投降, 等那位淮阳王上前指挥,只怕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了。” “元帅,还是趁早降了吧, 咱们总不能全军覆没吧?” 伏延内心闪过挣扎,怎么说他也算戎马半生, 今日却在这抛石车上跌了x大跟头,心口都难服。况且若直接投降,下半辈子的名声彻底没了,他咬牙,坚持道:“大汗还在等着咱们的消息,若是此刻投降,你我还有何颜面回去面对大汉?” 底下的将士们很想问问,若是这会儿不回去的话,他们真的有命回去见大汗吗? 伏延嘴上说要拼死抵抗,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压根扛不了几天。 索性再略等几天吧,好歹如此面子上过得去。届时,应该也不会有人骂他未战先降了吧,他这都已经战过了!只是力有不逮而已。伏延如此想法,不外乎是仗着傅朝瑜纵容,他也看得出,对面那位傅都护不是个弑杀的,手段极其温和,所以他才觉得自己能再挺一段时间。 在此之前,他还不忘给大汗捎带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王廷。 大魏的士兵太残暴了,他们压根没办法应对,城池不日将要失手!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大魏的神器太过厉害,先前他们都太轻视对方了! 得知前线战况之后,大魏朝中不少人也庆幸不已。 好在他们是压着吐谷浑打的,看样子应当能迅速结束战事,先前那些没见过抛石车的,如今也好奇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了。兵部如今就有,但是对外瞒得紧,外人想要看一眼都比登天还难。 有人埋怨兵部小气,却也只能私下偷偷埋怨,不敢让人知道。这抛石车神臂弓毕竟牵扯太广,如今别的部族还没有,若日后被泄露出去,他们这些闹着要看的肯定第一个被砍头。叛国罪的骂名,不是谁人都能背得起的。 周景成这些日子一直没停下过吹嘘傅朝瑜。他傅舅舅文能治理西北,武能平定吐谷浑,朝中文武百官加在一块儿都没有他厉害! 周元懿听他叨叨多了,烦不胜烦,叛逆心起便顶了一嘴:“他若是这么厉害,怎么如今还未攻下吐谷浑?” 周景成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傅舅舅很快便能直取对方都城!” “一口一声舅舅,说得像那是你亲舅舅一般。” 周景成嘲讽:“原来是嫉妒啊?你待如何?我与小五是亲兄弟,天生就跟傅舅舅关系好,你有能耐你也找个厉害的舅舅啊,找得到么你?”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周景成一直没能跟他们两个比划拳脚,深表遗憾,所以总想要逮着他们比试一番,只是到现在一直没能得逞。 最后闹得太凶,把过来巡视的皇上也惊动了。 自从两个皇孙跟淮阳王扯上关系之后,皇上便时常抽出一些时间来弘文馆巡查,有时会站在后方,并不吱声,听听这几个小孩私底下都会说些什么。今日扯到了傅朝瑜,为着他几时攻下吐谷浑一事,闹哄哄的一刻不休。 皇上微微出神。 以傅朝瑜都作风,此战不会结束得太慢,毕竟他也得为朝廷跟西北省钱,在冬天前结束,才不至于民心不稳。但同样的,也不会结束得太快,傅朝瑜并非心狠手辣之人,对待将士手段或许凌厉一些,但是对待无辜百姓却不愿意赶尽杀绝。 这也是皇上要让傅朝瑜统领西北军队的原因。他希望天下归心,所以不能杀戮太过。淮阳王手段强硬,傅朝瑜则心软一些,二者中和,方是正理。 吐谷浑边境,傅朝瑜叫人时刻关注城内的动向,得知他们还是不愿意投降,只好下令:“今日之内,务必将城门击溃。” 淮阳王听罢,心中嘲讽傅朝瑜妇人之仁。 两国交战怎能没有伤亡?然而他们这位傅大人却是个有善心的,专挑没人的地方砸,若不是滥发善心,他们一早就将这个城池给拿下了,还用等得到今天? 也是可笑,抢他东西的时候不择手段,如今御敌时反而心慈手软,文人就是懦弱,一点担当也没有。若是他那位好皇兄知道傅朝瑜就是这么个没用的东西,也不知该做何感想? 傅朝瑜压根没有管淮阳王是否会阴阳怪气,他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第142节 无辜之人,能少牵连便少牵连,他又不是刽子手。 自下令一日之内将城池攻克之后,数十架抛石车一齐发动。 伴随惊天动地的声响,城门顷刻间化为灰烬,周边的建筑也所剩无几。 吐谷浑的将士们又不是傻子,看到大魏又搬出了这么多的大家伙之后,便赶忙让人退居后方。 虽不至于全身而退,但好歹也保存了大半的兵力。可是这城门算是毁了,城门失守之后,大卫的西北将士长驱直入,直接占领了他们的边境。 伏延望着不远处,内心五味杂陈,他本以为还能再坚持几天,谁想到今儿便被破了城,王廷中人若是知道,还不知要如何给他定罪。 一封封加急密信发往王廷,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况且这会儿别说他们立马就派兵了,就算把吐谷浑所有的将士们都派过来,也是无济于事。 人力如何能阻止抛石车那样的大家伙? 伏延已经同底下的将士们站在同一条阵线了,都觉得没有什么好守的了,再守下去,他们千百年的基业都会化为灰烬。 他们吐谷浑自百年之前便占据了青海这一片的领土,世代耕耘这块地方,一路走来极为不易。这么多年的心血,说是因为一场战争被毁,他们这些人都将是千古罪人。 哪怕如今都还没有投降,可众人抵抗时也是极力放水,根本不与大魏的将士有任何正面冲突,只要对方再进一步,他们便后退。 奇怪的是,大魏都士兵与他们也默契十足。 他们退一城,大卫的士兵便往前进一步。对方似乎也不想将各个城摧毁,每每都只是轰了城门,并不杀烧抢掠,简直不像是敌军了。 若是他们进攻别国,能做到这个程度吗? 只怕是不能,谁不想趁着战乱发点财呢,这本就是常事,又无伤大雅。像大魏这样军纪严明,才是异类。 扪心自问,伏延是佩服的,佩服傅朝瑜都胸襟,也佩服大魏将士的自觉。 伏延观察了几日,大概知道对面的意思。 自己这一封封急件送回去,王廷却始终不见回应。不知那边究竟是出了矛盾,还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让他们自生自灭了。无论哪一种,倘若继续开战的话,对他们而言都是死路一条。 他手下的兵也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大汗不心疼,他岂能不心疼?王廷不换,她这个主帅缺不能不管。 伏延召集几个心腹:“往后退居哪一城,便立马疏通城内百姓,让他们无论如何尽快往王廷赶,不许他们在原地逗留!” “在对王廷那边放出消息,极力描述大魏西北军的残暴不仁,务必要让他们心生畏惧。” 战事的后果绝不能由他一个人,或者由他们的士兵来承担,这不公平。唯有各地流民都被逼到王廷,唯有他们知道事态严重,才能及早认命,让他们投降,归属大魏,吐谷浑才能在这场灾难之中全身而退。 伏延在军中一向说一不二,傅朝瑜能带兵,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而伏延能带兵,是因为他在军中有绝对的权威。 因有伏延的嘱咐,各地百姓被迫迁走。许多人压根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原先镇守在前线的士兵忽然退了下来,不仅驻扎在他们那儿,甚至还将他们给赶走了。 不少人一边走一边骂,直到后来他们听说,大魏的西北军已经将他们原本住的地方给占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原来大魏这么厉害! 原先还有人心疼自己的房子家禽,如今得知自己原是逃难的,也顾不得心疼,再到后来,路上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越来越多,等赶到王廷之后,大半的吐谷浑百姓都已聚集在此了。 这大魏的士兵得有多厉害啊? 王廷毕竟占地有限,不可能都放他们出去。更有官员来劝让他们原路返回,可是百姓们被伏延将军等人吓住了,以为大魏将士都是凶神恶煞之辈,回去了便是死,如何肯走? 劝得多了,反而逼得群情激愤。 “大魏仗着有神兵利器,都已经要把咱们的城池夷为平地了,我们无家可归,回去岂不就是送死?” “你们在这王廷里头高枕无忧,何时管过老百姓的死活?” “开门,让我们进城,谁的命不是命?” 这种人群聚集的时候,但凡有一个人跟着闹,便能引得一群人效仿。 短短一日时间,穆加大汗x便已经派出了三波人前去镇压。 这些人聚在城外,时不时便要闹事,朝廷还不能不管,甚至还得给他们发粮食。倘若将这些人饿极了,还不知他们要做出什么穷凶极恶之事。 他们粮食本就不够,如今被这么一分,更加捉襟见肘了。先前还说要死守的冬日,如今看来竟是个笑话。穆加大汗已急得心都焦了,早知如此,他一定在第一时间便将那胡商一家人拱手奉上,不在乎什么国家颜面,只要平息了大魏的怒火就是了。何必要等到如今,城池相继被破,士兵节节败退,如今自己的王廷反而被自己人给围了,看样子还要造反。 真是岂有此理! 正头疼着,前线又传来消息,一日之间,他们再损失了一城。 大魏进攻的步子太快了,吐谷浑压根都没有还手的机会,只能步步后撤,如今都快要撤到王廷了。再过几日,伏延那头甚至都不能算是前线,因为整个王廷也要跟着沦陷。 真要是被大魏给全占了,吐谷浑都可能不复存在。 穆加大汗连日辱骂伏延不争气,可是眼瞅着伏延都已经快要退回来里,他也惶恐不安。大魏来势汹汹,该不会要来王廷将他捉拿,砍头以泄愤吧。穆加大汗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立刻打了个寒战。 而与此同时,吐谷浑朝廷上下终于统一了口径。 先前嘴硬,是因为还不知道大魏的可怕。如今知道,可这后面的代价实在太大。 众人商议过后,整整齐齐地跪在穆加大汗面前,请求大汗投降认输。 第156章 投降 原先进退维谷的是伏延, 眼下左右为难的则是穆加大汗。 更让他心梗的是,逼他投降的人里头竟然还有自己的两个儿子。生子如虎,还得提防着他是不是要犯上, 生子如鼠, 却又让人心烦。 大臣们实在是撑不下去了,那些流民一茬又一茬地往王廷涌入。大汗是不用面对这些,直面流民的人是他们, 被流民指着鼻子骂的也是他们! 谁愿意总被骂? 谁都能看得出, 他们早已经打不过大魏了,为了保全自身,也为了早点将那些流民们原路送回, 早日投降才是正理! 群臣已经想要立马投降了,早点割地赔款,将大魏的人请回去才好。然而穆加大汗却始终抹不开这个脸, 迟迟不开口。等他实在被臣子们逼得没有办法, 又想不出可以牵制流民的法子, 更不能亲自上战,左思右想,唯一的办法就只有坐下言和了。 穆加大汗飞速派了一队使臣前去议和。 他可以先退让, 只盼着大魏不要得寸进尺! 使臣到了前线, 还是伏延元帅亲自送过去的, 他没能进去对方的营帐, 只是隔了许久打量着大魏的军士。 确实如他料想的一般规矩严整。伏延不知道仅仅是大魏的西北军如此,还是整个大魏的将士们都是如此。若能有十数万这样的军队,何愁国家不能强盛?哪怕没有抛石车, 大魏的将来也是不可估量。 几个使臣进去大魏军营之后,也是如此忌惮。他们几个当初阅兵的时候也是跟着一道去的, 那会儿大魏的士兵便威仪不凡,如今瞧着风姿更甚从前! 怪不得他们吐谷浑的军队被打成了这样,实在是跟人家没比。 经过了层层排查之后,他们才终于见到了傅朝瑜。 出乎意料的是,大魏的士兵除了正常的搜身,并没有对他们态度恶劣,甚至连冷漠都算不上,有些人见到他们过来甚至还会微微一笑。 笑得使臣心里发毛,私下交头接耳起来:“今儿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鸿门宴那也是人家请了才算,咱们这分明是不请自来,压根连摆宴的资格都没有。” 几个使臣心惊胆战地离开,崔狄手底下的几个兵也正纠结着,他们明明态度够好了,怎么瞧着方才那些人反而更害怕呢? 自从来了吐谷浑之后,傅大人一反常态,对他们特别严厉,不许他们行为散漫,擅自行动,更不许他们趁着战乱行凶。淮阳王带过来的几个士兵先前因为擅自搜刮吐谷浑百姓钱财,被傅大人罚了三十军棍不说,连管着他们的小将也没捞到好,被记下了个大过。 别说立功了,回去要不要受罚都还不知道呢,真是遭了无妄之灾。淮阳王替那位小将求了情,可傅大人态度强硬,谁来说也不好使。 这一手杀鸡儆猴威慑力十足,众人一时都乖觉了许多,比在大魏时还要安守本分,一时间倒没有出什么岔子。唯有淮阳王的面上不好看,但人家王爷也没说什么,更没在这事儿上给傅大人找不痛快。 众人私下猜测,淮阳王肯定心里已经记恨上傅大人了。从前这位王爷可是个暴脾气,但凡谁人惹了他,必定当场就还回去。这回在傅大人手里接二连三地落了下风,可想而知他有多生气,隐而不发不过是没到时机罢了。 不过这都与他们这些小人物无关了。 须臾,几个使臣忐忑不安地站在下首,虽不是头一次见到这位傅大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从前他们或许还能平起平坐,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只有跟傅朝瑜赔着笑脸说要议和的份儿。 傅朝瑜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派人来议和,客气地接待了一众使臣。 使臣们并未因为他的客气而心存幻想,颤颤巍巍地将他们大汗的意思说了一遍。简而言之,吐谷浑愿意割让三座城池,每年给大魏纳岁币,结两邦之好。言毕,使臣们再次重申,先前闹事的那位胡商同他们王室并无关系,他为何会做此举动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是吐谷浑指使的,若是大魏尤显不够的话,他们可以酌情赔偿。 只有一点,希望大魏能够尽快收兵。 傅朝瑜静静听完,等他们话音彻底落地之后,方才笑着问道:“诸位要说的可就只有这些?” 只有?使臣们面面相觑,他们都已经割让三座城池了,难道诚意还不够吗? 崔狄瞅了瞅傅朝瑜。如此诚意,在他看来是够了,就是不知圣上跟傅朝瑜究竟是何想法? 虽然如今军中都说傅朝瑜对内近乎严苛,对外心慈手软,可崔狄总觉得,傅朝瑜所图不小,只是一直没说罢了。 果然,下一刻傅朝瑜便道:“吐谷浑商贾在大魏闹事,言语之间又牵扯吐谷浑王廷,可见此事与贵国始终脱不了关系。吐谷浑上下都对大魏心存怨恨,有如此邻国,我朝圣上日日忧心边境不稳,唯恐贵国再遣人作乱。如今也就只有将吐谷浑收归大魏境内,方能解君王之忧。” 使臣震惊到一句话说不住。 大魏真是好大的野心,他们竟然想将吐谷浑彻底吞并! “这……怎能如此?”面皮薄的使臣都觉得替大魏害臊了,他们是有多厚的脸皮,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 傅朝瑜道:“大魏疆域广阔,物产丰富,与诸邦国私交甚好。吐谷浑收归大魏,对你对我都好,更能迅速平息战事。今后大魏在此地设都护府,由都护管理军政,朝廷会给你们的大汗封王,仍旧保留部分封地,王爵可世代相传,永葆其富贵无虞。若不然,大魏的铁骑半月之内便能踏平王廷。” 可是,从大汗变成王爷,这真是奇耻大辱。使臣面露难色:“这恐怕不妥,咱们的大汗如何能只是个王爵呢?” 让他们大汗继续管着吐谷浑的国土也好啊。 傅朝瑜淡淡一声,说出来的话却不容质疑:“不然,诸位以为本官是在同你们商议?” 下面的崔狄眼风立马跟着扫过来。 使臣们后背一凉,是啊,他们压根反驳的权利,人家都已经快要打到王廷了。王廷一旦沦陷,那还不如让大汗捞个王爷当一当呢,好歹性命抱住了。他们的命,自然也能保住。 傅朝瑜见他们终于认清形势了,遂端起茶准备送客,最后撂下一句:“方才的话是通知,诸位回去转告大汗,三日之内若无回信,后果自负。” 使臣们再次被请出营帐。 来是忐忑,去时绝望。大魏这要求他们是能够接受,就是不知大汗会不会暴怒。为今之计,也就只能他们跟着多劝劝了。 从大魏军营里出来后,他们又见到了伏延将军,并将大魏的要求和盘托出。 伏延并不惊讶,早在傅朝瑜约束士兵的时候,他便已经猜到了傅朝瑜的想法。若是此战只为了泄愤,为了扬国威,那大可不必如此,直接大肆挺进就是了,x可傅朝瑜对每座城池都用心维护,兴许人家早在一开始便将这些城池视作是大魏的领土了,别人的东西毁了便毁了,唯有自己家的东西,才会用着心疼。 不仅如此,他还让人打听过,大魏又派了不少军队前来,傅朝瑜在前面打,打完了便有军队前来驻扎,根本不像是愿意将城池还给他们的样子。 商议一番之后,使臣突然想到到一件事:“不是说前线的地盘都被毁得差不多了,怎么如今瞧着反而没怎么变?” 啧……看得还挺仔细。 伏延立马面露凶相:“要不是咱们退得快,这些地方早就被夷为平地了。你以为大魏是什么仁义之师不成?真若有良心的话,便不会将咱们彻底吞并了。若不趁早应了他们的要求,咱们这些人通通都得死!” 使臣们打了一个寒碜,被伏延连哄带吓,忙不跌就回去转述给大汗了。 第143节 穆加大汗骤听此事,暴跳如雷。 他当了这么多年大汗,如今因为一场战事甚至连汗王都不能自称了,要委曲求全,听大魏的恩封。自己的国家也将没有了,只能摇尾乞怜,从大魏手里讨得一块封地。他要是能同意,那才是脑筋坏了。 穆加大汗愤怒道:“大魏这是做梦,本汗绝不同意!吐谷浑的国土一寸也不能丢!” 众臣:“……” 今日过去议和,不是原本就准备放弃三座城池的吗?怎么如今又变成一寸不能丢了? 愤怒之下的穆加大汗是没有理智的,也根本听不进去什么道理,他只知道自己彻底没有了脸面,日后更会沦为吐谷浑的笑柄。 不对,真投降之后,甚至连吐谷浑这个名字都没有了,兴许是镇南都护府也说不定。这虽不是亡国灭种,却比亡国灭种更要让人受辱。 群臣相劝,无奈这回他们的大汗受了刺激,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了。最后几个王子也相继过来劝说,他们说话更没用,甚至还被穆加大汗给丢了出去。 可傅朝瑜也就只给了他们三日的机会。 三日一到,大魏的抛石车便开始继续开道了。 伏延一边观察大魏的动向,一边时刻紧盯王廷,见大汗为了所谓的颜面连吐谷浑百姓都顾不上了,心中顿感失望。 自开战之后,他都不记得自己失望过多少回了,如今总算是要结束了。 他吩咐下去,继续往后退,给大魏的士兵让路,甚至还叮嘱道:“王廷城门前有许多流民,你们让士兵前去先将这些流民疏散,让他们往两边躲一躲,不要靠在城门处。” 士兵连忙前去安排。 伏延又赶忙叫了另一批人:“多派人去看着,切莫让他们拥挤踩踏。” 这会若是出了事,连个大夫都没有。他只想让大汗赶紧投降,可不想让无辜的百姓跟着丢了性命。大魏的傅朝瑜都能为百姓着想,他一个本国的将军,自然不能输给一个大魏官员。 流民得知大魏即将攻入王廷,一哄而散,又去了南门。 他们不是不想进城,只是换了个城门守着,甚至在得知大魏的军队即将赶到之后,进城的愿望就更加迫切了。王廷中人非富即贵,王孙贵族都住在此处,真到了城破那一日,跟在他们身后是最安全的。 一群接着一群流民开始砸门。 他们虽然毫无章法,但胜在人数中多,一群人砸累了,便换另一群人。南城门处的官员没办法,只能出动武力镇压,这边要分出一些士兵来维.稳,前头还得派兵前去迎战大魏西北军。 穆加大汗先前说的那般硬气,但等听说西北军真到了王廷前,便开始不安了。 本就焦急,又听说流民闹事,越发烦躁:“这些庶民真是不知所谓,国家早晚败在他们手中!” 这话说的,仿佛都怪了一些流民一样?官员们敢怒不敢言。 说话间,城中忽然起了一声巨响。 北边浓烟四起,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巨响又炸裂在耳畔边,让人心里都为之一颤。 穆加大汗滔滔不绝的抱怨瞬间停了下来,脸色煞白:“这是什么?” 先前出使的使臣绝望地道:“这便是大魏的抛石车,他们真的攻进来了!” 他们要沦为阶下囚了。 不多时,外头便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城门已经破了。 穆加大汗脚一软,跌坐在地上。 怎得这么快? 破了城门之后,傅朝瑜征准备捉拿穆加大汗,却看见先前过来议和的使臣飞奔而来,跑到跟前抢着说了一句:“傅大人,我们大汗愿意献出所有领土!” 傅朝瑜同崔狄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总算是不用再打了。 第157章 封王 傅朝瑜被请进了王廷。 数十驾火炮还放在城门外, 哪怕如今停火了,依旧威慑力十足。吐谷浑的官员见这些抛石车整整齐齐摆在前头,压根不敢多看一眼。 他们比傅朝瑜还担心这里有人作乱, 伤了大魏的官员。之前那作死的商贾不过是杀了一个百姓, 大魏便派兵攻打他们;若是这回出征的官员出事,那就更要不死不休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跟着陪葬才行。 自己投降, 就是为了能保住项上人头, 自然也不会有人蠢到要在这种时候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来。 因而,不仅大魏的人时刻紧盯傅朝瑜,就连吐谷浑的官员都不得不死死看着傅朝瑜, 生怕他出了什么事。 尤其是伏延,将几个心腹全都派过去了:“仔细看着城内,若有动静, 不论是谁, 直接镇压即可。” 不多时, 傅朝瑜随同军队一起被引入王廷。 穆加大汗或许是出于害怕,又或许是被旁人逼得太过,投降称臣时脸色异常难看。傅朝瑜等也都理解, 毕竟这位从前可是一国之君, 如今瞬间便成了臣子, 心里不爽是肯定的。 傅朝瑜并不在意他的冷脸, 这样能达成目的,态度如何其实都无所谓。 他最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城中可有余粮了?” 穆加大汗脸色更难看了,怎么, 他都已经将吐谷浑尽数交给了大魏,大魏还如此贪心, 想要将他们最后的粮食都搜刮回去吗?难不成他们压根不在意吐谷浑,即便投降了也要让他们自生自灭? 穆加大汗忽然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应该同他们死磕到底的,说来说去也是自己没用,真的一听到动静便被吓怕了? 先前出使的使臣心里也直打鼓,但是他们不敢不回话:“粮仓里头倒是还有一些,今年秋上的粮食刚收回来。” “那先开仓,放一些粮食。” 众人愣住。 傅朝瑜反问:“如今那些流民还都在城外候着,总不能叫他们一直聚集在此,如今战事已平,该让他们回去了。” 将这些人送过来本就是为了逼迫吐谷浑赶紧投降,傅朝瑜也不至于狠心到要将他们饿死在城外。 穆加大汗投降的文书迅速颁布下去,因傅朝瑜有要求,投降的消息最先传去了城门外的流民处。 伏延的部下直接在城门口宣布吐谷浑已归属大魏,日后他们便没有大汗了,也没有王廷,会有大魏的官员接替他们掌管吐谷浑。 方爻也在旁边,甚至还时不时地说上两句让人代为转达。简而言之,这投降可是他们的大汗亲自投的,大汗都表态了,此事便已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即便底下人再不甘心,也都无济于事。 百姓确实听得愣住了。 今儿大魏攻城,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可把他们给吓得够呛,他们许多人都是被伏延提前赶到这边,并未亲眼目睹大魏抛石车的可怕,可今日,他们总算是知道了。虽然早就知道他们没有反抗的余地,但是真正听说国家没了时,不少人仍旧面露悲凄之色。 他们世世代代都居住在此,如今国家都没了,他们要何去何从么? 方爻又有解释道:“如今吐谷浑战事已平,还请各位原路返回,各自归家。” “说的好听,我们的家兴许都已经没了。”有人嘟囔着。 随即,众人又有不忿,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又无积蓄,对他们而言,那几间房子便是全部的家当,房子没了,这辈子的指望也就没了。 方爻不紧不慢地让人传达,大魏的都护傅大人早已约束士兵,不许他们夺人钱财,如今大部分人的房子都还在,除城门处的一些屋舍被损坏,余下都保存良好。有房子的各自x回去,若没有房子无力谋生的话,可以先去吐谷浑与大魏边境候着。 那里有大魏的士兵,他们可以先将受灾者带去大魏的镇西都护府。 众人听说要背井离乡,立马又不乐意了,他们对大魏又不熟悉,去了那儿岂不是要被当奴隶使唤? 仿佛是早已预料到众人反应,方爻让人道:“大魏如今新得了高产的粮种,北边又地广人稀,耕地富余,只要去了那儿都能分到耕地与新粮种。若不想种地,大魏西北有数不尽的商机,每年开两次互市,西域商贾无穷无尽,只要头脑灵活都能有一碗饭吃。” 方爻让人重申,大魏对所有前来定居的吐谷浑百姓广开城门,只要家世清白,踏实苦干,大魏都愿意接受,甚至还会给他们提供简易的住所。 这下,反驳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 他们所担心的除了前途未卜,不外乎就是没有地方住、没有东西吃,这两个若是解决了的话,倒也没有那么抵触了。至于前途,寻常百姓能有什么前途?他们在吐谷浑待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不也还是一贫如洗么? 寻常百姓能有什么前途,有前途的毕竟少之又少。 方爻又让人开城门,直接放粮。反正他们的士兵已经进入到城内了,不怕这些流民闹事。只要愿意原路返回的都可以,在官兵这里领上两袋粮食,只要省着吃点,足够他们撑到回乡,甚至可以撑到他们远赴大魏。 比起继续留在这受苦挨饿,流民们到底还是拿了粮食。 方爻在外解决了流民问题,傅朝瑜则带着众人迅速把持了吐谷浑所有的舆图跟户籍册。 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大致翻看完,了解各地的物产之后,傅朝瑜对整个吐谷浑有了更深的认识。先前早就听闻吐谷浑人擅长养马,没曾想他们养马的体量如此巨大。祁连山附近也适合养马,但是西北那一带往后是要大规模开辟屯田,若是将马匹养殖放在青海这次,也未尝不可。 吐谷浑不仅有他们自己的养马秘方,有青海这样天然的放马地,更有许多从西域、川蜀引进的种.马,发展养殖业简直得天独厚。 他得好好跟皇上说道说道,这吐谷浑可不能打完了就放任自流,得用起来才行…… 淮阳王也在旁边翻看,间或朝着傅朝瑜看一眼。起先他还瞧不上傅朝瑜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但是如今方才有些明白,傅朝瑜那是心疼城池被毁。皇兄只怕一开始便已交代傅朝瑜,要彻底吞并整个吐谷浑。 若不然,傅朝瑜不会如此行事。 这么重要的事,皇兄甚至都没有跟他提过一句。淮阳王翻看着册子,冷冷一笑。帝王的疑心真是无解,只要被忌惮上了,便再没有了翻身的机会。他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却因为几个小毛孩子毁于一旦,可笑至极。 连着忙活了一天后,傅朝瑜反倒有空过来欣赏吐谷浑的宫殿了。吐谷浑源自呼伦贝尔附近的鲜卑族,西晋时期,慕容吐谷浑率领部下一千七百余户迁居至阴山,随后又南下进入祁连山。前些年吐谷浑同大魏打了几仗,往南退了不少。自此之后,便甚少与大魏往来,反而致力于在西域做生意。许是受了那边人的影响,这宫殿修得富丽堂皇,颇有异域风姿。 乍一看,还挺新奇的。 不用傅朝瑜开口,自有原本吐谷浑的使臣过来替他讲解。其他人自然也想套近乎,无奈他们不通大魏的官话,所以也就只好在旁边低眉垂手,眼巴巴地干看着使臣们大出风头。 等傅朝瑜看完之后,众人商议了一番,带着傅朝瑜进了内廷:“大人,您这边请。” 这原本是穆加大汗所居住的地方,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傅朝瑜也没什么好扭捏的,直接就住下来了。他如今代表大魏,而吐谷浑作为降国,对他们太过客气反而不好。 适当的打压,才能免除部分后患。 穆加大汗憋屈地让出王廷,想自己堂堂一个大汗,落得只能住别宫的地步,还不能有半句的怨言,真是气死人了! 倒是有几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哪怕如今穆加大汗失势,仍旧愿意跟在他身旁安慰:“等这些大魏人走了之后,大汗便没了后顾之忧。如今这群人厉害的也不过就是那位傅大人罢了,寻常官员到您这儿,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即便大魏在咱们这儿设立都护府,新上任的都护也没有傅大人那样的手段,如何治理吐谷浑,还不得仰仗着您?” 这话终于让穆加大汗气顺了不少。如今就等着傅朝瑜赶紧走,他拿捏不了一个傅朝瑜,还拿捏不了一个上任的新官吗? 他到底是吐谷浑的大汗,掌管吐谷浑这么多年,百姓肯定更愿意听他的。大魏想要彻底占有他们的领土跟百姓,也得问问他乐意不乐意。纵然不能明着使绊子,那也要暗中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等傅朝瑜一走,这吐谷浑照样还是他的天下! 傅朝瑜这边也没准备多待,但是朝廷的安排跟调令还没出来,他也不能一走了之,只能留在这儿继续查看文书卷宗,带着方爻崔狄等人,将其重新按着大魏朝廷的习惯让人翻译整理一遍。 又让各地逃难的地方官重新回去,带上户籍册一块。他们大魏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即便要同他们回去,好歹也得家世清白才行。 治理国家本就不易,更何况这还是个外族邦国,便是当真划府而治,管束起来肯定比本国的要难上千百倍,并且百姓也未必认同他们是大魏子民。若要彻底同化,大抵要在教育上花费功夫了。只要学了儒家经史子集,君子六艺,下一代百姓便会对这些文化产生认同与归属,让汉化都吐谷浑人来管理吐谷浑,配合大魏的官员一起,才能事半功倍。 在傅朝瑜留守王廷期间,不少百姓已经陆续抵达家乡了。 吐谷浑只是个小国,领土加起来还没有西北大,所以百姓才会回得这么快。不少人回家之后,发现家里的东西果真一样没丢,若不是城中还驻守着大魏的军官,他们都要以为城里跟从前一样呢。 众人出来互相一问,除了一些被抛石车损坏的人家之外,其他人并没有损失什么,他们不由得对大魏的士兵刮目相看了,便是自家的士兵也不能做到这个份上。 至于那些家里被毁的人,在废墟里面刨了刨也能刨到三瓜俩枣。但这房子肯定是不能住人了,再过不久不要入冬,没房子住是要被冻死的。这会儿,他们忽然想起来当日在城门上那些大魏人许诺他们的事,于是,不少人便找到了驻守在此地的大魏士兵。 那些士兵同意了带他们回去,也说常乐附近已经在建简易的住处了,只要他们去了便有地住、有田种。但是要等到地方官带着户籍册过来,核实身份才可放行。 第144节 众人一听这话,心里便定下来了。他们敢过来问,便不是什么作奸犯科之辈。 又过了些日子,傅朝瑜收到了皇上的密信,让他尽快打听穆加大汗几个子嗣的脾性。 心照不宣了这么多年,傅朝瑜一看这句话立马明白皇上的意思,飞速达听清楚了之后写了一封信回去。 听闻朝廷的调令已经快要到边境时,傅朝瑜找了个借口,便带着自己人离开了,将收尾的活儿丢给淮阳王。 该禀报的事情他都已经跟皇上禀报过了,该进言的事情也都已经进言了,剩下的安排都是皇上自己决定的,与他无关。 就在傅朝瑜离开的第二日,朝廷的圣旨抵达了王廷。 出乎意料的是,皇上并未在此地设置都护府,鉴于吐谷浑领土不大,朝廷直接在此地设置了伊州,伊州知州已经在路上,不日便能赶到。 穆加大汗听到此处时,便已经很不爽。他们偌大的一个国,竟然只能得到一个州的待遇,大魏这不是瞧不上他们是什么? 然而接下来的旨意直接让穆加大汗脑袋一空。 大魏的皇帝直接越过他,给他最不争气,最懦弱的儿子封了王! 第158章 忽悠 静默的四周仿佛停滞住了, 所有人的脸上都划过一丝错愕。 淮阳王心中不住地咒骂傅朝瑜。他终于知道这小子为何会溜得这么x快了,只怕早就猜到了皇兄的意思,这对君臣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靠不住。 这样一个烂摊子, 还得淮阳王硬着头皮上前收拾, 他对众人夸奖道:“早就听闻宁王德行高洁,人品贵重,得子如此, 实在是大汗的福气。” 穆加大汗听人转述之后, 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真是好大的福气! 其他人也不得不跟着恭贺,甚至还有人夸赞大魏皇帝慧眼识金。 皇上慧眼识的便是穆加大汗那最不成器的儿子, 若不是今日大魏的人前来宣旨,他压根也没有露脸的机会。 时至如今,宁王还觉得一头雾水, 怎么他怎么会被封王呢?明明自己最不受宠, 大魏皇帝陛下竟然也能记得他的名字?难道大卫的陛下觉得他天纵奇才, 已经关注他多日了? 宁王虽然不解,但这样天大的好事落在他头上必然还是欣喜若狂。他当了宁王,以后妻子儿女都能跟着享福, 从前欺压在他头上的人也不必在意了。只要依附大魏, 在这吐谷浑之内没人能动他! 说起来, 大魏皇帝陛下如今便是他的再生父母, 别说一个陌生人,就是自己的生父也没有对他这么好过。春风得意,宁王扬着笑脸, 彻底忽视父兄想杀了他的眼神。 这道圣旨下来,甭管宁王究竟从前品行如何, 自此之后,他便彻底脱胎换骨了。 穆加大汗听了一路的夸赞,几次想要发作,都被淮阳王轻飘飘地按下去了。 好不容易等其他人走了,穆加大汗实在是憋不住,拉住宣旨的大臣质问:“大魏这是什么意思,当初说好了要给我封王,如今反而将我给越过去直接封我儿子,你们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淮阳王心里恨极了傅朝瑜都不靠谱,可却不得不替傅朝瑜解释:“当初的确是说要封王,如今也兑现了,只是我们圣上有了更好的人选。” 穆加大汗已经气到失去理智了:“本汗怎么就不是最好的人选?” 淮阳王也不是什么好性子,被人接二连三的质问,他心中也有不爽。一个战败国的首领,不直接将他砍了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吐谷浑在大魏的抛石车面前毫无反击之力,怪只怪从前傅朝瑜太软弱,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有叫嚣的本事。这样的人,投降之后直接打死便是。淮阳王脸一拉,阴阳怪气地问:“怎么?大汗这是对大魏的安排有所不满?” 淮阳王不遮掩时,浑身的戾气止都止不住,根本不是穆加大汗能招架得了的。大汗被他一吓,眼神都清明了不少,支支吾吾道:“并,并非是有所不满,只是想问个明白罢了。” 淮阳王也不客气了,轻蔑道:“宁王比大汗年轻,比大汗稳重,亦未曾投过降,日后上位足以服众,这些理由可还够?” 够个屁,除了第一个借口还说得过去,其他都是胡扯。可大魏的人摆明了就是要胡搅蛮缠,穆加大汗再不服气,最后也得憋着。 等彻底没有了外人之后,穆加大汗终于不再压抑,将殿中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他这段时间忍气吞声,终于把傅朝瑜给盼走了,以为能够安安分分地留在王廷,如今可好,连个王爵都没了。 从前不稀罕当王爷,如今就是稀罕也当不上了。旁人尊称他一句“大汗”,也不过是顺口一说罢了,吐谷浑变成了州,他哪里还是大汗呢?眼下连他那不成器的儿子都比他地位高。 倒霉,跟大魏扯上关系真是晦气至极,竟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左右伺候的人都知道他这会儿心情不好,俱老老实实地屏气凝神,不敢言语。 其实王廷里头的大臣们也都忧心不已。 他们今天打听到消息,等到那位知州一来,各地都要被划分为县,所有的官员都要重新安排,毕竟王廷要不了这么多的人,最多只留下一半,另一半则被大魏官员补上。换言之,他们可能会被指派到县里头当官,甚至极有可能自此丢了官位。 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谁也不知道往后如何,若是第一个被踢出局,不仅自己没了前途,连子孙后代的前途都可能不保。为保自身稳固,他们不得不另想法子,看今日的样子,似乎那位宁王殿下颇受大魏看重,即便不知道原因,但是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于是便有不少人想走宁王的路子,至于他们大汗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已经不重要了。 宁王府里成了热灶,每日里应酬不断。宁王起先还担心父汗会不会怪罪他,还是他妻子一句话将他给点醒了:“若是大魏皇帝看重父汗,这宁王哪里轮得到咱们来当?父汗明显是得罪那边了,往后能否安生过日都还未知,何必担心他会对付我们?咱们只要配合着那位新知州,把咱们的日子过好不就成了?想必大魏挑咱们上位,也是这个原因。” 宁王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人家若不是看他老实本分,也不会这么扶持他。往后紧跟着大魏就成,至于父汗跟几个兄长,如今已经没了威胁了,真若闹出什么事便让大魏的人处理就是。 尚在途中的傅朝瑜也听说了王廷中众人都反应。 崔狄虽然已经走了,但也能想象当时场面有多尴尬,他们这位圣上一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能以常理看待:“圣上越过穆加大汗,就不怕他心存怨念,日后生事?” 傅朝瑜气定神闲地道:“怕什么?他手上已经没有了权势,如今也不过只有几个依附他的旧臣在,掀不出什么风浪来。况且他即便心里不痛快,折腾的也是自己儿子,圣上如今就盼着他们父子二人失和,他们日日折腾才好。他们父子不睦,闹出一些荒唐事来,咱们才好治理。至于那些官员们,他们都是聪明的,知道该讨好谁。” 不论这些人有多忠心耿耿,眼下穆加大汗已彻底失势,这些人还得仰仗大魏官员,就算忠心又能忠心到几时?他们大魏朝廷都没有几个忠臣,吐谷浑难道还比大魏有多好?且就冲他们率先投降的心气儿,便知他们都不是多么忠心不二的主。 崔狄又问:“咱们把淮阳王丢在那儿,他不会计较吧?” “怕什么?反正有你。” 崔狄任互市监,选址就在阳关附近,即便淮阳王心存不满也找不到他这儿来,最多找找崔狄的茬。傅朝瑜碰了碰崔狄的肩,轻松道:“回头淮阳王有什么动静,你记得替我多担待些啊。” 崔狄:“……” 好不要脸,他来西北是不是来错了? 傅朝瑜一路往回走得并不快,主要他并非独身前往,凡到了一个城,便要领一堆百姓回去。吐谷浑领地是不大,但是百姓却又不少,这回两国开战,即便双方都极为克制,可因为战乱受灾的百姓仍有不少。 傅朝瑜比照着户籍确定他们各自身份、家世清白之后,按照约定将他们带去了大魏。 北方是个屯田的好地方,但西北地广人稀,百姓未必愿意迁移到别的地方来,就比如常乐以北,并没有多少人户。 这些人将来迁过去,可将屯田的重任分担到他们头上。 这般一边走一边收人,原本几日便能回程,结果硬生生被傅朝瑜拖了一个月有余。他不光领人回去,还时常给这些人画饼。傅朝瑜所带的译者每日都得给他们傅都护传话,说得嘴皮子都快干了。 “听傅大人说,长乐附近的屋子都已经修缮好了,虽没有你们从前的房子好,但也能够遮风挡雨,况且那地方耕地都是现成,只要有人开荒便有耕地。” “等来年朝廷给你们发了新粮种,便再不愁吃穿了。大魏凉州有多富裕,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咱们常乐的确次一等,但只要跟着傅大人,早晚都能如凉州一样举世瞩目。” “你们去了常乐,会有人教你们大魏的话,仔细学的就是,往后再大魏安家便是大魏人,傅大人明年还会在当地办学,届时,各家的孩童都可以入学读书,只等将来高中科举便可以入朝为官。” 吐谷浑的百姓听得晕晕乎乎。有房、有地、有粮、有学上,还有官做!这样的好事情也轮得到他们? 早知道,他们从前想在吐谷浑当官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若祖上没有x当官的,连官场的门槛都进不去。他们以为外头也是如此,不曾想大魏竟然比他们公允这么多,只要考中了就能当官,不论身份,不拘贫富! 许多人忙追问科举之事。 因为有傅朝瑜都授意,这些译者便使劲儿地夸他们大魏的科举取士制,莫说是吐谷浑了,放眼周边任何一个部族国家,都不可能有比他们还要规范公允的选士制。 “诸位若是不信,回头问问大魏的当地人就是了,这种事情如何能骗得了诸位呢?只要通过了考试,诸位的孩子不仅可以在大魏当官,甚至还可以回吐谷浑当官呢。” 吐谷浑百姓激动得不行,虽说如今年学校都还没有,但他们已经能畅想日后自己的孩子进士及第、荣归故里的风光美梦了。他们如今是走得落寞,但他们的孩子却可以风光回乡! 真好,日子越来越有指望了。 大抵是因为所有人在路上已经自我说服过了,等真正到了常乐,发现这里人没有自己想象的好时,也没有一个人闹腾抱怨。人家从一开始就跟他们说过,镇西都护府才刚设立不久,百废待兴,条件差一些便差一些,哪有一夜之间便能富起来的地方?再说了,反正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傅朝瑜也再次兑现承诺,不仅给了他们遮风挡雨的住所,还给了一些入冬的粮食。西北如今行商之风盛行,凉州一带更是日渐富庶,只要这些人手脚勤快,早晚都能将房子重新修好。 最重要的是,大魏开疆拓土的脚步只怕停不下来,西北的领土只会越来越大,百姓也会越来越多。如何管理这些吐谷浑人,便是给将来打个样。 日后照着学就是了。 傅朝瑜带回了将近四千的人口,皇上一早便听说了。这些人只要乖乖待在大魏种田、不惹是生非,他可以做到一视同仁。至于留在吐谷浑的百姓,正好可以让他们养马。 若能解决大魏马政问题,绝对是一项功在千秋的政绩。 皇上越想越觉得自己跟傅朝瑜是一对旷古绝今的君臣,于是又没忍住在朝中大赞了一番傅朝瑜。 朝中有人听着逆耳,但却没敢呛声。毕竟,傅朝瑜这回是扎扎实实地立下了功绩,几乎等同于不战而屈人之兵,没得反驳。 唯有太子险些将不满刻在了脸上,父皇真是糊涂了,对一个外人反倒比对自己的儿子还要好。什么不辞辛劳,他傅朝瑜能辛劳什么?不过是跟着混一混功绩罢了,谁去都能做得比傅朝瑜要好! 如今吐谷浑安定了,明年他父皇便要征讨南边了。 他在南边并无势力,反倒是北边那块,可以与之合作一番。 第159章 病症 皇上在朝中的夸赞傅朝瑜没听到, 但是杜宁的马屁傅朝瑜却听了一上午。这家伙自他回来之后嘴里就跟抹了蜜似的,好听的话滔滔不绝,还回回抢在张致行跟前, 把人家堵得几次都不得不咽下原本要说的话。 一次两次或许是无意, 但每每如此便是有心了。偏偏傅朝瑜对他束手无策,好不容易等到张致行离开,才无奈地问他:“你莫不是同他有矛盾了?” “岂止是矛盾?”杜宁脸色臭臭的, 说出来的话刻薄得很, “我同他简直不同戴天!” 亏他从前还劝说娘子不要随意揣度他人,更不要一开始便抱有偏见。到头来,他娘子还是一样的英明神武、慧眼识人, 他才是蠢而不自知的那一个。 杜宁哀叹了一番自己识人不清,而后又道:“先前你在时,那张致行好歹还装一装, 待你离开后他便张狂起来了, 见了什么都要指手画脚一番, 在都护府里大肆收揽人心。” 杜宁嘀嘀咕咕,将张致行这段时间如何排挤他、如何一意孤行全都抖落了出来。傅朝瑜不在,方爻跟崔狄也不在, 整个都护府就快要成为张致行的一言堂了。杜宁本来不怎么管事儿的, 因为害怕张致行抢了傅朝瑜的权, 不得不跟对方斗智斗勇。光凭他的脑子肯定是不够, 好在杜宁有外援。在他娘子的帮衬之下,也算是跟张致行打得有来有往。 不过,嫌隙已生, 往后若再想平安无事那也是奢望。 他说完之后,再三叮嘱傅朝瑜:“这个张致行城府不浅, 我家娘子还总是说他面色不善,你多注意些。” 傅朝瑜沉沉地应了一声,他对张致行其实从未信任过,因而见到他做出什么举动也不惊讶。这张致行还不像马骞,马骞固然有自己的小心思,但一心为公,也不屑于用什么手段来拉拢人心,但这张致行明显不是。即便杜宁不说,傅朝瑜也会防备着些。 第二日,被傅朝瑜送去凉州读书的周景渊也赶回来了。自从出宫之后,舅甥俩还是头一回分别这么久,周景渊见到舅舅之后便扑了上去,直接攀到舅舅怀里。 急急忙忙的样子,简直比他三四岁时还要像个小孩儿做派。见他这样有力气,傅朝瑜便知道他在凉州被安老照顾得很好。一点儿没瘦,似乎还长高了些。 周景渊抱着舅舅的脖子稀罕了一会儿。舅舅这么久不回来,他其实每天都在担心,又怕先生看出了他的思虑,因而只能暗暗发愁。眼下真见到了人,他便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舅舅这么厉害,怎么可能会出事儿呢? 周景渊央着他舅舅说一说吐谷浑那边的事儿。 那边并不不可对人言的,傅朝瑜捡着有趣儿的说了不少,譬如那位伏延将军,又譬如那位穆加大汗与他儿子。 周景渊听得入神,待得知穆加大汗丢了王爵之位后,忽然笑了一声:“那位宁王或许要头疼了。” “头疼也不过就头疼个几年,可宁王这个身份却是一辈子的,他也不亏。” “那淮阳王呢,他没跟着一起回来?” “淮阳王留在吐谷浑收尾。”傅朝瑜说完,盯着小外甥看了一眼,“你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周景渊撅了噘嘴,低声道:“这个王叔好像不喜欢我们。” 第145节 傅朝瑜惊讶于他的敏锐,淮阳王装得很,之前在吐谷浑被他那般打脸,当着外人依旧对他客套十足,至于从前对待三个小皇子,亦是礼数周到,不想在他小外甥这儿装模作样的功力却还没有到家,被彻底看穿了。 傅朝瑜道:“他即便再不喜欢,如今也奈何不了咱们。同样的,你便是再不喜欢他,有时候也必须得借助对方做点事,譬如阳关那种地方,淮阳王在此处经营许久,换了别的人未必有他得心应手。人讨不讨喜,跟他的能力没有任何关系。当然,若是他有贰心,那就另当别论了。用是得用,防也得防。” 周景渊重重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慎重。用是得用,但是一边用着一边还得慢慢打压分权,权柄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还是个野心勃勃的主。 这淮阳王可是他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想必父皇如今也很苦恼吧。 自从傅朝瑜获胜回来之后,整个西北都沉浸在一股巨大的喜悦之中,这回与吐谷浑一战,他们终于直观感受到大魏的强大了,再不似从前那般好欺负。 听闻明年春上朝廷还要南征,届时他们的疆域还能再扩大许多。领土多少与寻常百姓看似没什么关系,但若是国家强盛,外敌不敢欺辱,那百姓们也能过上几十年的安稳日子,尤其是边境的百姓。 又过了一月,淮阳王才不紧不慢地带着人回了阳关,许是心里有气,他直接绕过了常乐,并未与傅朝瑜打过一声招呼。 傅朝瑜是无所谓,反正也不必跟淮阳王接触,惨的是崔狄。他的互市监就在阳关附近,免不了要跟淮阳王打交道。 傅朝瑜造的孽,却要他来偿还,每次在淮阳王那边吃了瘪,崔狄都会写信抱怨傅朝瑜不厚道。 这两人血缘也算亲厚,可却从来都处不到一块儿去,淮阳王看不上崔狄,崔狄还嫌淮阳王烦呢。崔狄如今就盼着淮阳王早点失势,日后他若是能上位顶替对方,便再不用受这份窝囊气了。 傅朝瑜收多了他的信,却也不能帮他什么,他这边事儿也挺多的,不仅要时常安抚吐谷浑迁过来的百姓,还得准备明年的春耕。 今年红薯丰收,明年剪苗插植,常乐附近不少百姓应该都能分到。再过两年,土豆也能在西北普及,届时西北就真的能成x大魏粮仓了。 入了年关之后,崔狄再次留守在西北,可家中妻子妹妹都在京城,不能团聚,于是他转头便跑去了傅朝瑜那儿,跟傅朝瑜舅甥俩一起过年。 守岁时,崔狄一边瞅着犯困的小孩儿,一边跟傅朝瑜交流互市监最新的动向。 官署已经修建好了,人员也配备齐了。最近西北与吐谷浑所需的人手有些多,原先不少没得授官的人都得了差遣,饶是如此都还不够,于是年底前又开了恩科,不少读书人算是走了运。若是错过这次,按照正常的科考兴许还要再等上三年。 也正因为恩科让人得了实惠,所以读书人对于南征这事儿也颇为关注,就希望这仗赶紧打完,朝廷缺人便能再开一次恩科,这种开科选士再来多少次他们都不嫌多。 这话说远了,总而言之,多亏了这些人,互市监才能建得起来。 另有朝廷发的互市文书也传去各国了,提起这个,崔狄还笑着道:“先前吐谷浑商贾闹事,大魏派兵前去镇压,西域那儿有不少人都在埋怨吐谷浑没事儿找事,生怕大魏彻底关了西北,不与他们做茶叶生意。这回有了朝廷的文书,知道大魏每年有两回互市后,他们比咱们还要积极。这一个月来,我便已经收到好些书信,都在询问明年究竟几月开互市。” 崔狄这儿自然没收到具体的消息,他问傅朝瑜:“你那儿可有明确的消息没有?” 傅朝瑜摇摇头,饮了一口热茶暖暖身子:“不过我猜测,最快也得等到四五月。” 他们还得提前联系大魏的商贾,让他们备好样品。如今主要是茶马互市,官府先从民间收购茶叶,再与胡人交易马匹。但是既然能赚钱,再多赚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儿,别的生意若是能凑上一凑,譬如丝绸瓷器什么的,真有了买卖自然也不亏。 不仅西域的商贾急着做这门生意,大魏的商贾也着急赶上这一趟,至于如何挑选,便得互市监多费心了,崔狄估摸着自己年后有的忙。 年后朝廷也忙,现如今大军已整装待发,粮草也先行运往南边。 安南一带频频惹事,云贵地区也不太平,皇上早有南征之意,这回既决定出兵,便是打着必胜的准备。 整个年节,三省六部众人都没过几日安生日子,无不忙得晕头转向。 这回皇上南征,照例是太子监国,不过皇上放了不少心腹在东宫附近,三位丞相带了吕相随行,反而将安分守己的韩相等丢在京城。 安排是做足了,可是皇上尤嫌不够。 若是太子再年幼些就好了,曾经他跟太子也有过一段父子相合的时光,那会儿太子年岁尚小,也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如今便不行了,他在外征战还得担心太子是否会篡位。 虽说皇位从来都是能者居之,但若是太子当真敢从他手里抢,那他们的父子之情也算彻底走到头了。皇上虽忌惮,可太子羽翼都被剪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觉得太子一个人能有这样孤注一掷的魄力。 临行前,皇上给了一队人马给皇贵妃, 这是他的亲卫,宫中若有动静,这些人可日行千里赴前线禀报。宫中的妃嫔各有心思,唯独无子的皇贵妃还能信任。 皇贵妃待他一向忠心且用心,这样的人合该赏赐。于宫中女眷来说,最好的赏赐便是子嗣了,但皇帝始终觉得,妃嫔有了子嗣便有了私心,相处起来便不纯粹了,他还是不愿意打破自己跟皇贵妃之间的默契。这回依旧得委屈贵妃,大不了日后给她过几个公主就是了,子嗣一事不可满足,皇上遂转而画起了别的饼:“你们兄妹二人一向忠心耿耿,待朕得胜归来,必定加封程家子侄,厚赏程家上下。” 程阑静静地回望着他。加封子侄还不如加封她,给她个爵位日后必定能青史留名。 幸好皇上没说什么生不生孩子的事儿,否则程阑都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搪塞。生孩子这等事儿还是交给其他人吧,她就不掺合了,这辈子孤身一人挺好的。 二月初八,大军开拔。 出征那日动静大到傅朝瑜在西北都听说了。傅朝瑜记得上辈子似乎也有这件事,最后的确获胜了,不过因在战场中受了伤皇上的身子骨也彻底垮了。这辈子有抛石车,朝中又准备齐全,应当不会旧事重演。 等到了四月,互市监便彻底忙了起来。 互市开在四月初,一直持续到五月,各地商贾都云集于此,西域胡商也早早地通过互市监核验,迫不及待地想赶紧订着新货。 如今一年也就只有两次机会,大魏卡人卡得特别紧,谁知道下回他们还有没有机会在入境做生意。所有商品之中,茶叶是最受欢迎的,自从他们将茶叶带回本国之后,饮茶之风便在他们那儿渐渐传开。这玩意儿不仅祛油解腻,口味还独特,也确实对身体好,无论男女老少饭后都会饮上一盏。 就连东.突.厥也派了人前来做生意,他们订购的茶叶一点儿不比其他人少。 互市监的事大多交给崔狄,傅朝瑜只派了人着重盯着东.突.厥的人,其他得也没多管。只因他刚得了消息,沙州那儿貌似有人得了怪病。 染病的是当地一位士绅,高烧不退,并且伺候的仆从也陆续发起了高热。 互市这样敏感的时节出了事,傅朝瑜自然要亲自去看一看的。 他将小外甥送去凉州,自己则带着几个小吏直接去了沙州。 第160章 鼠疫 瓜州与沙洲相邻, 傅朝瑜抵达城门处后,立马看到了早就等待此处的刘知州。 沙州靠近阳关,如今的互市监正在沙州北段, 距离主城并不远, 若是沙州出事势必会影响互市监,甚至还直接影响大魏互市的口碑。西北好容易起来了,谁愿意看着它再落寞下去?刘知州盼来了傅朝瑜后, 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样, 连忙上前问安:“大人,您总算来了。” 虽只等了半日,可他却度日如年。 傅朝瑜顾不得其他, 直接问:“病人如何?” 刘知州面色凝重:“才刚传来消息,人已经没了。大夫前去看过,那人身上还有大块的黑斑, 才刚断气儿便已有尸臭, 且给他治病的大夫也起了高热。” 傅朝瑜心里一突, 烈日当头,可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这回究竟是天灾, 还是人祸?皇上南征, 各方商贾齐聚于此, 最不能出事的时候偏偏出事了, 思及北边的互市监,哪儿外族商贾鱼龙混杂,未必没有趁机作乱的。 傅朝瑜深吸了一口气, 再次追问:“与他接触过的人都得了这怪病?”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 正因这病症太厉害了, 凡是去过的都中招了,所以衙门才没人敢去。 “约莫几天发病?” 刘知州也是做足功课的:“快得很,两三天便开始发病,那些个丫鬟仆从都是如此,高热不止,头痛剧烈,眼膜充血,无论吃什么药都退不了烧。病逝后嘴唇跟全身紫绀,皮肤有黑斑,甚是骇人。衙门的人都没去过,只有一个小吏去看了,亏得他暂时还没有中招,如今也被安置在家中静养。” 症状都对得上,只怕是遭了。傅朝瑜原本只是猜测有鼠疫,听完他的描述之后,越发笃定这回沙州的怪病就是鼠疫了。大魏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鼠疫,前朝中期倒是有一次瘟疫,只这一次,便足足有数万百姓为之丧命,直到冬日将近,疫症自己平息了下去。眼下离冬日还有早,且这病症传播太快,致死又高,一旦瓜州失陷便会牵连整个西北,若是传到中原,后果不堪设想! 傅朝瑜的脸色太不同寻常了,刘知州看着心里也没底:“大人,这莫不是……瘟疫?” 刘知州原本也没当一回事,不过是高热而已,只是寻常病症,直到他听说死了人之后才发觉这事儿只怕不好,火速禀明了傅都护。 傅朝瑜满脸凝重地点点头,随即追问:“那户人家可看守起来了?” “早就封了,如今除了大夫没有人能进去,也不许旁人出来。但是那府里人多,除了一半儿染病的,还有一半儿如今精神还好,里头的人闹得慌,整日鬼叫连天,连累整条街也跟着惶惶不安。” 傅朝瑜本想立即去看看,但是想到小外甥,x硬生生停下脚步,先让人准备纱布面罩,里外双层,内置一块吸水药棉。 戴上了面罩,傅朝瑜才亲自去了城内的竹枝巷子,那汪老爷的宅子正在此处。 周围百姓知道官府来人了,依旧门窗紧闭,惟恐自己也被牵连。还有那等人,嫌弃竹枝巷子晦气,今儿一大早就搬去了亲戚家。 傅朝瑜听刘知州提起这件事,眉头都皱紧了,虽然没有出城,但是如此随意乱蹿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老大夫不幸染病,也被留在了汪家。他也是当地有名的大夫了,看过汪老爷之后大概就知道是什么毛病,等到自己也染上了之后便不回家了,直接留在汪家,每日照常熬点药,情况虽然也严重,但是比起其他丫鬟小厮已经好上太多了。 傅朝瑜前来看望时,他甚至还能坐起来,气喘吁吁地让傅朝瑜等赶紧出去:“此乃瘟疫,各位大人还是速速离开吧。” “老人家没看错?” 大夫叹了一口气:“虽然几十年没碰见,但是跟医术上记载得一模一样,错不了。” 傅朝瑜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心里也沉到了谷地,多说无益,傅朝瑜只安抚一句:“老大夫安心待在此处,药材粮食这些,官府每日都会送过来,熬过这些日子就好了。” 老大夫苦笑一声,这可是瘟疫,哪那么容易熬得过去。他们死了便死了,若是连累其他人,那就是罪过了。他又催促傅朝瑜等赶紧离开,还让人将他的门窗给紧闭。 傅朝瑜却没同意,宅子是得封,但是门窗不可关,越是密闭越容易中招。 辞别了老大夫后,傅朝瑜又前去安抚剩下的人。 他们被关在这里固然委屈,但是如今也不好放他们出来。傅朝瑜再三保证,这鼠疫是可控的,只要带好面罩,每日喝些汤药预防,便不会被感染。 他以镇西都护府的名义起誓,朝廷跟官府绝对不会放弃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在这里自身自灭。 西北百姓就没有不知道傅朝瑜的大名的,听说傅都护亲自来了,汪家上上下下这才安定下来。 他们愿意相信傅大人。 傅朝瑜还让人调查那位死去的汪老爷最近可曾见到什么人,然而汪老爷前些日子一直在外做生意,见到人实在太多,有些不过匆匆一见吃了一顿饭而已,实在问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不过傅朝瑜没有放弃,仍叫人去查。 面罩他已经让沙州的棉布厂临时赶制一批,但是惟恐不够,又飞鸽传书让西北其他几个州也一同赶制口罩。这玩意儿好做,外头两层纱,中间一张药棉罢了,挂在耳上方便不说,还能隔绝传染源。关键是造价便宜,人人都能用得起。 傅朝瑜庆幸当时发现了棉花,让各地都建造棉布厂,否则这会儿未必大量制作面罩。 刘知州也不知这轻飘飘的面罩究竟有用没用,但是那个老大夫之前也是拿两块布掩着口鼻,姑且当作有用吧,不过他奇怪地是另一件事:“此处距离瓜州甚近,直接让人传话岂不更方便,甚至还能拿个成品给他们看看。” “不可。”傅朝瑜扫了一眼周围,顷刻间便已做好决定:“沙洲乃至整个互市监全都关闭,所有人就地休息,不许进也不许出。” 刘知州抬眼瞅了瞅傅朝瑜:“互市监的人,咱们能管么?” “为何不能?既到了大魏领土,便要遵守大魏规定。我会写信给崔将军,他知道该怎么做,衙门上下配合就是。” 说完,傅朝瑜又让刘知州召集众人,将沙州划分为块,几个稳重的官员每人携带二十小吏负责一地,严控人员流动,不许进也不出。 分派完了任务之后,所有人都下去准备。傅朝瑜一刻未停,立马动笔给京城写了一封奏书禀明情况,又给各州知州写了书信,让他们务必严查,尽三日将百姓约束在家中,不许外出,也不许有人进城。 如今只愿沙州发现得早,没有波及到其他地方,否则,事情便难办了。 他们这边目前来看尚能控制,就是不知几日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西北倒是不缺粮食,他们缺的是药材。 各地棉布厂制作面罩已经用了一批药材了,如今还不知究竟有多少人感染,傅朝瑜怕缺口太大,西北支撑不住。朝廷那边,他也不指望了,皇上在还好说,眼下皇上不在,太子监国,只怕会在这件事上使绊子。 傅朝瑜深思之后,又写信给陈淮书几个。 事态紧急,朝廷那边也迅速受到了消息。如今皇上还在外头征战,半月捷报频频,听说已经快要打到安南境内了。朝中上下正一片欢欣,谁想到西北那边反而出事儿。 西北一带真是不出事则已,一出事还是这般要命的大事。如今已有几十年没有瘟疫了,骤然听到沙州起了鼠疫,朝中又起了一阵骚乱。 太子凝神思索。 前些日子他跟突厥那边通了书信,得知对方有意扰乱南征,届时他只要在增援上卡上两日,便能让父皇命丧疆场。可如今没等到父皇的败绩,反而等到了西北的噩耗。这鼠疫,会是突厥人弄出来的么?若对方如此丧心病狂,太子竟不知自己是不是错了。 眼下这情况说不上好与不好,太子固然不喜欢傅朝瑜,但是也不能放任鼠疫横行,真传到了京城,他便是坐上了皇帝怕也是受不住江山。太子立马下令,在宿州外驻兵把守,不许镇西都护府的百姓入京,若有违者,格杀勿论。 韩相迟疑了一会儿,道:“如今最要紧的,应当是召集太医、运送药材入西北才是。” 太子也好说话:“这是自然。” 第146节 答应是答应了,但是第二日,太子却让人准备祭祀。 韩相正想说祭祀无用,给药材才是正经的。然而太子此举却得到朝野上下的一片赞同,在他们看来,鼠疫便是天灾,是上天对他们的警告与惩罚,若不赶紧祭拜上天,兴许鼠疫会越发肆虐。 朝中甚至将祭祀当成一件大事儿来准备,太子原先也答应要运粮运药,但是等到郑青州前去催促时,又总有借口搪塞。要么则是先办祭祀,要么则是以南征缺粮缺药为借口往后拖延。他总不能为了一个西北,将南征直至不管。傅朝瑜只是个臣子,皇上却是万民之主,自然一切先紧着父皇了。 太子说得冠冕堂皇,但是肃州入中原的官道却卡得死死的,前两日还斩了几个意图从肃州逃往中原的行商。又过了一日,甚至在西北各州之间也互相设置了关卡,严禁各州人员流动,如有违抗,立斩不赦。 如此高压态势之下,很少有人敢硬闯的。但西北的局势,已不容乐观了。 其他州倒是没事儿,沙州各地又陆陆续续发现有人染病。前些日子没人知道这是鼠疫,汪家又是远近闻名的大户人家,每日进进出出不知有多少人,等官府下令看管汪家却已经来不及了,早先与汪家接触的人大多遭了殃。 这病症发病极快,一人染病,全家都会遭殃,哪怕他们已经老老实实在家不出门,也还是有人中招了。一连两日,城中已有数百人感染。 染病倒也罢了,傅朝瑜害怕人心惶惶,最后引发骚乱,官府人力有限,真起了乱子他们也管不过来。为稳住人心,傅朝瑜让刘知州让出了官府,所有染病的人都被送到官府统一照料。 他此举便是做足了姿态,无论结果如此,官府绝对不会放任百姓不管。他们留在沙州,便是不幸染病也有官府照看,但若是离开了,连药材都未必能买得到。 傅朝瑜向众人保证时,虽言之凿凿,但私下巡视库房看到存放药材,却越发不安。若是感染人数不再扩大,这些药材还能撑半个月,但这场鼠疫未必能在半个月内消弭。前朝那场瘟疫,足足持续了四个月之久。 他们能撑到四个月么?真到了那个时候,西北也快山穷水尽了。 刘知州陪着傅朝瑜,最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句大不敬的话,他眼下都恨不得冲到京城指着太子跟那些不作为的狗官骂他们十八代祖宗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动静,真把西北的百姓不当人看? 京中最近吵得厉害。 陈淮书等也算看明白x了太子的态度,他倒也并非全都不管,只是不愿提供粮食跟药材。 年前傅朝瑜曾写信给他们,红薯跟土豆都丰收了,去年西北的粮食也比往年多收了两成,短时间内不会缺粮,如今缺的,是药,救命的药。 他们几个联合朝中一些大人上书进言,可是太子摆明了就是不想援助傅朝瑜,一再拖延。陈淮书几个实在是无法,只能在《国子监文刊》上发文章,呼吁各地商贾若有药材,尽快送去西北。 尽管国子监已经连夜赶工,但是终究还是太慢了,陈淮书等人将能联系上的人都联系上了,从前工部修路认识的几个商贾也都联系了一遍,亲自上门,请求他们捐些钱财药材。 皇贵妃听闻此事之后,也让人备份好药,交给了周文津。 太子并非不知,不过这些不必朝廷出钱,他听闻之后便也没有阻止。人命关天,他若是一再拖延阻止,只怕日后传扬出去会对名声有碍。 这些药材送去西北,哪怕不眠不休,也得花费数日功夫。 这些日子来,沙州的药材已经捉襟见肘了。 各地都运了药过来,倾力支持沙州,可尽管如此还是不够。穷途末路之际,忽然听到有人高呼:“药材来了,京城那边有人送药来了!” 第161章 药材 落日熔金, 暮云合璧。镖师们终于赶在黄昏时分将大夫平安护送至沙州,此番西行路上畅通无阻,各州知道他们是来沙州送药的, 早让人提前开道, 生怕耽误了沙州的病患。 近处对鼠疫一事早已心照不宣,远处也从国子监文刊上得知情况了。 这些日子,各地都陆陆续续有人捐钱捐药, 听闻已有地方上的乡绅出面, 准备雇人送去沙州。他们虽比不上京城中人募捐得多,但是尽一些绵薄之力还是可以的,世上如太子这般刻薄寡恩的人毕竟是少数。也是亏得朝中官员嘴巴紧, 轻易不会得罪太子,故而太子拦下药材这事儿才没有传开。否则,太子就等着被天下人骂死吧。 沙州衙门的人都跑出来围观了。 多亏了傅大人的面罩, 衙门中人只有三四个无辜中招, 因救助及时, 病情并不严重,剩下的都还好好的。有了面罩遮掩,众人才好正大光明地打量这群大夫。来这儿的大夫年纪都不小, 众人一眼扫过, 却发现一群老者之中竟然还有一位年轻美貌的姑娘。 瘦削的肩上带着不小的包裹, 眉宇淡然, 似乎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而这里可是沙州啊! 他们沙州如今可没人敢来呢。此地成了疫区后,每日都有数百人染上鼠疫,连周边的许多大夫都不愿意来这儿送死, 这位姑娘却能面不改色地过来,真是厉害。难道是哪位老大夫家中的小辈过来搭把手的?若真如此的话, 这姑娘心也大。 傅朝瑜匆忙赶到,见到她的时候也是惊住了,看对方还对着自己颔首,傅朝瑜甚至被气笑了,直接将她拉至一旁。 刘知州眨了眨眼,怎么回事,这位姑娘跟傅大人是旧相识? 他隐在人后,目光追随他们二人而去。虽然心中好奇,但是眼下毕竟不适合打探这等事儿,刘知州赶忙让大夫进来,又让人将药材分派好。这些大夫来得真及时,再晚一天沙州都要出大乱子,他们的药材已经见底了! 傅朝瑜将人拉了过去,说话难得带了些火气:“你怎么也跑过来了?” 林簪月笑着问:“还有谁要来吗?” 傅朝瑜憋了一口气,自然是杜宁这样不懂事儿的,他家小外甥也说要来,被先生跟身边人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们俩一个拎不清,一个还是小孩儿,冲动一些在情理之中,可林姑娘却一向稳重,傅朝瑜满眼复杂地打量着她:“你不该过来的。” 林簪月态度一如寻常,并没有因为傅朝瑜的话便心存不满,只说:“沙州的鼠疫日趋严重,我听闻京城送了不少大夫来此,便顺路过来帮个忙。” 这顺路也顺得太刻意了。莫说他与林簪月本就是旧相识,即便他们二人不认识,傅朝瑜也不希望看到一介姑娘家以身犯险。他留在沙州,是因为他是镇西都护,更因为沙州缺了一个可以话事的人,他走不了,但林簪月不一样。 傅朝瑜头疼:“倘若林伯父他们知道你置身险境,不知要多担心。要不你今日便去互市监,崔狄如今就在那儿,你跟着他总比在这儿好。” 林簪月摇摇头,浅浅一笑:“我既来了,便不会无功而返。” “可你一个姑娘家……” “我是医者。”林簪月打断了他的话,“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天责所在,无关男女。” 林簪月并非特立独行之人,她多年行医,其实也是为了摆脱京城,摆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人总会是变的,她一路走来,早不是从前那个一味逃避的林簪月了,她做不来见死不救。林簪月也知道傅朝瑜是什么意思,若是换了她表哥崔狄,只怕同样也会教训她。 但是林簪月不觉得自己是在胡闹,她抬眼注视着傅朝瑜,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执拗:“别的大夫能来,我为何不能?我比他们去过的地方更广,见识过的病症更多,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是年轻,可傅朝瑜不该小瞧她。 二人对望,傅朝瑜率先败下阵来,唉声叹气地接过她手中的包袱,叮嘱一声:“你多注意安全。” 林簪月失笑:“我乃医者。” 她一个行医的,自然比傅朝瑜要更懂得防治。只是很多人瞧见她是女儿身,便下意识觉得她天生若柔担不了事。 林簪月顺理成章留在了沙州。 沙州大夫并不多,之前的大夫都因为诊治病患中招了,没了大夫,病患才会日渐增加。 亏得衙门这些日子治理有方,如今各家凡是有人发热,都会上报坊正、里正,由衙门派人专门将病患家中消毒,再送去衙门治疗。随着染病的人越来越多,衙门人手也渐渐不够用了,如今连傅朝瑜都得在外奔波,四处抬人,加之安抚民心。 百姓被关在家中本就惶恐不安,如今疫情一日严重过一日,更叫他们胆战心惊,如今也只有傅朝瑜的话能让他们心里定下来了。 傅朝瑜这些日子在大街小巷乡野之间穿梭,沙州百姓心里也过意不去,也有些年轻力壮的主动站出来,帮衬衙门转移病患。 这对他们来说,都是豁出性命来帮忙了。鼠疫难治,许多人感染上了便是死,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能全身而退。可即便如此,也总人人愿意上前帮忙。多亏了他们,衙门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沙州衙门那么大的地方,如今都不够用了,又在后头搭建了简易的棚户,用以安置病患。东侧是衙门众人住的地方,西侧便是鼠疫患者了。 事不宜迟,林簪月等大夫匆匆安置之后,便进入了疫区。 刘知州见这群大夫老的老,弱的弱,不得不再三交代:“诸位切不可摘下面罩,这里全是病患,到最里头还有病入膏肓的,只怕撑不过今日了。诸位若是见了,烦请多安抚为先,切莫告诉他们不能治了,还有些妇人小孩,本就体弱多病,也难治得很……” 老大夫见他啰里啰唆的,烦道:“哪儿来这么多话,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刘知州:“……” 罢了,傅大人说的对,大夫都是有脾气的,这档口愿意来他们沙州治病的都是恩人,得供着,刘知州从善如流:“听您的,您是大夫。” 老大夫雄赳赳地踏进了西边的棚户。 刘知州停在门口,面露担忧。 前两日也有好些大夫进去,可进去之后便少有人能出来。 老大夫们无所畏惧。他们愿意来自然是做足了准备,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们都这个年纪了,早已把生死看淡,能多救活一个人便是赚了。 刚踏进去,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石灰味。如今天儿热,里头没有安置隔间,许多竹床裸.露在外,有的上面甚至躺了好几个已经烧到昏迷不醒的病患了。 众人见状,立马过去诊治。 林簪月径自走向右侧,里面挂着一张硕大的帘子,她心有所感,掀开帘子之后,果然见里头都是女子跟孩童。 最边上有个孩子已经高热晕厥了,身旁的母亲也感染了鼠疫,面对发热的孩子默默垂泪。药也喝了,x可是全无用处,她能做的也就只能跪地乞求满天神佛保用。 林簪月赶忙放下药箱上线,探了探小孩儿额头,又扒开眼珠细看起来。 孩子母亲惊醒,木讷地看着对方,不知所措。 林簪月轻声道:“我是大夫,你家孩子病了几日了,今日里什么症状,衙门给她喂的什么药?” 母亲意识到这位姑娘过分年轻,但是她已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林簪月身上,一一都答了。 说完,那位母亲舔了舔干燥到已经开裂的嘴唇,卑微地问了一句:“大夫,孩子能痊愈吗?” 林簪月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微微一笑:“会好的。” 她的话似乎安抚到了这位母亲,也给了周围的人莫大的信心,接下来也不必林簪月费心询问,她凡到一处,便有人主动报了自己跟孩子的病情。 林簪月走南闯北,医治过不少孩童,最擅儿科。记下所用药物之后,便知道城内只怕已经没有熟通儿科的大夫了,用的药对太过烈性。 她先后问过所有的孩童,根据病情不同换了几张不同的药方,后来又改了不少女子的药方。 衙门的小吏在别的事儿上管用,但是治病救人这等,林簪月等人不得不亲力亲为。即便是抓药,哪一味药重了、哪一味药轻了,效果都可能大不相同。这等关乎人命的大事,所有的大夫都慎之又慎。人手不足,那就辛苦一些,总归要先把人治好。 一日忙活过后,几十位大夫围坐一侧,开始商讨药方。他们带过来的药比较杂,众人合力商讨了几个主要的方子,首用麻黄汤和银翘散,至于孩童那边则根据情况酌情增减。 这里只有林簪月一个姑娘,女眷那边主要还是她来负责。起初那些老大夫也并不放心,可见林簪月给出的方子之后,便都没有再反驳了。 这位小大夫虽然看着年轻,但经验老道,在斟酌用药方面未必比他们差。 真是后生可畏。 林簪月带着三五个大夫,每日问诊抓药,算是基本稳定了许多孩子的病症。 好些孩子就爱亲近林簪月,反而是孩子们的母亲不许他们跟林大夫说话,生怕给她也带累病了。 这些日子已经先后有两位老大夫中招了,情况还颇为严重,她们真不希望林大夫也背感染。 情况稍稳之后,傅朝瑜又让人搭建了不少棚户。林簪月等看诊过后,将这些病患分了轻症与重症,分隔两地看守,以免原本快要痊愈的人又被反复感染。 患者用过的衣物都用硫磺熏制,后来硫磺不够,便只能用开水蒸一蒸了。 前些天每日都有数百增幅,最多的是前天,足足增加了九百人,昨儿开始减少,今儿更少了些,只有五百人。 情况似乎有好转,但沙州上下仍不敢懈怠,生怕管得松了,又出了岔子。 病患每日用药都是足量,大夫们舍得用药,沙州一月前是缺药,但这些天各地都陆陆续续送了药过来,尤其是从前在凉州做过生意的商贾们,有的甚至不止送了一批。 如今药已经不缺了,京中那位太子反倒是转了性子,特意大张旗鼓地让人送了一批药过来。说什么前些日子朝廷也缺药,如今不那么缺便火速送来,免得叫沙州才行多等。 多么冠冕堂皇的一番话,然而沙州上下听闻之后却只余一声冷笑。 他们永远也忘不了当初这位太子是如何坐视不管的。别人不知道,他们却最是清清楚不过。 沙州情况陆续得到控制,可每日总归有身亡之人,那些病死之人都从衙门里抬出去,集中在城外掩埋。 体弱者总是很难扛过,百姓们也都能理解,连傅大人都留在沙州,每日照顾病患,劳心劳力,他们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第147节 衙门上下都在忙,他们能做的,只有默默等待,全力配合衙门安排。 然而,被关在互市监的外域商贾理解不了,每日都闹着要回去。如今大魏的瘟疫听着实在是叫人胆战心惊,他们生怕自己被牵连,恨不得立马返回。 哪怕他们在此地待着目前还算安全,哪怕衣食无忧,可若是能回去,谁愿意留在这种危险的地方? 崔狄得知表妹独身前往沙州之后本就日日忧心,这些商贾又见天闹事吵着要回去,更让他烦不甚烦。可谁知道他们身上有没有带病,若是将鼠疫传回去,那大魏的名声就彻底臭了。为应付这些人,崔狄最近脾气见长。 这日,恰逢这群人又要闹事,崔狄却忽然得知了个消息——同那位汪老爷接触过的人里头,有一位东.突厥的商贾,这人行事颇为鬼魅,近来西域商贾闹着要回去,便有他的手笔。 崔狄听闻之后,立马嘱咐道:“让人将他带过来,就说他患了鼠疫。” 第162章 捅破 崔狄请了大夫出面, 很快将人给带了出来。 先前还闹着要出去的商贾们瞬间销声,他们这里竟然也有人得了鼠疫?那玩意儿传染性极强,他们该不会也中招了吧? 众人瞬间淡然不了了, 有人闹着要喝药, 准备提前预防。 被带走的商贾名叫海山,众人昨晚还跟他称兄道弟,如今却恨不得与他彻底划清界限, 甚至埋怨这人瞎折腾, 不老实待在自己屋子里头非要东奔西走,这下可好,说不定已经把他们给连累了。 不过有人却想不通:“咱们一直关在此处, 从未有外人来过,他是怎么染上病的?” “谁知道呢,我看看海山鬼精鬼精的, 没准他私底下同外人有交集也说不准。” 众人猜测了两句之后, 便没再说了, 越说心里越没底。要是这海山真同外人有来往,那整个互市监都不安全。 这会儿也没人嚷嚷着要回去了,他们若是带着病回去, 回头真把自己国家弄出了事儿, 他们也会受千夫所指。自己是没事, 可他们都有家人, 到时候一家人都跟着受累,何苦呢? 而海山被人莫名其妙押过去也是满腹怨气,有无中招, 难道他会不知道?大魏这些人分明就是没事找事!等被丢进了屋子之后,海山还在叫嚣:“劝你们赶紧把我给放了, 否则我们突厥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话音刚落,人就被捆了起来。 押送他过来的侍卫只将他从前跟那位汪老爷接触过的事儿点了一遍,海山叫嚣声顿时停住,脸上划过一丝心虚,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承认,嘴硬道:“那又如何?我不过同他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罢了,难道你们大魏连外域商贾跟谁做生意都要管?” 小吏冷笑道:“你可以先不说,就看你能撑到几时了。” 海山听到这话心里一阵紧张,险些以为他们要上重刑,结果等了半天,对方除了把他捆在这儿并无别的动作。 海山松了一口气,开始想着自救的法子。一日过去,守着他的侍卫换了两班岗,海山试着拉拢他们,无果。 这些人固执得很,没一个搭理他。 入夜之后,海山决定先休息休息。可他刚一入眠,还不过几息便被人突然泼醒。一道强光刺来,海山惊愕地醒来,眯了许久的眼睛之后才渐渐能睁开,牢中不知何时点上了烛台,有一人拿着铜镜,将光投到他眼睛里。 海山等着他们上刑拷打,可对方除了把他叫醒,也没有别的动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不知道大魏人究竟玩的什么把戏,又因实在是撑不住,没多久便再次睡着了。 下一刻,他竟然又被叫醒。 海山烦躁至极,他太困了,这些人将他叫醒之后什么也不说,镇定地看着他陷入狂躁之后又体力不支地睡下,而后再次叫醒他。这一晚上,海山不知被叫醒了多少次,到天明时分精神几近崩溃。 第二日,仍换了一班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熬鹰。 如此熬了两天一夜,海山终于撑不住了,饿倒是无所谓,关键是困,他随时都能昏睡过去,可是只要他闭眼,立马就会被人叫醒。海山想过事情败露之后大魏会对他用刑,甚至会对他用重型,可他没想到的是他们会用这样的法子对付他。 海山已经撑不住了,不仅身体撑不住,精神也快要撑不住了。等天黑之后再次被弄醒了两次,他终于有气无力地祈求对方:“求求你们给我个痛快吧。” 或者杀了他也好,他实在是受不住了。早知如此,他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前来犯险。 没人搭理他。 海山忍不住x潮水一般的困意,顿时又合上双眼,随即脸上又被人泼了凉水,强行弄醒。 海山无力地睁开眼睛,紧接着便听到了绵长的脚步声,他脑子里仿佛有无数道脚步声在回响,搅得他神色恍惚。 许久之后,似乎有人站在他身边,见到他的模样之后甚是满意地轻笑了一声,转身坐在了长椅上,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老实交代,我可以考虑让你睡一觉,如何?” 