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暄妍/袅袅春腰》 第1节 本书名称: 袅袅春腰 本书作者: 梅燃 本书简介: 开国侯府接回了寄养在舅舅家的二姑娘。 人都说二姑娘生来仙姿姝色,雍容雅步,体态娴静,不愧名门嫡女,到哪儿也不堕了大家风范。 回家后两个月,暄妍被诊出怀有了身孕。 一时之间,开国侯府山雨欲来。 父亲和母亲极力隐瞒丑事,不教外人窥得墙内分毫。 一家子上上下下,都对暄妍指指点点,极尽鄙薄,她们逼问她男人是谁,要落了她的胎。 她咬着唇,一个字也不说。 * 宣景十七年,宁恪称病休养于洛阳折葵别院, 那个冒冒失失的女子,主动撞上了门来。 舅家虐待,为了五斗米,她不惜折下春腰,曲垂延颈 颤巍巍的小手,主动伸向了他的鞶带。 长安重逢 人前,她是端庄秀雅的侯府嫡女, 人后,她是他戒不掉瘾的枕边人。 江晚芙带着四五个婆子气焰嚣张地冲进姊姊的小院,要打掉她腹中的胎儿,张口便痛骂她不要脸,丢尽了侯府的人。 寝屋的碧色纱窗上,映出男人修长隽逸的身影。 撑起窗,男人单手锢着暄妍细腰,冷峻的眉眼横了过来。 “太、太子殿下?” 内容标签:甜文 真假千金 搜索关键字:主角:师暄妍,宁恪(宁烟屿)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纯情太子死缠烂打 立意:不惧逆境,自强不息 第1章 澧朝,宣景十八年春。 宿雨方歇,寝房紫檀座掐丝珐琅的宝案上,沉香盒子里烟灰香烬松落。一道半开的槅扇外弥漫着晨间霏薄的水雾,烟霞夭袅,杏霭流玉。 “娘子,齐宣大长公主差人来回话了,夫人请您过去。” 铜镜前,美人酥香半掩,乌发瀑落,素手拢上藕丝褐叠罗薄纱衫子,初春尚有些微寒意,但只外罩一件蜜合色织金团花貂绒斗篷,足可以避寒了。 从那扇乌木雕花刺绣海棠春鸭图的缂丝屏风后,传来女子淡淡的一声“嗯”。 语气平静,听不出半丝波澜。 侍女将一只暖手的汤婆子递到师暄妍的玉指间,由娘子揣着,二人一前一后地出得离宫偏殿,往侯府所居的雅望阁。 澧朝太子宁恪,年满弱冠,正要行及冠礼。 天子设宴离宫,安置四方宾客,长安开国侯府师家,也在其中。 昨日里齐宣大长公主特意与开国侯夫人多交谈了几句,言辞之间机锋闪烁,侯夫人江氏是老江湖,乍听之下,便不难揣摩出,大长公主是有意拉纤做媒。 于是,江氏将师暄妍与江晚芙一并借故请上正堂,交由大长公主相看。 双姝并列,一个是出自名门,一个是养自名门,一个是身姿纤柔眉目淡若春山,一个是娇媚香软似芙蓉醉日。 瞧着不分轩轾,但江氏对自己一手教养长大的江晚芙,总归多些信心。 由大长公主保的媒,总不会错到哪儿去的,必是人品家世足重的名流王孙。 师暄妍的桃夭羊皮小靴踏在廊上,听不见一点儿声息,走了几步,她忽回头,对身后的婢女蝉鬓道:“这汤婆子送来时就不热了,劳你替我换一盏。” 蝉鬓试了试温度,确实凉了许多,便颔首,没做他想,让娘子少待,自己去换一盏来。 长长的廊腰,一直没入初晨熹微的天色下,那未能散尽的水雾中,六角雕花窗嵌在青墙,漏过一缕细细的春风,湿漉漉的,拂在两颊上,有清润的凉意。 师暄妍停在廊芜底下一株枯瘦的桃树下,忽听得有脚步由远及近而来,她以为是蝉鬓去而复返,不期然,耳中落入陌生而清脆的话音。 “齐宣长公主相中的必然是江娘子了,毕竟是夫人从小便一手带在身边的,仪容气度,样样出挑,更像是侯府嫡女呢。” 从折角处,步履轻快地转出来两名捧着痰盂巾栉的婢女,均是夫人身旁伺候着的。 绿珠觑了一眼说话大逆不道的芜菁,略皱眉梢,并不曾接话。 桃树自潋滟春光里摇曳,师暄妍微敛眉梢,将身子掩藏在折角光滑的石井围栏下。 她们谈论的,与自己有关。 芜菁哼了一声,白眼横过去:“至于那位二娘子嘛——” 她扯长了语调,颇有几分嘲弄地道:“谁不知晓,她是个天煞命格,从小犯了贵人的忌讳,养在乡下的,才接回来侯府没两个月。就算出身高贵,吃了这么多年糠菜,也远远比不上江娘子。夫人宠爱江娘子,一点也看不上二娘子,大长公主更是慧眼识珠的,肯定不会挑错了眼。” 她一会儿过去,只管对着江娘子殷勤恭维,至于绿珠这个没眼力见的,她自己愿意当闷葫芦不开窍,看不准风往哪头吹,那是她没福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该悟也悟了。她芜菁,可不会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点化人的事儿。 师暄妍的长指拨过桃树旁逸斜出的绿枝,指尖轻轻地蜷缩起来。 不留神,两名婢女已经穿过一重重婆娑绿影,沿着雾色朦胧的高阁而去了。 师暄妍还停在桃花树下,初春寒凉的水雾拂到身上,卷起砭人骨头的冷意。 桃树初发嫩芽,还未到花期,只有一点点可见端倪的淡红色掩匿着。 师暄妍的脸蛋被枝头落下的水露晕湿了,脂粉褪了些许颜色,更显得面庞色比羊脂,婉婉如玉。 垂落的乌眸,被鸦色的长睫压下了漫涌的思量。 她的确,如芜菁所言,不过空占了一个侯府嫡女的名号,实则算什么嫡女。 她出生那年,京里出了一桩大事。 素来体弱多病、从娘胎里带出了不少毛病的太子殿下,原本还养得算康健,谁知长到足三岁时,忽地感染了恶疾。 太子在三岁生辰夜里惊厥,接着便是高热呕吐、呼吸急促,宫墙内外的医工,无数能人异士,都对这顽疾束手无策。 建帝急得团团转,大发雷霆,若是治不好太子,教一干人等提头来见。 宫内宫外无不人心惶惶。 而这时,却有一个疯道人,偶然路过,他爬上了长安神武天街那座高耸得仿佛能直摩云霄的阙楼,断言太子殿下是被天煞妖星妨害,必将夭折短命,活不过十岁。 一开始,旁人都觉得那是个疯道人。 金吾卫骁勇无匹,登上阙楼将那疯道人拿下,正准备就地正法,这疯道人却说,他有法子,可治太子的恶疾。 当时那情景,圣人已经几乎在崩溃边缘,但凡有能救治太子的办法,圣人必定都愿尝试,金吾卫一时心慈,就放任了他胡言乱语。 那疯道人接着就说,妨害太子之人,就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属天煞命格,冲犯帝星,只要杀其祸首,危急自解。 可当日夜里,长安出生的婴孩一共有七名。 连杀七个婴儿,只为了疯道人一言? 圣人断定此人妖言惑众,并没能接见疯道人,便令金吾卫将其斩杀。 疯道人虽死,太子却依旧重病不愈,身体每况愈下。 圣人也不得不恐慌之下,思及那疯道人所言之事,终于下定心思。 虽没有杀了那些婴儿,圣人却下令,将癸卯年二月初八申时至亥时间降生的婴孩全部驱逐出长安。 很不幸,师暄妍便是那个倒霉的,与太子同月同日同时降生的婴儿,听说当年与她一道被送离长安的婴儿里,还有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的儿子封墨。 师暄妍就这样被送往洛阳舅舅家中,过了这漫长的十七年。 说来也古怪,他们这些受株连的孩子被送出了长安以后,那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终于是病体痊愈了,由此倒印证了疯道人所言。 圣人更是为疯道人翻案,让他受了一方香火供奉。 只有当年这些孩子四散流落,经年过去,早已无人问津了。 直至前不久,太子上书奏请圣人,请圣人重审当年过失。 圣人降下一道罪己诏,承认当年“万般之罪,罪在朕躬”,发愿茹素三月,并寻回了当年无辜被逐的长安婴孩,对各家都有分赏安抚,聊表忏意。 也便是在两个月前,师暄妍自洛阳登上了侯府前来接回她的马车,回到了长安。 十七年来,她一直寄养于舅舅家中,侯府里也从未有过她这么一个人。 江夫人似乎有些“思女心切”,她那个体贴人意的舅母与贪慕虚荣的舅舅一合计,竟想出一个绝妙的好法子—— 送他们唯一的女儿,江晚芙,入京寄养,姑且作为侯府爱女,让她孝顺侍奉于江夫人膝下。 两家的这一行径,无异于换子。 不过自那以后,江夫人再也不闹着说要去洛阳见师暄妍了。 师暄妍没能等来蝉鬓送的汤婆子,便也不想再等了,举步走入雅望阁的正堂。 堂下积水空明,映出几丛修竹蓊翠的绿影。 这离宫一切都布置得清幽雅静之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 拾级而上,步入堂内,正对师暄妍的是一扇四折的缂丝青帝送春图梨花木嵌云母屏风,樱木束腰香几前,江夫人脸色慈爱和煦、宛如暮春熏暖的微风般,搂着身前塌腰柔态的江晚芙。 江晚芙坐在身下桃花小杌凳上,则是一脸依恋,恭顺娇媚地贴着江夫人的腿,二人似正亲亲热热地说话。 江夫人听得动静,分了一眼予师暄妍,唤了一声“般般”,道让她前去坐。 般般。是师暄妍的小名。 第2节 据说,她当年被送往舅舅家时,还来不及起名字。 唯独得了一个乳名,寄托了那时父母对她全部的期待与爱—— 眉目口齿,般般入画。 师暄妍回应一声:“多谢母亲。” 便进退得宜地落入旁侧座椅。 姊姊来了,江晚芙难为情地从江夫人怀中起身,向前来也问了一声安,彼此算是见过。 客气,但疏离。 江夫人让人将适才齐宣大长公主差人送来的礼物拿给师暄妍挑。 一旁,郭显家的拿了一张樱桃木漆绘拖盆来,里头盛的是什么,师暄妍尚未看上一眼。 不过肆意瞥去,江晚芙的指尖挟着一朵色泽艳丽、足有粉拳大小,既精细、又别致的海棠醉卧春丛式样的宫花,视线稍稍一定。 江晚芙把那宫花夹在玉指间,像是迫不及待地要往蓬松灵巧的凌云髻上簪戴。 江夫人见状,和缓地对师暄妍微笑:“你妹妹她天生爱美,适才大长公主差人来还礼,我见你不在,只好让她先挑了。那朵宫花过于华艳,也不是般般喜爱的,就让了你妹妹也无妨。” 江晚芙美目顾盼,轻薄华美的裙衫沿着椅足松松垂落,宫花在指下旋转间,娇艳的双瞳闪出一丝晦而难见的得意。 师暄妍秀目轻挑,并未再去挑郭显家的送来的礼物,而是望住了江晚芙。 “母亲。” 柔娆的嗓音自唇齿下缓缓溢出。 “般般就想要那支宫花。” 江晚芙指尖下旋转宫花的长指一顿,略带几分错愕地抬眸望来。 然而师暄妍的眼神太过平定,也太过理所当然,正如她是侯府嫡女,怎好越过她,便先予了江晚芙方便。 这事倘若师暄妍不依不饶咬住不放,江晚芙是不占理的,她因此不敢与师暄妍直接对视,便又看向了身旁的江夫人。 眸光脆弱,樱唇轻蹙,似娇嗔般,实在惹人怜爱。 江夫人也未能料到,自回府以后,一向不争不抢,性子澹然超脱的女儿般般,会突然与江晚芙争抢起来。 只不过是一支宫花罢了,就算是齐宣大长公主所赠,是宫中之物,在开国侯府,也不算是稀罕物件,她先予了江晚芙,师暄妍再来要,便是对母亲也不恭敬了。 江夫人蹙额道:“般般,那宫花你妹妹拿了,你再挑别的。” 话音落下,得了势的江晚芙,眼神不再烟雨迷离、脆弱堪怜,对师暄妍,又增了几分不逊。 师暄妍与江晚芙共同在舅舅家长到八岁,那时候,江晚芙已经很能排挤师暄妍,仗着是家中正主,得了舅舅和舅母的宠溺,对她诬陷、霸凌,各种刁难。 后来舅舅和舅母做主,将她送往长安侯府寄养,师暄妍曾想,等表妹入了京城,入了侯府,也能知道那种寄人篱下的艰酸滋味。 如此思来,竟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对这个表妹的怨憎,也没那么深了。 可师暄妍想错了,大错特错。 师暄妍淡淡一笑,终于转眸向郭显家的送来的那一排还礼。 长而如玉的细指,一寸寸摩挲过樱桃木盘上各种精致贵重的礼物。 直至,指尖停顿在一块白皙匀净、光泽莹润的玉佩上,狠狠一颤。 那玉打磨得不多,形状浑圆饱满,如雨露状,颜色白腻,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生温。 师暄妍抚触到这块玉石的一瞬,若银光骤闪,忽地仿佛看见了一双清冷狭长的眸。 那双瞳眸,漆黑,幽邃。 似极寒之地的湖泊,又似蕴着昆仑绝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束着精瘦蜂腰的蹀躞带上,永远挂着一条素朴的兰苕色丝绦,便缀着这样姣好无暇的玉佩。 身上忽起了寒意,师暄妍难自禁地哆嗦。 他冰冷的手指掐住她的下颌,带着危险意味的呼吸一点点逼近、侵袭而来。 凤眸斜睨,对她说:“跟小娘子说过,敢跑,会被我打断腿的,还跑么?” 第2章 宣景十七年冬,是师暄妍此生最叛逆的一回。 她不堪其辱,从舅舅家中逃脱,妄图回到长安。 她本以为,自表妹离开洛阳,入长安侍奉父母以后,自己在江家的境况能好些。 可她错得离谱。 江夫人似乎得到了失女的宽慰,填补上了心中那一块窟窿,从前断断续续往江家送一些钱和用物,在表妹抵达侯府的三个月后,慢慢地断了。 没有了侯府的接济,江家的日子开始变得紧缩,舅母好面如命,不肯承认家中的拮据,自己照旧穿金挂银,对师暄妍的憎恶刻薄,也与日俱增。 他们嫌弃她,从一生下来冲撞了贵人,侯府把她送到江家以后,也逐渐淡忘了这么个女儿,她如今在江家不能创造什么财富,还要添一双筷子,看圣上之意,此生也是回不去长安。 师暄妍在江家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后来,已是与舅母使唤的仆从没有两样。 舅舅与舅母还合议,不如将她早早嫁人。 他们开始请示开国侯府,愿意为已经年满十六的娘子寻觅一个得心的夫婿。 他们选定的夫婿,则是洛阳太守家那个总是斗鸡走狗、赌博斗狠、狎玩妓子,已经有了几房妾室的儿子。 有侯府的门匾抬着,嫁进去,若做不得妻,做一个妾总是够得上。 师暄妍隔了一扇支摘窗,不巧得知他们二人心思以后,她坐立不安地哭了一夜。 她逃出了江家,在江府上下为远在长安的江晚芙庆祝生辰的那一日。 可从小,便如一只锁入金丝笼中没见过世面的锦雀的师暄妍,离开江家,没有任何独立能力。 去年的冬日极寒,雨势滂沱,垂落千丝万丝。 