海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崔狄也不急,就这么静静地候着,直到又熬了一晚上,这家伙才终于松口。 再硬的骨头,也架不住这么熬。有时候上刑也并不需要严刑拷打,折磨其精神就够了。 听海山交代完后,崔狄忍住将他就地处死的冲动,转身便给傅朝瑜带了信。 沙州如今虽然对外封着,但是互市监与其同处一州,送起消息也方便。崔狄不仅给傅朝瑜带了信,也给他表妹带了信。 可惜如今林簪月出不来。 几个大夫跟送药的小吏感染之后,剩下的大夫商量着,索性将这一块的棚户全都关上了,除非缺了药材否则不许外人靠近,若是病患痊愈或者病逝才会有人出来,不然便一直待在此处。 傅朝瑜也担心,可他也知道如今衙门人手本就不够,若是有人继续折在里头,到时候外头都没人做事,只会更加乱。他唯一能替林簪月等人做的,便是让厨房每日多准备些茶水饭食,让他们务必按时吃饭。 对于崔狄送过来的消息,傅朝瑜并不惊讶,他早就猜到了这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他昨儿收到京城的来信,安南那边的战事已经快要结束了,皇上听说了沙州鼠疫一事,不日即将返程。 傅朝瑜也并非告状、刻意勾起两国战事,他只是觉得,皇上有知道真相的权利。至于打不打,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他总还是希望能为沙州讨一个公道,为这些无辜枉死之人讨一个公道。 傅朝瑜的书信一封送去给太府寺杨直杨大人,一封送去给凉州书院的安老。 这些日子,周景渊日日都在等着沙州的消息,可是沙州如今已经封了,除了送药的人能进去,其他一概都被拦在了外头。舅舅也只在半月前带了一句话过来,说自己暂时无事,让他乖乖呆在先生跟前,等他跟着先生学完了《论语》,舅舅便能出来了。 虽然知道这是谎话,但周景渊还是认认真真地在学。时隔半月,再次收到了消息,还是舅舅的亲笔书信,周景渊别提多激动了。 能写信就说明舅舅目前还是平安的! 安老收到了信之后在外头晾了半日才拿了回来,也没让周景渊碰,自己拿在手里给他看。 傅朝瑜这家伙平日里写给外甥的信都啰嗦得很,这会儿却格外简短,想必沙州那边确实是忙,能挤出这点时间来安抚外甥已是不易了。安老瞧着担心到泫然欲泣的小家伙,哄着道:“这会儿总该放心了吧,你舅舅吉人自有天相。” 周景渊松了一口气:“希望沙州的鼠疫快些结束。” 太危险了,他隐隐听说了沙州每日都有很多人中招,一人中招便会连累身边人。他舅舅还是在沙州衙门附近办公,少不了要接触这些病患,鼠疫一日不消散,舅舅便一日回不来。 安老笑着将信收起来装好,心里想的却是以傅朝瑜的运道,即便情况恶化,他也未必会中招。 有些人天生运道好,细看傅朝瑜这一路,遇到危险要么是碰到贵人扶持,要么是自己逢凶化吉。安老早年间学了一点相面之术,傅朝瑜的面向并非是大富大贵的面向,甚至还有短命之状,但不知为何,他在该死的年纪没死,至今一直活得好好的,还气运通天。这其中有什么造化,一两句也说不清,可以傅朝瑜如今的运道,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跌跟头。 安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说起来,这小家伙的面向其实也值得推敲呢…… 得知舅舅平安之后,周景渊也活泼了些,晚上用过晚膳之后便跟月儿她们一同出去晃了一圈。 这回他出门,福安、秦嬷嬷还有安叔等一众人都跟着,在学堂附近租了一个宅子暂住,光是周围侍卫便有十来个。傅朝瑜怕的就是有人趁着他不在,趁着所有人目光都放在沙州的时候对小外甥行不轨。 可有些事真的防不胜防,周景渊出门之后还是被人给盯上了。 那人隔得有些远,生怕被周景渊身边的侍卫发现。 等了这些天,一直没等到这小孩儿出来,他本来都不抱指望了,谁知道今儿偏又出来了。想到上头催得急,他决定拼一拼。 小心翼翼从取出一块手帕后,那人自己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别看这帕子不起眼,这可是鼠疫死者身上的手帕,沾染了对方的唾液。为了拿到这个帕子,他们不知折了多少人进去,沙州对鼠疫死者管得严,人死之后立马拉出去掩埋,一应被褥用具都被火化。若不是担心有人闹事,他们毫不怀疑傅朝瑜会连这些人的尸身都要火化。 坟场也有人日夜看守,严禁有人进出,他们好不容易才盗来了这方帕子,虽不知究竟还有多少用处,但是总要试试才行。 他口中念念有词,往外踏出了一步:“别怪我,要怪只能怪你跟舅甥俩得罪了上面那位。” 语毕,那人面上凶光一闪,正打算借机走向周景渊,忽然之间不知从何处蹿过来一只白猫,厉声尖叫扑向他,直接在脖子上划出了一道巨大的血口。 行凶之人应声倒地。 白猫跳下了地,回头看了看一无所知的周景渊,若无其事地将帕子给叼走了。 还在跟月儿说话的周景渊仿佛听到了一声猫叫,等到抬头时只看到一个白影一晃而过,很像当初在宫里见到的那只母妃的猫。不过应该不是一只,母妃的猫还在宫中,怎么可能会跟来凉州?况且,那只猫似乎不太喜欢靠近他。 猫没看见真容,但周景渊却发现远处躺了一个人,似乎周边还有血迹。 “月儿,我看边上有卖芙蓉糕的,不如我们去那边瞧瞧吧。”周景渊牢记舅舅的交代,只递了一个眼神给福安,没有惊动其他孩子,生怕吓到了他们。 还是离开之后,很快,那人便被处理了。 福安带人寻到他时人已经断了气,脖子上是道致命伤,他们赶来时,血已经流了一地,甚至连旁边的墙壁都染红了。不像是仇杀,因为那脖子上的血印似乎是牲口挠的。 福安将人送去给马骞一查,这人竟不是凉州人,身上的路引似乎也是假的。 衙门众人神色凝重。 这人是在小殿下旁边发现,鬼鬼祟祟不说,身份还大有问题,该不会是有人要害小殿下吧? 马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遂赶紧加派人手在凉州学堂附近驻扎。众人虽然没有明着讨论,但心里自有一杆秤。周景渊乃是皇子,还有一个大权在握的舅舅,他能对谁有威胁?除了宫中的皇子,便再没有旁人了。 此事往上是查不出来了,若是大张旗鼓甚至还会惊动幕后之人。凉州上下都默契地将这件事情烂在了肚子里,可是太子在京城的一举一动却都被杨直给捅到了在外征战的皇帝面前。 杨直身为皇上心腹,他留在京城的目的便是替皇上监视太子,这件事情皇贵妃不好说,旁人碍于情面会替太子遮掩,唯独杨直不会。 他只忠于皇上。 打完了最后一场战役皇上收到这封密信后险些没有被气死。他知道太子恶毒,但是没想到他能如此恶毒,既恶毒又愚蠢,简直跟他死去的母后一模一样,真不愧是亲母子。 那可是鼠疫,他究竟有没有脑子,竟敢在这节骨眼上给傅朝瑜添堵,视沙州百姓生死于不顾?皇上原本还想着等几个小皇孙跟小皇子长大,届时先培养他们,等人扶持起来再废太子,可如今来看,竟是不必再等了。 有这样的储君,日后不知会给大魏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索性南边的仗已经快打完了,皇上御驾亲征,不过是为了收拢民心,如今目的达成,剩下的事情交给几个心腹便够了,他决定即刻回京,收拾太子! 第163章 废弃 圣驾回銮, 就连大公主也得到了消息。 年前皇上准备出征之时,便将已经出嫁的大公主x接回京城小住。大公主前两年便被催着嫁出去了,如今难得回来。 皇上让她回京, 也是为了稍微牵制太子。 大皇子废了, 这两年时常酗酒,再也没有了往日风光。凭他这颓废的样子注定没有办法再与太子抗衡了,于是皇上便想到了这个不甚安分的女儿。他原打算自己出征后将女儿叫过来, 等回京再让她返回婆家即可, 大公主野心勃勃,皇上其实也不喜欢。可问题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大公主明显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这次回京,她压根也没准备走。 得知父皇要回来后, 大公主便心潮澎湃, 晚些时候甚至亲自到她皇兄府上分享这一消息。 大皇子却兴致缺缺:“父皇便是回来了, 又能如何?” “咱们是不会如何,但太子肯定会受挫。杨直乃父皇心腹,必定早将太子的所作所为上报给父皇了, 太子自以为此举无碍, 可咱们这位父皇却是个爱民如子的, 这一回, 太子就等着挨教训吧。” 大皇子冷笑一声,不以为然。能有什么教训,最多不过是挨两句骂再罚俸数月罢了。太子从前害他断了两条腿, 父皇不也是轻轻揭过吗? 大公主不管皇兄的烦闷,她反倒觉得太子真的会因此一蹶不振, 并且有强烈的直觉。太子的儿子虽然也还算受宠,可一旦太子失势,周元懿便没了后台,届时,她的亲侄子便有了机会。 大公主不由分说揽过一旁的周元熙,轻声细语地哄道:“太子一倒,我们元熙往后便能扶摇直上了。” 周元熙也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若是姑姑猜测不假,那周元懿确实没有了再跟他争锋的本钱。可是,皇家除了他们几个小皇孙,还有三个小皇叔呢,周元熙望着姑姑,为难道:“皇祖父待三位皇叔其实也还算不错。” 第148节 “老三老四那两个草包,便是加在一块儿也跃不过你去,不足为虑。至于老五,他有个好舅舅……”大公主诡异地停顿了片刻,抚摸着侄儿的脸,“无需担心,姑姑会替你扫清一切障碍。” 周元熙期盼地盯着姑姑,父王都不会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诚然,争皇位只是大皇子的执念,可后来大皇子没了希望,反而是大公主对此事念念不忘。他们一家人为了储君之位付出太多,皇兄甚至为此丢了一条腿,眼看着太子自掘坟墓,此刻收手实在是不甘心。虽然皇兄不争气,但好歹还有一个讨人喜欢的侄子,大公主越看小侄子越喜欢:“元熙,姑姑跟你父王这半辈子的指望可就全在你身上了。” 大皇子皱了皱眉头:“你跟他说这些有何用?他才多大年纪,知道些什么?” 老三就是被贵妃逼得紧,才跟贵妃离了心。 大公主横了对方一眼,没将这话当一回事。她知道皇兄担心什么,不过是怕侄儿步入老三的后尘,可老三那纯粹是自己不争气,她的侄儿本身就有凌云志,老三怎么能跟他比? 又过了大半个月,沙州情况终于彻底好转。衙门西侧的棚户只剩下零星几个病人,且如今情况都已经稳住了,傅朝瑜问过林簪月跟几位老大夫,得知这些人如今已经不会再传染给别人了,只是身子虚,到了晚间仍有些发热,可能要过段时间才能回家。 这段时间,即便他们再三注意防范,所有的药材跟不要钱似的往里送,可还是架不住有不少人因为鼠疫离开了。老人家自不必说,这么大的年纪便是感染个风寒都能被带走,更不用说鼠疫了。莫说是他们,城内的还有好些京城各地来的大夫都被连累。 除了他们,除了沙州官府,没有人知道他们离开了。如今尸身还葬在不远处的山坳当中,尚未来得及立碑,也尚未有人祭拜,甚至,连他们的家人只怕都不知道这个噩耗。 他们本是治病救人,结果自己却被搭了进去,最初那位态度高傲嫌刘知州啰嗦的老大夫,最后也没能撑住。天灾人祸从来都是无情的,不论是大夫还是寻常人,在鼠疫面前都是受害者。 林簪月给几个残余的病患煎完了药之后,看着他们服下才安心离开。这里只剩下几个妇孺跟孩子,恢复得比别人差些,林簪月不得不小心照看着。 待直起身,回望整个棚户。 原本逼仄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幸运的人能安然出去,不幸的只能长眠地下。等回了屋子之后,众人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一时也有些沉默。当初他们初进棚户时,满屋子都是大夫,如今再看,却只剩下一半儿了。这一半儿还都形容憔悴。 林簪月打破了沉默:“此番治疫,诸位大夫共同商议改良了不少药方,不若大家将这些方子写下来,往后若不幸再有此事发生,也好有个借鉴。况且,这些方子也是诸位老大夫的心血。” 这几位老大夫虽不在了,但是心血不能白费,也不能叫他们就这样没名没姓地离开了,他们为治病救人义无反顾来了沙州,理应被人铭记。 林簪月的话立马得到了认同。他们决定在沙州多留几日,等到医书写成之后再离开也不迟。 林簪月将这想法告知了傅朝瑜,傅朝瑜自然鼎力支持,甚至已经提前联系京城的书局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也想写篇文章,感激所有帮助沙州度过难关之人。 若没有他们,以太子那顾前不顾后的性子,西北早就沦陷了。只盼着皇上回京之后,能早日解决了太子。说起来,已经一月过去,皇上也该抵达京城了吧? 刘知州从外头回来,依旧傅朝瑜愁眉紧锁。这段时间他们傅大人老是这样,都未曾开怀过,人瞧着也憔悴了不少,要不是他们沙州出了这档子事儿,傅大人也不会累成这样。 刘知州走进去,捡着好听的话道:“大人,如今鼠疫都已经散了,该着手将后头的棚户拆了吧?” 那些棚子也就他们自己临时用一用,若是被外人瞧见那也太寒碜了。 傅朝瑜道:“如今还不急,等再过十日,届时城中真的没有人发热,再拆也不迟。” 刘知州点点头,他们这儿是可以再等等,但是别的地儿却等不了:“崔大人方才送口信过来,问互市监的商贾是否要送他们离开?” 互市监其实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包括北边的军营里头也都没有一人患过鼠疫,感染鼠疫的都是沙州城内人,因封城封得快,没有泄露到外头去。 那些商贾其实早就可以回去了,只是傅朝瑜担心会生变,又疑心他们之中有内鬼,所以一直没放人。不过,以如今沙州的情况,将他们放了也未尝不可。傅朝瑜下去写了一封信,让人转交给崔狄。 很快,留在互市监的西域商贾们便得到了消息,大魏正在准备晚宴,等到晚宴结束之后便会放他们离开。 得知这一消息后,众人终于看到了点盼头。他们在这里被关了这么久,起初抱怨连天,后来逐渐没了脾气。得知海山等也染上鼠疫之后,这埋怨则成了不安,唯恐自己也跟着倒霉。好在大魏待他们不错,不仅每日好吃好喝地待着,甚至还给他们开了不少汤药预防。 其实究其根本,大魏不放他们离开也不过是不想他们将这鼠疫带去自己的国家罢了。扪心自问,他们的部族能为了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个份儿上吗?必然是不行的。所以抱怨过后,众人心里多多少少对大魏保留一份敬意。先前有人置气,扬言明年今年秋冬的互市势必不会参加,可这些话也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谁会跟钱过不去? 他们眼瞅着是能离开了,可是东.突厥那群人却没了音信,尤其是海山,被大夫带走之后便生死不知了,有传言他已经没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碰上瘟疫有几个人能抗得过去的?东.突厥被带走的人一茬接着一茬,不知他们是不是都没了。 也有消息灵通之人已从崔狄身边偷听到了真相,见众说纷纭,他却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你们猜的都不对,我听闻,那海山如今还活着呢。” 他也是昨儿外出遛弯时正好碰到互市监的人,对方想是没看到他,所以说话也没避讳。 说完便有人质疑:“若他没死,为何总见不到人影x?” 说话那人神神秘秘地凑近:“还能为何?被大魏给押住了,包括先前东.突厥来的一批商贾,如今都在牢房里关着呢。这回沙州闹得鼠疫便是海山等人弄出来的。” 众人闻言,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件事情可不能信口雌黄! “别不信,我偷听大魏衙门的人说的,大魏皇帝如今在南征,等他回京之后此事便有说法了。你们等着看吧,大魏跟东.突厥有的闹呢。”先前吐谷浑的商贾杀了大魏的百姓,如今吐谷浑便成了伊州;这回东.突厥可是直接害得数千沙州百姓无辜葬送性命,以大魏皇帝的性子,还不得将东.突厥给踏平了? 东.突厥大汗霸道得很,行事狠毒,自称草原雄主,将其他部族全不放在眼中,在场就没有不恨他们的。但是恨归恨,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东.突厥能做得这般丧心病狂。那可是鼠疫!若不是沙州应对得当、各州支援及时,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就是他们也不能幸免。 “若当真是东.突厥所为,让他们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众人也义愤填膺起来。 数日之后,皇上携待一万人马率先回京。他在途中便收到好些消息,也知道沙州的疫情如今已经稳住了。 幸好有傅朝瑜,换了别人,皇上都不敢想事情会糟到何种程度。说起来,傅朝瑜的确是他的福将,这回征讨安南,最后所用的也是傅朝瑜的法子,一路推进,却并未毁坏多少屋舍,打着正义之士的旗号约束士兵,没让他们抢掠平民之家,最多抄了些不干人事的富户罢了。 皇上将吕相丢在了安南,吴之焕等一批通晓安南话的文官也被丢在了当地。皇上对他们没多少要求,傅朝瑜当初是如何收复伊州的,他们便得如何收复安南民心。既有前例在,照葫芦画瓢就是了,若是这点事都做不好,吕相这个丞相自然也不必再做了。 他这个丞相虽然有些小心思,但是手段能力都不缺,皇上不担心他会误事。安南之事暂且放在一边,如今皇上回京,主要是为了收拾太子的。 太子上午才领着百官共迎圣驾,晚上便收到了废太子的诏书。 “……太子秉性乖戾、罔体朕心、违背朕训、穷奢纵欲、逞恶不悛。朕图维再三、万不获已。今奉皇太后慈命、告祭天地、太庙、社稷,特废黜拘禁。” 成安亲自诵读圣旨,一字一顿,字字清晰。 太子跪在东宫院中,听得也明明白白,可他如何能信这是父皇写给他的圣旨?当初立储的圣旨还在宗庙里供着,父皇如何能废了他? 难道是有人在父皇面前告了状,是皇贵妃?还是杨直? 太子愤然起身:“父皇莫不是听信了谗言?” 成安公公手头这道圣旨没有人接,他将圣旨卷起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是何原因,圣旨上都有写明。” “那都是污蔑!”圣旨上的罪名可轻可重,说的都是从前的事,一句也没提到沙州,没提到鼠疫,可太子敢断定,父皇肯定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废了他。 何至于此! 沙州安然无恙,鼠疫也消散了个干净,他便是没能及时将药才送过去后来也都补了,终究没有酿成什么大祸,他只是想给傅朝瑜一个教训罢了,难道在父皇眼里,他还比不过一个外人? 太子铁青着脸:“孤要见父皇!” 尚未抬脚,便被人拦住了。 成安公公虽然面对笑意,却分毫不让:“圣上有旨,将废太子禁于京外行宫。” 太子失神地望着东宫,父皇他,真的一点父子之情都不念吗? 成安公公最终还是将人带去了行宫,太子一言不发,但心里那团火始终未灭,他不信朝中那些人会支持父皇废太子! 第164章 西征 太子被废, 同样在朝中引起一阵滔天骇浪。哪怕太子这些年一直不受宠且行事越发激进,众人都从未想过圣上会废太子。 废储君这道圣旨在颁布之前瞒得这样紧,只有两位丞相与成长等人知晓。知道的人越少, 回旋的余地也越少, 等到这消息传开之后,他们想要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圣旨已下,覆水难收, 他们难道还能逼着圣上收回圣旨不成? 但是劝肯定是要劝的, 太子是嫡长子,从前皇后在世时朝中一大半都是太子的势力,就算如今太子党被圣上剪得所剩无几, 也还是略有残留,加上有些保守之人固执地推崇嫡长子继任,故而等第二日朝会时, 给太子求情之人面上看着依旧不少。 众人并非执意要说太子无罪, 他们也不敢同圣上对着干, 只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先后提到皇后、提到嫡长子、提到圣上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企图勾起圣上对太子的怜惜。 然而这回他们失算了, 皇上听到他们替太子说话之后, 然而越发厌恶起来, 在朝中大发雷霆, 丝毫不见得胜归来的喜悦。更甚至,皇上还无理取闹地将教子不严的责任推卸到大臣们身上:“如若不是你们尸位素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废太子断不会荒唐到这等地步!” 众大臣:“……” 他们只是臣子, 又不是太子他爹! “废太子罪行滔天,尔等也难辞其咎!”皇上将目光放到两位丞相身上, 抨击其碌碌无为,未尽到人臣之责,枉费了他这么多年的信任,废物一个,不对,是两个! 两位丞相闷头不语,不敢火上浇油。连丞相都没能幸免,剩下的自然也倒了霉,或多或少挨了一顿臭骂。皇上并不觉得是自己教子无方,反而认为是某些人教唆,他固然不喜废太子,但是对这些奸诈无耻的大臣们也全无好感。 今儿的大朝会,除了远在安南的吕丞相,其余人都被骂了。吕相没有亲自面对怒火,却也被皇上给记了一笔。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个姓吕的早就跟太子掺和到一块儿,表面光风霁月,内里只顾着追名逐利。若不是他还有些能耐,皇上这回也同样不会放过他。 下朝之后,各衙门五品以下的小官们也陆续得知了这一消息。陈淮书等人趁机碰了个头,他们也都没料到圣上竟会如此干脆地废太子,真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废太子对有些大臣或许有影响,但是对杨毅恬这些从不站队的人来说,绝对利大于弊。有这样一个公私不分的储君,大魏日后能否维继都还是未知,如今这样,倒也挺好。 周文津碰了碰陈淮书的肩膀,问道:“你兄长也没影响吧?” 陈燕青从前为废太子做了不少事。 陈淮书垂下眼眸,冷笑了一声:“管他作甚,便是被贬官禁足也是他应得的。” 不过以圣上的旨意来看,陈燕青应当不会卷进去。被拘禁的只有太子跟后妃,小皇孙周元懿仍留在弘文馆,可见圣上还是留了余地的。 朝中臣子被训斥,后宫妃嫔听闻之后也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贤妃很是亢奋了一阵,但随即就想到自家老四的天分,又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有这个天赋还是不要肖想储君之位了,也不看看太子跟大皇子为了储君之位都惨成何等模样了?贤妃拉过周景成,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儿子:“切记这些日子少往你父皇跟前凑,否则惹了旁人的眼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霉的。” 周景成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想起来,他五弟仿佛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相较于贤妃的理智,贵妃那边显然冷静不下来,甚至还私自同宫外联系,准备让他父亲上书另立太子。 杜尚书回了一封信进宫,将贵妃训斥了一顿,告诫其不该管的事不要再管,免得连累娘家。 贵妃气得够呛,拉着黄姑姑诉苦:“如今废太子跟大皇子都已失势,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父亲竟不知把握,反责怪我手伸得长?若我儿登基,杜家岂能没有好处?” 杜家姻亲无数,只要全力扶持三皇子,他们必能力压其他几个皇子皇孙。贵妃怎么都想不通父亲为何会这么轴? 黄姑姑的安慰的话还未说出口,周景文却忽然出现在门外。 黄姑姑一愣:“殿下?” 贵妃也探出了身子,对上周景文淡漠的眼神。就在主仆俩疑心这小子究竟听到了多少时,周景文却直接开了口:“母妃别惦记了,我对储君之位并无想法。” 贵妃猛x然起身,她这阵子为了全母子之情处处包容周景文,忍了这么久,就换来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他知不知道自己不屑的储君之位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看你是种地种糊涂了,连孰轻孰重都分不清!”贵妃怒道。 周景文耸了耸肩膀,觉得有必要同母妃说清楚:“儿臣只有这么大的本事,于文于武都无建树,若是儿臣这样的资质都能做太子,那两个小皇孙还有周景渊岂不是直接能当皇帝了?” 也就仗着宫里没外人,周景文才敢这么口无遮拦。他是真的没想过,周景文从来都没有什么野心,所以便道:“母妃,您也别折腾了,即便您真的将儿臣扶上储君之位,迟早也会被别人给拉下去,且没人会记着你的好。” 贵妃望着儿子无动于衷的神色,一颗躁动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她看出来了,儿子是真的不稀罕她的的一片心意。想她一辈子争强好胜,怎么就养出这般不争气的孩子?贵妃前些日子还好声好气地哄着儿子,如今也懒得哄了,心灰意冷地嘲讽道:“也罢,你就种你的地吧,看看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周景文如释重负,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有没有出息无所谓,主要是他喜欢种地,并且这回也总算是打消了母妃的念头,他还真担心母妃犯浑,非要逼着他当储君,莫说他不喜欢,就连外祖父一家只怕也不愿蹚这摊浑水。 两位最有指望的宫妃都沉寂了下来,宫中也没人再费心争取了,不过大公主跟大皇子府上却人心浮动。大公主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太子倒了,彻底起不来了,即便父皇还留着周元懿那小子也是无济于事。这么大的孩子倘若没人护着,在后宫是长不大的。可惜,周景渊那头终究没能如愿,还折损了不少人手。否则若是没了周景渊,任凭傅朝瑜再有能耐也是白费功夫。 不过这事儿不急,东.突厥那边兴许会起战事,只要西北乱起来,拿捏一个周景渊不是手到擒来?大公主信心满满地同侄儿道:“往后宫中再不会有人同咱们争锋了。” 这皇位,本来就还是他们的! 皇上返程后,几次暗示大公主自请离开,大公主只当没听见,后来甚至搬出太后说要给太后尽孝。皇上拿厚脸皮的大公主没办法只能虽她去了,有皇贵妃在,大公主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皇上没空教训儿女,他还得北征东.突厥。海山等人已经移交到大理寺了,大理寺审问的手段可不像互市监那般温和,海山等人在大理寺待上半日,便什么都问清楚了。 虽然早知真相,但如今再次听闻,仍旧觉得东.突厥丧心病狂。 皇上怒不可遏,傅朝瑜带兵吞了吐谷浑,他则领兵将安南收入大魏版图,如今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东.突厥在这节骨眼上闹事,摆明了是想要跟大魏开战。于是皇上当即便命人写好檄文,向天下公布东.突厥的恶行。 第149节 若说上次决意征讨吐谷浑还有些牵强,那么如今大魏想要踏平东.突厥,那便是理所应当,朝野上下无不赞成。东.突厥今日胆敢将鼠疫引入西北,来日便能做出更加猪狗不如之事。有这样的邻国在侧,他们实在被吓得寝食难安,唯有让大魏的军队直接打过去,彻底灭了他东.突厥,才能解他们的后顾之忧。 一时间,大魏百姓群情激愤,京城内外的人都在打听如何参军。 南征的军队还未回来,如今要打东.突厥确实缺了一点人,兵部还真有招兵的打算。奏请了皇上之后,此事便全权交由兵部负责。 皇上守着兵部练兵,又给了一道旨意给傅朝瑜,让他提前打探东.突厥的消息,尽力配合西征。 沙州已经鼠疫已彻底清空,傅朝瑜给沙州请了圣旨,请求免除今年与明年的赋税,朝廷自然也应允了。虽说后面的药都是各地捐赠,但是沙州还是折腾穷了,能免两年的赋税,更有利于当地休养生息。 鼠疫虽然好了,但毕竟有一千多人离开,另有数不清的人因为鼠疫受了大罪,有的也落下了病根。身体上的病症治得好,可是心里的创伤,兴许还有几年才能缓和。 几日后,各地大夫也陆陆续续准备回程,尽管沙州百姓一再挽留,可这里终不是他们的故乡。鼠疫治好了,医书也写完了,他们也该启程回乡了。 傅朝瑜带着沙州百姓亲自将这些大夫们送了出了城,沙州百姓热情,回程的马车被塞满了沙州的土仪。若不是马车位置有限,他们还能塞得更多。好些人费尽心思打听到了这些大夫的住处,准备每年都寄些东西过去。 人家不辞辛苦,甚至豁出性命来帮他们,他们也不能忘恩负。 沙州南部山坳中还葬着因此次鼠疫而无辜丧命的老大夫,富商们筹集了善款,将大夫的墓地修缮了一番,又请了僧人念经做法,还在城中给他们立了祠堂受香火供奉。 所有大夫的名字都被记在了沙州地方志当中,非但他们不会忘,后世子子孙孙都不会忘了这群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大夫。 林簪月陪着傅朝瑜上完了香,她昨儿被崔狄臭骂了一顿。见她瘦成这样,崔狄也不准备让她走,准备带他去互市监先养几个月再说。 互市监比瓜州还要靠北,再往北几乎是个不毛之地,能养什么人?傅朝瑜直接让林簪月去常乐待上两月。 又过一日,傅朝瑜跟刘知州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悄悄带着人离开了,沙州百姓甚至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 林簪月其实也不希望他们送,送一回人,便要带上不少东西,太破费了,沙州百姓也不算富裕,何必折腾呢? 转过头时,她问起了傅朝瑜:“回了常乐后,傅大人有何打算?” 傅朝瑜望着北方,低声:“先给圣上打探一番东.突厥,往后兴许要随军。” 这大概是他们最难打的一仗了。 东.突厥野心勃勃,对大魏觊觎已久,又一早知道大魏有抛石车,所以不可能没有防备。傅朝瑜也从不觉得此战就十拿九稳了。打肯定是要打的,人家都已经骑到他们头上来了,如果再不给一点颜色瞧瞧,那也太懦弱了。可自从皇上的圣旨发布之后,他便时常有种不祥的预感。 傅朝瑜的直觉一向没错过。 他好不容易解决了大皇子,如今淮阳王失宠,太子也失势,只要小外甥平安长大,自己替他经营好西北就够了,可一旦这回他们出了事,前面做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但愿这回自己仍能够化险为夷。 征讨的檄文,传遍了大魏全境,自然也传到了东.突厥。 达坦王子对此并不惊讶,自从他们的人被大卫扣押了之后,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了。索性,他们也并非没有还击之力。大魏不是想打吗,正好他们也早就眼馋中原腹地了。 另一边,傅朝瑜回到常乐,要将小外甥接了回来,将他们都安顿好。 小外甥分离之后,颇为不安,可傅朝瑜:却没有多少时间陪他。 前期积压的事务还得处理,还要应付想要分权的王致行,另外还得替皇上打探消息,即便回了常乐,傅朝瑜也一点儿没歇,若不是杜宁怕他累死硬拉着他歇了两日,傅朝瑜还真的要忙到大军开拔。 又过了一月,大军赶在入秋之前于阳关集结,战事一触即发。 傅朝瑜自然也得同行。 周景渊拉着舅舅的衣裳,有些不舍。 傅朝瑜弯下腰,温声许诺:“等打完了这一仗,舅舅便能回来陪你。” 第165章 细作 傅朝瑜将小孩儿托付给了楚宁跟林簪月。 杜宁那家伙嚷嚷着傅朝瑜把他给忘了, 觉得应该把小殿下交给他的,对于这些废话,傅朝瑜自然是当做了耳旁风。 什么时候杜宁能有他娘子一半儿靠谱, 傅朝瑜也能放心将孩子交给他, 无奈这人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孩儿心性,长不大。别的事儿还好,可唯独在小外甥的事儿上傅朝瑜向来看得紧, 舍不得交到他手上。 等傅朝瑜离开之后, 周景渊便由楚宁跟林簪月照顾。 楚宁望着林簪月消瘦的模样,想到傅朝瑜同样也没养好身子,便觉得受罪。这回出征, 只怕会比之前更辛苦,这是亏得傅朝瑜耐心好,若是换了杜宁早就呼天抢地了。 低头一看, 小孩还在惦记着x自己的舅舅, 楚宁便哄道:“小殿下放心, 傅大人他们很快便能回来的。” “能有打吐谷浑快吗?” 楚宁尴尬地与林簪月对视一眼,如果想要这么快的话,只怕是难喽。吐谷浑那是趁人不备, 而这回的东·突厥却明显是一个硬茬子。 她们俩都不方便说, 杜宁比较实诚:“怎么可能?东·突厥狼子野心, 这回势必是做了十足的准备, 只怕是难攻。小殿下还是祈求老天保佑傅怀瑾平安归来吧,想要多快,还是不要指望了, 不可能的,就算圣上御驾亲征也不可能。” 周景渊:“……” 楚宁扶额, 林簪月迅速回应道:“虽然没有那么快,但肯定能旗开得胜,小殿下还是得信任傅大人才行。” 即便不相信皇上,也该相信傅朝瑜,这家伙总是能化险为夷,莫名其妙地让人信服。 非但林簪月这么想,就连皇上其实也这么觉得,否则他完全没必要带着傅朝瑜同行。傅朝瑜既非武将,于统兵之上也无奇才,皇上如此执着带他一块儿,也不过是想着傅朝瑜运道好,图个吉利。 出征前,他还特意让人测算了一卦,不太妙。 这一卦象所知之人不多,韩相与杨直便是其中之二,他们都劝说皇上缓一缓再用兵,这会儿西征只怕不吉利。不过皇上没听他们的,仍然我行我素。只是来了西北之后想到了傅朝瑜,顿时又有了别样的念头。 傅朝瑜可是在鼠疫面前都能全身而退之人,这样的人得天眷顾,想来是气运加深,将他带在身边也好。 然而等到皇上见到傅朝瑜事,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半年来四处征战,过得日子也不好受,比从前在宫中不知糙了多少倍。可跟傅朝瑜比起来,他的日子已经算是好过了。 光看傅朝瑜的样子,也知道沙州当初的情况有多严峻,皇上于心不忍:“这都是突厥人造的孽,等咱们攻下王廷,一定要让突厥大汗自刎谢罪!” 说完又细心嘱咐傅朝瑜:“你若无事,在营帐里头待着即可,无需在外抛头露面。” 他光风霁月的状元郎消瘦成这个模样,皇上也心疼,只想着让傅朝瑜赶紧养回去。 傅朝瑜求之不得,于是立马谢恩。 淮阳王在边上看着牙酸,这是在做什么,又是做给谁看的?他不懂皇兄为何宁愿让傅朝瑜留在营帐里,也不愿意让他回去?这军营里头根本没必要留傅朝瑜,除了让傅朝瑜白白挣一份军功之外,对他们毫无作用。 傅朝瑜身边可是还有一位五皇子呢,皇上连太子都废了,难不成是想要扶持五皇子?淮阳王探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回转,等到皇上看过来时,又迅速切换了目光,笑着道:“臣弟也觉得傅大人实在是瘦削,合该好好补一补才行,等咱们打完了这一场仗,皇兄该给傅大人好好放个假。皇兄亦然,才刚打完了安南,又要马不停蹄北征东·突厥,劳心劳力,甚是辛苦,此战过后可在西北小住,也好同五殿下共享天伦之乐。” 傅朝瑜眉心一跳,他提小五做什么?太子刚被废,小五目前可不能出风头。 好在淮阳王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皇上也并没有在意。 不过即便如此傅朝瑜还是不太放心,若是有机会,还是得彻底扳倒淮阳王才行,此人心思可比那个愚钝的废太子厉害多了,否则也不会成为上辈子的赢家。 傅朝瑜防备着淮阳王,却不知对方同样对傅朝瑜恨之入骨。 有能力的臣子淮阳王固然欣赏,可这个臣子不忠于他、只忠于皇上,还处处同他作对,淮阳王怎能不膈应?不杀了傅朝瑜,已经算是他有惜才之心了。 王阳甚至提议,来日两军开战之后要不要趁乱直接灭了傅朝瑜。四下无人,王阳说得也露骨:“这家伙总是跟您作对,如今沙州一带已经对他死心塌地了,瓜州跟凉州自不必再说。若再给他几年功夫,整个西北都会被他整治得铁板一块,五皇子尚且年幼便坐拥整个西北,实在不得不防。如今两军开战正是极好的机会,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淮阳王心动了一瞬,但想到傅朝瑜的能耐,又思及皇上对他的看重,终究摇了摇头,理智战胜了冲动:“皇兄处处护着他,不知放了多少侍卫在他身边,就差没将他当成了个吉祥物了。若是此时动手,能不能成尚未可知,但必然会被发现。” 他本就已经被皇兄忌惮了,若是这会在涉嫌谋害他的“傅爱卿”,罪过可就更大了。 淮阳王如今别无念头:“咱们只要将这一仗打好,来日论功行赏皇兄别忘了本王就成。至于别的,徐徐图之就是了。” 太子跟大皇子都已经不中用了,剩下的皇子皇孙都还小,即便日后是他们登基最少也得等十年才能亲政,十年,还不够他筹谋的吗? 二人都笃定此战能够顺顺利利,其实整个西北军营都是这么想的,他们跟东·突厥有世仇,如今又添了鼠疫一事,要攻打别的地方远不如攻打东·突厥让人士气高昂。 还未开战,他们便已经想好了东·突厥的下场了。 与之相对,东·突厥那边却意外稳当,不见慌乱。 达坦王子亲自带兵奔赴前线。 他们与大魏接壤的边境之处有一道寒元关,想要往王廷挺进,必须先从此关过。为了御敌于国门之外,他们早在一年前便已经开始布置,城外设置了数道障碍,以陷马坑、壕沟、拒马等阻滞敌军,又加固了城门,改为圆形样式,将原本的一道城门改为三道城门,层层设陷,就是为了抵御大魏的抛石车。 他们可不是吐谷浑,达坦王子自从在看到了抛石车之后,回来便与大汗商议改变城门守卫形式,只有做足了准备,才不怕两军开战。 唯一可惜的是,鼠疫竟然被大魏如此轻松便解决了。他们没能讨到好,反而名声尽失,如今各地都知道鼠疫是东·突厥所为,如今两国开战也没人再援助他们,否则他们还能游说别国趁火打劫,共同夹击大魏。 两日后,大魏开始了攻城。 这回军中没有一人留有余地,数十架抛石车齐发动,铺天盖地的巨石落下,城门竟然没能彻底摧毁。 东·突厥的城门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固,且从傅朝瑜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还仅仅只是第一道城门。 若是破开城门之后,在城里开战只怕更难。 东·突厥的连弩射程同样远得吓人,不比他们的弱多少。这些突厥人躲在沟凹中不时反击,等被发现了又迅速换了地方,一时间,大魏的抛石车竟然不能稳占上风。 淮阳王拧着眉头守了半天,不得不打消了一开始的轻慢念头。这突厥人还是有些能耐的,不像是别的地方,可以随便拿捏。 抛石车用了两日,勉强攻破了第一道城门,听闻里头有无数陷进,大魏便没有贸然推进,准备先将抛石车的石料准备妥当。 西北一带早就备好了,杜宁原本想要押送,他放心不下别人来办。不过杜宁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吃坏了肚子,还一连吃坏了好几天,总是各种不适。趁着病体安排了一切之后,再无力跑这一趟。 张致行跳了出来,表示他可以去。他与杜宁都是副都护,傅朝瑜在,他屈居人下;傅朝瑜不在,他与杜宁平起平坐,甚至论及人心,他还略胜于杜宁。 凭什么杜宁能够去前线,他只能蜷缩在都护府?论身份,他不比杜宁差,甚至杜宁的副都护还是求来的,他却是吏部看中的! 杜宁不信任他,执意让方爻前去。 张致行却道:“方爻固然妥帖,可是官衔太低,让他去,岂不是丢了都护府的脸面?你若不信我,我同他一块前去如何?” 张致行委婉表示,自己也想挣一挣功劳,随即又抬出了自己副都护的身份。他可是朝廷钦点的副都护,职权与杜宁相当,他若是想要去表现自个儿,杜宁没有任何办法阻拦。主要是杜宁这会儿确实去不了,且前线又催得急,总得要个人全去押送。 可杜宁又实在放心不下张致行,他跟这家伙打交道也是打了几个月,这人滑不溜手总是想着揽权。若是让他见到了皇上,还不知道要如何谄媚呢。都护府的权力他想沾一沾也就罢了,难道军中的权利他也想沾吗,心思未免太大了些。 可事x不宜迟,张致行要去挣功劳杜宁也拦不住,只能再三交代方爻,让他严防死守:“切莫让他看到圣上,这家伙拍马屁的功夫一绝,又格外擅长蛊惑人心。若是圣上真对他刮目相看的话,傅怀瑾日后只怕不好。” 方爻也是见识过张致行的手段的,同样忧心忡忡:“放心,我们会快去快回的。” 他们所担心的,仍然是张致行想要分傅朝瑜的权。 一行人离开之后,杜宁冲着他娘子私下嘀咕了两句:“这张致行想要上位的心思昭然若揭,若是傅怀瑾在,哪里有他蹦跶的机会。可惜这回真让他赚了功劳,若是我身子好,哪里轮得到他?也不知为何,从前胃口都好,吃东西也没坏过肚子,怎么偏偏这两日便不对劲了?哦,似乎是每每到了衙门便开始不对劲,该不会是有人下毒要害我吧,难道是东·突厥的人?可害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负责什么,有能耐去害皇上啊……” 张致行,东·突厥… 楚宁想着张致行,又想到了北边的东·突厥,脑海中闪过几个片段。闪得太快,她费了好一番才再次摸到了头绪。 杜宁还在絮絮叨叨:“听完这家伙从前在江南可是做了不少政绩,就连圣上跟吏部都对他多有赞誉。当初将他调到西北来,也是想让他做傅怀瑾的左膀右臂,谁能想到他这么不安分?若是没有这道调令,都护府得省了多少事儿?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听到了没…… ” “不好!”楚宁终于想到了她为何会觉得眼熟,当初她随父亲去过东·突厥边境探查,曾经看过有一个人进了寒元关,当时她还不服为何这人能进,他们不能进。 父亲失笑,猜测这人可能是进城做生意的,又或是有那边的血统也说不准。而当初她看到的那个侧脸,与张致行几乎一模一样。 难怪,难怪她会觉得眼熟。 那杜宁这段时间身子不适,是否真的是有心人所为? 第150节 楚宁迅速起身:“不好,我去将那细作追回来!” 第166章 纵火 寒元关在瓜州北境, 想要抵达此处需穿过一片沙漠才行。路不好走,但好在没有山地,众人花了三日功夫也终于是赶到了。 前线的消息并没有传到西北, 鉴于从前他们的军队无不所向披靡, 是以这回西北百姓还以为战事会推进得极为顺利。可等到方爻等进入军营之后方才得知,他们只破了对方第一道城门,尚且没有趁胜追击, 而是耽误在了城门外, 如今正进退维谷。 当初吐谷浑仗着有天险,也没能撑多久,今日这寒元关也不算多么易守难攻, 却能将大魏军师拦在关在,不敢越雷池一步,东.突厥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棘手。 方爻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半月之内能否破城。” 张致行幽幽地道:“寒元关虽然没有天险加持, 但因其地位紧要, 突厥人年年加固, 未曾懈怠过。咱们虽有抛石车,可那东西毕竟笨重,打个出其不意或许有用;但若对方早有准备, 只怕是难了。” 方爻眉头一皱:“张大人似乎对突厥人很是了解?” 张致行笑了笑:“我也是从前听王爷说的, 王爷对东·突厥了解得深。” 方爻更觉古怪, 张志远的确曾经在西北当过官, 傅大人也曾猜测他是不是淮阳王的人,可是这种没有证据之事他们向来都不会拿出来说。今儿奇了,这张大人竟然自己承认他与淮阳王交好。 张致行不仅在方爻面前丝毫不遮掩, 等到进去之后也不愿意离开,反而让人带话给淮阳王, 说是自己有事要禀告。 方爻更是一头雾水。索性他去找了傅大人,将张致行的奇怪行径都说了一遍。 傅朝瑜也觉得离奇,张致行如果真的是淮阳王安插在他身边的人,难道不应该仔细守着这个秘密吗?如今大张旗鼓的是做给谁看?难道是他前些日子提防得太狠,张致行已经彻底不用再伪装了?傅朝瑜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一个猜测了:“今日圣上在此,他或许是急于出头才会让淮阳王引见一番。” 张致行也确实是这么说的。 他数月前也算替淮阳县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虽然结果不甚佳,但也是出了力的,他如今只说想要在圣上面前露个脸,再让淮阳王替他美言几句,张致行直截了当地将自己的野心袒露了出来:“下官虽身为镇西都护府副都护,可无奈傅大人强势,下官手中无权,许多事儿便是想做也是有心无力,更难以替王爷分担。不过倘若下官的名字能在圣上面前挂个号,日后行事也势必会方便许多,傅大人若是再想排挤下官,也会有所顾虑的。” 这话就差没有将他想要上位之心摆出来了。 淮阳王待张致行是态度平平,但若是能给傅朝瑜添堵的话,他还是愿意做的。他并未答应待张致行去御前,不过却亲自将常乐石块已送达的消息告知了皇上,还特意点出了杜宁身子不好不宜动身,是另一个副都护张致行所押送地。 杜宁这名字皇上熟悉,杜尚书亲子,从前也是扶不起的阿斗,这两年才渐渐稳重了些。他在关键时候出岔子,皇上并不意外,这孩子一向不靠谱,不堪重用。至于另一个张致行,皇上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才记起来这个名儿:“是从前在江南惩治了不少贪官污吏的那个吧?” “皇兄记性真好,正是此人。”淮阳王简单夸了两句,“他虽出身不及杜宁,却是个难得心细之人,傅都护有他辅佐,不知省了多少事。如今两国交战,带来日平定了突厥后,皇上可召他进前问问,便知臣弟所言不虚了。” 皇上应了一声,想着日后可以问一问傅朝瑜,若是这个张致行当真妥帖,将他调回京城也不是不可,眼下京城正缺人手。 张致行跟随士兵将石头放入仓库,方爻则被张致行找了个借口推开了,无奈去个傅朝瑜处。方爻原本是想送完东西便折返回去,如今张致行不愿意走,反而让他也耽误住了。 方爻心中未尝不埋怨,他不痛恨投机取巧之人,但再想往上爬总得知道好歹吧。军营重地,他们本就不该来,如今来了反而不愿意走,只一心想要出头,着实有些可恶了。 二人坐等时,忽然有人通传,说是军营外头有人要见傅朝瑜。傅朝瑜豁然起身,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外甥是不是出事了? 他甚至没让人通传,直接带着方爻出了军营。 军营外头只五个人,楚宁神色焦急站在此处,身边则跟着四个侍卫。 傅朝瑜见她神色如此,心里更是慌乱,快步向前,率先问道:“可是小五出事了?” 见了傅朝瑜,楚宁总算松了口气,忙道:“同小殿下无关,是关于张大人的。” 楚宁让傅朝瑜借一步说话,等到四下没人,才将自己当日在寒元关见到疑似张致行之人说了一遍。 她知道这样没有什么说服力,这世上模样相似的人何其多,更何况这也是十年前的事,当时她年纪小,记错了也是有的。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些,总是没有大错。况且杜宁这两日频频身子不适,也太巧了些。 楚宁郑重道:“虽然是十年前的事,但是我心里总觉得不妥,且这位张大人最近执着于赶来军营,行为古怪,不得不防。” 傅朝瑜又想到了张致行今日于淮阳王走得近,他是淮阳王的人已经毫无疑问了,否则淮阳王不会帮他,可眼下楚宁又说,张致行或许跟东·突厥有瓜葛。 难道淮阳王同东·突厥有来往……? 应当不大可能,淮阳王只是野心勃勃,不会自掘坟墓,引狼入室,他不是废太子那等蠢人,知道些分寸。 可若是淮阳王也不知道张致行的底细呢? 还有,张致行今日来军营究竟是何目的? 傅朝瑜连忙回头,叫来侍卫:“速去淮阳王处将张大人找来,不论用什么法子,即刻叫来。” 他身边的侍卫都是皇上安排的,为的就是护傅朝瑜安全,在军营期间,他们对傅朝瑜的命令几乎是言听计从。 等侍卫们赶到淮阳王营帐处时却扑了个空,门外的守卫告诉他们,那位张大人已经去了石库。 然而等到众人赶到石库,却见附近已经烧起了一股浓烟。 着火了! 不是石库着火,而是边上存放抛石车的地方着了火。那本就是干木料,一旦火势起来,便会被迅速点燃,想扑救都来不及。 几个侍卫立x马赶去救火。 片刻后,傅朝瑜也看到有人穿梭在军营中,高呼“着火了”。 他错愕地抬头,西北角已经升起阵阵黑烟,隐隐能看到火苗,甚至还能嗅到烧焦的木香味。 “那方位,是抛石车!” 傅朝瑜一惊吓,呵斥道:“还愣着做甚,速速救火!” 一句话引得原本慌张的士兵立马行动起来,就近抄起盆便准备打水灭火。这边再往南便是沙漠,水源少得可怜。自己每日用水都紧巴巴,只能去远处的小水坑里头取水。那地儿离得不近,便是他们都长着飞毛腿,眼下也是来不及的。 还是傅朝瑜派过去的几个侍卫机灵,直接将膳房用水全都端过来,连皇上跟淮阳王等人的分例用水也拿了干净。饭少吃一天,水少喝一日都不算什么,这抛石车若是真烧起来,那才收不了场。 到后来水不够,又近挖了不少沙子,用沙子来埋填。 傅朝瑜飞奔赶至抛石车处,皇上与淮阳王也相继赶到了。 浓烟滚滚,已经有数架抛石车烧起来了。一旦着了火,这抛石车也就废了。后来还是几个侍卫士兵豁出性命钻进火海,将剩下的抛石车都给推了出来,才有幸保存了大部分。将损失减少到如此地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些人或被烧伤,或被烟气熏到,如今状态都不算好,军医正在抓紧医治。 这火一时半刻是灭不掉,众人只能将周围的东西隔开,在边缘扑救,希望火势能稍微小一些,也是亏得他们发现的还算早,若是再晚一会儿,便会直接牵连到旁边的粮库。若是粮食被烧了,那这仗是真的打不下去了。 皇上脸色出奇得差,自己军营里出了这样的事,若说没有内鬼那是不可能的。出征前算的那一卦,终究还是应验了。 “可查明了是谁人纵火?” 须臾,淮阳王麾下王阳神色僵硬地跪了下来,内心不知经过多少挣扎,但终究是在皇上与淮安王的催促之下吐露了真相:“是镇西都护府的张致行,张大人。” 皇上迅速转向淮阳王,目光锐利。 淮阳王怔在原地,狐疑地望着王阳,怎么可能? 张致行刚才不是还在他的营帐之中吗? 等淮阳王意识到皇兄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事情已然无从解释了,王阳不会说谎,这火真的张致行纵的,而他方才还为了张致行邀功。 皇兄会怎么想? 皇上能怎么想?事情这么巧,他便是再信任淮阳王也得深究,他冷声问道:“那张致行如今人呢?” 王阳低下了头:“人已经自裁了。” 若不是方才那些侍卫说要找人,或许这个张致行已经逃出升天了,这人也干脆,直接挥刀抹了脖子,没有给他们一点儿阻拦的机会。 皇上一声冷笑。 傅朝瑜见状,只好将楚宁方才所言复述了一遍。如今看来,这个张致行必然就是东.突厥那边的人。 想到此处,众人心生一股寒意。这是十年前的事,早在十年前,对方就已经在大魏安排人手了,这张致行只是其中一个,或许还会有别人,他今日在军营里行事如此顺利,会不会是有人同他里应外合? 早该想到的,他们能在东.突厥安插人手,东.突厥又怎会不在他们这边安插细作? 淮阳王后背起了一声冷汗。 张致行若是奸细,他这个给奸细说话的人会被认为是什么?直到此时淮阳王才想明白,这个张致行今日为何一定非要见到他,他不仅抱着必死的心前来军营纵火,甚至还想要拉他下水,分化他与皇兄! 第167章 诅咒 楚宁回去之后, 附带了皇上的几个心腹回去。 张致行府里的人尽数被控制住了,傅朝瑜不在,杜宁插不了手也不能插手, 全由皇上派过人来的人审问。只可怜张夫人上一刻还在与人谈笑品茗, 下一刻便忽然被人捉了起来。变故发生得太快,她整个人都茫然一片,要跟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出门之后碰到楚宁, 张夫人立马向楚宁求助。 楚宁也替她捏了一把汗, 担心她害怕还安慰道:“放心,没事的,他们不过是问几句话而已, 他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可隐瞒分毫,记住了吗?” 张夫人急哭了:“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宁心说, 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好。可惜身边站着人她没办法说得太明白, 只能尽力安抚住张夫人。三两句话之后, 身边的人便等不及了,不待楚宁多言便准备离开。 张夫人手足无措地被带走了,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楚宁, 眼眶含泪, 柔若无依。 这该死的张致行, 自己找死也就算了, 还连累夫人。楚宁也忧心不已,但张致行是奸细,这件事情就不是他们能掺合的。不过张夫人应该也不会受什么大罪, 她为人单纯什么也不懂,且娘家又足够强势, 听说还跟皇室沾亲带故,否则张致行不会特意挑了这个高枝儿来攀。只要她没沾过张致行的事,应当不会被牵连的。 张夫人也确实对张致行的事情一问三不知,她甚至不能接受自己枕边的丈夫是别国的奸细,这么多年了,张致行竟然瞒她这么深?张夫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最后一通盘问下来,张夫人反倒没有家里的书童知道得多。 打从书童这儿挖到了些线索后,陆陆续续又查出了好几个奸细。挖出萝卜带出泥,若不是张致行暴露了,这些人或许一辈子都能隐匿身份留在官场。西北的官场,江南的官场,甚至京城吏部里头也有东.突厥安插的探子。有的是近两年才安插进来的,有的也似张致行一般,十年前便被送入大魏,在大魏娶妻生子,瞒得天衣无缝,东.突厥可真是布置了一张好大的网。 此事一直都在暗中进行,挖出了多少人楚宁压根打听不到,她能打听到张夫人是因为张夫人的娘家出手了,将她给保了下来。也是亏得张夫人确实无辜,否则即便她娘家厉害也是无济于事。经此一事,张夫人已不愿留在常乐这块伤心地,跟楚宁道别之后,直接回了江南娘家疗伤。 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嫁人了。 没有牵连到她,楚宁多少放心了些,只是杜宁那家伙得知自己闹了几天肚子真的是张致行出手,气得将他狠骂了一番:“真是个恶毒小人,当初我就该想明白的,自己身子骨这般强健如何能够连着闹肚子?原来都是他害的!” 楚宁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说,闹肚子是因为我做的饭?” 杜宁猛然失声,虽然最后不是因为娘子做的饭,但是娘子厨艺确实一言难尽,是吃了就能闹肚子的地步,还不如他做的。 没了张致行,杜宁等人都能轻松许多,从前张致行没犯事儿的时候还总要防备着他时不时作妖揽权,如今可好了,人直接就没了,也省得他们担心受怕。 他们是舒服了,倒霉的是淮阳王,当日张致行进了淮阳王的营帐,并与淮阳王相谈甚欢一事可是有目共睹的。有心人又查出,从前张致行在西北为官时曾受恩于淮阳王,简言之,他张致行极有可能也是淮阳王的人。那淮阳王会不会一早就知道对方与东.突厥关系不清不楚呢?这回张致行能够如此顺利地在军营中纵火,是否真的有人相助? 如此要事,圣上就不查一查淮阳王的底? 淮阳王跟王阳等人都感觉到,最近军营中人瞧着他们的目光不是很清白。 淮阳王对此郁闷至极,向来都是他算计别人,还从未体会到这种被别人算计的憋屈。早知如此,他当初绝不会帮张致行,也绝不会将他安插在傅朝瑜身边。皇兄一向多疑,这回只怕会更加疑心于他。 皇上也不想怀疑,但是这一切都太巧了,他如今不是很想看到淮阳王,只将傅朝瑜带在身边。得知朝中上下揪出来的探子后,皇上心情一直不好。这些人隐姓埋名藏在朝中这么多年,有的甚至位至高官,只怕从前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会禀报给东.突厥。怪不得此番开战东.突厥准备得如此齐全,也怪不得他们久攻不下,原来人家早就已经知道他们要西征了。 大魏有何风吹草动,对方都一清二楚。 心烦意乱地在营中踱步,等回头看到傅朝瑜时,皇上忽然问他:“怀瑾,你觉得此事x是否与淮阳王有关?” 第151节 傅朝瑜顿了片刻,总算是问到他头上了,若是以他跟淮阳王的关系,这会儿坐实了此事也简单,不过傅朝瑜还是道:“王爷应当不会这般愚钝,若真同东.突厥合作,于他而言又何好处呢?” 皇上垂眸。 好处……自然是上位了。他的皇位来得轻易,同辈兄弟之中无人能与他相抗衡,淮阳王也不行。可即便如此,皇上也并非全然信任对方,尤其是废太子曾经还跟淮阳王交情匪浅,两个小皇孙又对淮阳王颇为推崇,如今又出了张致行一事,皇上做不到心无芥蒂。 看来还是怀疑啊,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于他也有利,但是眼下淮阳王还是得继续用的,京城来的士兵暂且不说,但西北这边却都听命于淮阳王。傅朝瑜劝道:“且不论淮阳王究竟是为何同张致行有来往,但他对大魏却一向忠心不二。淮阳王若想跟异族合作,放任东.突厥肖想中原,西北也不会安然坚守这么多年了。” 傅朝瑜说的也是真心话。淮阳王固然有野心,兴许曾经对不住皇上,但是唯独没有对不住西北。他曾经手握西北军权,他若有叛国的意图西北早就乱了,还用得着他来带领西北百姓致富?废太子或许能蠢到这种地步,但是淮阳王不会。 他图得是整个大魏,也想证明自己不输皇上。 皇上微微诧异:“你同他不是不对付么?” 傅朝瑜:“您也看出来了?” “朕又不是傻子。”他曾经是想要让两人交好,但不是毫无进展么?皇上怎能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只是碍于情面一直没说罢了。 傅朝瑜笑了笑:“关系好与不好先放一边,微臣只是对事不对人。如今战事焦灼,淮阳王是此战先锋,若是此刻疑心淮阳王另择他人,这仗只怕是再打不下去了。那张致行临死之前还不忘将淮阳王拉下水,可见心思也不单纯,无非是想借此让大魏先起内讧。” 皇上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终究还是不得不以大局为重。也罢,为了能早日平定东.突厥,他愿意先委屈自己。 这日,皇上将淮阳王召来身旁,兄弟二人重归于好,一度把酒言欢,亲自破除了军营中的谣言。 先前众人还疑心淮阳王,如今皇上亲自表了态,便再无人敢议论。 晚上回去后,王阳庆幸地同自家王爷道:“幸好皇上没有再疑心您,否则事情便棘手了。” 淮阳王还在疑惑傅朝瑜为何没有落井下石,但是听到王阳此话后也只是讥笑一声:“没有疑心?他只不过是权衡利弊,隐而不发罢了。” 可这件事会变成一根刺,始终扎在皇兄心里,但凡想起便会疑心得深一分,直至最后彻底拔除。到那时,他就再也没有回头之日了。他与皇兄大抵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如今唯一的出路便是打好这一场仗,立下一份举世瞩目的战功,坐实了功臣的身份。 只要世人记着他的功劳,那么皇兄想要发落他便得先忌惮几分。 想明白之后,淮阳王一扫先前郁气,重新召集部下,商议如何尽快攻城。 东.突厥的战事如今各方都在关注,大魏国力日渐强悍,东.突厥也不弱,周边部族这会儿也不敢动弹,生怕战火波及到自身。他们也在观望,比起东.突厥,许多人明显更偏向于大魏,但也仅仅只是偏向而已,毕竟大魏才吞并了吐谷浑,也难保他们不会是下一个。 且这一战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先前大魏承诺秋冬开互市如今也开不了了,只盼着这场仗能早日结束,切莫太耽误了他们做生意。 上一批买回来的茶叶,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仅外族关注,大魏上下也时刻紧盯,就连身在行宫被禁足的废太子也始终惦记。他不惦记着大军凯旋,他惦记着能早日能听到前线的噩耗,最好是父皇命丧疆场。 他实在是被关够了,身边都是父皇的人,他能听到的消息都是无关紧要的消息,想要私下同外头的大臣联系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回他父皇西征可谓做足了准备,不仅是他被关押起来,就连老大那边也被人密切监视着,一向蹦哒最厉害的大公主也被皇贵妃拘在宫中,纵有满肚子的心思也使不出来。 如今只有父皇死了,他才有翻盘的可能,誓问如今皇室除了他,还有谁能继位?哪怕他被废了,也依旧是嫡长子! 所以,父皇还是赶紧死吧。 废太子日日祈求上苍,漫天神佛都拜过了,却一直没等到他想要的消息。 大魏军队渐渐开始势如破竹起来。 淮阳王一心奔着挣军功去,亲自领兵攻城,也不知是先前他未曾出全力还是怎么的,此次攻城竟意外得顺利,很快便攻克了剩下两道城门。 淮阳王身先士卒,带头冲锋,尽管城内陷阱众多他也毫不畏惧,就连他手下的王将军似乎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二人领兵作战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 又过了几日,大魏终于拿下了寒元关,也斩获不少东.突厥的将领。 可惜他们没能活捉达坦王子,听闻此番开战达坦王子也来了前线。淮阳王一直都想将他擒拿,于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大功一件。 大魏轻松攻克了最难的一关,且军中损伤也不多,于是便有人在皇上面前赞颂淮阳王勇猛,傅朝瑜冲他看了一眼,这位是兵部的官员,他说的话应当只是有感而发,不过皇上兴许又会多想了。 他们这位小心眼的皇帝陛下,已经彻底记恨上淮阳王了,不论对方究竟有没有立下军功。 不过,傅朝瑜转念又觉得奇怪,他们先前久攻不下,怎么如今反倒这么顺利呢?寒元关是入王廷的门户,只要他们攻下此关,便可长驱直入,东.突厥竟也不担心? 第168章 失踪 近日, 淮阳王风头正盛,就连几个部下也挣下不少功绩。 王阳对此固然高兴,可每每思及圣上的眼神总还是觉得心中一阵胆寒。他自己存了怯意, 又问淮阳王作何想法。 淮阳王还能如何想?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既然要挣功劳, 最好就要挣个最大的,将别人的功劳一并放在自己身上,如此才有一线生机。眼下他皇兄是不追究了, 可是朝中那群迂腐的老臣势必会揪着此事不放, 届时他要如何自辩?又能如何自辩?他与张致行的关系已摆在了明面上,辩无可辩,唯有将东.突厥踏平, 才能勉强洗刷他身上这层子虚乌有的罪名。 换言之,淮阳王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他表现得平平,或者被别人出了头, 来日便有人觉得他故意不想与东.突厥为敌, 为了名声, 也为了活命,他不得不尽快结束这场战事。 在这一点上,淮阳王跟傅朝瑜是一条心的。 只是傅朝瑜还是觉得缓一些为好, 而淮阳王心急, 一心想着往前推进, 因而二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些口舌上的争锋。今日亦然。 皇上皱着眉头听完全程, 两方各执一词,却都有道理。 他们如今进攻得太快,而东.突厥看似没了反击之力, 恐怕其中有诈,为保险起见还是驻守寒元关, 以寒元关为推进点,徐徐逼近为好。可一旦战事放缓,势必要往后拖,如今初冬将至,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今岁冬日前应当很难再攻克一城,那么这一场仗势必要拖到明年。如此一来变故就太大了,难保东.突厥不会请来别的外援。 譬如西边的众多部族小国,虽然与东.突厥不对付,但许多地方都与东.突厥同出一族,是一个部落甚至是一个姓氏里头分化出来的两脉,他们会不会因为利益或者为了部族帮衬东.突厥?一切都不得而知。 大魏的军费开支有限,今年一年用兵太多,也算是以战养战了,继续往后拖的话一则军费不足,二则皇上也担心他那两个不省心的儿子生事。虽然一个残了一个废了,但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不放心他们,若是能将这两个塞回娘胎重新生一遍就好了。所以哪怕明知傅朝瑜的话有道理,皇上还是会偏向淮阳王,并且默许了淮阳王趁胜追击的想法。 在皇上面前辩输了之后,傅朝瑜心情略差,相反,x淮阳王却像是一只战胜的公鸡一样,高高扬着脑袋,盛气凌人地看向傅朝瑜。 傅朝瑜觉得好笑:“王爷就不担心这里有诈?” 淮阳王冷耻嗤:“兵行险招,都似傅大人一般瞻前顾后,那这仗干脆也别打了。” 他瞧不上傅朝瑜班门弄斧,他与皇兄打过多少场仗?诱敌深入的法子他们碰过无数次,但是却没有哪一次畏惧过。只要手握优势、兵力充沛,便是有再多的埋伏又能如何,照样迎刃而解。 淮阳王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冲傅朝瑜扬言:“傅大人若是害怕,老老实实留在营帐即可,战场的事就不必你操心了,反正你也看不懂。” 说罢,淮阳王扬长而去。 傅朝瑜却对这他的背影拧起了眉头。真不是他没事找事,而是淮阳王真的小瞧了东.突厥,尤其小瞧了那位达坦王子。傅朝瑜同对方接触过两次,这人虽年纪不大但是城府极深,他一个王子都能有如此谋略,更不必说突厥大汗了。 这可是在一众兄弟里杀出一条血路,最后爬上汗位之人,哪里会是等闲之辈? 东.突厥眼馋大魏领土不是一日两日,而是世世代代都想南下。 相反,他们一路走来都太顺了,哪怕攻城久攻不下也并未损伤多少人手,这便给大魏士兵带来一种东.突厥不过如此的错觉。可人家是狼,不是兔子,傅朝瑜只盼着淮阳王真的领兵有方,犹如神兵天降一般,能带领他们迅速踏平东.突厥。 这事儿要么快,要么慢,一旦真的耽误下来,那就难办了。 傅朝瑜还想赶紧回去带小外甥呢,还有,因为这场仗互市都没开,损失了多少银子? 可惜。 淮阳王也确实如他所吹嘘的一般勇猛,一路所向披靡,他作战一向如此,年轻时便以迅猛著称,曾一日拿下两城,堪称大魏“战神”。他这些年能上战场的次数有限,且为了不让皇上疑心,还时常将作战的机会让给手下人,自己只负责统筹罢了。如今能在东.突厥的地盘上驰骋,淮阳王求之不得。 他已经不屑斩杀东.突厥的将领了,甚至准备活捉达坦王子。听闻这位王子颇为受宠,日后突厥大汗殡天,多半是这一位继位。拿下了他,才好直接跟突厥大汗对峙。 傅朝瑜甚至偶尔能在皇上那儿听到淮阳王与几个人讨论如何设计抓捕达坦王子。 东.突厥在大魏放了人,大魏其实也在东.突厥安插了探子,只是他们没有东.突厥那般狡猾奸诈,早十几年便开始筹谋,想要吞并大魏了。他们的探子并不多,不过如今达坦王子帐下有个亲卫便是他们的人。昨儿晚上此人冒死递了一封信回来,告知如今突厥的动向。淮阳王准备拼一把,夜袭对方总营。 傅朝瑜压了压眉心,但愿此战一切顺利。 前线捷报频传,京中也是得知了不少消息的。如今皇上虽出京了,可弘文馆的课依旧要上,周元熙与周元懿都在,包括三皇子与四皇子,一个不少。 不过短短数月功夫,弘文馆的形势忽然全变了,从前先生都以周元懿为尊,如今却变成了以周元熙为首。 小皇子的地位取决于母家是否强盛,而小皇孙能否受宠则取决于父王。废太子起复无望,周元懿也跟着失了宠。其他人冷眼旁观倒是无妨,周元懿最不能忍受的是周元熙的冷嘲热讽。 周元熙这家伙每日都要暗讽他父王被废,嘲讽他如今不得皇祖父圣心。从前废太子还是太子,大皇子却废了一条腿时,周元懿也喜欢拿这件事嘲讽对方,如今他们二人地位大变,周元懿却无法忍受对方同样嘲讽自己。 从弘文馆出来后,周元懿茫无目的地往回走。父王被囚禁,东宫也住不了,他如今被皇祖父安排在宫外的一处宅子里,每日由太监宫女护送进宫读书。周元懿对此很是沮丧,没了东宫,便意味着他已经被排斥在权力之外了。 不知不觉间,周元懿又走到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当中。这还是当初那突厥人告诉他的地方,周元懿告诉过他父王,但是自己从未来过。 店铺的掌柜发现了门外的小孩儿,热情地上前招呼:“小公子,可是要买砚台?” 周元懿不缺砚台,他所用的文房四宝无不是贡品,寻常东西根本入不得他的法眼。但莫名的,他还是点了点头。 对方笑着递过来一个烟台。 周元懿付了钱,伸手接过,发现底下似乎藏着东西。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回了府后,周元懿对着砚台出神。他也是读过书的,自然知晓与虎谋皮的下场,但是,他实在忍受不了被人奚落嘲讽的境遇了。 他是嫡长孙,凭什么要忍受这些?既然皇祖父跟其他人对不住自己在先,自己又何必替他们考虑? 周元懿挣扎着,取出了纸条。 京外的行宫处,废太子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收到东.突厥传来的消息,还是他儿子托人传进来的!看到纸条的刹那,废太子一扫颓废之相,眼神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整个人似乎陷入了癫狂一般,在屋子里奔来走去。 “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久久冷静不下来,废太子满脑子都是他即将走出这鬼地方的激动。若东.突厥早点动手,他也不至于被关到现在。 不过,待他出去之后,肯定是要彻底铲除东.突厥这些探子的。留着这些人在朝中,始终是个祸患。即便今日他们能救自己于水火,该动手的时候还是一样不能手软。 还有老大跟大公主。 若不是因为行宫有守卫,只怕他早就惨死在这二人手下了,就连他的元懿也不能自保。他且等两日,一旦他能出去,便是这二人丧命之时! 废太子没有等多久,很快,边境便传开消息——皇上失踪了。 淮阳王同傅朝瑜带兵前去追查,最终也不知去向。危难之际,高昌又忽然派兵援助东.突厥,如今正在寒元关外夹击。大魏的军队被围困,进退维谷,主帅又生死不知。若再不派兵增援的话,只怕他们十数万的大军便要葬送在突厥城中了。 此事一出,立马引得朝野动荡。 在别国的战场上失踪,几乎等于是宣判死刑了。即便淮阳王与傅朝瑜带兵去追,也无济于事。脱离了军营,他么能打得过突厥人? 只怕圣上同这二人都已落难了。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便是,要如何增援,以及是否要立储? 国不可一日无君。万一圣上当真没了消息,他们也得尽快另立新君,以免国家动荡,周边部族趁虚而入。 如今能立哪个? 大皇子腿脚废了,其他的皇子皇孙年岁尚小,太子被圣上所废,如今还关在行宫之中,论理属他最有资格,可是废掉的太次他们还要扶持上位么? 官员们心中纠结,可原本属太子党的一群人却暗暗开始筹谋开了。从龙之功谁不想要?尤其废太子如今一败涂地,若他们此时出手助废太子登基,那只剩后代的前途都能保住。 同样,大公主听闻着消息之后也一夜未眠,异常激动。父皇终于没了,废太子如今被关了起来,若不是父皇保着他们父子二人,大公主一早就已经动手了,哪里等得到今天? 不过如今也不迟。 大公主正想动手,就听闻废太子已经从行宫中逃了出来,正欲起兵。 大公主惊出了一身冷汗,揪着传话的太监:“行宫守卫那么多,他怎么可能出得来?” 第152节 太监被大公主可怖的脸色吓到,哆嗦着回道:“听,听说是有武将带兵前去解救的。” 完了…… 大公主心头一窒,废太子出来,只怕头一个就要收拾他们兄妹俩。 第169章 被捉 京中没几个人能想通为何废太子还能逃出行宫, 即便如今不少大臣都有心再扶持太子,可却没有多少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将废太子从行宫里头放出来,况且这次还不能说是放, 而是劫。 将废太子关进去的人可是圣上, 废太子此举无异于造反。且圣上留在京城的守卫,几乎被杀光了。 造反的是x原东宫宿卫的十率,类似十六卫机构, 这些人听命于太子。而废太子沉寂之后这些人似乎也销声匿迹了, 听闻是被圣上给处置了,眼下不知为何竟又重新聚齐,且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将废太子从行宫里带了出来。 这都得多亏了东.突厥人,他们十年前就已经在京城布局,此番得知废太子落难, 他们便一直筹谋着扶持废太子上位。对付废太子, 可比对付其他人方便多了。 废太子逃走之后, 顺带将小皇孙给一并带走。另有京畿一带的府兵正在向城门处汇集,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废太子的人。一旦他们讲京城团团围住, 他们还真拿废太子没有办法。 韩相迅速召集齐南衙府兵与北衙府兵。另一位宁相却态度暧昧, 至于吕相, 亏得此人如今还在安南, 否则他势必要倒戈废太子的。对于吕相的心思,韩相这么多年也算看明白了,人家就是妥妥的太子党, 甚至此番废太子起事兴许都有他的手笔,否则废太子一人布置不了这么周密的计划。 宁相不愿与废太子为敌, 实则朝中愿意跟废太子为敌的就没几个。如今圣上失踪,总有有个主事之人,是否增援也得有人敲定主意,他们说话不够分量,新君说话总归是有分量的吧?不论结果如何,总要有个能担事儿的人。这也是为何有些人持观望态度的原因了,万一废太子真的事成,他们拼死抵抗是嫌命太长了吗? 也只有韩相外加圣上的心腹此刻恨不得直接将废太子给弄死了。不用脑袋想也知道,一旦废太子登基,西北那些将士们必定会命丧东.突厥。废太子与圣上父子情断,他会派兵增援才见鬼呢。 两边人各怀心思,都彼此提防着。 宫中同样气氛焦灼。大公主已经吩咐下去,将周元熙藏好。贵妃与贤妃也想赶紧将老三老四送出去,废太子随时都有可能进城,一旦他杀进宫里,只怕头一个便要残杀手足。 周景文跟周景成都不愿意在此时离开,尤其是周景成,抱着贤妃的大腿不愿意走,嚷嚷着自己可以去杀敌。他新学会了一套剑法,勇猛异常,一定可以护好母妃的。 贤妃气得狠狠捶了他一拳,她是造了什么孽才养出这么不靠谱的死孩子? “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想跟禁军斗?快别作梦了。你乖乖出去藏好比什么都重要,外祖家会拼尽一切护好你的,再不济还有太后,还有皇贵妃,还有崔家。若有机会,他们都会拼命护你周全,你只要藏好,静等时机逃出去就够了。记得,千万不要被废太子找到,也千万不能出头!” 万一她不幸身亡,她宁愿老四一辈子籍籍无名,也不愿意他出来报仇。 周景成怔怔地望着母妃:“那您呢?” 贤妃急得又给了他一巴掌:“都这个时候了还担心那么多作甚?废太子还不至于连他父皇的妃嫔都杀!” “可是……” “没有可是,你皇祖母、皇贵妃还在呢,韩相也在,不会任由废太子胡闹的。” 贤妃不由分说、半哄半推得将周景成给送了出去。 皇贵妃与太后暗中相助,替他们打点了一番,又亲自派人护送。周景成换了一身素净常服,趁着夜色被人带出了宫门。曾经熟悉的宫闱如今静谧到让人害怕,仿佛有只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一口将其吞并。 周景成从不觉得父皇有什么重要的,只要有母后,有三哥五弟他们,自己一样能过得很好。但如今父皇失踪,废太子就忍不住要造反了,可见,这宫里还是缺不了父皇。周景成叹了一口气,父皇要是没死的话能不能出来吱个声? 废太子找不到他,真的不会牵连母妃吧?母妃她……真的不会出事儿吗? 周景成握了握拳头,开口道:“我要去找母妃。” 抱着他的太监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这位小祖宗的嘴逃出去了。好不容易将他给弄出来,再送进宫,那不是死路一条是什么? 周景成挣扎间,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张嘴叫了几声,最后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三哥也被送出来了,那为什么不能把他们俩放一起? 得知几个皇子皇孙已经平安被藏好之后,韩相立刻召集圣上心腹,准备迎战废太子。 十六卫之中曾经也有皇后的人,后来陆续被圣上给换了,如今他们之中有无废太子的棋子韩相不得而知,但是如今也没有旁人可用了。甚至,连废了腿的大皇子都被韩相拉过来充门面。 他虽是丞相,可终究是臣子,而大皇子虽已势弱,但却依旧是皇室中人。韩相让大皇子给废太子放话,怒斥废太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倒行逆施,更有谋反之罪,人人得而诛之。 大皇子向来与废太子不睦,哪怕不用韩相教,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该怎么做。大皇子不仅自己坚持迎战,甚至怒喷那些消极怠战的大臣。 “父皇如今生死未卜,尔等不想着营救,反而被一个小小的废太子给吓破了胆子。怎么,难道是想另立新君?想给子孙后代挣一份从龙之功?父皇还未死,你们就想跟着废太子一起起兵造反吗?” 大臣们心慌慌。他们虽然有这个念头,却也不敢真的承认,没人敢与大皇子对视。但有些顾虑他们还得提前说明白:“殿下说要迎战,可如今他们已经快要当京城给围住了,咱们的增援几时能至?” 韩相公道:“本相已派人去西北江南二处调兵。” “说的轻巧,倘若他们三五个月才能抵达,咱们岂不是要被活活饿死在城里?” “这一点自有户部操心,不劳诸位费神。”杜尚书领着杨毅恬赶至大殿,他先前在安顿自家外孙,来晚了一些,幸好也没错过什么重要之事。 杜尚书瞥了一眼对方,镇定自若道:“京城的存粮可是足够城内百姓吃上两年,便是援兵两年后到,也饿不死尔等。” 御史大夫嘀咕:“户部几时有这么多存粮?” 该不会是哄骗他们的吧? 杨毅恬不禁庆幸傅伯父从海外带回来的土豆,正因为有此粮种,他们才攒下了这么多粮食,否则还真没有应急之物。他道:“先前安平侯献上的粮种在京畿一带广为种植,户部才攒下了这么多的粮食,这一切都多亏了安平侯。” 御史台众人老脸一红。有功劳的是傅朝瑜,可他们先前准备放弃的也是傅朝瑜,他们甚至连圣上也要一并放弃了。 大皇子趁机让人取出抛石车跟神臂弓,京城的兵器被偷了一些出去,但是还剩下大半,用来对废太子再好不过了。 有人忍不住道:“如今咱们还在与东·突厥开战,前方兵力告急,难道要用这些对付自家人么?” 韩相怒斥:“这是造反的逆贼,哪儿来的自家人?” 一句一个逆贼,直接将废太子钉死在耻辱柱上。其实众人还是佩服韩相公的骨气的,平日里看着温吞一个人,关键时候却挺能豁得出去,而且他还真不怕废太子事后报复。难不成韩相公也跟杨直一般,早就是皇上的心腹了? 韩相跟大皇子一唱一和,众人不得不摆明态度,一致对外。 陈淮书周文津他们也没闲着,联合国子监写了不少文章奔走相告,在文人圈子里竞相传阅。 他们不怕死,所以骂的也格外得狠,即便废太子事成,他的名声也彻底臭了。 当天下午,由大皇子与韩相亲自带领的十六卫率先对废太子的反贼军发起进攻。 东·突厥西北境,傅朝瑜如今还在思考如何从对方手里逃出去。 说起当日的混战,傅朝瑜到如今都心有余悸。淮阳王带兵就快要攻克城门时,后方忽然闯来了不少的突厥人,主力军还在淮阳王手里,皇上虽然携士兵迎敌,无奈敌众我寡,终究是不敌。 他们的目标是皇上,皇上被敌人缠上后几次险些丧命,费力杀了对方十数人,然而敌人却越杀越多,他们也被逼与军队脱离。为保自身安全,皇上只能携一小队从奔向西北,再往西走便是西域,或许有一线生机。 傅朝瑜x与赶回来的淮阳王见皇上被人紧追不舍,也带一支小队跟上。最后的结果便是他们都快要跑出东.突厥了,临门一脚时却被捉住。 还是达坦王子亲自带人将他们捉住的。 他们似乎早就料到皇上会往西北走,在边境设置了不少驻军。好在此地距离王廷颇远,消息不便传达,否则大魏皇帝被抓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这几日的经历实在不美妙,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点伤。尤其是皇上,腰腹部挨了三刀,被抓住时差点当场丧命,若不是达坦王子说了一句“留活口”,皇上兴许已经没命了。不过侥幸存活,半条命也丢了。 皇上早年间在战场上便已经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表面上看着无事,其实内里已经亏空了。加上如今挨个这几刀,一度虚弱得不像话,傅朝瑜真怕他直接死在路上。 然而废太子还没死,大皇子也没死,所以皇上也不能死。傅朝瑜每日都在想着如何给皇上续命。 淮阳王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 他心中无不后悔,自己盲目自大,行事过于冒进,若是当日稍稍缓一些,兴许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本来还想立功,此番一来不掉脑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有功劳可言? 三人之中,唯一状态还算可以的便是傅朝瑜了。 达坦王子留着大魏皇帝是为了最大程度的争取利益,有的淮阳王是为了回王廷之后给众人杀了泄愤,而留着傅朝瑜,则是因为惜才。 他是真心觉得傅朝瑜有能力,这样的人若是为他们所用,何愁不能一统天下?届时他们便不只是占有西北中原了,便是江南那块风水宝地,突厥人也一样能治理好。 然而任凭达坦王子如何献殷勤,傅朝瑜却自始至终态度冷淡。 有人不满傅朝瑜这态度,劝说达坦王子直接杀了就是,达坦王子却摇头道:“有才之人本就有傲骨,不必苛责,左右他如今已经落到咱们手里,早晚都能想通的。况且他还有个外甥在西北,若不听话,再将那小孩带来也不迟。” 傅朝瑜自然知道他们在打自己的主意,然而此刻他们都被捉住,对子毫无办法。援军又不重要等到何时,况且,谁又能保证能平安将皇上还有他送回去? 突厥人可不是什么善茬,除非,他们毫无警觉,也无反击之力,若是有一包毒.药直接让他们毒死就好了。 可哪有那么好的事? 傅朝瑜叹了一口气,随意一瞥,忽然在角落里看到一堆色彩斑斓的蘑菇。 第170章 蘑菇 傅朝瑜如今所处的位置在金山西北角, 此处物华天宝、金玉富蕴,更有一片盐湖风光,有史记载, 汉代时候便有人在此开采金矿。 有别于他们先前走过的荒漠与广袤的草原, 此处峰峦叠嶂,水网密布,是个难得的风水宝地, 否则, 傅朝瑜也不能在此处发现蘑菇了。 他拨开草丛,见里头的蘑菇长得正好。 蘑菇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草屑,眼下正在腐烂, 故而温度适宜,催发出了一大片蘑菇。哪怕是草木,腐烂的味道也一样的难闻, 不过傅朝瑜没嫌弃, 全都摘下来了, 用木枝编了一个简易的篮筐,将蘑菇统统丢进去。 达坦王子的确想要招安,但是傅朝瑜没同意, 继而惹恼了东.突厥的将士们, 他们不能拿傅朝瑜怎么样, 但却能克扣他们三人的伙食。 他们在旁大鱼大肉, 傅朝瑜这边却连一粒米都没有,每日只能喝点水果腹,要不则是挖些野菜煮点菜糊。傅朝瑜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吃饱是什么时候了, 他都如此饥肠辘辘,更不用说受着伤的皇上了。若再不吃点东西, 只怕他们还没被东.突厥审判,便要先饿死在这金山脚下。 菜到食物后,傅朝瑜便架着一口小锅,支起了火架,开始煮汤。说是一口锅,其实不过是一片薄薄的石块罢了,傅朝瑜从河边捡来的,这些日子做饭都用这个。 盯着傅朝瑜三人的是达坦王子手底下的侍卫长,名叫原丹,身材魁梧,对上还行,对下则有些喜怒不定,戾气还很重。 原丹家里有个弟弟之前惨死在大魏士兵刀下,所以凡是见到跟大魏沾边的人无不恶意满满。先前进言让达坦王子直接将这三人给砍了的便是他,可惜没砍成,如今还得日日分出心神来盯着他们。这些日子,原丹也算是看够了这三个大魏人的窘态,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好,位高权重的王爷也罢,到头来身家性命一样得捏在他们手里。 他们不给粮食,这三人便过得犹如丧家之犬一般可怜。 昨儿原丹存着羞辱他们的念头,将一块干粮丢在地上踩了一脚,笑吟吟地等着他们来捡,结果这三个倒是硬气,愣是没看他的干粮一眼。原丹本以为他们饿得不够狠,结果看他们饥不择食,吃起了野外的蘑菇,便知道这三个人只怕是要饿死了。 宁愿被毒死,也不愿意吃自己扔过去的东西,真可笑。 下属见傅朝瑜一直在煮蘑菇,有些担心,毕竟殿下可是说了要留活口的,如今他们一队负责看守,若是把人给看死了,是不是不太好?他道:“要不怎么就给点粮食给他们?” “你干粮多到吃不完了?” 下属被原丹反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随即又忧心忡忡道:“大汗跟殿下都说要留活口,好跟大魏谈判的。他们如今饿到发昏,连外头的蘑菇都吃,万一被毒死了怎么办?” 他们在外行走都是自备干粮,实在没粮便挖野菜啃树皮,但是绝对不会乱吃蘑菇。这玩意儿种类多,寻常人根本认不清,再说他们王廷附近都是草原也看不到什么蘑菇,压根不会分辨,于是下意识觉得这东西有剧毒。 且方才傅朝瑜切蘑菇的时候他都看到了:“那蘑菇被切开之后,切面颜色立马就变青了,肯定有毒,而且是剧毒!” 他是真佩服傅朝瑜,这玩意儿看着就不能吃,他是怎么能面不改色地拿去煮汤的?真饿疯了?这么一看,这三人还怪可怜的。 然而原丹却不予理会:“便是被毒死也是他们自己犯蠢,或是自己要寻死,与咱们有什么相干?” 这些大魏人杀害了他们多少同胞?是该以死谢罪的。 傅朝瑜知道有人在盯着他,但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压根没有反抗的机会。傅朝瑜看着火候,掐着时间,满打满算过了一个多时辰后,一锅蘑菇汤终于熬好了。 先前在旁窃窃私语的东.突厥人也一下子没了声儿。这汤……好像还挺香的。 第153节 毕竟是山珍,哪怕是有毒的山珍,香味都跟其他蘑菇不可同日而语。 傅朝瑜用竹筒盛了一碗给皇上,一碗留给自己,淮阳王的在锅里,要吃自己盛。 皇上靠在树桩上闭目养神,他前些日子失血过多,脸色十分苍白。亏得傅朝瑜在林簪月那儿学了两手,知道野外哪些草药止血快,勉强给皇上止住了血,但是内里的亏空他便没有办法了。既不能养身子,好歹要将肚子给填饱吧,傅朝瑜将蘑菇汤递给对方。 皇上嗅到了香味,睁开了眼睛,但没有动作。方才傅朝瑜切蘑菇的时候他也是看到了,那蘑菇切开之后竟会变色,以皇上的经验来看,势必有毒。 傅朝瑜干脆地低头喝了一口:“放心吧圣上,这一碗肯定无毒。” 这一碗?皇上打量起了傅朝瑜。 傅朝瑜神态自若。 两个人也算是一同做过不少事儿了,岂能一点默契都没有?皇上扯了扯嘴角,从傅朝瑜手里接过蘑菇汤,吹了几口之后,便悠悠然喝下去了。 “……!!”真喝下去了?淮阳王瞪大了眼睛。 他皇兄还真信任傅朝瑜啊,不怕被毒死么?那蘑菇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那两人都没搭理他,甚至他皇兄喝完之后,又去盛了一筒。 淮阳王咽了咽口水,手下无意识地摸了摸肚子,也有些馋。算起来,他也有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再这么挨下去肯定是要饿死的。也罢,反正平安抵达王廷也是个死,早死晚死都得死,还不如眼下做个饱死鬼。如若真有毒,便跟皇兄还有傅朝瑜一块儿死好了,好歹有两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淮阳王厚着脸皮去盛了,x尝过一口,竟发现滋味儿真是不错。也不知是他饿昏了头,还是这蘑菇本就味道出众,总之这碗汤似乎比他先前喝过的任何一碗都要好喝! 鲜甜、爽滑、浓稠、回味悠长…… 他情不自禁又盛了一筒。 吃饱喝足,淮阳王满足地喟叹了一声,随即便发现傅朝瑜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淮阳王讪讪地放下了竹筒,他知道自己如今不受待见。三人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说到底还是他的过错。若不是他自大中了别人的奸计,选择老老实实跟着傅朝瑜的步调来,徐徐图之,慢慢蚕食东.突厥,也不至于被突厥跟高昌给打得猝不及防了。 还得怪东.突厥野心太过,布局太早,一步步引诱他们上套,属实叫人防不胜防。 三人饱餐一顿之后,傅朝瑜将收拾锅碗的活扔给淮阳王。淮阳王自知理亏,只能乖乖去河边将这些东西清洗干净。突厥人将他们抓住却不给食物,他们只能自力更生了。 做完这一切,三人闭眼假寐。 原丹等着他们毒发身亡,结果等了半晌却没见他们面色有异,到了晚间,傅朝瑜甚至又煮了一顿蘑菇汤。 那味道太鲜了,突厥人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干粮,瞬间觉得味同嚼蜡。 翌日仍旧如此,傅朝瑜三人过得滋润,后来连打猎回来的达坦王子都听说了傅朝瑜找到了一种无毒且味道出众的蘑菇,他们吃了三顿仍然活蹦乱跳。一般有毒的蘑菇,服用之后立马便会中毒,此物吃完久不见反应,那便是真无毒了。 原丹不由分说,抢走了半锅的蘑菇汤献给了达坦王子。 达坦王子试探着喝了一口,评价道:“汤是好汤,可惜味道淡了些。” 皇上受了伤,傅朝瑜并未放多少盐,至于油水,那就更不指望了,这汤的滋味完全是靠着蘑菇来提鲜的。 殿下挑剔,原丹却不嫌清淡,三两口就喝完了自己那一份。等了半日之后,仍然神清气爽,因而看傅朝瑜的目光都和善了许多。 这大魏官员果然有几分本事,若不是他,自己绝不能想到这种蘑菇竟还能如此鲜美。不过,若是放肉的话,味道定然更出众。 似乎是看穿了原丹所想,当天晚上,傅朝瑜让淮阳王去打猎,打回了一只大雁。 淮阳王不仅负责打猎,还得负责将东西杀了处理干净。 没办法,他不会做饭,而且东.突厥人对他极为憎恶,恨不得将他乱刀砍死,反而对傅朝瑜还有几分纵容,他们如今一切都得指望着傅朝瑜。 加了肉的蘑菇汤越发鲜嫩可口,原丹只给傅朝瑜三人留了一丁点儿,剩下的仍拿去给他们殿下献宝。 昨儿没吃好,今儿终于能敞开肚子吃了。 傅朝瑜望着锅里所剩无几的蘑菇汤黑了脸,质问对方:“你们都拿走了我们吃什么?” 原丹态度恶劣:“不是还剩了点儿吗,嫌少明儿就多采点蘑菇!” 拿了点东西就唧唧歪歪,真是烦,若不是殿下说了留着他们有用,自己早就一刀砍死这三人了。 淮阳王脸色也不佳,这蘑菇虽是傅朝瑜采的,但是大雁却是他打的。自己幸苦打回来的东西白白便宜了旁人,简直能将人气死。若是在大魏,敢这么对他的人早就被拉出去乱棍打死了! 原丹拿过去的东西达坦王子没有尝,反倒是其他人吃得很是高兴。 虽然知道这东西无毒,并且傅朝瑜三人也都吃了,可达坦王子还是不愿意吃敌人的东西。  他的警惕心不浅,防备别人已经成了习惯,每日仍旧会出去打猎。达坦王子还告诫原丹:“傅朝瑜的东西,你们还是少吃点儿吧,尽量吃干粮,若是馋了我明儿多打些猎物回来。” 原丹表面应下,心里却没当做一回事。 这么鲜的东西不吃白不吃,况且抢过来的就是比自己的东西要好。 等第二日达坦王子出去打猎后,原丹照例留下监视傅朝瑜三人。达坦王子临走之前再三交代他们不可太过靠近傅朝瑜,原丹就觉得他们殿下太高估这三人了,就冲他们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能翻出什么动静来? 那大魏皇帝如今已经废了,淮阳王也受了伤,浑身上下就剩下嘴硬。至于傅朝瑜,他除了做菜还能干什么? 三人有一个算一个,在原丹眼里都是废物点心。 也是殿下思虑太过,否则随便丢三五人在这都能将这三人看得死死,他们如今三十来人在此留守,完全是大材小用。 傅朝瑜也果真记了原丹的话,采了更多的蘑菇。恰好淮阳王又打到了几只野鸡,傅朝瑜用野鸡炼了些油,一份清炖,一份油炒。 鲜蘑菇浸润了油脂,在火上炒过之后,香味霸道地让人口舌生津,这味道比前两日的还要浓郁勾人! 傅朝瑜打量着暗暗吞口水的一群人,随意翻炒两下,出锅! 熟没熟他不知道,反正又轮不到他们来吃。 他准备将炒好的蘑菇端到皇上面前,结果刚上手,便被人抢了过去。 动手的是原丹。 淮阳王怒不可遏:“你们什么意思?” 他虽然与傅朝瑜不对付,但是也不能容忍这些突厥人如此欺负他们。昨日被抢走了那么多汤还不够,今儿连他们的菜都要抢,岂有此理! “你待如何?”原丹欣赏着淮阳王脸上的愤怒,得意地笑了笑,甚至让人将旁边的鸡肉蘑菇汤也一并端走了。 不让他吃是吧,那便一点儿都不给留了,活该饿肚子! 淮阳王捏着拳头上前准备动手,却被傅朝瑜给拦下。已经恢复了些元气的皇上也镇定自若,甚至懒得生气,只有淮阳王不服。 傅朝瑜没什么脾气地道:“生那个气做什么,咱们能打得过他们?你如今上去,无疑是送死。” 淮阳王:“士可杀不可辱!” 傅朝瑜手一松:“行,那你去好了。” 死不死的,他无所谓。 淮阳王:“……” 他果然跟傅朝瑜命里犯冲。 原丹看淮阳王如看一个跳梁小丑,将两道菜放在自家人面前后,便带着部下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啧,抢来的东西真好吃! 第171章 逃生 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 却被他人抢走,且这群人还耀武扬威地当着他们的面把所有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连最后一点汤还要沾着干粮分完, 吃完之后又特意跑来傅朝瑜三人耀武扬威:“今日两道菜味道不错, 明日再多做一些送给我们殿下尝尝,来日回了王廷兴许能保你不死。” 淮阳王冷笑不止。 原丹面露不虞:“你笑什么?” 淮阳王没说话,只是目光上下一扫, 极尽轻蔑之意。 原丹抽出了佩刀, 正准备一刀了结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可动作太大,以致于头部眩晕。那佩刀最后也没抽出来, 原丹也不知道自己今儿为何身体不适,但还是警告了两句:“等回了王廷,有你好果子吃!” 这个大魏王爷手下的突厥亡魂不计其数, 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太多了, 留他平安到王廷, 不过是为了当众处斩好给百姓泄愤罢了。 原丹的手下也道:“您跟他们计较什么?看他们一副硬气的样子,明儿该做饭还是一样得做。” 说罢,便拉着原丹离开了。 淮阳王阴沉沉地盯着二人的背影, 这些突厥人还真是狂妄, 这些人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想让他们做苦力, 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要不是他手头没有毒药,早就跟这群人同归于尽了。 然而淮阳王还没冷笑几声,忽然发现面前洋洋得意的突厥人瞬间神色大变, 连步伐都开始凌乱起来,手脚不自觉地开始乱放, 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什么玩意儿? 淮阳王在定睛一看,发现其他人也都是这个症状,仿佛一时之间都痴傻了起来,或是放空,或是自说自话,没过多久,便都开始撮空理线。 撮空理线,精亏神衰,若不救治便离死不远了。淮阳王警惕地上前,确认他们不是装的之后反而更迷糊了:“他们这是怎么了?” 傅朝瑜将皇上扶了起来,言简意赅:“吃了没熟的蘑菇,中毒了。” 淮阳王错愕:“那蘑菇还真有毒?” 那他们这些日子吃了那么多,该不会毒性已经深入骨髓了吧? 傅朝瑜哪怕不用想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解释道:“烧熟了就没事,没看我每回炖汤都炖一个时辰么,只有今儿的菜是有毒的。” 淮阳王将心收回肚子里x,接着便看到他那位好皇兄好似一点都不惊讶,甚至还熟练地开始在这些人身上摸索干粮。 傅朝瑜也没闲着,一边摸粮食,一边摸钱袋子,出门在外没钱也是不行的。这两人一个比一个轻车熟路,淮阳王不甘落后,也上前搜刮了不少,甚至自己身上丢的一块宝刀都被重新拿了回来。他已经无心思索傅朝瑜跟他皇兄什么时候算计了这件事,又什么时候已经商量好了逃跑的计划,总归没有将他丢下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蘑菇毒性极强,中招之后若及时救援,便是日后清醒的人也废了一半儿。不过为保安全起见,淮阳王直接抽出了刀,将他们全都灭了口。追兵能少一个是一个,他们这回能逃走是侥幸,下回若是被追上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血腥味有些重,傅朝瑜情不自禁地掩住了口鼻。 淮阳王嘲讽地笑了笑,文人就是毫无担当。若是傅朝瑜心软,他不介意将他骂醒。然而傅朝瑜没给他这个机会,虽然觉得血腥,但也只是移开了目光,淮阳王毫不手软,不过眨眼之间便将这些人全都给解决了。 血水流了一地,望着这些断头鬼,淮阳王心头那口恶气才终于消散了。 “血腥味太重,此地不宜久留。”皇上咬牙,牵起了拴着的一匹马。他虽然还受着伤,但是逃命要紧,这点伤还能忍受。 傅朝瑜紧随其后。 淮阳王也收了刀,扔到东边的树林,随即翻身上马。 三个人牵了马,飞快向南奔去。谁也不知道那位达坦王子什么时候打猎归来,只盼着他们能慢一些,好让他们早日逃出去。继续往西是不可能的了,突厥人早就在西镜布置了大量的的兵力,先前他们便是在那儿被捉得正着,原路返回肯定也不行,听闻高昌已经跟突厥一南一北,将他们团团围住,此刻若是回去固然能与军队汇合,但也还是脱不开身。 皇上毫不犹豫地便开始带着傅朝瑜往南跑。 相较于经验丰富的皇上跟淮阳王,傅朝瑜并不知道要往哪里走,他只寄希望于皇上能靠谱一些,将他们带去安全点儿的位置。金山以南,距离大魏已相去甚远,便是出了东.突厥,短时间内也回不到大魏。只怕到了地方之后,他们还得隐姓埋名一段时间才行。 傅朝瑜三人飞奔而去,金山脚下的达坦王子也终于带着人打猎归来了。他带的侍卫众多,每日食量也大,为了让部下吃饱,达坦王子不得不抽出许多时间找猎物,好在今日收获颇丰,足够他们吃上三五日了。 一路说说笑笑,循着熟悉的小道一路往前,忽然一阵清风吹过,达坦王子脸上忽然没了笑意。 部下也一惊:“有血腥气!” 第154节 众人连忙将达坦王子团团围住,不论是野兽也好,还是大魏的追兵也罢,都不能让殿下犯险。三个侍卫率先探过去,片刻之后,几人踉跄着前来回禀:“殿下,原丹等三十名侍卫尽数阵亡,大魏皇帝等已不知去向。” “周边可有打斗的痕迹?” “并无。” 达坦王子听到回复反而安定了许多,既无打斗痕迹,说明此番绝非大魏追兵所为。他亲自去探查了一番,发现原单等人死相虽惨烈,但死前却不见挣扎,反而像在睡梦中被人所杀一般,无知无觉。边上散落了几口锅跟一些干粮,锅里被瓜分的干干净净,看不出究竟所盛何物。达坦王子随即想到前两日傅朝瑜摘的蘑菇,脸色一沉,原单等只怕就是这么被算计的。 须臾,又有人从东边的树林中搜到了一把带血的佩剑。 达坦王子望着上面未干的血迹,沉了沉声:“朝南边追。” 部下愣了愣:“那东边?” “他们没那么蠢,不可能朝东走。”往东,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朝南走,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达坦王子生平头一日被人如此愚弄,心中怒火难消。他既恼傅朝瑜奸诈,又恨原单不听话,若不贪那点口腹之欲,便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他虽然不知道那蘑菇究竟为何一会儿有毒一会儿无毒,但他能断定,这事儿就是傅朝瑜搞的鬼。如若这回将人捉拿,他定不再顾忌,直接将其就地正法。留着傅朝瑜,始终是个祸患。 达坦王子一路狂追,但急于逃命的三人速度也不慢,且出了这偌大的山谷,随处可见戈壁荒漠,风一吹,漫天的黄沙掩埋了马匹行过的痕迹,想要寻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傅朝瑜三人没日没夜地跑了两天,等到马累得跑不动了之后,才找了一处山谷歇息。他们逃了两日都没见追兵,可见已是将突厥人甩过去了。 皇上也曾走南闯北,知道这地方离焉耆国已经不远了,再有五六日便能抵达。 焉耆国以东,便是与大魏接壤的高昌。等到了高昌,仍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过相较于东.突厥,高昌压根不算什么,皇上也从未放在眼里过。高昌不过是个小国,民众还都是从大魏迁过去的,前朝末年天下大乱,不少百姓西迁,于是便在高昌定居,那高昌王许是从他们那儿听多了大魏的事儿,故而生出歹心,想要同大魏叫板。 不过是一群趁火打劫的废物罢了,不足为惧。 稍微放松下来后,皇上神色越发倦怠,勉强吃了两口干粮之后,便找了个平坦的位置躺下。好在他们临走前还扒了几身衣裳带了过来,否则在这漫漫长夜兴许要被活活冻死。 睡下之前,皇上盯着淮阳王看了一眼。 先前自身难保,许多事情来不及想。如今他们已经逃出升天,只怕从前没有细细琢磨的事情也开始琢磨起来了。 他也想看一看,自己这位皇弟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胆子。 “你多费心盯着,若有异动,即刻叫醒朕。”皇上对傅朝瑜道。 傅朝瑜点了点头,又拿过自己带过来的衣裳给他盖好,在跟前寻了些柴火点燃。 须臾,皇上沉沉地睡去,甚至还打起呼噜,看来是累坏了。这一路奔波,未曾停歇,没说是受了伤的皇上,就连傅朝瑜这样年轻力壮的也吃不消。 傅朝瑜见皇上睡熟之后还探出手,摸了摸对方的额头。万幸没有发烧的迹象,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是起了高热,只有一个死。他外甥年纪还小,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储君身份,来日即便登基也会因此被诟病。若有可能,傅朝瑜还是希望自己跟皇上能平安回到大魏,记下他们同生共死的恩清,再给他外甥封个储君当一当。 正想着小外甥,傅朝瑜忽然感觉洞口之人神色不对,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的目光带了点似有若无的杀气。 他抬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淮阳王:“若动了手,王爷也会声名尽毁。” 淮阳王把玩着手里的宝刀,刀刃的寒芒照亮了山壁的一角,他并非头一日有此念头,只是前两日受困于突厥人,不好下手罢了。如今他打了败仗,回去之后必要受罚,想他半辈子风光无限,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而这些,都是拜自己这位好皇兄所赐。 知道傅朝瑜色厉内荏,淮阳王并不担心,漫不经心道:“我几时说过要动手了,傅大人也太杯弓蛇影了些。” 傅朝瑜淡淡地道:“随你怎么说吧,我不过是提醒一句。王爷携兵追来是有目共睹的事,若您只身返回大魏,您猜他们会怎么想?刚好先前又有一桩张致行的公案还没有断,本官是相信王爷无辜,可天下人未必肯信。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最能蛊惑人心,王爷也不希望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基吧?” 淮阳王转了一下短刀,讥笑:“你倒是懂得多。” 却不知懂得多的人,最容易死于非命。 他是有杀了皇兄的念头,不过就像傅朝瑜说的一样,他若是自个儿回去,日后必定扯不清。流言蜚语能杀人,他要的是堂堂正正地做皇帝,还要做一个远胜于他皇兄的皇帝。 左右他皇兄如今受了伤,只怕日后旧伤复发是活不长了,最多三五年而已。淮阳王继续磨刀,琢磨着此番回去之后应当如何才能蛰伏下去。 他可是当众不顾生死、一路追过来的,怎么说也算是跟他皇兄患难与共了,若皇兄当真要诛杀功臣,那也难以服x众。只要他缓过这几年,皇兄一死,剩下的皇子皇孙难堪大用,最后上位的仍旧是他,也只能是他! 淮阳王想着美事儿,却不知山洞深处已经睡熟都那位微微动了动眼珠子,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几日后三人终于抵达了焉耆。 也是在进了城之后,皇上才听说了一件事——废太子造反了。 真是他的好儿子! 淮阳王险些憋不住自己幸灾乐祸的笑,压抑了许久,才道:“废太子实在糊涂,他如此胡闹,简直没将皇兄您放在眼里。” 岂止是没放在眼里,废太子只怕早已经恨之入骨了。傅朝瑜敬佩他的勇气,皇上还没死呢,只是失踪了一段时间,这就忍不住造反了?他偷看了皇上一眼,瞧瞧吧,废太子跟他的宝贝外甥根本没得比。 第172章 认出 皇上虽震怒, 到底没有发火。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们如今不仅在别人的地界, 还是个逃兵。若是太过张扬, 被人捉到还不知下场如何。 焉耆都城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城中泉流交带, 引水为田, 作物颇多。早年间焉耆恃地多险,常剽劫大魏商贩。后来被大魏打服了,这些年乖顺了不少, 去年因想跟凉州做生意,态度更为亲厚。 不过这都是在没有冲突的情况下,如今高昌率先对大魏动手, 谁知道这焉耆小国会不会也想分一杯羹?为防止被人认出来, 傅朝瑜几个乔装打扮, 混进了都城。 他们揣着从原丹等身上扒下来的银钱,特意挑了一个偏僻的住所。傅朝瑜趁着晚间去买了一批焉耆土仪,三人装作商贾, 准备掩人耳目混过去。 焉耆都城同京城没得比, 小了不止一丁点儿。地方小就意味着人员集中, 偶尔来个新面孔都会格外引人注目。为保安全, 皇上连病也不看了,硬是撑着,准备扛到他们回到大魏, 一切安全之后再请大夫问诊。 混进来后,三人又换了一身行头。淮阳王还是头一次穿这样粗糙且不合身的衣裳, 哪怕逃命的时候,他也还都是穿着自己的衣服,不像如今傅朝瑜给他买来的这一身,看起来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他看了一眼皇兄跟傅朝瑜身上的,总觉得跟他的不是一个料子。但是这种小事儿又不好说出来,否则显得他太过斤斤计较。可心里不舒服,便总是想着要找点茬:“咱们打扮成这样,能顺利进入高昌么?” 傅朝瑜都懒得回答这种蠢问题,怼了一句:“能不能总得试一试,否则还要一辈子留在这儿?” 说完上下打量着淮阳王:“王爷若是喜欢这,大可以留下来。” 他们是失踪了,如今在大魏官员们看来,自己这三人就是生死未卜,兴许,还有人都已经认为皇上没了。京城之中废太子党羽本来就多,先前只是因为被皇上镇压这才没有闹出什么风浪来。若是他们再不回去露个脸,这些人早晚也是得要倒戈的。到时候废太子万众归心,几个皇子跟他的小外甥就危险了。 傅朝瑜眼下归心似箭。 其实皇上也不遑多让,他带过去的十万精兵还留在东.突厥,京城废太子的叛乱也要有人镇压。且他如今身子日渐虚弱,需要早日回去治病才行。皇上吩咐道:“此处距离高昌并不远,咱们明日便出城。” 淮阳王也没话说,反正要死也一块死,他有什么好怕的?若是皇兄死在他前面,那也算是他赢了。 大魏这边,因久未听闻皇上的消息,如今不少人渐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敌众我寡,能在东.突厥士兵手中活下来的可能性太过渺茫。 宫中的太后娘娘跟几位宫妃都已经哭红了眼,只有皇贵妃一人还在苦苦坚守。 皇上驾崩,于太后等而言简直比天塌了还要难受,城外还有一个日渐嚣张的废太子,听闻废太子的援军已经到了,京城实在撑不了多久。 一旦废太子破城,她们能否保全自身都是个谜。 贵妃与贤妃日日都祈祷被送出宫的老三和老四能够平平安安。前些日子他们母家都安排了人手,想将两个小孩送去江南,结果不出意外地失败了。废太子的人手把持着各处城门,城里的人想要出去,谈何容易? 如今两个小孩也只能在京城里头躲着,说句不好听的话,只怕来日城破之时才有可能趁乱逃出去。如今看样子,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短短数日功夫,周景成连性子都变得沉稳了。 之前还叫嚣着要跟废太子比划比划,如今听多了前线的战况,便不再嚷嚷了。他也从外祖父那儿得知,京城里的诸位大人心也不齐,有好些一心想着投奔太子,却被韩相跟皇贵妃直接处死。可二人手段再凌厉,也架不住总有人想要做降兵。 每日都有官员去世,意味着每日都有人想要投降、想要跟废太子里应外合。哪怕他们也有援军,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人心散了,也就没有胜算了。 京城乱得厉害,西北却还算安稳。 淮阳王并未将全部的守军一同带去寒元关,西北当地仍又不少驻军,若有需要,他们亦可以进攻东.突厥。只是这会儿谁也没敢下令,能够指派他们的人都不在了,京城偏又乱成了一锅粥,为防政变波及到西北,崔狄从互市监出来,临时代管军营,下令让众人留守在此地,以防高昌趁机袭击西北,也防着废太子对西北动手。 周景渊被杜宁还有林簪月等护得好好的,除了担心他舅舅,并未受过什么伤。 经此一事,西北反而成了大魏各地最安定的所在,他们之前能拧成一股绳全是因为傅朝瑜,如今则是因为周景渊。 哪怕傅朝瑜真的不在了,他留下的这份香火情,也足以让西北百姓移情到周景渊身上。比起大逆不道的废太子、压根不熟的小皇孙,他们更愿意相信从小看到大的五皇子殿下。若一定要有人登基,为何就不能是他们五皇子呢? 诸知州心照不宣的牢牢把守着城门,每日严加看守,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暗害五皇子。楚宁跟林簪月也严防死守,一刻不停地守在周景渊身边,绝不让他落单。 可越是小心谨慎,越是会有意外发生。 这日一早,凉州书院安老的书童急匆匆跑过来,说是安老得了急症,情况十分凶险。 周景渊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有人暗害,忙问:“前些日子不是还好好得吗,可是接触了什么人?” 书童急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我们先生每日都在学堂教书,并没有接触外头的人。可不知为何,偏偏这些日子身子不适,昨晚上更是发起了高热,迟迟不能退烧,大夫也束手无策。” 周景渊焦急地站起来,直到他听闻书童说了一句:“小殿下还是赶紧去看看吧,免得来不及。” 周景渊抿着嘴,失神地看向对方。 竟然连他也…… 书童不解地抬起头:“小殿下,您哪怕不亲自去看一看,也该送几个大夫给我们先生啊,先生待您犹如亲子一般,您怎能寒了他的心?如今先生在病榻上还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呢。” 周景渊退后了一步,给楚宁使了一个眼色。 楚宁飞起一脚将面前的书童踹倒,迅速将人拿下。不等这书童啰嗦,楚宁直接叫上侍卫将人锁进大牢审问。 周景渊已不想再说话,吩咐人去打听他先生的事儿。 林簪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那些人丧心病狂,竟连一个孩子都要暗害。 周景渊叹息,他先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情况,所以绝不会让他贸然出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舅舅眼下生死未卜,他不能再出事,否则舅舅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虽然舅舅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舅舅的意思,知道舅舅对他的期盼,更知道舅舅一直都是在给他铺路,一旦自己出事,整个西北的指望都没有了。而之所以失望,则是因为这书童是他先生用的最趁手的,不料这样亲近之人也会被策反,实在叫人寒心。 衙门派过去的人很快便带回了消息,安老先生无事,还让周景渊老实呆着,千万不可出门。 一场祸事毁于无形,但却给所有人都提了个醒,纵使他们千防万防,西北终究还是不太安全,如今大魏已经没有一个x真正安全的地方了。 另一边,傅朝瑜三人带着货终于出了都城,一路向东,快要抵达高昌。 这是他们通往大魏的门户所在,若不途经此处,便要翻越崇山峻岭。皇上还受着伤,他们能不能顺利翻过去真不好说;便是真能翻过去,那也不知是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儿了。 等他们到了,只怕废太子早就登基了,他们没有那个功夫去耗,如今只有尽力闯过高昌。只要出了高昌,便是大魏。 然而,入城时三人却发现今日的守卫尤其的多。城外有不少侍卫,透过城门往里看,里面似乎也有许多带刀的守卫。 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傅朝瑜看向淮阳王:“要不,王爷先去试试?” 淮阳王怒目而视:“你怎么不去试,凭什么让我先去送死?” “瞧您这话说的?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旦顺利通过这城门,离大魏可就不远了,咱们三人总得有一个回去通风报信吧?若是里头看守当真严格,那就更应该让您去了。圣上如今身上带伤,我不过区区文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比王爷您身强力壮。一旦被发现,您还可以逃回来,但是我跟圣上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傅朝瑜笑看对方:“王爷总不至于让圣上以身犯险吧?至于我,我便更不中用了。” 皇上配合傅朝瑜,死死盯着淮阳王:“先前败于东.突厥,说到底是因为皇弟盲目大意,不仅连累我等落难,还折损了数千精兵强将。如今便是你将功折罪的好机会,若是错过了,可别怪朕日后不在百官面前替你说情。” 傅朝瑜也道:“是啊,王爷这一路也没使过什么力,能逃出来是多亏了我的蘑菇汤,能找对路则是因为圣上记性好,可您总不能一直跟在身后什么都不做吧?堂堂淮阳王,总得有些建树才行。还是说,王爷不敢?” 君臣二人面露鄙夷。 淮阳王:“……” 他算是彻底服了这两个人。 第155节 淮阳王也不想过去以身犯险,但是皇兄就在旁边盯着,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只是个落难皇帝。他恨透了君臣有别,但却也不得不照做。 淮阳王狠下心,背着一个包袱缓缓走向城门。 傅朝瑜等还留在远处观望。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他们立马就往回逃。 越到近处,把守的官兵也就越多。淮阳王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之人,纵使人再多他也面不改色。可是很快他便淡然不下来了,因为这些人在过了第一轮搜身之后,竟还要摘下帽子与衣裳。 他伸头,瞥见前面的人连胡子都被人使劲揪了两下,又拿着湿帕子,给每个人都擦了一遍脸。 淮阳王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这粘上来的势必会被人发现,届时他要如何解释? 会有人愿意相信吗?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那些官兵们手上还拿着一张画像,淮阳王能说几句高昌话,随意戳了一下身后之人:“今日进城怎么这么麻烦?” “你不知道?听说大魏的皇帝跑来这一带了,东.突厥的达坦王子派人带了画像过,让人捉拿呢,如今这会儿城里到处都有人在搜查。” 淮阳王心中一凛,如今这情况只怕他们进了城,也是不能活着出去了。很快便到了淮阳王,他见有一人拿着画像向他走来,灵机一动,立马扯下旁边倒霉蛋的荷包,拔腿就跑。 那人迅速反应过来,惊叫道:“抢钱,有人抢钱!” 倒是有几个好心人跟在后面追,可守城的官兵见状却无动于衷,不过是小偷小摸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犯不上去追。 要是碰到了大魏的皇帝,那他们肯定是愿意上去追的,真捉到的人,可就是一件天大的功劳! 傅朝瑜跟皇上在看到淮阳王被人追出来时便赶忙往后躲,可没走两步,却忽然被人拦住去路。傅朝瑜抬头一看,对方同样皱眉盯着他看了一眼,不确定地问:“是傅都护?” 傅朝瑜心都跳慢了半拍,这人竟然认识他,还会说大魏官话? 而等淮阳王好不容易甩脱了追上来的人,回到原地一看,他皇兄跟傅朝瑜竟然不见了! 第173章 商贾(一更) 淮阳王陷入沉思, 城门处守卫森严,他们绝不可能是丢下自己独自进入了高昌境内,以他皇兄那稳重的性子, 应当也不会故意溜走, 唯一的可能便是——他们被发现了。 被发现了啊……淮阳王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窃喜居多,还是遗憾居多。 能甩开他们自然是在好不过了,若是还能甩给突厥人, 那就更好, 突厥人看样子是不会杀他皇兄的,而是想要留下性命,日后好做谈判筹码, 瓜分大魏地盘。倘若他们一时不忿,真的动手杀人,应当也会公之于众, 挫一挫大魏的锐气。 那倒也无妨, 反正不是他杀的。 至于日后回去该怎么洗白自己, 也不是眼下要考虑的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他能忍到现在没动手, 就已经对得住天地良心了。大不了, 他在外待上半年再回去, 届时就说他没找到皇兄, 一路逃亡才回了大魏。比起大逆不道的废太子,他相信那些人有脑子知道应该支持谁。一个废太子而已,即便登基了也不足为惧。 淮阳王悠哉悠哉地原路返回, 走到先前的旅店都准备再多订几日了,结果却发现自己的包袱里面竟然分文不剩! 他想起来了, 傅朝瑜买的衣裳、置办土仪,用的都是他的钱。他方才为了脱身,半道上就将抢过来的荷包给丢出去了。 这该死的傅朝瑜! 淮阳王既怒又窘,旅店老板看他半天没有动静早已没了耐性,嫌弃道:“到底住不住?不住的话别挡着我做生意。” 淮阳王攥紧了拳头,一言未发,终究还是离开了。 老板鄙夷地瞅着他的背影,嘀咕道:“没钱还装什么蒜?” 他们家已经够便宜了,就这还出不起钱,真是穷鬼一个。 出了旅店,淮阳王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独在异乡,又无银钱傍身,此刻他对傅朝瑜的怨念几乎要冲破云霄了。这家伙该不会一开始就打好了让他倒霉的主意,故意算计他吧?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那傅朝瑜一向奸诈狡猾。 身份分文,又不能自曝身份的淮阳王杵在焉耆的大街上,难得的竟有些迷茫。皇兄跟傅朝瑜究竟在哪儿,还活着么? 被人认出之后,傅朝瑜原本都打着要丧命的准备了,谁知那人只是单纯地认出了他,想要跟他套近乎。并且对方也只认出了他,压根不知自己身边的就是大魏的皇帝陛下。 这位正是之前来凉州做生意,又在瓜州被关了数月的焉耆富商。相比于互市监的官员,他记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大魏的傅大人,那可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绝世好官。他平生也没有崇拜过什么人,唯独对这位傅大人佩服得不行,所以方才多看了几眼便认出来了。 将傅朝瑜拉回自己府上之后,这位商贾还在使劲儿拍着傅朝瑜的马屁:“傅大人气质卓然,便是换了一身平民的衣裳也依旧难掩风采。方才我在旁边瞧着就觉得您不似寻常人,这才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谁料越看越熟悉,试探着叫了一声,不想果真是您,真是太巧了。能在焉耆碰到您,真是天大的运道!” 皇上笑眯眯地看着傅朝瑜,他这位爱卿的民声都已经传到焉耆啦?虽然出征前的预兆不好,但是自己待着傅怀瑾同行还是没错的,若是眼下只有淮阳王在身侧,能不能活着都还是个未知呢。 傅朝瑜对这位其实也有些印象的,最先找他们订购茶叶的人里就有这一位,好像叫鄯末。 如今已经被人认出来,再隐藏身份已经没有了意义。倘若对方真有恶意,早在他认出的时候自己便已经没有退路了。 鄯末面对傅朝瑜时,脸上始终挂着亲切的笑意:“还没问大人,怎么如今竟到了焉耆境内?” 傅朝瑜叹息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先前跟军队走散,不得已才跑来这儿,如今正想回去呢。” 大魏跟东.突厥开战,鄯末也有所耳闻,莫说他了,如今整个西域都在关注这场战事。大魏是输是赢其实大多数焉耆人都不在意,可商贾在意,皇家在意,若是大魏丢了西北、没了互市监,他们该去哪儿买茶叶?跟东.突厥做生意,东.突厥那一心只知道打仗的人能做什么生意?经商的脑子甚至都比不过他们。 鄯末皱了皱眉头,忧心道:“这可不好回x去,听闻边上的高昌正在捉拿大魏人,凡是模样长得像大魏人的,都会被带去牢里听审。您这样的若是过去了,肯定也会被发现,到时候便逃不掉了。” 此时回去,得不偿失。高昌如今正野心勃勃地想要在大魏分一杯羹,简直就是东.突厥的半只走狗,就怕这里多半是东.突厥的意思,否则凭他们哪有这个胆子? 傅朝瑜跟皇上对视一眼,没想到情况已经糟成这样了。 若想平安归去,大抵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能得焉耆相助,也并非不行。傅朝瑜不动声色地从鄯末口中试探了焉耆上层的意思。 别小瞧了这些西域商贾,他们既然能跟大魏做生意,在当地都不是小角色,譬如之前在大魏犯了事儿的吐谷浑胡商,那位便是跟吐谷浑王室关系匪浅。如今这位鄯末,应当也同王室有关联。 一番试探后,傅朝瑜终于打听到了足够的消息。 焉耆与高昌并不睦,甚至连两国国君都曾交恶,两国交接地带也时常会有摩擦,百姓更是彼此仇视。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一旦真被废太子登基,或者任由高昌和东.突厥里外夹击,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可挽回的损失。 傅朝瑜打算尽力一试。 只是他又多问了一句:“圣上可觉得此番过于冒险?” 皇上无奈:“除了破釜沉舟,还有别的法子吗?” 他们但凡敢进高昌城便是一个死,如今也只有焉耆王室出手,把这件事情闹大才有退路。皇上知道傅朝瑜担心什么:“左右焉耆已经有人知道你我的存在了,纵使在此隐姓埋名想必也瞒不了多久,你大可以去谈,成与不成都是咱们的命。” 话虽如此,可皇上总觉得只要傅朝瑜出手,事情总能迎刃而解,这家伙是有些逢凶化吉的本领在身上的。 傅朝瑜遂写了一封信托鄯末想想法子,看看能否送去大魏。能送最好,送不出去也不能勉强。如今政治特殊时期,他也不敢在信上写什么,但是他的字迹杜宁是认识的,只要看到了字,便会知道他平安无事。 入夜之后,傅朝瑜又跟皇上商议起对策来,想要人家同他们合作,必须得拿出最大的诚意来。傅朝瑜当然可以同他们谈,但是也得皇上点头答应才行。 皇上对此看得很开:“既然要谈判,不出点血怎么行?只要他们愿意相助,大魏愿意同焉耆世代交好。” 有这句话,傅朝瑜便安心了。 鄯末府上其实也没人认识傅朝瑜,但却发现自家老爷对那位生人格外推崇,管家因而问道:“老爷,那位公子究竟是什么来路,您怎么对他这么好?” “他可是位大财神,将他伺候好了,一切都好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要不是我运道好还遇不到呢。只要让他平安送回大魏,往后咱们便不必愁如何才能进互市监了。”甚至,他们家的生意都不必经过互市监审核了,谁能有他这样的运气啊?多少人想跟傅大人套近乎都不能呢。 管家咋舌:“看着不像是这般厉害的人啊,也忒年轻了。” 鄯末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大魏有句话说得好,这叫英雄出少年。” “那他身边的人呢,生得这般魁梧该不会是大魏将军吧?” 鄯末摸了摸下巴,想想傅大人身边那人沉默寡言的样子,觉得应该差不离。傅大人可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身边带着个随行的将军也不难理解。不过,那人身份为何鄯末也不在意,反正管他是谁总不会比傅大人还厉害。 能帮他做生意的,也就只有傅大人了。这样的机会若是把好好抓住,来日后悔都没地方哭去。 翌日,傅朝瑜起身之后便去寻鄯末,想通过他牵线搭桥,看看能否同王室的人见个面。 鄯末欣然应下,他就不怕傅朝瑜对他提要求,反而担心傅朝瑜无欲无求,毕竟提了更多的要求,这人情才会更大。 为了讨好傅朝瑜,鄯末当日便联系上了王室中人。 对方得知有个大魏使臣想要同他们商谈,很是惊讶了一会儿,待听闻那位使臣是大魏镇西都护府的傅大人,这份惊讶便成了惊喜。 与鄯末联系的那位王子知道事不宜迟,立马便将此事告知了他父王。 王子殿下激动异常:“父王,大魏肯定是来求助的,高昌与东.突厥里外夹击,大魏肯定不好受,所以如今才派了这位来游说我们。父王,咱们要出手吗?若是这回帮了大魏,往后高昌是不是便能对咱们俯首臣称了?” 焉耆王也正激动着,可转头一看儿子这一副不值钱的模样,嫌弃地骂了一句,又端起身份来:“高兴什么,本王还没同意帮他呢。” 王子一愣:“啊?” 不帮,怎么可能,父王是不是高兴得傻了? 傍晚时分,傅朝瑜将全部的钱财都留给了皇上,自己则被请去了焉耆王廷。 第174章 筹码(二更) 焉耆王廷与吐谷浑王廷相仿, 依旧是金碧辉煌的西域风格,色彩瑰丽,充满了异域风情。 左右引导的宫人好奇地打量着傅朝瑜。对待王室中人, 没有谁敢这么大胆, 但是眼下这位年轻人明显不是他们焉耆人,不仅年轻,还异常出挑, 很少有人能抑制住不去看他。 就这么一路看过去, 终于是将人带去了焉耆王跟大殿下跟前了。 目送傅朝瑜进了大殿,宫人们才遗憾地收回目光。都说大魏的男主眉目出众,相貌英俊, 原来竟是真的。好比今儿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容貌气度就没有哪一个能与他匹敌的。 焉耆王父子二人都没见过傅朝瑜,还是叫了先前出使大魏的使臣过来之后, 才确认了对方身份。 使臣比焉耆王还要激动, 上来便寒暄道:“傅大人您怎么亲自过来了?这多怠慢啊, 若您早些告知,我等还能亲自去城门口迎接您。” 傅朝瑜只是内敛地解释了一句:“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可如今实在事发突然。” 使臣点头, 理解, 完全可以理解的如今大魏正在跟东·突厥开战, 自然是要小心谨慎一些才好。况且傅大人是何等人物, 听闻高昌如今还在捉大魏人,若是被他们发现,傅大人危矣! “先前听闻大人失踪, 可是紧张了好一阵子。” 傅朝瑜宽慰他道:“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哪里真能失踪呢?不过, 东.突厥想是早就知道我来了焉耆,这才在高昌围追堵截。” 焉耆几人听罢肃然起敬,原来这一切都是大魏的计策啊,傅朝瑜好好地在这儿,只怕大魏那位皇帝陛下也安然无恙地留在大魏。先前东.突厥放出消息说几人失踪,多半是假的。两边都好深的心机,他们绝对玩不过这伙人。 焉耆王心存警惕,然而使臣却只是遗憾没有给傅大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傅大人这样的高官来他们这弹丸小国,他们本该给足排场才是。 焉耆王跟大殿下眼瞅着堂下之人那狗腿的模样,有些没眼看。他们焉耆的官员为何如此丢人?焉耆王开口:“好了,请傅大人坐下吧。” 使臣翻译了一句,引傅朝瑜入座,傅朝瑜坐上座,他坐下首。 焉耆王已经放弃在傅朝瑜面前摆谱了。他本来确实想要给个下马威的,然而还没开始,便已经被自家人先揭了老底。大臣如此谄媚,丢的是他这个国君的脸。 不过焉耆王姿态依然拿捏地很高,开门见山地问:“傅都护今日前来,莫不是有求于本王?” 使臣坐在傅朝瑜身边,眼睛都快要眨烂了,国君怎么能这么跟傅大人说话呢?他难道不知道傅大人是什么人吗?如今大魏整个西北都是傅大人在管,甚至吐谷浑的伊州也归属西北,互市监也在都护府麾下,得罪了傅大人,基本就断送了跟西北做生意的可能! 焉耆王看到了对方使的眼色,可他不予理会,兀自盯着傅朝瑜,态度颇为倨傲。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国家就这么点体量,跟大魏比起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但是生平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碰到大魏的高官求到自己头上,这感觉还真是让人飘飘然。 “本王一向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傅都护不会生气吧?” 傅朝瑜听懂之后笑了笑:“确实是有一件事,想要同贵国合作。” 焉耆王心中嘀咕,这人还挺会说话,什么合作,说到底还x不是求着他们吗? 第156节 傅朝瑜不紧不慢地道:“前些日子东.突厥在大魏西北投放鼠疫一事,想必国主您也听说了吧?” 焉耆王点了点头,如此丧心病狂的事,他当然听说了,整个西域都听说了。东.突厥简直不干人事,若不是大魏应对得当,这回不知道连累多少无辜百姓。要么怎么说东.突厥人心狠手辣么?他们做事向来都不管别人死活的。 相比起来,大魏将所有外域商贾留在互市监,好吃好喝地供着,直到鼠疫全都散去之后才放他们各自归国,可算是赚够了周边部族的好感。东.突厥的狠辣与大魏的负责,简直是两个极端。尽管大魏也有野心,也发动了数次战事,但好歹人家师出有名,也从不会滥杀,焉耆王想不通,高昌人怎么就脑子拎不清,敢跟东.突厥合作? 他对大魏鼠疫一事表达了深深的遗憾。 傅朝瑜无奈道:“东.突厥欺人太盛,我大魏陛下也是忍无可忍这才发动战事。原想还天下人一个公道,不想东.突厥私下竟与高昌有了串通一气,让大魏损失了一些人手。先前高昌使臣商贾入西北做生意时,竟也不知他们竟然是这样的人。” 焉耆王听他说起高昌,立马想到自己同高昌王的恩怨情仇。两国地盘都不大,但是高昌仗着自己势力稍强,总是欺负他们。焉耆王又是个暴脾气,哪里忍得了?每年都要亲自带兵跟高昌人打一架。 这会儿说到气头上,他又开始义愤填膺地诉说高昌平日里是有多无耻! 傅朝瑜一点儿也不惊讶他会有如此反应,焉耆王滔滔不绝,他只是偶尔回应一两句: “原来他们竟是这样的人。” “显然都是高昌的错。” “高昌人无耻之尤!” 焉耆王跟大殿下简直像是遇到了知己。没错,高昌人就是这般可恶! 傅朝瑜等他们说够了之后,才话风一转:“我们陛下也听闻高昌人时常骚扰焉耆边境,是以陛下便派我前来,想同国主商量一桩互惠互利的买卖。” 口若悬河的焉耆王瞬间清醒,来了……他还不至于被傅朝瑜三两句话给迷惑,知道接下来的事儿才是正经的。 傅朝瑜道:“高昌对焉耆无礼,更对大魏不敬,如此行径,人人得而诛之。眼下西北诸军已整装待命,若是焉耆这边也能配合,两面包夹高昌,势必能迅将其击溃。战事结束之后,高昌西边领土尽数奉给贵国,大魏只取东边领土,国主觉得如何?” 好——焉耆王正想答应,忽然掐了一把大腿。 疼痛感让他回过了神,若是没有了高昌,他们与大魏岂不是直接接壤,难保日后大卫不会对他们动什么野心。 傅朝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我来时曾得到圣上许诺,只要贵国愿意出兵,日后贵国前往大魏经商,再不必再通过互市监,凡大魏商品皆可自行买卖。并且自此之后大魏与焉耆世代交好,永不开战,若有人敢进犯焉耆,大魏势必出兵援助。” 焉耆王眼睛骤亮。世代交好,永不开战?这承诺实在是太有分量,让焉耆王立马甩掉了所谓的下马威。什么小国尊严,什么拿捏?在切切实实的利益面前,都不值得一提。 他探出身子:“贵国皇帝陛下可愿意下旨,昭告天下?” 傅朝瑜颔首:“这个自然。”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潮澎湃起来,恨不得今日就出兵讨伐高昌,一雪前耻! 焉耆王留了个心眼,多问了一句:“不知傅大人可曾婚配?” 傅朝瑜头皮一麻:“回国主,我年岁不小,已经有了婚配。未婚妻等我多年,实在不能辜负她,以许诺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殿下遗憾:“可惜了。” 他还有个妹妹,原本配傅朝瑜正好。 使臣却一脸敬佩:“傅大人人品之贵,着实让我等望尘莫及。如今位高权重者莫不是三妻四妾,像傅大人这般男子,实在少见。” 大殿下:“……” 真的够了。 为了彻底打消他们的念头,傅朝瑜又贴心道:“不过我听闻,皇室宗亲倒是有不少未曾定下婚事的年轻人。” 焉耆王沉吟片刻,皇室宗亲虽在身份上高过傅朝瑜,但终究没有人家有本事,也不比他得圣心。听完这位傅大人还有个小外甥是皇家的五皇子,来日未尝没有得继大统的可能,他还是更属意于傅朝瑜这个女婿。 这事儿不急,等仗打完之后再议吧。 焉耆王笑眯眯地送走了傅朝瑜,等人一走,立马照顾群臣开始筹备兵马。 他已经等不及歼灭高昌了! 正好如今高昌的军队都跑去寒元关了,国内兵力不足,正是他们进攻的好机会。多年旧冤,即便没有傅朝瑜他也是要报的,只是如今提前了而已! 傅朝瑜离开王廷之后,仍旧回了鄯末府上。 皇上一见他回来,立马就想追问结果,可是顾及到自己如今还是傅朝瑜身边的“将军”,只好先忍着,等傅朝瑜跟鄯末说完了回房之后,才开始追问。 傅朝瑜灌了一盏茶下肚,庆幸道:“一切顺利,两三日内应该就能出兵。” 皇上坐在椅子上,多日的疲惫终于消散了许多:“幸好,这事儿多亏你了。” 傅朝瑜又道:“咱们也得收拾收拾准备随军回城了,对了,一直没有王爷的音信,要出去找么?” 皇上也不知是心大还是心狠,手一摆:“找什么,等咱们回来大魏他自然能收到消息自己回去的。这么大的人,总不至于被活活饿死在焉耆吧?” 傅朝瑜一想也是,也就毫无负担的把这件事情给放下了。 翌日,鄯末派去的人终于抵达了大魏边境,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傅朝瑜的信送到了崔狄手上。 第175章 追击 多日焦灼, 此刻终于有了定数。 这封信虽未署名,可傅朝瑜的字迹,身边亲近之人都能认出来。崔狄将信仔细收好, 当即派人将消息传去常乐。 傅朝瑜既然说“一切安好”, 那平安脱险的应当不仅有他,还有圣上,否则傅朝瑜不会轻易送出这封信的。 消息传到都护府, 杜宁等人都高兴得快要疯了。这阵子废太子犯上作乱, 京畿一带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了,时至今日还没分出胜负,整个西北也为此时刻绷紧。如今总算得了傅朝瑜的消息, 他既然能送信回来,说明他离回大魏已经不远了。杜宁再三盘问,得知傅朝瑜是托了一位焉耆人送来的信, 焉耆与大魏之间, 只隔着一个小小的高昌。 周景渊再三确定他舅舅没事, 小小的脸蛋上写满了庆幸。只要舅舅没事儿就行,至于父皇如何,周景渊觉得无所谓。只要舅舅回来, 废太子也蹦达不了多久的。至于淮阳王, 那更不必考虑了, 便是落在外头回不来也挺好的。 要不是他拖后腿, 舅舅也不至于遭这份罪。 “咱们现在就得将消息散出去么?”周景渊抬头,询问林簪月。 林簪月还没开口,杜宁便接道:“自然要传出去了, 他们人在焉耆,离咱们也近, 要不了几日便能回到大魏。这消息传出去后正好挫一挫废太子的嚣张气焰,他如今附庸众多,正得意着呢,只怕早忘了头顶还有一位圣上压着吧。” 说完,杜宁摸着下巴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不能亲眼看到废太子得知这一消息的反应,实在遗憾。 方爻犹豫了一会儿:“半真半假地透出一点消息就行了。” 他怕废太子会丧心病狂派人弑父。 杜宁想了想,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 而京城废太子如今的境遇,远没有杜宁想象一般胜券在握。久攻不下后,废太子已有些焦头烂额。 身边人都在催促他尽力攻城,其中又属东.突厥的探子叫得最欢。 他们是奉命前来协助废太子,将废太子从行宫里就出来之后,废太子尚且保留几分血性,想口口声声说要手刃敌人,然而拖了两日之后他反而犹豫起来,不肯对京城中人下死手。他们最瞧不上这等优柔寡断之人,成大事者,不心狠怎么行?东.突厥的探子恨不得废太子直接将偌大的京城彻底摧毁,每日都在游说:“您又舍不得用抛石车,一日只投那么几块石头,甚至没有人家抛出来的多,如何小心谨慎有什么用?” 废太子烦不胜烦:“这抛石车根本用不了,咱们有这东西x,里头也有!” “那就换别的,里头不是有人想要投靠您吗,直接让他想法子烧了粮仓就是了,一把火烧干净,最好连皇宫也烧了。” 那什么皇太后、皇贵妃,看样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能将她们一并解决便再好不过了。 废太子满目惊疑。 然而东.突厥还有更狠的:“或者再做绝一些,如今整个京城的水源都靠外头的几条河,要么拦截河道,要么直接在水里投.毒。一旦水源污染,城内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又或者寻几个天花病人丢进城里,让他们不战而降的手段多得是,甚至不必您亲自出手,交给我等就足够了。” 废太子:“……!” 他忽然后悔跟东.突厥扯上关系了。 废太子虽然戾气深重,但也不至于毫无理智可言。京城可不仅仅是大魏的京城,是历朝历代,数百年、数千年的经营与心血凝聚而成的京城,若他能顺利登基,日后国都依旧位于此处。一旦用了这等手段,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他又拿什么登基? 东.突厥并非大魏人,自然希望他们起内讧,最好让整座京城毁于一旦,可废太子为了以后考虑,还是没有轻信他们的谗言,攻城的步伐相对保守。加上韩相与留守京城的心腹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守城的功夫一流,几乎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叫废太子生生耗到如今。 直到听闻江南的援军就快赶到时,废太子才有些慌了神。一边是对京城的重视,一边是援军胁迫,废太子左右为难。 东.突厥人还在鼓动,再三表示若不抓住机会,等到援军赶至便来不及了:“不过是一座城而已,毁了就毁了,如今这样小打小闹根本打不进去,下官听闻,如今户部囤积的粮食足够京城中人吃上两年,他们能拖两年,咱们能吗?” 他们从周边搜刮的粮草仅仅只够三个月,一旦战事往后拖,对他们百害而无一利! 东.突厥的探子见废太子还在犹豫,下狠心道:“如今援军都已经快要赶到,再不攻城,回头就会被别人团团围住。难道殿下还想跟从前一样,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行宫?只怕即便您愿意,那位大皇子也不会留下您与小皇孙的性命。一旦输了,您与小皇孙性命堪忧。殿下,如今正是生死存亡之际,您可千万不能手软啊!您对他们手软,他们便会要了您的命!” 废太子也不想下狠手,可随即想到京城中处处与他作对的大皇子兄妹,想到百般阻挠的韩丞相,想到父皇的那堆忠心耿耿的走狗,又想到对他仇视不已的京城百姓。这些人如此怨恨于他,倒也没必要再跟他们心存怜惜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即刻火攻!凡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东.突厥人稍显遗憾,其实他们更愿意投.毒,亦或是让京城中人感染天花,这样一来才能迅速扶持废太子登基,他们也能早日撤出京城去料理西北。 可就在废太子准备火攻的当日,西北突然传来消息——圣上与傅朝瑜不日即将回来。 一石击起千层浪。 废太子比京城中人更听说这一消息,并且西北那边毫不遮掩,再有心人的散布之下,很快便传得人尽皆知了。废太子根本不相信,亦或是不愿意相信。 先前他还能狡辩自己并非谋反,而是国不可一日无君,他得为了江山社稷考虑,可一旦父皇平安归来,一切就都变了。 他再没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 “你们不是说我父皇已经死了吗? ”废太子听闻军中人心浮动,就连那些援军也生了退意之后,恼怒地对着东.突厥发难。当初就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跟自己保证,他父皇已经命丧疆场了。可如今这算什么?死而复生? 东.突厥的探子也一头雾水,但是眼下不得不先稳住废太子:“殿下您急什么?这多半是西北那边使的障眼法,为的就是动摇军心的。您父皇是在东.突厥境内失踪,达坦王子亲自带人前去捉拿,随行有数千侍卫,而您父皇跟淮阳王、傅朝瑜加起来才有几个人,凭他们能从达坦王子手里逃出来?想想也知必不可能。” 废太子冷静了下来。 是啊,父皇都已经被逼至绝境了,又怎会轻易逃脱?比起父皇能回到大魏,他更愿意相信父皇已经死了,亦或是如今还在东.突厥手上。而如今这消息,必然是旁人故意散播出来迷惑军心的,他万不能别骗。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废太子暗示自己不能信,随即下令,全速火攻。 可军中到底还是有人萌生退意,比起废太子,依然是皇上更有权威。几十年皇帝生涯攒下来的威信,可不是废太子几句话能动摇的。万一皇上真的回来了,那他们会有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京城中也得知了这一消息,以韩相为首的官员众人不疑有他,坚信这消息是真的。他们不仅自己相信,还在军中与坊间大肆宣扬。一时间民心高涨,士气大涨,即便知道废太子要发起新一轮攻势,众人也是不再怕的。 只要圣上能回来,废太子这点手段又能算得了什么?乱臣贼子罢了,不足为虑。 大魏西北的高昌如今也陷入了战乱。今日一早,焉耆王竟像是抽风了一半,携军进攻高昌边境。 他们是怎么敢的? 焉耆人不一向都是缩头乌龟吗? 且他们这回打起来还不像是以往毫无章法的那一套,似乎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用兵之道高深莫测,叫人防不胜防。 高昌人口本就不多,如今更有将近一半的军队被派去了寒元关围剿大魏军了,城中守卫本就不够,再加上焉耆打得又凶猛,一日之间被打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慌忙之间,高昌王只能让人急召寒元关的军队回国,共御外地。 高昌人虽不知焉耆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可眼下毕竟不是开战的好时机,高昌王能屈能伸,亲自写信叫人即刻送去给焉耆王,阐明自己愿意和谈。 只要焉耆退兵,一切都好商量。 第157节 焉耆军队头一次体会到原来打胜仗竟是这种感觉。 焉耆王信任傅朝瑜,一直让傅朝瑜全权指挥。事实也证明了他的选择没错,大魏人才辈出,连一个文官都能熟知军法,用兵如神。那要是换了个武将过来会是何种程度,他们都不敢想。 大魏官场,可怕如斯! 焉耆王越看傅朝瑜越喜欢,这年轻人不仅地位高,还有勇有谋,更孰知待人接物的本领,不管同谁都能相处得好。这样体贴的下属,不怪大魏的皇帝将其视为心腹,就连他也想将傅朝瑜收入麾下。想归想,不过焉耆王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 其实比起崔狄等人,傅朝瑜这点小心计实在是不够看。但是高昌地盘太小,精锐又全都调去了外地,攻打这样的地方不过是小菜一碟,甚至都比不上当初的吐谷浑。 傅朝瑜这一日不知听了多少赞赏,焉耆随行官员打了胜仗,看他的眼神似乎都能发光。 傅朝瑜才刚听完了先前那位使臣的马屁,转头便听闻高昌派了人过来准备和谈。 傅朝瑜望向焉耆王,担心他顺势和谈,笑着道:“看来高昌国内守卫已经不堪一击了,从前气焰嚣张的高昌王,原来也不过如此。” 焉耆王听得舒坦极了,可不是么?高昌王比起他来就是个废物,然而这样的废物从前却压着他们欺负,实在是一种耻辱。想想从前他们是如何欺辱焉耆的,这回若让对方轻易逃脱,自己从前的委屈不都白受了吗? 进攻,必须全力进攻!非要把高昌打得落花流水才行!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心照不宣,就在高昌国内深陷战乱时,大魏那边又出其不意地派兵征讨高昌。 高昌先前与东·突厥串通一气,大魏内部不是不恼,只是顾忌着边境安稳一直未曾追究,不想如今怎么突然就开始发难了。 崔狄带着西北的一半军队,以摧枯拉朽之姿强势讨伐高昌,根本不给对方丝毫反应的机会。 他们下手可比焉耆狠多了。 而此刻,寒元关外的高昌军甚至都来不及往回赶,他们压根想不通为何焉耆有胆子进犯高昌,为何大魏还跟他们一唱一和。 这两面包夹的态势,实在是太熟悉了。毕竟没多久前他们也是这样包抄大魏的西北军,风水轮流转,如今倒霉事儿也落到他们头上了。 他们想不通,身处异乡的淮阳王也x想不通。 他本来打算做一些短工赚点回去的盘缠,结果刚找好了主家,还没来得及上工,焉耆便跟高昌开战了。这一仗打得猝不及防,焉耆不少壮丁都被征进军营,直接将淮阳王好不容易找到的差事给打没了。 他有心想要趁乱回去,可又担心被敌人发现后,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结果。突觉人对他的憎恶比傅朝瑜跟皇上二人加起来都要深,他们二人若是被抓,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自己若是被抓,必死无疑。 与此同时,淮阳王又觉得这场战事来得诡异,若有人蓄意挑拨,那这手段还真有些似曾相识呢。 该不会,真是他想的那样吧? 第176章 大胜 滂沱大雨, 兵马如潮,大魏与焉耆的军队配合得天衣无缝,数度冲杀之后, 高昌城内随处可见丢盔弃甲的兵卒。前线战事吃紧, 这些大多都是被送回来养病的伤员。骤然之间损失了近乎一半的守卫军,城内的粮食伤药也逐渐供应不上了。 再打下去,整个高昌都会被拖垮。 高昌王这些日子承受了太多, 毕竟当初便是他不听众臣阻拦, 执意要援助东.突厥的,哪怕他明知道大魏的鼠疫是东.突厥搞的鬼,可因为眼馋人家大魏西北这块沃土, 依旧选择无视。眼下遭了报应,众人也开始不遗余力地声讨国君。 “早说了东.突厥不堪,咱们何必要与虎谋皮?如今可好了, 他们起了战事咱们鼎力支持, 等咱们深陷泥淖也没见他们出手帮衬, 当初出兵竟成了笑话,周边部族看得不知有多起劲儿呢。” 这样天大的笑话,可不是人人都稀罕么?主要是他们这事儿做得太不地道, 几个月前还跟大魏好好做着生意, 几个月后便跟人家兵戎相向, 说出去都没脸! 说话的是位老臣, 他边上站着还是高昌王的王叔,位高权重、辈分又高,也只有他们敢如此教训一国之君了。 高昌王恼怒异常, 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事儿确实是他做错了。眼下也只有这些人能够商议,他迟疑地问道:“本王若是同两方和谈, 还有停战的可能么?”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都不抱什么希望。眼前战况焦灼,多半是大魏与焉耆暗中勾结,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有了联系,还在他们与东.突厥的眼皮子底下约定好了开战。 若早知道焉耆会出兵,他们绝不会掺和这些事。 东.突厥不出手,高昌这回肯定凶多吉少。眼下不和谈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老臣愁容满面地道:“尽力去和谈吧,只要他们肯退兵,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若继续打下去,他们便是第二个吐谷浑。 高昌是想要和谈,因而派出两拨使臣分别与大魏跟焉耆交涉。然而高昌王自以为的再□□让根本毫无作用,不论是焉耆还是大魏都不同意和谈,推进的力度还越来越强,不多时便打到了高昌国都。 高昌王这才慌了神,连忙放出话说自己要投降。 崔狄手下的将军见此,立马来请示主帅,对方都已投降,是不是就不用攻城了? 崔狄想到自己人被堵了这么久,近日高昌军撤回之后才退到了寒元关,不由得冷笑连连:“他们将事情做绝,咱们又何必给他留什么颜面,继续攻城,势必要在今晚之前占领王廷,活捉高昌王!” 大魏的军队依命下去,再次攻城。他们对待高昌可比对待吐谷浑凌厉多了,打吐谷浑那会儿还顾忌着不能毁坏多少屋舍,不能堕了大魏仁义之师的名头,如今到了高昌全然不必顾忌这些。毕竟高昌做的事儿,可比吐谷浑离谱多了,如今想起来还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等高昌王在王廷中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巨石落地之声后,才明白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正想收拾东西想着跑路,却被侍卫给拦了下来:“如今几个城门口都已被敌军占领,您便是出去无疑是死路一条。” 高昌王怒道:“本王留在此处,难道就不是死路一条吗?” 侍卫欲言又止,留在这里,即便死了好歹死得体面一点。堂堂一国之君临阵逃脱,扔下妻儿臣子与百姓一走了之,传出去高昌会彻底沦为笑柄,虽然他们现在差不多也成为别人的笑料了。 高昌王呵斥对方退下,仍旧要逃,结果一如侍卫预料一般,他还没出王廷就已经被人活捉了。 高昌王定眼一瞧,发现周围全是大魏士兵,重甲黑沉,面带杀伐之气,只一眼他便低下了头不敢再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惜他终究是领悟得太晚了。 须臾,一道脚步声响起。高昌王缓缓抬起头,窥见了一个魁梧的身影,似乎是大魏的将军。对方顺势蹲了下来,正对着他头顶的位置,端详了片刻后才戏弄道:“想不到,一国之君也会钻狗洞。” 高昌王窘迫异常,他真的后悔了,既后悔钻狗洞,也后悔当初听信了达坦王子的谗言。早该知道的,若当真有那么好的事儿,东.突厥又如何肯带着他们?大魏捏死他们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即便前些日子未曾反击,也不过是忌惮西域局势,害怕西域诸国一起反攻罢了,并非真的畏惧高昌。可恨他竟然没有看清,还沾沾自喜,觉得大魏不过如此。 崔狄拍了两下高昌王的脑门,直起身,不带一丝表情地道:“带回去关着,顺便将高昌王钻狗洞一事好好宣扬宣扬。” 一边的译者还贴心地翻译了一遍。 高昌王:“……” 好狠! 等到寒元关的高昌军赶回国都,一切已经来不及了。高昌各个地方都已被焉耆跟大魏占领,就连国都也被大魏攻克,听说就是昨儿晚上的事儿,如今他们的国主都被人家给扣押下来。王室上下及朝中一应官员都被关入天牢,连王廷都变成了对方的地盘。 焉耆稍微慢一些,不过也快赶到都城。高昌连最后一块地盘都不剩了,国将不国。得知此情况后,连日连夜跑回来准备守卫自己国家的高昌军都止住了步伐。 ……如今这般,他们便是回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高昌王室昨儿便已经投降,如今这些守城的将士们赶回来也是无力回天。听说了高昌王闹出来的糗事后,众人也觉得丢人,再没有了血战的士气。 没多久后,这些人也都投降了。人心散了,这仗打不打都是一样的。 等到焉耆王带着军队赶到高昌国度后,发现这里已经被大魏给占领了。他稍稍遗憾了一会儿,不过随即想到,高昌的都城接近大魏,西边还有偌大的土地。大魏占领了都城,应当就不会再继续向西推进了吧。 西边的土地看样子就是焉耆的,如此一来,他们也不亏。 崔狄在王廷中与焉耆王会面,语言不通,他也压根没将注意力放在焉耆王身上,反而一眼就认出了边上低调的傅朝瑜。 焉耆王见他盯着傅朝瑜,这才大夸特夸了一番:“这回能取胜,多亏了贵国的傅大人,焉耆上下对傅大人都格外敬重。先前听闻,大魏陛下愿与焉耆世代交好,其实,焉耆王室也愿意同大魏结世代姻亲。” 说完,焉耆王的眼神一直落在傅朝瑜身上,就差没有明着争抢这个女婿了,觊觎之意溢于言表。 听明白这话的傅朝瑜头都大了,先不说大魏并没有跟焉耆联姻的打算,就算有,那也不应该是他啊,皇室那么多未婚子弟哪个不比他合适? 傅朝瑜三言两语将这事儿给糊弄了过去,可他糊弄得了焉耆人,却糊弄不了崔狄。 崔狄真心实意担心起了这件事儿,等到两边的使臣开始商议如何划分土地后,崔狄便将傅朝瑜给拽到一边儿了,急匆匆问:“你该不会真想联姻吧?” 若傅朝瑜名花有主了,那他还撮合什么? 傅朝瑜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焉耆王起哄也就罢了,你怎么也揪着不放?” “我……我不是担心你吗。”崔狄嘴硬道。 略过这话不提,崔狄更在意另一件:“圣上是在你身边不假吧?” 他先前领兵出战的时候一直在担心此事。 傅朝瑜点了点头,晚间趁着没人的时候,将皇上送到了崔狄身边。 鄯末虽然没有坏心思,可将皇上丢在他府上傅朝瑜也不放心,这些日子他都让皇上乔装打扮躲在自己身边。焉耆有官员曾经参加过封禅大典,也见过皇上,即便眼下改了装扮可傅朝瑜还是觉得x不够保险,从不敢让皇上在人前露面。 如今焉耆上下对他是礼遇有加,不过这都是因为有高昌这块肥肉在前吊着,倘若他们得知自己身边的人就是大魏皇帝,未尝没有东.突厥一般的心思,想要拿下皇上跟大魏换取好处。哪怕只有微末的可能,傅朝瑜也不敢轻易尝试试探人心,没有这个必要。 皇上为保自身安全,也处处配合。两人都低调,这才没让焉耆官员看出端倪来。 崔狄亲眼见到皇上平安无恙之后,才放下了连日的担忧:“好在焉耆王不聪明,若是换了达坦王子,哪里肯信你们这番说辞,只怕早就将人给扣下来了。” 想起这段经历,皇上也后怕不已:“是啊,此番真是得天庇佑了。” 如若不然,他们是活不了这么久。 军中有军医,崔狄立马召来军医给皇上诊治。 然军医来过之后却面色凝重,半晌后又叫来另几位军医一道斟酌用药,开了一个稳妥的方子。 皇上看过药方,心里有了数。 军医又交代了许多,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不外乎是让皇上多番休养,不要劳心费力。 皇上的身体看似健壮,但是早已亏空多年了。这番逃命一路都带着伤,尽管傅朝瑜给他采了不少药,但也都是治标不治本。为了能平安回到大魏,皇上一直在隐忍,可他的身子早已在一日日的赶路与逃命中被拖累得千疮百孔。 回去之后若能仔细蕴养,或许能延一些寿命,可眼下这情况注定是养不了,废太子的事需要处理,东.突厥的烂摊子还得收拾,皇上不得不提起精神,先将眼前的事情给解决了。 至于这破败的身子究竟能撑多久,皇上也不知道,兴许三五年,又兴许五六年而已,总之不会太久。 这些事皇上没有瞒着傅朝瑜,君臣二人彼此心里都有数。 高昌之事暂且先放一放,交给使臣来谈判就是了。西北不是没有能干之人,从前征讨吐谷浑是如何善后,如今再用到高昌身上就是了。比起高昌,还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更叫人揪心。皇上催得急,京城的情况又确实闹心,翌日一早,崔狄便马不停蹄地带领大半人马回城。 大魏军队来去匆匆,只留下了一地狼藉的高昌。 高昌王跟一众君臣得知大魏人走了一大半了之后简直傻眼,难道走之前,竟不将他们放出来吗?难道他们堂堂的高昌君臣,竟然入不了大魏人的眼?若不考虑处置他们,大魏何故发动这场战争?闲着没事可做? 高昌人百思不得其解,但焉耆王却觉得傅朝瑜敞亮,竟然将高昌王的处置权交到了他手上。 焉耆王跟大殿下还对傅朝瑜颇为不舍,可他们也知道傅朝瑜始终是大魏的官员,他们留不住的。至于联姻一事,也需等到以后战事平定下来再说。 等抵达大魏西北边境后,崔狄鬼使神差地往后多看了两眼。 总觉得他们似乎忘了谁…… 第177章 发疯 皇上现身西北的消息, 于废太子而言可谓是石破天惊。 上回只是有传言,这回连太子派过去的人也目睹了皇上现身,还是跟傅朝瑜一块儿, 被崔狄亲自从高昌护送回的大魏。 他父皇为何会从高昌回来, 废太子无从得知,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慌乱之际,废太子还不忘将自己儿子护送去江南, 那儿还有他的残余势力, 东山再起肯定没了指望,但是不论今后他的结局如何,好歹能保证孩子能够平安长大。 周元懿不愿意走, 他好不容易将父王带了出来,如今父子还没相聚多久又要分离,他舍不得。 第158节 废太子没有多少时间了, 抓着孩子的肩膀:“你留在这里, 父王更不安心。趁还能离开的时候, 早日离开,走得远远的,等到父王破了京城, 拿到了玉玺, 自然会将我儿风风光光地接回来。到那时, 便不会有人同我们作对了。” 他会解决所有的皇子皇孙, 老三老四老五,亦或是老大一家,大公主他也不会放过。只要皇家没了人, 他是死是活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嗣只剩一人, 便是他的元懿。 父皇即便平安归来,也只有元懿一个后代。他相信,父皇便是再恨他,也不会有人眼睁睁的看着皇位落到宗室手中。 