她闷头地闯,跌跌撞撞间,叩开了一扇禁闭的门。 雨声如瀑,浇落着天地间一切,空气都是冰冷黏滞的。 女孩子撞入一座世外桃源,自那潺潺雨帘之中,“折葵别院”四字清醒明目。 苏醒时,一个模样玲珑周正的侍女,轻轻地拍打着师暄妍的脸庞。 是她将她唤醒的,并为她送了参汤:“娘子,你昏倒在别院门口,我凑巧经过。” 师暄妍垂着鸦睫,乌润的瞳眸中湿气溟濛。 侍女用干燥的热毛巾,裹住她的乌发,一绺绺为她擦拭干净。 她满含愁绪:“娘子,你醒了,还需尽快离去,我家主人不大喜近生人,你若是被他撞见,我也只怕要遭罚了。” 床榻上的师暄妍,眼角泛着红意,纤长的羽睫微微上扬,露出一双波光潋滟的美目,宛如明珠生晕的肌肤,透着白瓷的温润光泽,七八分的柔弱之中调和了二三分的艳,实在是脱尘绝俗。 密雨潺潺,剐擦过黑夜里发亮的瓦檐。 落入耳中是一片躁郁憋闷之意。 师暄妍蓦然深处袖口中纤细若柳的皓臂,哀求似的握住了侍女的手。 “求你……” * 师暄妍捧着一碟金铃炙和一碗冷蟾儿羹,穿过廊腰外密稠的雨线,谨慎、忐忑地步入灯火熠熠的书房。 屋内燃着细细瘦瘦的灯光,支摘窗外的白梅枝条交疏,暗影画帷帘。 烛花被风挑拨,轻一动,从那团银色皎皎的光晕里,师暄妍微微仰目,窥见他端凝肃穆、如渊渟岳峙的身影。 师暄妍从未见过那般清隽貌美的男子,身姿挺如青松,气息华如春兰。灯火幢幢间,他抚卷的长指停在书案前,长目微敛,透出一点冷峻的味道。 师暄妍呼吸哽住,艰难地迈步入书房,将宵食放下。 但身前的女子一直未再退去,显然惊动了他。 男人自书卷后抬眸,看到她窈窕柔韧的身影,如一株春草,可怜而坚强地立在灯烛光里。 虽然极美,但陌生的容颜,让男人眉头微皱。 “何人?” 师暄妍生平第一次,胆大地跪在了男人的身前。 “民女求郎君救命。” 颤巍巍的小手,主动伸向了他的下裳。 用一种卑微的姿势,抓住了他下裳衣摆上的银丝海水纹,渴求着他的援助。 听他的侍女说,他是长安人士。 再多的,那侍女便不肯说了。 可师暄妍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她做梦都想回长安,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故乡的大澧都城,该是何等风物,何等繁华,她想看一看,那本该是她家的开国侯府,她的父母模样,还有她家族中的亲眷。 她想问一问,他们真的不记得,那个被送出长安,已经十六年多的女儿了么。 光影疏落,六角莲茎铜盏上的灯焰闪了闪,周遭黮漶。 男人略皱眉梢:“你让我救命?何人欺你,一五一十说来。” 这个女子虽然陌生,但柔如无骨,料定并非险恶,男人并不曾拒绝,只是不着痕迹将她扯住自己衣袍的手拂开。 他起身,放落了掌中的书卷。 在她腰间的蹀躞上,系着一枚被烛光笼上了蜜蜡的剔透白玉,玉质上乘,形如雨露。 师暄妍便道,自己本是长安人士,家道中落,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只得向舅舅家投亲,谁知反遭虐待,她想回长安,若是郎君可以搭载一程,感激不尽。 师暄妍尽力表现得无辜可怜,将那半真半假的话,说得有十分的真切,可她小心翼翼地抬眸,却觑见男人眉眼锋利,透着审视与思量,显然并非全信。 “你姓什么?长安诸贵,我倒认识不少。” 第3节 师暄妍咬住嘴唇,便胡乱说了一个“李”字。 长安姓李的人家多如牛毛,料他也无从查证。 男人果然皱了长眉,烛光所衬,那双漆黑的眉宇似一柄薄薄的匕刃,直要扫入鬓尾里去。 那算不上对峙的短短一刻,却恍若半生那么漫长。 男人看了一眼案上正袅娜腾着热雾的热羹。 “我在洛阳,尚要待一段时日,不急着回京。” 师暄妍立刻垂目道:“般般愿意为君所使,任由驱策。” “般般?” 男人念他名字之时,语调不知是有意亦或无意地上扬。语速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意味。 须臾后他投掷过来一眼,密雨声一点点敲在心窗,鼓噪莫名。 白梅连片,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 男人漆黑的瞳仁被烛火映亮,睫影深重,眼底的情绪看不分明。 一时之间,让师暄妍有些怀疑,她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一直到现在,数月过去,师暄妍都还未能知道他是谁。 得了他的身子,又逃离了折葵别院,登上回家的马车,将他一人抛在洛阳,他醒来以后,定是生气了。 师暄妍不在乎那点清白,他也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会去广而宣之。 她在折葵别院待了一个月,那一个月,她跟着他身旁的侍女,出出入入都相随着,规行矩步,倒是练出来仪静体娴的身姿与步态。 这些东西,从小在舅舅家里,都是决计学不到的。 师暄妍并不排斥多学一点儿东西,只是令她十分震惊的是,惹烟只是男人身旁的侍女,也不知他究竟何许身份,连他近旁一个服侍的婢女都有如此姿容气度,绝不输师暄妍见过的洛阳贵女。 除却这些,她与男人亲近的机会不多,至多只是替惹烟打下手。 他大约渐渐淡忘了,身旁还有师暄妍这么个人,忘了,他答应过的事。 师暄妍谋划着多在他跟前现眼,蹩脚地制造了几个机会。 故意在他跟前崴脚、将贴身之物丢三落四,可惜因他不解风情,对此目不斜视,最终她只得无功而返。 师暄妍实在气馁。 他的眼中,似乎从来都看不到她。 他每日于折葵别院,不过读书、习字,处理自别处飞来的信件,除此之外,旁的激不起他的兴趣。 一个月过去,男人似乎仍旧没有回京的意思,师暄妍不禁要怀疑他是否准备食言。 若一直盘桓此地,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江家丢了她一个月,也没有报官,猜不着意思,不知是为了侯府女儿的名节,还是打算顺水推舟扔了她不管。 但若哪天他们真的报官了,于她于这个男人,都是莫大的麻烦。 回京宜早不宜迟。 夜里,她精心更换了一身海棠缀锦枝纹雾绡长裙,冬夜的洛阳,空庭枯木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宛若千树梨花争相竞放。 她笼着身上他赐予的狐裘氅衣,钻入屋舍底下。 燃烧着地龙的寝屋,在漫天飞雪中,灯光煌煌如昼。 他入夜之后回到房中,便见到了在锦榻上端坐的女子。 男人身姿颀长,气度斐然,宛如壁画之上丰神俊朗的天神,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教人气为之夺。 他似乎意外她会出现此处,因他的寝屋,向来不允侍女进入。 或许只是因为她是新来的,惹烟还未教她全部的规矩,又或是她粗手笨脚,还没能学会。 男人扯着眉宇上前来,一臂拂开她。 “我入睡不用人服侍。”男人毫不客气。 师暄妍身子薄弱,尽管他未能使出一点力气,她却仍是轻轻地跌在了榻上。 少女呵气的动人声音清晰地传来,狐裘氅衣自雪颈旁侧柔润滑落,露出宛如新月出云的美人肩。 女子在身后吐气如兰,香雾隐约,不待男人扯动被褥,一息之间,柔条似的臂膀却搂了回来。 绕过他的劲腰,一寸一寸地蜿蜒而来,纤纤玉指往下轻勾,缓带,便扯住了男人腰间的鞶带。 他的腰内蕴肌肉,坚实紧致,丈量下,随着她指尖寸寸绷紧。 在她贴上来之际,男人的眉宇已经扯成了川字。 他见过无数大胆的女子,实在见怪不怪,但也许这女子不知他是谁,在被他严厉打断之后,还敢往上贴的,这还是第一例。 “大胆。” 他的口吻听起来像是很凶。 但是那热情又大胆的女子,却没有半分退缩。 “郎君,你不回长安了么?” 女子仰目,白嫩霜色的脸蛋上,美眸宛若秋水澄明,眨着无辜。 那双小手仍在不停地得寸进尺。 直至,她似乎终于得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他腰间鞶带的锁扣。 她是那样天真地、爱不释手地拨弄着那一枚银扣,直拨出窸窸窣窣、教人想入非非的动静。 落雪轻盈如絮,听不见一丝声息,唯独北风狂砸窗棂,拍出阵阵怒号。 屋子里银光璀璨,帘帷曳曳如水。 女子轻搂着他,但凡呼吸一声,便是一串淋漓的水汽,熨入他身上衣衫的经纬,烙在他的脊骨。 少年男子的脊骨迅速窜上来一股酥麻的热意。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之感。 让他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后来再清醒时分,却意识到已过了那个时机。 他转回眸,俯瞰身后搂着他腰,可怜至极的女子:“我应许载你一程,你不必如此。” 师暄妍并不松手。 “郎君,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赌不起。若是我赌错了,一无所有地回家,舅舅会把我卖给一个有钱有势的浪荡子弟,那时,我就完了。郎君,你带般般走吧,回长安好不好?” 她幽幽地望着男人俯身审视的黑眸。 半晌,未等到回应,那柳条般可怜的臂膀,轻轻一紧,从朱唇中滑出几个带有哭腔的字音:“我冷。” 便是那一声“我冷”,终于撬动了男人最后一丝理智。 她那时大抵是对他不放心,不知他言出即随,对应许之事,绝不反口。 她只是怕被扔下,怕又是一个人,怕孤零零回到家里,怕被她的舅舅发卖。 他本该告诉她,他是一个守信之人,她不必忧心。 那夜,却似鬼迷了心窍。 他握住了女孩子纤细的腕,出奇地没有推开她。 落雪轻沾,扑向绣帘。 少女的乌眸盛不住水光,烟雨霏霏地弥漫着。 她的嗓音细细碎碎,似明月坠入水影里,被投入石子,那皎白的月光碎了,伴随毂纹一圈圈地荡漾出去。 她抱上他的第一瞬便知道了,男人的腰身很紧,蕴含喷薄欲出的力量。 强悍,可怕。 可亲身领教之时,还是让她绝望得看不到头。 实在是太漫长了。 漫长到,师暄妍被折腾得头晕目眩时,甚至有过一丝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白日,师暄妍自昏睡中苏醒,身子没有一块好地儿,疼得皮肉如拆了骨。 不知他去了何处,她忍着疼下榻,为自己找衣衫。 不凑巧听见间壁里,他身旁的带剑部曲,向他禀道:“圣人下了一道罪己诏,如郎君所言,圣人承认了当年驱逐长安婴孩的过失,为弥补过错,圣人愿意斋戒茹素三月,对诸家遭受牵连之人均赐赏金财物,以示诚心。这时,几家派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儿的车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师暄妍的步子尚未迈出灯火照不见的最后一段阴影,霍然顿住。 香肩靠向身旁的梨木槅扇,谁都无法察觉到,槅扇随着肩膀的战栗,也发出轻细的颤抖。 男人的长指翻弄书卷的清幽之音停了,须臾,槅扇后头传回他清沉的嗓音:“知道了。收拾一下,不日回京。” 他终于说,要回京了! 可他们又说,当年送走他们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婴儿的家里,已经派遣了马车来接。 那其中,也包括开国侯府吗? * 没想到长安的玉佩,大多如此。 师暄妍按住指尖下的玉佩,心思翻涌间,忆起了三个月前洛阳一桩旧事。 那件旧事,在她在洛阳十多年难捱的时光里,犹如一粟,早在踏上回京的车马时,她就下定决心忘了,可一看到这枚玉佩,却不知怎的,又牵扯出这番回忆来。 师暄妍没有拿起它。 齐宣大长公主派来的仆妇进了门,这一入门,满堂喜色,江夫人更是亲自相迎,江晚芙也紧随其后。 江夫人正要开口,向大长公主道谢,眉眼上的欢喜要堆到头顶上去。 仆妇张氏笑道:“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一声,她送来的礼物,二娘子可喜欢?” 蓦地,江晚芙身影刹住。 江夫人更是滞了目光:“大长公主这是——” 第4节 师暄妍放下了漆盘上的玉佩。 仆妇笑容和蔼,来到师暄妍身旁,握住了她的腕骨:“大长公主道,侯府家的二娘子仙姿玉颜,不愧是嫡女,不失教养和风范,昨日里走来时,钗不摇,步不晃,举止得宜,进退有度,这样的女子,更配得襄王。” 襄王? 大长公主竟是要为襄王殿下做媒! 圣人膝下不过二子,太子是元后所出,襄王则是贵妃所出。 江晚芙绞紧了手中那支僭越得来的宫花,颊上端庄得体的笑容如青瓷微瑕,裂出了一道细纹。 江夫人也吃惊,瞥眼女儿般般,实难置信:“大长公主,果真没有挑错?” 仆妇脸上飞来一朵阴云,声音含了不快:“长公主还能看错了人不成?” 俗语说,宰相门前四品官,这仆妇虽不过一个下人,却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亲信,便是江夫人,也不得不收敛形容,保持客气。 江夫人转头安慰江晚芙。 仆妇语调转和,问向师暄妍:“二娘子,大长公主托老婆子来问你一声,她的这些还礼,你挑好了么?一会儿太子殿下便要行冠礼了,长公主托老婆子带您过去。” 仆妇言下有意,便是稍后带她到太子冠礼上,让她在齐宣大长公主身边,得与襄王见一面。 师暄妍也不曾想到齐宣大长公主竟相中了自己。 她又看了一眼江晚芙。 江晚芙失望妒忌着,轻咬银牙,实在想不透自己哪里不如这个乡下长大的野娘子。 师暄妍婉婉柔弱地垂眸。 “嬷嬷,我还是想要那支宫花。” 第3章 江晚芙睨了一眼有意为师暄妍撑腰的婆子,齐宣大长公主身边的近人,用一种蹙额的、含了三分鄙薄之意的目光回敬而来。 张氏在斥责她的不知尊卑。 