废太子的眼中闪过一丝癫狂:“我儿要好好的,等着父皇的好消息。” 他还有张底牌,一定可以杀了这些人! 对,还要感谢他那位好父皇,留给他这样的宝贝。 周元懿呆愣地望着父王,称谓错了,父王没发现吗? 他第一次开始质疑当初联系突厥人的决定。若他没有一意孤行,是否父王还好好地待在行宫?虽然没有自由,但皇祖父到底惦记着血脉亲情,不会对他父王动手。不像现在,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周元懿也明白,自己留下就是父王的软肋,他点点头,随即又叮嘱道:“父王要好好保重自己,我等着父王的好消息。” 废太子摩挲着儿子细嫩的脸蛋,笑着颔首。 他唯一的嫡子,无论如何也得给他扫清障碍。哪怕他不会成功,他的儿子也一定会如愿。安顿好了周元懿,废太子才叫来东.突厥的人。 “你们先前是怎么打听消息的?如此不堪,孤要你们有何用?之前不是说,我父皇早已失踪、快要命悬一线了吗,那眼下又算什么?你们的达坦王子就这般没用?”废太子狞笑着质问东.突厥的探子,言语之间早已不似当初和气。他深信自己是被突厥人戏弄了,也许父皇失踪一事根本就是假的,是东.突厥故意放出来诱.惑他造反! 东.突厥的人其实也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先前他曾写信送回东.突厥,得到的消息便是原本被他们捉住的大魏皇帝一行人使了手段杀死了侍卫,接着便在金山附近失踪了。他们殿下虽然及时派人前去追拿,可惜这三人实在是狡猾,终究还是被他们逃脱。 心中有数是一回事,可东.突厥的探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跟废太子透露这件事。他们要做的,就是让大魏彻底乱起来。 如今即便大魏皇帝已回程,他们还是得一如既往地支持废太子,甚至传递给废太子的压力还远胜从前:“殿下,下官虽不知道圣上究竟是怎么逃脱,但眼下京城情况远不是圣上能够控制的。只要您入主皇宫,让百官尊您为新君,那么便是圣上回来也无济于事,您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够了!”废太子再不愿意听这些。 东.突厥那几个人忽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这废太子的精神是不是不太对劲?难道是他们逼得太过了? 废太子的确已经陷入癫狂中。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承受的压力实在太大。并不是谁都有胆子破釜沉舟决定造反,若真能一鼓作气倒也罢了,可恨韩相等人硬气得很,咬牙撑了一个多月,废太子也焦灼了一个多月。 城内的情况他不是不知道,百姓的谩骂、文人的鄙夷、官员的憎恶……这一切非议,他都听了不在少数,甚至连他的亲祖母都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 多可笑,明明他才是名正言顺继承人,如今连继位都成了造反,若是母后还在,他又怎会受这样的委屈? 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便是他父皇已经死了,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是大魏正统的嫡长子,他的血脉比谁都要尊贵。可如今他父皇不知为何又平安回来了,当朝皇帝回京,可想而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就连如今跟在他身边一同造反的人,只怕都会临阵倒戈。 废太子别无他法,只能选择鱼死网破,这也是他唯一能留给儿子的馈赠了。 那几个东.突厥人料想得没错,不过等到他们开始警觉已经来不及了,废太子直接让他将他们全砍了。 废太子知道自己身边有多少探子,先前不处理是因为留着他们有用,如今见他们只能拖后腿,自然也没必要再留着了。 废太子在几个心腹将领跟前将这些人都斩了,一则是为了泄愤,二则也是为了杀鸡儆猴。 “这几人临阵逃脱,你们说说该不该杀?” 众人心中一阵胆战心惊,他们说的话有用吗?不论该不该杀,如今都已经没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是突厥的探子,平日里与其相处还算融洽,毕竟本就是同僚。x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同僚如今就死在自己跟前,血流了一地,死后还未合眼,谁都会接受不了。 这位太子殿下,莫不是疯了? 废太子端详了一番他们惧怕的模样,心中甚是满意:“孤同诸位已经没有了退路,如今也就只能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了。此刻投降,依旧会牵连全族,落得死无葬身之地;但若是事成,孤必定许诸位荣华富贵,封侯拜相。” 如此恩威并施的一通敲打,一时也让众人歇了投降的心思。 东.突厥的人虽然死了,但他们先前出的那些个点子却被废太子给用上了。 京城的井水有限,平日里用的都是的河道的水。废太子让人拦截了三条河道,剩下的几条虽未拦截,却源源不断地往里投放臭不可闻的废物,另有一条投放大量的砒.霜。 仅一晚而已,河道上便涌现出了许多死鱼。 此事一出,整个京城都陷入了恐慌。谁也不敢再喝河道里的水,那河里可是有砒.霜,没准尝一口便能被毒死。 为此,韩相等没日没夜地咒骂废太子,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他竟然也做得出来?即便来日真成了皇帝,难道他就不怕民心尽失吗? 这一两日,尚且可以用井水对付对付,可一旦时间长了,他们迟早会被渴死在里面。 城中人心惶惶,韩相等了两日之后,实在是等不及了。皇上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他们总不能坐以待毙,与其让废太子继续折腾河道,还不如直接开城门,杀个痛快。 若当真被毒死,岂不是太窝囊? 韩相果断召集群臣商议,于是这日之后,坊间便开始有人鼓动要殊死一搏。废太子的所作所为不用如何夸大,如实说出来便能拉够仇恨。普通百姓不敢开城无非是怕死,如今横竖都是死,还不如临死之前先将别叛军给砍了。 民心很好煽动,陈淮书等带着国子监一众监生稍稍运作之后,京城的风向便已定了下来。 正在往回赶的皇上也得知了消息,他不仅听说了废太子在护城河里投毒,还亲眼目睹了废太子的人前来行刺。 他这个儿子还真有几分手段,心思也够毒辣,若不是他身边侍卫手脚利索,胆大心细,兴许就真被他得逞了。届时,他与小五都会命丧途中。 这一日即将抵达京城时,皇上身边的侍卫又解决了十来个刺客。不用想也知道,一准又是废太子派过来的,他还真是锲而不舍,铁了心要弑父。 皇上对此司空见惯,但余光瞥过周景渊时,发现他这个小儿子竟然比他还端得住。方才刺客人头落地,他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淡漠地杵在那儿,足够冷静,也足够理智。 这孩子除了对他舅舅抱有一份温情,对于亲人都淡淡的,尤其是他这个父皇。这般性子,许是跟当年在冷宫的境遇有关。但愿他此番带这孩子回京没有选错人。 可就在他们赶路之际,皇上又得了消息——吕相带着人回京了,就在前面的商州附近。 皇上诡异地停下了步伐,吕相可是废太子的人。 这事儿他一早就知道,甚至当初还是他与皇后一手提拔吕相,想要给太子留一个可用之人,只是他也没想到太子后来会变得如此野心勃勃。吕相不可信,皇上也从未指望过他,不过,吕相此人比旁人更拎得清,又有手段,皇上便没对他动手。 这节骨眼上突然听到吕相的消息,皇上不禁怀疑是否跟太子相关。 那不孝子绝对做得出来这种事。 傅朝瑜见皇上陷入沉默,稍微一想便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他倒是有个别的想法,只希望皇上不会临到头来动什么恻隐之心。 “圣上,吕相此番前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皇上疑惑地望着对方。 傅朝瑜委婉地提了两句,他只推了一个可用的人选,但是用不用、要做到何种地步,全看皇上心意了。 当天下午,京城城门大开。 韩相亲自守在城门处指挥,年逾五旬的兵部尚书披坚执锐,十六卫蓄势待发,在城门处与叛军决一死战。 京城百姓或是躲在家中,或是拿着菜刀守在街头,若是叛军真的闯进来了,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人都有血性,他们被堵了这么多天也被逼急了,与其被人继续堵着连一口水都没得喝,还不如豁出性命,若是能将人赶跑,一切就都值了。 然而混战之中,不仅仅是他们的人打到对方的阵营当中,废太子的一对军马也顺势混进了京城。 首当其冲的便是大皇子都府邸。 京东的侍卫军队全都在前线,就连宫中也没剩多少守卫,至于他的皇子府,最多也就从前那些人罢了,多余的看守也没有。 大皇子腿脚不便,他将自己的儿女妻妾全都送走,可他自己并不是临阵逃脱之人,也学不来贪生怕死之态。他似乎早就意识到废太子会过来,并且第一个找的只会是他,不论他在哪儿都会被找出来。既然如此,他也不必牵连旁人了。 府中侍卫被解决之后,他眼看着这些人将他府上搜了个天翻地覆也没找到人,不由得讥笑一声。他知道废太子要找谁,可他一早就将人送走了,谁会那么蠢?连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说起来,废太子手中藏着这么一队厉害的死侍,还要多亏了他那位偏心的好父皇。当初父子情深时,这可都是他父皇给太子的。本是为了给太子保命用,如今却变成了太子手中用来杀死自己的刀。 兄弟相残,这都是他父皇造成的。 大皇子抬头,嘲讽道:“让你家主子别操这份心了,他儿子死了,我儿都不会有事。” “是吗?”太子的心腹抽出刀,“那就请殿下先行一步,小皇孙随后便能与您在黄泉路上相见。”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大皇子必须得死。 心腹手起刀落,身后很快便没了声音。 现如今宫中守卫薄弱,他们也不敢耽误,立马转战宫中,另派两队人手前去三皇子与四皇子外祖家,保不齐那两位小皇子已经被藏在宫外了。 他们太子殿下可以输,但这些皇子皇孙必须死。 第178章 身亡 今日趁乱潜入京城的死侍曾是皇家手中最隐秘的一支侍卫, 既能护主,也能行刺杀之事。 当日皇上给废太子这队死侍,还是父子二人在战场上阵杀敌时废太子为救父亲命悬一线, 皇上心下感动, 又为避免太子日后会死于敌军之手,这才拨了这些人给他。与之相对,大皇子却没有这样的待遇, 哪怕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 几次丢了性命,也依旧享受不到储君的待遇。 这死侍,唯有废太子手里有。 然而等到天下太平、皇后多番干政之后, 皇上又开始后悔自己从匆忙做出的决定。可身为一国之君,总不好食言而肥,是以皇上便让人暗中盯着这些人。废太子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点, 才将这些死侍以公干的名义遣去南边做事儿, 好几年都未曾调回京城, 似乎是忘了这批人一般。 也正因为如此,众人才会没有防备。等大皇子府中人察觉到正院侍卫都没了,方才的动静也消停下来后, 终于大着胆子推开了门。正院悄然无声, “吱呀”一声后, 管事看清了门内的情况, 下意识惨叫出声。 大皇子静静地倒在血泊之中,许是妻子儿女都已被送走,所以临死前并无悲愤, 脸上只挂着淡淡的嘲讽。似乎在嘲讽废太子,杀了他又如何, 轮到自己不也是一个死? 管事颤颤巍巍走了进来,悲戚地伸手,为其合上双眼。他们殿下从前何等风光?皇室长子,又屡立战功,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好比他们殿下,每每因为不是嫡出而愤懑,又因圣上不偏袒自己而嫉妒。那样不服输的殿下,如今说没就没了,可见出生皇家并非幸事…… 死侍来得突然,走得也突兀。 东街一带都是住的多是达官显贵,每家每户都有护卫,可这样的护卫在死侍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宫中守卫相较来说要多上许多,可是皇上不在京城,废太子还狠心要投.毒,宫中的妃嫔公主实在是不安。哪怕她们身处宫闱,也能听到外头刀剑厮杀之声。 数道围墙挡不住漫天的血腥气,没有人知道,外头倒下的究竟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也没人能笃定,这宫中是否还有废太子x的眼线。 这般绝境,唯有前朝末年才见过。宫中的老宫人还依稀记得从前之事,当年太上皇也是这般领着军队破了前朝的宫门,而后便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他们足足花了一个月才将皇宫彻底清洗干净。如今旧事重演,怎不叫人惧怕? 大公主深知自己逃不掉,牢牢地守在皇太后身边。她本想让皇兄将她一同送走,无奈母妃始终不愿意离开皇宫。大公主气自己母妃认死理,却也不能真抛下她一走了之,迫于无奈,最后仍留在了宫中。 可她又实在怕死,是以一直守在太后周边。放眼整个宫中,也就只有皇祖母这儿守卫最是森严。可惜宫殿所能容纳之人并不多,如今宫中的妇孺一半儿守在太后这儿,一半守在皇贵妃那儿。 只有她皇兄,仍在宫外。正如大皇子早已预料到废太子不会放过他一般,大公主也知道自己皇兄必然凶多吉少,只是如今没听到噩耗,她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着,废太子大抵是已忘了她皇兄,或者对他而言,还是入主皇宫更为重要…… 打斗声渐渐清晰,似乎就在耳畔,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大公主揪着心,双手合十,口中念佛,祈盼着这回能够逢凶化吉,又盼着父皇能早日归来,趁早斩了废太子的头颅,祭奠这些枉死的冤魂。她心头也怨她父皇,若不是她父皇从前护着废太子,在废太子身边安插了重重守卫,他们早就已经将废太子一家给灭了,哪里还有今日的祸事? 怨过之后,大公主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母妃,母妃昨夜便没睡好,今儿因为担心皇兄一直未曾合眼,大公主将自己攒下的一壶水递了过去。如今宫里宫外都缺水缺得很,井水不够,河水又不能喝,所有人都省着用,就连大公主也不能免俗。 她握着母妃的手,安抚道:“母妃,先喝口水吧,皇兄福运绵长,不会出事儿的。” 端妃按着额头,并不相信这些虚词,倘若真有福气当初就不会投身到她肚子里的,更不会被废太子陷害失了一条腿,端妃越发慌乱了:“你说,你皇兄如今还平安么,他府上的侍卫够不够,会不会出事儿?若是他出事,母妃也活不成了……” “母妃您说什么呢?您还有我,还有元熙,我们比皇兄更需要您。再者说来,眼下皇兄不还没出事儿吗,您别自己吓唬自己。”大公主说到最后,自己也没有了底气。 端妃一言不发,脸色惨白。 边上的贵妃能够理解她的偏执,若是老三也出事儿的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这辈子的指望都在一个人身上,儿子若是没了,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 就在大公主绞尽脑汁想着开解端妃之际,殿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大皇子殿下被废太子抓了,眼下就在外头。” 端妃一愣。 “何人在此喧哗?”大公主回首,一双精明的美目来回扫着堂下,如猎鹰一般尖利,且咄咄逼人。 第159节 可没等到大公主将人寻到,手中的水壶却已被掀翻。她母妃跟失了智一般,飞奔而出。 大公主匆忙起身:“母妃,别去!” 这分明是陷阱! 来不及了,端妃念儿心切,直接打开了殿门冲了出去。 大公主无从思考,当即追在后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母妃出事儿。可才刚追到殿门外,便听到一声尖叫,再抬头时,她母妃已经身中数箭,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 殿外并无敌军,不过大公主一眼扫过,发现对面的宫殿中似乎有人手持弓箭,引弓待发。他们分明是在瞄准自己! 利箭划破长空,大公主似乎能听到它裹挟而来的风声,周围一切都慢了下来。 “公主小心!”身边的人宫女一把拉过大公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两箭直接射在大公主右肩。 大公主吃痛地叫了一声,很快便晕死过去。 太后等听闻之后大惊失色,连忙将殿门关上。 好在宫中的侍卫也并非是干饭的,迅速便围了过来。 外头谁输谁赢,里头的人都不敢打听。太后宫中被人潜入,皇贵妃那儿也不遑多让,只是皇贵妃早已有预料,听到有人散步谣言说四皇子被抓,即刻命侍卫将其斩杀。 贤妃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她方才说老四被抓了!贵妃娘娘,老四被废太子给抓了?!” “贤妃,你冷静点!”程阑攥紧了对方的手,疼痛让其稍稍回过了神。 程阑不是不怕,只是比起害怕,她更明白自己的职责,保护好这满殿的人便是她的职责:“这些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障眼法,为的就是将你我引出去趁机杀死。废太子再有能耐,也不能碾压满宫侍卫,如今这些要么是杀手,要么是死侍。等到侍卫将他们杀了之后咱们便都平安了,在此之前,谁也不能出去送死,明白了吗?” 程阑回头,看向众人:“若谁敢冲出去开门,本宫不介意先杀了他祭刀。” 语调平缓、冷静,一如皇贵妃平日做派。但听到这话的众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谁也不敢再闹事了。 贤妃还是心慌,问道:“圣上几时才能回来?” 程阑默默无语,圣上便是回来也是先解决废太子、稳住皇位,而不是回宫救她们。 宫中厮杀未曾停下,而贵妃与贤妃的母家果然也遭了难。两家男丁大多都去守城了,府中只剩一下家丁苦守。 就连崔家也没能幸免于难,崔家与大皇子关系匪浅,废太子的人疑心大皇子会将小皇孙藏在此处,于是便打起了崔家的主意。 可崔家却不是那么好惹的。已四个月身孕的崔妙仪带着人抄起刀枪将正院死死守住。 兄长不在,嫂子跟侄子的性命她得替兄长护好。 他们崔家留下来的人是不多,但不论嫡系旁支,即便人没了也是折在战场上,还从未有过让人按在府里打杀的。崔妙仪不是任人欺凌的弱质女流,这些人既然敢来崔家放肆,那她势必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崔妙仪冷静丢出诱饵:“吩咐下去,砍下一人头,赏金百两,上不封顶。” 崔府的守卫心都跳慢了一拍,这可真是天大的馅儿饼,只要杀了一人,后半辈子便能富贵无虞。 值了! 京城乱也不过是东街附近不得安宁,可京外城门处的乱,才叫人心惊。 哪怕相隔甚远,皇上都依然坐立不安。 “城门该不会已经被破了吧?” 傅朝瑜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他们这些日子日夜赶路,没有丝毫逗留,为的就是早日赶回京城救援。但他们毕竟带了数万士兵,若只有三五人,自然可以迅速赶至,可人一多,行程便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傅朝瑜宽慰皇上:“京城守卫并不少,兼之韩相等人指挥有方,势必不会让叛军进城的。” 皇上面色仍未好转,叛军大规模进城应当不可能,但是死侍可以。一旦这些人潜入各家或者宫中,那他几个孩子便危险了。老二如今疯魔了,他自己被逼入绝境,也绝对不会放过其他人,尤其是老大。 皇上心中祈祷老大能平平安安,这孩子已经被老二害成这样,不能最后连命都没了。 “吕相可快到了?” 傅朝瑜笃定:“想必早已经到了。” 吕相只携十余人前行,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废太子的军营处。 他自报身份之后,让人前去通传。吕相是废太子的人,一直都是,只是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废太子的心腹是明白的。 他们起事之时便写了一封书信送去安南,让吕向速速回京。如今吕相的确回来了,可惜回得太晚了,若是再早半个月兴许情况都不至于糟成这样。 废太子被逼成这样,也是因为身边无人相劝。从前吕相在时,还有人能替废太子出谋划策,不至于让其孤立无援。 废太子放了吕相进帐,只是放人之前让人仔仔细细地搜了身。吕相身上并无兵器,他身边的几个侍卫倒是带了刀,不过却也利索得交了出来。 废太子身边的人也没说什么,毕竟比起衷心吕相要远胜于他们。 吕相进去见到废太子之后便湿了眼眶,想到皇后娘娘曾经对他的优待,更是心中有愧,跪下道:“殿下受苦了,是老臣无能。” 他心疼地望着废太子,责怪自己无能,愧对皇后娘娘当日的栽培。 废太子虽然疯,但还没有疯得太过,见了吕相之x后神色更是清明了许多:“怪不了丞相,是父皇想要将孤逼死的。” 吕相在路上也听说了如今的情况,得知废太子已经派人前去刺杀皇子皇孙,当其问道:“那可成功了?” 废太子摇摇头:“尚无音信。” “只怕他们早已躲藏起来,也并非那么轻易被寻到,不过,微臣倒是有一可用之人,或许能帮助殿下破解此局。”吕相压低声音,又问,“殿下这里应当没有探子吧?” 废太子迟疑了一瞬,他其实也不确定。 吕相缓缓走近,俯下身对着废太子耳语一句。声音很轻,即便凑近了也听不清。 就在废太子准备开口,让他说大声一点时,吕相忽然抽出头顶发冠上那不起眼的半截金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扎进废太子的脖颈之上。 废太子错愕地盯着吕相。 母后最信任的丞相,竟然背叛了他?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背叛他? 废太子死不瞑目。 吕相抽出金器,抹了抹脸上被溅的血,怜惜地望着废太子。他自己也闭上了眼睛,等待人头落地。 吕相今日孤身前往,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这一辈子自私自利,可临死之前总要为子孙后代谋些什么。 第179章 追封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等到废太子帐内的侍卫反应过来之后,废太子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吕相被当场抓住,废太子的人逼问他为何要背叛主子, 吕相也不回复。 方才将人放进来的小将后悔不及, 看向吕相的眼神凶狠地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崩溃质问:“究竟是谁指使你的,亏得太子殿下如此信任你, 你这么做, 对得起太子殿下,对得住皇后娘娘吗?” 吕相定定地瞧着他,无悲无喜地道:“废太子毒害平民, 勾结外敌,罪恶滔天,人人得而诛之, 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众人自然不信, 可吕相咬死了无人指使, 他们恼怒之下只能杀之以泄愤。 吕相并未反抗,平静地迎接自己的死亡。早在听闻废太子起事后,他便猜到自己即将凶多吉少, 但却还盼着圣上真死在了东.突厥。直到后来圣上平安的消息传回大魏, 吕相才确定自己真的活不长了。 当初是皇上跟皇后一手提拔的他, 为的就是给太子留下一个坚实后盾。皇上明面上提拔, 皇后背地里支持,如此,吕相才得以平步青云。 当年太子年幼, 所以跟圣上相安无事,等到太子早已成年, 皇后也因犯错而被迫“病逝”,太子的储君之位才越来越不安稳。他这个必须忠于太子的老臣,也成为圣上忌惮的对象。他此番回京,原是特意在商州附近逗留了数日,为的就是等待圣上。 不出意外,圣上身边的人找到了他,与他做了一笔交易。废太子造反是死罪,圣上不愿意亲手杀死自己孩子,也不愿意亲自审判废太子,更不愿意让天下人目睹父子相残的一幕,所以,这桩要命的差事便落到了他这个太子信任的丞相头上。 作为交换,他能以功臣的身份得到谥号,吕家与陈家的子孙也会安然无恙地度过此劫。他不是个好父亲、好祖父,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保住了一家人。 世间一饮一啄自有定数,他这辈子也是身不由己,当年帝后的提拔引得无数人嫉妒,如今看来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吕相静静地倒在地上,渐渐感受不到疼痛,临死之际,仿佛看到了身边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便是没有他,废太子这边也毫无胜算,他不过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罢了,没有对不住任何人…… 转瞬间,废太子与吕相都倒下下来。原本整洁的营帐也变得一片狼藉,被留下的众人只剩下一片茫然。 他们许多人依附于废太子身边,不过是为着他嫡长子的身份,依仗着圣上对他还有份父子之情,便是真犯了错也舍不得发落废太子。可圣上还未出手,吕相却先将他们殿下给杀了。主将已死,他们还有继续作战的必要么? 众人心乱如麻,倒是有心志坚定的,一定要打入京城杀了吕家人替废太子报仇,当机立断掩下此事,想要破釜沉舟拼一拼。 可不久之后,京城内外便有消息传开。吕丞相为解救万千百姓于水火,只身闯入废太子的营帐,亲手了结了废太子。 正在城墙周围的陈燕青踉跄了一下,抓住传话之人的肩膀:“你说什么?” 他外祖父何其小心谨慎,怎么会做出这样冒险之事? 传话之人道:“千真万确,如今吕相的尸身还在废太子营帐中,大人节哀,下官还得给韩相的人禀报。” 说罢,他便匆匆离开,只剩下不能接受事实的陈燕青。陈燕青曾经入废太子麾下,是因为自己的外祖父。后来与废太子渐行渐远,却是因为同胞兄弟。 可他不论是亲近还是疏远废太子,都丝毫影响不到他的外祖父。他曾经以为外祖父会在废太子这一棵树上直接吊死,不想他竟然以另一种形式了结了自己与废太子的孽缘。 等这消息传到韩相等人耳中时,韩相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周围人都在议论纷纷。 韩相在一开始的惊诧过后,逐渐想明白了,叹了一口气。争了一辈子,到老还要用性命换取家族昌盛,真是可悲。不过,也不必谈论此事值不值得,若是他身处吕相的位置,应当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毕竟比起自己一条命,还是子孙后代更为重要。 人这一辈子,总要为了点什么。 如今唏嘘这些已经没有了必要,废太子已死,其他的也不足为惧了。韩相立刻大肆宣扬废太子被杀的消息。这叛军的核心便是废太子,如今废太子已死,他们自然也就如同秋后的蚂蚱一样,蹦达不了多高了。 皇上带过来的亲兵也顺势赶到,联合京城守卫一起,没多久便控制住了战况。 近距离目睹城门外的惨状后,皇上心中更是复杂,他们如今还在与东.突厥开战,这些侍卫与守军都是训练过的,体力并非常人可比,这样的人若是上了战场,自然也可以上阵杀敌。可他们却生生折在自己家,折损在京城外。 若是他一早就解决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是否还会有如今这样的悲剧? 周景渊注意到他父皇神态不对,不过没当一回事,不用想也知道,这必然是为了废太子之事。他这位父皇真是奇怪得很,分明对孩子没有多少舐犊之情,到头来还要装作一副慈父的模样。若真的如此心软,当初他与母妃在冷宫苦苦求生时,怎么竟无人相助?当初废太子与大皇子斗得不可开交时,又是谁作壁上观,自始至终都未曾插手,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二人争权。 事到如今才来后悔,是不是太晚了些? 众人里头,也就傅朝瑜好心上前开解了两句。没办法,他外甥还要上位呢,这回不能什么都不管。 皇上心里不好受,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解决眼前这个烂摊子。他传令下去,凡是废太子党羽,若有拼死抵抗者,杀无赦,并祸及子孙三代,反而降者不杀,先前所犯罪孽一笔勾销。 因为废太子之死早已萌生退意,又被两方夹击打得落花流水的叛军听得此话后,军心彻底散了。叫嚣着要冲进去给废太子报仇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大多数人还是想要保命的。 这之后,陆续便有人放下了刀剑主动投降,甚至连军营都没有人再守了,将军营大开允许对方进入。 只剩下五六个将士带着几百人马还在苦守。 皇上带兵,亲自将这些冥顽不宁之人围住,准备发落。 这些人对废太子忠心不二,与其说是支持废太子,不如说是回报先皇后。当年皇上在外征战,京城诸多事宜都交给皇后处理。皇后利用手中的权利帮衬了不少落难贵族,这些人因为皇后的恩情,才一直忠心耿耿地扶持太子。如今事败,他们不愿受千夫所指,被抓之际忽然饮剑而亡。 皇上无声地看着这些人自尽,心中浮现悲凉之意。他低声同傅朝瑜道:“这些人之中x,有随朕征战沙场的,有朕亲自从科举中提拔的,有的姑且可以算是朕的连襟,有的外出任官,两袖清风,政绩过人,眼下都没了……” 为了他那个早就该死的嫡子。身处皇家,总有无穷无尽的悲剧等着他们。 废太子的遗体还在帐中,皇上不愿去看,只让跟过来的韩相处理。韩相其实也不愿意沾手。这就不是什么好差事,废太子犯的可是造反的大罪,便是死上千百次也不为过,但他终究是圣上的亲儿子,如何处理后事自己也拿捏不准。别看这会儿圣上对废太子冷酷无情,连看一眼都不愿,可谁知午夜梦回时他会不会又顾念父子之情,进而牵连到自己头上? 第160节 然而很快,韩相便不担心了。 杨直来报,带来的大皇子与端妃身亡,大公主重伤的消息。 “老大已经……没了?” 得知大皇子噩耗,皇上愣怔在原地,长久地抬眸凝视着天边,眼中找不到支点,亦不知自己该看向何方,一时间仿佛老了好几岁。 那孩子虽然愚钝好武,可毕竟也陪伴了他这么多年,除废太子之外,大皇子是唯一一个让皇上倾注心血的孩子了。有再多的缺点,在他腿被废之时也都化为乌有,皇上对他只剩下怜惜。 可老二连已经被废的人也不放过,心狠至此,简直不堪为人。良久,皇上终于下定决心:“废太子原就被废为庶人,在东山边上随意找个地方葬了便是,不必追封,也无需葬礼。废太子党羽尸身也葬于周围,凡不降者,子孙处死,妇孺没入奴籍,世代不可参与科举。” 韩相等人立马领命。 “废太子长子可在?” 杨直回禀:“已被废太子送走。” 皇上淡淡地道:“找回来。” 杨直心一凛,只怕这孩子找回来也好不了,不过废太子犯下这样的事,与东.突厥绝密不可分,与小皇孙只怕也脱不了干系。既然要追责,那势必要查清楚。 皇上已对废太子彻底心寒,对吕相这个有贰心的也颇为不喜,不过他并非食言之人,仍旧嘱咐道:“吕丞相诛杀叛贼有功,赏金千两,追谥文正,其长子出任礼部右侍郎。” 众人面面相觑,文正这个谥号乃文人毕生所求,然而吕相得此谥号却与废太子有关,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真叫他们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可总而言之,吕相算是保住了死后的荣光。 等到琐事处理完了之后,皇上才问:“宫中太后皇贵妃等可还安全?” 杨直立马道:“太后娘娘与贵妃娘娘皆安然无恙。” 周景渊急忙追问:“那其他人呢?三皇子四皇子如何?” “三皇子与四皇子被秘密送至宫外,原本两位殿下都在贵妃与贤妃母家,不过废太子派去的死侍并未寻到人,想是已经藏到了别处。”这事儿瞒得紧,哪怕是杨直也只是知道个大概罢了,人具体在何方,只怕得问宫里皇贵妃。 他总觉得,这两位小殿下从他们外祖父家被挪走都是皇贵妃娘娘的主意。 周景渊担忧地握了握拳头,傅朝瑜见状低声提醒:“既然没找到,便说明他们如今还平安,没准明日便能见到他们。” “但愿吧。” 皇上没多追问周景文兄弟二人之事,当即领着傅朝瑜舅甥二人进了城。 韩相紧随其后,目光却落在傅朝瑜身边的小孩儿身上。这孩子同他舅舅生得很像,只是性子比他舅舅要冷上许多,又或者是不耐烦应付京城之人,有种超乎年龄之外的冷静。 皇上此番回来,本不必带五皇子的,可他偏偏却带了,难道…… 第180章 找到 离宫数月, 再回来时,似乎宫中的一切都变得千疮百孔。 宫人们惊魂未定,听闻圣上即将回宫, 纷纷跪在宫门两侧迎接。哪怕寻常从未见过圣上的, 此刻也都大着胆子跑出来了,若不亲眼见到,他们实在难安。 重重护卫簇拥着皇上入了宫门, 行过沾了血迹的长道, 直达未央宫。 众人目送着圣上离开,等意识到圣上真的平安归来后,焦灼感方才削减了不少。 幸好, 圣上真的回来了,这场闹剧也彻底结束了。等侍卫彻底离开之后,还有人惴惴不安地扯着身旁人都袖子:“宫中确无废太子的死侍了吧?今儿被这么一吓, 我胆子都快要被吓破了。” 之前守卫与死侍交锋时死伤数百人, 更有许多宫人被无辜连累, 他们的命在死侍眼里根本不是命,随手一刀而已,死了便死了, 也不会有人在意。可谁不惜命呢?今儿他们能活下来真算是死里逃生、老天庇佑了。 仅一队死侍便能在宫里宫外掀起腥风血雨, 若是废太子的侍卫全都闯入了京城, 伤亡势必更加惨重! 边上的人也不确定:“应该没了吧, 总共不过那么多。再说,眼下废太子都没了,就算真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又能有什么用?” 说起废太子, 众人免不了又是一阵感慨。曾经宫中最显赫的莫过于这一位了,出身尊贵, 母家强势,背后跟着无数大臣,即便大皇子能与之相争,却也是输多赢少,宫中皇子没有谁能撼动太子的地位。然而世事难料,只怕从前的废太子应当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一天。 废太子能怪谁呢? 他们这些宫人又能怪谁呢? 只是……废太子没了,大皇子也没了。两个小皇孙一个被藏了起来,一个失踪了,也不知储君之位最后到底便宜了谁。 皇上步履匆忙,待进了未央宫之后,还未问话,便先等来了满宫妇孺的啼哭。 声音大的能把屋顶给掀出去。 皇上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呵斥她们闭嘴。母后年纪大受惊失态也就罢了,这些宫妃怎么也这般不中用?皇上扫过众人,最后目光落在皇贵妃头上。 还是皇贵妃识大体、懂规矩,其他宫妃简直不像话,连贵妃与贤妃都咋咋呼呼的,没一点礼数规矩。腹诽过后,皇上直接略过妃嫔,搀着太后坐下,轻声道:“母后您没受伤吧?” 太后擦了擦眼角渐渐镇定下来,她方才哭不是因为受伤,而是终于看到皇上平安归来,喜极而泣:“哀家无事,只是宫中有几个来不及躲避的低位妃嫔受了伤,还有端妃……” 太后斟酌着措辞,端妃被害是她自己性子急,听信了别人的话,可如今人都没了,太后也不想议论端妃的是非,只说:“端妃可怜,一时不察也被贼人害了,大公主为了救她身中两箭,如今还昏迷不醒。太医瞧过了,说是那只手自此之后怕是废了。” 太后说完,不禁黯然神伤。端妃一家子死的死亡的亡,说没就没了,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去了,真是可怜。 太后看向皇上:“端妃的遗体在后殿,你可要过去看看?” 皇上怔了怔,最终摇了摇头:“朕还是先去看看大公主吧。” 他没准备看端妃,更没准备看大皇子,就连废太子的遗体他也没有看,已经令人草草下葬。人既去世,何故徒增悲伤?他的身子本就不好,若是过于哀恸,岂不是得不偿失? 皇上转身就离开了,其他宫妃也想跟着一道,却被皇上无情拒绝。应付太后一个就已经够了,他可没什么闲心思在听这些女人哭哭啼啼。 众人里头,他也就只带了太后与皇贵妃,其他人仍让她们各自回宫,少在这儿杵着,叫人看着添堵。 贵妃不服只有皇贵妃跟着,义愤填膺道:“今日受惊的并非只有太后与皇贵妃,太后娘娘倒也算了,凭什么眼下只皇贵妃能伴驾?” 她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怎么圣上也不先来安慰安慰她? 贤妃几经生死之后,对这些事情早已看淡了,也不管贵妃究竟在抱怨什么,她只当做没听见。 三皇子与四皇子这回安然无恙,都是托了皇贵妃娘娘的福。好比她娘家,先前是准备将四皇子藏在农庄里头,虽说隐蔽,可只要细细查证总能逮住。皇贵妃应当也是怕了这一点,这才不由分说让两家交出小皇子。 此举也算是替她们担了天大的风险。 扪心自问,她们能为一个不相干的孩子做到这个地步吗?她不能,贵妃更不能,所以贤妃才对皇贵妃敬佩至极。 今日之前,谁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究竟被皇贵妃藏在了哪儿。但起码可x以保证,他们如今还是安全的。只要孩子平安无恙,贤妃就已经别无所求了。她只是看不惯贵妃的糊涂,不对皇贵妃心存感激也就罢了,还在这拈酸吃醋?圣上何曾将心思放在满宫妃嫔身上?为了这些小事吃醋,岂非太过可笑。 妃嫔的这些眉眼官司,皇上与皇贵妃皆未放在心上,看过大公主之后,帝妃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大公主失血过多,太医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救了回来。这般情况,往后势必要好生养着,听太医的意思是要养个几年才能养回来。 皇上并不打算让大公主在宫中养病,他这个女儿野心勃勃,比之废太子也不遑多让。若是将她放在宫中静养,性情只怕更为偏执。待两三个月之后,直接让人将她送去婆家就是了。去那儿安安静静地养好身子,京城之事,皇上不会让她再插手。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次宫变的代价并不大,他们也不会是渴了几日罢了,可对皇上而言,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夕之间,废太子与大皇子相继去世。两个小皇孙彻底没了依仗,皇上也势必不会再培养这二人了,往后储君的位置兴许会落在那三位小皇子身上。 对此,程阑反而是最无所谓的那个,她对这三个小皇子印象都不错,无论这三人哪个上位,她依旧可以稳坐皇贵妃的位置。 出来后,皇贵妃便主动提及了三皇子与四皇子:“两位小殿下原本是藏在各自外祖父家中,后来听闻废太子攻城,妾身便做主,命人将他们挪去别处。” “挪去哪儿了?” “妾兄长有一弟子,如今就在大理寺任职,姓周名文津,不知圣上可有印象?” 皇上按压眉心,却是毫无印象。平日里上朝的官员他都能记得,但是这些小官他一般听完就忘,不会刻意记住。 连他都不记得,废太子就更不会知道这号人了。是以废太子的死侍哪怕将东街所有的达官显贵之家翻个底朝天,也注定是找不到。 皇上失笑,拉着皇贵妃的手庆幸不已:“这回多亏了你。” “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程阑笑得端庄,趁着皇上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时,立马将自己的手给抽了出来,顺势问道:“圣上可要派人将二位殿下接回来?” 皇上点头:“让傅怀瑾去接吧。” 傅朝瑜与周景渊如今还在侯府里,皇上领着他们进城,却并未带他们入宫。 舅甥俩回了侯府后,却发现连他们的侯府都变得一团糟。 侯府驻守的下人见到自家侯爷回来,既惊又喜,连忙上前解释这都是废太子的人做的:“他们就差没把东街给翻遍了,您是不知道那些人手段如何了得,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 府中人也不知有无夸大,反正在他们嘴中,废太子的人简直跟有三头六臂一样。反之他们自己则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敢拼死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在府上兴风作浪。 他们如此说来,不过是为了让傅朝瑜千万别因此发落他们。然而傅朝瑜自始至终都未曾责怪他们,等问清楚了自家没有人受伤之后,反而夸道:“做得不错,东西坏了便坏了,危机时刻总得先保住性命要紧。对了,其他各家如何?” 府上人心怀感激,他们侯爷真好。 提到其他府上的人,那可有的说了。京城里敢正面跟这些死侍们对上的也没有几家,唯一没有吃亏的大概就是崔家了:“两位小皇子的外祖家损失最重,崔家倒是挡住了,还把那些死侍给杀了干净。那位崔家大姑娘很是厉害,去年才刚成亲,得知娘家有难,挺着个肚子便回去了。崔将军虽不在,崔大姑娘却也不输他哥哥。” 正说着话,宫中忽然有人来报,说是让傅朝瑜去接三皇子与四皇子回宫。 周景渊听罢,连忙举手:“我也要去!” 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四哥了。 傅朝瑜听说这两位小殿下竟然被皇贵妃藏在了周文津的住处,且除她之外就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两位小殿下藏身之处,连他们的外祖家都被瞒得死死的,不由得佩服皇贵妃的果断。想也知道废太子攻城之后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两家,他们或许能将三皇子与四皇子藏起来,但只要抓住府中下人挨个盘问,总能知道去处。这般谁也不知道,才最安全。 不过也得感谢皇贵妃记着周文津。 比周文津家隐蔽的地方也不是没有,皇贵妃选了周文津,便是想要借此提拔对方。 傅朝瑜干脆地领着外甥跟侍卫跑去了周文津家里,去了之后方才发现,陈淮书跟杨毅恬竟然也在。 三个人显然已经见识过四皇子闹腾的威力,这会儿仍旧手忙脚乱地哄着孩子,一度怀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快要被四皇子给哭穿了。 心力交瘁之际,傅朝瑜带着五皇子来了,犹如神兵天降。 “怀瑾!”周文津连忙起身。 蹲在地上蹲得腿都麻的杨毅恬也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再不来人解决这两个小皇子的话,他们就真的撑不住了! 皇贵妃娘娘将他们叫过来的时候,可没说这两个小皇子这么不好对付。闹着要出去,闹着要他们母妃,闹着要打听外头的消息……总而言之一刻不停。相对而言,五殿下简直是天底下最乖的小孩儿!甚至跟他们比起来,杜宁都显得温柔多了。 “五弟!”干嚎的四皇子眼睛一亮,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张开手飞扑而去。 冷静! 周景渊沉着小脸,暗自运气,扎扎实实地接下了这一扑。 “……” 好沉! 虽然早就有所准备,但是等到他四哥扑过来时,周景渊还是闪过了一丝狼狈。 真的好沉!四哥究竟是怎么长的? 周景渊本来想问四哥有没有事,如今感受到这股沉甸甸的份量之后,瞬间把所有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有事应该不会是这个份量。 第161节 周景文也跑了过来,三人已经有好一阵子没见过面了,骤然见了面,周景文惊喜的同时又恍然大悟——看来,废太子的事情应当了结了。 只有周景成还在傻乎乎地问:“五弟,你怎么回来了?” 周景渊深吸了一口气,镇定地扒开他四哥箍在他脖子上的手:“我随父皇一同入京的。” 周景成震惊:“原来父皇真的活着呀。” 在旁边围观的陈淮书等人都沉默了。 太孝顺了,若是圣上听到这番话,不知要做何感想。 第181章 议储(一更) 有道是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他与五弟这都多少日不见了,在四殿下心中好比过了大半辈子一样。 周景成殷切地握着五弟的手, 倍觉珍惜。后来又听闻母妃她们都平安无事, 这便越发欢喜了。父皇回来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意的人如今都还平安着。 “五弟,你这次回京是不是不走了?” 周景渊顿了一下, 他其实也隐约猜到自己此番回宫是为了什么, 不过,一直留在京城他也是不愿意的。比起京城他还是更喜欢西北。况且朝廷对东.突厥的战事还未平定,父皇肯定还会返回西北, 自己说不定也能跟着一块回去。 眼前诸事未定,周景渊也不好许诺什么,只道:“这次应当能留几个月。” “这样啊……”周景成拖着长长的调子, 撅着嘴, 不高兴了。不过转念一想, 五弟能回来已是不易,哪怕多留一天都是好的。 周景文也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只偶尔插一两句话。 他们三个小孩聊得正欢, 傅朝瑜这边久别重逢的几人也有说不完的话。 上次傅朝瑜失踪, 可把他们给吓得半死, 周文津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先前西北传来消息, 我们真以为你回不来了。” 提及往事,傅朝瑜也后怕:“确实险些就回不来了,幸好看守我们的侍卫长目下无人, 也好糊弄,否则我们断然逃不掉。” 傅朝瑜给他们简要说了一番路上的奇遇, 又眼眸含笑地问:“你们呢,在这儿带孩子可还趁手?” 三人面面相觑,纷纷露出苦笑。 有的孩子天生乖巧,有的孩子好似个天魔星。皇贵妃将两位小殿下交给他们的时候,还说这二人颇为懂事,只需照顾饮食起居就是了。可真正接手了之后三人才发现。自己想的还是太x简单。 尤其是那位四皇子,嚎哭的时候仿佛魔音贯耳,怎么哄都哄不好。为了照顾这两位小殿下,周文津将自己的母亲还有一双弟妹都送去了别处暂住,这二人在他这儿藏着的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 也亏得这几日京城风向紧,各家都有孩子啼哭不止,加上他们这儿地段差,周围全是寻常百姓之家,屋舍挨得近,如此各处都有孩童的哭闹声,一时间也不显得他们家与众不同了。可饶是如此,三人还是胆战心惊了好一阵子。 杨毅恬娘子也是怀了孕的,若是他们家的孩子往后也跟四皇子似的,那真的不如不要。杨毅恬疑惑地望着傅朝瑜,询问道:“四皇子从前也在你那儿小住几月,你就没觉得他们闹腾?” 傅朝瑜回想了一番,那两位小殿下一直跟他外甥在一块儿,除了偶尔活泼一些,顶撞一下皇上,其他时间倒也还好,遂道:“没有啊,他们还算乖的。” 乖? 三人瞥向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挤到五皇子身上的小胖子,又看向边上看似很乖巧实则总是暗暗使坏的三皇子,显而易见,这俩家伙同“乖巧”完全沾不上边。他们平日里在各自衙门里当差不说游刃有余起码也是胸有成竹,可这回带了几天孩子,被折腾人都憔悴了许多。他们若是乖,世上就没有闹腾的孩子了。 傅朝瑜也学了皇贵妃,开始昧着良心说话了。 可随即他们又发现了端倪,周景文周景成这两个小崽子对着傅朝瑜的时候确实尊敬居多,跟五皇子相处时,四皇子更是百依百顺。 不像这些日子在他们跟前表现的那样——狐假虎威,蛮不讲理,动辄哭闹,还时常情绪失控。 ……难道这两个小孩也会看碟下菜? 三人陷入自我怀疑中。 临走之际,三人都庆幸送走了这两尊大佛。 周景成一手牵着他五弟,一手牵着傅舅舅,即将踏出这间屋子时又回头瞧了一眼。 细想想,他这些日子是有点胡闹呢。熟悉的人都不在身边,母妃又在宫中生死未卜,周景成兄弟二人情绪都有些焦躁。加上这地方实在是偏僻,衣食住行都不够好,所以面对周文津三人时也显得很不讲道理。 周景成与那三人对视。 三人受惊不小,立马挪开目光,生怕这小祖宗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周景成挠了挠头,憨笑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等他回宫之后,一定要让母妃好好赏赐他们三人。尤其是周文津,好歹是个朝廷命官,怎么住得这么寒碜?甚至因为穷,连喜欢的姑娘都不敢追,真惨。 事实上,这套宅子已经比周文津一开始住的那一间强了许多。这两年周文津靠着俸禄跟润笔费赚了些钱,但是京城地价昂贵,寸土寸金,他家底浅薄也住不上什么好宅子。光是这一间,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傅朝瑜将两个孩子送去宫中之后,先让他们领着小五去拜见了皇太后与皇贵妃,还去见了一下养在贤妃跟前的五黑犬副孙。 转悠一圈,傅朝瑜也没说要让小五留在宫中,仍旧接回来了。 皇上也没开口挽留,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倒是太后娘娘有些不舍,她一下子没了两个孙子,正是需要小辈们承欢膝下的时候,可不论是周景渊还是老三老四,都不是个能彩衣娱亲的主儿,甚至他们都不耐烦待在太后身边。 待上片刻便心烦意乱。 几个孩子同皇太后也没什么祖孙情,这会儿能装模作样掉两滴眼泪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让他们留在那儿安慰算祖母,简直比杀了他们都要难。 太后眼见他们避之不及,心也凉了半截。 果然随了皇上,都靠不住。 两位小殿下被接走之后,陈淮书跟杨毅恬也终于能从周文津这儿离开,没多久便各自归了家。陈淮书一连几日没回去,回府之后便听到了一个噩耗,他外祖父没了。 废太子没了是在情理之中,可他万万没想到,是外祖父冒险杀了废太子,还因此被加封了文正公。 陈淮书不傻,立刻猜到了这里头必有交易。 陈家与吕家密不可分,如今他外祖父逝世,陈淮书也得赶过去奔丧。许久不曾见面的兄弟二人坐上了同一辆马车,陈淮书依旧冷着脸,不愿多言。 陈燕青纵然有千言万语,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当初算计弟弟,也是因为废太子,如今废太子反而被外祖父所杀,反而衬得他像是个笑话。 陈燕青不得不承认,自己弟弟的眼光比他要强,运道也比他好,早早地借着傅朝瑜搭上了五皇子这条船。而他费尽心思,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也亏得陈淮书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否则这马车也断然坐不下去了。他与傅朝瑜是生死之交,哪有那些龌龊世俗的私欲? 吕相如今可是功臣,吕家长子也高升了,不少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一处,然而吕家却并未高调示人,丧礼一切从简。 吕家当家人固然比不得吕相,却也知道好歹,宫中还有端妃娘娘和大皇子的丧礼等着办,他们大张旗鼓地办丧礼算什么,与宫里打擂台? 吕家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从前没有,往后更不能有,他们吕家的荣耀是用人命换来的,吕家可不敢轻易挥霍。 且如今京城各处都等着善后,城门处得重新修缮,护城河也得重新疏通,三省六部各司都在忙,就连傅朝瑜都被工部逮过去帮忙。除自家人外,也只有吕家的姻亲跟旧交过来探望了一番。 傅朝瑜也挤出时间去了一趟,不论吕相究竟是哪边的人,他当初能入国子监终究得了吕相帮衬,傅朝瑜还记得这份人情。 比起吕相丧礼的默默无声,端妃母子二人的葬礼可谓张扬。 皇上应当也是心中有愧,所以给端妃追封为贵妃,以贵妃之礼下葬,又亲自给大皇子写了祭文,字字泣血,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百官一边哀悼,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小皇孙的事儿。 据说大皇子将小皇孙藏到了别处,如今丧礼都快结束,怎么也不见小皇孙身影,难道圣上不打算将其接回来? 清醒之后被挪去行宫的大公主也听说了母妃与皇兄的丧礼,见宫女安慰她说皇上如何看中端贵妃与大皇子后,大公主只嘲讽地扬了扬嘴角:“死都死了,这会儿哭给谁看?” 宫人不敢言语。 大公主咳了几声,气息不稳地问:“小皇孙可被接回来了?” “并未。” “如今废太子已死,为何还不将人接回来?父皇究竟怎么想的?”大公主一时激动说了几句话,又开始撑不住了。 她纵然有天大的野心,此刻也施展不了分毫。后来听闻朝中陆陆续续有人员变动,不少老人丢了官,又有新面孔顶上,大公主就更加心急如焚了。这些加官的人里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与傅朝瑜关系匪浅,而傅朝瑜身后站着的,是五皇子。 大公主终于猜到了父皇要做什么,她想要阻止,却什么都做不到,如今连她身边的人都被密切看管了起来,再过两个月她便要被送回婆家,自此之后远离京城,再也管不了京城之事。 大公主日日恼怒,可眼下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想法,在皇上与皇贵妃的授意之下,宫中甚至已经渐渐忘了还有一个大公主在行宫养病。 几日后,待京城河道疏通完毕,端妃与大皇子的丧礼终结束之后,皇上终于在朝中再提立储之事。 而立储人选,竟然是一向默默不闻、声名不显的五皇子。 第182章 考校(二更) 满座皆惊。 先前从未听过皇上有意让五皇子继位, 且朝臣们对五皇子所知甚少,总觉得五皇子唯一的优点便是他有个厉害的舅舅。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有人想将傅朝瑜给揪出来质问, 然而傅朝瑜并非京官, 并未上朝,他们想找茬都无从下手。 有御史站了出来,准备委婉提点两句:“圣上, 立储一事事关江山社稷, 如若贸然定下,恐会引得朝野不宁。” 然而他的话刚说完,便遭到同僚反驳, 对方还是他们御史台的人。 升官之后的陈淮书也有了入朝的资格,今日圣上骤然提出要立五皇子为储君,陈淮书惊讶之余自然先得替五皇子分辨, 遂朗声道:“张大人此言差矣, 圣上向来睿智, 又喜谋定而后动,圣上既然有意立储必定先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怎能说是贸然定下?x” 这话说得让人舒坦, 皇上投来了赞许的目光。他本来想要发作的, 如今陈淮书站出来说话, 他便冷静了下来, 百无聊赖地坐等两边相争。 朝臣们一向如此,什么都能争得起劲,哪怕他说明日宫里办一场宴会都会有人反对, 更不用说立储这样的大事了,且吵着吧, 看他们能吵出什么花来。 张御史眉头都跳了两下,他们御史台虽然喜欢搅事儿,但还没有自家人拆自家人的短。张御史看向御史大夫,准备告状。 御史大夫只是冷漠地转过了头,反正他不会跟圣上作对的,这回明摆了是皇上属意那对舅甥俩,他吃饱了撑了才会反对。 张御史心塞至极,可同僚还在看着,此刻做缩头乌龟只能被人鄙夷,他不得不迎难而上,以五皇子出身不足来辩驳。 陈淮书都不屑于动脑子,张口反问:“天底下岂有比出身皇家还尊贵的身份?五皇子是圣上血脉,如何能说是出身不显?” 兵部还有不少人从前跟大皇子走得近,大皇子虽然没了,小皇孙却还在,比起立一个自己不熟悉的五皇子为储君,还不如扶持小皇孙。兵部右侍郎遂道:“话虽如此,可是五皇子的生母终究比不得旁人,且从前还在冷宫住过,恐在德行之上有亏。” 原本没开口的工部尚书郑青州出列了,傅朝瑜这段时间还在替他们工部干活,他岂能容忍旁人如此欺负这对舅甥:“五皇子生母乃是圣上亲封的淑妃,当年被罚入冷宫罪名也是子虚乌有。圣上英明,查明争相后又还了淑妃娘娘一个公道,此事难不成还有异议?” 一向与郑青州形影不离的王桦王侍郎也嘲讽起来:“就属你们兵部的人最厉害,已经去世多年的娘娘都要被你们拉出来阴阳怪气一番,三省六部都找不出比你们更刻薄的了。” 御史台的人听闻之后无语地看着王桦。论阴阳怪气,谁有这位阴阳怪气?他们御史台都甘拜下风。可要让他们就这么认命,那也是不能够的。 找不了出身的毛病,也不能以年纪小为借口,毕竟那几个皇子皇孙年纪都小,此刻以年幼为由否决了五皇子,来日其他皇子皇孙上位之际也会受到制约。年幼不可议论,那质疑聪慧总行了吧? 众人总算只是找到了可以抨击的点:“五皇子才学平平,与文武之道上面都无建树,便是坐上了储君也压不住一众兄弟子侄。” 一直忍着没有发作的孙明达终于忍不住了:“你们怎知五皇子才学平平,你们怎知他文不成武不就?在场可有人教过五皇子一天?” 众人迟疑,他们也没机会教啊。 孙明达怒道:“既然没有教过,又是谁告诉你们五皇子才学平平,难不成是你们凭空想象出来的?五皇子在西北求学,拜入松竹翁门下,上有安老先生倾囊相授,下有本朝状元答疑解惑。若是他粗俗愚笨,安老先生怎会将他收为关门弟子?有如此良师辅佐,五皇子岂能文不成武不就?” “诸位家中子弟若是拜了名师门下,对外不知要如何吹嘘,如今轮到五皇子拜了名师,反而挑剔起来对其说三道四。圣人都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诸位倒是与圣人相悖。若能将这股吹毛求疵的劲儿用到自己身上,政绩也不至于烂成这样!” 孙明达最讨厌这些没读过几本书的人在这指指点点旁人没学问,好似他们的脑子有多灵光似的。 第162节 孙明达久不曾发力,可一开口,原本准备上场的周文津杨毅恬全都闭嘴了。轮不到他们这些小喽啰上场,孙大人一人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御史等渐渐不敌,很快众人便发觉不对,的确有一些人反对立五皇子为储,但更多的人是对此中立,不支持也不反对,全看皇上心意。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同傅朝瑜亲近无条件支持五皇子。 譬如国子监,譬如从国子监出来的一众官员,就连大理寺、工部、礼部等直接或间接跟傅朝瑜有关系的地方,都默契地支持五皇子。 他们之中竟然有这么多叛徒?! 回头想想,傅朝瑜这边的人手还真不少。此番傅朝瑜虽然没有上朝,可他的存在感依旧高得出奇,让人无法忽视。 支持五皇子的呼声渐大,与傅朝瑜交好之人又个个能言善辩,很快,反对之声便渐渐不敌了。不论他们提出怎样的意见,都会被一一反驳。最后,他们唯一能拿着说事的便是五皇子的天分了。 倘若五皇子天赋一般,既不聪慧也不机灵,连做一个守城之君都难,那还不如扶持小皇孙继位。倘若五皇子当真聪慧,那……他们似乎也找不到别的可以攻击的点了。两边各退一步,决定先让弘文馆的先生去考教考教五皇子。 这些先生从前不是废太子的人,便是大皇子的人,能让他们满意,他们才愿意相信五皇子真的天赋过人。至于什么松竹翁,人都不在京城,说的再好听他们也是不信的。 皇上对此欣然答应,他也好奇小五究竟有没有傅朝瑜说得那样好。虽然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但皇上还是希望自己的继任者能够尽善尽美。倘若自身不够聪慧,即便有傅朝瑜的扶持,只怕也难守住这万里江山。 孙明达等人也无异议,与其说是相信五皇子,不如说是他们愿意相信傅朝瑜。傅朝瑜教出来的孩子,必然差不了。 对于这个提议,傅朝瑜简直哭笑不得。他以为这些朝臣们会拿着小外甥的出身说事儿,没想到最后的症结竟落在天分上头。不过这样也好,若是他家小外甥通过考验,那满朝文武自然也就没有了任何理由来反对立储。 前朝的风波不止,后宫也因此起了不少小心思。主要是贵妃,她听圣上松了口说要考校学问,可见立储的人选还有待商榷。虽然圣上先前提名五皇子,可在尘埃落定之前,一切皆有变数。先前是有废太子在,贵妃不敢争,如今就一个五皇子,她还怕什么? 只要赢了,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爬上储君的位置,从前她想都不敢想。 贵妃心潮荡漾,连周景文都瞧出来了。周景文心下烦躁,他母妃先前冷静了一阵子,如今废太子与大皇子相继离世又勾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贵妃甚至打定主意,准备将周景文也送过去一同比试。这样的好机会千载难逢,若是错过了以后可再也没有了,贵妃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松手。 周景文劝说无果,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到时候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丢人,母子一体,他们俩一块儿丢。 不想贵妃除了让周景文跟着一道比试,甚至为了不让人非议她盯着储君之位,还顺带坑了周景成。 两个孩子都过去,自然也就没有人盯着她一人了。 皇上对此无异议,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他在意的是储君能力,而非具体哪个孩子。 唯有周景成彻底懵了,他又不想当储君,为什么要跟五弟比试?就他这稀烂的功底能比得过五弟?贵妃娘娘怎么这么能害人! 可眼下事儿闹大了,箭在弦上,容不得他们后悔。 考校那日,两个小孩都垂头丧气,提不起一点精神,被宫人催促着才踏进了殿中。周景成甚至还在担心,待会儿会不会还要武试,自己若表现得好,会不会真的被立为储君?那他是不是要藏拙? 他还想做大将军呢,对储君一点想法都没有,唉……父皇真没用,直接下旨定下五弟不就行了吗?这么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这般想着,周景成还怨念地瞅了瞅对方。 皇上领着几位重臣坐在弘文馆,看到老三老四这么不争气的样子,已经暗暗捏紧了拳头。 这两个兔崽子纯粹是想讨打! 好在不久之后,周景渊的出现让皇上找回了点场子。被舅舅送过来的周景渊知道这日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可他小小年纪已经沉淀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了,不卑不亢,姿态出挑,虽不是储君却已经有了储君之态。 皇上不由得点头。 虽然比不得他小时候,但是也不差了。 傅朝瑜将小外甥送到,坐到了皇上身后。 弘文馆的先生随即登场。 从《周礼》到《左传》再到《论语》,一开始周景文跟周景成还能跟得上,等后来问到《水经注》跟《史记》时,二人彻底傻眼,只看着五弟与对方对答如x流。 正史也就罢了,他们虽然不懂,但也知道正史的重要,可为什么还有《水经注》? 且这些先生考的不仅仅只是风土人情山川河流,中间还夹杂着各地矿产、水道变迁、湖泊湮废、赈灾救灾等等诸多问题,周景文兄弟俩听着都迷糊了。若是再让他们回答,那就真的脑袋空空,一个字也回不上来了。 四皇子殿下本来是要藏拙的,后来发现自己是真拙。 弘文馆先生越问越深,巧的是,周景渊的先生最喜欢游览各方,天南海北的事情他都清楚,也时常与周景渊分享。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爱看的史料周景渊也经常翻阅,且他过目不忘,看过一遍的内容便能记下来。 弘文馆先生提出的这些问题,正中周景渊下怀,简单的可以不假思索地答出来,若碰到实在难一些,变通一下也能答上。 可先生们却越问越心惊,这位五皇子平时涉猎是否太广了些? 这个年纪的孩子能看这么多的书吗?即便能看这么多书,又能吃透多少?可观五皇子所答,似乎是已经融会贯通了。 可怕如斯。 这些题目难不住他,考问诗赋对方也是信手拈来,先生们还就不信了,后来脑子一热,问到了本朝边境之策,这还难不倒五皇子? 傅朝瑜蹙眉。 周景渊还未回答,便被皇上叫停。 皇上警告地瞥了一眼这些人。 弘文馆的先生如梦初醒,背后吓了一身冷汗。这些题让国子监监生来考也行,可让五皇子来回答,实在有些太出格也太欺负人了,五皇子还是个孩子。 皇上见他们心里有数了,才慢条斯理地问:“诸位爱卿可问够了?” 弘文馆的先生们只好点头,承认五皇子天赋过人。这话并不掺假,皇室中人就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五皇子的,放眼整个京城,也不会有比五皇子还要更聪慧的小孩。 愿赌服输,他们没有异议。 皇上转向韩相:“即刻拟旨,立五皇子为大魏储君,并昭告天下。” 第183章 撵走 储君之位, 他的。 周景渊微微偏过脑袋,与坐在后面的舅舅对视一眼,舅甥二人眼中都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安老先生为人豁达, 得知周景渊年幼遭遇之后, 惟恐他养成了偏执的性子,常在口中挂着几句话,诸如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失之东隅, 收之桑榆;尽人事,知天命云云……他似乎看出了傅朝瑜的势在必得,也看出了周景渊心中暗藏的野心, 生怕他们过分势在必得,总是劝说周景渊顺其自然。 时至今日,周景渊对储君之位已经没有那么执着, 但等到这份好运真正降临到自己身上时, 仍旧觉得欢喜。 压抑在心中的担子仿佛一下子卸了下来, 连周景渊自己都没想到,哪怕一直与先生强调自己不在乎,可储君之位于他而言到底还是有所不同的。他或许不需要旁人的肯定, 但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可以争这个位置。只一点, 他没想到此事会来得这样顺遂。 废太子的所作所为, 简直像是为他铺路一般。他会做得比所有人都好, 为了舅舅,更为了母妃。 周景渊跪谢过后,再次回到了傅朝瑜身边。 弘文馆的一众先生目光仍落在这位新出炉的储君身上, 坦然自若,不矜不伐, 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位小殿下气度如此出挑的?哪怕废太子年幼时,也没有这般稳重吧,简直不像是小孩儿了。 兵部尚书瞅了一眼新储君那小身板,想问问他可习过武,可练过剑,瞧着如此瘦弱是否撑得起一国的重担?可是转眼一看,这些文官一个个都满意得不得了,连圣上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只好将话给咽回肚子里去。 比起不骄不躁的周景渊,周景成才是喜形于色的那一个。等父皇跟这些高官们一走,他便蹿到周景渊身边,得意洋洋:“五弟,你当储君了,以后是不是能封我做个大将军?” 周景渊点了点头,随即又在周景成恨不得高兴得晕过去的表情中冷静道,“但是你也得努力练武,否则上了战场很危险的。” 见周景成不当一回事,他又道:“看父皇跟淮阳王就知道了。” 一瞬间,周景成便对练武一事肃然起敬。 要是他太弱以至于被敌国俘虏,那半辈子的英名都没了,他可没有父皇那样的厚脸皮,还能理直气壮地回大魏。傅舅舅能回来,是因为他是文官,父皇一个主帅吃了败仗还好意思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到京城,他是没有这份定力的。 周景成许诺:“五弟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练武,绝不会丢你的脸。” 说完朝着周景渊身边蹭了蹭,满足地喟叹一声。 真好啊,五弟成了储君,往后他就不担心会被人欺负了! 傅朝瑜等四皇子稀罕够了,才领着自家小外甥准备离开。 周景文疑惑:“储君不是得留在东宫吗?” 周景渊眉头紧皱,十分抵触回宫,尤其是去东宫,那是从前废太子住的地方。 傅朝瑜解释道:“东宫里如今还有不少从前伺候废太子之人,想是要重新梳理一番才能住进去,小五暂且遂我回侯府,往后住哪儿还得听圣上的意思。” 周景成兄弟俩有些失望,比起住在侯府他们自然更愿意五弟住在宫里,毕竟住得近才能一块儿玩耍。 短短一上午功夫,大魏的储君便定下来了。弘文馆所有的先生亲口承认五皇子天赋过人,圣上同几位重臣一致同意了立储的决定,圣旨眨眼间便已写好,迅速通过三省,立马晓谕天下。 迟迟没等到儿子喜讯的贵妃正焦躁地在殿中踱着步子,好容易看到周景文回来,贵妃迫不及待地迎上前。 周景文知道她要问什么,一句话将他母妃所有的疑问都堵了回去:“五弟当太子了,父皇已经下了旨,不会更改。” 平静,但不容质疑。 贵妃却险些炸了,她为此期待了这么久,到头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断然不服:“这么大的事怎能这般草率地定下来?弘文馆的先生难道就没有异议吗,兵部呢,吏部呢,两位丞相呢?” 都是死的么? “他们都没意见,弘文馆的诸位先生考校过五弟,五弟确实天资聪颖,甚至能过目不忘,几位大臣对新储君都挺满意的。”周景文说完,很想在后面加一句,他其实也挺满意的,五弟上位起码比两个侄子上位要好啊。那两个侄子心高气傲,眼中根本没有他们这些叔叔。 “这事已尘埃落定了,连圣旨都下了,母妃您就别闹了,免得大家面上难看。”周景文生怕母妃心里再有想法,将丑话都说在了前头。 贵妃深吸了一口气,表情有些许狰狞。 分明不甘,却也知道无能为力。她的父亲不愿插手立储一事,弟弟便更不争气了,直接成了傅朝瑜那边的人,心甘情愿支持五皇子。先前若不是他护着,五皇子兴许早就被废太子解决了。 贵妃深知自己已经没有了胜算,而且她也明白,就算自己费劲将储君之位攥在手里,老三也不会感激她,甚至还会埋怨她多此一举。 阖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 良久,贵妃似乎自己想清楚了,也认命了。她这辈子可能都没有做太后的命,注定要一直被皇贵妃压一头。可怜她骄傲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皇后没了,却又来了一个程阑,就连儿子也比不上出身平平的五皇子。 不过五皇子不是程阑的儿子,否则更怄气! 除贵妃外,宫里其他人对立储一事反而没有什么意见,太后一向随遇而安,从来都是皇上说什么她便听什么,尽管对小五这个小孙子不甚了解,可太后也相信皇上的眼光肯定错不了。 至于皇贵妃,她与皇上的关系与其说是帝妃,不如说是君臣,对于皇上的决定她虽偶尔腹诽,但是面上仍然无条件支持,尤其这回选的还是素来乖巧的小五。她年轻,肯定比皇上死得晚,来日小五登基,她在宫里的日子兴许比如今还要好过。 怎么想都不亏。 傅朝瑜出宫之后,便跟小外甥一块给他阿姊道了喜。 周景渊一板一眼地说完今儿的事后,凑近了些,问他母妃高不高兴。他本不期待有任何回应,可偏偏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烛火跳跃了几下x,好似母妃真的有了回应一般。 周景渊高兴得双眼弯弯,再不似今日在弘文馆时的镇定自若,眼眸里都盛着激动:“舅舅你看,母妃听到了!” 傅朝瑜复仇而立,温柔地看着这一幕:“嗯,阿姊也在为小五骄傲。” 舅甥二人都固执地认为,天上的淑妃已经收到了这份迟来的喜讯。上辈子加上这辈子,他的小外甥终于名正言顺地坐上了储君之位。重来一次,傅朝瑜总算没有白费这一生。 祭拜过后,傅朝瑜又趁傍晚时分又领着小外甥去拜访了杜尚书家。 这回废太子起事,杜家损失不小,索性没有伤到杜尚书跟杜夫人。傅朝瑜跟杜宁关系亲近,眼下杜宁夫妻俩不在,他自然是要上门拜访的。 杜尚书还是一如既往地硬朗,即便周景渊已经成了储君,他待这对舅甥二人态度也依旧不变。 第163节 不过在傅朝瑜提到杜宁时,杜尚书却恼火异常,当着傅朝瑜的面将杜宁给骂得一文不值。 从这家伙私自抛下儿媳妇离开京城时,杜尚书便扬言要打断他的腿。哪怕杜宁如今在常乐也算做出一番成绩,哪怕他们小夫妻如今过得和和美美,可杜尚书心头的火气还是没消,让坚持要打断他的腿。 傅朝瑜为杜宁的腿哀叹。 杜尚书似乎比从前还要记仇了,不过,人没事儿就好,杜宁整日为杜家担心,如今总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在杜尚书家用了饭之后,接下来几日里,傅朝瑜又相继去拜访了他先生家跟孙大人,陈家、杨家、周家、程家、他师兄柳家也一个没落,还有从前工部的一众同僚,既然回京了,肯定是要上门拜访走动一番的。 傅朝瑜平安归来是大喜,五皇子被立储也是大喜,众人都闹着要让傅朝瑜摆酒。从前傅朝瑜还在京城时,数他最爱摆酒且友人无数。他那农庄到现在还维护得甚好,用来招待客人再合适不过了。 傅朝瑜自然应下,不过也得等到闲下来时才能摆宴。 这些日子,傅朝瑜光是忙着人情世故都忙得晕头转向的。不过他到哪儿都带着小外甥,这些人际交往中的琐碎事,他家小外甥肯定也要学的。 东宫似乎在重修,皇上并不着急让周景渊住进去,不过却没耽误找两个小皇孙。 不久之后,两个小皇孙相继被接回了京城。 废太子能捅出这样大的篓子,周元懿功不可没。皇上不愿跟一个小孩儿计较,也没办法将他杀了了事,但是这孩子从此往后是不能再留在皇家了。除这个嫡长子之外,废太子所出尽数不论男女皆被贬为庶人,发配到废太子的陵墓守灵,不得婚配,无诏不得出。 这意味着这些孩子将一辈子留在这里,也不会再有子孙后代。 废太子这一支,几十年后便得绝嗣。 发配守灵这事儿办得不声不响,但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却也没有人敢求情。废太子犯的事儿太大了,如今圣上没有赶尽杀绝已是网开一面了。 从前在废太子身上投入心血的人,只能自认倒霉。 至于周元熙,这孩子命苦,父亲跟祖母都相继去世,皇上封他为韩王,给他挑了一块还算富庶的封地,准备将他送过去袭爵。 老大曾经也有野心,周元熙也不算安分,皇上虽然愿意将他送走,却也在身边安插了眼线,连教导他的先生都是精挑细选的,务必让他忠君爱国,彻底将这性子给扳回来。 皇上还是希望这孩子能拎的清,否则为了江山稳固,他便不得不出手了。舍不得是一回事,可是大魏禁不住又一次糟践,废太子的惨案绝不能再次重演。 半月间,两个孩子都被“安顿”好了。 大公主听闻她侄子被送去襄州袭爵,气得险些背过去。 “若真的心疼元熙,就该让他留在京城里仔细照看!父皇这么就这么着急给老五铺路?他一介冷宫废妃所出,凭什么能压过我皇兄的血脉?” 大公主顾不上手上的伤,立马筹备着如何才能送几个人手给小侄子,结果刚找到两个称手的,那头成安便奉旨前来送人了。 送的是大公主。 皇上听闻大公主整日怨天尤人,决定提前将她送回婆家。皇上的确觉得自己愧对了端妃与大皇子,但是大公主落到这个地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倘若她当初乖乖回婆家,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谁都可以怨他,唯独大公主不能。 大公主错愕,她还受了伤!她因为废太子断了右臂。 她不能接受:“我要见父皇!父皇怎能如此对我?!” 成安神色不变:“圣上说了不见您,来时特意交代奴才将话转达到位,京城不利于养病,为了公主殿下的身体安康,还请先移驾吧。” “那我要见皇祖母!” 成安依旧面不改色:“太后娘娘凤体抱恙,不宜见客。” 说完,成安给身后几个太监使了个眼色,三五人顿时上前,扶起了大公主,客气地将人给“请”上了马车。 一气呵成。 伺候大公主的宫人见状,赶忙飞快地包起了几件行囊,生怕他们什么都不带便将人赶走。 任凭大公主如何不愿,也架不住别人铁了心要送走她,她再能闹事,也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而已,且不说现如今还带着伤,行动又不便。 成安公公交代了车夫几句后,才站在原地笑着同大公主道:“殿下真是好福气,这可是圣上特意让人打造的马车,行在路上不见颠簸。殿下瞧,圣上多心疼您,这马车别人都没有,您是独一份呢。” 大公主气得发抖。 第184章 属官 大公主被送走, 也是悄无声息的事。 从前自有端妃替她张罗,如今端妃已亡,大皇子也倒了, 大公主在京城竟没了一个亲人。诸如皇上、皇太后, 在大公主看来并不是自己的血脉至亲。大公主深知,自己这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了。 离京之后的路一路平坦,商州境内的水泥路更是四通八达, 可等出了京畿一路往东, 渐渐地就开始颠簸起来,饶是官道也崎岖难行。大公主挑起车帘,望着远处萧条的冬景, 明白自己已经彻底远离了权力的中心。 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掌过权。 她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可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有,或许, 皇贵妃那样的才是聪明的女人, 表面依附父皇, 该握在手里的权利却一点没少,如今的后宫甚至都成了皇贵妃的一言堂。不过皇贵妃也是个狠茬,为了权势竟然连孩子都不要。 这可笑的世道, 女子只有依附男子才能立身扬名。大公主尤为不齿, 却又没办法反抗, 她只恨自己偏偏是女儿身。 等大公主抵达婆家之后, 东宫已经修缮好了,眼下战事焦灼,一切从简, 东宫也没有大修,不过里头的人都换了一遍。从前废太子的人手全都被遣了出去, 新换上的人都是皇贵妃亲自选的,身家干净,为首的几个管事也头脑清明。 福安与秦嬷嬷先去东宫里调理人去了,周景渊仍跟着傅朝瑜。 于是便有人又不乐意了,希望皇上早日让储君回东宫。五皇子既然已经成了储君,继续住在宫外像什么样子?傅朝瑜在朝中人脉甚广,如今新起来的这一茬年轻官员几乎都跟傅朝瑜或多或少沾点关系,若是放任储君亲近傅朝瑜,只怕这人日后野心太过,最后权倾朝野也未可知。 一群人对储君回宫一事指手画脚,皇上听着也不耐烦。他最近正在喝药,听到这些人叨叨个没完没了,有心想要给他们找点事儿做。于是大朝会上,皇上又抛出了一个新诱饵——他打算重选东宫属官。 依照祖制,东宫官有三师、三少、 詹事府、两坊、三寺、十率府等,东宫官制比照朝廷中央官制,从立储开始直至登基称帝,储君都得在东宫属官体系中接受正统的教化。 东宫属官便是储君的心腹,来日新君即位,这些人便是新帝跟前最得力的一批人。 从前废太子的属官可是皇后精心挑选的,三师之中甚至更换了好几个名额,为的就是精益求精,让废太子尽可能地壮大势力。可惜废太子是个沉不住气的,皇后去世之后一度连脑子也丢了,一步步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皇上是没有皇后那样的耐性,他将这x烂摊子丢给韩相,再命傅朝瑜、杨直等人在旁监管,等到确定人选之后再呈给他过目,他择优定下即可。 他如今最紧要的是调理好身子,来年才能继续上战场。东.突厥将他坑成这样,此仇他非报不可! 为君多年,皇上从未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 皇上只几句话,便将这件事给甩出去了,然而这几句却在朝中掀起滔天骇浪。 从前废太子的属官乃是皇后娘娘一手安排,若非家世过人,压根入不了皇后娘娘的眼。废太子属官里头哪怕家世最不显眼的,也都是因战事而暂时落寞的世家大族,稍稍有人扶持,便能一飞冲天的那种。 然而这回不一样了,皇上金口玉言,东宫属官只看能力,不看家世。 下朝之后,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商议此事。 圣上今年虽是壮年,但从西北回来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大好,听闻前几日还病了一场,略显孱弱。以圣上如今这情况,应当不会再废储君了,大魏也架不住再来一场逼宫。 既如此,最后继位的便只能是五皇子! 如今储君年幼,身边亲近者唯傅朝瑜一人,可一旦他们担任东宫属官,长年累月与储君相处,早晚能将傅朝瑜给挤下去。 届时,储君愿意亲近谁还不一定。 不少人都动了心。 无独有偶,陈淮书也正在同好友讨论此事:“要不,咱们也去碰一碰运气?” 杨毅恬老实道:“你们俩去就行了,听说还有考试,我一碰到考试便头大,还是不要掺和了。” 他虽然在户部做出了成绩,但是读书考试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陈淮书看向周文津,其实他觉得周文津更需要这次的机会。这家伙之前无意间结识了一位高门贵女,双方一见钟情,无奈那位姑娘家中看不上周文津,觉得他家世寒微。 周文津对此心中有数,从未纠缠过,可惜那位姑娘家里却唯恐他痴心妄想,特意派人寻了周文津的母亲,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周母一家孤儿寡母,哪里见过这等架势?被人欺负了都不敢吱声,还是隔壁邻居偷偷告诉了周文津等。 陈淮书几人听闻之后气愤得不行,想去质问却被周文津给拦住了。 周文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无意再起争执。 陈淮书当场没有发作,但是等了半个月却联合杨毅恬将那家长子套了麻袋打了一顿。如今嫁娶是门当户对不假,可是周文津与那姑娘不过是见了两面,发乎情,止乎礼,又并未逾矩,怎么就要受到此番羞辱了? 陈淮书拍着周文津的胳膊,鼓励道:“太子宾客名额有四,还是正三品,你要不试试?” 周文津的确下定决心要去试一番。 即便五皇子不是傅怀瑾的亲外甥,他也是得试的。自己出身太低了,哪怕如今为官有了起色,仍然不够。 与他相比,吴之焕更擅把握机会,入了鸿胪寺之后先后出使突厥跟安南,如今仍在经略南边尚未回程,来日回京,凭着这份功劳必能高升。同行之人都在往上爬,就连杜宁都跑去西北做副都护了,他更不能有所松懈。 唯有往上爬,才能让母亲跟一双弟妹过上好日子,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这三人说得坦然,然而其他人便不同了,不少人自持身份,不愿意表露出来。 礼部与翰林院的诸官员都心事重重,弘文馆从前的先生都被革了,自从上回考校了周景渊之后,皇上便对弘文馆的先生意见颇大,觉得他们光拿俸禄不干事儿,这么多人教育皇子皇孙,结果到头来还没有人家安老先生跟傅朝瑜教出来的学生好。 于是乎,弘文馆的先生全都受到牵连,这些先生大多都是翰林院官员兼的。 弘文馆教的是皇子皇孙,崇文馆教的是当朝储君,如今两边都重新选人。礼部觉得偌大的朝廷唯有他们能担此大任,可翰林院的官员却也觉得,只要给他们机会必能够一雪前耻。 礼部尚书试探着问:“如今崇文馆尽数空出,方大人可有什么安排?” 翰林学士捻须哂笑:“自然是听圣上的安排,若圣上觉得翰林院可教储君,翰林院上下必全力以赴。” 旁边的郑青州探过头来:“你们难道就不主动争取?” 翰林学士面露尴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怎么好意思说实话? 王桦也凑了凑热闹:“这活儿还挺适合你们翰林院的,毕竟你们那地方清闲,可不像我们工部,整日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没这时间。” 礼部几个官员听到王桦说这差事适合翰林院,眼刀子立马递上来了。 王桦毫无所觉。 孙明达跟王纪美笑呵呵地走过来,孙明达看热闹不嫌事大:“论起教书育人,国子监当仁不让,本官觉得东宫这些属官国子监官员都能胜任。” 礼部尚书与翰林学士都回过头,笑意不达眼底:“是吗?” 孙明达:“可不就是吗?” 他年纪大了,不准备再去崇文馆了,不过三师、三少若是缺人的话可以去兼一兼。即便孙明达不愿承认,可国子监开馆这么多年,还从未有哪个监生比傅朝瑜更聪慧。外甥多像舅,傅朝瑜智多近妖,五殿下定然也不惶多让。而且他观察了几日,觉得这位小殿下应当没有他舅舅那么喜欢气人。 孙明达越想越觉得自己对此事已经势在必得了。 他那番模样深深刺激了旁边两位礼部与翰林院的官员,二人嘴上没表态,私下却开始暗暗向杨直打探消息。 他们不想头一个去争,太掉身价了,但他们不能不知道哪个同僚报了名。若是被别人侥幸占据上风,他们能死不瞑目。 谁都知道挤进东宫意味着什么。五皇子继位已成定局,他们总要为了以后考虑。 先前虽然有人反对立五皇子为储君,可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只要他们有心亲近,相信五殿下不会拒绝的。 杨直很快便察觉出不对,朝中不少高官总是暗暗跟他打听有何人去韩相那边报名,但也仅仅是打听,等听到报名的都是些小官之后,似乎又松了一口气,决口不提自己也要报名之事。 直到年关将近,圣上规定的期限已经快到了,才陆陆续续有高官前来,矜持地报上自己大名,并且再三强调,自己被人劝说,这才前来一试。 第164节 杨直觉得这些人怕不是都有毛病。 想讨好储君,有必要这么遮遮掩掩吗? 他将这事儿说给傅朝瑜听,两人当个乐子谈论得喜不自禁,但同时都清楚,这些人不会入选的。皇上在废太子那儿吃够了教训,不会选择高官来辅佐东宫。 皇上的确身子不好,可还没有到行将就木的地步,也不喜欢看这些官员当下就如此谄媚储君。 等年关过去,朝中一切安排妥当,他们便得返回西北作战,傅朝瑜如今还是镇西都护,留在京城终究不是长远之策,他还得回去。所以,这东宫属官绝对不能有喜欢弄权之人,否则便不利于京城安定。 至于小外甥会不会介意东宫属官出身不高,傅朝瑜并不担心,大家小外甥不会连这点胸襟都没有。 傅朝瑜翻阅名单,眉眼含笑:“没想到我家小外甥还挺受欢迎。” 瞧瞧这一个个,身份拿出来都高得吓人。 杨直直言:“他们这不是奉承你外甥,是奉承储君。” “我外甥若是不厉害、不受欢迎,能成为储君么?”这储君也不是谁人都能做的,总而言之,他外甥就是如此优秀!随了他。 杨直没反驳,不过随即发现不对:“这崇文馆的先生是不是少了一员?名额似乎不对。” 傅朝瑜头都未抬:“圣上打算将这一名额留给安老先生。” “难怪……” 皇上的打算,这些高官们是全然不知,别别扭扭地参加了考试,甚至还在考场中遇见了自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同僚。 众人彼此打了一个照面,之后若无其事地挪开目光。都是三品以上的官,也好意思那些新人、小官们抢? 至于他们自己? 咳——他们并非自己要来,也并非有心攀附储君,实在是家里人催得紧,不得不前来试试。 都是在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能力和学识都不差,这场小小的考试对他们来说也是信手拈来。所以考完之后,不少人胸有成竹地在家等候消息。 然而等结果出来之后,朝中上下都目瞪口呆。 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入东宫的小官x惊喜不已,没想到他们真能被选上啊。 虽然官位不高,所担职衔也不重要,但他们毕竟都入了东宫!那可是东宫啊,从前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记得当初与他们一同考试的好些都是他们的上峰,或是上峰的上峰。本以为他们才是十拿九稳,却不想自己反倒捡了漏。难道,他们比自己的上峰还要优秀? 被内涵的上峰们得知这一情况,无一例外都黑了脸。 此事绝对有内幕,他们不好找圣上,不不好找韩相,只能来傅朝瑜跟杨直这边兴师问罪。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傅朝瑜塞了两个他的好友外加国子监几个官员入了东宫,他这分明是徇私枉法! 第185章 返回 一群人怒气汹汹地冲过来, 扬言要讨个说法。他们还都还冠冕堂皇,口口声声言明此番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同僚鸣不平, 图的就是一个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傅朝瑜咀嚼这四个字, 几乎被他们逗笑了。 这些人占据了世家资源,打从出生起便压着别人好几等,身为名副其实的人上人, 或许他们也曾努力过, 但是跟寒门子弟比起来,他们那些微薄的努力根本不值得一提,到头来, 仍是他们享有了一切。 饶是如此,他们仍觉不足,贪心之人也配提公平公正?傅朝瑜冷下了脸, 没空跟他们废话, 只说:“最终人选皆由圣上钦定, 诸位若是有异议,直接去寻圣上就是了。” “说得好听,你是五殿下亲舅舅, 谁会相信你从未插过手?此番入选之人中, 有好几位都与你交好, 傅大人, 你的好友、先生、师兄、同僚皆在其中,难道你就没有要解释的?” 杨直听着刺耳,这些人是以什么身份来兴师问罪的?论及身份, 身为安平侯且担任镇西都护的傅朝瑜似乎并不比他们差吧? 傅朝瑜也确实没准备惯着他们:“我需要解释什么?还是那一句,此番结果都是由圣上定的, 圣上要选他们我能有什么办法?亦或是诸位觉得,圣上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这些人高看一眼?你们是太瞧得起我傅某,还是太低估圣上了?诸位如此不服,怎得不去圣上跟前毛遂自荐?” 众人冷冷地看着傅朝瑜。去圣上面前说,当他们傻不成? 傅朝瑜抱着胳膊:“不过诸位倒是提醒我了,若不说清楚,还真有人觉得里头有猫腻,污蔑我们倒是无妨,可若是连累了韩相便太作孽了。诸位今日诘问,来日我会一五一十向圣上说明,圣上若是来了兴趣,兴许会将诸位大人请过去一一宽慰也说不定呢。” 说完,傅朝瑜恶劣地笑了一声,真当他还跟从前一样好欺负? 杨直若是知道他的心声,定然会反驳傅朝瑜,他从前哪里好欺负了? 京城贵人无数,愣是没有一个人能在傅朝瑜手里讨到好,即便傅朝瑜还是个小官时他也未曾吃过什么亏。有的人就是天生好运。 众人对视一眼,已经打起了退堂鼓。类似宽慰的话,似乎从未在圣上嘴里出现过,圣上面对他们的时候永远都只有冷嘲热讽。若是傅朝瑜真告状的话,毫无意外,他们肯定会被喷得体无完肤,到时就更加得不偿失了。 今日过来问罪实在是冒失,没有得到结果不说,反而把自己给赔了进去。 众人悻悻地离开了。 杨直虽然看够了热闹,但却有些担心:“你就不怕他们会给你跟小殿下使绊子?” “兴许会给我使绊子吧,不过不会误伤小五。别看他们在我面前如此嚣张跋扈,可真到了小五跟前却又会换一副面孔,他们可不傻,最知道审时度势。” 这些人如今费尽心机想要挤进东宫,不就是为了讨好他外甥吗?明知道他外甥会登基,怎么可能还跟他外甥作对?至于与他作对,傅朝瑜就更不怕了,反正他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债多不愁。 他若是当真长袖善舞,将能结交的大臣都给结交了一遍,兴许他们那位小心眼的皇帝陛下又该多心了。他的官途,直接影响着小外甥储君之位是否稳当。 傅朝瑜什么都可以赌,唯独在他小外甥头身上不得不小心谨慎。 一群人铩羽而归,默默等了两日不见皇上发作,以为傅朝瑜将这件事情给忘了,一度庆幸不已。不想年节过后上值头一日,皇上便将他们给叫过去臭骂了一顿。 新年头一日便遇到了这样的倒霉事儿,今年哪能顺得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小人告状,他们恨傅朝瑜都恨得牙痒痒。 被骂了一顿之后,这些不愿消停的人终究还是消停下来。 周景渊的东宫属官也配置齐全了,可他太年幼,许多属官于他而言可有可无,再说他还是更习惯用福安他们。这都是其次,周景渊真正担心的是东宫班底配齐了之后,自己便要一直留在东宫。他知道舅舅开年之后即将返回西北。若是从前,他自然能跟过去,可现在自己身份变了,周景渊害怕不能行动自如。 他跑去问傅朝瑜,可傅朝瑜也不敢妄下定论:“你如今的身份是储君,往后你的事便不只是咱们一家的事了,满朝文武都可以议论。我倒是想把你带去西北,但这件事情务必得让皇上点头才行。” 这头点得还得十分坚定,若是别人劝两句就改了主意,那他外甥这辈子也别想回西北了。 周景渊听完固然失望,却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尽善尽美之事。他得到了储君的位置,便势必要牺牲一部分自由。即便来日真能顺利继位,也并非事事都能称心如意,单看他父皇就知道了。 皇上还不知道自己被看了笑话,他这些日子频繁召见太医,一日三餐定时吃药,自以为恢复得不错,于是又开始每日习武,为了年后杀去东.突厥做准备。 太医知道皇上又不安分,私下多番劝阻,就差没有明着说不老实养病会有碍寿数了。 太医院不乏医术精湛、妙手回春的大夫,但大夫再厉害,也不能生死人肉白骨,更不能从阎王手中抢人。若是皇上仔细养着,他们可保皇上十年无忧,可若是他不听劝阻执意要去战场,兴许只能保个五六年之久。 得不偿失。 对此,皇上不是不介意,可是他更恨东.突厥。若不能在有生之年将东.突厥踏平,他这皇帝不做也罢。与其在京城窝囊度日,不如去西北扫平敌军。 太医劝不住皇上,只能委婉地跟皇贵妃提点几句,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皇贵妃也做了甩手掌柜,压根不管。她只是皇贵妃,又不是皇后,与皇上还不是正经夫妻,中间不知隔了多少层。若是让她插手,来日皇上生气牵连到她头上可就不好了。 皇贵妃的路子走不通,太医们只好又去暗示皇太后。 太后是真的关心皇上,亲儿子做皇帝跟亲孙子做皇帝,于太后而言可谓天壤之别。她还是希望皇上能好好调养,切莫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惜太后也失算了。 皇上心意已决:“母后,东.突厥犯我大魏,朕不能坐视不管。从前鼠疫是一桩,围剿西北军是一桩,算计废太子起兵造反又是一桩,此三条宗宗当诛。我大魏以武立国,靠着庞大的军队震慑住了周边部落。若是这回栽到了东.突厥手上,被周边视为笑柄,来日即便小五即便顺利继位,也会被周边再三挑衅。” 他身上的沉疴旧疾太多了,注定无法长寿,便是保养又能养几年?届时小五仍要幼年继位。还不如在此之前将东.突厥彻底打服,让周边部族心甘情愿归属大魏。 “母后,上天留给朕的时间不多了,朕只想在晚年多替大魏做些事。” 太后连连叹气,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儿子讨论生死之事委实太过沉重。太后岔开话题:“从前倒是没发现,你对小五这般看重。” 皇上哂笑,他并非看重小五,而是看重储君。明知自己活不长了,不论储君是谁他都会给对方铺路的。倘使把小五换成老三、老四甚至几个小皇孙中的任何一个,只要他们堪当守成之君皇上都会帮衬。无关喜爱与x否,只是他身为帝王的责任。 不过这话也不必解释,就让太后觉得他看重小五也无妨。 太后无功而返。 两日后,皇上又一次在朝中提及讨伐东.突厥。这回并未有多少人反对,主要是之前那回大魏被东.突厥跟高昌算计,输得实在太难看了,众人面上都挂不过去。一年前,他们还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万国博览会跟封禅大典,那会儿是何等风光,然而一年后便被东.突厥将脸给打肿了。 为此,淮阳王的名声也跟着一落千丈。从前淮阳王在朝中颇受欢迎,这回吃了败仗,且主要原因还在他,众人难免对他有些想法。正因如此,众人下意识地忽略了淮阳王音信全无一事。吃了败仗还坑得大魏军队被困突厥一月之久的罪臣,回来与否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最好永远别回来。 面子从哪儿丢的,自然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这回有了提防,应当不会再被围了吧。众人不担心出征,他们担心的是,皇上要将储君带上战场。 这简直是胡闹! 五皇子才多大,他哪能上战场?这可是好不容易才立的新储君,若是这个也折在东.突厥的手上,他们大魏就真的后继无人了。至于三皇子跟四皇子,得了吧,之前弘文馆考试这两位小殿下是何反应大家可都心知肚明。 眼下来看,五殿下就是大魏往后的希望,众人劝说皇上三思而后行。他自己去西北也就罢了,好歹把储君给他们留下! 皇上不为所动:“朕七岁便能随军,十岁便可上阵,十四岁斩获敌方将领三人。大魏是在腥风血雨中开国立国,新任储君怎能连战场都未见识过?” 众人:“……” 能比吗?如今环境已不同了,储君没必要上战场冒险啊。 众人尽数将目光投在韩相身上,韩相顶着压力,开口道:“圣上,君子不立危墙。” “重要的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一个能开疆拓土的雄主,而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君子。” 韩相回给众人一个无奈的眼神。 皇上:“朕意已决,尔等无需再劝。” 在培养储君方面,皇上一向能下狠手,当年废太子与大皇子也是在这个年纪被皇上丢去了疆场。比起他们,如今周景渊等待遇已经好了许多。 众人劝不了皇上,依旧心有不服,只能在周景渊面前多使劲儿了。又是交代周景渊千万要在战场上保重自身,切莫不可逞一时之勇,又是埋怨傅朝瑜竟然一点都不替五殿下着想,以至于让五殿下身置险境…… 都是废话,周景渊左耳进右耳出,也不替他舅舅分辨。 他虽然小,却也知道身为储君过分维护自己舅舅,只会给舅舅带来非议。舅舅树敌太多,终究不是好事。自家人相互亲近,没必要给这些外人知晓。 既然这些人想要讨好自己,那就让他们讨好好了。周景渊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笑,仿佛十足亲近:“诸位大人拳拳关切之心,本殿铭感于心。此番出战,本殿一定保护好父皇及自身。” 装相么,谁不会呢? 朝臣们感动不已,储君殿下真听话,比傅朝瑜那个倔驴可要好多了! 几日后,皇上领着一队人马再次从京城出发,而远在常乐的杜宁得知此事后,终于喜极而泣。 太难了,傅朝瑜终于回来了。 再不回来他都快扛不住了! 第186章 再战 春寒料峭, 尚未彻底回暖。 皇上是着急歼灭敌军不假,可他也不会嫌自己命长,所以这回出门皇上全程坐着马车, 生怕自己感染了风寒。先前在太后与朝臣们面前, 皇上扬言自己身子已恢复如初,可他知道,他如今跟先前比起来差了太多。能多活一年是一年, 他也不愿意太糟蹋自己身子。 饮过汤药后, 傅朝瑜递来一块糖渍梅子。 第165节 皇上嫌弃地摆手:“这种腻歪的东西朕可不吃。” 傅朝瑜默默收了回去,没多久周景渊挪了过来,捻了尝了一颗。 还挺甜。 皇上本来没在意, 见周景渊连吃了两颗又紧皱眉头,心中琢磨这孩子是不是太娇气了? 自己年幼的时候可不爱吃这些甜的,更不会动不动凑在舅舅身边。废太子那个混账东西虽然不当人, 但年幼时也算独立, 将他与大皇子丢在军营里头半个月都不必操心。至于眼前这个家伙么……皇上挑剔地端详着, 满是挑剔——脸蛋白嫩,个头矮小,说话轻声细语, 便是丢在军营里只怕也只是个吉祥物, 若是见到血, 说不定还会被吓得寝食难安。 孩子会读书是好事儿, 但是只会读书就不妥当了,他道:“这回攻打东.突厥,你得在军营里头住够三个月方可回你先生那儿读书。” 周景渊疑惑地抬头, 这是在跟他说话? 皇上锐利地盯着他。 周景渊应了一声,淡然坐下。住在军营也无妨, 反正还能回来,而且他即便去了,也不用每日都对着这个人。 皇上以为他是见识少,不知道战场是何等可怕的地方,闲闲地教训道:“上了战场可不比你在常乐安稳,来日若是见了血,可别吓得丢了皇家颜面。身为大魏储君,无论何时都不可让人瞧了笑话。” 周景渊:“……” 他又不傻,用得着听这么浅薄的提醒? 当日在凉州与常乐先后经历数场刺杀,周景渊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了。虽然比不得战场残酷,但也是见过人头落地的。起初是有些令人作呕,但是看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若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他,但凡心软便会留下祸患。 不过周景渊懒得跟皇上解释一些,他们生硬的父子之情还不到可以讨论这些事儿的地步。就这样吧。 两个人潦草地说了几句话之后,又突兀地都住了嘴。直到皇上重新跟傅朝瑜提及淮阳王,气氛才重新缓和过来。 当日他们从高昌归来,曾经让焉耆那位大殿下替他们将淮阳王扣在焉耆。也不至于将人关起来,但是让他在焉耆过得凄惨一些不能回来就够了。对于焉耆大殿下而言,做这种无关痛痒的小动作实在是太简单了,可对独在异乡的淮阳王而言,焉耆大殿下的每一个小动作,都会让他离回归大魏更远一步。 倘若焉耆一直阻拦,他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 皇上还是记仇的,当日淮阳王虽然没有动手,可是他动了心思想要杀害自己。没有治淮阳王的死罪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不过是将他拦在外头,权当是流放好了。反正在他有生之年,淮阳王是别想再回来了。至于往后么,皇上对此也不担心,傅朝瑜跟淮阳王一样也有仇,不会放任他安稳回到大魏的。 数日后,大军抵达了常乐。 杜宁特意给皇上跟傅朝瑜等准备了晚宴接风洗尘。 等圣上进去之后,杜宁才眼巴巴地跟紧傅朝瑜,低声控诉:“你还知道回来?怎么不多留十天半个月?我算看清了,你就只记挂着五殿下,镇西都护府这么大的摊子都不管了,有你这么当上峰的吗?” 他独自支撑镇西都护府容易么? 傅朝瑜哄他那是信手拈来:“我不也是信任你么,若是换了别人,我可不放心将政务丢给他。” 杜宁咧嘴一笑,随即又醒悟过来,傅朝瑜多半也就是随口胡说骗他的:“你可别想敷衍了事,这几个月我算是吃了大亏,每日披星戴月,废寝忘食,足足瘦了好几斤。如今你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再将活儿丢给我!” 傅朝瑜偏头问方爻:“他没请外援?” 方爻瞅了一眼对方,杜宁炸毛:“我需要请外援?” 方爻:“……” 太需要了。 这几个月来,好多事都是楚夫人跟林姑娘帮衬的。这两位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要深谋远虑、行事果决。若非她们在旁帮衬,没了傅朝瑜的镇西都护府只怕要出大乱子。 然而杜宁好面子,决不可能承认这一点,一个劲地跟傅朝瑜邀功:“总而言之这回我是立了大功,这是赖不掉的,你得给我多放几日假!” “行,明儿便给你放假。” “放五日!” “行。” 这么好说话?杜宁都懵了一下,他方才是不是该说十日来着?说不定傅朝瑜一高兴就直接同意了,真是失策。 傅朝瑜一脚踏进了大堂,将发愣的杜宁甩在了身后。他又不是扒皮,哪能一直不让人休息?既然他回来了,那放杜宁出去玩两日又有何x妨?如今还未到农时,等杜宁这厮放松完了正好也到了农忙的日子,这不又能回来继续给他干活,两不耽误。 落后一步的方爻笑着同杜宁道:“傅大人待大人真心不错。” 杜宁扬起嘴角,装作不在意地道:“这是我应得的!” 不过心里到底高兴。 晚宴上,崔狄也从互市监回来,正向皇上报备这一月来的公务。如今大魏与东.突厥的战事还未停歇,为保险起见,这互市不宜重开。可他们去年岁末已经关了一回,若是春上这次再停滞的话,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利润。 眼下战事之所以能继续,都是用真金白银堆砌出来的,一旦朝廷没了钱这仗自然就难以为继。崔狄是希望开互市的,尽管有些风险,可总不能不赚钱。 恰好,皇上也是这么想。不过这回入大魏参与互市的商贾需得严加监察,未免上回鼠疫的惨案再次发生,傅朝瑜提出要让所有商贾先在互市监待上七日。 七日过后看过大夫,若是无恙,方能在镇西都护府内自由行动。 杜宁听他们说得胸有成竹,压低声音问道:“这般严苛,外域使臣会不会嫌麻烦就不来了?” 喝着饮子的周景渊抬起头,悠然道:“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有大魏有,不来西北他们还能去哪儿?” 自从茶叶被周边部族大肆购入之后,便在西域内外风靡一时。大魏人饮茶是风雅,如今不少游牧民族饮茶却成了生活必需。去油解腻的“茶”对游牧民族来说,是一味良药,他们舍不得放弃。 周景渊神色过于笃定,杜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兴许是错觉吧,否则他为什么会觉得连这位小殿下都比他稳重呢? 大军只在常乐停留一日,稍作休整之后,皇上便准备领着军队北进。秦嬷嬷本来也想跟着过去,可军营都是男子,她过去实在不便,遂只能将照顾小殿下的活交给福安跟武川。不过她趁着昨儿又准备了好些东西,在大军行进之前全都塞到了小殿下的马车里,再三交代福安务必好生照看殿下。 皇上无意间听到,又一次蹙眉。 太娇气了,不仅是傅朝瑜宠着,连身边的嬷嬷太监也宠得没边了。这么娇宠可不行,等到了军营,他必定要将这不讨喜的性子给掰正了。身为男儿,就应该似他一般刚毅勇猛! 临走前,傅朝瑜本来也想交代两句的,然而触及皇上凉飕飕的目光之后,只好将话都咽了下去。 周景渊不知他这位父皇又抽哪门子的风,冲着舅舅点了点头之后,果断上了马车。 目送大军离开之后,秦嬷嬷还满腹担忧。傅朝瑜劝她先回去,再三保证:“放心吧,皇上不会让小五出事的。” 如今皇室里头,只有小五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皇上不会放任小五出意外的。从前不管,是因为他外甥身份不够,如今身份到位了,该有的守卫自然也都配齐了。皇上为人父虽不称职,但也算得上半个明君。 他们在前线作战,傅朝瑜得在西北给他们守好后方。 若这回还有哪个不长眼的如高昌一般准备跟东.突厥串通一气,傅朝瑜不介意让高昌灭国之事重演一遍。不过有高昌做教训,应当不会有人还这般无知。 傅朝瑜让崔狄帮忙盯着,自己缓了半日之后便琢磨要如何建设高昌那半边领土了。 这样大的地盘,可要物尽其用。 皇上领着自己选出来的储君一路往北,行了五六日后方才抵达寒元关。如今守关的是骠骑大将军许汉杰。当日皇上与傅朝瑜相继失踪,便是他带领残余军队与东.突厥人苦战,虽也受到了损失,但主力仍旧保留了下来。后来皇上回归,大魏军队也重新驻扎寒元关后,朝廷便让许汉杰接替了淮阳王从前的位置。 初至军营,皇上本打算让军队操练一番,好让周景渊这小子见识见识大魏军队的威力。然而他们才走进军营不久,便发现这里自上而下都忧心忡忡。 军粮不够,人手不够?应当不可能,他来时这些皆已安排妥当,这回是冲着彻底歼灭东.突厥去的,物资人手准备得不可能不够。 难道是…… 皇上心中一凛,当即召来许汉杰:“可是东.突厥出了事?” 许汉杰惶恐道:“圣上,东.突厥那儿也有了抛石车。” 第187章 交战 帐中气氛凝沉。 东.突厥一直对大魏虎视眈眈, 不知安排了多少密探进来。众人其实也不知道东.突厥究竟何时从他们手中偷到了图纸,还不声不响地弄出了这么多架。可说到底都是他们监管不力,许汉杰连忙请罪。 皇上面色虽不佳, 但也没有怪他:“这事错不在你。” 许汉杰迷糊, 不在他,那在谁? 皇上沉了一口气。或许,这根本就是从废太子手中泄露出去的也未可知。当初废太子营帐里头便有抛石车、连弓弩, 那些东.突厥的探子岂能不动心?京中对峙那段时间, 只怕他们早就已经把图纸给传递回去了。 皇上越想越觉得必是如此,对废太子更是恨得牙根痒痒。为了养育这嫡长子,举国上下不知花费多少心血, 结果这兔崽子自己不成气也就罢了,如今更是做起了卖国贼!如若真是废太子做的,自己百年之后都对不住列祖列宗。家里养出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在祖宗面前也是颜面全无了。 且这些话还不能宣之于口, 望着心中有愧的一群人, 皇上愣是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他丢不起这个人。 情况比皇上预料之中的还要糟糕,可是事已至此, 再懊恼也无济于事, 皇上只能先召集将领定下战术。 周景渊在在旁听。 许汉杰等总免不了时不时朝周景渊这儿看上几眼, 这小殿下生得可真好看, 笑起来应当更好看,可惜人家对着他们的时候总面无表情 其实许汉杰等也无甚恶意,不过是好奇心作祟罢了。虽然皇家有五位皇子, 但是这位五殿下却是最不起眼的。比起生来尊贵的太子,张扬肆意的大皇子, 还有胡作为非的三皇子、四皇子,这位小殿下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从前他们在京中,甚至都不曾听说过多少有关五殿下的消息,只知道对方在冷宫中长大,不受宠。可就这样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最后却成为了储君。 圣上此番将其带来,无非是为了让储君积攒功劳。这么早就给他铺路,看来传言有误,圣上并非不在意这位小殿下。 可随即众人却又发现,自己还是想错了,圣上大抵还是不够重视储君,否则这对父子二人为何会如此生疏?商议战术期间,这对父子不仅没说话,甚至都没有过眼神交流! 这难道就是皇家父子么? 大魏皇帝死里逃生又领着援军抵达东.突厥的消息,达坦王子与东.突厥的摄图大汗俱都听闻了 。摄图大汗也不过四十来岁,同皇上年纪相当,他自然也能上阵杀敌,但武力却不及自己儿子。先前为了大魏的抛石车,东.突厥上下都不愿让摄图大汗亲自上阵,然而这回不同,东.突厥也有了这样的神器,半月前他们曾试验过一番,效果惊人。怪不得大魏能如此迅速地平定安南,换做如今的他们一样可以所向披靡。 有了武器,摄图大汗便不再畏惧大魏,甚至也打算亲自去前线坐镇。 然而达坦为王子却不愿让他父汗涉险:“大魏那对君臣似乎有些邪门,尤其是傅朝瑜,碰上他们总没好事。依儿臣见,父汗还是不要去的好。” “这回那个傅朝瑜不是没来么,听说随军的是大魏新任的储君。” 达坦王子并未放松,毕竟那位新储君正好就是傅朝瑜的亲外甥。凡是跟傅朝瑜有关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邪乎,好似天下的运气都被他们占尽了一般。远的不说,譬如上回他们在金山脚下,若是换了别人断然不会从他们手里溜走,可偏偏他们遇上的是傅朝瑜。 达坦王子从前特意打听过傅朝瑜的事儿,因而对他格外忌惮。此人从前上京探亲时便遇上了土匪,可他不仅能全身而退,竟然还救了一位世家公子,借着对方的人脉入了国子监,从此平步青云。如今傅朝瑜的外甥也跟着他扶摇直上,都当上大魏的储君了,这运道真叫人叹为观止。可惜,他们原本十分看好大魏的废太子。若是废太子成功上位,他们何须如此小心谨慎? @x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父汗,不论傅朝瑜这回有无随军,可他人就在常乐,日日都盯着前线。一旦有何风吹草动,常乐都会知道。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轻易同他对上得好。” 摄图大汗笑着摆了摆手,觉得儿子未免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他也是从腥风血雨中挣来的汗位,这天下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奇人?不过是一个年轻些的都护罢了,重视可以,却没必要太忌惮。 摄图大汗最终还是决定亲自前往。 达坦王子总觉得不妥,可国中上下都对大魏没了防备,他再反对也无济于事。几日后,摄图大汗抵达了边境。 再往南的寒元关曾是东.突厥最险要关隘,他们为此经营了十数年,可是到头来仍然落在了大魏手里。 真是奇耻大辱。 两兵交接,免不了一场恶战。 东.突厥虽然先算计了大魏,但是大魏一声不吭地带着人打了过来不说,还抢走了他们的寒元关,甚至还将盟国高昌给灭了国。原本摄图大汗还有些心虚,可如今大魏的所作所为让他觉得自己才是受害者。 大魏无耻,侵占他们的领地,他们如今率军反击那是理所应当。至于用了人家的抛石车,那也无妨,是废太子心甘情愿送上来的,为何不用?要怪就怪大魏皇帝愚蠢,立了这样一个不堪的太子。 两边都动用抛石车,战况自然惨重。 不过东.突厥顾忌着寒元关是自己的领土,尚未使出全力,是以仍是大魏这边占据上风。 一场恶战结束,许汉杰当即下令让士兵将伤员送去后方急救。他们这儿不仅有军医,还有从西北招募来的大夫。自从上回西北起了鼠疫之后,傅朝瑜便派人在学堂周围又兴建了医馆,专门收徒教授医术。 第166节 这么短的时间,当然不能速成,不过被傅朝瑜请过来当先生的大夫们正好能用得上,都被许汉杰给请到军营中了。 他们不缺大夫,也不缺药材,但是手脚健全的士兵或伤或亡,总让人心痛不已。 皇上叮嘱了一番,让人好好照顾伤员,若有伤亡即刻记下姓名,来日好给抚恤金。 即便大魏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从未在抚恤金上面有所节省。 傍晚时分,皇上甚至领着周景渊亲自去战场边缘转了一圈,为的就是锻炼周景渊的胆量。 可皇上想象中失声惊惧的场面并未发生,相反,周景渊骑着小马跟在他身后,目光扫过血污斑驳的战场,只是叹了一口气,神色无悲无喜,稳重得不像是个正常的孩子。 皇上懒得追问他什么时候学会了骑马,想来又是傅朝瑜教的。 大魏的伤兵早就抬走了,东.突厥还有些去世士兵的遗.体还未收回去,虽隔得远,却也能看到其被巨石砸得面目全非了。 周景渊定定地朝着那儿许久,毫不回避。 皇上端详了一眼周景渊,有点不爽:“你不害怕?” 他记得,废太子头一回上战场的时候可是吓了好几日呢。皇上对此大为失望,将废太子叫到了自己跟前怒斥一顿,他不需要无能的继承人,因为一点血便吓破了胆子,他又如何能放心将江山社稷托付给对方? 可眼下面对什么都不怕的周景渊,皇上却也不满意,觉得太装了。傅朝瑜如珠似宝地宠着这个外甥,应当不会让他见血。这孩子眼下一派淡然,该不会是死要面子故意装出来的吧。 也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身旁的许汉杰等彻底不懂了,小殿下不害怕不是好事儿么,怎么圣上反而一副失望的模样? 周景渊小脸淡然,镇定自若地道:“只要有战事,势必会有人员伤亡。早就想到的事,为何还要害怕?” 皇上:“是么?” 周景渊抬头:“父皇希望看到我害怕吗?” 皇上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自己被这孩子摆了一道。 周景渊移开目光。他只是觉得对于寻常人来说,和平来之不易。如今的周景渊年纪还小,不像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悲剧,换来满身戾气。他如今厌恶东.突厥,恨不得让他们彻底覆国,可是看到东.突厥士兵的遗.体便想到了大魏同样有伤员,有亡人,因而总觉得可惜。 这些人在家中兴许是长子,是丈夫,是一家之主,可来了战场之后便如蝼蚁一般,顷刻间便没了性命。倘若东.突厥老老实实不生事儿,这些人应当不会丧命。 皇上总算在他脸上看出了点情绪波动,随即又觉得自己担心得没错,这家伙果然软弱,看事情只看个表面。任凭傅朝瑜再自卖自夸,可小五终究不过是个小孩儿罢了,小孩儿能有什么见识呢?傅朝瑜教出来的孩子终究不及自己教出来的刚强。 皇上郑重告诫道:“凡有战争便有伤亡,这是不可避免的。但若是一再忍让便是自取灭亡,非但不能保全更多的人,反而会使整个国家陷入绝境。东.突厥对大魏觊觎已久,时常南下骚扰西北境内。如今只有将他们打服了,才能保护更多的大魏百姓。” 虽然他也心痛伤亡,但他们别无选择。没有从天而降的太平盛世,凡是盛世,都是用血泪铸就而成;凡是雄主,都是从腥风血雨里淌过来的。 “此战结束,可保十年内边境安稳。” 周景渊歪了歪头:“那往后呢?” “往后还得看你。”皇上打量着这小家伙,不介意将真相告诉他,他可不是傅朝瑜,不屑于哄人。大魏的储君,绝对不可以天真。 “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突厥领土太广,大魏吃不下的。即便划地封王,派皇室宗亲前去坐镇,几年内兴许能安分守己,可时间一长还是会有战事。草原游牧不及农耕稳固,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还是会南下进犯。他们吃不上肉,便会来抢咱们的。” 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间都是如此,战争反反复复,或许有相对平和的时期,但是从未结束过。 周景渊明白了。 他并非生性乐观,只是跟着舅舅相处多了,日子过得无忧无虑,难免沾染了一些乐观的性子。但如今皇上口中真相,他也很快就接受了。他会尝试着去改变,扭转这一局面,但若最后仍以悲剧收场,那他也不吝啬诉诸武力。 周景渊头一日变被带去战场一事,皇上也没瞒着傅朝瑜,甚至特意写信同他提及此事,还在信中对傅朝瑜的教育方式表示不满,认为他教出来的孩子软弱太过,没什么血性。 傅朝瑜:“……” 上辈子一路杀过去的小外甥是有血性了,比造反的废太子还猛,不知道皇上看到上辈子的小外甥会作何感想呢? 这战事看来是有的拖,父子二人相处得久了,以皇上挑剔的个性肯定还会说三道四。就怕他们俩到时候闹掰,以小五的性子不至于吵架,但肯定嫌烦不太愿意搭理人。 他得想想法子,早点将这战事给平了。顺便再堵住皇上的嘴,让他看看没有血性亦可成事。皇上自以为是的那一套,早就不顶用了。 用他的方式教出来的孩子,多半是第二个废太子。 第188章 造出 傅朝瑜叫来方爻, 让他给自己寻几个人信得过的木工师傅,再去给他准备一些东西。 方爻看着单子犯了迷糊:“大人这想要做……炮仗?” 傅朝瑜摇了摇头:“是想琢磨一些新东西,你先把人给我找来, 记得找几个手艺精湛、口风紧的, 我有大用。” 方爻知道傅大人不会无的放矢,他既然说有大用,便肯定是不同寻常之物。为了不耽误傅大人做事, 方爻立马就下去准备了。 傅朝瑜不喜欢战争, 更不喜伤亡。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不得已而用之。凡是战争,都应该慎之又慎。若是世间所有国家部族都能崇尚和平,不再穷兵黩武, 必然能少许多悲剧。 然而这并不现实。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忍让, 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欲.望催发出来的战争也无休无止。原本傅朝瑜并不打算将此物拿出来,冷兵器时代伤亡有限,可一旦过渡到热武器, 伤亡势必会大幅增加。 傅朝瑜并非心疼敌人, 而是担心这东西外泄, 一如现在的抛石车一样。这东西一经面世, 想要摧毁或者隐藏几乎不可能,皇上绝对会将其收为己用,虽不会滥杀, 但是终究留有祸患。等到他小外甥继位后,他可以规劝小外甥, 但却劝不了继任者,也劝不了那些野心家,日后x局势会演变成何种地步傅朝瑜也不知道。 不过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却是对付东.突厥最好的办法。 原料没有备齐,傅朝瑜只能先耐着性子先等等。 从书房出来之后,傅朝瑜又领着人去安排了农事。常乐北边有不少从伊州迁过来的吐谷浑人,他们在此待一年有余,连大魏日常用语也都学会了。 傅朝瑜过去时,众人正在商议尽快给红薯育苗。 他们去年分到了不少红薯种子,作为迁到西北来的外族人,他们竟然是最先收到红薯种子的那一批。需知好多西北百姓只分到了些凉州送过来的土豆,红薯压根摸都没摸过,少说也得往后再排上半年才能拿到种子,可他们竟然能排在大魏人前面! 虽说吐谷浑成了伊州,隶属于大魏,如今已经是一个国家,不分你我,但总归是不同的。这些人从前生怕自己被排挤,如今衙门对他们的优待,则彻底让这群人放下了芥蒂,在西北找到了归属感。 西北这边荒地不少,上回听闻官府还有意迁一批人去高昌县,一如当初将他们从吐谷浑迁到这儿来一样。这也未尝不好,只要跟着大魏朝廷总不会吃亏,他们可以劝一劝伊州族人来此安居。 有人迟疑:“可他们世世代代都在吐谷浑,真的愿意来么?” “多写几封信回去肯定有人愿意过来的,留在那儿有什么好?家里孩子想出人头地都够呛,轮到年成不好,还得把自家粮食拿出去送给上头官员,那食不果腹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想必族人们肯定也早就有所不满。咱们先试试,来这这么久,还没捎消息回去过呢。” 正商量着,忽然看到傅大人过来了。 人群中有两个胆子大的,立即主动上前搭话。他们说话仍有口音,但是正常沟通交流却无影响。傅朝瑜对他们刮目相看,这些人适应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 他打趣道:“再过些日子,你们的西北话说得可要比我好多了。” 傅朝瑜是江南人,去京城路上学得中原官话,来了西北之后又学了这边的话,不过说的也不是很好。 傅朝瑜跟前的汉子笑道:“大人您就别打趣咱们了,我们还有的学呢。正好您今儿来了,能不能劳烦您给咱们看看这红薯育苗做得对不对。先前衙门的人也都讲过,我们怕记得不牢,回来之后琢磨了好几日,也不知有没有记错了。” 春耕这段时间傅朝瑜每每出门都待着几个种田的好手,为的就是随时解惑答疑。他虽然涉猎极广,但许多事儿都是浅尝辄止,譬如农事方面,傅朝瑜往往都是吩咐几句,让下面的懂行的人去做。 术业有专攻,傅朝瑜不能不懂装懂。 有了懂行的指点,众人很快便上手了。 在西北的日子,真比他们当初在吐谷浑的时候过得舒坦。从前哪有人愿意这么细致入微地手把手教他们如何种田?官府都奉承着大汗跟王室,从来都不会管他们死活,偶尔遇上一两个清官,那都算是祖宗保佑了。可自从来了西北,他们却发现这里的官员似乎都不错。 兴许是傅大人管理有方,西北官吏身上都不见傲气,还很平易近人。 日子过得舒坦,他们甚至还开始期待起了几月后的学堂。原本去年年底西北各地便可以新建学校,这两年西北开设了许多棉布厂,陆陆续续都赚了不少钱,加上傅大人经营有方,各地商贾都爱来西北碰运气,西北如今真不缺钱。 衙门有了底气,自然得兴文教,修建学堂便是一样。各地都希望学堂能比照着凉州学堂来,即便先生没有凉州学堂的先生好,可教他们这些寻常人家的孩子总是绰绰有余。而常乐的学堂都已经在建了,众人一边种地,一边憧憬自己的孩子往后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学堂里头读书。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融入了西北之后,连带着也认同了儒家那一整套观念,他们几乎已经脱离了原本吐谷浑的文化与认同。果然,还是将族人劝到这边来最好,留在伊州境内是没什么出息的。 同样的路子,傅朝瑜打算在高昌也试一试。如今高昌并未设州,而是设了高昌县,并入沙洲,县治就在从前高昌王庭所在。 朝廷年初已经派了知县前去高昌县,甚至连班子都给配齐了,新任的知县也是科举入仕的寒门,这两年皇上为了打压世家,频繁任用寒门子弟。 这位韩知县便是如此。他上任途中路过常乐,特意前来拜访傅朝瑜。 他不过一介知县,上头还有沙州知县,再上头才是傅大人,如今能有幸见傅大人一面,已是倍觉珍惜。西北从前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模样,这都是有目共睹的,若非傅大人力挽狂澜,西北断然不会在短短几年之内改天换地,如今俨然成了塞上江南了。他虽为小官,却也有心效仿傅大人将高昌经营得有声有色。二人讨论高昌规划,韩知县也一直在洗耳恭听。 尤其是朝廷在伊州、安南一代的做法,这都是现成的经验。不过说到人口迁移一事,韩知县面露为难之色,坦诚道:“高昌如今才刚收为大魏领土,先前又同东.突厥不清不楚的,犯了忌讳,只怕没有多少人愿意去。” 大魏百姓轻易不出远门,又安土重迁,想让他们去高昌,基本不可能。再说,百姓们也是记仇的,高昌让大魏如此狼狈,即便如今亡国了,民间对高昌的偏见却还是根深蒂固的。 傅朝瑜悠悠一叹,是这么个理,但是迁徙一部分百姓却也是必要的。哪怕迁移过去的是从前吐谷浑的百姓,都比高昌县内只有高昌人要利于管理。但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过去,也是一桩麻烦事儿。 傅朝瑜道:“此事我会写信外同皇上商量商量,实在不行,许诺迁移过去的百姓一些好处也是可以的。” 韩知县憧憬:“若是有人自愿前往就更好了。” 傅朝瑜笑了笑,哪有那么好的事? 二人商议半日,傅朝瑜又另外交代一件,让韩知县上任之后在高昌境内收集赤盐。 赤盐,顾名思义便是赤色的食盐,色如赤石,此乃高昌特产,其味甚美,中原一带并不多见,也鲜为人知。 但若是在国子监文刊上宣扬一波,必能引起追捧。高昌不缺此物,可大魏却几乎没有,这么好的生意不赚白不赚,卖出去的钱正好还能够经营高昌县,两全其美。 韩知县没多打听就应下了。 将人送走之后,互市监也迎来了最忙的时候,自从大魏重开互市的消息放出去之后,便陆陆续续有商贾前来打听大魏本地的跟西域的商贾都有。 林簪月本在医馆坐诊,如今也都被崔狄拉过去充人数了,后来人手不够,连还在放假的楚宁都被请了过去。 杜宁本来放假放得好好的,整日都跟在他娘子身后乐呵乐呵地四处溜达,结果转眼间他娘子便兴冲冲地抛下他离开了?! 那他还放个什么假? 杜宁已经不是从前为了躲他娘子,特意从京城赶来西北当官的杜宁了。一块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杜宁多多少少都有些黏他媳妇儿,最近尤甚。 为此,他还特意跑去傅朝瑜那儿,准备发一发牢骚好将他娘子接回来。 “崔狄这是什么意思,他互市监缺人就去招啊,把我娘子叫过去算什么?”杜宁人还没进门,大嗓门便咋咋呼呼地传进来了。 傅朝瑜正好在等着他,见到人回了衙门,立马将他给留了下来:“你来得正好,如今快要到农忙了,各地的学堂也正在建,先生还得另找,琐碎之事实在太多,忙得我晕头转向。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打今儿起这些事情便全交给你了。” 放了几日假还没缓过来的杜宁眨了眨眼睛,脑袋有些不清明,后面这句话他怎么就听不懂呢?杜宁x歪着头质问:“这些事儿,不都是你的事吗?” 傅朝瑜理直气壮:“我如今事情多,做不过来。” 杜宁后撤一步,警惕地看着对方:“你该不会是想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我一个人吧?” 二人僵持。 傅朝瑜缓缓开口:“真聪明。” 杜宁:“……” 他为何今日想不通非要回来,这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绕是杜宁再不情愿也得乖乖办差。傅朝瑜如今是真有要事要做,方爻请过来的木工师傅已经到了,原材料也已备齐,寒元关外战况一日比一日严峻,实在是耽误不得了。 第167节 他将手里的烂摊子丢给杜宁之后便不再管其他,领着木工师傅们一门心事琢磨新武器。 傅朝瑜还特意寻了个僻静的场所,平日里画图做样品时周边都有官府的侍卫把手,里三层外三层,便是一只蚊子也难飞进去。 至于这些木工师傅则被他统一收编,衙门底下更是直接另设一个神器营,专门负责研制新武器。 傅朝瑜在这儿“闭门造车”,可苦了杜宁了。 他虽然不至于是被赶鸭子上架,但也差不多了,从前好歹还有他娘子跟林姑娘。如今这两人都被借走,身边也就只有一个方爻。方爻再能干也没有三头六臂,许多事情还得他自己出面解决。 短短几日功夫,杜宁腮帮子上养回来的那点肉便又消下去了。他心力交瘁,不懂傅朝瑜那厮究竟在捣鼓些什么,竟神秘到这种地步。 不说杜宁,就连不在常乐的皇上也好奇。 前些天他与傅朝瑜还时常通信,为了教育储君这件事情时常有摩擦,在涉及对阵东.突厥的战略上也时常有分歧。可这些天,傅朝瑜回信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回了。 心眼儿小的皇上便记下了这件事情,心中暗暗生着闷气。傅朝瑜不在身边,他只好阴阳怪气周景渊。 周景渊一度忍无可忍。 他没想过是因为自己舅舅,反而以为是这些日子与东.突厥交手没有占上上风,所以他这位父皇便生气了。实在没必要,东.突厥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这战若是继续拖下去,只怕有得打。 半月之后,常乐忽然来了人传话。 皇上以为朝廷出了事儿,立马将人召了过来,不想来人却傅朝瑜弄出了一样新式武器,可助大魏早日凯旋。 如今那东西在路上,正要运到寒元关试试水。 张将军等人立于两侧,见傅朝瑜的人说得信誓旦旦,不禁怀疑起来了:“这玩意儿还能比抛石车威力更大?” 来人笃定道:“我们大人是这么说的。” 余下几个人面面相觑,他们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第189章 试用 时间仿佛回到一年之前。 那会儿傅朝瑜要谦逊许多, 话也没说得太满,只说是要改良武器,即便如此仍旧受了淮阳王冷眼。 可后来人家确实将抛石车给做出来了, 有前例在, 皇上即便心中有所怀疑却也不会说出来,他生怕此刻质疑来日会被傅朝瑜打脸。 傅朝瑜要来军营的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虽然没有明说是为了什么, 不过众人心里都明白, 傅朝瑜总不至于无缘无故上战场,要么便是来送东西,要么则是接人。 五殿下跟着圣上来军营里住了这么久, 兴许傅大人思念外甥,想将他接回西北读书。 战场凶险,皇上总不能一直让储君殿下留在这儿。 即便真的是来接人, 也无伤大雅。傅朝瑜在军中口碑一向不错, 尤其在他将皇上平安护送回来之后, 军营中不少人都对他心存感激。唯一看傅朝瑜不爽的,也就只剩下淮阳王的旧部了,譬如王阳。 王阳身为淮阳王的心腹, 对淮阳王自然是忠心不二的。当初淮阳王三人先后失踪, 如今只皇上跟傅朝瑜平安归来, 他们王爷却还音信全无, 王阳合理怀疑傅朝瑜跟皇上在路上对他们家王爷动了手!兴许,王爷如今都已经不在了! 底下也有小将怀疑傅朝瑜杀了淮阳王,此刻听到他的消息也立马动了杀心:“将军, 咱不如趁他来军营时一不做,二不休, 直接——” 他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年王阳似乎也对淮阳王说过同样的话。 王阳心动了一瞬,不过随即又觉得太冒险,否决道:“先不说能不能伤到傅朝瑜,即便能得手,咱们也得跟着陪葬。王爷生死未卜,若是连咱们都倒了,日后王爷回来还能依靠谁呢?” 朝中官员已经对他们王爷有所不满了,届时王爷顺利归来,却发现自己人一个都不剩,处境岂不是更加凄凉?光是想想那个场景,王阳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身边的小将虽没有明说什么,却对这话不以为然。即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快要一无所有了。 此番皇上回归军营之后,以许汉杰为首的一批人便有意无意地疏远排挤他们。之前被东.突厥跟高昌内外夹击的日子虽然过得苦,但好歹上下一心。如今退了回来许汉杰等反而对他们起了疑,甚至在军营中也用起了官场上那一套排除异己的法子。 许汉杰不像是有这么多花花肠子的人,这多半还是皇上授意的,是皇上有意要打压王爷这一派。 淮阳王的人再不服,却也不好跟皇上叫板,只能暗自忍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上的权力逐渐被蚕食吞并。兴许再过不久,他们便什么都不剩了,连从前的功劳也会被尽数抹去。 在王阳等人的仇视之中,傅朝瑜如约而至。 这回护送他的都是都护府的人,身强力壮的衙役都在这儿了,傅朝瑜甚至还从崔狄那儿借了一批士兵过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眼下西北有不少外族商贾,人多眼杂,多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好在路上一路平安,未曾遇到什么波折。 当他们抵达寒元关时,恰好是中午。王阳正在巡逻,远远地便看见傅朝瑜的人进了军营。 他正想上前看个仔细便被人拦住了,说是傅大人有要事正同圣上商议,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被迫成为“闲杂人等”的王阳装作不在意地道:“他能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来接人的罢了。” 这对舅甥二人从前就黏糊得很,如今小的当了储君,还是一样的不长进。若是他们王爷上位,哪有傅朝瑜在这横行霸道耀武扬威的份儿? 说完又往那边看了两眼,终究是不甘心地离开了。倒也不是他不死心非要对傅朝瑜动手,王阳只是不满自己就这么一点一点被架空了。人家傅朝瑜扶摇直上,他们却一蹶不振。 王爷啊王爷,您若是再不回来,这大魏真要变天了。 周景渊才刚坐下,还未用饭便听闻他舅舅过来了,连忙推了碗筷,起身准备去接人。 皇上面带嫌弃,若是这小崽子身后有条尾巴,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摇圆了。他是不介意周景渊是否亲近他,可是这差距也忒大了,皇上看着心塞。 这兔崽子能成为储君,还不是靠他出力?傅朝瑜再有能耐,还能下令让他当上储君?真是不知感恩的东西。 皇上凉凉地提醒了一句:“身为储君,自当仪态端方,你看你如今像什么话?亏得弘文馆的先生还称赞你有礼数,跟朕当年简直没得比。” 周景渊一言难尽地望着对方,那他身为皇帝怎么也从不见端庄过?用膳的时候也只挑自己喜欢的吃?甚至经常连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都忘了,就这礼数还好意思教训他?论起仪态,还要数他舅舅仪态最好。 腹诽归腹诽,但是表面上周景渊还是尽量露出一副受教的模样,乖乖站好。 皇上嗤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小崽子在骂他。 父子二人都是别扭至极的个性,相处了这么久不仅关系没能和缓,反而越发相看两厌。有些人就是天生不合,即便是血缘至亲也不能亲密无间。好就好在两个人的彼此都没有期待。不期待,便不会失望。 傅朝瑜通报之后被放进来,看到的便是自家外甥突兀地站着中间,仿佛受训的模样。等看到他之后,小外甥连眼神都亮了几分。 傅朝瑜也抓紧时间盯了两眼,还好,没瘦,眉宇之间神色如常,丝毫不曾在战场上受到影响。 皇上注意到这对舅甥的x眉眼官司,心里酸溜溜的:“朕是他父皇,难不成还会亏待了他?” 这可不好说,毕竟当年在冷宫是什么样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傅朝瑜仍是客气道:“圣上勿怪,微臣只是有些时日不曾见过小殿下,因而太过想念罢了。微臣除了远在海上的父亲,也就只有五殿下这么一个亲人。骤然分别,难免思念。” “行了,这些扯皮子的话也不必再说,朕且问你,你先前派人传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真弄出了新武器?”皇上也知道正事要紧,于是急切地问了出来。 傅朝瑜没想到皇上竟然这么迫不及待,他丢了闲扯几句的心思,老实道:“回圣上,确实是新武器,有别于抛石车,这回的武器伤害巨大,微臣其实也不确定是否可以用,还请圣上先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傅朝瑜可是从来都不说大话的! 本还在用膳的皇上一听回答当即起身,连神色中都带了一丝急不可耐:“那还等什么?速速带朕前去观摩。” 因为太着急,起身的时候还被凳子绊了两下。 周景渊:“……” 仪态端方? 傅朝瑜见他着急,却没立马出门将东西带过来,而是特意请来了许将军,让他寻一些信得过的人前去帮忙。 这说一半藏一半,端的是神秘莫测,吊足了皇上的胃口。他饭也不吃了,只一心琢磨着傅朝瑜究竟有什么样的惊喜等着他。 众人都心神都被那还未露过脸的新武器给牵绊住了,周景渊却低头看了一眼餐桌,吃肯定来不及了,还是留着晚上吃吧,省得浪费。 抬头一看,他父皇的饭菜也没怎么动过,待会儿活该饿肚子。 不过周景渊随即又想到,他舅舅旅途辛苦,肯定也没有用膳,说不定也得饿着肚子。周景渊立马吩咐下去,让人再准备一份放到锅里温着,等他们什么时候处理了前面的事儿,舅舅随时回来都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只要舅舅不饿,其他的都无妨。 许将军将一切安排妥当了,傅朝瑜这才带着人走了出去,他们出了军营,傅朝瑜带过来几架新式武器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正对着敌方阵营。 周围都有士兵把守,看管得很是严密。皇上领着人走近之后才看清了原状,这几架东西都不算太大,筒形炮身,前细后粗,上面有五道箍。筒约两人长,瞧着应该是铜制的,花费必然高昂。 可他们看了半天也不知这是何物。 傅朝瑜猜到他们心中疑问,于是道:“圣上,此乃大将军炮,炮身长,射程远,威力巨大。” 许将军咋舌:“这东西造价应该不低吧?” 傅朝瑜没有否认。 随即有人又摸了摸身旁的弹药,发现这弹药也沉甸甸的,很是结实。那炮身是仿佛是用铜做的,这黑不溜秋的弹药则让人看不清了,但应该也不便宜。 傅朝瑜:“造价是高了些,不过管用就行。” 管用? 众人面面相觑,考虑到傅朝瑜是储君的舅舅,给他一点面子才没有质疑下去。 傅朝瑜并不心虚。其实,这是以红衣大炮为原型做出来的大将军炮,比之前者制作更为精良,耐用程度也越高。既然要做,傅朝瑜便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做出了威力最高的几台。他甚至也弄出了火枪,如今也在旁边摆着。 可这大将军炮虽然单看着大,但是相比于抛石车看上去仍然小巧许多,并没有那般震撼。至于旁边的火枪,那就更微不足道了,众人看过之后,都下意识忽略了。这样小的东西连弓箭都不如,威力应当也极其有限吧。 连皇上方才看到实物,心中都涌现出淡淡的失望,此刻听了傅朝瑜的话,也不禁怀疑起来:“这东西真能比得过抛石车吗?” 周景渊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舅舅说能,就一定能! 傅朝瑜也立马道:“威力自然远胜于抛石车,圣上若是不信,不如眼下便试一试?” 试一试? 众人目光移向了对面。 昨儿晚上突厥人夜袭,他们与其鏖战了一夜,等到天明时分才休了战。如今临近中午,士兵用完饭之后都神色倦怠,两边都是守卫最松懈的时刻。 突厥人这么喜欢突袭,他们为何不能反击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好不过了。 只希望傅朝瑜没有说大话吧。 许汉杰拍了拍大炮,疑惑道:“只是……这玩意儿要怎么用?” 东.突厥营地中,达坦王子正好打听到了傅朝瑜前往军营的消息。 如今他们安插在大魏的主要探子都已被一一拔除,剩下的已经难当大任了,打听一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倒还行,若想要细微一点,却难得要命。 傅朝瑜造访,兼之手上无人可用,越发让达坦王子心生焦虑。他害怕傅朝瑜又弄出什么新鲜的东西,可自己这边却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昨天晚上夜袭,他们可是重击了大魏,本来达坦王子心情还算不错,可惜转眼之间傅朝瑜就来了。 真是晦气! 为此,达坦王子还特意去提醒了摄图大汗一声。 第168节 大汗觉得儿子关心则乱,笑着宽慰对方:“你真是太忌惮傅朝瑜了,他若当真如此神勇,当日大魏便不会被咱们算计。安心就是,一个傅朝瑜而已,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可这笃定的话才说完,城外便忽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连他们都营帐都跟着颤了颤,这不像是抛石车能弄出来的动静。 两个人等了等,似乎这巨响只有一声,停了很久都不见有别的动静。 摄图大汗心中稍安:“兴许不是大魏弄出来的,他们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可是老天似乎是想要跟他作对一样,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巨响随即而来,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叫人胆战心惊。 这绝对是大魏弄出来的! 父子二人心中一惊。 达坦王子立马掀开帘子朝外道:“速去探一探究竟发生了何事!” 第190章 威力 达坦王子派过去的人很快便撤回来了, 返回时脚步踉跄,神色紧张,见到摄图大汗父子俩之后更是直接失声喊道:“大汗, 殿下, 不好了,大魏突然对咱们发起了进攻!” 摄图大汗立马追问:“他们用的是何物?” “看不清楚,不过绝对不是抛石车, 那玩意儿砸到地面之后还会爆炸, 已经炸死了不少人,伤者也有几十数百。”这还仅仅是因为大魏不曾使出全力,只对他们开了十二炮而已。幸好十二声过后, 对面鸣金收兵了,甚至都未曾派人前来攻城。 对面似乎只是为了试试水,又或者为了震慑他们一番, 用以回击他们昨儿晚上的夜袭。早知如此, 他们昨晚就应该老实待着, 也好过眼下得不偿失。 达坦王子得知事态严重,立刻出去探查。 属下连忙阻拦:“殿下,外面危险!” 达坦王子并未回复, 甩开人便走了。 摄图大汗也想让儿子赶紧回来, 但话还没来得及说, 人就已经不见踪影了。他有心跟着一道, 但是想想大魏不知还会不会有突然的袭击,生生止住了步子。大汗跟继任者不能同时出事,否则东.突厥会彻底陷入混乱。在没有弄清楚事情原本之前, 摄图大汗都不会出门。 一刻钟以前,他还在劝说儿子不必对大魏太过忌惮, 一刻钟以后,父子二人都陷入了悔恨之中,他们当初就该再多派遣一些探子潜入大魏,虽然折损了那么多人手未免可惜,但总好过如今彻底成了睁眼瞎子强吧。大魏的动向,他们竟一点都摸不透了,这对他们而言实在是大不利。 而达坦王子没有摄图大汗这么多顾虑,他只想知道大魏究竟又弄出了什么东西,更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不是傅朝瑜弄出来的。去了前线之后,达坦王子才直观地感受到了大魏武器的威力。 为了对付抛石车,他们的城墙都经过了改造,受力面也更小,承重力度更高,正因如此他们才一直撑到现在。可方才大魏仅仅是对着城墙轰了几炮而已,城墙竟然已经开裂了,城内更有不少地方直接被炸出了巨大的一个黑坑,途径周边的士兵都收到了牵连,被炸伤的不计其数。 负责运送伤员的将x军灰头土脸地赶了过来,一脸愧疚:“殿下,大魏的攻击来得太快,咱们这边毫无防备,不少士兵方才用过饭,正准备换岗,人员交接之时恰好碰上对面袭击,一时都被炸伤了,损失惨重。” 这位将军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这玩意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威力太大,比抛石车要可怕千百倍。抛石车笨重,不被砸到就行了,真要是反应快完全可以跑掉,但是这东西速度快,且落地的时候还会炸开,连带着地上的飞石尘土一并炸开,周边所有人都会被波及到。不少人被打得惊慌失措,根本没有一点反应的机会。 哪怕不听描述,光看眼前的惨状,达坦王子也不敢小觑了这新武器。这还是头一次,谁知道下一次大魏什么时候会再次发起进攻,谁又知道下一次进攻要持续多久? 城中人心惶惶,达坦王子安抚完了伤员之后,让他们即刻回后方养病,自己则招来人手,命他们潜入地方军营附近,哪怕拼了这条命,也得给他打听清楚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们绝不能做睁眼瞎子。若这玩意儿也像抛石车一般,大不了他们去将图纸给偷来就是。 而大魏这边,休战之后依旧鸦雀无声。 众人错愕地望着傅朝瑜跟他带过来的大将军炮,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幸好他们方才顾忌着傅朝瑜跟储君的关系,没有直接质疑对方。幸好,幸好,否则这会儿脸该被打肿了。 唯有周景渊欢天喜地地凑到舅舅身边,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舅舅,你太厉害啦!” 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弯下腰小声嘱咐:“低调。” 周景渊笑得满足。虽然隔得远,他们也并未见到对面城内的情况,但是那震天撼地的声音却清晰地传了回来。他就说嘛,舅舅就是最聪明,最厉害的,凭借一颗聪明的脑袋便足以抵挡千军万马。 战争得靠武力,但不仅仅只靠武力,还得有脑子。他父皇这方面就远不如他舅舅。 小小的震撼了一番所有人之后,傅朝瑜摸着自己送过来的大将军炮,明知故问:“诸位如今可对它改观了?” 众人咽了咽口水,何止是改观啊,简直要叹为观止了。这简直就是神器!比抛石车还要厉害的神器! 抛石车尽管有用,可是图纸已被泄露,还被东.突厥给学会了,威力已经大打折扣了。可是眼下这个大将军炮却不同,这玩意儿一看便知足够复杂,尤其是那弹药,虽圆乎乎的不起眼,可谁知道伤害这般高?这种东西,没点本事的人还真做不出来。 皇上咳了一声,虽然不肯承认自己方才有眼无珠,但是,傅朝瑜给他的惊喜属实太大了,他回避了傅朝瑜的问题,却许诺道:“记你大功一件,等回去之后再论功行赏。” 众人隐晦地打量着傅朝瑜。 这位储君的亲舅舅已经是镇西都护府了,虽然镇西都护官衔上不及六部上尚书,但是手中权柄无疑是巨大的。西北早已不是从前的五州了,如今多了吐谷浑的全部版图跟高昌的一半领土,虽然这两块地方还未来得及经营,但因其位置特殊,早晚都会是下一个凉州。身份如此重要,再论功行赏能赏些什么,他们都不敢往下想。圣上真就一点儿都不忌惮傅侯爷啊? 众人心中疑惑,可也没一个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扫兴,纷纷围过来夸起了傅朝瑜的大将军炮,许将军甚至还想要亲自试试。 可他还没上手,就被皇上给打断了,皇上问傅朝瑜:“这弹药还有多少?” “还剩下一百多发。” “这么少?”许汉杰收回了蠢蠢欲动的双手。一百发,太少了,想想方才他们轰的十二发便觉得心痛,早知弹药不足的话,他们就该省着点儿,提前打探一番敌军具体在什么方位,而后集中打击,如此才不算浪费。若是能将对面的摄图大汗给一炮轰死那就再好不过了! 可惜他们方才都没意识到这件事,只顾着轰得痛不痛快了。 傅朝瑜解释说:“这弹药的材料不好收集,不过微臣已让方爻准备着了,这两日还在紧急赶制,过段时间想必就能送过来。” 皇上心里有了数,后续弹药能补得上,但若是想没完没了地把城池轰垮,那是不可能的。这大将军炮得省着用,还得用在刀刃上。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边上的鸟铳上。大将军炮威力震天,那这些小玩意儿呢,会不会也有惊喜? 傅朝瑜瞥见皇上的目光,伸手拿起一杆枪瞄准天空。顿了片刻,随即摁下龙头形扳机。 一声枪响,空中的飞鸟应声倒地。 皇上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便他弯弓射箭也没有这个准头。 许汉杰实在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傅朝瑜的鸟铳,问道:“寻常士兵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傅朝瑜放下鸟铳:“能,不过得训练几日才行。” 皇上立即做出决定:“那这半个月你先留在寒元关,朕会挑选一批人手交与你,你将他们全都交会再回西北。” 他准备建造一个火器营,再培养一批鸟枪护军,直接隶属于当朝皇帝。这鸟铳携带方便,最适合突袭了,若能与弓箭手互相配合,作用必定更加显著。 傅朝瑜对此并无意见。 周景渊走了过来,开心地望着舅舅,他又能跟舅舅待半个月了!今天晚上他要跟舅舅住一起! 热武器带来的震撼不仅震住了东.突厥,也在大魏的军营之中掀起了巨大的讨论。今儿中午军营外的动静那么大,听闻东.突厥还损失惨重,所有人都听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亲自去看看。只是御前的人对这火炮看守得很紧,带回来时甚至还盖着红布,他们只能依稀看到大小如何,再多便不知道了。 不过,严加看守是对的,要是不严一些,只会跟抛石车一个下场,被那些可恶的突厥人给窃了去。 众人聚在一块儿,说得正在兴头上: “那火炮瞧着也不大,还没有抛石车一半儿大,怎么就那么厉害呢?” “听闻那火炮只要装好弹药直接点火就能发出去,你说,咱们有没有可能被选中去点火呢?” 身边人立马打断他的妄想:“别做梦了,这样精贵的东西可不是我们能碰的。” 话糙理不糙,他们又不是圣上的心腹,哪能这般幸运? 军中议论纷纷,王阳等一批淮阳王留下的老人也得知了消息。 对于傅朝瑜又一次弄出新鲜玩意儿,甚至又立奇功这件事,王阳陷入了沉默。傅朝瑜这厮为何每每都这般幸运,天底下难道就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为何出头的事儿都让他傅朝瑜一个人给占尽了?别人都不用活了吗? 有人问王阳:“咱们要去打听打听吗?” 王阳清醒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彻底没有对上傅朝瑜的底气了,因为王爷的缘故,圣上已经怀疑上他们了。若是这会儿再去打听火炮之事,没准更被怀疑与东.突厥有私。上回王爷打了败仗,他们本就担了子虚乌有的罪名,这回再以身犯险,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们就跟东.突厥一点关系也没有,没必要因为厌恶傅朝瑜,再次引火上身。 王阳自己死了心,也告诫身边人不能动手:“傅朝瑜留在军营的这些日子,你们切不可同他走得太近,往后,便只当是没他这个人吧。” 瓜田李下的,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吗?王阳已经认输了。 回到军营之后,傅朝瑜吃上了他宝贝外甥送过来的午膳。 还是热的。果然还是他外甥靠谱。 皇上听说了这小崽子对自己舅舅是如何殷切的,早在离开之前便已经交代了厨房准备着他舅舅的那份,再看看自己这边的残羹冷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成安忍住笑意,跟皇上道:“圣上,奴才叫人再送一份过来吧。” 皇上哼了哼:“免了,将这些重新热一遍就是,省得浪费。” 他一个没人在意的,吃剩饭就吃剩饭了,还能跟他傅怀瑾比? 成安快步下去吩咐,以免被圣上看到他眼中的笑意,其实,有时候看圣上跟小殿下相处还挺有意思的,跟寻常的父子完全不一样。 而达坦王子派过去的人最终也只是打听出了点皮毛而已。 大魏军营中知道x此事详细情况的人并不多,知道的人口风都紧,不知道的人最多只听说了大概。但即便如此,达坦王子还是确定了一件事情——这东西果真是傅朝瑜弄出来的。 他就知道,但凡是碰到了此人,准没好事儿! 如今对面手握神器却迟迟不发作,势必还有更大的阴谋。若是大魏即刻进攻也就罢了,是胜是负他们都认,可对方一直磨着他们,这把悬在头顶上的剑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更叫人心力憔悴。 达坦王子心急难耐,遂赶忙与父王商议,看看他们还能不能请到援军。 第191章 击溃 东.突厥开国已久, 从前与西突厥同属一国,因为内斗才开始分化。这么多年来,东.突厥盘踞在大魏北部, 与西突厥渐行渐远, 跟周边部族也交往甚少。 傲慢二字是周边所有部落对于东.突厥的固有印象,而高昌之所以还愿意援助他们,是因为高昌王贪心不足, 眼馋大魏西北边境, 觊觎西北那条寸土寸金的河西走廊。可如今高昌国的下场有目共睹,但凡是得罪了大魏,轻者如同东.突厥, 整个国家都陷入战乱;重则好比高昌、吐谷浑,两者都直接亡了国。 有这两个血淋淋的例子在,谁还愿意跟东.突厥合作? 连摄图大汗对此也不抱什么希望, 可达坦王子却不服输, 固执道:“小部族没胆量的话, 咱们可以与西突厥合作,那边的大汗跟咱们同属一族,只不过是从前闹了些矛盾而已, 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摄图大汗面带犹豫。当初两国分裂时闹得难看, 绝不仅仅只是一句“矛盾”就能一笔带过的。这么多年的恩怨, 加上自己又一向霸道, 摄图大汗并不觉得他们真能借到援兵。 可他儿子仍在鼓动:“父汗,眼下大魏已兵临城下,若再犹豫就真的没有退路了, 我们多年的努力也会毁于一旦,还望父汗早做打算。” 东.突厥一直都迫切地想南下, 想要肥沃的土地跟受用不尽的粮食,草原虽好,可中原腹地的繁华更让人沉醉。他们为此经营了这么多年,若是此刻竹篮打水一场空,达坦王子实在接受不了。非但他接受不了,东.突厥所有的臣民都接受不了,眼馋的东西只有握在手里,才不枉费他们为此做出的牺牲与努力。 成败在此一举了。 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摄图大汗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念头,给周边的部族都送了国书,让人快马加鞭送过去,盼着他们能看在邻国的份儿上出手帮衬一把。眼下帮了东.突厥,也是帮他们自己。大魏一家独大,对所有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一旦西北一带没有人能制衡大魏,那大魏势必会不断向外扩张,届时,所有的国家都会被战火波及。毕竟,大魏远没有他们标榜的那般崇尚和平。 摄图大汗送过去的国书情真意切,而大魏边境的互市监中,不少西域使臣、商贾这段时间最为关注的也是东.突厥的战况。 东.突厥身为草原一霸,他们还从未见过对方吃这么大的闷亏,众人都在好奇东.突厥有没有给自己留后手,或者他还能撑多久,各方相持不下,都觉得自己看破了局势。 商贾之中,唯有出身焉耆的鄯末最为特殊,他一来,众人议论的声音都变小了。这位叫鄯末的商贾家中生意并不算最大,身份也不显赫,但是大魏对他却最为优待,所有茶叶、丝绸、瓷器等一应货物都是按照最低价卖给他的,并且对方出入互市监简直如同回家一般轻松,旁人看着羡慕都羡慕不来。 他们怎么都想不通,为何大魏的互市监官员对着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贾会如此礼遇。 也只有焉耆人知道鄯末曾经立下何等功劳了。鄯末也自豪自己当初一眼就认出了傅朝瑜,彻底保住了自己的一世荣华。不过这些事儿自己知道也就算了,说出去没得惹来嫉妒。鄯末笑着跟大家打了声招呼之后才问道:“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这般热闹。” 有人悄声道:“好奇有无人会出兵援助东.突厥呢。” 鄯末诧异地反问:“谁会这么想不开?” 第169节 “可不好说,若是东.突厥许以重利,没准真有人带兵前往呢。还有西突厥那边,从前跟东.突厥关系还算亲厚,后来才渐行渐远,可人家毕竟是同属一族,没道理不帮忙啊。” 东.突厥那块地盘不小,若是愿意划出几座城,真的会有人上钩的,就看对方舍不舍得了。 “可我怎么听说,西突厥的使臣最近跟大魏走得挺近的,生意上的往来也越来越密切?” “生意是生意,打仗是打仗,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鄯末抱着胳膊不以为然,怎么不能?跟大魏做生意的利益远比出兵更划算。若是出兵,即便赢了,大头还是东.突厥的,轮不到别人。可若是输了,整个国家都会受到连累,得不偿失,没必要。 鄯末因为帮过傅朝瑜,同焉耆王室联系更紧密了些,知道的消息也更多了。这会儿带兵前去寒元关的大有人在,不过不是为了援助东.突厥的。 达坦王子得知有队人马正赶来寒元关后,正一头雾水地看向他父汗。 摄图大汗同样不解:“虽然国书昨日晚间已经送出去了,但是应当不会有这么快。确定不是大魏人么?” 属下答道:“确定不是,那些人明显都是西域人的长相。” 摄图大汗陷入了沉思。任何时候,出动援军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自古打仗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准备妥当。