师暄妍即便曾经养在洛阳,但如今圣人降下罪己诏,她回来了,这侯府嫡女的位份,便仍旧是她师暄妍的。 其实江晚芙也心知肚明。 可这许多年来,都是她侍奉在姑母身边,承欢膝下,无不恭顺柔媚,姑母对她也视若己出,自她来了开国侯府,姑母和姑丈便再未念及师暄妍,她与侯府上下打成一片,叔婶伯娘还有那些表兄弟姊妹们,都认了她为亲。 她苦心经营了九年,难道仅因为师暄妍一朝回来,便要拱手相让。 江晚芙挪到了师暄妍边上,手心里攥着的宫花,被她下定了决心之后,随手一把抛在盘上,大度得体地微一敛衽。 “姊姊想要,就是姊姊的。姊姊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大长公主如此赏识。” 仆妇张氏身姿不动,只对江夫人道了一声:“还礼已赠到,还请诸位夫人娘子尽快更衣,太子殿下的冠礼即将开始了。” 太子宁恪是元后所出,当年元后产子之后,虚弱难治,太子不及足岁,便撒手人寰,圣人把元后留下来的孩子视若珍宝,此次及冠礼上,不但有当世大儒、一代词宗,更有车骑走马、英雄狩鹿。 开国侯府在邀请之列,不敢有分毫怠慢。 江夫人回话道:“稍后便来。” 师暄妍的指尖搭在了那朵宫花上,雪腻如酥的肌肤自锦枝团花纹云袖下探出,骨节匀亭,宛若玉笋。 粉雾绢绡的花束,与玉质皓腕相映。 眼见着那朵宫花让师暄妍拿作了掌中之物,江晚芙暗怀不忿。 但眉眼间到底是柔顺的,只是,像受了几分委屈。 恰逢此时,开国侯自外而归,年轻时也算是武将的开国侯,身板轩昂壮阔,紫棠色锦衣笼罩之下,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家主气势。 江晚芙上前相迎,青嫩的,还透着一团未脱稚气的银盘面颊上,挂着淡淡哀愁:“姑丈,您回了。” 开国侯师远道环顾厅堂上,看到郭显家的手中拿来的物事,眉目笼起沉凝之色。 江夫人了解丈夫,最擅长看他眼色,上前道:“侯爷,这是怎了?” 师远道垂下衣袍,神情怫然:“适才我自太子詹事那儿吃了两盏酒,他向我打听家中,问及芙儿。” 说到自己,江晚芙胸脯扑扑地跳,似油星子乱溅,慌神间抬眸。 江夫人忙不迭道:“侯爷怎生回的?” 师远道看一眼江晚芙,像是安抚:“放心,我自是满口回绝,芙儿年岁尚小,不急着婚配,何况她自幼养在我江家,是我江家女儿,他要拿我家的女儿配他那庶子,是断然配不得。芙儿的婚事,我替你记在心上,定是会仔细筹谋。” 开国侯这话,便是一颗定心丸,江夫人吃一半,江晚芙吃一半,两人的心都安回了肚里。 唯独师暄妍,长长的睫羽垂覆,明丽得含了些许妩媚之意的美眸安静地压着,仿佛听不到他们一家人的谈话。 江夫人上前挽住丈夫臂膀,带他往里间去,边走边道:“太子冠礼的时辰要到了,侯爷先更衣去。对了,今日齐宣大长公主派人透露,说是相中了般般,像是要替般般与襄王殿下做媒。” 师远道顿步,回头看一眼乖巧安谧、未发一言的师暄妍,若有所思。 这女娘养在外头多年,听江家人来信说,师暄妍是个偏激不饶人的性子,她回府后却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如此藏锋内敛,多半是心怀筹算。 “齐大非偶。”师远道只留了一句。 江晚芙傍着姑母与姑丈,离开了花厅。 师暄妍放下那支宫花,郭显家的似乎要说两句话,她眸光微闪,玉指转而去,拿了那枚雨露玉符:“嬷嬷,般般身上不适,稍后便不去赴宴了。” 郭显家的听出了意思,家主说“齐大非偶”,便是不乐见二娘子与襄王殿下的事,二娘子谦恭柔弱,不敢拂逆父亲心意,便自请退下,这正是她的谨慎体贴。 只是二娘子回家也有多日了,性子淡淡的,不争不抢,侯府上下也与她不太热络,家主与夫人偏心自小养大的江娘子,固然是在情理之中,可这二娘子瞧着,却甚是可怜。 “婆子省得了,一会同夫人说。二娘子在雅望阁好生歇着,殿下冠礼上热闹嘈杂,就是侯府也未必顾得全收尾,娘子不去,也不打紧。” 一夜雨过,晴光泛潋。 初春的空气里糅合芳草与泥土的气息,乍暖生香。 靠轩窗而卧的师暄妍,把玩着掌中莹透白皙的垂露玉佩。 她也不知自己怎的最后还是拿了这块玉符,兴许是在那个男人的腰间见过,知晓他放在心上的,必定是上乘货色。 她从小就养在江家,没见过喧嚣红尘,没熏陶过公侯府门的簪缨贵气,肯定不如他有眼力了。 又或者,她只是心里有几分不想,这个和他扯上了一丝半缕关系的玉佩,最终落入江晚芙手里磋磨。 “你是谁。回长安了么。” 出神间,师暄妍轻喃道。 她一个字也没留下便跑了,不知后来他是否生气了。那男人生气起来有些可怖,不用像侯府家主似的请什么家法,打断几根藤条,单单是一记眼神、一句冷语,便让人觳觫。 她在他身边伺候着时,可领教过多回了。 日影逐渐地盖过西屋后头的梨树,斑驳的绿意摇缀下来,为轩窗画上了几许早来的春色。 池南烟柳褪下雾衣,自春日妆奁里拈来金粉,抹出一段段细而均匀的青黛眉弯。 蝉鬓换捂手的汤婆子去了,怎么叫也不应。 也许是都偷偷去瞧太子及冠的热闹了,没同她说一声儿。 雨后新晒的泥,踩上去用松软如糕的感觉,走几步,绣鞋沿边儿便是一圈穿缀了尖尖草芽的春泥。 春风推动暮烟,漫步来到离宫花草幽径。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了几个时辰了,算起来,开国侯府众人也应是酒酣饭饱乘兴而归,只是这么几个时辰过去了,也无一人,过问师暄妍一声。 她吃了一点牡丹酥,出来散步,只见此时华灯已上,六角宫灯绢纱上绣着芊芊兰草,虫豸乳鸭栩栩如生,树梢挂罥的轻纱随着晚风摇荡,水池照灯,斑斓生辉。 衣衫华丽、高鬓耸髻的妇人男子相与而行,女郎们在身后头嬉闹,有玩樗蒲、六博棋的,也有的分曹射覆、捶丸走马,欲在暮色彻底来临前,逞尽兴致。 连片的抚琴奏乐的雅音,与笑声混合着,回荡在湖畔。 师暄妍的耳中也听到了有人交谈的声音,自湖畔蜿蜒的假山后传出。 “齐宣大长公主适才去了郑贵妃那处,不知郑贵妃同大长公主说了什么,很是下了大长公主面子,齐宣大长公主出来时,脸色显然不虞。” “听说,郑贵妃瞧不上大长公主物色的襄王妃,驳斥了大长公主,才惹得长公主不快。” 师暄妍脚步微定。 那假山之后戏谑的笑音由远及近:“真的?也不知是谁,郑贵妃这般相不上,竟也不顾大长公主是圣人的长姊了。大长公主是最好做媒的,谁知这回先在太子殿下那儿触了霉头,眼下又……” 一片笑声宛若银铃起伏。 她们谈论的那人,无疑是师暄妍。 她虽出身侯府,但终究不过是一外人,没得到他们开国侯府半分的教养,自是教郑贵妃看不过眼。她也从未想过能与襄王有何良缘,以她如今的处境,说句捉襟见肘不为过。 原以为回了长安会好些。 也只是以为罢了。 师暄妍眉眼轻弯,神色平和温雅,姿态轻盈地如一阵穿堂春风掠过假山旁高耸的垂柳,径直踅入无人幽径。 终于是将那些聒噪的声音抛在了耳后。 四周悄然阒寂,草叶茸茸间倏地扬起一双灰扑扑的耳朵,四处张望的眼睛一下露出来,原来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野兔。 离宫建在长安西郊,草木茂盛,周围环绕着终年翠绿的密林,出没一只两只野兔、狐狸,也实属正常。 但这还算是意外之喜,师暄妍等那兔子自投罗网,猝不及防伸出裙裾下的玉腿,野兔受了惊吓,仓皇蹦起,师暄妍将它抵入草丛,阻碍了它的去路。 她蹲下身,凝视着这只灰蒙蒙的兔子,正当她准备来个瓮中捉鳖之际,纤瘦的魔爪已经探向了兔子。 却是嗖的一箭。 不知从何处发来,箭镞刺穿被骀荡春风吹拂得荡漾的叶尖,正中野兔后背。 箭头扎进肉里,血沫溅开来,染了师暄妍一手。 少女温柔使坏的笑容凝固在唇角,双目僵滞。 腥热的兔血斑斑地沿着皮肤滴落,被箭镞射中的野兔身子歪倒在草叶间,霎时不动,已经失去了生命。 听说太子冠礼上圣人安排了狩猎之戏,却不曾想有人打猎竟打到了荒僻萧疏的此处。 师暄妍抬眸望去。 其时已是黄昏。萧条的叶径埋入荒林,躁鸦点点,绕树啼鸣。 第5节 更远的天际,金赤紫灰之色如打翻了的夹缬错落渲染,残阳宛如深海间鳞光晃曜的游鱼,自云翳的罅隙里穿梭。 黄犬之吠,伴随马蹄悠然而近的声音,同时钻入耳膜。 来人骑在一匹轩昂魁梧的骏马上,一身羽林卫的银甲骑装,修长的双腿扣着马镫,长弓在臂,羽箭缚肩,逆着沉晦的天色,面孔被阴翳笼罩,看不分明。 方才那一箭,就是他所发。 黄犬追逐着主人,发出挑衅的吠叫,吓得师暄妍刚从野兔转眼即毙的死亡阴影之中回过神,又被唬得不留神跌坐在地。 长安之人,权贵若云,来人也不是善类。 那人不疾不徐,策马而至。 马背上的身姿磊落韶举,斐然不群,笔挺得犹如一柄青铜时代收藏于华美礼器之中的锋刃。 暮色来临的最后一刻,终于来到了师暄妍面前,残留的光,照清了男人的身形骨骼,及那张世上无出其右的昳丽姿容。 “是你……” 师暄妍惊怔得说不出来,周遭静谧,只剩下林间溪水潺湲而过的流声,和她胸口那宛如鼙鼓般粗重的心跳声。 男人自然也看见了她。 他的目力比她好上许多,何况并无逆光,在她抬眸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她。 只是师暄妍没感到男人在看见她后神色有半分的松动或是变化,她忐忑不安地将身子往后蹭了几下,试图在他眼皮底下溜走。 正如上次一样。 可这次,她却没这个机会了。 男人原本放得极缓的速度,蓦地,在他握缰踢蹬后,俯冲直下,犹如箭矢般迎向草丛里疾驰而来。 直至到师暄妍身旁,等不及她发出一声娇弱的惊呼,男人便将他的“猎物”掠上了马背—— 不是那只野兔,而是一个娇滴滴、香软无骨的小娘子。 在师暄妍惊慌失措、无助的呐喊声中,男人眉眼沉坠下来,一拨马头,骏马载着两人飞踏过林中浅浅的溪水,跃向银光斑斓的深处。 此时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溪水的清音落在身后,愈来愈远。 山头笼着墨翠之色,遮在眼前。 师暄妍不知要去哪里,只是生平第一次坐在马背上,还是一匹仿佛发了疯似的飞驰的马,她的心近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 两侧呼啸的风,刮在娇嫩的脸颊上,如刀片剐擦般锐痛。 不知过了多久,脸颊两畔的长风终于息了,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周遭没有宫灯,黢然死寂,连拂到身上的春夜凉风,都仿佛卷着一股杀气。 师暄妍颤颠颠地回眸,望向身后的男人。 他的胸膛贴着她单薄的背,自银甲下,仿佛仍能感觉到炙热的温度。 但男人望向她的眸极冷。 她要动,似乎要挣扎下马,才扭了那一袅春腰,便被铁臂阻挡回去,焊死在马背上,他的这一举动,已经带了一分怒意。 若是再察觉不出,师暄妍便是榆木脑袋了。 踉踉跄跄地挤出一丝笑,她心虚地道:“郎君,你看,我们很有缘,是不是?” 男人岿然不动,眸色清冷地审视着她。 师暄妍知晓他吃软不吃硬,便想着故技重施。 谁知,指尖还没碰到他的衣甲,磁沉的嗓音自耳后落下来,瓦缶般击在她的耳膜上。 “解释。” 第4章 月华淡若迢迢春水,夜晚的凉风卷着湿气,擦过耳颊。 宁烟屿的角度,只够看到月光下她半圆的耳廓,说了“解释”两字之后,男人恢复了平静,黑眸幽邃,仿佛没有半分悸动。 仅仅只是要一个答案。 一个她为何突然不辞而别,戏弄他,又抛弃他的答案。 他身上冰凉的衣甲,是出自羽林卫,剔透的寒光微微闪烁,贴着她的肌骨,自尾椎以下似冒出了一股冷意,激得宽大的韫色袖袍下,少女的骨肉微微战栗。 “我,我……” 她能说么。 在从他那里得知,圣人降下罪己诏,恩赦当年的弃婴以后,师暄妍就改变了主意,她不要搭他的便车回长安了,她要乘开国侯府的车驾,名正言顺地回到师家。 宁烟屿斜睨她,似乎早已预想到她的支吾,口吻多了一丝哂然:“怎么,还没想好怎么骗我?” “不……”师暄妍惊得如一头小鹿,回眸,错不及防地撞入他幽深的长目之中。 月华清冷,草叶在春风地抚摩下宛若浮游,浅浅地撩拨着马蹄。 转身之间,春腰旋扭,韫黄的春衫擦过他胸前的银甲,发出窸窣的微鸣。 心头的跳跃,忽变得鼓噪。 凉风习习地席卷而来,少女的身子控制不住打着寒噤。 宁烟屿蹙眉,他身上所穿的,是从羽林卫里拿的猎装,但外头还罩了一件鹤白氅衣用以夜里御寒。 此处是放鹰台,与离宫的诸宫室相去甚远。 林间荒草萋萋,长年无人打理,夜里风凉,她却只穿了单薄的春衫,架不住风清月冷,宁烟屿不说话,将身上的氅衣除去。 一阵细细的颤抖间,温暖的,还裹挟着他身上的温度,与淡淡兰泽芳草气息的氅衣,捂在了师暄妍瘦弱的肩上。 师暄妍心头的畏惧和胆寒,蓦然地便消散了几分。 “我,我并非存心骗你。” 宁烟屿未置一词,师暄妍回眸望着他,月光下,只能瞧见他棱角分明的一侧颌骨,他未能给予她一眼审视,可她知晓他在听。 “我是开国侯府的师暄妍,乳名叫般般。”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终于低下了眸:“你从小,被开国侯府送出长安,寄养在洛阳?” 凉意攻陷了鼻端,师暄妍轻吸鼻翼,氅衣落在肩头,捂住了她纤细的身子,到底避了些凉风。 鬓发间松松挽着宝髻的檎丹色垂璎发绦,伴随一绺绺卷动的乌丝,抚过他的脸侧。 淡淡的芙蕖芬芳袭来,将宽厚氅衣淹没间的女子衬得愈发楚楚动人。 师暄妍点头,既然在长安重逢了,相信她的身世,也瞒不过他了,索性老老实实地承认:“我一直被养在舅舅家里。因为出生的时候,冲撞了京里的大人物。你看起来比我年长一点,应当也听说过这些旧事。” 马背上,身后的男子对此却并无表态。 师暄妍也不可能指望凭借自己的遭遇能引来他的几分同情,只希望,他能多一些体谅。 “我在舅舅家里住了十几年,直到今年圣人施恩,才能回到长安的家,若是没有圣人这次的恩令,原本,舅舅是打算将我嫁给洛阳郡守的小郎君的。我不想嫁给那人,才从江家逃出。郎君,这次我说的都是真话。” 身后是一片沉默。 过了须臾,师暄妍感到隔着一重厚重的锦裘氅衣,男子骨节有力的手指握住了她的臂弯,微微收紧。 师暄妍的心如敏感的触角,被拨动了丝弦,轻轻地颤。 草叶间蛰伏的虫豸,这时突兀地亮出了一嗓子。 “吱——” 她蓦地清醒过来,垂下了婉婉乌眸,一副做错了事甘愿受罚的模样。 月光下,一片片树叶被照得宛如透明,随风摇曳的绿树,仿佛被点亮,一泻银光落在男子的肩头,映亮了他清俊如画的眉眼。 末了,他轻扬唇角,掌下又用力了几分。 “我问的是,那夜之后,为何要逃。” 他的语调,在“那夜”两个字上稍稍停顿。 也不知为何,平淡无奇的两个字,被他强调出了一种酥人的缱绻和透骨的暧昧。 师暄妍觳觫着,心上不安,可好不容易酝酿起了一股可怜的情意,这时再也不敢去看他,以免不留神被戳破了,泄了气。 她垂下眸光,暗怀思量,忖着他堂堂一个长安权贵,又是男子,碰上这等事是不吃亏的,大抵不会为此而心怀不忿,只是今日凑巧在离宫碰见了,便掳了她出来好问个清楚明白。 师暄妍斟酌词句,正要说话,又是不及防,一只手从锦裘氅衣之下探了过来,不由分说,扼住了她的下巴,轻轻一捏,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让她抬高了眼眸。 被迫转过去,被迫与他对视,深黑的月夜之下,男子瞳眸深邃,不可捉摸,但蕴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看着我的眼睛,再有一字骗我。” 薄唇微敛,在师暄妍的胆怯发抖之中,弧形的唇缓缓吐出了清冷的两个字,“试试。” 师暄妍心道自己哪敢还有欺瞒。 她坐立不安地凝着他的黑眸,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朱唇轻启:“我那时找到回家的路了。” 男人轻笑一声,笑里却也透着寒意:“所以,你对我果然只有利用。” 有利用的价值时,她如飞蛾扑火,明知不该,却一头撞上来,誓死不回。 没有利用的价值时,她便弃他如同敝屣,抛置一边,搭乘上侯府的车轿,连一个字都懒得再施舍。 很好。 师暄妍身后抵着脊背的冰凉衣甲,离开了少许,她怔怔地仰眸。 男人嗤嘲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跃下。 放鹰台空寂清幽,人迹罕至,仿佛唯独一弯弦月听得到二人在密林之中的对话。 宁烟屿的手抚过骏马的臀,仰高目光,看着不安的脸色发白的少女,冷淡地道:“看来回了开国侯府,做回了侯府嫡女,得到了你想要的,我之于你,更如砒.霜。” 他的手掌不停地摩挲过马臀,不知为何,师暄妍心头一寸寸发紧。 太过于平静了,反倒让人更增畏惧。 第6节 宁烟屿古怪地看她一眼。 蓦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偏薄的唇,扬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走时,遗落了一件东西在我这里。侯府娘子,你总不会想在我这里留下什么把柄,若想拿回它,明日此时,来放鹰台见我。” 师暄妍一怔,心想她能遗落什么东西在他手里? 正是呆怔之际,没来得及问出声是何物,他突然扬手。 月光下,男子的手瘦峻如竹,白皙似玉。 高高一扬,接着,便是重重地往马臀上一拍。 这匹神光烨烨的良马驯服地撒开了前蹄,朝前奔腾驰骤,一瞬险些将师暄妍甩脱。 她惊吓地拽紧了马缰,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唯恐自己被甩下马背。 这匹马冲出了一丈之地,忽地,身后又是一重。 宁烟屿拽住了马缰,于烈马疾驰之间犹如鹞鹰翻身,轻灵迅捷闪上了马背,猿臂一展,将惊恐失色的少女春腰捞起,师暄妍脸色苍白,跌回他怀中,靠向那片冰冷的衣甲。 氅衣自香肩滑落,坠在两人前胸后背之间。 他方才不过想吓她一吓。 看着她不断颤栗的樱唇,他竟有出了一口恶气的快意:“不会骑马?” 师暄妍哆嗦着直摇脑袋,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担惊后怕之中醒回神来,想狠狠地骂他两句。可才提起劲,恍然想起,确是自己对他不住,于是只暗暗咬牙,只要他不再过分,她可以忍。 “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骑术。” 男人操纵马缰,纵马越过横于眼前的荆棘丛,犹如一道闪灼月夜之下的流星。 飞马激跃,师暄妍的心仿佛要从咽喉口跳出来,鬓角的发丝肆意飞扬在春夜湿濛的风里。 快。 再快。 前半生驻足后宅,只有那一方窄窄的天地,从未有过如此的畅快潇洒。 渐渐地,师暄妍竟忘记了那股害怕,在他稳健的骑术操控之下,骏马不消片刻便越过了放鹰台,转向那片宫灯辉煌烂彻、宛若喧阗白昼的高耸琼楼。 轻骑突出,黄犬追逐,放鹰台下恣肆驰骋,少年身姿若剑,狂狷而恣意。 他是谁? 这般天之骄子,璨若明星。 这一刻似没有江家,也没有师家,师暄妍放空了头脑,只想逐着月,追着风,这般纵情地闹一回,得到一次,静寂沉默的十七年人生中,属于自己的喧嚣。 放鹰台终究距离宫不远,周遭疯狂呼啸的长风一点点慢了,最终,划归入无声的岑寂。 草叶拂动蛩鸣声声中,宁烟屿抱她下马。 师暄妍的绣履方才疾驰之间丢了一只,脚丫藏在长长的罗裙之下,轻轻往里收着,不肯露于人前。 好容易才回来,她不想再为了一只鞋,又和他扯上什么瓜葛了。 “我丢什么东西在你那里了?” 宁烟屿背身向她,轻抚马背,梳理着马颈上漆黑的鬃毛。 少年男人身姿修长,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却有股高居上位睥睨八荒的威仪。 他不答,眉眼清冷。 “明日放鹰台,勿忘。” 可师暄妍仔细一想,觉得几分不妥,战战兢兢道:“可明日,太子的冠礼就会结束,我要跟着侯府离开这里了。” 月光之下,离宫外依旧不见什么人烟,少女单薄如未眠海棠花的身子还笼着他那身鹤白镶狐毛领的氅衣,方跑了一场马,身上发了微微潮意,脸颊红扑扑的,气息未匀。 宁烟屿牵着缰绳侧身倚马而立,眉目笃定。 “明日,太子的冠礼结束不了。” 师暄妍才不信,垂眸暗暗嘀咕:“你怎会知道,你又做不了主。” 第5章 江夫人正为夫君更衣,室内银灯捻燃,光晕杲杲,开国侯愁结不展,江夫人自是妙目洞悉:“般般回来快两个月了,她在府里适应得还好,可夫君总不与般般说话亲热,这是为何?” 原本师远道不愿对夫人谈起此事,怕伤了她心,但齐宣大长公主已经上门来做媒了,这事要再不说,将来纸也包不住火。 “我先前让你将般般藏好,不要将她拉出去给人相看,你没听,齐宣大长公主已经上门来了,那逆女演得天衣无缝,竟能瞒过大长公主法眼,这是谁也没想到的。” 虽说,大长公主没能相中芙儿,这固然教人遗憾,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有般般嫁与襄王,此事也算大喜。 江夫人没能明白,丈夫为何这样说。 “可般般毕竟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她是侯府嫡女,大长公主点名了要相看,我怎么阻拦得住?” 情知此事也怪不着夫人,师远道唉叹道:“侯府的马车迎回般般那日,江家给我来了一封信。” 江夫人的确不知这节,诧异道:“信上说什么?” 师远道恐夫人听了以后支撑不住,手掌轻握住夫人素手,将袍角撂下,扶夫人就梨木蝠纹太师椅入座:“信上说,师暄妍从小就是一副偏激性子,性格随我年轻之时。在江家,她是不安于室的,自十来岁起,便时常与一些不体面的男子厮混交游,江家怕她惹出事来,就把她关在家里,但,但凡家中有男子,她也与那些下人交往密切,常有书信互通,让她的贴身丫头隐瞒。” 江夫人大惊之色,纤细的腕骨发着颤:“怎么可能?” 就算是有,她的兄弟这些年来从未提过。 师远道又叹:“妻弟是怕我们知晓以后怪责他们没看顾好般般。这事,归根结底,也原怪我不是,这些年没去洛阳探过她,才让她如今长成这副模样,简直大失侯府体面。妻弟信上还说,在侯府的车马去洛阳接她之前,她已经失踪了一个月之久。” 江夫人哀呼一声,抚上了胸口,眼眶中惊诧之余,便是两泪涟涟,喃喃道:“般般……” 失踪一个月,毕竟是大事。 “般般从小举止不检,定是出去厮混了,妻弟念及侯府声誉,不敢报官,只好吃了哑巴亏,四处暗访。时间拖得越久,他们越是良心不安。不过就在他们犹豫不知是否将此事向侯府上报时,那逆女又回来了。” 说起此段,师远道自鼻中发出一道嗤声,深目阴冷,似是不屑。 “她要跟着侯府车马回家,还威胁江家夫妻,不许将此事上告。妻弟夫妇二人被她要挟,直至马车离开洛阳,才敢书信一封,派人悄悄儿地送往长安侯府。并叮嘱我,此事切不可外传,让师暄妍知晓。” 那逆女多年来,在江家以客自居,被宠得无法无天,又仗有侯府之势,对江家夫妇态度不敬,已是废了。 倘若不是圣人恩泽四海,蓦然降下罪己诏,要寻回当年被逐出长安的弃婴,师远道早在车马回京的半途之中,便想安排人将她送走。 如此不贞不检的逆女,她回来长安侯府,便是一枚天大的隐患,说不准哪日便点燃了引线,爆出个雷来。 但自她回来以后,恪恭恪柔,不争不抢,淡若春水,仿佛性子大变。 倘若不是师远道曾派人去洛阳明察暗访,确认她的确曾逃出家门在外厮混了一个月之久,连他的眼睛也几乎要被遮住,瞒了过去。 江夫人已是一团乱,只是哀声道:“夫君,这可怎生是好!齐宣大长公主点名了般般,要撮合她与襄王,若是……若是……” 师远道手掌抵住她肩,施加一重力往下压,安抚夫人,缓声道:“夫人,我正要同你说,你速派人回绝大长公主,万一那逆女——” 说到此处顿了一下,江夫人深明大义,已懂得丈夫的意思。 “我找个机会,去试探般般,确认她是否尚属完璧。” 若还是清白之身,届时便可寻一个借口掩盖她多年来在江家不安于室的内情。 圣人如今本就对当年被逐出长安的婴孩心怀内疚,倘若齐宣大长公主在圣人面前陈情,圣人大有可能应许般般与襄王婚事,若她早已失身于人,那便是大罪了,就算天子不咎,轻则也是要拖着整个侯府声名坠地的。 师远道本想等罪己诏的风头过去,天子除了斋戒,再抓师暄妍个罪证确凿,借机将她发落到外边庄子上。 对外则宣称她不适应长安水土,已经薄命香消。 可齐宣大长公主这一乱点鸳鸯谱,却让一向谨慎稳重的开国侯也险些乱了方寸。 夫妇二人愁云惨雾,蝉鬓蓦然来敲窗,报信:“家主,夫人,二娘子回来了。” 听到曾经的心腹蝉鬓清柔的嗓音,江夫人也霍然醒悟:“怪不得。我还以为夫君是怜惜般般多年流落在外,才让我身边最周到的蝉鬓去服侍她。” 师远道眼含无奈,缓缓点了下头。 江夫人推门出去,迎上蝉鬓:“我去看看二娘子。” 弦月钩住屋脊之上无声蛰伏的鸱吻,半片银晖沿着瓦檐的斜坡,似水银般纷纷滚落。 正是疏柳横窗,庭院中的瓣瓣早春绿梅,沁着清宜的芳香,含而未吐。 江夫人穿过长廊,步向尽头宫灯掩映之下,身形消瘦单薄,似比廊外绿柳还要可怜的少女。 但走近之际,江夫人的目光落在了师暄妍的肩上。 她身上搭了一件玉白色的狐绒氅衣,宽大垂地,锦纹烂漫,是男子式样。 思及丈夫先前说的话,江夫人的眼睑直痉挛。 “般般。今日未参加太子冠礼,你去了哪儿?” 她唤了一声,尽可能温柔,含笑走上前去。 师暄妍眉睫微低,鼻端小声地吸着气,像是不耐霜寒所致,被江夫人亲切关爱地一问候,便红了鼻翼。宫灯一照,漂出少女眸中柔亮的水色。 看得江夫人颇为吃惊。但有夫君之言,和手足之信在前,江夫人只能相信,这不过是一种伪装罢了。 师暄妍向母亲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般般出去走了走,可是不知怎的,天色黑下来,我就迷了路,还扭伤了脚。恰好碰到有人打猎,寻了过来。” 她知晓自己身上的锦裘刺了母亲的眼,忙将氅衣自肩上脱下,蝉鬓眼尖上去拿着。 江夫人目光落在蝉鬓身上的那身氅衣。 “像是羽林卫的。” 师暄妍怕母亲怪罪,神色怯怯,一双软眸中水雾漫涌,像是隔着水岸觑一枝桃花,单是看着,便似无害,让人心生怜意。 “般般不知晓什么羽林卫,那郎君生得高大,年纪与般般相仿,他看我身上未着披氅,怕我冷,所以借了女儿一身,把女儿送回来了。” 若果真是如此,也算不得大事。 如今正逢太子及冠,离宫里本就男女混杂,长安子弟,也时与贵女有所往来,只要不逾矩,不坏了声誉,都是被默许的。 但这氅衣无论是谁的,是断乎不能留下的,江夫人把师暄妍说的话略忖度思索,不禁喃喃道:“难道是封墨?” 第7节 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之子封墨。 听说此次大猎盛会之上,此子箭无虚发,傲视群雄,一举夺下魁首,受到了圣人赏识。 师暄妍也怔了怔,指尖扣住氅衣柔顺温暖的狐毛,默然想,难道,你就是封墨么。 那个和我一样,苦命的,从小就不得父母关照的,被送到外地去寄养的孩子。 江夫人也拿不准,对蝉鬓道:“明日,你将这身氅衣送还羽林卫,说是感激照顾了二娘子。” 遮掩,恐怕遮掩不住,索性就大方一些,还不落人口实。 蝉鬓应允,捧住这身名贵的氅衣,先行退下。 师暄妍也向母亲问了晚安,请辞离去。 少女步履端庄,举止得宜,静若幽兰,不论是否矫饰,她在江家看来都是受到了良好的教养的,弟弟弟妹对她视若己出,并未苛待过她。 江夫人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终于也不攻自破。 夜雾涌动,初春带着潮意的凉风蓦然卷上回廊,吹开少女身上轻薄的绡裙。 江夫人忽地视线一定。 