所以,这些赶过来的军队必定是早就有所准备,与他们送过去的国书根本没有分毫关系。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寒元关外,傅朝瑜也没想到竟然能等到焉耆的援军。 来人还是焉耆的大殿下,对方在他们的军营旁边安营扎寨之后,便派了使臣前来拜访,等得到允许之后,焉耆大殿下又亲自过来问安了。 大殿下先给皇上行礼。他并未认出对方就是曾经跟在傅朝瑜身边的将军,事实上,他也没必要追究傅朝瑜身边的将军究竟是谁,焉耆人没有高昌那样的胆量,知道了反而徒增烦恼。还不如就跟眼下这般不管不问,只要跟傅都护保持密切的联系便足够了。 大殿下入座之后,正好就坐在傅朝瑜身边,不等大魏皇帝问起,他便主动将他父汗的打算和盘托出了:“东.突厥残酷不仁,倒行逆施,焉耆上下不满久矣,近日听闻贵国再次出兵讨伐东.突厥,焉耆上下也愿与贵国结为盟友,共同讨伐东.突厥!” 说得义愤填膺,信誓旦旦,但事实却是焉耆只想要从中讨得一些好处。自从大魏帮助焉耆歼灭高昌之后,焉耆王便对大魏信服不已,尽管东.突厥对他们而言势力庞大、不可小觑,可焉耆上下仍然相信大魏能够大获全胜。早在大魏还未曾拿出火炮之前,他们便已经决定要出兵了。 这一路上,都没有人犹豫过该不该来,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跟定了大魏。 傅朝瑜望着皇上,君臣两个听完之后心如止水。虽然焉耆的确是抱着占便宜的心态来的,但是能在这时候出兵援助,不得不说已经算是诚心了。 有了火炮,皇上早就觉得自己赢定了,但是能有援军自然更好,东.突厥已然是强弩之末了,他不介意让对方倒得更快一些。 于是焉耆大殿下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来大魏军营里转了一圈,大殿下发现自家军队跟人家压根没法比,人家训练有方,仪容整肃,与之相对,他们则好像是被拉过来凑数的一样。 焉耆大殿下也不过囫囵吞枣地看了一遍而已,这毕竟是人家的军营,他们看得太仔细反而像是别有所图一样。回去之后,大殿下将自己麾下最得力的几个将军叫了过来,再三叮嘱他们回去之后好生约束自己的士兵,最重要的是,过几日跟东.突厥动手之时切不可优柔寡断,凡是能斩获敌军人头的都有赏,重重有赏! “咱们虽然是打着捡漏的名义来的,但是也得要一份体面才行。若是一味龟缩在大魏军队身后x,那也太不中用了。切记,咱们即便捡漏,也要有尊严的捡漏,尽量让自家军队显得有血性一点儿,记住了没?” 属下连连应声。 很快,达坦王子也得知了焉耆来访。焉耆是援军,不过不是东.突厥的援军,而是大魏的援军。这样一个弹丸小国,东.突厥以前从未放在眼里过,可如今连这样的小国都敢欺负到他们的头上来了。 摄图大汗拍案而起:“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无人回应。 事实上,即便是焉耆找上门来,他们也没有余力对付了。 几日后,摄图大汗送去的国书都陆续有了回应,原本还有些部族在摄图大汗的重利之下动摇过,可后来听闻焉耆公然支持大魏,一个个也歇了心思。大魏国力强盛,如今再加上焉耆,便更加棘手了,他们即便出兵,东.突厥也未必能打赢。既然如此,那他们又何必淌这滩浑水? 摄图大汗一一看过回信之后,心情更加沉重。 四面受敌,又无援军,大魏那边还不知道在憋着什么坏,至今都未发动进攻,摄图大汗在犹豫自己是否要回王廷。 他担心大魏又来一次突然袭击,上次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下一次可就未必了。 其实,焉耆人也在好奇大魏为何迟迟不起进攻,唯有周景渊几个知道,他们在等火器营的人训练完毕。 这些日子傅朝瑜一直留在军营训练新兵,这些人都是皇上的亲信,对战经验固然足,但是在面对火器时却都是新手。傅朝瑜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们训练好。 尤其是鸟枪护军,鸟铳与弓箭不同,护军磨合许久才终于掌握了要领,十发之中能中七八。 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但是这种程度已经够了。 这日一早,当方爻领人携火药抵达军营后,皇上憋了这么久的火终于能宣泄出来,即刻下令再次攻城。 东.突厥终于等到了这日,说实话,若是大魏再没有动静,他们都想反击了,钝刀子割肉实在磨人。 焉耆大殿下听到鼓声之后,也是立马召集士兵:“速速出兵,准备迎战!” 说完,他自己也是一阵热血沸腾。 这并不是他第一回 上战场,上次进攻高昌他也一路跟着,不过那会儿多亏了傅朝瑜,这一次得全靠他来指挥了。焉耆大殿下也是个好强的,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大魏对他们刮目相看,即便焉耆国力不如大魏,好歹能拿出点气势出来,否则凭什么让大魏一直庇护他们?其实别看他没怎么上过战场,可他的身手也是不错的,待会儿可以让傅大人好好瞧一瞧! 然而等上了战场之后,摩拳擦掌的焉耆士兵却都傻眼了。 大魏拿出十几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往前面摆成一排,也不放抛石车了。架势是挺足的,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何物,抛石车呢,难道你们就用这玩意儿攻城?”大殿下问傅朝瑜。 傅朝瑜:“殿下莫急,待会儿便知道了。” 焉耆大殿下一言难尽地望着这些怪东西,大魏难不成觉得,这东西能比抛石车有用? 在焉耆士兵的不解之中,火器营熟练地投弹,点火,动作整齐划一。 突然之间,炮声响起,脚下的这片大地似乎都为之颤抖。 数百枚炮弹齐发,轰鸣声震耳欲聋,须臾之间便在敌军的城门处炸开,碎屑飞溅,烈火与浓烟弥漫了整个视线。 焉耆大殿下不争气地腿脚一软,险些跌在地上,声音太大,可他为什么觉得自己快要听不到动静了?眼前的一幕幕都慢了下来,点燃的火舌,炸裂的城墙,四处逃窜的突厥人,还有,猩红的鲜血…… 太可怕了,他从未见过这等骇人的场面。东.突厥自然也在抵抗,但是这等微末的人力在火炮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这就是大魏真正的实力吗? 焉耆人忽然无比庆幸他们当初投靠了大魏,这绝对是几十年间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持续性的轰炸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原本坚不可摧的城门到底扛不住数百发火炮,轰然倒塌了。 大魏皇帝举剑高呼:“歼灭敌军,活捉摄图大汗!” 成千上万的大魏军瞬间杀进了城内。 焉耆大殿下勉强站了起来,为了能更好地抱住大魏这根粗大腿,他顾不得害怕,艰难地抽出刀,指向东.突厥的方向:“儿郎们,随我冲锋!” 第192章 获胜 突厥城中一片混乱。 许将军等人已率兵前往, 傅朝瑜特意训练过来的护军也手持鸟铳紧随其后,另有士兵举盾在前掩护。 这些鸟铳护军金贵着呢,乃是傅大人亲自训练出来的, 伤了谁都不能伤了他们。 焉耆大殿下撑着一口气, 冲进来之后正想着多杀几个敌军,结果还未交手便看到前面举着刀赶过来的几个突厥人被大魏护军“砰砰”射了两枪,随即应生倒地, 胸口溅出了一团血花。 快得他都没来得及反应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殿下只依稀看到那些大魏护军手中拿着一杆长筒, 并不大,比弓箭要小多了,可那玩意儿却厉害得很, 又快又准,瞬间就能将人射死。 焉耆军倒抽了一口凉气,纷纷围在大殿下周围, 七嘴八舌地问:“殿下, 咱们还要继续上吗?” 总觉得他们跟着过来就是为了充数的。 大殿下咬牙:“上, 得让大魏人看到咱们的诚意!” 来都来了,这回已经没有退路了。一旦撤回去,别说大魏皇帝会瞧不上他们, 就连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还不如表现得英勇一些, 人家下回有什么好事, 也会看在今儿的份上带上他们的。更何况, 他还有笔交易想跟大魏做呢。 为了能长久地抱住金大腿,大殿下也是拼了,嘶吼一声冲入人群, 仿佛跟突厥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那凶劲儿比大魏人还要高上三分。 正在冲锋陷阵的许将军等人也被这变故给弄得愣住了, 面面相觑:“焉耆士兵都如此勇猛么?” 身边人也捉摸不透:“从未听闻焉耆人善战。” 其实,在他们圣上跟傅大人失踪之前,根本没有多少人关注过焉耆。这国家太小了,既算不上富裕,位置也不够险要,与他们又并非是邻国,若不是因缘际会,两国也不会像如今这样密不可分。焉耆人偏安一隅,除了略微擅长做生意并无长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可眼下来看,也不尽然。 若是焉耆人都跟这位大殿下一样骁勇善战,那他们从前确实是小看了焉耆这样的国家。虽是小国,却也有热血儿郎。 焉耆都如此了,大魏更不能输! 今日务必活捉突厥大汗! 万众瞩目的焉耆大殿下握着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生怕大魏那批护军手没拿稳,万一把他给打中就不好了。大魏鸟护军的命是金贵,他的命也同样金贵呀,他可是焉耆的大殿下,未来极有可能继承他父汗的汗位的。 不行,他得冲得再前些,远离大魏护卫的视线。 大殿下宛若一个战神,乍一看,还真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许将军等人越发对焉耆改观了。 而东.突厥的士兵看待焉耆人如同看到一个疯子一般,他们跟对方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么? 摄图大汗也想问问,至于么? 大魏轰垮了他们的城门还不够,还射杀了他们这么多的守军。至于焉耆,则更是丧心病狂,他们跟焉耆近日无冤,远日无仇,摄图大汗完全想不通对方为何会死盯着他们不放。眼看着前线已经守不住了,摄图大汗带着连连后退,焉耆大殿下依旧冲在追杀的最前线。 眼看着对方穷追不舍,摄图大汗当机立断:“弃城后撤。” 达坦王子欲言又止。寒元关已经丢了,眼下这座若是再丢给大魏,他们就真的无城可守了。越往王庭深入,城池关隘越少,大魏士兵一旦突破天险,再往前推进便如履平地,真退到了王廷,他们能拿什么守? 可是危难当前,达坦王子又说不出要死守阵地的想法,毕竟谁都知道,这座城已经被大魏给打废了,便是强行去守也守不了多少天。 回撤途中,达坦王子还依稀能听到火炮声跟枪声。回眸凝望远处,数缕青烟徐徐升起,整座城都x在战火中湮灭。 他们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日后想要从大魏手中夺回来再重新建起来,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只是他不明白,分明是邻国,可为什么大魏能有如此的气运?大魏从前有抛石车,可等到自己这边将其偷来之后,他们又有了火炮。达坦王子也想过要将火炮给偷来,可是偷来之后呢,大魏若是再弄来一个新玩意儿,他们照样抵抗不过。他实在是太累了,生平从未遇见无解的对手。 倘若对面没有搅局的傅朝瑜,兴许他们东.突厥的铁骑早已踏平大魏西北了。可惜,为什么偏偏出来一个傅朝瑜,像是凭空蹦出来一个人似的,专门为了克制他们所有人。 摄图大汗携军逃跑的消息传了回来,一同传回来的还有他们的士兵已经彻底占领了东.突厥的城池的喜讯。 皇上下令乘胜追击,命许汉杰等继续追杀摄图大汗,焉耆那位大殿下也紧紧跟着徐将军等人。焉耆人的勇猛战绩传回来之后,从前见过焉耆对阵高昌军队的君臣二人都迷惑了。 焉耆要是真有这么厉害的话,还用得着被高昌压着打?怎么也想不通,于是皇上将其归结于天佑大魏,不仅大魏的士兵所向披靡,连焉耆的士兵都比从前精进了千百倍。 他们大魏果然是天命所归啊。 皇上洋洋得意了一阵子,自己并未跟进,而是带领剩余军队进驻城内,持续巩固大魏的战果。东突厥的领地对于皇上来说可有可无,细想想除了放牧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了,但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盘也不能不要,否则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他得留下来,好好盘算着东.突厥这块地盘要如何物尽其用。 眼下战况已然分明,彻底兼并东.突厥已是早晚之事,皇上自己留在了突厥境内,却让傅朝瑜带着周景渊一块儿回去。 意外之喜! 周景渊眼睛都亮了,傅朝瑜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别表现得这么明显。 皇上不动声色地将一切看在眼里,表情臭臭的,但是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去了。 第170节 傅朝瑜当然是愿意的,却还是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句:“那怎么好?怎能将圣上独自留在此处呢?” 皇上摆手:“得了吧,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还得经营西北,这兔崽子也得跟着他先生念书,趁早回去,省得留在这儿碍眼!” 周景渊心里“嘁”了一声,说得像谁愿意留在这里一样?他分明最喜欢跟着舅舅! 在皇上的一再“坚持”下,傅朝瑜顺理成章地接走了他的宝贝外甥。 两人离开的时候都有些迫不及待的味道,虽然以周景渊跟傅朝瑜的身份,即便留在军营也不会委屈了他们,但是整日留在皇上身边,处处受制,说话行事也不方便。而且傅朝瑜怕皇上吃醋,每日训练火器营训练得可勤快了,不轻易打扰他们父子相处。 即便如此,这对父子二人的情分仍然淡薄得可怕。 这种事也不能强求,皇上并非看重父子亲情之人,而他小外甥这儿,只怕心里也记恨从前姐姐无端被害。纵然皇上不是直接凶手,可他偏听偏信,也间接害死了姐姐。他们父子二人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必然的。 一路轻车简行,等赶到常乐之后已然是数日之后了。 杜宁听闻他们回来,直接舍下手头的活儿迎了出来,喜极而泣地抱住了傅朝瑜:“你还知道回来!” 傅朝瑜被他箍得死死的,挣都挣不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就一个月吗?” “不就一个月?”杜宁悲愤地抬起头,“你这话简直诛心!崔狄把我娘子跟林姑娘借走了,你又把方爻给调出去了,整个衙门能干事儿都不在,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 他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偶尔还得下去处理邻里间那点鸡毛蒜皮的琐事,这些百姓个个能说会道,吵得他头都大了!偏偏他为了傅朝瑜的名声,碰到这些事儿还得忍着不能破口大骂! 越想越气,杜宁最后甚至委屈地抹起了眼泪。这段时间他实在憋不住时,都是靠着骂傅朝瑜撑下来的。本以为来了西北投靠傅朝瑜便能万事无忧了,谁能料到,来了西北才是厄运的开始! 傅朝瑜说走就走,西北这摊子事儿却得有人来料理,他就是那个冤大头。杜宁这回是真正体会了一次什么叫做独当一面,从前他仗着有傅朝瑜,仗着有他娘子,仗着有方爻他们,不管做什么都底气十足。这回所有人都不在身边,他必须得自己拿主意,还不能露怯,否则便震慑不住手底下的人。 太累了……杜宁快要累垮了,他深切地认识到自己跟傅朝瑜、陈淮书他们是不同的,他压根没办法担当大任。手底下的人犯了错批评两句,不等别人羞愧,他自己都能内疚半天。 整日内耗,愈发难受。如今傅朝瑜回来,杜宁终于能将所有的活都丢给傅朝瑜了。倘若傅朝瑜觉得累,这不是还有五殿下?。好歹也是储君了,即便年纪小,总比他靠谱吧。 傅朝瑜还没想到杜宁这家伙已经恬不知耻到将主意打到他外甥头上了。可是打量着对方脸也黑了,身形也瘦了,连手上的茧子都厚了几分,心里也知道这回真的为难他了,傅朝瑜心虚地解释道:“这回真是例外,下次不会了。” 杜宁哼了一声,之前傅朝瑜从京城回来的时候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若再信就是傻子! 傅朝瑜是真的准备让杜宁多歇一歇,自觉接过杜宁的活。可很快他便发现,都护府的事儿都被杜宁给做完了。春耕顺利结束,如今粮食都种在了地里,各地学堂已经建成,连先生都已经招好了,不日便能开堂授课。 互市监即将接近尾声,该谈的生意也已经谈拢了,剩下的便是付款跟押送货物。这些事也不必由傅朝瑜来操心。 环顾四方之后,傅朝瑜发现自己确实没啥事情可做。看来人的潜力是无穷的,不逼一逼,谁能想到杜宁也能将都护府照看得这么面面俱到?这可不是有人协助,而是杜宁单挑大梁。 看来自己跟杜尚书都小看了杜宁。 察觉到傅朝瑜打量他的眼神不对,似乎有股子算计的味道,杜宁遂凶狠地瞪了过去。 傅朝瑜幽幽地收回视线,哂笑一声。 两日后,听闻大魏军队又攻克了一城,直接朝着王廷逼近。傅朝瑜一面算计着还要多久才能结束战事,一面让人加紧赶制火药,可不能在这等关键时候掉了链子。 大魏败了一次已经足够了,这次绝不能再有差错。 等将小外甥送去给安老之后,傅朝瑜忽然收到了高昌县送来的几车货物。 原来是他先前让韩知县收集的赤盐到了,对方还在信中附了一条令傅朝瑜百思不得其解的消息——近日有不少人自觉迁入了高昌县,人数众多,还都是原属于吐谷浑的伊州百姓! 这些人报备了伊州官府与都护府之后,直接拖家带口赶去了高昌县。 傅朝瑜连忙叫来杜宁问及此事。 杜宁压根没多想,满脸单纯:“你之前不是头疼没人愿意去高昌吗,我瞧这些人自己愿意去,便赶紧批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 傅朝瑜恍惚地想着,这一切也太顺了吧,顺到不可思议了。 第193章 赤盐 能有人愿意迁去高昌, 傅朝瑜求之不得。 高昌那等地方于中原而言太偏远了,即便如今划为魏的领土也不易管理。伊州人能前去定居,对外也是一种信号。若是他们能在高昌县住得舒坦, 来日还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移居于此。有田产的平民不好说, 但是家境寒微的,还有与西域有生意往来的,势必会过来试试水。 傅朝瑜就怕人不来, 只要人来了, 便会尽全力让他们留下。 他连夜写了一封信送去东.突厥。 前些傅朝瑜日子在军营中本有机会跟皇上商议高昌之事,不过后来急着训练火器营,这些琐碎事便都耽误了下来。如今被韩知县一提醒, 方才记起。 傅朝瑜的信送回去后,皇上只瞥了一眼便匆匆写了一封回信,让傅朝瑜自己斟酌着办。 如今是战时, 皇上一心只想赶紧解决了东.突厥, 其他一概不太放在心上。再说傅朝瑜想经营西北一x带, 归根究底受益的是整个大魏,皇上没必要反对。 这么久了,皇上对傅朝瑜的能力还不了解吗?只要放手让他去做, 早晚都能给自己预留一份惊喜。这样的信任, 对一国之君而言是难能可贵的, 即便韩相跟了他这么多年, 皇上也不会十足十地信任他。至于杨直等心腹,信任归信任,却也知道他们的能力有限, 不如傅朝瑜,随时随地都能独当一面。即便这会儿将傅朝瑜扔到个不毛之地, 他都能给自己弄出花样来。 随傅朝瑜去做吧,傅朝瑜即便会坑他,也不会坑自己的亲外甥。 得了允许之后,傅朝瑜果然大手大脚地盘算起来。 高昌地处天山南路的北道沿线,恰好位于盆地之中,气候适宜,位置优越,土壤肥沃,宜养蚕种麦,其实是个发展农业的好地界。傅朝瑜让韩知县重新测算一下高昌境内土地,按照户口分田。 这事儿韩知县其实一早就在准备了,别看高昌县地方小,但是耕地却不少,只不过这些地从前大多握在高昌王室手里,如今王室中人都被移送到焉耆去了,其田产、家宅充公,新任的高昌县官府一下便多了许多财产。 本就是高昌的地,如今再分给高昌人也理所应当,反对的人都已经没了,至于从前的官员就更不敢说什么了,大魏肯留下他们的性命便已经是网开一面,日后能否安稳度日还得看大魏的脸色,他们哪儿敢反驳? 然而对于无地的百姓而言,这可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了,一大早便有人聚在县城官府外的粉壁前围观告示。告示上除了用高昌文字之外,还用汉字写了一遍。 这都是暂时的,等日后学校建起来,官府的告示文书会渐渐地过渡为汉字,原本的高昌语也会渐渐向中原官话靠拢。当初傅朝瑜跟韩知县商议时,便已经筹谋好了,书同文,车同轨,才能民众归一。 然而现如今百姓们并未意识到什么叫做潜移默化,他们只关心分田的事儿。 “真的是按人户来分田?” “真的是每个人都能分到田?” 众人围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个不停。韩知县听闻之后亲自过来,同众人解释:“这是镇西都护傅大人给咱们争取来的,所有大魏境内的高昌县人士,凡是有户籍的都可以分到田地。” 当然,时限为一年。一年之后再迁居于此的中原百姓,便没有分田这样的好事了。 韩知县说完也没走,毕竟这些百姓好奇的问题太多了,地是否就近分配,分到手里是不是不收回去了,来日是否多交粮食……凡是切身相关的问题,都想要问清楚。 韩知县不厌其烦地一一解惑。 高昌百姓恍若在做梦一般,大魏竟然真的分文不取就给他们分地,甚至今年一年还不收赋税?从前他们没亡国前也没有这样的待遇啊。 其实高昌这个地方并不穷,国中甚至有不少富商大贾,但是这跟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多数人永远是被压迫的底层。亡国与否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最多担忧一下亡国之后能否吃得饱饭。可如今新来的大魏官员不仅要给他们分田,还许诺免税一年!往后不好说,但今年他们绝对吃得饱! 大魏果然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韩知县靠着一道告示成功稳住了人心。这段时间,高昌百姓都陷入一股巨大的狂喜之中。 而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赶过来的伊州百姓也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幸运。要不是族人言之凿凿地说西北有多好,多番鼓动他们迁去高昌,他们也不拖家带口地赶来此处。原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过来的,谁知道族人还真没骗他们,高昌境内不仅分田,他们作为外来迁入人口甚至还能从大魏那边领到一批高产的新种子。 只要来落户的外籍人口,便能领到粮种。 众人摸着袋子里的土豆,稀罕得打量着,忽然有人道:“这种子我知道,先前我二叔吹的高产粮食好像就是这个。” 有人打断他:“什么叫吹嘘,这原本就是!” 之前没亲眼见到的时候说不定是吹牛,但现在么……种子既已到手,那这事儿必然是真的,绝对是真的!他们的族人肯定没有撒谎! 高昌真是块宝地啊,他们来这儿绝对来对了。 傅朝瑜密切关注高昌的动向,得知伊州与高昌原百姓安顿好了之后,便马不停蹄开始在《国子监文刊》上写文章鼓吹迁居高昌的诸多好处。只要田产跟粮食给得到位,不怕吸引不到合适的人。 与此同时,京城之中有一间新的店铺横空出世,名字起得格外阔气,就叫“万国通铺”。凉州有个举世闻名的“万国博览会”他们知道,这万国通铺一出来众人还以为是凉州弄出来的,结果一打听,还真有关系。并非与凉州有关,而是傅朝瑜让人弄出来的铺子,专门售卖西域各地的奇珍异宝。 里头的珍品不计其数,都是互市期间傅朝瑜让人从西域商贩手里低价买回来的,如今再转手高价卖出去,赚个差价。 从高昌弄过来的赤盐也放在里面,还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但凡有人进去,最先看到的就是那赤盐。 时隔多日,终于又看到跟傅朝瑜有关的东西了。这回倒是没有人评头论足说东西不好,不是不敢,主要是怕影响不好。今时不同往日了,傅朝瑜如今是储君的亲舅舅,他们不给傅朝瑜面子好歹也要给储君的面子。况且众人隐约得知,这回大魏士兵之所以势如破竹,还是因为傅朝瑜弄出来的新武器。 那东西霸道得很,不论多坚固的城墙都能轰垮。先前他们吃了东.突厥那样大的亏,眼下总算是能扬眉吐气了。 人家傅朝瑜在西北为战事费尽心思,他们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大不了花点钱买些东西回家就是了。走进万国通铺的,少有人能空手出来,大多都要带上一些。这儿的商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目不暇接。至于那赤盐,虽然价格昂贵,但却卖得极好。 傅朝瑜用得还是老一套,扬言这赤盐吃了可以延年益寿。招数虽老,管用就行,起码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确实愿意为了“延年益寿”买单。短短数日,傅朝瑜送过去的赤盐便已经兜售一空了,且反响很是不错。 作为高昌特产,赤盐味道鲜美,即便没有那套养生的壳子,很多富人也是愿意继续买的。可惜东西不多,转眼之间便没了。 陈淮书隔了几日之后想买些回去给自家祖父尝尝,都跑了个空,他还跟周文津说笑:“总觉得怀瑾比以往受欢迎了。” 以往那些高官们还会装一装的,摆出一副不在意无所谓不喜欢的姿态,如今连装都不装了。 周文津一语道破:“还不都是因为小殿下?这些人啊,永远都是无利不起早。” 不过,只要傅怀瑾没亏就行。 因为缺货,京城那边已经过来催了,傅朝瑜将消息传给韩知县,交代他也别一下子运送太多,东西一旦多了,也就不稀罕了。至于赤盐挣回来的钱,傅朝瑜也让人一并送去高昌县了。 朝廷拨款有限,而先前三国开战又破坏太多,各地都有要重修的地方,另还要安置移民,需要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所以傅朝瑜才想着法子替他们挣钱,如今尚且能帮一帮,一切走上正轨之后剩下的就要看他们自己了。 突厥的战事依旧在推进。 这些日子,焉耆跟着大魏攻下的城越来越多,对大魏的敬畏也越来越深。 一开始,焉耆大殿下还想过要打听打听那火炮究竟是什么东西,后来看得多了,他愣是一个字也不敢多问。 甭管是什么东西,甭管是谁弄出来的,反正对付他们是绰绰有余。也亏得他们当初没有收到蛊惑,坚定地站在大魏这一边,否则他们可能也会被大魏顺道收拾了。有这样的神兵利器在手,当今天下就没有能与大魏匹敌的存在。 这段时间,焉耆大殿下面对皇上时一日比一日恭敬。 连许汉杰都打趣了一句:“微臣看那位殿下也忒小心了,等这仗打完了之后,只怕那位也吓够了。” 那位殿下在圣上面前小心谨慎,一度不敢大声说话,也真是难为他了。不过人家怂归怂,却也发挥了不x少作用。上阵杀敌他们冲在最前线,追缴敌兵也属他们追得最欢,大魏除了火器营的战士们,其余很少有人能在他们面前抢风头。 皇上也笑着道:“这位大殿下确实有些意思。” 不论他是真的骁勇也好,故意装出来虚张声势的也罢,总归是一个机灵懂变通的。大魏暂时往有再往西继续推进的意图,焉耆上下若是都如这位一样识趣儿,大魏同焉耆之间起码还能安分几十年。 巧的是,焉耆大殿下也正在给自己父汗写信。 东.突厥眼看着是要亡国了,这段时间苦苦支撑也没能抵得了大魏的火炮,再说他们都快打到王廷,东.突厥再退又能退到何处呢?等这场战事结束之后,大魏多少会看着他们出兵援助的份上给他们喝口汤。 大殿下如今就想问问焉耆那边君臣都怎么想。东·突厥的地盘他们是绝对不会肖想的,也受用不起,如今纠结的是究竟是要从东.突厥分钱,还是舍了这笔钱,直接寻个借口与大魏联姻。 他觉得后者更好,用这次的人情换一场联姻,眼前或许不赚,但是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亏。 这封信大魏无人得知。 又过了半月,西北忽然听闻消息,东.突厥的王廷被攻克了,皇上携许将军等人进驻王室,活捉了摄图大汗,突厥王室数位皇子都被擒拿。 可惜的是,达坦王子领着数十侍卫从王廷逃了出来,不知所踪。 第171节 这似曾相识的即视感!曾几何时,傅朝瑜他们也经历了这一遭,当初他们一度被追至金山,若不是老天庇护,怎能死里逃生? 兴许是先前落难的印象过于深刻,记仇的皇上偏不放过这位达坦王子,派了不少人马前去追查。 杜宁探了探头,从傅朝瑜手上看到消息之后问道:“你觉得他会逃到哪儿?” 傅朝瑜迟疑了一下,随即笃定:“逃去西突厥。” 东.突厥已经彻底没落了,很快便会成为大魏属地,达坦王子绝对不会留下。以他的野心,多半会借助外力卷土重来。 然而傅朝瑜对此事并不看好,东.突厥亡国已成必然,大魏绝不会让他们再起来,否则如今做出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第194章 相见 成王败寇, 自古如此。 摄图大汗自从见识到火炮之后,便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他一再退让,终究还是输了。在火力压制之下, 他们并没有多少反抗的能力, 只能一点点看着自己的国家土崩瓦解。 要说有多后悔,那也不至于。入主中原是他们一直以来的期望,草原已经容纳不下东.突厥的野心了, 即便这次不能成功, 终有一日,游牧民族也会南下,接替汉族统治中原。这是他们千百年来孜孜以求的梦想, 每一代人都不曾忘记,只不过,他稍逊一筹未曾实现罢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长子机灵, 早已带着人逃开。换做是其他的孩子绝不可能在乱世中求生, 但是长子一定可以。 可惜, 摄图大汗是看不到达坦王子绝地翻盘的那一日了。因为皇上将人捉到了跟前,准备亲自动手。 无须什么理由,摄图大汗胆敢对大魏动手, 足以让他死千次万次。皇上并非嗜杀之人, 但是与其琢磨要将这些人关在何处、来日如何安顿, 还不如杀了干脆。这群人留下来终究是一个祸患, 他舍不得杀废太子的小皇孙,难道还舍不得杀这些外邦人吗? 皇室中人,凡是摄图大汗的直系血亲都没能保住性命, 皇上不是傅朝瑜,若是换做傅朝瑜兴许还会磨蹭一二, 可他手起刀落,直接就斩了。 干净利落,摄图大汗到死都没能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恨恨地倒了下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皇上,神色可怖。 到底是不甘心呐,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 许将军踢了他一脚,将人给踢到了一边,疑惑道:“这狗贼方才也不知要说什么?” 皇上嗤笑:“要么求饶,要么威胁,左不过都是废话,不听也罢。” 他可一点都不好奇。 说完,皇上便让人将这些尸体都拖下去埋了,他其实更想丢去山里喂狗,毕竟东.突厥能做出投放鼠疫这等丧心病狂的事儿,让他们死无全尸都是他们应得的。可是转念一想,没必要。只要人死了,其实便足够了,给他们留个全尸好歹能赚个名声。 一夕之间,东.突厥王廷便易主了。 突厥官员中或有忠心耿耿的已经随大汗而去了,或有阿谀谄媚的已经偷偷投靠了大魏,而更多的是不愿意表态之人。这些人往往逆来顺受,从前摄图大汗在世时也不见得有多受重用,如今王室没了却也不悲伤,不过是上头换一个主子而已,与他们而言也没什么差别,更不会因此反抗大魏。 皇上在东.突厥留了半月,搬空了摄图大汗的宝库,缴获东.突厥军中一应武器储存。 东.突厥不愧是草原雄主,光是大汗的宝库便让众人垂涎三尺,皇上库房里头所有东西加在一块儿也没有摄图大汗的宝贝多。即便有傅朝瑜给他赚钱,可是皇上赚得多花得也多,想要国富民强就得舍得投钱,他攒得那点体己早就所剩无几了。皇上已经许久不曾体会到暴富是何种感觉了,直到现在—— 身为大汗却只顾着敛财,这狗东西真是该死!皇上一面臭骂摄图大汗,一面不客气地将这些奇珍异宝收入囊中了。人虽然该死,但其收集的东西有点用处,他就勉为其难地笑纳了。 皇上原是为了捉拿达坦王子才留了这么多日,后来一直追不到人,又实在不愿长久留在此处,不久便又折返回了西北。 东.突厥上下都如释重负。大魏的军队太过可怕,前线的士兵死了这么多,他们真怕大魏入城之后会大开杀戒,将他们所有人都拉过去陪葬。 后来听闻王室中人都没了之后,百姓的恐惧达到了巅峰。即便大魏迟迟没有动作,眼下大魏皇帝更是直接离开了,东.突厥的百姓们都还未放松过。人是走了,火炮却还在。火炮的威力他们是见识过的,当日攻城时那震天动地的声音他们还记忆犹新,哪怕大魏的人走了一半儿,也愣是没有一个东.突厥百姓赶犯上作乱。 顺利抵达西北后,皇上将焉耆大殿下安顿好,便急不可耐地与傅朝瑜商议东.突厥需如何管理。 他本想图省事儿直接将东.突厥划到西北,可傅朝瑜担心西北疆域太大,招人嫉妒。自己管这么多地方已经够惹眼了,原本高昌划县并入西北便已引起一些非议,若是再加上东.突厥,朝中御史只怕又得来活儿了。 傅朝瑜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于是皇上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东.突厥中划出了镇北都护府,派遣官员前来任职。 “人不够用啊。”皇上斟酌着镇北都护的人选,感慨道。 托了傅朝瑜的福,虽然如今各地都在兴办学校,但人才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起来的,少说也得五六年只有方能看出成效。 墙上挂着东.突厥的堪舆图,傅朝瑜目光落在上头,轻声道:“仅一个都护府还不够,还得划州而治,州下还有县,差役可以从东.突厥百姓中挑选,可官员大多得是自己人。如此算来,人数可不再少的。便是从朝中大员、地方官吏中挪用,也是不够,圣上不若再恩开科?” 皇上抬眼看了一下堪舆,无奈点头。东.突厥的地盘可不小,往北更有偌大一片未曾开垦的土地,只是许多地方一到冬日便十分严寒,不算宜居。 地盘是比不过中原,但也聊胜于无了,只交给官员管只怕还不够,东.突厥位置偏远,朝廷管理起来也鞭长莫及,需得相互制约才行。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皇上在皇室宗亲中寻了一圈,找出了几个平日安分守己不惹事儿,出身又不是很高庶出子弟,给他们在东.突厥划了一片封地,并加封郡王。 傅朝瑜看过圣旨,随口说了一句:“宫中还有两位公主殿下,圣上不如也给她们留两块地?” “给她们有什么用?” 傅朝瑜反驳:“那您给别人又有什么用呢?这两位好歹是您的血脉,肥水不流外人田。” 反正都是白赏的,赏给别人不如赏给两个小公主。而且这两位小殿下从前跟他外甥关系不错,日后不论是留在京城也好,北上经营自己的封地也罢,终究比从前多了x一份底气。就他所知,这两位小公主一向不受宠,指望皇上自己善心大发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眼下反正顺手,帮一帮也无妨。 只盼着,日后这份善缘能回报到他小外甥身上。 傅朝瑜劝了两句后,皇上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虽然女孩跟男子没得比,但公主毕竟是皇家子嗣,比那些宗亲的孩子不知高贵了多少倍,凭什么别人能有她们没有?皇上被傅朝瑜一哄,脑子一热,直接给两个小公主划了两片地段上佳的封地。 东.突厥地广人稀,皇上随手划的一片地都要比当初留给周元熙的封底要大得多。 傅朝瑜又进言,说这两位公主性子绵软,只怕日后管理不了封底丢了皇上的颜面,不如先给她们请几个武师傅,日后她们文武兼修,丝毫不输男儿,皇上这个做父皇才能面上有光。 皇上想着不过小事儿,也一并答应了,写信让皇贵妃去安排。可信送出去之后,才渐渐觉得此事不妥。他疑惑地打量着傅朝瑜,怎么看怎么觉得傅朝瑜别有所图:“你……” 傅朝瑜面露无辜。 皇上摆手:“罢了。” 他始终不解傅朝瑜培养两个公主能有什么用呢?不是他自轻自贱,就宫里那两个小公主的性子,便是给她们滔天富贵她们也立不起来。性子怯弱,离了宫中连活下去都够呛。这样一介女儿身能有什么作为?是以皇上才更想不通,傅朝瑜帮这两个姑娘究竟有什么用,不是白费力气么? 傅朝瑜知道皇上好奇,一笑带过了。他并非别有所图,只不过是看在小外甥的份儿上说几句罢了。他不过费些口舌,可对于这两位小公主而言,兴许今后的命运便截然不同了。又或许是他多此一举,这两位小公主倾尽一生也不能管束好封地,也不会有所作为,可他还是那句话——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小外甥身边的人。 皇上大抵是太过高兴,随即又与傅朝瑜炫耀起了自己充实一新的私库。 一夜暴富,委实妙不可言。 傅朝瑜也眼馋了,厚着脸皮给他小外甥求了好几样宝贝。 他小外甥可穷了,连个体己钱都没有。 皇上给是给了,给完之后只觉自己亏了。他便是给了这些东西那兔崽子也不会记住自己的好,只知道这是他舅舅给他求来的,因而酸溜溜地道:“有你这个舅舅,他日后上位还会没钱花?” 傅朝瑜目光幽幽:“微臣虽能挣钱却也都花在了西北,能有多富裕?” 皇上:“……” 傅朝瑜继续:“微臣穷困,还要养育小殿下,以至于至今未娶。” 君臣俩谁也不必笑话谁。傅朝瑜说得太过可怜,皇上只好扣扣搜搜地又从私库里头又拿来了几样宝贝堵住傅朝瑜的嘴。 身边顿时安静了。 皇上与傅朝瑜已经商议好了东.突厥的一应事项。身在行宫的焉耆大殿下却开始揪心起来了,大魏皇帝最近光顾着跟傅大人商议要事,怕不是将他这个盟友给忘了吧? 他父汗已经写信过来了,也放弃了在东.突厥分一杯羹的念头,只想着联姻。可若是大魏皇帝迟迟不提他们的功劳,这联姻一说他也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该怎么让大魏皇帝记起他来呢?焉耆大殿下心急如焚。 他正想找个借口亲自去见一见傅大人,好在不等他有所动作,傅大人便派人送了口信给他,说是三日后镇西都护府会准备酒宴,庆贺他们得胜而归。 大殿下心满意足地揣着消息回去了。甭管这个庆功宴是不是晚了,只要办就行,届时他便能在庆功宴上光明正大地提出联姻的需求,他们什么都不要,只要联姻,想必大魏一定不会拒绝吧…… 在西北筹备庆功宴时,达坦王子好不容易甩脱了身后的追兵。他带出来的侍卫为了替他引走追查已经全军覆没了,只留他一个仓皇逃出了东.突厥。 如今东.突厥境内都是大魏的眼线,早已不能久留,达坦王子目标明确,他打算穿过焉耆,悄悄混入西突厥。 西突厥虽然与他们有龃龉,但毕竟是一族,只要他费心经营,早晚能东山再起。 这日晚间,达坦王子终于摸到了焉耆的边境,一路咬牙坚持,终于抵达一处农庄。 他需要一匹马,还需要换一身装束,而后彻底甩过追兵。只要穿过焉耆,只要抵达西突厥,他便能找到可以接应他的人。大魏想要他死,他偏不死,即便东.突厥亡了,他一样可以复国! 不远处,好不容易逃离上一个主家的淮阳王再遮不住浑身的戾气。他觉得自己被针对了,无论做什么都挣不到盘缠,不仅没钱,还备受苛待。他逃了好几次,可却总是逃不开这迷一样的厄运! 淮阳王不傻,他知道自己是被盯上了,可如若那些人知道他的身份,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了事? 既想不通,他便索性不想了。淮阳王拐到了一处农庄,准备弄些钱,再牵一匹马,悄悄回到大魏寻自己的旧部。 日暮时分,疲惫不堪的淮阳王终于敲定了一处人家。他拖着步子,躲进后院处草垛中。结果刚一坐下,便跟一个鬼鬼祟祟、行迹可疑之人迎头碰上。 二人心中警铃大作。 是追兵?! 第195章 下手 二人飞快地后撤了一步。 意识到对方也在闪躲之后, 又同时察觉到不对,随即试探着往前看了一眼,一时间都觉得彼此有些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 达坦王子眯了眯眼睛, 忽然精光一闪。 淮阳王也打量了一番, 随即瞪大了双眼,他认出来了,是那个突厥王子! 两人对视, 目光中闪烁着仇恨的怒火。当初淮阳王可是杀了不少突厥人, 东.突厥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包括达坦王子。而他最后流落至此,迟迟不能回乡, 也是托了达坦王子的福,这二人自此结下了仇。 如今仇人见面,淮阳王立马抽出身上仅存的短刀, 欲杀之而后快。 刀光森然, 达坦王子后退了一步, 劝道:“我若是王爷,就不会动这个手。” 淮阳王冷笑:“怕了?” 达坦王子精通汉文,说起话来比淮阳王还像个大魏人。他躲在草垛边上, 心中盘算着哪条路方便逃跑。不过, 若是这会儿逃开势必会引来追兵, 得不偿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达坦王子并不想暴露自己, 遂只好继续同淮阳王周璇:“难道王爷就不想知道,大魏如今都发生了些什么?” 淮阳王不吃他这套:“该打听的我早已打听清楚了。” 他虽然不懂当地的言语,但好歹在这儿打了这么久的短工, 能学会的基本已经学会了。这段时间以来,淮阳王一直在打听大魏的消息, 尤其想打听王阳等人的下落。若是可以,他还是希望先联系到自己的旧部,共同商议大事。只可惜,焉耆百姓大多都不关心政事,尤其是大魏那边的事儿,大魏于他们而言还是太过于陌生。 是以淮阳王打听到的消息十分有限,不过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废太子失败了,如今是傅朝瑜他外甥上了位。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并不惊讶。 达坦王子笑了笑,摆出一副镇定自若地模样,顺便扫了对方一眼:“是么,那王爷能打听到您旧部的消息么?” 淮阳王立马拉长了脸,眼神不善地盯着对方。 达坦王子哂笑:“看来本殿还是有些用处的。” 淮阳王正欲上前,又被达坦王子叫停:“王爷如今的处境可不算好,若我是您,便会选择好生待着,又或是你我联手,先度过眼下这段棘手的日子再说。凭王爷的手段哪怕身在异国也绝不会落魄至此,我猜,王爷应当是被人针对吧?会是谁从中作梗呢,王爷就不想报复回去?” 淮阳王运了运气,还能有谁?自然是傅朝瑜了。那家伙手眼通天,城府极深,如今还颇得皇兄信任,耍起这些小手段简直得心应手。可恨他身边无人可用,焉耆又处处都是傅朝瑜都眼线,他若继续留在这里,等同于是自断双臂。 第172节 淮阳王迫切地想回去。 达坦王子见他已经想入了神,循循善诱:“我可以助王爷顺利回归大魏,甚至,你我二人还能联手扳倒傅朝瑜。” 淮阳王挑眉:“就凭你?” 达坦王子并不露怯:“东.突厥如x今虽已被灭国,但还有西突厥,我与西突厥王室交情不浅。只要能顺利抵达西突厥,迟早能说动他们助我复国,届时我与王爷里外联手,何愁不能从他们舅甥二人手中夺下万里江山?” 话音落下,达坦王子又转而从背后抽出断刃,含笑着冲淮阳王亮出了锋芒:“又或者,王爷执意要与我同归于尽。我虽然没有法子,但未必会输给王爷。” 达坦王子胜就胜在他年轻力壮,虽然一路逃难,但精神和体格都在这儿摆着,真打起来他未必会输给淮阳王。可一旦动静过大被人发现,他们两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不划算。 淮阳王眼神闪烁了一番后,一声不吭地收回了刀。 达坦王子弯眼笑了笑,细长的眼睛如同狐狸一般。他也趁机收回了短刃,甚至还道:“方才多有得罪,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淮阳王哼了一声。 达坦王子很欣赏淮阳王的识时务,他们二人都落魄至此,与其何必自相残杀,还不如合作一番。他虽然不喜欢这位王爷,但却欣赏对方的能力。若是能收于麾下,日后必定是帮他复国的一大助力。 到时候他靠着西突厥,随时都能挥兵南下,而淮阳王可以替他蛰伏在大魏收拢人心,二人联手,早晚能报仇雪恨。 淮阳王端详片刻,似乎也默认了两人一笑泯恩仇。 草垛只有这么大的地盘,他不动,达坦王子便主动靠了过来。 淮阳王之后并未有过激行动,表现得很是平静。达坦王子见状也慢慢卸下防备之心,同他闲聊起来。 淮阳王并未言语,不过达坦王子却没放弃继续收拢人心,他虽然同大魏处不同阵营,但是大魏的消息多少还是知道的。淮阳王的那些旧部早已经被针对得一蹶不振了,这次论功行赏,只怕也没有他们的份儿。短时间内或许性命无忧,可一旦等到五皇子上位,这些人多半都会被清算。 淮阳王听完之后,攥紧了手心的草屑。他就知道,皇兄跟傅朝瑜连他都不愿意放过,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的旧部? 达坦王子说完之后,还不忘继续上眼药。谈到大魏皇帝如何绝情,连对自己的儿子孙子都能赶尽杀绝;傅朝瑜跟那位五皇子又是如何显赫一时,风头无俩,这次进攻东.突厥只怕又要数傅朝瑜都功劳最大,最得人心。 “假以时日,这大魏应当得姓傅了。周家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到头来竟然便宜了一个外人,我真是替王爷不值。” 淮阳王咬紧牙关,冷冷地瞥了一早对方。 达坦王子心中畅快,觉得活该。 不过,淮阳王越是愤怒,越容易被他拿捏,达坦王子知道这人野心勃勃,也知道他迫切想要回去拿回自己都一切,别人不能帮他,可是自己能。达坦王子就是想让淮阳王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心甘情愿地做下一个废太子。 而淮阳王的表现也都在达坦王子的意料之中。憎恨吧,因为憎恨失去理智,才能更好地为自己所用…… 两人相安无事地度过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后。寻常人家少有能点得起蜡烛的,即便这里是富贵人家的农庄,等到了晚间一样歇息得早。 淮阳王与达坦王子大概都觉得这种行为不耻,都没有与对方商量,默默地起身,心照不宣地从草垛中出来了,直奔马槽而去。 两人看上了同一匹马。 达坦王子盯着淮阳王,不愿意松手,既然对方有求于他,那么架势自然是要拿足了。君臣主仆,自是得分明。 淮阳王也不想生事儿,况且他们现在行的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淮阳王早就觉得面上无光,实在是抢不了一点儿。 他把这匹马给让了出去,自己又牵了另一匹。 达坦王子笑了一声,以为淮阳王这是在向自己示弱,想想也是,淮阳王能否对付傅朝瑜,不还是得看他吗?否则还能靠谁? 心高气傲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要臣服于自己? 没多久功夫,两人便已经牵着马从里头出来,兜里甚至还装了不少抹黑偷来的钱财。 这些钱,足够当他们路上的盘缠用了。 终究是做了为人不耻的事,等出来之后,两个人仍木着一张脸,彼此都不愿意再说话。 出了农庄后,达坦王子故作轻松:“王爷可要跟我去西突厥?” 淮阳王扯了扯嘴角:“不必。” 达坦王子挑眉:“那还真是遗憾。” 他能确定,自己与淮阳王的缘分还很深,这人比废太子聪明,应当能合作很长一段时间。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一时。 达坦王子回身,整理了一番马具,继续刺激淮阳王:“不过王爷如今便是回去也无济于事了,傅朝瑜的威势太大,谁也动摇不了分毫。大魏的天下早晚都是他傅朝瑜的,王爷还不如跟我一起——” 话未说完,达坦王子忽然后背一痛,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淮阳王拔出了刀。 “你——”达坦王子嘴里止不住地吐血,扶着马转了过来,错愕地看着淮阳王。 他疯了? 没有自己,他拿什么跟傅朝瑜争,即便眼下回去了,也是一个死。 淮阳王咧嘴一笑,眼中透着嘲讽:“大魏姓周还是姓傅,还容不得你一个胡人妄议,你手伸得未免太长了。” 傅朝瑜是敌人不假,可这个达坦王子又算是个什么东西?他先前能做出投放鼠疫这种事,往后只会更加丧心病狂。这种人留下只会是个祸患,他便是走投无路,也不屑于与这种败类合谋。 放他去西突厥,岂不是养虎为患吗? 淮阳王俯身,趁机又补了两刀,确定他死绝了断气了之后,才拿走了对方的盘缠,牵走了对方的马。 暮色之下,只剩下一具死不瞑目的尸,突兀地躺倒在路边…… 砍了人的淮阳王志得意满,如今他手握两匹马,又拿到了回城的盘缠,只要不声不响地混进高昌县,便可以顺利回到西北。 皇兄最好面子,绝对不会立马杀了他,况且自己虽然犯了错,但之前毕竟战功赫赫,想必朝中也会有人替他求情。他只要蛰伏几年,等到皇兄病故,一样可以东山再起。 一切也确实如淮阳王所想,他顺利地摸到了焉耆与高昌的边境。然而就在他刚准备混进去时,变故丛生。 一群人壮丁不知从何处突然冲出来,二话不说架起了淮阳王,反手拿了他的两匹马,又抢走了他的盘缠,凶神恶煞地斥道:“就是他偷了咱们的马!” “把他拉回去坐牢!” 淮阳王懵了,他都已经改了一副模样,为何还会被认出来? “你们认错人了。”淮阳王立马辩道。 “绝不会认错,就是你这个贼,你不仅偷了东西,还杀了人!” 周围人一听杀了人,立马同淮阳王拉开了距离,原本想要替他说两句话的人也都闭上了嘴。 那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地将人拖走,淮阳王费劲挣扎,可这些人似乎来头不小,个个身手卓绝,愣是没有给他反抗的机会,最后甚至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的手反剪了起来,干脆利落地绑好了。 领头那人笑眯眯地拍着淮阳王的脸,似乎已经洞穿了一切:“主家交代了,甭管您逃到哪儿,都得给您捉回去,认命吧。” 淮阳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大魏边境越来越远。 偏偏他还不能声张,毕竟谁也不知道大魏边境守军的是不是傅朝瑜的人。他好恨!为什么,为什么他总会碰到这样的事,又是那该死的傅朝瑜! 他怎么就不去死呢? “阿嚏——” 镇西都护府内,傅朝瑜冷不防地打了一声喷嚏。 读了一个月的书,如今终于能回来跟舅舅住的周景渊贴心地递上的帕子:“舅舅是晚上的时候受凉了吗?可要叫大夫看一看?” 傅朝瑜摇头:“这等天气如何能受凉?想必是有谁在背后骂我。” 不过具体是谁便猜不出来了,讨厌他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京城那一块,一砖头拍下去,十个官员里面有九个都是讨厌嫉妒他的。 放下了帕子后,杜宁忽然又行色匆匆地从外头钻了进来。他似乎是受了惊,甚至都没注意周景渊在这x儿,也没来得及行礼,直冲冲地就朝着傅朝瑜过来了,失声叫道:“你听说了没,焉耆想要跟大魏联姻!” 傅朝瑜僵住了,他想起了一些往事。 周景渊还满腹不解:“联姻而已,何必惊讶?” 杜宁跺脚:“可他看中的联姻对象是你舅舅啊!” 第196章 联姻 “虽说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可这未免太突然了些……”杜宁说完瞅了傅朝瑜几眼,愣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来。 傅怀瑾就没有一点心绪浮动吗?他是石头做的不成? 周景渊俨然上心多了, 端坐起来问道:“那位焉耆大殿下可说了人选?” 杜宁摇了摇头:“我听到的也是小道消息。只说他们有意于你舅舅, 未曾听说女方是谁。” 不过应当是公主吧,杜宁猜测。以傅朝瑜如今的身份地位,倘若不是公主也委屈了他。不对, 即便是公主也不能随意联姻!他直觉傅朝瑜接受不了盲婚哑嫁。 不说傅朝瑜作何反应, 周景渊率先提出了异议:“他们痴心妄想!人都还没见,如何能相看?” 他不同意! 周景渊气呼呼地抱着胳膊。 这小家伙知道些什么?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原本的那点忧虑也被他这模样给弄没了:“好了好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不必担心这个,再说圣上也未必愿意让我联姻。” 这话安慰不了周景渊, 他仍旧不安。父皇大部分时间是能权衡利弊的, 可偶尔也会精神失常, 以至完全不考虑后果。若是他一时抽风乱点鸳鸯谱,舅舅的终身幸福都要被搭进去了。 傅朝瑜再三强调,这些都只是空穴来风罢了。可问题是第二日, 焉耆忽然送了一位公主过来。 他们应当是早就有所准备, 否则不会这般及时, 刚好趁着庆功宴开始之前把人给送了过来。 焉耆如今是大魏的盟友, 还在大魏与东.突厥开战之际公然支持大魏,于情于理,大魏都应该将他们奉为座上宾。哪怕这位公主殿下不请自来, 也依旧是大魏的贵客。 沉静已久的都护府忽然因为这位公主殿下的到来喧闹了起来。 这位焉耆公主据说是王室最受宠的一位,生得美貌, 出身又尊贵,且人家甫一来都护府,便差人打听他们傅大人的喜好。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一夜之间,傅朝瑜便感觉身边人似乎都多了一份看热闹的心态。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可本能地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被赶鸭子上架一样,退一万步来说,即便皇上不介意他与焉耆联系太深,可他跟那位公主殿下连面都没见过。即便见过,也没必要拉郎配,婚姻之事应当你情我愿才行。 但其实是见过的,单方面见过。 焉耆三公主落地常乐之后,便悄悄去寻了傅朝瑜。 大殿下傍晚时分还急哄哄地来找了自家妹妹:“如何,这位傅大人确实如我所说的一表人才吧?” 三公主矜持地点了点头:“模样尚可。” 大殿下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若他只是模样尚可的话,那天底下就没有所谓的俊朗男子了。莫说是焉耆,就是整个大魏也挑不出几个这样的人来。更难得的是他不仅能力卓绝,还至今未娶。这也是阴差阳错的巧合了,倘若他不是为了照顾五皇子而耽误至今,也不会白白便宜了咱们。” 三公主颇为异动,这确实是他们的机会。 大殿下又道:“你若是不喜欢,那这件事情便就此打住,我再给你另寻一位夫婿就是了,大魏好看的人这么多,总能找到合你心意的。” “不必!”三公主急忙道。 第173节 大殿下嘿嘿一笑:“又改主意了?” 三公主挑着眉头,张扬道:“从未变过。” 她一早就看中了这位傅都护,如今见到真人便越发确定。只恐中原的皇帝瞻前顾后,畏惧傅朝瑜同焉耆联系过于紧密,舍不得放人。仔细想想,若要联姻,除了傅朝瑜也没有旁人合适了,周家皇室有几个算得上一表人才,她委实看不上。 大殿下走到妹妹跟前,叹了一口气:“父汗不会白疼你一场,总要让你联姻的,与其嫁一个花架子,还不如趁机抓住最好的。这位傅大人人品信得过,若是能嫁给他,那后半辈子是不用再愁了。” 傅朝瑜绝对不会像他们父汗,弄得满宫里都是女人。 三公主牵起些许笑意,对婚后的日子其实并没有多少期待,她也只是跟兄长一样,想尽力找一个最合适的,最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人。虽然是联姻,可也得为以后考虑不是? 大殿下简直是个大忙人,问完了妹妹之后,又去试探傅朝瑜的意思。 傅朝瑜:“……” 他终于不能自欺欺人,当做没有这回事了。 为了让皇上安心,他不可能跟焉耆扯上任何关系。但也说不准,就像他外甥担忧的那般,万一皇上一时抽风也难以预料。 他必须早做打算。 他先前敷衍焉耆王的时候说过自己有亲事,但对方显然不信,若是这回拿不出定亲人选,这事儿只怕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说起成亲,傅朝瑜脑海中浮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 周景渊也急哄哄地道:“舅舅,你若真有什么打算,眼下就得安排了,否则明儿拿什么打发了他们?” 傅朝瑜游移不定,他是有打算不假,可若是眼下出门,会不会显得唐突了? 傅朝瑜纠结许久,始终拿不定主意。他在政务方面一向干脆果决,但于这种事儿上却少有经验,被动得很。 周景渊都快急死了,他恨不得替舅舅冲出去把事儿办了。 焉耆公主抵达常乐一事,崔狄也有所耳闻。 互市结束后,楚宁与他表妹已相继离开,楚宁回了家,他表妹则去了常乐的医馆。表妹近来一直在此处培养女弟子,领着她们钻研医术。崔狄是知道他表妹的性子,一旦钻进医书中,好几天都不会出门。 若是平时崔狄也就随她去了,不出门便不出门吧,只要别瞎跑就成。然而这回不同,眼瞅着人家已经打上门来了,再憋着不出头日后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崔狄急哄哄地去找了林簪月。 但他来得不巧,林簪月正领着几个徒弟在给人接生,这一接生便是两个多时辰。等她忙完之后,崔狄等得都心焦了。 总算是来了,崔狄连忙将人拉近屋子里。 林簪月见他火急火燎的也颇为惊讶:“表哥你怎么来了,互市那边出了什么事儿吗?” “不是我那边的事儿,是你这边。”崔狄深吸了一口气,上下打量着他表妹。 林家的姑娘容貌自是不必说的,只是表妹为人清冷了些,不大搭理人。但男女之间也不能只看容貌,况且比起容貌,那位莫名其妙的公主殿下应当也是不差的。人家还锦衣华服,反观他表妹…… 崔狄想着便皱起了眉头:“你这穿的是什么衣裳?” 林簪月低头一看,轻声回道:“棉布啊,外头铺子里面随便买回来的。” 崔狄不悦:“这个不行,明儿得换一身衣裳。还有头饰,太过素净了,怎能只带一朵绢花?” 林簪月并不觉得自己的装扮有何不妥,她是个大夫,也是个先生,自然越素雅越好,不甚在意地反问道:“明儿有事?” “圣上要开庆功宴,邀请了焉耆大殿下一同赴宴。” 林簪月漫无目的地听着,只是这些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崔狄:“焉耆大皇子想将他们的三公主嫁给傅朝瑜。” “是吗……”林簪月一愣,失神地盯着门框。 是啊,傅怀瑾也是要谈婚论嫁的。 一刻钟后,崔狄又匆忙地从医馆中出来,转头又去找了傅朝瑜。 时不等人,崔狄如今只后悔前些日子怎么就没把事情给挑明了,若是早点定下的话,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他是真的觉得这两人很合适,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兴许两个人都别扭吧,死犟,觉得成亲与否都不重要。然而他表妹未尝不喜欢傅怀瑾,傅怀瑾多少也有些苗头。 可若是任由他们二人发展,这辈子都戳不破这层窗户纸,下辈子都成不了亲。 真叫人费解,明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怎么到他们这里偏偏这么难,没人插手的话,他们是真的会孤独终老的,崔狄毫不怀疑这一点。 他这是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两个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崔狄冲进了官舍,在大门处碰到了纠结了半日正要出门的傅x朝瑜。 崔狄险些被他撞倒,退后了一步,质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傅朝瑜脑中空白一片,下意识道:“……找你。” 崔狄没听懂,他是个武将,可没有那么纤细敏感的神经。但这不妨碍他着急自己的事情,一把拉过傅朝瑜将他往里头带。 方才在他表妹那儿崔狄还收着点儿劲,如今到了傅朝瑜这里,崔狄便不遮遮掩掩了,直接问道:“焉耆三公主的事你打算如何推掉?” 傅朝瑜心中动了动,旋即端坐在椅子上打量起了崔狄,也并未错过他眼角眉梢间的急迫。崔狄为何焦灼,傅朝瑜一猜便明白了。 有些事,经不住推敲,只是他从前从未留意罢了。一时间,傅朝瑜还有些混乱的心思忽然就镇定了下来。 他微微一笑,问道:“崔将军说要怎么办?我听你的。” 崔狄被傅朝瑜的态度给弄得诚惶诚恐。 这么好说话么? 他原本打算提出将这两人凑成一对的想法,若是傅朝瑜胆敢不同意的话便将他臭骂一顿。可是如今傅朝瑜态度这么好,倒是让崔狄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讪讪地道:“我这有桩婚事,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翌日午间,庆功宴如期而至。 焉耆大殿下笑眯眯地待着三公主前去赴宴,正想跟傅朝瑜套套近乎,冷不防地看见傅朝瑜的席位旁竟然多了一位容貌姣好的姑娘! 这是谁? 三公主也同样怔住了,她已经叫人打听过了,傅朝瑜府上绝对没有姑娘。 林簪月抬眼,遥遥地与三公主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艳。 三公主一下便看出来了,这人与傅朝瑜关系匪浅,若是平时她兴许会打声招呼,可眼下阵营不同,三公主僵硬地收回了目光,不快地随兄长落座。 坐下之后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甚至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功夫之中她看傅朝瑜的次数都没有看林簪月的多。这人虽然打扮素雅,人也内敛,但容貌绝对不输于她。 而且她还能坐在傅朝瑜身边! 好气哦,但还是得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对面的林簪月默默地抿了一口茶水,觉得这位公主殿下怪好玩的。 不多时,皇上领着五皇子赶至宴中,经过傅朝瑜身边时,未曾错过这一幕。 郎才女貌啊。 皇上打趣地看了两人一眼,前些日子傅朝瑜还跟他抱怨没银子娶亲呢,他还以为这家伙果真清心寡欲,没想到是早就心有所属。 也不赖,林家乃清流,这位林姑娘性情坚韧,品貌不俗,与傅朝瑜很是相配。 皇上的目光太直接,林簪月低下头,傅朝瑜则无奈地望着皇上。 看了这么久,应该也看够了吧…… 皇上嘿嘿一笑,摸了摸短须,没有继续逗这两个年轻人了。虽然他本来就没打算成全焉耆,可对于傅朝瑜主动与焉耆撇清关系的举动,皇上还是欣赏的。真不愧是他提拔上来的状元郎,永远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圣心难测,不仅外人是这般评价,连皇上自己都觉得自己有时候喜怒无常,变幻莫测。他从前不也信任淮阳王么,可如今,不提也罢。若是可以,他希望傅朝瑜永远不要步入淮阳王的后尘。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了庆功宴,没多久便有人接二连三地上去献祝酒词,简直要将皇上夸成了尧舜在世,万古明君了。 皇上来者不拒,击溃东.突厥足以让自己名垂青史,他当得起明君这一头衔。 对于这些马屁之言,焉耆大殿下听得云里雾里,他只想着赶紧将联姻的事儿先提出来,趁机让傅朝瑜答应。甭管傅朝瑜身边那位姑娘究竟是谁,总好不过他妹妹吧?退一万步来说,只要他妹妹是正室,一切都好说。 然后她刚准备起身,却被身边的妹妹给按住了:“先等等。” “等什么,这次庆功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错过了就再没了。” 可三公主目光扫向对面,正好发现傅朝瑜给林簪月夹了一片鱼腹肉。其实二人之间并不亲昵,也看不出什么浓情蜜意来,可举手投足之间却默契十足。此人绝对不是傅朝瑜临时拉过来凑数的。 三公主是看中傅朝瑜不假,但她不愿横插一脚。即便联姻,她也希望傅朝瑜能心甘情愿地娶她,而不是逼人应下最后成为一对怨偶,她也有作为公主的骄傲。 三公主咬了咬唇:“我有件事要先确认一番。” 大殿下都快急死了:“那你赶紧啊。” 三公主赌气地坐在原地没动,酒过三巡,她见傅朝瑜忽然起身离席,再顾不得其他,连忙找了个借口追上去。 她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第197章 吵架 时值盛夏, 暑热难消,三公主没让宫人过来,悄悄跟着傅朝瑜进了别院, 一路走来已是大汗淋漓。她原以为傅朝瑜是去见谁, 不想他竟然停住脚步回了头。 三公主连忙躲了起来面向墙壁。树影婆娑,光影斑驳,一如她此刻凌乱的心。 清朗的声音传了过来:“公主殿下若是有事, 何不现身?” 三公主诧异地抬起头, 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发现了,她明明躲得天衣无缝的。纠结片刻,她最终还是果断地站了出来。 傅朝瑜对此毫不意外, 三公主离席之际他便已经察觉到了,那满头珠翠的玎玲声,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傅朝瑜就在院子中间, 一袭官袍在身, 说不出的意气风流, 三公主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颇有几分姿色。即便他不是镇西都护,不是大魏储君的亲舅舅,单靠着这张脸也足以让自己动摇。可傅朝瑜出挑, 自己也不差, 他凭什么在知道焉耆有联姻的念头之后还这般堂而皇之地带着一个姑娘来庆功宴?三公主不服, 急色匆匆地走到傅朝瑜跟前, 高声质问:“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意?” 嚯—— 傅朝瑜连忙后撤两步。他是知道这位公主殿下是个张扬的性子,但是没想到她张扬到这个地步,寻常姑娘便是质问也不会这般直白吧?原本有心说开的傅朝瑜也被她给吓了一跳。 三公主皱眉:“说话!” 傅朝瑜哭笑不得:“三公主指的是什么?” “你跟那位姑娘!” “殿下说的是林姑娘吧?我同林姑娘确实彼此喜欢, 先前焉耆大汗提出联姻时我便拒绝了,也嘱咐过大汗在下早已心有所属, 不会另娶她人。兴许是大汗与大殿下未曾放在心上,也未曾转告殿下,这才造成了今日的误会。” 早就心有所属?三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傅朝瑜。怎么会?她父汗从未告诉她傅朝瑜有喜欢的人。若是一早告知,她绝不会为了傅朝瑜花了这么多心思。 三公主对此固然懊恼,可之前投入那么多,一时间让她放弃她也不服。主要是三公主心气儿有点高,她不能接受自己被别人比下去了,即便知道自己眼下是在胡搅蛮缠,也还是冲着傅朝瑜发了火:“你是觉得我不如她?” “公主殿下光明磊落,英姿飒爽;林姑娘品行高洁,柔嘉维则,你们性格、家世、为人处世都不同,根本无需比较。” “胡说,你定是觉得她更好。如若不然,你何以会选择她?” 三公主越想越亏,都快委屈死了,再次重申:“我并不比任何人差,父汗早就有同大魏联姻的心思,而我则是王室中的不二人选。为了能早日熟悉大魏,我只花了一年功夫便学会了你们的文字,学会了中原官话。我知道你们都喜欢才女,纵然我如今还不是,可早晚都能学会琴棋书画。” 第174节 傅朝瑜听着着实敬佩起来了,这位公主殿下也是位狠人。 三公主坚持道:“你若是担心与我联姻会招来非议,实在大可不必。焉耆上下并无野心,只想图份安稳,更不会借助你的权势替本国谋利。甚至若你不愿,我会尽可能减少同焉耆的联系。” 她只会成为两国和平的桥梁,仅此而已。说完,三公主目光灼灼地望着傅朝瑜:“你真的不多考虑一番?” 傅朝瑜无声叹息。这位三公主殿下与傅朝瑜从前遇上的姑娘都不同,她不仅头脑清明,为人敞亮,更难得的是直来直往,有什么便说什么。可欣赏归欣赏,傅朝瑜对她却从未起过什么男女之情。 哪怕没有林姑娘,他也不会同焉耆三公主扯上关系。 傅朝瑜从来都没有把这联姻放在心上,今后更不会为了三公主而改变自己的态度。既然已经决定的事,也x没必要再给彼此留下回旋的余地了,免得耽误了旁人,傅朝瑜坦诚道:“我既选择了林姑娘,便不会再变了,公主还是另觅良人吧。大魏的青年才子比比皆是,公主大可不必只盯着傅某一人。” 简直油盐不进!三公主险些要被他气死,自己都已经这么豁出去了,换来的依旧是这样伤人的答复。 好在四下无人,若是被不相干的人听的了那她往后也无颜见人了。想她堂堂的一国公主,低声下四地说了这么多好话,愣是没有半点用处。得了,算她倒霉,先前的满腔期待都喂了狗。 “算你有眼无珠!”三公主虽然痛惜自己为了傅朝瑜做出的努力,但她也不会苦苦纠缠,她的尊严不允许她上赶着去送,骂完之后便提着裙摆恨恨地离开了。 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像一针劲风似的。 傅朝瑜被她凶完了之后反而轻松了不少,这位公主是个难得的聪明人,知道在他这儿死磕无用便立马放弃了。 这般也好。只盼着那位大殿下也是个明智之人,从此都不要在他身上花功夫了,不值得。若是焉耆真的想要联姻的话,他可以替他们盘算一下有哪些合适的人选,也算是回报他们先前对于大魏的帮助了。 朝中应当不缺能配得上这位公主的,他回头让人好好打听打听。 傅朝瑜等三公主回去之后又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席了。只是他们二人前后脚离开是有目共睹之事,如今傅朝瑜虽然没有同三公主一起回来,却还是引了不少戏谑的目光。 林簪月也知道他们私下去处理了什么事,见傅朝瑜回来之后,只担忧地问一句:“没吵架吧?” 看来她也看出了这位公主殿下是个烈性子了,傅朝瑜道:“没有,都解决了。” 林簪月也不意外,毕竟自从见到那位三公主起,她便觉得这人性格敞亮。说开之后,她兴许会恼怒傅朝瑜,但却绝对不会揪着不放。 果不其然,等到大殿下再次追问之后,三公主恼羞成怒地垮下了脸:“联姻照常提出来就是,只不过别提傅朝瑜,他跟那位林姑娘是一对,我可不想棒打鸳鸯。” 三公主不得不承认,即便她真的想棒打鸳鸯也没有这个本事。傅朝瑜可不是光有长相的小白脸,他能把西北经营成这样哪能没有一点手段?得罪了他,焉耆做出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还不如大大方方地略过此事,说不定还能让傅朝瑜欠一下她的人情。 如若这对夫妻俩能对她再有一点儿愧疚之心,日后她在大魏都能过得舒坦许多。孰轻孰重,三公主还是分得清的,就是心里还有点不平罢了,她需要点儿时间来舒缓。 大殿下听着都傻眼了:“你怎么又改主意了?傅大人可是最合适的人选,不选他还能选谁?” “除了他,大魏就没有男人了?”三公主眼睛一瞪,“与他相比,大魏皇室的男子身份更高,也更听话,我是公主,即便要嫁也得嫁个王爷才不算辱没了身份,找不到最合适的,就找个身份最高的!至于傅朝瑜,强扭的瓜不甜,没必要自轻自贱让人瞧不起!” 三公主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搭理傅朝瑜。自己如今风华正茂,正值妙龄,又不是找不到丈夫了。傅朝瑜再好也是瞎了眼的,她已经懒得要了。 大殿下拗不过这个一贯硬气的妹妹,回头看了看傅朝瑜,仍旧觉得心痛。这样合适的妹夫,怎么偏偏被别人给抢走了呢? 太可惜了。 可妹妹都已经带过来了,联姻一事必须要提的,否则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庆功宴过半,大殿下趁着皇上心情好,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联姻一事,只是没提傅朝瑜。 皇上毫不意外,甚至还盛赞了一番焉耆这位三公主,许诺一定好好挑选,给对方挑一位最合适的夫婿。 三公主虽然闹心,但还是努力配合着笑了出来。但愿大魏皇帝真有良心,给她寻一个有权有势模样尚可的,否则她真的会被气死。 不过让兄妹俩意想不到的是,大魏皇帝竟然还答应了要给他们修路,西北官道早已重修了一遍,而今多了高昌领土,遂朝廷会在今年下半年从西北直接修路到高昌,经过焉耆,直接打通整个河西走廊的长道。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比所谓的联姻更实在。大殿下与三公主立马起身,真心实意地拜服这位大魏皇帝。 庆功宴皆大欢喜地结束后,林簪月再次碰上了这位三公主殿下。她嚣张地抱着胳膊,站在自己跟前。 林簪月有些不明所以:“殿下有什么事儿?” 三公主不虞地上下打量着,最终没挑出什么缺点来,想发火又不好冲着一个弱女子发,毕竟人家也没做错什么。她咳了一声,依旧快人快语:“你是京城人对吧?” 林簪月颔首。 “回头替我打听着些。”撂下这句话,三公主便直接走人。 林簪月被留在原地,琢磨着三公主的这句话,少见地笑出声来。这位三公主真是与众不同,这般个性,还真没有多少人能配得上,她真得让家里人留神打听着了。 庆功宴后,焉耆上下欢天喜地地离开了,能修路意味着日后与大魏通商更为便利,也意味着一旦有别的国家攻击焉耆,大魏会更加迅捷地出动援军。只要能跟大魏紧密绑在一起,他们便永远不亏。唯有焉耆三公主被带去了京城。皇上既然答应了联姻,便一定会赐婚,短则一月定下,长则三五月之内必然会促成此事。 傅朝瑜先前培养的诸多火炮班子也全给皇上收回去了,包括前期所有绘制的图纸,尽数收归皇家。更确切地说,是收归皇上自己所有。火炮的威力太大,留给谁皇上都不放心,必须得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最稳妥。 傅朝瑜对此没有意见,皇上能慎重对待火炮他也能安心。这玩意儿若是滥用,不知道会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 君臣两对此保持了高度的默契,但是对周景渊的去留问题上却出现了分歧。傅朝瑜想将外甥继续留在自己身边,而皇上执意将他带回东宫。 他毕竟是小外甥的生父,傅朝瑜不能反驳,只能旁敲侧击地道:“圣上,小五一直都是安老先生教的。安老先生博古通今,若是换了先生,未必能比他更合适。” “这也好办,朕已叫人安排妥当了,这位先生会随朕一同前往京城。” 傅朝瑜:“这么快便安排好了?” “自然。”没有人能抵抗住做帝师的诱惑,即便是过惯了闲云野鹤般生活的老先生也不能免俗。储君必不可能长久留在西北,之前能留是因为身份不到位,如今便不行了,周景渊这兔崽子他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傅朝瑜无言再反驳了,他总不能说自己舍不得吧? 他是认命了,可这对周景渊来说绝对是一个噩耗,人前还好,可背着人的时候却沮丧了好一阵。比起京城的人他当然更亲近舅舅了,但眼下不走也不行,他身为储君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面对的,譬如京城那些他不喜欢的官员。他也不可能一辈子活在舅舅的羽翼之下,是时候长大了。 周景渊没哭也没闹,这听话的模样可是把傅朝瑜给看得心疼不已,他只能尽力保证:“放心,三五年内舅舅必定能回京城。” 周景渊乖乖地点头,只能寄希望于舅舅任满被调回去了。到时候即便父皇不愿意让舅舅回来,他也会想尽办法的! 想是想通了,可是临别之际舅甥俩还是黏黏糊糊,腻腻歪歪,看得皇上又酸又气。他懒得再搭理傅朝瑜,冷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若不是傅朝瑜这回立的功劳太大,就冲这黏糊劲儿,他都能直接把傅朝瑜的赏赐给免了!傅朝瑜也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个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知人善任、一言九鼎的千古明君罢了,如若换了个昏君,岂能容他这般放肆? 想得起劲儿之际,胸口忽然涌出一丝痒意,不期然地干咳出了声。 后面的宫人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圣上要不要宣太医?” 皇上捂着胸口:“不必,老毛病了。” 他还能再撑一撑。 三公主也在车驾之中,启程之后,她撩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常乐。今日离开,她可能要一辈子留在京城了。异国他乡,前途未定x,其中的惶恐旁人又怎能体察?但愿,大魏皇帝加上傅朝瑜夫妻俩真能给她找个万中无一的夫君来。 第198章 赐婚 除却本就不属于西北的皇上还有不甚熟悉的武将、宫人, 都护府真正少的也就只有周景渊了。 回程之后,傅朝瑜对着人来人往的都护府竟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小五离开了,安叔、秦嬷嬷等人也都随小五一道去了京城, 安叔得回侯府, 秦嬷嬷等需跟着进宫。他们这些人每每都是绕着孩子转的,以孩子为支点忙忙碌碌,一刻不停。 其实傅朝瑜很多时候也一样, 一旦没了支点, 便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惘之中。 林簪月望着他的背影,感受到了对方的情绪,上前一步执起了傅朝瑜的手。 傅朝瑜回头, 宽慰她道:“没事,我只是暂时还有些不适应,等忙起来便会好。” 林簪月回之以一笑。他们之前的感情并不浓烈, 也不算水到渠成, 但真正确认之后却又像是经年的夫妻一般默契到了极点, 一切都显得异常合拍。 傅朝瑜提议:“常乐学堂明日开馆,咱们先去瞧瞧那儿的情况?” 林簪月仰头,轻轻道:“好啊。” 这两日林簪月深思时也觉得惊奇, 他们俩竟然会走到一起? 退婚之后, 林簪月对成亲一事便没有过丝毫期待, 总觉得孑然一身也不错。她并非圣人, 当初从医一则是因为喜欢,二则也是为了逃避男婚女嫁,她厌恶终日被困在内宅。然而走南闯北救治了不少穷苦百姓之后, 林簪月才渐渐抛却了避世的念头,觉得自己先前无关痛痒的困扰着实可笑。 放在从前, 她想都不敢想自己竟然会只身跑来西北治疗鼠疫,可她偏偏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做了。时间真的会教会人勇敢,让一个喜欢逃避的人也学会了主动面对。 林簪月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出神,若是从前那个怯弱的她,应当也不会如此坚定地选择一个人。 十多日后,圣驾归京。 韩相携朝中官员在城门处迎接。时隔多日,京城早已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因为废太子造反而被毁坏的城墙、街道全都修缮一新,护城河的水系重新变得清澈见底,百姓们也仿佛忘却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一样,一切过往都被大魏彻底歼灭了东.突厥的壮举而治愈。 所有人都明白,此一战后,至少十年之内都不会再有国家敢同大魏硬碰硬了,边疆稳固,国无战乱,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桩幸事,他们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一段漫长的和平岁月。 于是这次迎驾京畿一带的百姓都无比诚心,恨不得将敬佩与臣服刻在脸上了,等诸位大臣迎驾过后,百姓们也纷纷跪拜在两侧高呼“圣上万岁”。 声浪一声高过一声,此起彼伏,让皇上感受到了莫大的满足。 他将周景渊给揪了过来,得意道:“看到了没?所谓明君,莫过于此了。” 周景渊:“……” 这不都是靠他舅舅那颗聪明的脑袋吗,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还明君。 然而周景渊什么都没说,舅舅站在风口浪尖已经足够惹眼了,往后还是不要在父皇面前表现得与舅舅亲密无间。淮阳王跟废太子的下场,他们舅甥俩都得引以为戒。 皇上仍然沉浸在自己是个千古明君的美梦之中无可自拔,抵达京城第一日,他便准备大摆宴席庆贺凯旋。这回攻下东.突厥,皇上的私库彻底充盈起来,花点子小钱而已,他压根不会心疼。 若非不愿引起铺张浪费之风,皇上恨不得摆个三天三夜的宫宴,宴请京畿一带所有百姓同庆盛事! 宫宴之中,众人也在席间见到了那位焉耆三公主。她并非宫妃,遂皇贵妃等人一同落座不太合适;并非臣子内眷,同诸位夫人坐也不太合适,于是最终三公主坐在了两位小公主跟周景渊他们身边。 三公主左右看了一眼,前后左右全是萝卜头,叽叽喳喳地聊得正兴奋。她感觉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大魏难道就没有成年的皇子公主吗? 对于这些小萝卜头,三公主本来没当一回事,直到她听说了大魏那两个年幼的小公主跑来跟周景渊道谢。是以她才得知,这两个自己瞧不上的小公主竟然有一大片肥沃宽敞、让人垂涎三尺的封地!她们比一般的皇子还要富有!反观她呢,除了得宠什么也没有。 三公主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不过这场宴会三公主也算是半个主角了,宴席之后众人便得知,圣上有意选取一位青年才俊与焉耆联姻。 焉耆与大魏关系甚笃,下一位继承人甚至主动前往东.突厥援助大魏,其诚心可见一斑。与焉耆联姻绝对不亏,况且这位三公主殿下还格外的美貌动人,一时间,京城里适龄的男子都开始蠢蠢欲动。 不过这股风气还未持续几日便消弭了,起因是圣上忽然下旨赐婚,赐婚的对象竟然是傅朝瑜! 至于另一位,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一想才对上了号,是林家那位钻营医术不爱在家待的姑娘,这两人怎么凑到了一块儿? 赐婚的圣旨一下,林家的门槛都要被踩断了。傅朝瑜尽管不太受京官待见,但他绝对是京城内外的风云人物,凡是与他有关的事儿都能掀起风波来,而这次傅朝瑜被赐婚无异于是一场惊天骇浪。众人怎么都想不通,林家怎么就不声不响地就预定下了傅朝瑜?! 虽然他们不喜欢傅朝瑜,但也必须得承认这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不敢说从古至今,但起码大魏开国以来都没有这样的人。不喜欢归不喜欢,可如果让傅朝瑜成为他们的女婿,他们还是很愿意的!若真成为了他们家的女婿,那往日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他们可以当作从来不知道傅朝瑜在外是如何胡作非为的。 可偏偏这等好事没落到自己头上,要说奸诈,还是林家奸诈。 林老爷面对这群热情到有些扭曲的同僚,连话都不敢轻易说了,生怕自己说多了惹得他们更狰狞了。可事实就是如此啊,他根本不知道为何傅怀瑾会看上他女儿,也不知道他们二人何时结识,更不知道圣上为何一定要赐婚。他们林家对此一点准备都没有,分明什么也没做便收获了一个厉害的女婿。 林老爷只是如实说完,不出意外地发现对面的同僚们神色果然更扭曲了。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些人真是令人费解。之前那么嫌弃,如今又生怕便宜了别人,何苦来哉? 京中人人都在议论傅朝瑜的婚事,以傅朝瑜如今的身份地位,林家的门楣日后都要高上三分了。可羡慕也没办法,谁让他们没抓住机会呢?以前光想着傅朝瑜如何可恨,甚至从来没考虑过傅朝瑜原来还可以当女婿! 可圣上似乎是想要让他们被活活气死一般,下完圣旨的第二日后又给傅家准备了一份天大的荣宠——圣上竟然直接加封傅朝瑜那位还在海上游荡、生死不知的父亲为荣昌侯! 石破天惊的消息一出,朝中险些炸开了锅。 一门双侯啊,傅朝瑜是安平侯,他爹是荣昌侯,还有没有公道了? 文官再次进言,皇上这回却没顾着喷人,而是将傅朝瑜研制火炮,助大魏击溃东.突厥的功劳摆了出来。论及功劳,大魏再无人比傅朝瑜更要劳苦功高。 第175节 只是傅朝瑜原本就是侯爵,又是封疆大吏,还是储君的亲舅舅,若是再加封,以他的年纪资历已无可追封,还不如将功劳算在他父亲头上。 诚然,这功劳是无可非议的,但是仍有人不服:“既然傅怀瑾无可追封,圣上大可以将其功劳算在林家姑娘头上,给她封个郡主不就得了?” 皇上无语地望着对方,这是个什么蠢货? 陈淮书几个互相看了一眼,觉得好笑。 本来觉得傅朝瑜地位过高的韩相也忽然不想再劝了,将傅朝瑜的功劳给他未过门的媳妇,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若是过门的夫人也就罢了,他们俩至今还未成亲呢,真这么做,让功臣们如何想?是否以后嘉赏功臣都用这一套? 那人也不过是提了一嘴,见没人附和,便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好么,他不说还不行了? 傅朝瑜的风头太盛,直接盖过了本来万众瞩目的三公主。被抢了风头的三公主对此十分茫然,她知道傅朝瑜名气大,但是大魏这些官员对于傅朝瑜的关注,是否太过了?难道两国联x姻,还比不过傅朝瑜被赐婚吗? 身边的宫女为了给殿下解惑还特意去外头打听了一番:“殿下,傅大人在百姓中口碑甚好,但京中不少官员都不大喜欢傅大人,每每碰到傅大人有关的事儿,都要闹上好几日才得消停。” 三公主更不懂了,这般听来似乎也不像是不喜欢傅朝瑜啊。设身处地地想了一想,若她不喜欢一个人,便恨不得不闻不问,哪里会像他们似的日日关注?难道这不是爱之深,责之切? 简直莫名其妙。 想不通的三公主殿下已经彻底放弃了,不过林家与皇贵妃却还在为了她忙前忙后。林簪月拜托了家中帮忙,傅朝瑜也让周景渊捎带一封信给皇贵妃,请她帮忙给三公主打听着。 几番筹谋之下,不出一月三公主的婚事便敲定了下来,定的是康王独子,康王乃是先帝最小的弟弟,年岁比皇上还小一些。康王世子虽是家中独子,但为人上进、饱读诗书,如今已在朝中任职,勤勉异常,而康王妃也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性,京城内外无不夸赞。最重要的是,这位世子日后定能袭爵,三公主若是与他成婚,往后的日子也好过。 对此,三公主也算满意。那位世子她也见过了,虽然比不得傅朝瑜好看但也是一表人才,嫁给他倒也不亏。 三公主赐婚的消息传回西北之后,傅朝瑜也了却了一桩心事。他虽然跟三公主没关系,但先前焉耆帮了他,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对于焉耆这位公主殿下,傅朝瑜做不到熟视无睹。 三公主的婚事也就傅朝瑜跟林簪月关心,对于西北大多数人来说,明显是他们傅大人家的喜事更值得关注。 一门双侯,何等荣耀?且这回还是双喜临门,他们傅大人终于要成婚了。这么多年大家虽然没有明说,但总归还是密切关注着傅大人的婚事。若再没有动静的话,他们都要以为傅大人打定主意要孤独终老了。 幸好幸好,终于还是将傅大人给送出去了,西北上下一边欢腾。 又过了一月,林簪月回到京城备嫁。林家对此格外重视,不仅是傅朝瑜早已及冠却还未定亲,林簪月也是早已及笄却还未嫁人。与她同龄的早已成家,崔妙仪甚至连孩子都出世了,唯有她,不紧不慢地拖到现在,好在结果是不错的。 备嫁的日子忙碌且充实,林簪月一边编纂医书,一边绣着嫁衣,偶尔还得接待一下亲友,每月也会定时进宫探望一下五殿下。 五殿下在东宫一切都好,东宫属官之中有好些都是傅朝瑜的师友,且大都属官都是选拔上来的,身份并不高,并不像高官一般喜欢倚老卖老。他们的前程皆系于周景渊身上,可想而知对这位储君殿下是有多上心,甚至要比当今皇上还要担心周景渊会行差踏错、误入歧途。 周景渊离了舅舅,但是身边仍然是跟舅舅有关的人。傅朝瑜人不在京城,但却靠着人脉织出了一张大网,将自家小外甥结结实实地护在里头。周景渊如今在宫里宫外的待遇,甚至比当初的废太子还要舒坦。 许是相处得多了,林簪月同周景渊之间也多了几分亲密。 一晃,便到了出嫁的日子,傅朝瑜身为镇西都护不便回京,林簪月需从京城发嫁去西北。 一切准备妥当,临行前一日,周景渊比林簪月还要紧张。舅舅不在京城,他舅母眼瞅着就要出嫁了,可是他顾忌父皇心里发酸嫉妒不能去送嫁,实在是急死人了。 周景渊在殿中转来转去,总觉得不妥。不行,他纵然不能去,也得给舅舅舅母将场面给撑起来才行! 第199章 成婚 十月初六, 宜嫁娶。早起天明之后,林家便广开府门,迎接各方宾客。 林家老爷官衔不低, 但跟丞相、尚书却是没得比的, 况且林家没有爵位,又是清流,家中人口还少, 往来的姻亲并不多。 原先拈酸的那一波人也来了几个, 坐下之后原本想要嘲笑一番林家没人,结果还没多久,人便跟赶趟儿似的都来了。 成王打头阵, 领着几个皇室宗亲来凑热闹。郑青州携着几位尚书、侍郎前来道贺,国子监的孙大人、王大人坐在堂中,宛若新郎长辈, 大理寺卿、太府寺等官员也跟着一道, 后来连韩相刘相都过来喝了一杯喜酒。 准备嘲笑清流人家没有姻亲的大臣们:“……” 他们何必过来自讨没趣呢? 不止人来得多, 收到的添妆也多,宫中太后娘娘与皇贵妃都派人送了添妆过来,给足了林家体面。外人看来固然眼红, 却也知道这定是为了顾全五殿下的面子, 否则太后与皇贵妃同林家非亲非故, 何必多此一举? 能请得动这些人本就让人嫉妒, 况且众人猜测,这些人只怕不是林家人请来的,毕竟林家人一向固执, 尤其不慕权贵,这样的臭脾气能主动请得这么多同僚?肯定是人家主动上门了。这么一想, 便越发嫉妒了。 林家好大的颜面。 林簪月已梳洗打扮好,换上了一身嫁衣。 家母、婶婶、姊妹等都围在她身边,崔妙仪本也老实在屋子里待着,后来实在是听不得这些人一直在说夫妻相处之道,烦不胜烦便溜了出去。但没隔多久,她便又一脸兴奋地从外头跑了回来。 “稀罕事儿,咱们府上今儿的宾客多得吓人,再没有哪日比今儿还要热闹了。我方才回来时,还听到有好些人说要给你送嫁呢。” 京官么,肯定不能出京畿,不过送到城门处是绰绰有余的。 林簪月没听明白:“谁要来送嫁?” “多了去了,傅朝瑜的同窗同门都过来了,东宫属官一个不落。还别说,跟傅朝瑜交好的官员长相都不赖,他们若都前去送嫁,那场面定然壮观。” 陈淮书、周文津、吴之焕哪个不是一表人才?杨毅恬纵然胖了些却也生得标致,至于国子监的那些同门,虽年纪尚小但也仪表堂堂。更有工部、东宫官员做衬,气势这一块可谓是拿捏得足够了。当年与傅朝瑜同为一届的进士,在京城的都过来了,就连之前外放的陆晋安也过来了。说起来,傅朝瑜这一届的进士,大多都是年轻有为之士。 林母也震惊不已:“咱们家跟他们可没有交集。” 崔妙仪道:“这有何妨?傅朝瑜跟五殿下同他们有交集便够了。如今傅朝瑜不在京城,他的这些亲朋好友可不得给他张脸么,如今林家的脸面便是他傅朝瑜的脸面。” 林母还在犹豫:“可是,他们终究与林家非亲非故。” 林簪月握住了母亲的手:“娘,夫妻一体,怀瑾的好友便是咱们的好友,他们愿意来也是一份心意。” 林簪月是知道傅朝瑜同这些人的关系的,若是傅朝瑜在京城,这婚礼只怕更热闹。如今他人不在,也不能扫了这些好友的兴致。 连女儿都同意了,林母也不便多说什么。吉时一到,新娘拜别父母出了阁。 等林家的轿辇出了府,满京城的人都在围观。当初傅朝瑜在工部的时候又是修路又是建房,扎扎实实替百姓谋了不少好处,别人家成亲百姓们不当一回事,但是傅大人不同,他们今儿一大早便守在街边等着看了。 “来了来了,新娘子出来了!” 人头攒动,但却不显杂乱,毕竟这是傅大人的大喜日子,可不能闹事。 众人的目光都汇集于一处。原以为新郎不在不显热闹,谁想到林家的派头竟这么大,花轿前面是林家人打头,随后便是朝中官员了,细数之下竟然有二十来个。个个容貌不俗,气质非凡,看得围观的百姓目不暇接。听闻这些人虽年轻,可官职却不低,少说也是五品朝上,这可太有牌面了! “那位模样最好看的是跟傅大人同一届的一甲陆大人,青山书院几十年间最厉害的一位学生,如今已然官至四品,没想到他也来送嫁了。” “我倒觉得那位周大人最为稳重模样最好,人家才是寒门起家,如今在大理寺也颇得重用。” “我们怎么觉得那位陈御史才更出众呢?” “分明吴大人最风流倜傥啊。” 吴之焕终于听到自己的名字了,侧身同杨毅恬挤眉弄眼:“看吧,我早说我仪表不凡了,可惜傅朝瑜不在,否则咱们便能跟他比比谁更俊朗了。” 没有人夸奖的杨毅恬拒绝与他交流。 吴之焕还在喋喋不休,陈淮x书提醒:“看路。” 吴之焕努了努嘴,总觉得陈淮书这小子越来越古板了,还没有杜宁有意思呢。唉……杜宁跟傅朝瑜这俩人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京。 围观百姓争来争去,一时也没有定论,只觉得今儿大饱眼福了。真不愧是傅大人,自己模样好也就罢了,连好友模样也出挑。 崔妙仪高高兴兴地跟在后面,听着众人的不绝于耳的羡艳大为满足。虽然不知道今儿这一出是傅朝瑜弄出来的还是那位小殿下弄出来的,但只要全了林家的面子就够了。 热热闹闹的劲头直到出了城门才得消停,但入了商州之后,人又再次多了起来。商州的水泥厂与傅朝瑜密切相关,如今整个商州都靠着水泥厂过上了富裕的日子,傅朝瑜成婚,商州一带几乎万人空巷。 林家人头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傅朝瑜”这三个字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东宫之中,周景渊一早就在等着消息,等送嫁之后都回来之后便急不可耐地追问情况。 他昨儿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人给凑齐了:“如何,舅母一家的面子保住了吧?” 周文津失笑:“殿下放心,再没有比今儿更备受瞩目的婚礼了。” 从前没有,今后只怕也难有。 周景渊如释重负。 对于周景渊折腾出来的这点小动作,皇上心知肚明。他没去阻止,只因那小兔崽子好歹知道拿捏着储君的体面,没有亲自去贺喜,至于别的小事只要无伤大雅索性随他去了,皇上也没管。 送嫁途中,林簪月总觉时日漫长。好在还有兄长在侧,还有妙仪这几个姊妹在旁陪伴才得以宽慰不少。林家的嫁妆不少,中间又有许多贵重品,他们足足走了一月才抵达了常乐。 崔妙仪不是头一回来西北,但是每次过来她都神采奕奕,这会儿到了都护府,崔妙仪早早地就下了轿子赶到林簪月跟前,兴冲冲提醒:“到了到了,新郎来接亲了!” 林簪月侧耳细听。 两边闹哄哄的,似乎是百姓的欢呼声,平日里都护府外往来的人便多,今儿因为是傅朝瑜大婚,外头早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了。 车帘被打开,一只袖长的手出现在眼前,林簪月抬头,看见面如冠玉的夫君正笑脸盈盈地站在眼前:“月儿,一路辛苦。” 林簪月伸出手,搭在他手上,先前的疲惫一扫而空。 “傅大人接到了新娘子了!”也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人群中再次喧闹起来。 傅朝瑜与林簪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动作,便被两边簇拥的人给推进了大堂。 崔狄与杜宁喜气洋洋地招待宾客,看那模样似乎比自己成婚还要高兴。事实也是如此,杜宁望着傅朝瑜跟林簪月,心中庆幸不已,终于是把傅朝瑜给嫁出去了,不用担心他孤独终老了。 都护府热闹,都护府之外的地方也不差。傅朝瑜大婚,西北一带都在同庆,大半商铺都准备了酬宾活动,更有不少外域商贾听闻傅朝瑜成婚,特意赶来沾沾喜气。 有好些不知道此事,单纯过来做生意的商人看到这架势都愣住了:“西北最近是有什么大事儿么?” 身边立马有人回他:“那是当然了,咱们傅大人成婚这便是最大的事儿!” 为了庆贺这桩喜事儿,西北上下铆足了劲儿,足足热闹了半个月之久。等天气渐冷之后,这喜气才收了起来。 成婚之后,傅朝瑜跟林簪月的日子并未发生多少变化,傅朝瑜仍在经营西北,林簪月仍旧投身于医馆,逐渐培养起了不少女医。 夫妻二人各忙各的,和谐至极。 一晃四年过去,西北一带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土豆与红薯顺利推广之后,西北俨然成了大魏的粮仓,原先空余的大片土地都被开荒,或是种粮或是种棉。 农田有了,环境也不能变差。傅朝瑜领着人在西北一带植树造林,顺带将北边的不少沙漠也一道治了。效果不错,起码如今北边冬日里的风沙少了不止一点儿,连原本东.突厥境内也跟着受益。 有了粮食跟棉布,百姓也不用再忍饥挨饿。老实种田,依旧可以安居乐业;若是头脑聪慧善于经商,日子便更好过了。西北位置优越,乃东西交汇之所在,经商的条件简直得天独厚。这两年,不知多少商贾在西北一带买宅置地定居,为的就是经营好西北的人脉生意。 也有不少中原或南方的穷苦百姓走投无路来到西北谋生,不过去的大多都是高昌跟伊州一带,这两片地方近几年也被管得紧紧有条,同大魏的联系也越来越紧密。 互市监早已成为中原与西域各国交往中不可或缺的枢纽。崔狄当初只是临时被调过来凑数的,结果愣是在互市监呆了一年又一年,最后连自己的妻子家人都一道接了过来。分别两地终究不是长远计,若不趁早接过来,谁晓得他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 想他一介武将,如今竟然跟各国的使臣商贾打惯了交道,被迫懂得许多经商的学问,原先那点习武之人的粗犷也不见了,逐渐被磨平了棱角。 同样凄苦的还有杜宁。他本以为傅朝瑜回来之后自己就能解放了,谁知道这两年来西北的事儿一年比一年多。他原先只要辅佐傅朝瑜即可,后来也不知傅朝瑜抽哪门子的风,但凡有事,第一个想到的永远都他。 一开始杜宁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傅朝瑜安排他做事他也屁颠屁颠去做了,事成之后便有一堆人夸奖,将杜宁给夸得飘飘然,而后乐此不疲地开始做下一件。等他某日幡然醒悟,发现自己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活儿也越来越多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活他早就已经甩不掉了! 杜宁也曾对着自家娘子哭诉,然而他娘子压根就不站在他这边,甚至联合儿子一道教训他。杜宁的儿子才两岁,可他已经跟傅朝瑜学坏了,没事只知道压迫他爹,看到他在家闲着便会给傅朝瑜打小报告。 第176节 “你就知道气我,日后干脆认你傅叔叔做爹算了!” 楚宁:“……” 她有时候真怀疑杜宁是不是没长脑子。 杜宁小儿子杜盛阳冲他爹使了一个鬼脸:“傅叔叔听到这话肯定要揍你。” 偏偏杜宁说完还不觉得自己错了,愤慨道:“就说你是个讨债鬼吧,你爹我从前都没这么气过你祖父。不过方才是我多嘴,你这样不懂事的儿子傅朝瑜也不要,日后他们若是生了个女儿,让你去做上门女婿还差不多。” 楚宁忍无可忍,一把拧住了丈夫的耳朵:“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烂你的嘴。” 杜宁吃痛:“好么好么,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他就是说说而已,傅朝瑜跟他娘子如今还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呢,若是日后真有了姑娘,再盘算也不迟。做傅朝瑜的上门女婿,身上的担子肯定比他还要重,受到的压迫肯定比他还要惨。 当老子的真么悲催,做儿子的岂能轻松?傅朝瑜要是真愿意,把杜盛阳丢给他做上门女婿又有何妨,但愿傅朝瑜真能看得上他家这个傻儿子。 傅朝瑜确实将不少活儿都分了出去,杜宁也好,方爻也罢,如今一日都不得闲,可他自己也没得到片刻的轻松。 西北这一摊子事儿实在是太大了,他花了四年功夫终于将其料理清楚,培养人手、整章建制,哪一样都是慢工细活。傅朝瑜真心希望他们能自己立起来,索性他的辛苦没有白费,如今即便没有了他,西北也一样能照常运作。 各地学堂已经开了好几年,识字的人越来越多,想参加科举的也大有人在。今年都护府又准备了一场科考,凡是通过者皆可以去京城参加春闱。 阅卷过后,傅朝瑜正想打听打听明年春闱的动静,京城那头忽然来了信。 圣上病危,急招他回京。 第200章 病危 信是从宫中寄过来的, 还是杨直的字迹。杨直的意思便是皇上的意思,看来皇上这次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事不宜迟,傅朝瑜当即让人收拾行囊。 杜宁等人闻言连忙赶过来, 追问傅朝瑜究竟出了什么事。 傅朝瑜不便多言, 皇上病重一事应当还未散开,傅朝瑜不知道宫中究竟做何打算,也不敢轻易泄露。 他找了个借口敷衍了一番, 又单独x留下叫来杜宁, 再三叮嘱道:“皇上急召我回去,恐怕是有要事要吩咐。这段时间你多盯着些,千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生任何的乱子, 切记,切记!” 杜宁的手被傅朝瑜攥得生疼。 傅朝瑜很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时候,平日里哪怕有要紧事, 经他之嘴说出后都像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一般。杜宁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可他什么也没说, 也没有再追问,只道:“你放心回去好了,一切有我。” 对于杜宁, 傅朝瑜自然放心, 毕竟这么多年的历练也不是白历练的。况且西北也不仅仅只有杜宁, 还有崔狄跟方爻, 还有近两年提拔上的官员跟各地的知州,再不济他娘子跟楚宁也能顶上,总不至于让杜宁单打独斗。 他大可以安心地离开。 傅朝瑜又回去说了几句宽慰他娘子之后, 便匆忙启程了。这回他连行李都带的少,只备了几件换洗的衣物便骑着马连夜离开。 林簪月跟杜宁等人将人送出了巷口, 便没再跟着了。 行程匆忙,方才分别时他们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几句。 杜宁有点心烦:“他回京之后应当不会出事儿吧?” 林簪月摇了摇头,出事的另有其人。 对于傅朝瑜的突然离开,都护府上下议论纷纷,不过好就好在这几年管束得严,他们再好奇也就只敢私下议论,平日里仍是老老实实地做事儿。天塌下来,活儿还是一样得干,总不能叫西北乱起来。 傅朝瑜不在,杜宁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心,京城那边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样的安排,他得替傅朝瑜守好后方才行。 除了都护府众人知道傅朝瑜离开了西北,其他百姓对此一无所觉,种地经商,一如既往。 而远在焉耆的淮阳王,这些日子终于察觉到不对,迫切地想要逃走。 几年前他杀了东.突厥的达坦王子后便被人捉到这处庭院中,自此再也没能出来。淮阳王想过逃跑,可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守在他身边,淮阳王情急之下甚至连挖地道都想过了,仍旧没有半点用处。 焉耆是个小国,有权有势者并不多,能做到这种地步的应当也就只有焉耆王室了。为了困住他,这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无所不用其极。四年的时间足以逼疯一个正常人,好在淮阳王心智坚定,再难的坎儿他也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如今唯一支撑他的便是报仇的执念,他坚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回到大魏,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他与皇兄都是先帝的血脉,他自认不比皇兄差,既然皇兄都能做皇帝,他为何不能?这种念头从前都是被淮阳王苦苦压抑在心中,如今压抑得太狠,直接爆发了。 他现在只想让皇家那些人都去死! 恨意磅礴,但淮阳王还不至于让恨意迷了眼睛。他最近忽然发现,此处看守的人似乎多了起来,这并非是什么好苗头。从前这院子里的看守固然严,却也不至于这般。他被困多年,此处每日都有二十个守卫,如今足足增添了一倍,这些人将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像是生怕他会在这几日逃开一般,难道…… 大魏那头出了什么事儿? 淮阳王陷入不安之中。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大魏出什么乱子,那头平安无事倒还好,他大可以继续找机会,总有一天能从这里出去。可若是一旦大魏生变,等让他那位皇兄想起自己还被关在此处的话,想必他也离死不远了。 不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淮阳王焦灼地站起身,几个侍卫听到动静立马赶了过来,直接进了屋,密切盯着淮阳王的一举一动。 真该死! 淮阳王愤愤地坐了下来,有些人看守,他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但愿大魏那对父子都不要想起他。 可偏偏,醒来之后的皇上恰好想到了淮阳王。 这并非皇上第一次想起这位皇弟,自从他的身子每况愈下之后,皇上便时常想起淮阳王。今儿又记起了这个人后,皇上趁着头脑清醒,再次将周景渊给叫了过来。 周景渊躬身站在床前,等着父皇吩咐。 皇上病重,连说话都有些困难,所以并不想兜弯子,开门见山地问:“你可知,淮阳王如今身在何处?” 数年过去,周景渊已经十三了,可仍旧算是半个孩子。那张脸酷似傅朝瑜,却比傅朝瑜更冷上三分。从前他在舅舅身边还时常欢笑,在学堂读书时也能与同窗打成一片,后来离了舅舅之后,没有什么在意之人,整个人便冷了下来。 这会儿皇上病中问话,还问了这么敏感的问题,周景渊也还是面不改色,回道:“知道,王叔如今在焉耆。” “你讨厌他么?” 周景渊敛下眼眸,心中冷笑。自然,对舅舅不利之人他都讨厌。 皇上不用听他回答,单看表情便知道了,他费力地笑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残忍:“他早已被人控制住了,逃不掉的。朕给你个机会让你亲手解决了他,如何?” 周景渊面露异色。 “你怕了?”皇上反问。 他可不希望自己的继承人性情软弱。 周景渊摇了摇头,他只是想着父皇这么多年都没有对淮阳王动手,应当多少顾念着一份兄弟之情,可到头来是他自己想多了。 身在皇家,连父子之情都少有,更别提兄弟之情了。 皇上躺在床上,比起去年要消瘦不少,颧骨高高耸起,若不是这张脸底子不错,瘦成这样早就显得刻薄了。面相没垮,但是心却比从前要更狠了:“不用你来当刽子手,你只需下令,让你身边的侍卫去了结他即可,敢做么?” 周景渊凝望着他父皇的神色,确认他父皇不是故意诓他的,才谨慎地点点头。 他道:“既是父皇的吩咐,儿臣照做就是。” 他手上有侍卫,不输从前废太子的死侍,就连火器营里头的兵器周景渊也能前去取用。下令诛杀一个不讨喜的仇人而已,不算难事。 皇上听他应下,见他亲自叫来侍卫定下了淮阳王的死刑之后,终于又笑了笑。 身为皇帝,该心狠的时候便得心狠。他有心以淮阳王做磨刀石试探一番,如今周景渊的表现让皇上满意至极。淮阳王虽是小五王叔,却也一样是小五仇人,对付仇人,绝不能有片刻心软。 “在皇位稳固与江山社稷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淮阳王只是你王叔,同你的关系并不亲近,往后,你兴许还要亲手了结你的血脉至亲。心软的人坐不稳皇位,一切都要以自身利益为重,明白了吗?” 周景渊知道他意有所指,却还是受教一般地点了点头,甚至上前主动替他掖了掖被角。 父子之前距离亲厚,但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情。 皇上也吃不准他究竟记没记住,但是他时日无多,能叮嘱的只有这些。 等周景渊从殿中出来之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急忙赶过来的太后。 皇上病重一事,外面所知甚少,就连后宫也只有太后与皇贵妃知道。皇贵妃与皇上感情一般,不过每日都会去照看,起码做足了皇贵妃的本分。太后却是真的关心儿子,她都这么大年纪了,真是怕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再次重演。 可天不遂人愿,皇上这一病便是半个月,至今未好,昨儿更是吐血了,太医院诸位太医对此也束手无策。皇上如今的急症都是从前在战场上落下的病根,谁也没办法治愈。 太后赶到之后发现周景渊正巧出来,便叫住孙儿问道:“你父皇今日可好些了?” 周景渊迟疑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 太后面色灰败,半晌才道:“哀家进去看看。” 周景渊侧身让出了位置。 不知道太后与皇上说了什么,只是听闻太后回宫之后也病了一场,连药都不愿服用。 还是皇贵妃前去相劝,才让太后提起了些求生欲。 宫人私下里也没少觉得奇怪,贵妃更是不解,她想去太后那儿看望都没得准许,太诡异了。太后生病,皇上也感染风寒许久没有露面了,难道这场风寒真的这般严重? 她是不是得让老三也老实在殿中待着,别再出去种地?就这么办,那地本来也没什么好种的。 贵妃都知道要约束三皇子,更不必说贤妃了,早在有传言说皇上感染风寒一直x没好时,贤妃便已经将四皇子给拘在宫里了。 周景成为此还闹了两日,每日都想方设法要出门:“母妃,儿臣已经十四了,不是四岁,整日待在宫里想什么话?五弟若是知道该笑话我了。” “就是你五弟让人带话,将你拘在此的。”贤妃信口胡诌道。 其实五皇子只是暗示了一番,自然没有让她将人关着,不过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本就不必计较,贤妃只知道,最近这些事儿不是他们娘俩儿能掺和的。 任凭周景成闹得再凶,贤妃也愣是没让他出门,连他平常待在身上的佩刀贤妃都没有再让他摸。 三日后,傅朝瑜抵达京师。 此番回得匆忙,他进城之后尚未来得及回侯府一趟,杨直便先一步带着人找到了他。 故人见面,却无多少寒暄,杨直领着傅朝瑜直奔皇宫。 傅朝瑜本想追问皇上的病情如何,可看到杨直如此急切,已经不必再问了。 情况可能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尽管有所预料,可等傅朝瑜真见到皇上的那一刻,仍旧吓了一跳。他有想过皇上病重,但没想过已经病危至此了,这模样委实消瘦得可怕,傅朝瑜甚至不敢想皇上还能撑过几日。他见过不少病入膏肓之人,与皇上如今的情况一模一样。 傅朝瑜上前行礼时,皇上甚至没有说话,只是抬了抬手,让他起身。 往常皇上见到傅朝瑜,都会打趣两句。此番一别数年,再见时,对方还是清风朗月一般的模样,自己却已经行将就木了。前两日他还没病到这般地步,从昨儿开始,病情急转直下,皇上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兴许,就在这两日吧。 病成这样,简直比杀了皇上还要难受。可早在四五年前,他对此便早有预料,走到如今这般田地也是皇上自己选的,并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他仍然会北征突厥,几年的苟活换来十多年天下太平,他觉得值。 “坐吧。” 成安公公将皇上扶起来后,他缓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傅朝瑜稳住了心态,坐下来之后方才打量起周围。除他之外,韩相也在,另有一人年岁比韩相还要大,正忧心忡忡地望着皇上,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过傅朝瑜。 韩相多年屹立不倒,是因为他秉持中庸之道,平素不喜争抢。相比之下,吕相贪心太过,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另一位刘相前两个月不知为何也被免了,眼下看到这一位,傅朝瑜脑中便闪过一个念头。 第177节 这位该不会就是顶替刘相的那位吧,那么……他呢? 傅朝瑜呼吸都重了几份,尚书中书门下,朝中一共该有三位丞相的。 第201章 托孤 这世上哪有真的淡泊名利, 无欲无求之人呢?哪怕是傅朝瑜,面对眼下的境遇也不由得呼吸紧促了几分。 皇上也确实有这个意思:“余者不必再说,诸君也亲眼见到了。朕唯一担心的是, 储君幼小, 朕若是去了,恐其难当大任。” 那位似乎要顶替刘相的老大人立马道:“圣上岂能这般自暴自弃?太医院的太医如若医术不精,大可以广召天下名医入宫, 总能治好圣上的病。况且圣上从前身强力壮, 本就非常人能及,以圣上的体魄,绝不会被眼下这点小病痛给击败。” 傅朝瑜看了韩相一眼, 这是哪里来的马屁精? 韩相也无奈,此人是张太傅,从前做过圣上的先生, 不过后来身子不好一直闲赋在家, 前几年身子好了又自请回朝。圣上也给他面子, 将其安排在江南,这一任便是五年,政绩倒是不错, 治下也严明, 若是出身低的话兴许会是个酷吏。他与京中世家关系都还不错, 对下严苛, 对上则多阿谀谄媚。 圣上病重至此,但凡长了眼睛都知道已经是药石无医了,也只有这位张太傅才能昧着良心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皇上自己都觉得张太傅的话不中听, 他要是身子真的康健,早就让人将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东西给撵出去了。 皇上希望别人尊师重道, 可他自己却从没有这种美德。没去看这张太傅,皇上将目光移向傅朝瑜跟韩相:“爱卿才高,必能定国,你们可愿替朕辅佐新王?” 果然是托孤,韩相与傅朝瑜立刻跪下,谦卑地表示自己才德浅薄。 张太傅紧随其后也跪了下来,这等时候,当然不能漏掉了他。对方比傅朝瑜跟韩相,张太傅可要情绪外露多了,傅朝瑜二人虽然有些伤感,但也知道眼下不宜让皇上担忧,可这位张太傅显然是表演居多,好像是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么一个忠臣似的。 皇上大概也觉得腻歪,原本有很多想说的,到头来却都咽下去了,只勉强交代了一些话。 大致便是让他们好生辅佐新君,约束朝臣云云。说了两句话之后渐渐吃力,皇上叹息一声:“罢了,你们退下吧。” 皇上心里清楚,即便他不说,被选出来的这三人也知道该怎么做。哪怕是喜欢拍马屁的张太傅,能力也都不俗,只不过此人过于圆滑,唯一比从前吕相好上一点的便是——张太傅对上绝对忠诚。 如今忠于自己,往后则忠于新君。 三位丞相分属不同阵营,彼此制约牵制,新帝才不至于偏听偏信。 那头三人离开之后,张太傅随意打了一声招呼之后便径自离开了。对韩相态度尚且还行,对傅朝瑜则是一片漠然。 傅朝瑜望着他的背影,纳闷地道:“莫不是我何时得罪了这位张太傅?” 韩相摇了摇头:“你同他都未曾见过面,哪里会得罪他?大概是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得罪了世家吧。” 傅朝瑜做的最得罪世家的,便是改了科举跟吏部考核。前者短时间内还瞧不出什么变化,这两年才渐渐明显。世家子弟没办法再通过国子监直入官场,每位学子都要过五关斩六将,方能入朝为官。科考的人越来越多,考卷还越来越难,被刷下来的世家子弟不计其数,于是这些世家们只能千方百计想着别的法子,将子孙继续往官场上塞。 作为始作俑者的傅朝瑜,理所当然被他们记恨上了。 至于吏部考核的变动,得罪的官吏便更多了。前几年有不少尸位素餐之辈,但凡走动些许关系便能安然无恙度过考课,现如今也不行了。朝中各项规章制度日渐收紧,再不似从前一样,世家可以依仗身份为所欲为。 “张太傅出身世家,他对你的态度多多少少会受世家影响,况且——” “什么?”傅朝瑜见他突兀地停下,没忍住询问。 韩相摇了摇头,并不准备继续往下说。况且,张太傅之所以能被推举出来,不仅是因为他在江南做出不少政绩,自己本身也算是德高望重,更因为有世家的支持。如今寒门起势,隐约有与世家打擂台的架势,张太傅既然背靠世家,那么世家不喜欢的人他肯定也不喜欢。 更有一层原因,圣上选了他们三个人做辅政大臣,必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除了希望他们能辅佐新君,更是为了防止三位丞相刮分权力。张太傅代表的是世家,傅朝瑜代表的是寒门,他则居中调停。 难为圣上费心了。 出宫之后,傅朝瑜也没有让人给他小外甥带话。别看皇上如今瞧着病入膏肓,但是脑袋却还清明,傅朝瑜不想节外生枝惹皇上嫉妒。若要见面的话,往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皇上心烦。 周景渊其实一早也得知他舅舅回来了,更猜到了父皇叫他舅舅回来所为何事。舅甥二人都默契地没有联系,静静地等着大明宫的消息。 周景成被关了这么多日,实在是憋不住,趁着周景渊在的时候赶忙跑过来找他。 过了十四之后,周景成的个头抽条似的猛长,不仅个高,还比别的孩子生得魁梧结实,他与周景渊坐在一块儿,丝毫看不出是只差一岁多的亲兄弟。 见了五弟,周景成哀嚎了一声控诉道:“快憋死我了,我母妃这些日子一直不让我出来!” 周景渊道:“是我吩咐的。” 周景成:“……” 还真是这样啊,周景成讪讪地摸了摸脑勺,后知后觉地发现五弟似乎表情x格外严肃。周景成也不懂,他凑过去问了一声:“最近宫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周景渊点了点头。 “能说么?” 周景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作为皇子,他觉得四哥是有权知道此事的,可问题是他觉得没有用,是父皇吩咐对外严守自己病重的消息,可能是害怕生出乱子吧。 见他如此,周景成立马改口:“算了算了,看样子也知道不可能是好事儿,你还是别告诉我了,我也不想听。” 周景渊闭上了嘴,觉得可能这两日他便能知道了。 入夜之后,皇上只觉得日子更加难捱。 饶是如此,他还是让成安准备了数道圣旨与口谕,将能安排的事情都已经安排了一遍,包括他自己的身后事。早在皇上发现自己生病之后便在准备着这些,可他的病况来得太汹涌,本以为还有半年,谁料到还是高估了自己。事到如今,他仍有不少事情没有做。 成安眼睛一酸,圣上都已经变成这般模样了还在善后,怎不叫人心疼?他感慨:“圣上如此为五殿下考虑,殿下一定感怀于心。” “他?”皇上扯了扯嘴角,这小兔崽子只会感动他舅舅对他的好,别人压根入不了他的法眼。也是从前淑妃的事情做错了,若是当初严查到底,或许就没有这种冤案。不过如今说这些都是虚妄,况且皇上如此劳心费力也并不是为了周景渊这个人,他是为了大魏的储君,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子孙后代。 换做任何一个储君,他都会逼着自己做到这个地步。 岂知这一晚上劳累太过,等到了黎明时分,皇上吐了一口血,眼中的神采都迅速灰暗下来,连呼吸都渐渐困难了。静静地缓了半日之后,精神忽然又回来了,连病容都似乎散了。 成安暗道不好。 皇上也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他是想活,但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与其担忧自己什么时候死,还不如安顿好一切让自己死得体面些。他该享受的都已经享受到了,权势、名声、威望……他比先皇还要像一个明君仁君,今大魏上下,人给家足,府藏皆满,他早就无愧于先帝了,如今离开倒也不算遗憾。 好歹,自己走得的比皇弟晚。就是不知道这心比天高的皇弟在地下是否会跟先皇告状。皇上想着,竟扯了嘴角,苦中作乐地笑了一声。 许久,躺在床上的皇上终于再次开了口,说话也比前一日利索许多:“去叫他们过来吧。” 他未说具体叫哪个,但成安公公服侍了他这么多年,又岂能不知道这些? 不多时,众人被紧急召进大明宫。 昨儿来的三人都在其中,与六部尚书一同在殿外候着。三人在前,六部尚书居后。 傅朝瑜对郑尚书与杜尚书点了点头后,便没多言,凝神静气守在前面。 几位尚书瞧这站位,心中也有些了然。近来圣上病重,对外是没有明说,但他们作为天子近臣多少都猜到了。这节骨眼上傅朝瑜被召进宫,又跟韩相张太傅两人并肩而立,用意为何众人岂能不知? 与傅朝瑜交好的,自然庆幸他终于熬出头来了。跟傅朝瑜不睦的,又开始酸皇上的决定,这么多年过去,皇上最看重的仍旧还是傅朝瑜。 真叫人不甘心呐,论及资历,他们绝不比傅朝瑜差。可惜他们没有傅朝瑜得圣心,更没有一个做储君的外甥。否则,丞相这个位置还不知道花落谁家呢。 众人各怀鬼胎时,皇上已经在里头跟太后交代后事了。太后之前病了一场,如今看到皇上气若游丝的模样更觉痛心。老天无眼,仍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怕皇上走得不安心,太后早就撑不住了。 太后心疼得心中抽痛,上前握住皇上的手:“母后明白,母后什么都明白。” 她的皇儿最在意的便是江山稳固,后继有人,不愿意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盛世被人糟蹋。小五年纪太小了,朝中那些老狐狸又太厉害,以至于她的皇儿临终前都不得安心。 太后蓄着泪,安抚道:“哀家会替你守好一切,日后小五的婚事哀家也会把关好,绝不会让任何人有可乘之机。谁也不会毁了大魏江山,哀家保证。” 皇上眨了眨眼睛,欣慰地牵起了嘴角。母后明白他的意思就好,皇后人选至关重要,绝不可以马虎。在他身上发生的悲剧,希望日后不用再重演。 皇上转向皇贵妃。 皇贵妃很上道地立马过去握住了皇上的手,虽然她跟皇上没什么感情,但是装了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 两个没有感情的人还能说什么呢?不过还是打打感情牌,让她多照顾照顾新君罢了。即便如此,皇上都未曾松口说完立皇贵妃为后。 他死之后,大魏有一个太皇太后就够了,没必要再多一个活着的太后娘娘。 皇贵妃对此心知肚明,她本也不奢求这些。可皇上生怕她介意,选择以退为进,一脸愧疚地道:“不能给你留下子嗣,终究是朕对不住你,若有来生,咱们再做夫妻。朕不要三宫六院,只想跟你做一对寻常夫妻。” 皇贵妃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来生,只盼着她永远不要遇到这位难伺候且到死都在耍心眼的主了,她实在招架不住。 但最终皇贵妃还是秉持的臣子本分,一脸感动地回复道:“来生不敢奢求,但这辈子能位及皇贵妃,已经是妾身莫大的荣幸了。” 皇上知道以皇贵妃的性子多半不会作妖,于是又看向几个孩子。 周景渊那兔崽子没良心,多讲无益。再说他交代了这么多天,前面又手把手地教了足足四年整,若是再学不会,那大魏江山被糟践都算活该。那几个大的反而有良心一些,只是看着憨厚,人也不够机灵。 可惜,若他能多几个孩子,兴许还能再挑选一番。 皇上招了招手,几个皇子公主抹着眼泪来到了病床前。 周景渊跟皇贵妃他们是一早就知道了皇上病重,心里也有所准备,然而周景成他们却是分毫不知的,这会儿受到的冲击自然更大。往日英明神武的父皇突然变得瘦骨嶙峋,仿佛病入膏肓的老妪一般,几个孩子大气儿都不敢出。 周景成甚至开始哆嗦了,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母妃跟五弟拘着他不让他闹事了:“呜呜,父皇,您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皇上顿了片刻,告诉你们有用? 周景成其实想问父皇是不是快死了,但是瞥见五弟威胁的目光之后,立马改口道:“父皇你是不是快好了?” 皇上气笑了,睁着眼说瞎话吗? 太后立马道:“老四!” 周景文也拉了拉他弟。 周景成立马缩了回去,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了。 皇上又忍不住挑剔起来。胆小怕事,没有担当,幸亏没有选他们做储君,但临到头来,皇上还是仔细嘱咐了几句,让他们务必互相扶持,替小五守好江山。老三喜欢种地,没什么野心,只盼着他能一辈子没有野心;至于老四,虽是个憨货,但好歹有一身武力,这两个也不能有什么作为,老实待着便已是谢天谢地了。 等轮到两个小公主时,皇上本想略过,可随即想起来她们在镇北都护府还有两片不小的封地,不得不郑重几分。这片封底给自己女儿还行,若是日后便宜了女婿,那真的能把他给气活。 当时一时大方给了她们,之后想后悔也来不及了,皇上挤出了一丝还算温和的笑:“你们俩平素都要比别人更懂事,更听话,父皇虽未明说但心里都记住了你们的好,还为你们精心挑选了北边的封地。父皇疼爱你们,不比疼你们皇兄少。日后你们要仔细守好封地,切莫便宜了外人,男子能做的,女子一样能做,决不辜负父皇对你们的期待,知道了吗?” 这一番话说完,皇上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两个小公主没想到父皇竟然这般看重她们,当即泪如雨下。是她们不该,还总觉得x父皇忽视了她们,若真的对她们不闻不问,又岂能给他们这么大的封地?父皇明明对她们抱以厚望。 两个小公主跪了下来:“父皇放心,儿臣定会守好封地。” “好,好——” 皇上喘了两口气,摆手躲过成安喂过来的药,到这个地步喝不喝药已经无所谓了。该交代的都交代完,皇上望着门边。 太后立马道:“请诸位大臣们进殿。” 殿外正在苦等的一行人被请了进来。甫一入殿,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浓的药味,比昨儿更重,像浓墨一般仿佛化不开。 众人进殿之后立马跪了下来,等候成安公公宣读圣旨。 前面都是临终之言,直到后头,张太傅之后便是傅朝瑜,加官尚书令。 第202章 驾崩 第178节 年仅二十余岁的尚书令, 还是与韩相张相分庭抗争的丞相,圣上还是对傅朝瑜最为优待。 从商贾之子到当朝状元、再到安平侯、凉州知州、镇西都护,乃至于如今的尚书令, 傅朝瑜的人生履历真是精彩纷呈, 叫人嫉妒。不过眼下也没人反对,此乃圣上临终前的圣旨。圣上未病之前他们还敢反驳,眼下圣上摆明了大限将至, 他们若是再敢提什么意见让皇上气倒了, 还不知道要担下多大的罪名。 谁也不想逼死皇帝。 大臣们没有认命了,太后便更不会说什么。 这三位丞相里面,太后最熟悉的是韩相公, 最寄予厚望的反而是傅朝瑜。作为小五的亲舅舅,只要他没有篡位的心思,那么今后便会一直扶持小五。毕竟, 谁上位都不及小五上位对傅朝瑜有利。太后比皇上想得更简单, 她坚信这位年轻有为的傅大人, 绝对会替小五扫平一切障碍,就像他先前一直做的那样。 皇上面对妻儿时不愿多说,可眼下朝臣们进来之后, 他的话却多了起来, 足□□代了半个时辰之久。 他与每个人都聊了好些, 甚至还能记起来十多年前君臣相处的趣事儿, 譬如韩相从前喜欢吃东街的烧饼,每回大朝会之前都会买两个揣兜里,等下了朝便寻个地方偷偷摸摸地用餐。 韩相老泪纵横:“圣上竟然记得当年的事。” “朕记得的事儿可多了。” 他还记得杜尚书从前教育儿子煞费苦心, 为了给儿子请先生,连老脸都豁出去了, 终于请到了一位厉害的大儒。都说杜尚书对儿子严苛,其实最宠孩子的也是他。 也记得郑青州为人拧巴,当初还是侍郎的时候都敢跟尚书叫板。 更记得傅朝瑜,那可以说的便太多了。先前他们二人如何相识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他们君臣缘分早在借钱的那会儿便埋下了伏笔,年幼的傅朝瑜,比小五可要可爱乖巧多了。一路走来,傅朝瑜着实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若不是朕,当初你的状元名头可要让给别人了。” “你去了哪儿,哪儿便热闹,国子监如此,工部如此,去了西北更是如此,可惜,往后的热闹朕是看不到了。” “朕去了之后,你还得时常念给朕听才行。怎么朕与你也一同经历过不少事,连逃命的途中都没落下你……” 傅朝瑜想起往事,与皇上对视一眼,都不由得会心一笑。其实,傅朝瑜也没盼着皇上驾崩。 皇上如数家珍,似乎说不完一样,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臣子们觉得窝心,一旁守着默不作声的皇贵妃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她自然知道皇上如今说这些是为了什么,目的同方才哄她是一样的。只是这狗皇帝哄她做事的时候不过两句话而已,哄这些朝臣们却如此费尽心思。皇贵妃并不是嫉妒,她只是单纯得不平。 实则,朝臣们也听得胆战心惊,他们比皇贵妃还要希望皇上停下来。昨儿分明已经病得起不来床,说不了话,今日说话竟然这般利索,他们生怕皇上说着说着,忽然断了气,到时候仍是他们的罪过。 好在皇上还是撑过去了,殷切交代之后便让他们出去候着,又让成安将杨直等一批心腹叫入殿中。 所有的官员之中,皇上最为信任的还是自己的心腹,这些人从前对他忠心耿耿,如今自己将去,皇上毫不犹豫地准备将他们都送给储君。这些人本就是为了皇权而服务的存在,只要皇帝还在,这些人便永远有用。 皇上挥退了所有人,单独交给杨直一道圣旨,一把宝剑:“给你此物也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事态不可控,你务必比他们先行动手。若是小五敢追究,你便将圣旨拿出来。” 他活着的时候是信任傅朝瑜的,甚至从未怀疑过傅朝瑜对于小五的看重。自然也信任韩相,更能压制得住张太傅,可所有的前提都是他仍健在。如若他离开,事情就不好说了,权力有多动人心皇上对此一清二楚,他自己就是权力的拥趸,一旦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若再要他拱手让人那就难了。 可小五总要亲政的,总不能一辈子藏在别人的羽翼之下,这大魏是皇帝的天下,而非辅政大臣的天下。与其将来在理智与情感之上纠结,不如他来替小五做抉择。皇上再三嘱咐杨直:“如若三位丞相一直兢兢业业,恪守本分,这道圣旨便永远不要拿出来,免得伤了情分。朕也希望,这道圣旨跟这把宝剑永远不必再见天日。” 杨直捧着圣旨,心情沉痛地点了点头。他能走到今日,本就仰仗圣上赏识,圣上对他有再造之恩,眼下又愿意把这东西交给他,已经是莫大的信任了,他绝对不能辜负了这片难得的信任。即便日后犯错的是傅朝瑜,他也绝对不会手软。 交代完了这句,皇上泄了一口气。 他最放心的是傅朝瑜,最担心的也是他。傅朝瑜是他亲自扶持起来的,这个变数太大了,小五对傅朝瑜太过信任,即便眼下这对舅甥感情正好,可谁能保证他们一辈子都能好?做出这样的决定,皇上也觉得有些愧对傅朝瑜的付出,他与傅朝瑜共同经历了生死,可算是忘年交。但没办法,身为皇帝总要割舍些什么,小五心硬不了,那就让他来做这个恶人。 这世上终究没有全然信任的君臣,他跟傅朝瑜也不行。他终究是老了,瞻前顾后,忧思甚重,从前年轻气盛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担心这些?只希望傅朝瑜能够一直恪守臣子本分,能够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像一个父亲吧,不要让他有动手的机会。 他能为大魏做的,只有这些了…… 杨直收好一切,正想问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忽然发现皇上又倒在了床上,双目失神。 “圣上?” 他轻唤。 殿外,周景成悄摸摸地移到周景渊身边,又担心又紧张地问:“五弟,父皇这病已经多久了?” 周景文也竖起了耳朵,他最近也被贵妃拘着,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 身边人多,周景也就渊言简意赅:“一两个月了。” “这么久啊?”周景成咋舌,不过随即又觉得这是必然的,若是病的时间不长,如何能把人瘦成这样? 周景成虽然不会说话,可他心里清楚,父皇这回肯定是活不成了,听闻父皇当初在战场上就落下了病根,这些年又不好好调养,难怪会变成如今这般情况。他对父皇没有什么感情,可那毕竟是他的父亲,四皇子还是希望父皇能度过难关。 即便度不过,好歹也先传位于他五弟再说。 周景文兄弟几个,包括两位小公主都被请去了御前,宫妃们自然议论纷纷。这段时间宫里发生的种种事情太过于诡异。皇上多日不现身,太后听说也病了,皇贵妃从前懒得约束这些宫妃,只要她们不做过分的事情基本不管,可是近来却时常让她们晨昏定醒,一次不落。 眼下连皇子公主都被带了过去,众人心中忽然涌现出不祥的预感。 贵妃去了贤妃宫中。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说话了,从前两人关系尚可,后来五皇子渐渐拔尖儿之后,贵妃心态失衡,连带着也不喜欢跟五皇子交好的周景成,以及周景成的生母。可眼下贵妃已无人商议,她也只好来问贤妃了。 “总感觉宫里像是要出大事儿的样子,我前x些日子给家里写了信,结果父亲竟然没回。” 贤妃心想,没回是对的,杜尚书忠心耿耿了一辈子,自然不会在这节骨眼上乱说话。谁知道贵妃娘娘若是知道了实情后会不会动一些别的念头呢?当初废太子身亡,贵妃便一直想让三皇子上位,只是后来没成罢了。她自己作死也无妨,若是连累了杜家跟三皇子便着实可惜。 贵妃还在念叨:“要不,咱们派人过去打听打听?” 贤妃反问:“你不要命了?” 贵妃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没有大胆到这个地步,皇上对待宫妃喜怒不定,尤其是这两年,总是疑神疑鬼,贵妃也不想被他盯上。 才说了两句,外头忽然跑来几个太监,神色匆匆地直冲进来。 贵妃见状立马叱道:“作死,谁许你进来的?” 她方才应该没有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 宫人立马跪了下来,神色慌张道:“娘娘,大明宫已备好了卤簿与大驾。” 二妃“嚯”得一下起身,眼下备好了这些,岂不是说明…… “圣上他,驾崩了!” 宫人摸了一把眼泪,不知是伤心还是被吓的。太突然了,宫中大半的宫人对此事都是丝毫不知情的,这会儿听到这般消息,震撼可想而知。 “请两位娘娘移驾大明宫吧。”那太监深吸了一口气,如是说道。 圣上驾崩,妃嫔皇子、皇亲国戚、文武百官都是要去奔丧的。贤妃立马动身,回头时发现贵妃还在磨蹭,高声道:“还愣着做什么?” 贵妃心绪难平。 短短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想了许多。皇上一向身强体壮,绝对不会突然暴毙。难怪,难怪这一个多月皇上都没有露脸。 太后必然是知道的,皇贵妃肯定也知情,就连这些皇子公主们也比她们知道的早,心腹朝臣自然也知道,譬如她父亲。她从前还觉得自己身为贵妃,高人一等,到头来自己与她们也没有什么两样。伺候了皇上大半辈子,为了他生儿育女,结果仍然还是个外人。 贵妃心中添了憎恨,等入了大明宫,亲眼见到皇上遗体之后,便没有感觉了。人家都不拿她当一回事,她做什么要替这人伤心?放眼望去,殿中这么多人又有几个是真正伤心的? 贤妃倒是流了几滴泪,丈夫做皇帝跟小辈做皇帝终究不同。以后她的皇儿便只能依仗着新君了,但愿他们兄弟二人的情分能够一直维继下去。 太后哭得都快要晕厥过去,若不是皇贵妃一直在身边扶着,一直提到周景渊年幼请太后做主,太后只怕是要昏过去了。 好容易缓了缓,太后才终于站出来,让成安宣读皇帝遗诏。 遗诏是昨儿晚上写的,彼时皇上已经病情已十分严重,连说话都艰难。遗诏不长,言简意赅,只交代了三件事——自己驾崩之后,丧礼一切,从简不许铺张浪费;储君五皇子继位,封三皇子为齐王,四皇子为武王,封地由新君于二人成年后再定;另外便是三位丞相人选了,傅朝瑜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遗诏中。 周景渊继位乃是板上钉钉,但是傅朝瑜加官丞相,却让前来奔丧的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们着实吓了一跳。 还有这么年轻的丞相? 几个消息石破天惊,直接冲散了皇上驾崩时的凝重气氛,不少人都在偷偷打量着傅朝瑜这对舅甥,心中盘算着,以后大魏会不会是傅朝瑜说一不二? 四面八方的目光一齐投来,傅朝瑜岿然不动。 他知道这些人怀疑什么,也知道皇上临终前担心什么,傅朝瑜并不生气,因为时间会证明一切。 第203章 登基 皇帝驾崩这一消息, 一夜之间便在京城中传开。驿站八百里加急,更将消息散去了大江南北。 西北众人不多时也听闻了,震惊之余才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们傅大人去京城是因为这件事。虽然圣上龙驭宾天实在令人悲痛, 但是他们傅大人这一趟过去也没亏。 “没想到傅大人这么年轻便已然是宰相了,都还未过而立之年呢。” 这会儿就已经当了尚书令,日后会如何他们都不敢想, 总之, 不用如何都必然是前途无量的,傅大人果真厉害! 其他人固然也替傅朝瑜高兴,可庆幸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语惊醒众人:“等会儿,傅大人做了丞相,岂不是今后都得留在京城了?” 那他们镇西都护要换人了?! 众人一惊, 确实是这个道理, 傅大人肯定不会回来了,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送行呢。 他们虽然盼着傅大人高升,但是从来没有盼着傅大人走,确切来说, 整个西北这一带就没有人愿意傅大人离开的。这么多年来, 西北得以蒸蒸日上一直是因为傅大人, 即便如今各处官吏都立起来了, 能够独当一面,可很多时候他们还是下意识地依赖傅大人。 没有傅大人,总觉得西北便不完整了。 一时间, 众人都陷入了沮丧的情绪中。 许久,方爻从里头出来, 见他们个个愁眉苦脸,凝神听了一会儿方打断道:“傅大人早晚都得回京的,即便这次不回去,往后也还是得回京城任职。你们若是真记着傅大人,仔细守好西北就是,切莫让傅大人的心血都白费了。我想,傅大人如此培养你们应该就是为了这一日。”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傅大人为了西北做的已经够多了,还要他如何,难道要将他一辈子禁锢在西北么? 这般对傅大人又何其不公? 方爻从前跟着傅朝瑜跟五皇子只是为了前程,可相处久了,对傅朝瑜越发推崇起来。 他知道傅朝瑜不会被困在西北。唯有更广阔的官场,才能容纳他们傅大人。 众人被方爻说得面带愧色,只得讪讪地道:“我们自然会替傅大人经营好西北的。只是,遗憾于当初没有给傅大人好好送行。” 原以为只是暂去一趟,谁晓得这一去便直接留在了那儿了? 方爻宽慰他们:“放心好了,早晚还能再见面的。” 西北是傅大人多年的心血所在,意义非比寻常,傅大人绝对不会忘了西北、忘了常乐。一旦有机会,大人还是会回来看一看。 众人遗憾不能送一送傅大人,但好在还有林夫人。 傅大人留在京城,林夫人肯定是要回去的,到时候他们一定要好好送一送林夫人,将傅大人的那一份也一并补上。 都护府内,杜宁夫妻俩也正在询问林簪月是否要回京。 若是回京的话,他们也得帮着安排。 林簪月迟疑少许:“回是得回的,不过医馆内新招了一批弟子,我答应她们要教她们三个月,总不好食言。” 她打算留下来,践行了诺言之后再走也不迟。 楚宁敬佩林簪月的负责,出于关心还是问了一句:“你不回去,京城那边应该不会说什么吧?” 林簪月摇了摇头:“不会,怀瑾临行前也说不着急,京城那儿如今应当也是手忙脚乱,谁会注意我去或不去?” 第179节 她虽是傅朝瑜的妻子,但是林家的存在感不强,她自己又只爱钻研医术,成日里多跟病患与草药打交道,与贵夫人相交少之又少,与京城贵夫人则更没有联系了。京城那边除了妙仪等人很少有人会记得她,更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若非当年她与怀瑾的婚事还算万众瞩目,只怕那些人都要以为怀瑾从未娶过妻了。虽被忽视,但林簪月觉得这样极好,她从来也不是高调之人,能隐于人后做自己的事,她已经很感激了。人各有志,她只想做自己都事,好在怀瑾一向都支持她。 林簪月的想法,也是林家的想法。 林家自从圣上驾崩,傅朝瑜临危受命成为尚书令之后便闭门谢客了。除林老爷跟其他几个在朝中任官的不得不出门之外,余下一概老实躲在家中。 傅朝瑜能高升,林家自然高兴,可是林家一向低调示人,不喜张狂,唯恐朝野内外有人借着林家给傅朝瑜跟新帝惹事。以防万一,还是谢客最好。 今后不论傅朝瑜官位如何之高、权势如何之盛,林家都不会掺和,更不会沾光。 傅朝瑜听闻林家的谢客之后,庆幸岳丈明智。他近来手头的事情x实在太多,无暇分心照看林家。幸好林家从来也不必让他多照看,他们比自己还要分得清局势。 如今正值新旧交替之际,尚书省事务繁忙,不过傅朝瑜如今已经与以往不同了。从前是小外甥靠着他,如今则是他靠着小外甥了。新帝舅舅的名号还挺有用,哪怕傅朝瑜不曾强调,众人也会因为这层身份对他敬畏三分。 时局未定之前,谁也不会率先撕破脸皮,即便要使绊子也得等到一切稳定下来之后。没有人阻碍,傅朝瑜忙是忙了一点,可事情却都还算顺利。 回侯府之后,精疲力尽的傅朝瑜用过饭之后,又想起今日在小外甥那儿听到的消息。 上辈子作为赢家的淮阳王,如今已经没了。 死得悄无声息,无人在意。 淮阳王征战沙场一辈子,如今这个结局对他而言,多少有些残忍。 被困在焉耆之后,其实淮阳王的命运已经既定了,傅朝瑜承认他当初确实做了些手脚,但是他敢如此也都是因为皇上默许,否则傅朝瑜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困住当朝王爷。如今被他小外甥的人弄死,同样也是皇上授意的。 这对兄弟,从前关系亲厚,可眼下下手也是真的狠,丝毫不给对方留余地。 傅朝瑜对淮阳王并不喜欢,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人比废太子理智了不少,算是个正常人,对大魏贡献也不小。即便上辈子淮阳王意图谋反,也是等他小外甥人心尽失之后开始起事。 皇上跟淮阳王这对兄弟俩在要面子这方面还真是一模一样,两人都好面子,即便上位也要费尽心思谋求一条正大光明之路。 上辈子废太子、大皇子等人下场凄惨,其中多半也是有淮阳王的手笔。此人野心勃勃,毕生愿望便是的登基为帝。上辈子被他实现了,这辈子,他注定没有办法摸到龙椅了。 西北那边,已经穷途末路的王阳等人仍旧在等候他们的王爷回归,可谁又知道,他们的王爷已经确实已经回归了。 魂归故里,又怎么不是一种回归呢? 傅朝瑜一茶代酒,给淮阳王敬了一杯:“但愿这对兄弟俩黄泉相遇之后不要打起来。” 安叔探过身来:“您说什么?” “无事。”傅朝瑜捏了捏眉心,“圣上驾崩,府中这两个月都不许见荤腥。” 安叔点了点头,他们是侯府,跟皇家又关系匪浅,守丧期间严格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初圣上驾崩之后,几乎一夜之间,京城内外都挂上了白幡,丝竹管弦之声都不见了,就连餐馆也少有人下榻。 听闻大行皇帝有遗诏,丧礼一切从简,只需守孝十日即可。这一点也让不少商贾松了一口气,好在大行皇帝体谅他们,若不然,守孝守个三五个月,又或者一年半载,天下间的酒楼饭馆、胭脂成衣种种铺子都不必再做生意了,都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就因为这道遗诏,不少人真心实意地敬佩大行皇帝,还有人特意去寺中给他点长明灯。 老天保佑,若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能如此体谅百姓,那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史官们将其一一记载下来,大行皇帝为国事操劳了大半辈子,驾崩之后能得百姓如此爱戴,着实感人,必须要记下来以传后世。 丧礼从简的好处就在于,不仅百姓省事,朝中官员也省事儿。 大行皇帝驾崩之后,周景渊这个储君便已然是事实上的新君了。不过真正的登基大典却是在丧礼结束之后,傅朝瑜同韩相三人亲自请周景渊登基,按照流程三请三辞,最后才终于同意。 双方对这流程其实都感到疲惫,但没办法,规矩如此,若是不按着流程走,还不知道会被后世写成什么样子呢。 五月初二,是黄道吉日,也是新帝登基之日。 一大早,傅朝瑜等几位臣子便守在大明宫,给他小外甥又讲了一遍各式议程。张相也是辅政大臣,但是三人站在一块儿的时候,明显他最不受待见。 其实也并非周景渊刻意排挤他,三位丞相,一个是他亲舅舅,一个是一直与他有过接触的韩相,相比起来,张丞相关系最远,心眼子也最多,周景渊实在亲近不来。 尽管周景渊已经尽力不忽略他了,可张丞相还是感受到了落差,并且最终将矛头指向了一个人——傅朝瑜。 若不是他,自己绝对不会落入此等尴尬的境地。只要有傅朝瑜在,新帝的目光中就容不下别人,实在可恶! 傅朝瑜压根没心思搭理他,登基大典之繁琐,远超傅朝瑜预料,礼部遵循旧制,说是当年先帝登基也是按照这套规矩的,傅朝瑜等只能从命了。只苦了他外甥,都已经是新君了还要受这份罪。 不过好在一切顺利。 周景渊头戴冕冠,身着玄子,一步一步地登上高位。 他终于登上了这个位置,光明正大地登上了,没有杀戮,没有不平。抚摸着龙椅,周景渊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陌生的情绪,狂躁的,酸涩的,求而不得的……可随即都化为满足,似乎多年的执念在这一刻全都散了。 他亦不知这个情绪究竟是属于谁,只是有些陌生。 转身,慢慢坐下来之后,随着礼官一声高呼,阶下文武百官尽数朝他叩拜。整齐划一的声音响彻云霄,周景渊看向天边。他真的成了皇帝,母妃,您看到了吗? 随即,周景渊目光逡巡着,忽然在角落中看到一只白色的身影,他弯了弯眼睛,莫名觉得母妃一定能看到。或许,母妃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默默守护着自己与舅舅也未可知。自从舅舅出现以来,他们的日子便过得格外顺遂,周景渊不相信什么老天有眼,他只信自己的直觉。 人总要有些念想的,否则苦苦追寻之物便没有了意义。 看着自家小外甥光明正大地登上了龙座,宣读诏书时,傅朝瑜心中一阵满足。他的小外甥已经登基,阿姊也被追封为太后,当初害死姐姐的皇后如今已经凉透了,能够威胁小外甥的敌人也都不在,世上再没有人可以真正动摇小外甥的皇位了。 阿姊若是在天有灵,应当也会欣慰吧? 巍峨殿宇,微风不燥。傅朝瑜欣慰地看向高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这辈子,他终于改变了小外甥的命运,真好。 第204章 告别 新帝登基, 有朝臣说要大赦天下,最后被傅朝瑜跟韩相联手给压了下去。 这两年因为皇贵妃的文刊越来越知名,百姓对于律法也渐渐熟知起来, 轻易不敢胡作非为。傅朝瑜不能保证所有的案子都是公正无私的, 地方乃至朝廷都可能有一些冤案,但是大部分的罪犯都是罪有应得。若是这些犯人得以无罪释放,对之前的苦主也是一种伤害。 即便要彰显皇家隆恩, 可以减税, 可以免徭役,何必要大赦天下?傅朝瑜坚决不同意,韩相也不同意。 提出这一要求的张丞相愤愤不平, 但最终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周景渊再开恩科。 这一点,傅朝瑜跟韩相倒是没有反对, 朝廷正值用人之际, 然而先帝在科举选士方面一直都很谨慎, 每三年一选,而且选择人数不多。 明经科倒是人数不少,可惜朝廷大多不用。如今新帝登基, 给读书人一份恩典也不错, 还能收拢人心。 张丞相见他们闭上了嘴, 心里才舒服了些许, 他就讨厌傅朝瑜仗着自己是圣上的舅舅,处处与他作对。不过好在这次开恩科的事情是他率先提起来的,日后这些学子们入朝为官, 记住的也是他的人情。 初次开朝会,众人都有意无意地想要试探一番新帝的底, 类似大赦天下这种提议还有不少。虽然傅朝瑜他们反对,但是小皇帝似乎没有什么意见,有人也不知道是昏了头,还是被人授意,铁了心想要摸一摸底,竟然提议要追封已故去的先帝正妻为太后。 话音刚落,那人便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两道阴恻恻的视线。抬头一看,一道是傅朝瑜的,一道,竟然是小皇帝的! 周景渊笑看对方,说出来的话仿佛都带着凉意:“看来爱卿同先帝皇后交情匪浅啊?是否同样跟当年的废太子私交甚笃?不如朕一并追封当年的废太子,如何?” 周景渊人小,但是那一脸x似笑非笑的表情,莫名叫人瘆得慌。 说话那人两股战,连忙跪下请罪:“微臣一时失言,还请圣上恕罪!” 周景渊淡淡地道:“既知道自己总爱失言,往后上朝还是不要说话得好,免得闪了自己的舌头。” 那人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再不敢多言。 这般不争气,看来也没胆子跟废太子勾结,周景渊收回视线看向旁人:“余者可有进言?” 众人互相看了一眼,心里有了底。这位小皇帝绝对不是好糊弄的,若想打着对方人小不懂事的念头为自己谋利,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牺牲了一个蠢货,剩下的人提议时可就谨慎多了。只苦了跪在地上的那一位,直到下朝之后都还跪在大殿之上。他心里也懊恼,早知道自己就不冒这个险了,何故自讨没趣呢? 新帝登基之后首次大朝会,就这般平平淡淡地结束了。 散会之后,傅朝瑜留下同小外甥说了一会儿话。 周景渊追问舅母为何还没回京,傅朝瑜解释道:“她在西北刚收了几个弟子,答应了要教她们三个月的,总不好舍下她们独自离开。正好如今我也忙,你舅母便是来了京城我也没时间陪她,索性便让她晚些再过来。” 周景渊也没多管,其实他是能理解舅母暂时留在西北的决定,毕竟他一直觉得西北比京城好。这几年他的确在京城待得够久了,可是私心里更喜欢当年在西北的日子。 傅朝瑜顺势坐下,拉着他问道:“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可好,没人烦你吧?” 周景渊被舅舅关心,终于又有了小孩儿的模样了,眷恋地把舅舅的大手放在自己脑门上搭着,眯了眯眼睛,有些骄傲道:“他们如今可不敢烦我,都想过来阿谀谄媚呢。” 见风使舵,这是人之常情。宫中这般风气更甚,捧高踩低一直都是常态。傅朝瑜道:“这些人的话听听便是,不用将他们放在心上。” “我知道。”周景渊还记得从前在冷宫时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当初可没有什么人愿意伸手帮他们一把,如今上赶着过来,他也不稀罕。 周景渊登基之后,东宫的那套班子仍在,不过职位有所变化,许多人或多或少都提拔了,陈淮书周文津等人更是其中佼佼者。先帝在时,他们便是各自衙门中的佼佼者,如今先帝不在,周景渊理所当然地提拔自己人,尤其是周景渊他先生,如今已经成了太傅了。 他待自己的先生可比先皇待张太傅好太多了。 周景渊絮絮叨叨说着宫里诸事。 他很享受跟舅舅待在一起的感觉,先前舅舅回京,他为了不让父皇心生想法,愣是忍着没有跟舅舅说话。眼下无人,终于不用再顾及了,这几年舅甥二人虽然每月都会通几次信,但是毕竟不在一块儿,有好些话都没办法说,信中表达也有限,远不及面对面聊天来得直接。这几年间的点点滴滴,周景渊都想跟舅舅分享,同样也想知道舅舅在西北经历的趣事。 等到午间用膳傅朝瑜也留了下来,若非午后还得跟着先生念书,周景渊甚至都不想让舅舅回去。 送走了舅舅之后,武川过来请周景渊去偏殿,几个先生都在等着他。安老先生年事已高,加之这两日累病了,暂时接替他的都是翰林院推选出来的官员。 周景渊立马收起了残留的笑意,冷淡道:“走吧。” 武川看得瞠目结舌,这变化也太大了吧。 他莫名心疼起了这些翰林院的官员了,真就比不上舅老爷一星半点儿啊,亏他们还为了能教新帝而争破脑袋,感情都是白费功夫。 宫中忙忙碌碌,但一切还算安稳。新帝顺利登基,也平稳度过了权利交接期,上有太皇太后跟皇贵太妃撑腰,中有先帝临终前委派的三位辅政大臣支持,朝中没有官员敢在这个时候给新帝找不痛快。 先皇尸骨未寒,他们这会儿闹出什么幺蛾子,纯纯就是找死。 周景渊变了身份,从皇子一跃成为一国之君,起初虽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熟悉了这份转变。 而远在山东的大公主,这会儿才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大魏已经变天了,她父皇驾崩,上位的是小五。意识到这一点后,大公主险些崩溃:“父皇驾崩这样大的消息,为何竟无人告诉本宫?” 左右都一脸为难,自从大公主上回被送回来之后,先帝便派了人手对大公主严加看管,京中的消息也不准传过来。他们便是在外听到了些风吹草动,也是不敢告诉大公主的。 看到宫人们欲言又止,大公主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父皇忌惮她,怀疑她,还处处提防着她。将她送回婆家还不够,甚至亲手斩断了她跟京城的一切联系:“真是好狠的心,父皇驾崩,竟都不让本宫前去奔丧,难道本宫比那两个小公主还不如吗?” 她也是父皇的女儿,凭什么不让她回去给父皇送终?周景渊是亲生的,难道她便不是吗? 宫人们没敢提醒大公主,两位小公主虽年幼,但可是有一大片封地的,比大公主可要得宠多了。不像她们殿下,早就一无所有了,跟两位小公主压根没得比。 况且这回不仅是大公主,连大皇子留下的周元熙先帝也没让他们回京。先帝不开口,周景渊就更不会多此一举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他这儿,从今往后只当这些人都不复存在,更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又过了数日,西北的调令也出来了。镇西都护府换了人,考虑到上任都护是傅朝瑜,换了别人兴许压不住,周景渊在择定人选是便刻意寻了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大理寺卿程端,皇贵太妃的亲哥哥。 此人能力虽不及他舅舅,但是知人善任,治下很有手段,用他做过渡,让西北顺利度过五六年也不是难事儿。 杜宁仍担任镇西副都护,他任期也满了,原本想回来也简单,且京城还有杜尚说这么一号人物,自然会替他扫清一切障碍的。 可是杜宁自己纠结良久,最终决定留下来。他深知自己有几斤几两,能在西北游刃有余是因为自己早就熟悉了镇西都护府,若是换了一个地方可就未必有这般成竹在胸了。再说,他所有的政绩人脉都在西北,西北于他而言总是不同的。待回了京城铁定会泯于众人,既然如此,还不如在西北再多历练几年呢。 杜宁毅然决然准备留下,已经给儿子安排好一切都杜尚书得到回信之后,直接在家中破口大骂。 第180节 真是他的好儿子,不仅没有一天孝顺过,反而见天地惹他生气,亏他之前还做了这么多准备,竟全都打了水漂!西北有什么好?能让他攒够了政绩还不舍得回来。 兔崽子,气死他得了。若不是为了看孙子谁乐意管他回不回来,自己不回来也就罢了,好歹将孩子送回来啊,没点眼力见! 杜尚书气急败坏地丢了信,赌气只当是没有这个儿子一般。 又过了几月,林簪月从西北离开,为了给她送行,常乐一带的百姓早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来也可惜,傅大人待西北百姓恩重如山,可当初傅大人被急召回宫的时候竟没几个人送行。这一别,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相见。此事越想越觉得遗憾,如今为了弥补,他们便将心意倾注在了林簪月身上。 林簪月原本打算悄悄离开,不想还是被人给发现了。送行之人呼朋唤友,越来越多,最后差点将城门给堵住了。这里不仅有西北的百姓,有伊州迁过来的吐谷浑人,更有各地的商贾,他们或是受恩于傅朝瑜,或是受恩于林簪月的医馆,全都跑来给林簪月践行。西北如今越来越好,都是多亏了傅大人一家。 人到了也就罢了,不少人甚至还带了好些土仪,硬要塞到林簪月的马车上,拦都拦不住。 原本还算空旷的马车没一会儿功夫便被塞得满满当当。若不是西北这几年丰收,百姓日子过得还不错,林簪月说什么都不会留下这两辆马车同行。暖心之余,却又叫人哭笑不得,林簪月赶忙制止道:“各位真的不必再放了,马车若是塞得太多,也不便行路,耽误了行程,还不知要你们傅大人要苦等x多久呢。” 杜宁方才声嘶力竭让他们别塞,都不及林簪月这一句,众人一听影响到了傅大人夫妻团聚,立马消停下来。 杜宁:“……” 他感受到了差距。 