少女藕丝褐团花银线纹裙摆底下,赫然只着了一只绣花履,另一只脚只着雪白罗袜点在地面。 她似是不知,又或是故作从容,适才在自己面前,一丝破绽也不露。 这女孩儿才十七岁,究竟是有多心思深沉啊! 她竟又与男人出去私会! 江夫人的手狠狠地一抖,她捂住了几乎要控制不住嘶吼的嘴唇,无声地望着,直到师暄妍纤细姣好的身影,消失在了淡月笼罩下的廊腰尽头。 * 原来他就是封墨。 师暄妍想,怪不得,他们曾在洛阳初逢,他也会关心圣人的罪己诏,和派出去接回当年那些婴孩的车马。 不过他的境况显然是比她要好上许多,至少他在洛阳有自己的宅邸,不受人辖制。 师暄妍闭上眼,仿佛都还能看到舅舅那张贴了肥膘的大脸,热气熏天地往她怀里凑:“般般,你跟舅舅一起睡好不好?” 那天,她拿了一块墨砚,狠狠地打破了江拯的头。 惊慌失措的少女,望着满头是血的舅舅,吓得身子发抖。 江拯抹了一脑门的血,鱼目般的眼睛凸出,接着,他气急败坏,一记耳光抽在少女的脸颊上:“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你不想和我睡觉,还勾引我?” 她、她哪有勾引他。 江拯把这话说给妻子听,他的夫人听说她勾引自己丈夫,便把她打了一顿,关进了柴房。 冬月十五的洛阳大雨瓢泼,破天荒地打了雷,仿佛是上天降怒。 师暄妍是从柴房逃走的。 他们说,她勾引男人。 就算她足不出户,连庭园之中的花也不曾窥,也还是被泼上一层一层的污水。 被关在柴房里时,师暄妍抱着透骨寒风中打着颤的膝,坐在草堆里,眼眸发红,无声地饮泣。 所以做贞静烈女,做他们想象之中的乖女孩儿,便会有人喜欢吗? 不会的,她不会被人喜欢。 后来她真的勾引了一个男人。 但又为了回家,把他抛弃了,狠狠地结下了梁子。 想到明日还要去放鹰台见他,师暄妍便心里直发愁。 他手里也不知拿着她什么把柄,她记得,当初从江家逃走时,她身无分文,除了衣衫和伶仃几样不值钱的饰物便再没有了,难道他会留着那些东西吗? 再说,他到底是诚意归还,还是想借机使坏报复,她还不得而知。 心怀忐忑,师暄妍不安地过了一夜。 醒来时,已是白昼。 太子的冠礼已经结束,昨日里已由长者大儒为太子加冠。 夕风飘度曲,烟屿隐行舟。 太子宁恪,字烟屿,年满弱冠,普天同祝。 照理说,今日便该散了筵席。 但那位自小如金玉般尊贵,磕不得、碰不得的太子殿下,忽地又病倒了。 第6章 圣人不发话,但群臣自发地不肯走。 圣人爱子情深,定是觉得昨日大狩,让太子吹风受累了。至于受邀前来赴宴之人,也个个深感自责。 这日,太子近臣十率府,都不乏有望族勋贵上门巴结讨好的。 有人是天上月,合该被众星捧着。 有人是污淖里的蚯蚓,车辙底下已成泥。 听说,开国侯也亲自去探病了。 不过这些都与师暄妍无关。 昨夜遇上他是偶然,今日再出门,怀揣了目的,便多少有些做贼之感。 毕竟他和她之间,的确算不上清白。 蝉鬓听说是江夫人屋里头最细致周到的一个人,但自打她来了师暄妍身边以后,师暄妍并未觉得她有多尽心。 待她梳洗后,蝉鬓便不见了踪迹。 如此也好。 省得了她再去寻一个无人看守的机会去放鹰台。 虽是晴日,但阳光晒在身上还是通体凉意,师暄妍着云烟粉织金棉袍,以避免他突然又兴之所至带她去跑马,不惹眼地出了门。 只是她虽不惹眼,却架不住有人成日里盯着梢,旦有风吹草动,便有人报信。 “娘子,昨日里二娘子回来时,身上笼着男人的大氅呢!” 一片高岗上,江晚芙远远地望着那如芥子般微渺的海棠色身影,似要往一处去,嘴角轻牵,对说话的女侍若鱼颔首,眉目间笑意收敛。 若鱼兴奋地喋喋不休着:“连夫人都疑心她昨晚是同男人出去私会了。昨夜里,夫人一宿难眠,可怜娘子也陪夫人说了一宿话,安慰了一宿。娘子体贴人意,可那位二娘子就真不让人省心!我若是夫人,也对她失望至极。咱们这回抓她个现成儿,给夫人瞧瞧。” 江晚芙不确信:“你怎知道她今日又是去私会?她就那么渴男人,昨夜分明被娘撞见了,今日还不知收敛往上凑?你当她傻。” 师暄妍回府以前,师家上下早已认了她,私下里,江晚芙也唤姑母为母亲,是姑母对师暄妍还心存三分不忍,才让江晚芙在师暄妍面前时,莫如此刺激她。 若鱼一指那道已逐渐没入林中的身影:“可眼下太子殿下病了,离宫上下多少人心底惶惶,她这时不在雅望阁待着,又不知往哪里去,怎说得准。再者,今日夫人上贵妃那处了,娘子可要当心,别等那婚事真的成了。” 其实师暄妍与襄王的婚事成不成,江晚芙已经没那么着紧了。 但若要眼看敌人风光快意,她心底终究是有刺。 这根刺若不能拔之而后快,由着它梗在肉里,以后长年累月地扎着,别提多恼火。 她看了一眼机灵的侍女。 侍女贴身而近,扶着娘子细腰,将唇送上娘子耳边。 江晚芙越听,柳叶般细的眉梢耸得越高:“好你个夯货,竟背着我,做出这等事来!” 嬉笑怒骂,明眸鲜妍,实则并无怪责之意。 若鱼怎会听不出,只是赔笑三声,挽住娘子,一派安然拭目之态。 * 月上花梢,密林深处,传来些许鸟鸣。 师暄妍绕过昨日所经的那片溪水,远处,不少衣衫鲜亮的贵人正走马射猎,笑声被风远远扬起,吹散入林中。 放鹰台下仙鹤腾云纹蒙纱宫灯,披覆四野之中,光焰青黎,色如初曙。 裙袂飞扬在春夜里,渐渐没入灯光所不及之处。 她循着昨日的记忆,寻向放鹰台外。 但这时,人烟已远,忽地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蓦地箭步窜至近前,一下便阻拦在了师暄妍的身前,来人身着枣红掐腰圆领袍,肚腩便便,看着有三四十岁,是个彪形大汉。 师暄妍蓦地眼眸滚圆,急忙退后,后边又有一同样身材年纪的男人,前后阻击,拦住了她去路。 来者绝非善类。 她警惕地往一旁撤开,这时,那大汉一个纵身飞扑,便朝着师暄妍扑来。 犹如饿了三天的野狼,看到了鲜美可口的食物。 他的嘴里狞笑着:“美人,让我亲一口!” 他一过来,身上浓烈的酒味儿便怎么遮也遮掩不住。冲鼻欲呕。 师暄妍身材细弱,哪里是其敌手。 眼看那人的嘴唇愈来愈近,浑厚恶臭混杂了食糜酒气的灼热气息,洒在她的颊上,恶心肥厚的嘴唇近在咫尺。 师暄妍咬住银牙,屈膝要击打他的下面。 蓦地一支寒箭从空林之中射出,劲道极大,准头极高,一瞬便直直地钉入那男人的后背。 霎时血沫四溅,那个壮硕男人被一箭扎透,向前吐出一口血来,血沫落在师暄妍的玉颈窝中,温度还是滚烫的。 师暄妍怔怔地放下了抬起的膝,这时,身后那包夹的男人看到死了人,忙逃之夭夭,唯恐自己也被箭矢射中。 但,林中又飞来一箭。 第8节 “噗——”一声,箭头入肉,醉汉立仆。 短短几个瞬息,那两个醉汉连一句遗言也没交代,便横尸在了当场。 师暄妍瞳眸睖睁,花容失了血色,煞白煞白,眼睫上沾了粒粒血雾,直至林中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她才怔怔地抬眸看来。 为首之人是一名身着骑装的年轻男子,约莫弱冠年纪,身姿巍峨,器宇轩昂,气度宛如昭阳初升,在黑夜之中也尤为醒目。 他身后跟着十七八名步军,皆是羽林卫打扮。 但来人却不是封墨。 男子下马来,抱拳道:“在下来迟,让娘子受惊了,这两个醉鬼是受人指使,跟了娘子一路了,已被在下处决。娘子勿坏了心情,郎君就在前面不远等候娘子。” 少女像是被吓住了,身子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男人将腰折得更低一些,面上含着亲切温和的笑意:“在下崔白,字静训。” 师暄妍方才醒回神,向崔静训行礼:“多谢。” 莫非,此人就是长信侯崔白?师暄妍想了下,又缓缓摇首。 长信侯深居简出,不喜与人打交道,封墨同她一样才回长安不久,怎会结识这般人物。或许不过同名罢了,毕竟长安崔家若市,仅次于李、宁。 师暄妍的胸口扑扑地跳动,轻轻点头,向着远处轻缓走去。 浅草蜿蜒入银光如屑的林中,略含潮意的春夜凉风,窸窸窣窣地拨弄着林间天然造设绝妙无比的琴弦。 走了没多远,衣裙便被四下里初萌的草叶濡湿,少女雪肤如玉,颈边被喷洒了淋漓点点的血雾,抬眸,望向林中倚马的男子。 月光浇在他的身上,男子的手抚着马鞍,动作慢条斯理。他的脚边横着一杆宫灯,灯火幽幽,似是舔着黑夜的火热喉舌,将无边夜色,舐了一隅烫洞出来。 男人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了,眉宇间多了几分不耐。 师暄妍一见他便发憷,怯怯地上前去,到他面前站定,低着头,小声唤了一句“郎君”。 少女螓首低垂,乌发坠肩,实是可怜。 宁烟屿望着她,此刻的师暄妍好不狼狈,原本怪责的心理也少了许多,只留下不咸不淡的一句:“你身后跟了两个尾巴,你一直没发现?如连这点警觉都没有,日后在侯府,若有人对付你,你只会处处掣肘,任人拿捏。” 师暄妍本就惊魂未定,又遭他数落,却一个字也反驳不了,咬住了唇瓣。 末了,她轻轻抬高眉梢,望向灯光晃曜下男子明朗俊逸的面容,细声道:“郎君说,我遗落了一件东西在你那儿,今日还我,不知是何物,为何不直接派人送过来。” 师暄妍考虑这个问题,只能想到,怕是一些私密之物,不好被侯府发现,所以只能单独归还。 但她接着又想,自己能遗落何物在他手里? 宁烟屿的目光落在少女腰间。 少女纤腰不盈一握,柔韧如丝,藕花色丝绦边坠着一枚雨露状的玉佩,玉质上乘,映着灯火呈现温润流光,宛如有水盈于其间。 这枚玉佩与他腰间那一枚形制相似。他的这一枚,是母后留下的。 听说这两枚玉佩是当年西南小国进贡之物,除了母后那有一块,再者,便是大姑母那里有了。 她腰间之玉,莫非是从大长公主姑母那处得来? 那一刻宁烟屿眉心微跳,脱口而出:“你腰间的玉。” 师暄妍一怔,指尖抚过腰际,想起这块玉的来历,不禁心尖颤颤的:“这是,是大长公主所赠。” 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起襄王,否则,师暄妍能想到自己就完了。 “过来。” 宁烟屿扯着长眉,命令道。 师暄妍只好向他靠了过去,一步一挪。 “郎君,方才那两个跟着我的人,你知道是谁么?” 她只想此刻岔开话题,让他不要把这事往下细细追究。 清风拂来,吹开少女额前与生俱来的细碎绒毛,额发下,一双秋水长眸清湛而透亮,犹如琉璃珠般,更有一股易碎的脆弱。 定定地望着人时,像是能望进人心底里去。 宁烟屿道:“是你家中之人。” 师暄妍也猜到多半如此:“多谢郎君,我知道是谁了。” 看来她还不算蠢。 宁恪淡淡想道。 但接着,少女便嗓音幽微地唤了一声:“封墨。” “……” 少女咬着红嫩的唇轻轻抬眸,眸光闪烁着自作聪明和些许惧意:“我知晓你是谁了,但我不会出去胡说的。你能不能把我的东西还我?” 宁烟屿扯着眉,手从马背上拿了下来,立身如岩。 “你叫我封墨?” 少女瑟瑟地问:“你不是吗?” 她的眼眶晕着红,几分疑惑,几分难以置信。 也不知她是何来的自信,认定他是封墨,难道仅因为他昨日向封老将军借了身羽林卫的骑装? 宁烟屿的胸口闻言之后动了一动,有什么像就要喷薄而出。 凉风习习,拂卷发丝,将少女的裙袂一点点搴开,撩擦过他的皂靴。 如同洛阳飞雪漫天的冬夜,她用柔软的臂膀,环住他的腰,圆润的指头一寸寸在他身上丈量…… 他忽然忍住了。 望向师暄妍,微笑道:“你真是聪明。” 第7章 “郎君,你把那东西,还了我吧。” 少女的嗓音又软又柔,裙袂在春夜湿润的凉风里拂动,宛如一重重出水的莲瓣。 她向上摊开手心,指尖打着颤,低声,幽微地恳求着。 令听者无不动容。 远处崔静训带着人正巡视放风,远远地,只见男人们身上的银甲反衬出月光的寒意。 偏巧这几日有狩猎,宁烟屿一时技痒,与崔静训等人一同去借了羽林卫的骑装。 没想到却让这冒冒失失的女子,误以为自己是封墨。 也好。 她对他,不过只是利用而已。 他也没必要对她坦诚相待。 静夜的林中似起了一层寒雾,薄薄的雾气弥漫而来,将脚边横斜的宫灯扑灭,周遭陷入了一团黢暗。 少女身姿纤弱,被月光勾勒出一抹幽静姽婳的轮廓,似宣纸上传神的走笔。 宁烟屿搭上她的掌心,长指点在少女的掌心的腻理,纹路纤细,褶印不深,分明初春的凉夜里,她的手掌却沁出了湿漉漉的香汗。 被他触碰的瞬间,师暄妍身子轻颤。 “紧张?” 她缓缓点头,声音里更多了渴求:“郎君,之前洛阳……是我对你不起……我当时是真的没有办法……” 宁烟屿哂然,对于她说的话,他已经学会了一个字都不信。 师暄妍眼眸发红,垂着眼睑,颤栗的小手在凉风中,轻汗被迅速吹凉、挥发,她颈边的血迹,也逐渐凝涸。 明知他不信,师暄妍也想今后多条出路,并不想把他给狠狠地得罪了,不由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的确要被舅舅和舅妈嫁给洛阳郡守的次子,关于他的人品,郎君可以自去打听,想郎君以前在洛阳也待了多年,必能了解得一二,知道我所言非虚。我从江家逃出以后,一心只想回长安,质问他们。我父母当年把我送出长安,我不怪他们,时势所逼,可为什么多年来,他们从来都不曾看过我?” 少女的嗓音含着委屈,含着不甘,泪飞作雨,沾湿鸦睫,一颗颗如珠子般从眼眶里滚落。 宁烟屿的拇指抵住虎口,少年的墨发被春风吹皱,一绺贴于颧骨,衬得人如峥嵘群玉之山,更见凛然。 “后来,我是无意间听到郎君和下属谈话,才知道陛下下了罪己诏,长安侯府的车马来接我了……十七年,般般终于等到了一个回家的机会,我不能错过。不求郎君体谅,只求郎君相信,我在洛阳的那件罪过,玷辱了郎君玉体,我不是有意……” 倘若那个时候,她没有离开,而是与他一道回了长安。 这侯府嫡女,不知还有没有她的位置,可怜那时师暄妍,还对亲缘亲情心存幻想。 她知晓,刚刚行了那般媾合之事,再讲离开的话,他必定不能准允,所以师暄妍只好赌这一把,不告而别,先回长安。 宁烟屿眼眸微暗,眼眶微抖。 太妙了,她竟还敢讲,她玷辱他之事。 他收紧掌下的力度,一下将少女可怜的不足一握的皓腕擒拿,稍一用力,便仿佛能听到掌心底下骨骼化为齑粉的声音。 