众人虽不再塞东西,却还是争着嘱咐道:“夫人,您回京之后千万代我们给傅大人问声好才行啊。” “傅大人最喜欢吃我们家的烧饼了,这回了京城没了咱家的烧饼可怎么是好?” “傅大人日后回西北,千万记得要来我们饭馆,我们家饭馆最近多了好几道招牌菜呢!” “还有我,也代我给傅大人问声好……” 林簪月一一应下,为防自己忘了,还特意将众人姓名记在纸上。 好容易挥别了盛情的百姓,林簪月又看到了一旁默默守候的医馆中人。 林簪月愣住,随即朝着她们挥了挥手。她经营数年的医馆如今已经发展壮大,坐堂大夫、女弟子也有数百,来日不论她们是留在常乐也好,另去别处行医也罢,她只盼着这些人日后都能顺遂无虞,切莫忘记初心。 有人已经背过了脸颊,实在是舍不得林大夫离开。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林簪月坐上了马车,最后朝着众人看了一眼,带着他们的思念,踏上了回京之旅。 西北百姓依依不舍地凝视着长道,直到彻底看不见林夫人的身影才怅然若失地转过了身。傅大人一家彻底离开了西北,一切就像是做梦一般不真切。这么好的傅大人跟林夫人终究还是离开了。 待抵达京城之后,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的事了。 林簪月回来依旧低调,只与亲友走动一番,入宫给太皇太后、皇贵太妃请了安,便又关上了门。在府中整理了一番带过来的土仪之后,林簪月便觉得无事可做了。 傅朝瑜为了给他娘子解闷,特意将农庄改造了一番,在里头种满了药材,而后又盘下了两大间铺子专门给她做医馆。 林簪月有些惊讶:“在京城开医馆,不会被人非议吗?” 高门显贵多多少少会看轻行医之人。 傅朝瑜得意道:“管他们说什么了,咱们现在可是有人撑腰的。” 林簪月望着意气飞扬的夫君,终于对小五当了皇帝有了真实感。那样一个小小少年,如今已然成为了人人仰望的圣上了啊。 鉴于他们侯府的靠山实在是强大,林簪月开了医馆之后果真没有听到半点风言风语。日子一如往初,好似仍在西北一般。 唯一不同的是,没多久后林簪月发现自己怀孕了。 第205章 取名 散值回家后, 傅朝瑜便发觉今日侯府气氛似乎格外不同,连安叔这般稳重之人也都脚步轻快,一派喜气洋洋。 难道是有什么喜事儿么? 傅朝瑜一头雾水地进了正院, 刚净了手还没喝上一口茶水, 便见到他娘子一手轻抚着小腹,温柔地告诉他:“怀瑾,你要当父亲了。” 擦手的帕子无声地落在了地上, 傅朝瑜脑袋开始放空。模样还是一样的俊朗, 但莫名就是有些……憨傻,林簪月挥了挥手:“怎么了?” 好一会儿,傅朝瑜才从震惊狂喜中回过神, 一把握住他娘子的手,目光骤亮:“真的?” 林簪月忍笑,回道:“是啊, 才刚一月。” 前两日太忙了她便没注意, 今儿中午用膳时忽然发现自己闻不得鱼肉的味道, 被丫鬟提醒才知道原来葵水也已经迟了好几日了。把脉一看,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林簪月也没想到夫君会高兴成这样,她还以为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都能不动如山呢。 傅朝瑜的确高兴到忘乎所以。他上辈子早亡, 后面在异世流浪之后又被他小外甥惨死的悲剧给打击到了, 那时候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这一缕残魂一般,寂寥无声。重生回来的傅朝瑜无暇他顾,为了给他小外甥夺皇位煞费苦心。后来成婚了, 他们又一直没有音信,傅朝瑜本来觉得这事儿听天由命, 不用抱太大的期待。但真正听到这个喜讯时,依旧感动到无以复加。 他们家竟然要有新成员了,还是上辈子不曾孕育出来的小孩儿,命运已经很眷顾他们一家了。 傅朝瑜陪了娘子用膳,全程照顾得无微不至,晚上就寝前甚至还煞有介事地读书做胎教。 林簪月也由着他,若是不许,他总有说不完的歪理。可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真能听得到呢? 这股狂热劲儿一时半会是压不下去的,第二日一早傅朝瑜又急不可耐地进宫,给他小外甥分享了这一喜讯。 周景渊现如今已经有了做皇帝的自觉,平日里被教导着喜怒不形于色,但是这回听到消息之后却怎么都压不住嘴角。 傅朝瑜洋洋得意地表示:“你舅舅我马上就能当爹了!” 周景渊晕晕乎乎:他要做兄长了? 可他还没有准备好呢! 舅甥二人畅享了一会儿,若不是傅朝瑜近来忙碌有不少事儿等着处理,他能在大明宫畅享一整天! 等舅舅离开之后,周景渊呆坐片刻,随即立马跑去了库房。他的私库里头全是先帝留下来的宝贝,从前周景渊懒得看,但如今不同了,弟弟妹妹即将出生,出生、洗三、满月、每年周岁、及笄及冠……哪一回都不能少了礼物。 他得精挑细选,好好准备着,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弟弟妹妹。 周景渊跟福安还有秦嬷嬷念叨:“除了贺礼,还有爵位呢,日后弟弟妹妹还得袭爵。我看舅舅舅母的样子不大可能再要一个,但是傅家一门双侯,两个爵位可不能浪费,干脆一个人顶两个爵算了,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秦嬷嬷面露无奈之色,万一生的是姑娘,难道要让一个姑娘袭双爵?听着匪夷所思,但她总觉得以圣上对这位小公子或者小小姐的看重,多半会力排众议做出这样离谱的决定,只是不知到时候朝臣们会不会吵翻天。 等过了三个月胎像稳固之后,傅朝瑜又迫不及待地跟身边的亲朋好友分享了这一消息。 自从傅朝瑜回京之后,陈淮书等人又恢复了隔三差五找傅朝瑜小聚的习惯,他们这六个人中成婚的也就三人,剩下陈淮书至今不婚,周文津无心另娶,吴之焕为人散漫不愿被拘束 ,但三人都是喜欢孩子的,尤其这还是傅朝瑜的孩子。 新帝小时候就挺像傅朝瑜的,可人家小时候也是皇子,身份不同,不能逗,也不敢抱,但是傅朝瑜亲生的就不一样了,那跟自家孩子也没啥区别了。为了孩子的取名问题,几个人僵持不下,彼此都嫌弃对方的名字不够文雅不够好听,哪怕傅朝瑜取的的名字都无法服众。 最后饶是好脾气的傅朝瑜也生气了:“你们想给孩子取名就自己生一个啊,惦记我们家孩子做什么?” 吴之焕嘿嘿一笑:“我们还早呢。” 周文津保持沉默,陈淮书比他更沉默。 这两个都是个倔驴,不想成婚的话谁说也没用。周文津心有所属,可惜对方门第过高且之前闹得难看;陈淮书清心寡欲又跟家中关系不好,这么多年国公府他安排的婚事都被他给推了。傅朝瑜也知道二人的情况,并不打算多问,反正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与不好唯有自己清楚。 傅朝瑜在分享,周景渊则在炫耀,在同周景文跟周景成炫耀。 贵妃与贤妃只生了一胎,这兄弟俩是妥妥的独生子,纵然宫中还有两位小公主,可是同他们也不亲近。周景渊自认已经高了老三他们好几成了,毕竟他的弟弟妹妹出生之后必然只更他亲密无间的。 周景成真情实感地羡慕起来,边上的周景文却不以为然:“能有多亲密,再亲近也不过偶尔见一见,你还能将他待回宫里养着?” 周景渊反问:“为什么不能呢?” 周景文被噎了一下:“带进宫谁养?让太皇太后养?”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皇贵太妃如今一门心思在宣扬律法上,早没心思照看小孩儿了。 周景渊白了他一眼,谁养,自然是他养了,他养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对的? 罢了,他不愿意同这个没养过孩子的人计较。 到年关之后,朝中终于再开恩科。张丞相野心勃勃,直接挤掉了柳照临跑去当了主考官。他这样的身份给恩科的举子做主考官,那些考生们还得感激涕零? 许是为了那点名声,张丞相对于此次恩科可谓费尽心思,他比任何人x都希望这场考试公正公平,没有任何幺蛾子。唯有如此,他才能在读书人中刷一刷好感。 前面一切都如张丞相的预期,然而等到名次初定后,他却无意之间听到了几个考生议论起了傅朝瑜。 傅朝瑜同这次恩科有关系?提他作甚?张丞相附耳偷听—— “多亏了之前经常《国子监文刊》上拜读傅丞相的文章,虽然傅丞相近几年不常写了,但从前那些文章水平之高,发人深醒,看得多了,我如今的文风都与傅丞相有些相仿。” “我是看了国子监出的参考教材,那东西还真有用。” 有人提醒:“国子监的参考教材从前也是傅丞相带人编制的。” 众人恍然,一下子记了当年之事。傅朝瑜在读书人之中风评一向极嘉,这并非一朝一夕积攒下的口碑,而是数年如一日的潜移默化。科考糊名,改变的是千千万万的读书人,但凡家世低微又想科考入仕的,很难不对傅朝瑜感恩戴德。 又是傅朝瑜,又抢他的风头。 张丞相指甲潜进门框,恨不得把门掐烂! 然而这些没眼力见的人竟然开始大放厥词起来:“我听闻,这次开恩科同样也是傅丞相的功劳。” 张丞相:放屁! 那人掷地有声:“据说当初张丞相提议的是大赦天下,傅丞相愣是没同意,众人一合计,这才退而求其次有了这场恩科。” 众人听此,纷纷清醒傅大人的远见卓识,倘若真的大赦天下,哪里还有他们什么事儿:“傅丞相果然高见!” 张丞相面色阴翳。好样的,他提出来的恩科,他主持的科考,临到头却被傅朝瑜给摘了桃子,张丞相直接气糊涂了。 他与傅朝瑜不共戴天! 傅朝瑜不知张丞相又是抽哪门子的疯,他最近没空跟张太傅扯皮,只一心想要推进修路一事。这些年,朝廷一直陆陆续续都在修路,只是修路耗资巨大,纵然攻打东.突厥后大魏得了一大笔钱,可是终究还是没办法将路遍大江南北。 许多地方仍旧道路崎岖,每逢雨雪天气更是泥泞难行。 道路不便,不仅不利于人员来往,更不利于商贸,甚至朝廷管理起来都难。好比福州一代,虽然很早便已划在大魏版图之中,但是朝廷对当地的控制却微乎其微,若是当地有人起兵闹事,大魏这边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得而知。 路是要修的,但是只靠着朝廷修路终究是奢望,朝廷没有那么多闲钱,官员们也不会同意在修路上动用如此多的银子。若是将压力分摊到地方商贾身上,情况会好上许多。 傅朝瑜叫上两位丞相一同入宫,特地与他小外甥商议这件事情。他这会儿没说修路是为了各地商贸通行,只说是为了加强朝廷对地方的控制,所以修路一事势在必行。 “既然朝廷开销不够,便得想想别的法子。” 张相轻蔑地看了傅朝瑜一眼:“傅大人有什么好法子?” “好法子算不上,不过可以一试。早几年我在工部任职时,曾与不少商贾打过交道,后来朝廷在西北设置互市监,往来商贾更是多不胜数。同商贾往来越多,对他们了解自然也就越多,不少商贾对家乡很是看重,也愿意掏钱改变故乡。” 张相听完之后忍俊不禁,怼了傅朝瑜一句:“说得容易,谁愿意白出银子?” 周景渊皱着眉头看了看张相,这人为何总是对他舅舅说话这么冲,难道他与舅舅之间有什么矛盾不成? 傅朝瑜早知道对方看他不爽,说话也不含糊:“行与不行,试过不就知道了?张丞相不妨赌一赌?” 赌就赌,张相依旧冷笑,觉得傅朝瑜异想天开。 傅朝瑜提议,但凡愿意掏钱给家乡修水泥路的,都能在各地的官修地方志中留下名讳与所捐钱款,用以流传后世。每段路口都会立碑,将众人慷慨解囊的事迹镌刻下来,用以表彰,再者,便是减免本年的商税了。减少的这点商税,换来日后商贸繁盛,也不算亏。 第181节 张丞相本来是不同意这天马行空的怪异点子,可是傅朝瑜竟然对他使激将法:“张相是怕我将事儿办成了,您会面上无光?若是害怕,那便不要赌了。” “我会害怕?” 笑话! 他比傅朝瑜大几轮,吃过的盐比傅朝瑜吃过的饭还要多,就傅朝瑜那点浅薄见识也就只能糊弄糊弄新帝跟韩相了,在他这儿是没用的。张相从前也是在地方做过官的,他最知道这些商贾有多难缠,一个个见钱眼开,有的还吝啬至极,让他们白白出钱就为了换一个名声,不可能的。 可出乎意外的,不可能的事儿偏偏就这般发生了。 一月之后,张相正在家中园子里喂鱼,书童急匆匆来报:“老爷,江南那头竟然真有不少商贾主动担起了修路的活儿,又是出人又是出钱,如今已经在买了水泥开始动工了。” “什么?”这一惊,手上那把鱼饵全都撒在池子里面,便宜了里头的锦鲤。 张相只觉得匪夷所思:“他们真的愿意自个儿掏钱?” “愿意,他们听说此事是傅大人推行的之后便乐意之至,后来又听闻能在地方志上加名字,还能减免商税,又猜测说不定往后在互市监也能行方便,便更加狂热了。”傅朝瑜在商贾中的号召力,简直吓人。 张相扯了扯嘴角,恍惚地望着水面。这该不会是傅朝瑜特意放出来的假消息吧?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究竟是为了糊弄那些商贾还是为了糊弄他? 张相又派人去打听,最终绝望地发现,消息是真的,真的有人那么蠢愿意花这样一大笔钱就为了图个名声跟那还未定下的减税一说。 张相心态彻底失衡,他想起当年江南遭遇水灾,朝廷的赈灾粮款还没有到,他们只能自行筹集。张相当初也是舔着一张老脸跑去各处借钱借粮,江南各地富商他都拜访了一遍,愣是没有几个能仗义疏财的。 因此,张相对商贾,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商贾意见都很大。可凭什么傅朝瑜便能说动他们?傅朝瑜他甚至都没有露面,只是给了个口头保证而已,凭什么能换来那些商贾的前赴后继? 不论张相如何不甘,这一局到底还是输了。 他想起傅朝瑜先前说的赌注,一时又觉得面上无光,这几日甚至都不愿意往傅朝瑜那儿多看一眼,生怕他又拿这件事说嘴。好在,傅朝瑜似乎忘了,之后也没再提醒,一如从前一般对待张相。 张相心虚之余,瞬间又觉得自己面子保住了,傅朝瑜他最好是已经忘了。 因为这件事,一连许久他都没有再找傅朝瑜的茬。 时间一晃而过,次年六月,侯府多了一位小小姐。 第206章 宠爱 傅家喜得贵女, 自然是万众瞩目。洗三之日,太皇太后与皇贵太妃送上了贺礼,满月宴上, 新帝甚至亲自跑出宫来。 周景渊前些日子经常听他舅舅提到妹妹, 他舅舅言之凿凿,说妹妹刚出生的时候像个猴子一样,红彤彤, 又瘦又小, 尽管舅舅很喜欢她,却还是不能昧着良心说一句好看。 周景渊听是听完了,但他对舅舅的话不以为然, 甚至觉得舅舅肯定不及自己喜欢妹妹。若是他的话,不管妹妹长得什么模样他都会觉得可怜可爱。 此刻抱着妹妹,周景渊对舅舅先前的话更产生了浓浓的怀疑。妹妹分明很好看, 玉雪可爱, 如仙童一般, 哪里像猴子了? 傅朝瑜迎着小外甥怀疑的目光,干咳一声,坚持道:“这都是这一个月里长出来的, 蓁蓁才刚出生的时候确实像只小猴子。” 不过也怪可爱的就是了。 傅朝瑜家的掌上明珠大名傅砚安, 小名蓁蓁。为了取名一事当初不知争了多久, 傅朝瑜与林簪月各想了许多名字, 林家老爷也起了一个,周景渊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傅朝瑜的朋友们也跟着掺合, 连远在西北的杜宁跟崔狄都寄信过来,说是取名不易, 让傅朝瑜务必考虑他们的。 争得太厉害,最后为了服众不得不抓阄,傅砚安这个名字便是抓阄选上的。听着倒也稳重大气,配得上他们侯府长女的身份,小名则是林簪月取的,她特意给女儿择了一个活泼温柔些的名字。 周景渊握着妹妹的手,见她睁着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自己,目不转睛,心都化了:“舅x舅说谎,妹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 似乎是听懂了一般,小家伙小手动了动,“咯咯”地笑了两声,像银铃一般清脆悦耳。 周景渊轻声哄着她。 傅朝瑜看着他们兄妹俩玩闹觉得挺有意思的,小外甥从前就是在他怀里长大的。他从小抱到大的小孩儿如今也学会照顾别人了,时间当真奇妙。 周景渊依旧是个半大少年,去年一年间个条飞涨,都快要赶上周景成了,不过依旧没有周景成结实。从前周景渊一直担心自己个头长不高,直到登基之后也还在忧虑,但好在如今已经有了起色。个头对于周景渊而言还是极重要的,眼下尤其重要,试想一番,若是妹妹将来领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哥哥出去,那该是怎样绝望的场景。 他必须得长得更高才行! 周景渊宝贝地抱了半天,等到双臂都有些发酸,转头看到对面林家夫妻俩眼睛都快要看直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妹妹交了出去。 傅朝瑜跟他的朋友们都想接过,可早就等在一旁的林老爷眼疾手快,立马从周景渊手中接过孩子。 林夫人一直照顾女儿出了月子,日日都能见到小外孙女,可林老爷却见得不多,抱上手了稀罕得不行,觉得外孙女哪儿哪儿都好看:“瞧,蓁蓁的眉眼真是像极了月儿小时候,跟她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林夫人笑着符合:“谁说不是呢?长大了也是个美人胚子。” 周景渊巴巴地看着妹妹,他怎么觉得,妹妹是像舅舅多一点呢? 为了证明自己没看错,周景渊还私下拉着秦嬷嬷问:“您说句公道话,蓁蓁是不是像我舅舅多一点?” 秦嬷嬷陷入了沉默,有必要纠结这个吗?可是皇上盯着她不放,秦嬷嬷只能道:“眼睛随了母亲,其他地方似乎随了侯爷。” “我就说嘛。”周景渊高兴了,妹妹随了舅舅,而他跟舅舅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如此说来,妹妹与他长得便十分相似了。等到妹妹年纪稍长,他便可以领着妹妹出去玩儿,届时,虽然都能看出来他们是兄妹! 亲兄妹,自然生得像了,这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秦嬷嬷不懂他到底乐呵什么,不过,皇上高兴就好了。自从登基之后,皇上在外便开始不苟言笑,其实这也是必然的,皇上年岁实在太小,压不住人,若不严苛一些轻易震慑不住这些朝臣们,唯有喜怒不形于色才能让他们多一份畏惧。 周景渊跟林家夫妻二人相继霸占孩子,其他人看了半天也没能抱一下。好不容易他们两家终于有些不好意思了,将孩子让了出来,结果王纪美跟孙明达又凑了过来。 吴之焕想笑都笑不出来:“王大人也就罢了,可孙大人为何会凑上去,他也不怕吓哭小孩儿?” 周文津有些嫉妒地道:“肯定会吓哭的。” 陈淮书想着,待会儿宝宝被吓哭之后,他就立马抢过来。 唯有杨毅恬说了一句公道话:“可是孙大人如今瞧着并不吓人啊。” 孙明达对待监生经常冷酷无情,在朝堂上与别人争辩时更是如同阎王在世,可奇怪的是,他在小孩儿面前似乎卸下了一身戾气。陈淮书等人本来想着孙大人即便会笑应该也笑得渗人,可是看了一会儿,发现对方确实就如同一个寻常的慈祥老人家一样,慈眉善目,平易近人。 哄孩子的功力也不熟林家夫妻俩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一头雾水。怪哉,没想到孙大人在孩子面前是这个模样,那国子监监生们若是知道的话,应该会哭吧。 这场满月宴,傅朝瑜夫妻俩压根没有得忙活。他们宴请之人并不多,都是身边的亲友,而且大部分的活都被林夫人一手包揽过去,傅朝瑜跟林簪月直接做了甩手掌柜。等到将孩子抱上来之后,更是连孩子都不用照顾的,满屋子的人都等着替他们分忧呢。 侯府满月宴的排场说大不大,毕竟去的人不多,满打满算也不过二十余人;但是仔细想来排场却又不小,毕竟当朝皇帝都亲自过去了,听闻还在侯府用了晚膳之后才回了宫。 羡慕二字他们都已经说倦了。真的没法儿比,谁家小儿满月能请得来圣上,放眼整个大魏也就只有傅朝瑜一家了。 京中贵夫人少有对林簪月感兴趣的,自然也不会非议对方,酸的基本是跟傅朝瑜打交道的朝臣。别看这些官老爷平日里在外头人五人六的,说起别人家的是非来那叫一个吐沫横飞。 “他傅朝瑜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圣上的亲舅舅,万事都要占尽好处,就连满月宴也要请圣上亲自前往,以彰显他傅家的门楣,真是好重的心机。” “不过是一个姑娘罢了,又不是长子,如今便这般炫耀,等到生了儿子岂不是更张狂?” “就是,一个姑娘也好意思摆这么大的排场。”他们家长子出生的时候,也没见这么嚣张啊。 众人都下意识忽略了,傅家排场真的不算大,朝中大半的同僚都没有邀请,只请了一些亲友罢了。当初洗三的时候也是一样,他们这些外人至今都还不知道傅朝瑜这个如珠如宝的女儿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当然也没有人昧着良心猜测这小姑娘生得丑,傅朝瑜仪表堂堂,林夫人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他们俩生出来的孩子长得丑,天底下只怕就没有好看的小孩儿了。 好奇总是好奇的,但傅朝瑜不请人入府上,又不会带着孩子出门,众人想看也没得看。 好在傅砚安五个月之后,周景渊便将妹妹接来宫中小住。 傅朝瑜是个大忙人,明年春天便是春闱了,但他近来发现,许多从前春闱考生对基层都不甚了解,便是外放到地方做一把手,也容易被小吏糊弄。傅朝瑜准备更换一下吏部授官方式,从以考试为途径改为以见习为途径。诸考生下放到地方磨练一年,根据其表现再予以授官。 此事推行成效缓慢,不过傅朝瑜并不打算放弃,正琢磨着过段时间在大朝会上力战群儒。陈淮书等人也消停了这么久,歇得骨头也有些痒了,预备着跟傅朝瑜一同下场。 傅朝瑜忙着搞事儿,林簪月不遑多让。生完孩子之后,林簪月本还琢磨着要不要在家休息一年半载专门照顾孩子,结果真歇了半个月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能做的实在不多。蓁蓁脾气好得不行,谁抱着都会笑,晚上睡觉时也基本不闹。家中有乳母,白天便足以照顾孩子了。 她在家还是没待住,出了月子之后没多久便又开始去医馆了。医馆又收了十来个女弟子,林簪月打算先培养一番,日后看她们悟性再着重看她们适合哪一科。 周景渊提出想带孩子后,这对夫妻俩也是心大,竟真的让他试手了。左右宫中有秦嬷嬷,早就将一应物件准备好了,只等蓁蓁的到来。宫外还有林家给准备的乳母,这么多人照顾一个孩子,总不至于照顾不好。 傅朝瑜唯一担心的是,他外甥会不会因为太过专心带孩子荒废了政事。不过观察了两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多虑了,为了能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妹妹,周景渊在处理政务上的效率简直一日千里,连手段也越发凌厉起来。 原先他对这些喜欢说废话的朝臣们还能容忍,如今殿中多了妹妹,周景渊便觉得他们烦了。凡是说话说不到点子上的奏书,统统打回,他不需要连话都说不好的臣子。 连上奏都废话连篇,繁琐冗长,可想而知能力也不会出众。 被退回来的奏书一多,朝臣们终于知道了厉害,短短两日功夫奏书便开始有了简洁的倾向。 不改不行,若是招惹了想要回去带妹妹的兄长,下场可不是这些大臣们能承担的。 不少贵妇人也打着探望太皇太后的幌子进了宫,终于有幸看了一眼。 那会儿新帝正抱着妹妹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众人坐在下首,炯炯有神地盯着新帝怀中抱着的小姑娘。 小姑娘才五个月大,头上顶着一只嫣红的虎头帽,肥嘟嘟的脸上嵌着一双灵动的大眼,在帽子的衬托下更显圆润可爱,像只瓷娃娃一样。似乎是发现有人在看她,她费力地从兄长怀中抬起头,待发现真的有人在看她,立马天真无邪地冲着众人笑了x笑,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诸位贵妇人都有些呼吸急促了,这也忒可爱了! 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有了别的动作,周景渊低下头,问道:“看什么呢?” 小孩儿立马又被兄长给吸引了过去,伸出一只圆乎乎的手指头,大方地往兄长嘴里塞。 意思是同他分享。 周景渊哭笑不得:“哥哥不吃。” 小孩儿似乎听懂了,想继续啃一啃自己的香手手,结果可还没塞进嘴里便被周景渊给阻止了。不等小孩儿闹腾,周景渊又在她耳边打了一个响指,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 蓁蓁都顾不上吃手了,呆愣愣地想找出声的地方,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疑惑地左顾右盼。 太皇太后看得心都化了:“快让哀家抱抱。” 周景渊有些舍不得,但是让妹妹跟皇祖母交好还是有好处的,他只能忍痛割爱了。 蓁蓁不认生,到了太后手里依旧活泼开朗。只是周景渊却还不放心,仍旧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蓁蓁对他腰上的玉佩感兴趣,歪着头露出冲着哥哥甜甜一笑,周景渊立马解下来让她砸着玩儿。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新帝虽年纪小,但对于这个妹妹还真是疼爱至极,如今疼爱妹妹,将来若是有自己的孩子,只怕会更看重更疼惜。 是以不少人又跑偏了,将主意打到了周景渊的婚事上来。先帝去世前尚未指定皇后人选,只让太皇太后做主斟酌,如此说来,岂不是他们各家都有机会? 既动了心思,这些贵妇人们又不觉得皇上年纪小了,甚至觉得今年成婚也并非不可。 第207章 回归 原先还算是一派和气的贵妇人们, 转瞬之间便开始彼此提防起来。 京城适龄的姑娘多了去了,可皇后却只有一个,后位事关紧要, 谁也不愿拱手相让。 张丞相的夫人也在其中。她从前一直听丈夫抱怨, 道小皇帝只会偏心自己舅舅,别人提的建议再好,也比不上自己舅舅那三两句话。她丈夫每每气到语无伦次, 可若是他们张家的姑娘嫁入皇家成了皇后, 那丈夫便是小皇帝的岳丈了。 舅舅再厉害,也比不过岳丈,毕竟舅舅家里人可吹不了枕头风。 试想想, 如今整个京城能与他们张家争锋的姑娘基本没有,韩相家中最小的姑娘也已出嫁,傅家这个……虽然与小皇子是表兄妹, 又颇为得宠, 可是如今才五个月, 不合适。况且依她所见,小皇帝分明是把这个表妹当成是亲妹妹,往后应当也不会有什么男女之情。 第182节 张夫人越想越觉得自家已经胜券在握了, 忍不住开口彰显一番存在感:“娘娘, 臣妇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呢, 真不愧是傅大人跟林夫人的长女, 尽捡着两个人的优点长,叫人爱得不行。” 周景渊听到有人夸他妹妹,立马投来赞许的目光。 张夫人心道有戏, 只要小皇子记住了他们家,那她今后说不定能时常进宫陪伴太皇太后, 下回便将家里的姑娘也一同带上,近水楼台先得月,怎么都不亏!不过是夸人罢了,张夫人口才好着呢,寥寥几语便将蓁蓁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周景渊自然是高兴的,可其他人一听却不乐意了,风头岂能被她张家人占尽了?御史大夫的夫人便说:“听闻丞相长媳年前生了,生的还是一位姑娘,惹得张夫人很是不快,我还以为张夫人只希望孙子不喜欢姑娘呢,原来竟是喜欢的啊……” 说得意犹未尽。 张夫人冷眼一扫对方:“哪里的话?我自来公道,不拘男孩儿女孩儿都爱。” 说完面向太皇太后,笑语嫣然:“尤其是傅姑娘这样天真活泼的姑娘,更是疼到骨子里去了,小孩儿难带,臣妇家中的小孙女儿更难带,家里其余人都不要,只要她的小姑姑照看。可臣妇瞧着傅姑娘一点儿也不认人,谁家若是有这样脾性好的姑娘,真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太皇太后笑着应和,可笑意却淡得很。 张夫人眼巴巴地暗示自己想抱孩子,太后也只作不知。 周景渊心思浅,只觉得方才这些人有些阴阳怪气,但也没阴阳到他妹妹头上,待他妹妹还是一样的毕恭毕敬。这就够了,周景渊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妹妹的地位。日后若是谁家中有不醒事儿的,喜欢欺负小孩,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担不担得起这份责任。 好容易太皇太后稀罕够了,周景渊又立马接过了妹妹,诸位夫人虽看着眼馋,但谁也没好意思伸手。 一群人说说笑笑,看似漫不经心,但唇枪舌剑之中已经分出高低了,张夫人便是最大的赢家。 众人哪怕不给张夫人面子,也得给张丞相面子。 周景渊尚且不知他被人惦记上了,可心细如发的太皇太后却看出来了。太皇太后的确年事已高,但她还没耳聋眼瞎,这些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打着小算盘,她岂能不知?先帝既然将小五的婚姻大事交给了她,太皇太后便绝不会让这些臣子们擅自决定此事,哪怕只是存了这个念头,也是不该。 先帝没有选上一个好皇后,以至于无数宫妃皇子被害,这般惨剧绝不能再次上演。太皇太后还想过一个安静祥和的晚年,类似张家这种心眼一堆的人家,直接就被太皇太后排除在皇后的范围之内了。 借着要用膳的由头将这些人送走之后,太皇太后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 宫人担心地问道:“娘娘可是觉得不舒服?” 太皇太后轻抚着胸口:“人一多,殿中便显嘈杂,听久了确实不舒服。让太医过来给哀家看看吧,对外就说哀家病了,一月内都不宜见客。” 宫人信以为真,转头就跑去请了太医。 张夫人对此一无所知,今儿回府之后,她便欣然与丈夫分享自己入宫之行。 她们进宫本是为了看那位盛宠之下的傅姑娘就是是何方神圣,张丞相以为自己能在夫人这儿听到只言片语,结果张夫人竟全程略过傅砚安,喋喋不休地念叨起了小皇帝的婚事。 张丞相起初还奇怪,可想到自家女儿与小皇帝同龄之后,立马明白夫人打的什么主意。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样人,张丞相也觉得这法子果真妙极,“不错,圣上年纪已经不小了,确实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哪怕如今不成亲,也可以先定下。” 而且一定要定他们张家的姑娘。 他们家姑娘与小皇帝一样大,若是日后能送进宫陪伴太后,时常与小皇帝见面,那也算是青梅竹马了,到时候哪里还有傅朝瑜得意的劲儿? 想通之后,张丞相立马着手安排。 身为权臣,张丞相在宫中也是有人脉的,他原本以为自己只需要打听到太皇太后的喜好,再选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女儿给送进宫去即可。然而,张丞相在第一步时便被困住了手脚。 太皇太后近来闭门养病,殿中伺候的宫人每每小心谨慎,不敢与外宫之人多说什么,尤其是被问及太皇太后的事儿,更是三缄其口。 是以明明很简单一件事,张丞相却愣是打听了好几日都没打听出来,只知道太皇太后确实生了病,要隔断静养。 一计不成,她又生一计。张丞相自己没办法亲自游说,便花了大代价,请宗亲里的一位老太妃前去探望太皇太后,顺带暗示一番,圣上政务又繁忙不能过多陪伴,恐太皇太后膝下孤单,还是在外头挑一个身份出挑又乖巧懂事的姑娘养在身边才好,权当是解闷了。 太皇太后听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对方,并未答应。 游说之人铩羽而归,回来之后脸色也不佳,还同张丞相交代道:“我劝您还是趁早歇了这份心思吧,太皇太后压根没同意,反倒弄得我们好生没脸。本来太皇太后便喜好清静,您又何必去打搅她呢?” 张太傅眼睛一瞪:“这如何能叫打搅?” 这分明是替小皇帝尽孝! 不过,既然太皇太后这儿行不通,他便得赶紧想想别的法子了。当日入宫的不仅只他们家一个,看到小皇子对傅家小孩儿疼到骨子里的也不止他们一家。未免其他人捷足先登,张丞相不得不逼着自己另谋出路。 外头不仅只有张丞相x一家着急,从宫中出来的各家夫人也在想着点子。新帝生母淑妃早已经不在了,与太皇太后也说不上很亲近,与皇贵太妃便更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且皇贵太妃性子极好,若不触及底线,宫妃们纵然犯点小错也不会惩处,可谓十分好相处了。 若是谁家姑娘做了皇后,这日子比以往任何一位皇后娘娘都要好过。待来日再生下嫡子嫡女,便能让新帝心中的天秤彻底倒向他们。血脉亲缘这种东西玄之又玄,只要有了自己的亲骨肉,还怕争不过一个舅舅么? 到那时,便再也不会是傅朝瑜一枝独秀,二是他们两家平分春色了。有这样的馅饼在前面吊着,众人不得不努力。 此事愈演愈烈,朝中甚至有人就周景渊大婚一事特意上奏。 傅朝瑜正想说进士见习一事,冷不丁便被他们给带歪了。 再抬头一看,他外甥虽然个头长高了,但是在傅朝瑜看来仍然是个孩子,都为及冠,成什么亲?他忍不住开口:“如今提婚事,只怕为时过早。” 周景渊也从错愕中回神,对舅舅的话深以为然,他才这么点年纪,成什么婚? 即便要成婚,也得等到日后他亲政之后才成婚吧。 傅朝瑜这话立马通了马蜂窝。若说别的事儿他插手也就罢了,在小皇帝婚事上傅朝瑜若是胆敢伸手,便是妥妥的有私心!他们决不允许傅朝瑜过多的掺和皇帝的婚事。 御史大夫头一个跳出来:“傅相身为圣上的亲舅舅,反而对圣上的婚姻大事毫不上心,下官实在不知您平日里究竟对什么上心?” “傅相一心惦记着自己的女儿,只怕早已将圣上的婚事抛到脑后了吧。” 张丞相终于能名正言顺地开口了:“圣上年纪说小也不小了,正好皇家还有两位王爷上位定亲,不若趁此机会,一并定下为好。” 周景渊还没缓过来神,便发现老三、老四的终身大事也被搭进去了。 傅朝瑜:“……” 他这是捅了什么马蜂窝了?这些人为何一夜之间对他外甥定亲一事这般迫不及待? 回头看了一眼韩相,发现韩相也默认了此事。 韩相也有自己的考量,虽然傅朝瑜觉得自己外甥年纪小,但是韩相可不觉得新帝还小。自古成家立业,等娶了皇后,诞下皇子,他便能以此为借口让其余两位丞相还权给新帝。先帝临终前一直忧心周景渊迟迟不能亲政,不若以成亲为突破口,让新帝早早立起来,他也算是不辜负了先帝的殷殷期待了。 是以,韩相也站到了张丞相这一边,进言道:“为求国本稳固,还请圣上仔细考虑皇后人选。” 张丞相急了,什么叫让圣上考虑,分明得是他们这些朝臣们费心才对! 韩老头子自家适龄的女儿,一点儿都不知道他们的急切! 傅朝瑜有心想给外甥再争取两句,可奈何对面这群人异常团结,傅朝瑜但凡开口,都能招来一堆诘问。至于陈淮书等人,便更没有立场开口掺和了。 今日上朝中也有他们各家的亲友,陈淮书至今未婚,也不愿意按着他们给自己定下的规划老老实实结婚生子。故而,这等敏感的话题还是少参与为妙。 他可不想让火烧到自己头上。 陈淮书等人退了,孙明达等一众老古板也觉得早定亲为好,只有傅朝瑜孤军奋战。明明是议政的朝会,硬生生变了味道,这些臣子们为了皇上能早日选妃说得吐沫横飞,费尽心思。 周景渊也被他们说怕了,但他还能再撑一撑。 他实在不愿意在还不知感情为何物的年纪,早早地交代了终身大事。况且,这些人盯着的只怕远远不止是皇后,皇后定下,他们便要盯着妃位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为保后宫得个几年安生日子,周景渊一直在咬牙硬撑。 下了朝后,周景文跟周景成两兄弟听到了动静也连忙赶过来。 周景成见周景渊都忙得一个头两个大了,还有心思哄蓁蓁玩,也是佩服他的好心态,火急火燎地开口:“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带孩子?你该不会真的认命了,要选皇后了吧?” 周景文虽然没开口,但也十分关注。他这阵子新收获了一季稻子,产量比去岁提高了近两成。周景文还是头一次尝到这么大的甜头,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的路子是对的,只要继续试验下去,早晚能让稻谷大幅增产。他现如今每日都想待在田里,并不想娶妻生子。 周景成便更不乐意了,他从周景渊怀里抱走蓁蓁,挟蓁蓁以令天子:“要不你让我带兵去攻打高句丽吧?” 不让他打,他就把蓁蓁抱走。蓁蓁也是认识周景成的,被他抢走之后还笑呵呵地张牙舞爪,神气极了。 周景渊沉默了,人家高句丽又做错了什么? 周景成灵机一动:“或者倭国也行。” 周景渊这回没拒绝了,他直到四哥一直有颗征战沙场的雄心壮志,让他出去试试水也未尝不可,不过他也没立马答应,只说:“我考虑考虑。” 周景成松了一口气:“若能打到倭国,他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将心思打到我的婚事上来的。” 周景文也忍不住了:“我进来研究稻禾颇有心得,过些日子写份奏书呈上来,那些大臣们若是知道农事紧要,便不会催我成婚了。” 周景渊起初还能漫不经心地听着,甚至还有心思握了握妹妹的手,可随即他便想起来,这两人都有现成的借口,他呢?依着这些人不依不饶的劲头,若没有一件大事儿让他们转移注意力,日后每回上朝都会对他紧追不放的。 即便舅舅也救不了他,他该怎么办? 好在老天似乎也看不惯周景渊受委屈,两日过后,扬州突然来信,道是周景渊那失踪多年的外祖父,终于回城了,如今正赶来京城,不日便可乘船抵达! 第208章 相认 相较于傅朝瑜对傅成的爱恨交织, 周景渊便简单多了。他对所有同母妃有关的人都格外上心,哪怕自己跟这位外祖父还素未蒙面,却依旧对傅成的到来热情备至, 甚至已经在傅朝瑜这儿打听起了外祖父的喜好。 “你外祖父他喜欢……” 对了, 傅成喜欢什么?傅朝瑜被问得失了言。 若不是扬州突然传来了消息,傅朝瑜都要将傅成给忘了。先前傅朝瑜拿出全部的家当来找他父亲,并非是对父亲有多深的感情, 只是单纯地不想失去这唯一的亲人。小时候, 傅朝瑜同傅成关系还不错,毕竟傅成不纳妾,家中没有那些莺莺燕燕, 但是自从傅成决定出海之后,傅朝瑜对他的孺慕也就到头了。 越是明白姐姐照顾他有多辛苦,傅朝瑜对傅成的埋怨便越深。他听安叔说, 傅成从前很爱他母亲, 爱到骨子里, 所以他母亲亡故之后傅成才会性情大变,最后破罐子破摔直接跑去海上。 傅朝瑜觉得,傅成原本是想死在海上一了百了的, 可惜没死成, 反而被他琢磨处了出海的乐趣, 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后来傅茵失踪, 傅朝瑜将一切的错处归咎到傅成身上,他们父子俩找了几年没找回傅茵,傅成绝望之下, 又出海了。 那一刻,傅朝瑜是恨自己父亲的。 身为父亲, 却连自己的儿女都护不住,这跟废物又有什么两样?这份恨意一直持续到傅朝瑜长大的之后,饶是如今经历了那么多,傅朝瑜仍旧能回想起自己当初对傅成是如何失望、如何憎恶的。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傅朝瑜提起来只觉得惘然。 思及傅成的一切,也都模糊了起来。 周景渊疑惑地看向舅舅:“外祖父喜欢什么?” 傅朝瑜笑了笑:“他喜欢一切新鲜的事务,弄点他以前没吃过的菜,想必他是极高兴的。宫中的大厨手艺了得,让他们去准备吧,大不了再加几道炒菜,这炒菜也就这些年才兴盛的,从前你外祖父可没有吃过。” 周景渊:“不用准备别的吗?” “不用,x”傅朝瑜说完,又想起来一件事,“若真要准备什么的话,那就准备一件库房吧。你外祖父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带几船东西,这回必定还是如此。他那些奇珍异宝都是海外之物,你留着慢慢赏玩即可。” 周景渊强调:“可我库房里的宝贝还有不少。” 先帝是个抠搜的,赏赐大臣都不舍得赏赐真正名贵的宝贝,用的多是积攒多年的陈货。他这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抠抠搜搜了一辈子,攒下来的东西都便宜了周景渊。 傅朝瑜笑道:“他给你,你就收着。” 这是傅成欠他们的。 “那外祖父长得什么模样啊。” 傅朝瑜语气莫名有些不爽:“咱们有些像。” 周景渊放心了,那外祖父的相貌肯定是不差的。只是周景渊莫名觉得,舅舅对外祖父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有些看不清了。若是到时候外祖父跟舅舅真的有了矛盾的话,那他肯定是站在舅舅这一边的。 他最亲近的永远只有舅舅,没有谁能取代,外祖父也不行。 周景渊想得有些多,事实上,傅成哪里敢对傅朝瑜起争执?他心里对这个儿子惧怕得很,当初傅朝瑜派过去的人找到傅成的时候,他本也可以回来,只是后来听闻傅茵离世,傅成又受打击,直接不敢回去了,所幸再一路往东,一条路走到黑。 第183节 他都想着放逐自己,生死有命,结果往东走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大魏。 傅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竟然能回到原点!若不是傅成身边还带着船员,若不是他们也跟自己有过同样的经历,傅成甚至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糊涂了,或者是被人篡改了记忆。可事实胜于雄辩,天圆地方这一假说,在傅成心中彻底崩塌了。 这绝对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伟大发现! 然而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如今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面对傅朝瑜还有他已经快要长大成人的外孙。阔别这么多年,他们真的愿意认自己吗? 快要赶到码头时,傅成始终提不起脚步,秋风萧瑟,吹得傅成近乡情怯,他犹豫不决:“要不,咱们还是缓两日再登岸吧。” 安哲一把拉住了自家老爷:“书信已经寄去京城,少爷跟圣上算算日子也知道咱们哪一日上京,这会若是再耽误下去,叫少爷他们怎么想?” 早晚都得面对的,胆怯有用么?况且少爷本来就对老爷出海这件事意见很大,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少爷久等,他都不敢想以后见面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面。 少爷发起火来,那阴阳怪气的性子可是有够让人难受的。 “也罢……”傅成唉声叹气,最后无法,只好弃舟登岸。 安叔早就在码头候着了,骤然见到傅成的身影,还未走近眼眶便湿润了,连儿子都顾不得看,只盯着傅成,生怕自家老爷又不见了踪影。 这真的是自家老爷! 傅成头皮发麻:“快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说完他还打量了一眼安叔:“是该早些回来的。” 故人都老了。 安叔擦了擦眼角,围着傅成转了一圈,稀罕道:“老爷这么些年在海上待着,竟一点儿都没变呢。” 傅成哭笑不得,他是没什么变化,兴许傅家人天赋异禀,老得慢吧,码头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傅成提议:“走吧,先回侯府。” 安叔却道:“老爷梳洗一番便直接进宫吧,圣上知道您今儿回京,特意在宫中设了接风宴。” 傅成脚步一顿,这么突然? 一同入宫的几位大臣也觉得突然。 这荣昌侯来得太是时候了,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傅家特意请回来的,为的就是转移视线,让他们没办法专注圣上的婚事。更有心思恶劣的,已经猜测傅家如此兴师动众地阻止他们立后,是不是想着再等几年,等到傅砚安长大好霸占皇后的位置。 虽然这对表兄妹差了十几岁,但傅朝瑜若是真有这个心,以圣上对傅家的看重,日后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啊。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傅家女年岁不够当不了皇后,将来也肯定是个贵妃、皇贵妃,怎么看都是个祸害,不成,他们绝不能让傅家女入宫! 一群人心中腹诽,但是嘴上却不敢明着说。主要是傅家姑娘太小了,他们议论她与圣上,自个儿都觉得臊得慌。但是议论荣昌侯就不一样了,这人年纪足够大,一介商贾被封侯,怎么议论都是他应得的。 “荣昌侯的年纪应当比先帝还要大吧?” 张丞相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了,他必不可能比先帝年轻。” 众人彼此对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先帝去世的早,不过没生病之前保养得还是不错的,看着一点儿也不显年岁。可这位荣昌侯就未必了,长年累月地在海上飘着,一准又瘦又干巴。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入宫用膳呢?若他们是那荣昌侯,早就找个角落躲着了,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一群人议论荣昌侯议论得正在兴头上,连入席之后还在议论。 周景渊也注意到了今儿请过来的几个朝臣异乎寻常的活跃,平日里上朝怎么不见他们这般兴致勃勃?他问疑惑地舅舅:“这些人是不是在说外祖父?” 傅朝瑜一眼扫过便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不过,人都已经快要来了,讨论这些也没意义,他道:“不必管他们,只要不闹得太难看即可。” 韩相也觉得他们大都吃饱了没事儿干,闲得慌。荣昌侯是胖是瘦与他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嘲笑了旁人自己便能更厉害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荣昌侯相貌丑陋,在圣上面前地位也远高于他们。 好事者依旧津津乐道。 然而这非议声在荣昌侯进殿之后便戛然而止。 御史大夫戳了戳张丞相,旁边的刑部尚书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进来的这是……荣昌侯? 不对吧,为何这个比先帝年纪还大的荣昌侯却一点儿都不老呢? 张丞相仔细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傅朝瑜,再抬头比对圣上,见鬼了,傅家的血脉竟如此强大,谁能想到圣上不仅长得像他亲舅舅,还异常像他外祖父! 凡是与傅朝瑜眉眼相似的,就没有一个丑的。这傅成虽然年岁已经很大了,却一点儿都不显老,身量修长,广袖长衫,乍一看竟有几分仙风道骨、飘渺出尘。 他们跟对方相比,才是又老又干巴。这荣昌侯真的是常年出海吗,为何同他们想象中的半点不相符? 傅成连眼神都没分给底下的大臣,进殿之后便悄悄盯着傅朝瑜跟周景渊。这舅甥俩生得相似,相似到不用多加思考便知道他们是一家人,看得傅成心中一痛。若是妻子在天有灵的话,定然能安心了。 她去世之前最担心的便是两个孩子,可他没用,违背了诺言不说,还没有替她守护好两个孩子,后来让他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傅成心里揪成了一团,低着头,快步上前行礼。 “外祖父快请起。”周景渊亲自过来将人扶起来,心中感慨万千。 原来这就是他的外祖父啊,果然跟舅舅长得很像呢,血缘果真奇妙。虽然没有当初第一眼见到舅舅时的感情浓烈,但是周景渊还是高兴的,母妃的亲人又多了一位。 祖孙二人都在相互打量,周景渊坦坦荡荡,傅成心虚至极。 他的外孙竟然都长这么大了,关键是外孙都这么大了今日竟还是初见,他有什么脸面应下这声外祖父? 哪怕多年没见,傅朝瑜都知道傅成在心虚什么,当即冷笑一声。 因为隔得近,傅成没有错过这一声冷笑,当即又羞又愧。 好在有福安公公搭话:“荣昌侯快请入席吧。” 傅成收起了一身的尴尬,迫不及待地入座。 他的酒席与周景渊靠得很近,今日便是给他接风洗尘的,座次这般安排也没什么,可是张丞相等人还是对一介商贾能够压在他们头上之事感觉不虞,存心想要找点茬。他们知道圣上看重这位荣昌侯,故而也不好明着刁难,只旁敲侧击,引着对方多说话,好让他出丑。 可试探了几轮下来,傅成没有出丑,他们却变成了个丑角。 傅成聊了两句后,紧张的心绪竟然平复了不少。同这些人谈论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总好过面对他儿子的盘问吧x?傅成很乐意同张丞相等人交流,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傅成虽然是商贾出身,但也是饱读诗书的。 傅家不缺钱,傅成年轻的时候更是富甲一方,想读什么书便能读到什么书,甚至还拜入好几位大儒门下。不过读书这件事对他而言太过简单,书读得多了,他便开始琢磨术数、琢磨算学、琢磨天文历法,琢磨完了之后又对出海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游历各方这么多年,傅成的知识面自然比这些高官们要广,同他们聊天简直信手拈来,偶尔抛出来的典故连这些高官们都没听过。 众人兴致缺缺,越说话越少,以至最后都没人再说话了。 傅朝瑜冷笑。 这些人该不会商贾之家出身的都不会读书吧? 傅成忽然发现周围都消了声。 怎么不说话了?若是不说话,他岂不是又要面对儿子阴恻恻的目光了? 傅成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始没话找话:“说起来,这回出海也不是全无收获,除却带回来的几船金银,倒还有个惊天的发现。” 众人惊愕地抬头。什么,几船金银?那是多少钱? 第209章 心动 随即, 傅成便意识到这群人并未理解他话中的重点,但凡知道他的意思,也不会只揪着几船黄白之物刨根问底。 傅家虽然世代经商, 可傅成本人对于赚钱并没有太大的追求, 反正靠着铺子也能日进斗金,他不缺钱,带回来的那些金银也是为了儿子跟外孙带的。他数年前听闻儿子为了自己散尽家财, 这才费心挖了金银矿回来。可傅成没想到这些读书的文人竟然对钱财如此上心, 一时间,倒让傅成对高官的尊敬也淡了许多。 啧……都是些俗人而已。 俗人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细节,傅成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些金银都是在一座岛上开采出来的, 那座岛上随处可见金银矿,不过当地人对挖矿并不热衷,这才便宜了我等。” 张丞相等人听得心头火热。一座岛上都是金矿银矿?那该是何等滔天的富贵? 傅成下一句更让人心潮澎拜:“其实除了那座小岛, 附近的大陆上也尽是宝贝。只是那处距离大魏相去甚远, 少有外人登陆这片土地。当地人不开化, 也意识不到这些金银的珍贵。” “这般说来,当地不富裕了?” 傅成道:“他们自给自足,倒也过得安稳。” 刑部尚书试探着问道:“此处距大魏究竟有多远?” 傅成微微一笑:“很远。” 非常人所能想象之远:“我们与那片陆地隔着茫茫的大海, 若非偶然发现了这片地方, 谁也不会想到海对岸还有这样的富贵之地。” 在座之人家中没有贫寒的, 即便从前是寒门出仕, 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也都已经小有资产了。可谁也不会嫌弃自己兜里的钱多。若是从前有人告诉他们海对面有金山银山,他们一准不相信,但是荣昌侯不一样, 他在海上待了这么多年,把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 前些年甚至还给大魏带了那么多高产的粮食。 如若他的话不能信,天底下便再没有人可信了。 之后的宫宴之上,众人便围绕着海外的金矿银矿开始寻根究底,一再追问那宝地究竟身在何方,距离大魏到底有多远,约莫要行几月才可抵达,甚至还追问傅成有无堪舆。 没有谁能扛得住金山银山的诱惑,原本他们还在提防着傅家用傅成作诱饵,阻挡他们为新帝立后。但现如今谁还记得新帝要立皇后一事,都被眼下的富贵给迷了眼睛。 傅成被问得烦不胜烦,每当他以为这些人已经问够了,想要提一提自己的发现后,这些人又总能找到新的问题。 喋喋不休,反反复复,真是烦透了,他宁愿被儿子冷嘲热讽,也懒得搭理这些俗人。 最后,傅成已经不愿意再回复了,只说:“你们若是感兴趣,自己派一艘船出海试试不就知道了?此番同我一道回来的有二三十人,你们大可以聘请他们给你们指路。” 众人随即心喜,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韩相看他们这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便知道他们已经被彻底带歪了。虽然不知道这位荣昌侯回来究竟是何目的,但韩相能确定,圣上与傅朝瑜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事实也如此,傅朝瑜虽然心中有气,但是见傅成成功的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之后,便开始暗暗筹备着日后出海一事了。 出海一事,可大可小,等到了海上没有朝廷的约束,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胡作非为?欺负自己人都是小事,若是他们丧尽天良对于当地的土著人赶尽杀绝,那才是把千百年间儒家的伦理道德踩在脚底下碾压。 虽然傅朝瑜不觉得大部分人会这样下作,但是万一呢? 纵然允许他们出海,也得加以监督制约,必要时还得运用律法。否则生了乱子,再想亡羊补牢可就迟了。大魏的名声丢到海外的话,先帝会从棺材板里蹦出来找他算账的。 这场接风宴还算是热闹,等到散场之后,张丞相的人还委婉地表示,希望日后能入侯府同荣昌侯深聊。 傅成强忍着才没有给他们甩脸色。 等这些人都走干净了之后,傅成才觉得自己的耳边终于清静了下来,殿中也只剩下他们自家人了。可到了此刻,也就意味着没有人再能够转移话题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傅成又开始坐立不安。 他是个闲不住的,也是个没有责任心的,对于这一点他认。同样,他也知道自己对不住儿子跟外孙,其实最对不住的是女儿,他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将小儿子丢给了女儿,简直枉为人父,傅成至今想起来仍觉得后悔。若是他当初在扬州,女儿兴许就不会被人骗走了,傅家的悲剧也不会再出现? 可如今说这些已经没了意义,他该坦然面对一切。 傅朝瑜端坐在旁,对傅成的心路历程丝毫感兴趣,也没有同他寒暄的打算,率先问道:“你这回回来,还想出海么?” 傅成先前打好的腹稿瞬间失去了运用,支支吾吾起来。 呵,傅朝瑜就知道他会是这个反应,果然还是没死心:“看来这海上还真是迷人,让咱们荣昌侯流连忘返了这么多年,连家都不要了。” 这才回来多久便又惦记着出去了,真是不知所谓。 周景渊同情地看了一眼外祖父,得罪他舅舅,没有一个人能全身而退。 傅成闷声,老实道:“海上没有什么有趣的,更多的是危险与未知,不过各处的大陆倒是很有趣,风土人情也与咱们这儿迥然相异。” 周景渊见外祖父这般小心翼翼,便又问:“可是您都已经去了这么久,什么地方都跑尽了,难道还没待够吗?” 第184节 “我去了这些年,真正抵达的地方也不过只是冰山一角罢了。先前在扬州的时候,总觉得天下只有大魏这么大,出海以后,方知天地广阔。” 傅成说到自己喜欢的领域,又开始侃侃而谈了:“况且此番出海,我们还有个惊人的发现。我们原是从扬州往东,一路沿海而行,期间未曾回过头,走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又回到了扬州!” 说着,傅成期待地看向这对舅甥俩,这发现够不够惊世骇俗? 不料这对舅甥两人反应平平。 傅朝瑜是去过后世的,他自然知道脚下这片大地本就是圆,一路往东最终回到原点,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 周景渊不惊讶,这是因为幼年跟着舅舅学过了相关的学问,非但他知道,就连老三老四也知道,不过他们二人对此存疑,尤其是老三,当初还以天圆地方来质疑他舅舅。早知道今日就该把老三给叫回来,让他明白自己有多狭隘。 傅成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反应,失望极了:“你们不惊讶?” 傅朝瑜道:“意料之中的事,谈何惊讶?” 傅成:“……” 意料之中? 他都没有亲自出过海,谈何意料之中? 傅成现在就想离开京城直接出海,留下来真没什么意思。他引以为傲的重大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在意。 然而这份沮丧没能持续多久,在看到蓁蓁的刹那,傅成什么心思都没了。 “这孩子真像你母亲。x” 周景渊迟疑了,怎么每个人看到蓁蓁说的都不尽相同,林夫人还说真真像林家人呢。 傅朝瑜也没说不让傅成抱孩子,默许宫人将蓁蓁交到傅成手中。傅成小心地接了过来,目光虔诚地盯着蓁蓁。 小家伙也是头一回看到自己祖父,虽然不认识,但她不怕生,踩在傅成膝盖上,毫无规律地蹦着,又可爱又活泼。一瞬间,傅成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傅朝瑜。 他温柔地看向儿子:“你小时候也这样,对外人一点不设防,不管谁带都笑呵呵的。” 傅朝瑜:“……” 呵呵,原来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啊。 周景渊反而很感兴趣:“是吗,舅舅小时候原来也这样啊?” “何止呢,你母妃小时候也这般。”傅成想着,若是外孙以后有了重孙,说不定也是这般可爱的性子,不过这话说的就远了,外孙如今还小,说这个话题不合适。 一家人在宫中待了大半日,若不是傅朝瑜不想打扰外甥处理政务才将傅成赶走,傅成肯定还想在宫中留着。 离开之后,傅成察觉到蓁蓁并没有跟着他们一同出来。 傅朝瑜知道他要问什么,信口回复:“蓁蓁这个月留在宫中,由景渊在带。” 傅成一时心急问道:“景渊年纪也不大,能带好孩子么?” “当年阿姊比景渊还小,不也一样带起了孩子吗?” 傅成自知之言,再也不敢多问了。 傅朝瑜这么做自然有他的考量,小外甥对于亲情的渴望从未减少过,他成家之后,每日同外甥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如今有了蓁蓁,倒是可以弥补外甥心中的那一份欠缺。在宫里待上一月,再回家待一月,两边都照顾到了,而且也不会累到他女儿,两全其美。 傅成这是第一次进侯府。虽然没有他们傅家的老宅大,但是在京中也算是够气派了。傅成这才想起来另一件,自己儿子如今都官至宰相了,远比他厉害。他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却没有一件事情能坚持下去,以至于这么多年还一事无成。幸好他儿子随了母亲,不像他这般无能软弱。 晚些时候,傅成又见到了自己的儿媳妇。 是同他夫人一样外柔内刚的姑娘,傅成倍觉亲切,而且儿媳妇待他甚好,还关心他的饮食起居,不像儿子……始终冷冰冰的。 儿子冷待,也是他自己活该就是了。 傅朝瑜虽然不热情,但也没有对他全然不管。人既然回来了,一切都好说,那些陈年旧怨计较起来也没有意义,毕竟谁也不能让他阿姊死而复生。他只是,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接受傅成罢了。 林簪月最知道他的心情,每日回来都会开解他两句。 公公的确算不上好父亲,姐姐的事也是横在父子之间解不开的心结,但人总要向前看。 “父亲一心惦记着出海,你们若是一直冷眼相对,到时候他出海了你又觉得遗憾。” 傅朝瑜道:“他短时间内不会出海。” 林簪月笑了笑:“原来你也不喜欢父亲出去啊。” 傅朝瑜没说话,他只是不希望傅成死在海上,毕竟他要是再失踪了,还得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去寻他。留在京城虽然日子单调,但总归是平平安安的,希望傅成自己能想清楚吧。 父子二人就这么尴尬地相处着,尴尬了一段时间,倒也习惯了。不习惯也不行,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要说话的。 陈淮书等人得知傅朝瑜生父回来,纷纷上门探望。如今他们总算是见到了那位活在别人口中的荣昌侯了,与他们想象的全然不同,荣昌侯年轻得过分,一点儿也不显老。 几个人都对傅成的奇妙经历很是感兴趣,傅成终于找到可以炫耀的人了,同他们显摆了一阵后,心情都明媚了许多。 那个吴之焕甚至还想着要同他一块儿出海,傅成没敢答应。他出海这件事都没个定论呢,若是再搭上吴之焕,自己与儿子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便又会消失不见。 傅成敷衍道:“日后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吧。” 吴之焕稍显失落,他是真的有出海的打算,在京城待着实在太无趣了。 陈淮书突然打断他:“你家里人会同意你出海?” “有什么不同意的,他们从来不会约束我。” 不论做什么,都会支持么,真好…… 陈淮书想起自己家里的麻烦事,由衷地羡慕对方。他呢,从小到大都拧巴,前面十几年一直活在兄长的阴影中,即便后来发现兄长也是个笑话,可心结却根深蒂固无法拔除,或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同家里人交心。 周文津也一声不吭,他家里虽也支持他,可他得肩负一家人的生计,类似出海这种事他只能想想,绝对不会付诸实践。 众人还是羡慕傅成的,他就像一阵风一样,似乎永远都在往前。 一群人闹了一天才从傅朝瑜家里离开。 傅成在侯府的这段时间里,也时常进宫探望一番外孙和孙女,日子过得安详又惬意。只除了偶尔会碰到一两个没皮没脸的。 当日参加宫宴之人还未放弃。他们打听到了不少与傅成随行之人,但是他们不少人只是单纯地随行,对于海上之事也是一知半解,为了细细打听海上的一切,可不就得靠着傅成? 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海上藏着巨额的宝藏也是闹得满城皆知。这回可不是空穴来风,宝贝都已经被带回来,就在荣昌侯手中,听说已经在路上,不日便能卸货。 财帛动人心,更何况这可是金山银山! 哪怕张夫人还关心着选后一事,可张丞相的心思却早已经不在这上头了:“圣上一直在宫中又跑不掉,此事早晚是要定下的,不必急于一时。” □□昌侯就不一定了,侯府人曾透露,荣昌侯还会再次出海。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呢,若是不在他离开前将这事定下可就晚了。 不少人都打定主意想要随行。 傅成本来就是想给儿子一家还有外孙送份礼而已,并不想要引人注目,可到这会儿他的意愿已经不重要了。 待那几艘船终于抵达京师之后,无数的达官显贵、平民百姓都围在码头上,准备一睹金矿银矿之风采。 第210章 结局 人潮涌动, 只为亲眼看看近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是真是假。 耳听为虚,眼见方为实。 没多久,他们便真的亲眼见到了整箱整箱的金银从船上搬了下来, 除金银之外, 还有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每一样都价值连城。 有商贾看出了这是西域的宝贝,好奇道:“这荣昌侯不是据说一直往东走吗, 为何东边海上还有西域的宝贝?” 有消息灵通的立马就回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荣昌侯身边的人可说了, 他们虽然一路往东,但是最后却从西边回来了。” 还能绕回来……商贾疑惑地看向对方,那岂不就是饶了一个圈吗? 他们脚下, 是一个圈? 说话之人沾沾自喜:“这可不是胡说的,我亲耳听到荣昌侯身边的人是这么提起这件事。当时听起来也是匪夷所思,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好比咱们看在海上看船, 船帆不也是慢慢没入海面的吗?可见地下本就是圆的。” 周围人本来一头雾水, 但听到他这么一说, 反而觉得在理了。不过这经历着实奇妙,若是他们也能跟着荣昌侯经历一遍就好了。 这并非是痴心妄想,听闻已经有好些人买了船, 准备出海了, 届时肯定要招船员的, 熟识水性之人便极有可能会被选上。 大部分人还是抱着发财的梦, 那金山银山谁不眼馋?哪怕在外漂泊几年,只要带回几块金子也够本了。也有许多人一如当初的傅成一样,不为钱财, 为的就是想去探索茫茫海域,想要发掘这诸多未知, 单调乏味的生活过够了,他们也想去体会体会不一样的日子。 众人痴痴地看着从船上搬下来的东西,一箱一箱地数,最后实在记不清究竟搬下来多少。 傅朝瑜本来还有闲情雅致在旁观看,见东西全都搬出来侯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身子去找了傅成:“待会儿吩咐下去,所有东西都送进宫,交给景渊,一箱都不许送进侯府。” 傅成茫然:“这是为何?里头还有一些x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更有蓁蓁跟儿媳妇的见面礼也在里面呢,他都已经分好了。 傅朝瑜意境开始后悔自己为了祸水东引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了,这样一来虽然可以转移朝臣们的注意力,但是他爹带回来的钱财实在是太多了,多得吓人。若有一箱搬进侯府,他们都会怀疑后头还有更多的宝贝,还不如做足姿态直接送进宫去。他们敢非议侯府也就罢了,难不成还敢非议皇宫,敢眼馋当今天子的财产? 送他们几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 傅朝瑜言简意赅地给傅成解释清楚。 傅成听完之后还有些犹豫:“你那份可以送给景渊,但是蓁蓁跟簪月呢?总不好越过她们直接作决定吧?” “你听我的准没错,侯府不缺钱,我今儿便带你去首饰铺子里扫荡一番,保证不会委屈了她们。这钱侯府绝对不能收,收了便得落人口舌。” 傅成遗憾不已。在他得知自己有了儿媳妇跟孙女之后,便一直在筹备着这些礼物了,可惜最后竟然送不出去。 白准备了。 忙活了一天后,这些宝贝最终还是送进了宫。莫说百官啧啧称奇,眼红到目不转睛,就连闻讯赶过来的太皇太后跟皇贵太妃也吓了一跳。 原来出海真的这般赚钱。 周景渊叫他们看够了之后便将东西收去库房了,他方才发现里头不少东西舅母跟蓁蓁都用得上,回头叫人悄悄送给她们。 今日之后,傅朝瑜便猜到了他父亲只怕要不得安宁了。事实也是如此,第二日大朝会上便有官员提议要兴建航海司,用以规范航海事宜,并且极力要求荣昌侯加入。哪怕让荣昌侯担个一官半职,他们都觉得这事儿不亏。 朝臣们万众一心,此事推行得很快。只苦了傅成,他刚回到大魏不久,满心里只想跟着跟儿子一家还有外孙好好相处,结果这才歇了多久便有人将注意打到他头上了。 傅成自然不乐意。 只是傅朝瑜回来同他道:“先前他们闹着要让景渊定下皇后,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借口让他们分散注意力,景渊才得以松一口气。” 傅成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呢?总归是他欠了儿子欠了外孙,多幸苦一些是他罪有应得。 一辈子没有当过官的傅成终于体会到了当官的滋味儿,且他头上顶着的官职还不小,足足有正四品,说出去也算是个人物了。在航海司干的活儿也简单,不过是帮着培养航海的水手与随行的官员罢了。 傅成极喜欢出海,也很乐于跟人分享航海的诸多事项的,然而当自己的喜好变成了事务,傅成瞬间就没了兴致,只觉得在航海司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不过教还是一样得教,海上风险太多了,若是不说得面面俱到,这些人便极有可能有来无回了。能救一命是一命吧,权当是为了子孙后代积福了。 多亏傅成及时回来,成功地挽救周景渊三兄弟于水火。 周景渊暂时得以脱身,周景文也靠着他种地的成果暂时喘了一口气,他接下来的活儿可能要三年、可能要五年,兴许还要十年才能见成效。 第185节 周景文喜欢种地,之前甚至还琢磨出了不少套种之术,用以提高产量,譬如棉花跟大蒜、棉花跟小麦,棉花跟绿豆……这些发现在《国子监文刊》上刊发之后迅速传开,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运用这一套轮作之法,成果斐然。 周景文在文刊上的化名为“吉文”,故而如今民间只知吉文,不知三王爷。不少人会专门盯着这位吉文的文章,此人极好农事,但凡他琢磨出来点子百姓们都会奉若圣经。毕竟之前那么多次都证实了,相信这位吉文先生是多么正确的一件事。 不少文章甚至都流传去了西域。如今西域也有不少百姓种植棉花,甚至大魏的土豆也流传到了此地。这是不可避免的,互市年年都有,总有几个人会偷偷携带土豆跟红薯回乡。一旦这种东西流传到外域,想要收回来是不可能的。 周景渊对此也不生气,这等救命的粮食,不应该只属于大魏。 因为大魏年年丰收,当地百姓又极擅长农事,不愁吃穿,以至于周边不少部族都对西北心驰神往,觉得这是一片风水宝地。数月之前,周景渊还收到高昌县的县令上书,道有个部族希望归顺大魏,且是举族归顺。 周景渊对此乐见其成。有了一个先例,接下来便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跟随。周景渊暂时不想成亲,他只想好好经营大魏,起码要做一个不输先帝的明君。 至于儿女情长,姑且不在周景渊的考虑范围内,他如今还没长这根筋,并不觉得成婚生子有什么好的。 言归正传,外族顺利归顺,周景文的功劳自不必说。不过,种了这么多东西,周景文最喜欢琢磨的还是稻禾。他喜欢沉甸甸的稻谷,喜欢田间无拘无束的感觉,与农户作伴时他仿佛抛却了自己出身皇家的身份,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恰到好处。周景文如今越来越不喜欢回宫了,他甚至在农庄附近修了一处别院,日后母妃若是想出宫的话,他可以将母妃接过来。 只是周景文心里也清楚,母妃一时半会儿大概是看不上他这个别院的。他也不会勉强,总有一日,母妃会因为他如今所作的一切而骄傲的。 与之相对,周景成便稍显沮丧了。他想攻打倭国,但却被贤妃阻止了,朝臣也不同意他领兵出征,觉得他太小了。 周景成对此大为不服:“都说英雄出少年,他们凭什么觉得我不行?至少也该给个机会啊。” 周景渊安慰道:“等日后我亲政了,一定想法子助你实现抱负。” 让他四哥率兵是不大可能的,四哥虽有巨力,但是终究对战场不熟,周景渊可不想让他去冒险,不过,倒是可以让他跟着凑个热闹。 周景成哀嚎:“那你什么时候才能亲政啊?” 谁知这一嚎,竟然让周景成得偿所愿了。 进入年关之后,傅朝瑜同韩相考察了一番周景渊的政务水准。 周景渊登基以来其实一直都在处理简单的政务,近几个月里,傅朝瑜渐渐放手,如今他外甥适应得不错,他便觉得时机到了。 眼下大多数奏书都是三位丞相联合审议过,再于奏书上写好对答,然后挑些简单的呈给周景渊,召见群臣商议时三位丞相也是一个不落。这般虽然稳妥,但是总归不是长远之计。 傅朝瑜心疼外甥,但是也得学会放手。早晚都得亲政,都得在皇位上摸爬滚打,他不能因为心疼,便自作主张替小外甥扫平一切障碍。 傅朝瑜干脆地放权,弄得韩相也很是惊讶。他觉得自己先前的防备竟然成了笑话,傅朝瑜才是放权放得最痛快的那一个。 先帝果然没有看错人! 傅朝瑜痛快了,韩相也没含糊,利索地便还权给周景渊。 他们两人是爽快了,张丞相却被打得猝不及防。倒不是他不想放权,而是沾上权力的滋味之后,贸然将其放下,心里终究存了一点不甘心。他就想不通了,这两人为何会这般着急,晚一点儿会死么?圣上如今才这么点年纪,就算再晚上几年又有何妨? 可是再不甘心,也是要还的,否则脸面便不好看。 饶是周景渊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以为至少得等到三四年后,或者及冠成亲之后。 但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因为舅舅。父皇临终前,不是没有对他敲打过,让他不要过分信任舅舅,可周景渊如何能怀疑自己的亲舅舅? 舅舅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若是舅舅都不与自己一条心,周景渊当真不知道自己该信任谁了。父皇在天有灵,知道舅舅的所作所为,不知是否也会心中有愧?毕竟,舅舅可从未怀疑过他父皇。 周景渊亲政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派了一支军队前往倭国打探。倭国时常骚扰大魏边境,只因隔着海,修理起来既麻烦,又费钱,所以先帝才一直忍让。可周景渊不愿再忍,他如今有钱,即便真的开战也是不愁军费的。 周景成兴高采烈地收拾包袱准备同行。 贤妃看x他这样子便胸闷气短。不过好在这回只是试探,并不是真的开战,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许周景成同行。为了看住他,贤妃娘家的兄长甚至都请旨同行了,若换了别人,未必能管得住这个天魔星。 周景成不在乎又没人看他,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出门。只要能出去,他可以忍让,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等到日后他真正长大了,一定能作一个名震四海的大将军。不对,如今航海司已经派了人出海了,他不仅要名震大魏,他还要名震海外呢。 倘使日后有一天,他能将海外不少地方也收为大魏的土地,或者在海外建一个大魏的属国,那就真的不枉此生了。 贤妃看儿子还在傻乐,已经懒得戳破他的美梦了。 儿子总爱做梦,可照贤妃来说,还是活在当下最为紧要。而她当下最紧迫的事,就是看住这个不省心的讨债鬼! 年关过后,航海司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傅成将第一批人送走之后,原以为自己能缓一缓,不料航海司的活儿并未搁浅。 张丞相等人觉得只送一批人远远不够,他们希望傅成能够源源不断地替他们培养人手。这可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这是为了大魏! 傅成听他们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谈着大道理,心中想走的欲.望再次达到了顶峰。如若留下来要过这么乏味的日子,他宁愿选择出海。 自己回来这一趟,该见的人也见了,了无遗憾,接下来,他得继续追寻自己的理想。 傅成心里想着的时候是心潮澎湃,一鼓作气冲到儿子书房前,可真正看到他儿子的时候,却又哑口无言了。他还记得,儿子并不想让他继续出海。 傅朝瑜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生父,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便是闲不住的,傅朝瑜知道不该约束他,可是他不明白,海上究竟有什么好的? 他下意识地蹙眉,直截了当地问出来:“还是想出海?” 傅成垂眸,他的确有这个打算,一直都有。先前那次走得匆忙,许多地方都没有细究,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航线,定然能将途中的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傅成道:“我想写一本游记,将途中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以传后世。” “你眼下便可以写。” 傅成支支吾吾地来了一句:“我记性不好,许多事情都忘了。” 所以需要再走一遍,重新记录。 多大的人了,面对儿子时却总显得窘迫。 一时间,傅朝瑜也想了很多,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琢磨究竟该不该让傅成继续出海,他自然想要求傅成留下,可问题是,他父亲并不喜欢这样。 有的人,或许天生便是向往自由的,他还能禁锢对方一辈子吗? “也罢,随你吧。”傅朝瑜心软了,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时的心软究竟是对还是错。 傅成心中一喜,他与傅朝瑜约定,三月之后便出海。 这三个月间,傅成除了去航海司,便是往返于宫中跟侯府,将剩余的时间全都用来陪伴家人了。他亦不知自己此行要多久才能回来,但希望他与家人最后相处的日子,都是轻松愉悦的。 三月一晃而过,出海那日,周景渊推了政务跑来送外祖父远行。 林簪月也陪着傅朝瑜一道,蓁蓁还在傅朝瑜怀中,她如今还是不知愁的年纪,并不知道分别意味着什么。见祖父今儿穿得格外好看,窝在父亲怀里笑得很是开心。她一向喜欢好看的人跟事物。 傅成也高高兴兴地跟他们道了别,抱了抱蓁蓁,随即踏上了远行的海船。 他的袖子里还有儿子交给他要找的东西,有些他曾经见过,有些却闻所未闻,不过不论有多难,他都一定会找到并且寄回到大魏。他庆幸自己如今还能为儿孙做这些微末小事。 送别之后,周景渊有些失落,他的亲人很少,所以每一个他都很珍惜。外祖父回来也没多久,一转眼便又要离开了。外祖父就这般来去匆匆,似乎没有谁可以拴住他一样。 “外祖父会回来吗?”他问舅舅。 傅朝瑜眺望远方,桅杆缓缓远行,但又迟迟没有驶出视线。傅朝瑜已经看不清船的模样了,但是他知道,父亲应当是雀跃的,他又再次体会到了出海的乐趣。傅朝瑜回道:“应该会回来,不过也应该还会继续出海。” 周景渊神色复杂。 傅朝瑜却已经想开了。人总要学会离别的,如今是傅成,将来可能是与小外甥分别,再之后,可能便得跟女儿分别,甚至最后可能要与妻子分别。但离别也是新的开始,希望下一个故事也会是个完美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