他宁恪,此生,从未被一个女子如此戏弄过。 第一次鬼迷心窍,原来当真是被蒙蔽了心眼。 师暄妍的腕骨很细,伶仃一截,被攥得生疼生疼,她委屈地噙着泪珠望着面前朝他发难的男子:“郎君,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一次,如有一字半字虚言,就叫我万箭攒心不得往生。” 宁烟屿嗤道:“师般般,你莫非还以为——” 少女的眼波蓦地一晃,目中浮露出一丝痛意。 他下手的力道骤然一松,少女踉跄地后退了半步,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因为痛楚,她的脸颊迅速失去了血色。 宁烟屿微惊:“我可没碰过你的肚子。” 一时间他疑心她是否又捡起了老本行,苦肉计骗他。 宁烟屿脚背挑起宫灯长杆,向上踢了一脚,长臂捞起灯盏,取下腰间蹀躞上所挂火石,将灯火引燃。 灯晖照见女孩子苍白的容颜,她的额头上挂满了香汗,眼窝处几缕青筋痉挛,像是剧痛不止所致。 这必然不是装的了。 师暄妍疼得跌倒向身旁一棵百年的古木树干上,扶着老树盘虬的枝干,干呕起来。 尽管胃里像是翻江倒海,可却什么也吐不出,小腹的疼痛更是如刀绞般,钻心的疼痛没入四肢百骸,齐齐发作,耳边仿佛听不到什么声音,只剩下浓重尖锐的蜂鸣。 第9节 宁烟屿看她痛楚难当,不知是发作了什么旧疾,从前于折葵别院从未见过。 顾不上许多,宁烟屿搂住了少女的细腰,将她打横了抱起,轻飘飘一把送上了马背。 “你这毛病开国侯府知道么?” 他扶于飞驰的马背拨开前路横斜的松枝,疾声问道。 师暄妍挂满淋漓汗珠的白嫩脸蛋,轻轻摇动,虚弱无力地歪着脖颈,险险便要从马背上滑落。 “别告诉他们。” 宁烟屿自后怀拢春腰,右手执缰,左臂将玉人扣向自己。 疼痛之感仍未消散。 其实师暄妍隐隐约约能感觉到,自己一直月事不调,每逢来月事,总会小腹坠痛难忍,但自从回到侯府以后,癸水已经两月不至,自己恐怕是得了什么病。 毕竟涉及女子私隐,师暄妍被看管严密,有蝉鬓昼夜监视着,她并不敢让府医来为她诊脉。 原想此处天子驾行离宫,侯府参与盛会,她能有间隙寻到一个问诊求医的机会,但齐宣大长公主胡乱保媒,一下又让她成为了侯府众矢之的。 她眼下是走脱了他们的监视,可身旁却有一个男人。 她实在不想让一个男人窥得自己的私事,小手往他胸腹间推了推。 那力度,轻若柳绵,如蚍蜉撼树,何尝令男人有半分撼动。 宁烟屿见她此时此际仍要逞强,薄唇一凛,策马越过月华下萧森的密林,往空地深处,灯火锦绣之处跃马而去。 离宫外有他行猎的处所,是山脚下的一座宛如铜炉的青帐。 宁烟屿在一片泛着银光的溪水前停下马,将师暄妍从马背上抄起,横在臂弯之中,朝青帐走去。 师暄妍疼得眉眼纠结,小腹内像是有锥子,一下更重一下地凿着她的血肉之躯,疼得厉害。 他抱她的力度收得极紧,青帐近在咫尺之际,四角垂悬的雕花宫灯光明璀璨,映得身遭如白昼般明炽。 师暄妍晃然抬起眉弯,男人薄唇收敛,漆黑的长眸如淬了冷霜。 大步抱她入青帐以后,他将她轻放在行军床上,回身冷调地命令青帐外:“让华叔景来。” 华叔景,长安第一名医,一生行医救人,桃李无数。 封墨是羽林中郎将之子,自小寄养在外,没想到他在长安交友广阔,连华叔景也请得来。 师暄妍没有细细思量,只因被疼痛折磨得,虽是到了榻上,依然疼得难忍,行军床上单薄的身子禁不住婴儿般蜷缩起来,捂着肚子的指尖兀自发颤。 宁烟屿被手臂上的触觉提醒,视线一低,只见师暄妍的一只小手抓着他的袍角,因为疼痛而过于用力,直将他身上的皂色外披往下扯。 扯动间,一绺青丝自少女的颈边滑落。 灯烛煌煌朗照下,欺霜胜雪的玉颈边血珠点点,尤为醒目。 她今夜是不能留宿的,还要回离宫里去,否则于她名节有碍。 虽然宁烟屿也不知,如她这样的女子,还会否把不值一钱的名节放在心上,但出于对她的保护,此事还是不宜外扬。 他从少女的腰间取下了一截锦帕,蘸了铜盆里的热水,替她擦拭起青丝底下裸.露的肌肤来,幸得这些血珠并未沾惹上她的裙衫,否则处理起来更为麻烦。 看师暄妍疼得咬紧了齿尖,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本该是如逞了恶气,心下畅快的。 但,一股说不上来的郁躁,在亲眼目睹她的痛楚时,侵袭上心头。 “忍着些,华叔景在路上了。” 华叔景原入太医院供职,年事已高后,奏请圣人,得准允出宫,在长安西市街衢之上支了一面牌楼,并于牌楼之下行医问诊。这次圣人驾行离宫,也邀他入离宫相叙。 师暄妍忍着疼意点点头,脸蛋上潮湿一片,将粉膏晕染得化了一些,并不均匀地挂在颊上,分不清是脸色更白,还是脂粉更白。 宁烟屿任由她攥着衣袖,也未松手,只是看着她疼痛却无能为力,那股莫名的郁躁,也莫名地深了几分。 将她颈边的血迹擦拭干净之际,匆匆的脚步声落在耳中,青帐外传来一声:“华大夫到了。” 宁烟屿侧身让开。 青帐被掀开,鹤发鸡皮的老者姗姗来迟,但太子有召,他已经是跑得最快的了,脑门上一头汗珠,待入内间,正要行礼。 忽被太子闪烁的双目一瞪,这是一记警告。 华叔景不知内情,但病人为天,急忙拎着药箱过去。 他来到行军床边,先是触手搭了少女的腕脉,心头大概有了成算,道:“娘子莫慌,老夫先来为娘子止痛。” 他放下药箱,取出里头的银针,扭脸对太子道:“这是妇人的私隐之症,不能对男子讲,郎君请到帐外等候。” 不知这老儿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是如今杏林之中的泰山北斗,在这方面,由不得人置喙。 宁烟屿看了一眼榻上疼得脸色煞白,已经汗透了衣衫的少女,终是不忍耽搁,长身朝外掀帘而出。 青帐外,月光清冷无垠,浩瀚的银辉笼罩沉睡的大地。 九州此刻,共此明月。 帐内的情形他更是不知。 她突然腹痛如绞,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宁烟屿皱着眉踱了两步,正这时,崔静训远远催马而来,即至青帐外,压低嗓音道:“殿下,圣人寻你,有事相商。” 宁烟屿反问:“没说是什么?” 崔静训皱眉:“今早,好像郑贵妃去了圣人行宫。” 圣人挚爱元后,郑贵妃受宠,也是因着容貌几分似了元后,但这在宁恪心中,一直是一种讽刺。 母后故去以后,郑贵妃得权调理六宫诸事,圣人平素日理万机,不大会接见她。 他举步欲离,前路月光被云翳遮蔽,黯淡了下来。 春山空净,唯余一道鸢飞的鸟鸣,响彻万壑。 宁烟屿忽地望向身后的青帐,想到帐内的女子的情状…… 其实,她对他薄幸至此,他如今肯帮她,已是仁至义尽。 宁恪含着嘲意,薄唇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自怀中取出一样物事。 崔静训定睛一看,只见殿下手中拿着一枚赤金的如意锁。 如意锁做工精湛,模样小巧,下边用红绳穿缀着两颗米粒大小的金铃,一看便知,这必是谁家父母送给心爱儿女的玩物,祈佑儿女如意平安。 “孤去面见圣人。这个东西,等她出来。” 语气稍顿,太子的声音再响起时,已多了一丝两清的释然。 “还给她。” 第8章 月影西沉,子时已过。 长襄殿中灯火明炽,圣人垂眉抚着奏折,时不时便从空寂的殿中,回响出一声声咳嗽。 听得值班守夜的内监心惊胆战。 幸而自夜雾深处,一片前导的宫灯之中,望见了太子殿下的身影,内监如蒙大赦,内心千呼万唤盼着的救星终于来了! 宁烟屿长腿跨过长襄殿前的白玉台阶,宫灯如水浪,被拂到身旁。 内监王石禀道:“圣人近来茹素,气色似乎不好,已有一段时日了,昨夜里吹风受寒,用了药也不见好转,这会儿还在灯下批着折子呢,劳殿下惦记着,劝圣人两句。” 旁人的话,圣人只当耳旁风。 就连魏相把话说得不中听了,圣人也会跳起来痛骂。只唯独这位太子殿下的提议,圣人听了,会认真考虑。 上一回,殿下定要圣人下诏罪己,圣人也知晓当年听信癫道人之言,降旨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圣人,拗于颜面,便同殿下商议,私底下把当年那些被遣送出长安的婴孩寻回来也就完了。 殿下固执不肯调和,父子俩闹了隔阂,殿下更是对峙之下,便似赌气一般,去了洛阳。 没过多久,洛阳便传出殿下又病了的传闻。 做父母的,哪有拗得过子女的。圣人的龙颜,到底是比不得殿下的安危重要,只要儿女孝顺,一家和睦,圣人也就低下头来了。 内监待在圣人身旁不是一两年,洞若观火,殿下今夜身上这裳服…… 殿下素来衣冠整肃,如今这袍服下摆微褶,像是骑马所致,没来得及熨平整,而且,身上似乎带了一点淡淡的胭脂香气,清宁幽远。 太过清媚的香气,与殿下平日所熏的兰泽香大相径庭,像是女子身上所携。 王石压下上扬的嘴角,按住思量,佝偻腰又道:“殿下,圣人在殿中等您多时了。” 宁烟屿扯着长眉:“圣人可曾说,何事寻孤?” 王石摇首:“奴婢不知,殿下一去便知。” 这父子俩,一个赛一个的别扭,圣人对殿下在爱护在心口难开,殿下又何尝不是。 宁烟屿径直步入长襄殿,明烈的灯火,拱出殿内伏案批阅的身影。 圣人不过四十出头年纪,两鬓已有些微染霜,但姿态如山岳巍峨,于满室摇曳灯火的拍打之中,岿然不动。 “阿耶。” 宁烟屿疑心那老内监说话言过其实,不过是故意激他罢了。 圣人思绪被唤回,隔了老远,看了这姗姗迟来的儿子一眼,道了声“坐”。 宁烟屿于圣人身旁的圈椅就座,忽见圣人砚台里的水墨已经干了,也不知用了多久,在这一个人批复了多久的折子,他起身去,来到圣人跟前,长指捉过墨条,自盘上一圈圈地徐徐研磨。 圣人道:“有心了。” 这回姿态端得倒是不错。 宁烟屿心忖着。 圣人看他不说话,只顾磨墨,自己的笔尖却在折子上下不去手了,顿了一下,狼毫已在折子上留下了一团污渍。 这污渍若是让臣子看去了,保不定胡乱揣摩,便忙提笔在一旁留下两行小字—— 此朕夤夜批复折章打盹时不慎信手所涂,爱卿见此,切勿惊惧。 处理完方叹了一口气,终于是先端不住了:“今早郑贵妃来朕此处,说要替襄王物色王妃。” 第10节 不待宁烟屿询问—— 自然,这个对男女之事如一根筋死活开不了窍的儿子,是不可能问的。 但宁烟屿的脑中,却说不上缘故,掠过在师暄妍那处见过的玉佩。 莫名其妙,心口一阵堵闷。 太子果然没有问。 圣人早有所料,只好自己接了往下道:“她久居深宫,不熟悉长安各家名媛,物色不出,求朕拿主意,朕哪有空理会,便说让她自己去操办,她接着又说,齐宣大长公主来说合了,定了人选。” 宁烟屿的喉头肌肉像是一根弦,不受控制地一颤,清沉的嗓音往前推出:“是谁。” 太子漆黑的瞳眸,浮出一丝惊异。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会脱口而出。 圣人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但这个儿子心思藏匿得深,轻易不可窥得,圣人探不到底,略有些失望,如实道:“长公主为老二相中的人选,是开国侯府家的娘子,也是今年才接回侯府的,当年被送出长安的女婴。” 说到这里,圣人心下几分馁意。 被这儿子搅和得,他如今一想到那几个婴孩,连同封墨在内,便总是愧怍难安,总想着,再多赐下些抚金,补偿那几个儿女。 说来,那几个郎子女娘,都不过与老二差不多的年纪,老二迄今还懵懵懂懂着呢,他们也实属无辜。 宁烟屿听到“开国侯府”四字,掌下磨墨的指尖骤停。 清润的墨香自宣纸之旁漫溢流出。 圣人却似无察觉:“无论大长公主把那女娘夸得再是天花乱坠,夸她盛颜仙姿、名门之仪,郑贵妃都定是不满的,何况师家二娘子的年纪,比老二还长一岁,郑贵妃想先迎她为襄王侧妃。” 襄王,侧妃。 宁烟屿的喉舌无声地卷过这四个字,薄唇起了一丝新月般的弧痕,哂然垂袖。 但无论郑贵妃把算盘拨得多响,老大这里还没着落呢,婚姻大事,长幼有序,岂可越过太子,先让襄王定亲,就是侧妃,圣人也难应许,故而只是搪塞回应,先把太子叫过来,问过他的心意。 在长安,他若有中意的小娘子,只管上人家里去,三书六聘,把人娶回来就是,人家小娘子自是千情万愿。 这点自信圣人还是有的。 怕只怕这锯嘴葫芦不开窍,一句话说来,又不言语了。 圣人无奈,只得迂回试探道:“你觉着,这门亲事如何?” 宁烟屿口吻淡漠:“不好。” 圣人笑道:“朕也觉着不好,这师家二娘子,是名门之女,只是,她自幼养在宫外人家,又能有几分名门之仪,朕那位最好张罗婚事姻缘的长姊,对她相上的人一向自吹自擂。郑贵妃多半也是如此想,一开始,便拒了这婚事。” 谈及此处,圣人瞳仁中,笑意逐渐剥落,色泽转凉。 “至于后来,为何又应许,太子,你可知晓?” 宁烟屿颔首。 师家以军功起家,师暄妍的嫡兄,现如今出任淮北节度观察留后,麾下尚算有些兵力。若以姻亲维系两家关系,能助力襄王于朝中声势。 襄王虽无意于问鼎,但他的母妃似乎并不甘于此。 圣人拂了手,用狼毫蘸了墨,继续批复奏折,问了一声:“此次及冠礼,朕把全长安的名门毓秀都请来了,太子可是相中了哪家娘子?” 宁烟屿知晓,只要自己说一个“师”字,无论她目下是否正与襄王议亲,是正妃或是侧室,阿耶都能同意那个女子嫁给他,赐下婚事。 可那个女子,何尝有心。 狡猾善赖,出尔反尔,工于伪装。 宁烟屿长睫微抬,轻笑,缓缓摇首。 “没有。” * 月光照彻华林,青帐外,篝火燃尽,唯余檐角几盏风灯摇曳。 华叔景去后多时,师暄妍方终于从帐内步出。 少女的身影有一分迟疑、踉跄,脸色苍白,虽疼痛已消,但看起来,像是皮肉的疼痛止住了,那股痛意却钻人心髓,樱唇微微颤栗,眸光茫然失神。 崔静训瞧了她的模样一时不大敢靠近前,但还记得殿下的嘱咐,双手捧着如意锁,向前道:“娘子,这是郎君托我转交你之物。” 少女垂眸看来,男人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经褪了华光的金质如意锁,那锁上还刻着“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八个字。 当年她刚刚出生,尚且处于襁褓中时,她的父母,也是爱过她的吧。 这枚如意锁,还有她的乳名“般般”……开头一切,总是那般美好。 小小的女孩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眼底定满是憧憬。 那时她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待到她长大,母亲那般慈爱温柔、包容一切的目光,给予了别人的孩子。 师暄妍自崔静训手中取下那枚如意锁。 这东西,是她自小便带在身边的,如珍如宝,一刻也不敢取下来,追随着她一路从长安驰往洛阳。 但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渐渐,不再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当个宝了,就连它何时落在了“封墨”那里,她都不知。 师暄妍指尖微紧,向崔静训福了福身:“多谢。也谢封郎君。” 崔静训一怔:封郎君? 但顷刻想道,太子殿下少年心性未泯,也时有促狭捉弄旁人之好,这定是什么新鲜花招,他倒不宜背地里戳穿他的把戏,教他下不来台。 崔静训翩翩地还礼:“娘子,可要在下遣人护送回雅望阁?” 师暄妍攥紧了那枚如意锁。 她心里知道,她把那个风姿高华、如日之曜灼的郎君得罪狠了,他如今就连还这物件,也是让他人代为转交,是想同她前尘两清、不复相见之意。 这是她应得的。 她本就是个坏女孩儿。 何况—— 师暄妍抓紧如意锁,将它揣在胸口,本该熏暖之处却是森然寒凉之意。 既然要坏,便坏得彻底些吧! 师暄妍没有让崔静训派人护送,此处距离雅望阁也已不远,她辞谢以后,示意自己要徒步而回。 此时还未到子时,离宫周遭尚有人巡夜,安全无忧,崔静训便不曾强拂她心意。 师暄妍至子时正刻回到雅望阁,长廊下的灯火明灭,春意寒凉砭骨,身子像是浸在一汪寒潭里,她抱着单薄的双臂,慢慢、慢慢,消无声息地走在回廊里。 侯府诸人,没有丝毫动静,安静得有些过分。 师暄妍抬眸,忽见蝉鬓捧着一只汤婆子,犹如鬼魅般闪现在她面前,少女微垂眼睫,怯弱地发着抖。 蝉鬓将汤婆子送入娘子手中,语调颇为冷淡:“娘子上何处去了?” 面对责问,师暄妍咬住了朱唇,隐忍不答。 隔了半晌方才小声问道:“母亲睡了么?我有话对她说。” 蝉鬓道:“夫人并未入睡,今日江娘子误入猎场,被流矢所伤,受惊过度,夫人正陪江娘子。” 今日,那两个突然冲将出来,拦住自己去路的人,便是受了江晚芙所使。 可惜后来林中长箭飞出,那二人均未能留下活口。 也算是死无对证了。 那两人后来并未回去对江晚芙复命,她心下不安,便故意做出动静来,吸引侯府诸人的目光,顺道将自己摘清,倘或师暄妍告发,没有确凿证据,无人会相信。 就算有确凿证据又如何。 比起她,开国侯与江夫人似乎都更愿意相信江家人的嘴呢! 回廊尽头花树摇曳,在月华笼络下,宛如枝头覆盖着晶莹薄雪。 师暄妍抱住汤婆子,赧然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明日再说吧。” 蝉鬓自二娘子回府以后,便一直跟在她的身旁,得家主指令,暗中探查二娘子人品心迹,这段时间以来,蝉鬓对此无时或忘。 但就她所观,二娘子性格怯弱,就连下人欺凌到头上她都能宽仁,不大像家主说的“暗怀筹谋”,除却近来于离宫之中形迹鬼祟以外,蝉鬓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举动。 但二娘子几回漏夜归来,不知是见了谁,昨夜里,更是绣履都丢失了一只,衣衫褶皱,颇有些困窘之意。 蝉鬓将此事回了家主,家主命令,继续盯着。 今日,家主正为了江娘子被流矢所伤一事分心,想必谁也无暇顾及这位二娘子,蝉鬓也不想前去打搅。 “娘子,夜色已深,请回寝房沐浴更衣。” 师暄妍看上去仍是温和无害,宽宥,善解人意的纤弱姿态,微微笑着,榴唇下贝齿轻绽:“好啊。” 江晚芙伤了。 没人再会关心,师暄妍为何这么晚归来。 太子冠礼结束了,各方宾客都登上了打道回府的车马。 天色放晴,马车穿行在直道间,两侧树木蓊翠,透过林叶,日影的花纹自华盖上闪转腾挪,变化万端。 师暄妍与江夫人、江晚芙共处一驾马车。 江晚芙伤在右臂上,用绷带缠了一圈一圈,江夫人怕她的臂膀落下来,在颠簸的车马中碰上硬物,便一直不嫌疲惫地轻轻托着江晚芙的肘。 江晚芙脸颊微红,与江夫人靠在一处,望向对面,沉默地拨弄着如意锁的师暄妍。 江夫人也听得了一串铃铛轻细的响声,看向师暄妍掌中的如意锁:“般般,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我从未见过。” 师暄妍拨弄如意锁的动作一停。 原来,他们早已不记得了。 她柔婉含笑,将青丝拨过耳后:“无甚,只是一个老物罢了。” 说完便将如意锁收好,藏回了腰间的竹青色缠枝葡萄纹香囊。 其实她也忘了,若不是“封墨”让人把这块如意锁还给她,连她都已想不起来,幼年在江家受尽苦楚的自己是如何珍惜宝贝这块金锁的。 这是父母爱她的明证,仿佛只要抱着这块宝贝,他们迟早回来看她,接她离开的。 可后来,江晚芙去了师家。 第11节 一年、两年,爹娘始终没有来。 记不清什么时候起,她也不再稀罕这东西了,也并不觉得它能带来慰藉,只是挂在身上习惯了,才一直佩戴着。 江夫人不再好奇,垂首托住江晚芙受伤的右臂,切切叮嘱:“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大意,幸得昨日狩猎场上襄王殿下发现了你,送你回来,若是迟上一时三刻,只怕就不止伤在臂膀了。” 江晚芙面色含羞,小鹿般的眼微微闪烁:“知道了娘……” 话音落地,江晚芙神色紧张起来,似乎为自己的冲口而出懊恼,后悔地望了眼江夫人,又愧疚地瞥了眼师暄妍。 她欲盖弥彰地展示着,她与江夫人的亲密,师暄妍早已见怪不怪。 她认了江夫人为母,开国侯为父,师暄妍早已从下人口中知悉。 难为他们一家三口,还愿意给她一点颜面,在她面前稍稍遮掩三分。 江夫人内疚:“般般,其实你妹妹……” 师暄妍淡淡一笑:“我知道。” 她坐在马车里,似一尊玉像,乌眸如嵌在玉像上的黑曜石般,漆黑有光,凝然不动。 两侧摩挲过车窗的树影落在少女宛如削成的两肩,车中光线黯淡,遮去了她长睫底下情绪翻涌的秋水眸。 不过稍后,她转而望向车外。 蓦地,她的身子靠向了车窗,一股食流顶到了咽喉。 江夫人见她身体不适,也是吃惊,连忙问道:“般般?” 师暄妍靠在车窗旁恶心干呕不止,并制止了母亲搭过来的手,往身后推了一推:“女儿无事,也许是受不得颠簸……” 江夫人看她实在干呕得厉害,便让人先停下马车,让她缓一会儿。 师暄妍平复着翻滚不适的胃,见马车停了,回眸望向身后,只见那母女俩正两双美眸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江夫人极力压抑着,似想问,但终究又没问。 末了,她敲了几下车窗,示意外间人重新赶起马车。 江夫人拉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柔和地宽慰道:“般般,你身子不适,何不早说?离宫里有些不便,待回府以后,阿娘让府医来为你诊治。” 江夫人表面和煦,心潮却已起伏不止! 一颗心哆哆嗦嗦的,她不经意望了师暄妍的肚子一眼。 莫要怪她多心,回长安之前,女儿平白消失了一个月。 她回长安更是车马劳顿,前往离宫之时,也是乘坐这驾马车,从未听她说起过,她耐不住颠簸。 江夫人的柔和笑容挂在脸上,望着暖风中额前碎发拂动,看似清扬婉兮,实则内里浪荡不堪的女儿,心一点点往下沉。 第9章 侯府早有人前来接应,家主先下车马,女眷们则从侧门入内。 师暄妍方才呕吐了一场,脸颊苍白,病容恹恹,江夫人教蝉鬓来搀扶,自己则托着江晚芙受伤的胳膊肘,几人一同入内。 二房、三房的婶娘姨娘都来接应,一家人亲切热络地说着话,师暄妍融入不进,也无人会在意,便告了身子不适,先回房中了。 二房的林氏见师暄妍的背影渐渐走远,蹙眉,挽住长嫂的胳膊往花厅里走:“二娘子怎么了?” 一直到此刻,江夫人都心绪不定,但还未明确之事,怎好随意拿出去胡说,尤其二房又是个管不住嘴的,她不想最后冤枉了女儿,坏了她的名节。 毕竟齐宣大长公主那里,还要为她与襄王扯红线。 昨日襄王殿下送芙儿回来时,江夫人也暗中相看了几眼,当真是人中龙凤、倜傥之姿,着实也不逊色太子殿下多少分,若能嫁与襄王,自是般般的福分。 她眼下唯一只盼着,这个好不容易寻回的女儿,莫要让她们失望。 “般般吃积了食,只是小事一桩,稍后让府医来为她看诊,”江夫人说及府医,便问二房林氏,“顾府医今日可在府上?” 林氏回话:“不在,听说是师门有召。” 顾府医师承名门,于长安也颇有声名,后被开国侯府私聘,于侯府为诸位贵人看诊。 “他今日既不在,明日再来为师暄妍探脉也不迟。” 江夫人与几位女眷来到花厅上,说起了离宫中发生诸事,还谈到了女儿师暄妍被齐宣大长公主相中,大长公主似乎有意为师暄妍与襄王殿下宁怿做媒。 林氏吃惊:“果真?” 此刻师暄妍与江晚芙都不在堂上,林氏直言不讳:“大长公主竟未能相中大嫂亲手带大的芙儿,反倒看中了般般?” 说起来,江夫人也颇为奇怪:“按理说不会如此。不过般般在江家想来也是惯养娇生,听弟妹说,还请了洛阳城出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高门规矩的,她如今举步投足,你们也都见了,确不输给长安名门闺秀。” 林氏便恭维道:“那还得是大嫂所出,般般是承了您的美貌,加上举止妥帖,大长公主这才青眼有加。” 林氏的风吹得虽舒坦,可江夫人总不忘女儿师暄妍适才马车上呕吐的情状。 她自己,是生过两个孩儿的人,对孕事了解颇深。 般般那呕吐得虽厉害,但多半是干呕,想到她回府两个月,便出现干呕的症状,再加上她此前有失踪一个月的先例,由不得江夫人不往那处怀疑。 先前应许夫君,要探查般般是否身体尚属完璧,因在离宫之中,不好动作,眼下回了府,江夫人打算今夜,便亲自去找女儿谈话。 如能套出一些话,自然最好,如若不能…… 那便只能明日请顾府医过门把脉。 月华清冷,照得侯府诸间屋舍俨然,如覆白霜。 师暄妍身着烟柳色寝衣,在寝屋内做着针线。 灯下穿针殊见功夫,她一针一线不疾不徐,妙手下一幅活灵活现的莲塘乳鸭图已初见雏形。 江夫人带着鱼羹敲开了师暄妍的房门,身后跟着的是芜菁与绿珠两名女侍。 江夫人将鱼羹搁在案头,特意揭开了盖儿,那鱼汤腥膻,像是没处理干净似的。 气味刮到师暄妍的鼻子里,便是一股冲鼻欲呕之感,她故意不动声色地将盅盖合上,放针线于簸箕,起身向母亲行礼。 江夫人煦暖招手:“过来坐。” 师暄妍将小手轻颤着交入母亲指间,任由母亲握住,便落座母亲身畔。 江夫人在罗汉榻上挪了身位,让绿珠端走榻上香几,教女儿躺在她的怀中。 她慈爱地俯视着女儿清秀温婉的容颜,掌心摩挲过女儿清透白皙的肌肤,只见一节柔荑般的小手,腕白肌红,骨肉匀亭,似葱根般纤细幼嫩。 难以想象,这般乖巧懂事的女儿,她是如何干出那等腌臜媾合的勾当的。 “般般。” 江夫人轻唤着师暄妍乳名。 师暄妍美眸微敛,长长的鸦睫上翘着,缓慢地开阖,像是情意缠绵,依恋至深,唇中溢出低低的回应。 江夫人轻声道:“我见你今日一整天都待在房中,也不肯出来用膳,特意给你熬了鱼羹,只是母亲从来不曾亲自下庖厨,做的羹汤不太鲜美。不过你看在娘一片心意的份上,就吃些?我也少担心些。” 师暄妍的目光浮出一丝挣扎:“这……” 江夫人拿鱼汤就是为了试探师暄妍。 她说今日的呕吐是由于受不住车马劳顿,但此时不在马车上。 果然她露出为难神色了。 若再紧逼,怕得打草惊蛇,适得其反。 江夫人婉转说道:“这些年,你在江家,纵然舅舅与舅母待你再好,终究是我与你阿耶对你不住,你心里自然有不少委屈。这些年,都劳你妹妹,孝顺伺候在娘膝下,给我们侯府带来了不少欢声笑语。不过,现如今你已经回了,你是娘的亲生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不会不疼你的,我怕你心思重,唯独对这节想不开,记恨你妹妹。” 其实这些话,在师暄妍刚回侯府之时,江夫人也曾对她讲过。如今再讲,实属没这个必要。 他们言行不一,师暄妍懒得戳破。 江夫人扼腕:“般般,你是不是不相信娘说的话?” 自她怀中娇卧横陈的少女,双腿自然垂平,闻言,樱色双唇微微上扬,将螓首轻摇。 “女儿怎会,女儿羡慕妹妹,也感激妹妹,若是没有妹妹,娘亲这么多年,想必过得很苦。” 听着她一声一声娇柔如春莺啼啭的嗓音,一句更胜过一句地体贴人意,就连江夫人也忍不住怀疑,这般柔顺乖巧的女儿,怎会是夫君口中不安于室的逆女。 师暄妍腰间的月白色裙绦,宛如水流般一泻垂地,江夫人见了,微佝腰身,将她坠落于地的裙绦拾起。 眼下掠过师暄妍微微张开的双腿,眸色渐渐地变暗。 为她将裙绦放在身旁,江夫人的手指,却一寸寸挪移,落在了不敢落在之处——少女的腿根。 江夫人的指节抵在少女柔软的肌肤上,隔了一层薄薄的寝衣布料,往下滑落。 若是处子,双腿必然收紧。 可江夫人看女儿神态娇慵,宛若海棠春睡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的赧然和紧绷。 江夫人心头骇然不止,僵硬的指尖收了回来。 二弟与弟妹来信中说,女儿般般最好与男人纠缠,就连江家的下人都不放过…… 难道都是真的。 那么她失踪了一个月之久,又是去了何处,她究竟与多少男人曾好过? 江夫人不敢细想,心头直打哆嗦。 将师暄妍的裙绦放落,江夫人有些狼狈地起身来:“般般。” 师暄妍不明其意,因为母亲这突然而来的冷淡,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底一瞬寥落黯然。 若是,她果真清白无暇,江夫人都要因她的委屈而自省了,可偏偏,这个女儿的秉性已经被夫君算准了。 她果真是入了下流,再配不上侯府的门楣,更配不上齐宣大长公主的青睐,不配嫁给襄王。 但迄今为止,尚且并无实证,江夫人自师暄妍的小院离开以后,立刻便去传唤了顾府医。 大晚上,开国侯也被夫人惊动,深夜不寐,披衣起行在问究竟,但江夫人身子打着抖,在丈夫怀中瑟缩个不停,根本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的女儿,究竟怎会变得如此不堪! 顾府医不在府上,一直到次日清早,方从外回来。 这顾府医在师家多年,为家中诸多女眷看诊,医品贵重,因此但凡家中有个风吹草动,都是劳这位顾府医前来。 第12节 江夫人支开了旁人,只与丈夫留在师暄妍房中,让顾府医为师暄妍探脉。 师远道早已料到这逆女在外边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心下沉着一股气。 师暄妍却是呵欠连天,娇慵无力地倚在罗汉榻上,素手探出襟袖,任由府医诊治,语调婉婉地道:“爹娘一早来女儿房中,不知所为何事,般般昨夜里休息了一夜,已经好多了,只是昏倦嗜睡而已,无大碍的。” 江夫人心头又是咚地一声,似是更佐证了什么。 师远道冷笑地睨着师暄妍,若不是夫人再三劝阻,一切需得等得顾府医的诊治判断以后,才能下决断,他此刻早已经请出了家法,抽出了藤条。 他今日,非得要活活将这孽障打死不可! 顾府医为师暄妍诊治,脸色变得凝重。 江夫人与顾府医打交道已有多回,见此情状,便知不妙,心悬在剑刃之上。 顾府医起身,向师远道与江夫人行礼:“侯爷,夫人,此事不宜外扬。” 青年的嗓音有些许犹豫迟疑,额前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师远道袖手在旁,死盯着师暄妍,并未感觉到有一丝意外。 江夫人却犹如被抽去了主骨,险些委地,颤抖着嗓,道:“此处并无旁人,你说。” 顾府医以袖口擦拭额前被汗水浸湿的发,大抵是头一回在公门府邸遇到这等棘手之事,亦有些胆颤,仍旧拱手回道:“二娘子手上脉象,乃是滑脉……” 江夫人哀叫一声,倒入丈夫怀中,两眼翻白,竟是昏死过去。 师暄妍双眸懵懂,显然也像是被顾府医的诊断吓到了,那双水濛濛的美眸,呆滞地望着父亲。 师远道搀着夫人,高声唤道:“来人!” 家主声若洪钟,一声令下,府上侍候的下人蜂拥而至。 师远道将夫人教绿珠扶着到一旁歇息,江夫人这时悠悠醒转,可一口气仍似是上不来,抚着胸口有气无力的上下喘着,一双眼眸红得骇人,没过多久,前襟便已被泪珠沾湿。 相比于夫人的捶胸顿足,家主则异常冷静,双瞳如迸火焰,沉怒道:“拿家法来!” 说罢,便箭步上前一手揪起了师暄妍的后领。 毕竟是武将出身,师远道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凭空能提百斤的炉鼎,将师暄妍掐住后颈之后,众人只见,家主大步流星地亲自押解着二娘子往祠堂里去。 一行人宛如潮水,追随家主前往开国侯府内的祠堂。 天色黑沉,午时之间已是彤云密布,师远道将师暄妍押入祠堂,送她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 倒春寒催逼人骨,朔风拂卷,细细碎碎,宛如鹅毛的雪花自彤云中摇落。 庭院中密雪簌簌,赶来的不止由顾府医照料着的江夫人,更有二房、三房诸位师暄妍的叔伯婶娘。 江晚芙也陪伴婶娘林氏身旁,先后来到祠堂。 一大家子具备齐全。 但除却寥寥几人以外,无人知晓家主何故突发此怒。 二娘子跪在蒲团上,单薄的身子上,只笼了件并不足以避寒的暮山紫平针菖蒲纹团花小袄,寒风卷入祠堂,那细小的骨骼,冻得瑟瑟发抖,鼻头彤红,泪眼婆娑,哀求着父亲息怒。 师远道毫无一丝恻隐之心,他对师暄妍的耐心已经用完,喝道:“拿家法!今日我府上出此不孝忤逆、不知廉耻的败类,是我师家家门不幸,我定要清理门户,诸位就作为见证!” 江夫人不敢上前规劝。 眼看着家主举起了藤条,似乎就要活活将一个如花似月的女儿杖毙在此,师远道的妾室柳氏也不禁胆寒,畏畏缩缩地道:“夫君,般般回府才两个月,平素里虽见不着人,但行事也并未出格,你是何故如此大动肝火,非要将般般处死在这里不可?” 柳氏的身姿比师暄妍还要单薄,看她在雪里立着,还要为这孽障求情,师远道举起的藤条落了下来。 师暄妍忽地柔柔地唤了一声“爹爹”,吸引了众人目光,只见无助地捂住了肚子,那举动,由不得人不多想。 “般般真的不知道会有孩子……” 少女哀求着。 回应她的,是一记耳光。 犹如铁掌般,将她整个身子掌掴地侧过去,口角出了鲜血。 师远道想不到这逆女,还敢当着诸人的面,承认她见不得人的污秽勾当! 他气得脸色铁青,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再度举起了藤条,重重地抽打在师暄妍的背上,将她打得翻滚过身子去。 少女瘦削轻薄,宛如宣纸般的脊背,贴着寒凉入骨的地砖,身子禁不住地打寒噤,颤抖着,连哀叫都叫不出来。 这一下,用了师远道的十成力,若非衣衫厚实,立刻就皮开肉绽。 什么骨血亲缘,什么父女天伦,都在这一杖之下,灰飞烟灭。 第10章 侯府的日子顺风顺水,平淡得如一片镜湖,数年也激不起一丝水花。 谁曾想,今日,竟教众人窥见一桩惊天密辛! 这从洛阳接回的侯府娘子,在洛阳寄养了十几年,好容易回到长安的家,但见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举步不摇,端庄淑慎,谁知,她竟背着人干出这等勾当来,还珠胎暗结! 一时之间,人群传来骚动声,但动作不大,恐惹怒家主。 江夫人知道丈夫是急火攻心,非要将女儿拉到祠堂,定是气得狠了,他说要打死般般,女儿却也不会看眼色,这时若只是求饶,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可她却不管不顾,把丑事抖了出来,眼下府邸上下均已知晓,只怕是包不住火了。 俄而雪骤,漫天如絮团般的雪片在暗光笼罩的祠堂下化作灰白,诸人不得已上得檐下来,每人的身上都沾满了雪珠。 江晚芙搀扶江夫人,也想不到,她那在江家乖顺得和绵羊似的表姊,竟能把爹娘气成这般。 眼看着,表姊就要被爹娘打死在祠堂里了。 雪越下越大,少女身形单薄,口角被扇出了一点血痕,凄艳的红沿着朱唇滑落。 她在飞雪淹没的房檐下瑟瑟发颤。 师家人,要么挂着事不关己的漠然,要么便如被刨了祖坟似的咒骂她。 江夫人在江晚芙的搀扶下走上前来,望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叹了一声,幽幽道:“般般,你说吧,那个男人是谁。你说了,你阿耶还会从轻发落。” 那个男人? 师暄妍眸光轻动。 她咬着被齿尖磕破弥漫着血迹的嘴唇,怯弱垂首,一个字也不说。 长长的鸦睫耷拉下来,遮蔽了那双清波潋滟的秋水眸。 如此冥顽不灵。 师远道深吸一口气,要举起藤条,再一次狠狠地抽打她。 柳氏看不过去,忙出声:“夫君。” 心爱的妾室一再阻止自己,师远道也不禁皱眉。 柳氏上前来,将身上厚实的狐裘脱下,蹲下身,那张温柔敦厚、宛如银盘般的脸蛋上,挂着怜悯和心慈,在师暄妍的怔愣之中,缓缓将衣袍披在她的肩头。 柳氏多年来无所出,在侯府之中犹如一道幽静的影子,颜色生得好,因此也得了家主几分喜爱。 但也不过是喜爱罢了,实同玩物,师远道喝道:“你还护着这孽障做什么?滚下去。” 柳氏望着师暄妍,清润的瞳眸之中停了一朵泪光,依依地起身,向家主福身,终究是退下了。 师远道的藤条指着师暄妍,双眸赤红如火:“你娘妇人之仁,看你是她亲生的骨肉份上,你把那奸夫招供出来,我今日留下你的性命,只把你发配到西郊的庄子上,是死是活,你自己选。” 师暄妍呢,像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她竟有胆子,再一次摇头,并同时向他祈怜。 “般般不能说。” 江夫人跺脚:“是不是那个男人威胁你?你放心,你只要说了,自有侯府替你做主,不论他是谁,你阿耶都饶不了他。” 师暄妍笼着那身狐裘,兀自发颤,嘴唇哆嗦着,哀求道:“阿耶,阿娘,不要逼我了,你们不要逼我……” 记得初回侯府,师暄妍迫不及待地赶来见自己久违的父母。 甫一撞入厅堂,只看见他们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江夫人拉着江晚芙的手,江晚芙正为江夫人贺寿,黄发垂髫,相顾怡然,如世外仙源。 而她就像一个风雪之中不速而至的外宾,一旦出现,满堂寂静。 所有人诧异地望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从那一刻师暄妍便知晓,那一团暖如煦春的合乐氛围,自己是融不进去的。 当天夜里,江夫人如例行公事般,来到她的寝房,问她多年来在江家可曾习惯。 师暄妍将自己多年的处境如实告知江夫人,得到的却不过是质疑。 也对,江夫人宁愿相信自己一母同胞同食同饮长大的兄弟,也不会愿意相信一个自出生起便没带过几日,早早就送走的女儿。 她若果真如她表现得那般慈悲,怎会多年来,对在洛阳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 不必费劲思量,舅舅与舅母定是暗中联络了父母,说了她不少恶语。 侯爷与夫人认定她水性杨花,早在一开始,便在心里那片罪箓上定了她的罪。 她所有的反驳,不过是狡辩。 二房的林氏忽站了出来,越众而出,来到家主与江夫人之间,行了一礼。 “家主,实不相瞒,我早知道这小娘子是个不安分的,此前江夫人说,齐宣大长公主相中了她,我也只好不言,但今日出了这等事,我便不瞒着诸位了。” 江夫人一派震惊:“你早知道?” 师远道也罢了手。 林氏让身旁的贴身女使拿来了一只云头履,是时下长安女孩子最喜欢的式样,那只绣花履上还沾惹了粒粒春泥,林氏并不曾让人毁掉“罪证”。 这只履拿出来的一瞬间,江夫人立刻认了出来,前两日的夜里,师暄妍回来时便落了一只履,她把脚藏在罗裙底下,故意不露一丝破绽。 当时江夫人便心怀疑虑,眼下看来,果真是有鬼! 江夫人的头颅内一阵眩晕,落在江晚芙臂膀下,才稍稍能站得住。 林氏把那“罪证”撇在师暄妍跟前,道:“各位都看清了,这是师暄妍遗落在离宫放鹰台的一只绣花履。当时我身旁伺候的小厮夜出如厕,不慎瞧见林园外一匹快马,马背上男女相依好不亲热!只一眨眼便消失了踪迹,但小厮眼睛尖若游隼,他识得二娘子的身影,便是远得缩成黄豆大小也认得出,只是当夜昏暗,不太能肯定。后来,他摸摸索索寻向放鹰台,找见了这一只绣履。” 一开始林氏就看不上师暄妍,虽说彼此平日井水不犯河水,但同为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她做出败坏门楣的事,便怨不着她今日要捅破。 师远道观夫人神色,便确认了这只绣花履确属于那孽障。 开国侯的五指近乎要陷入肉掌,磅礴怒意自喉腔破裂而出:“师家出此败类,是我家门不幸,传我命令,今日在场之人,若有一人,胆敢将此事外泄,杖杀不饶!” 第13节 四面噤若寒蝉,家仆个个垂首拱袖,不敢多一句嘴。 师远道命令夫人身旁的芜菁:“去拿一碗打胎药来。” 府上有专门存放药材的库房,那些药材晒干了,分门别类地藏于库房里,即取即有。 芜菁瞪了师暄妍一眼,终于确认自己到底没有选错边,二娘子是永无翻身之日了,她向家主复了命,即刻便去拿药。 风雪凄紧,一阵阵乌压压地往房檐下卷落。 狼狈不堪的少女,捂住肚子,缓缓地支起膝弯,站了起来。 事到如今,她还护着与人私通怀上的孽种。 师远道怒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出那败我侯府清誉之人是谁。” 师暄妍哪里肯,语声低低地道:“阿耶,般般身子弱,你这一碗打胎药下去,女儿也会死的。” 那声音,被风雪卷得时断时续,宛若哽咽,实是可怜。 江夫人也道:“夫君,般般纵有大错,也是你我这些年来对她诸多忽视,不曾有半分教导的缘故,你这一副药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你先前说,把她发落到庄子上,不如就连着这个孩子,一起发落去,眼不见就是了可好?” 饶是夫人也为他求情,师远道将她掀开,冷冷道:“今日,就算是一尸两命,也总好过这无德丧行的孽障,和这来历不明的杂种,败坏了侯府门风!夫人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他看着师暄妍,沾了粒粒晶莹雪珠的胡须伴随嘴唇的开阖微微抖动,神色寒漠似铁。 “夫人,这么多年来,如不是圣人恩令,我们也早就只当根本没生养过这孽障!” 师暄妍定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也仿佛,如他所言,她从来都不曾与之相识。 一切,已经清清楚楚,昭然明了,无需再辩。 她今天知道了。 她是从来都没有过父母的。 “阿耶,”师暄妍将肩上的披氅压实一些,失了血色的樱唇,缓缓上扬,“你莫非忘了,齐宣大长公主还相看了女儿的,你今日把女儿处死在这里,就不怕被公主知晓?” 师远道沉声道:“你还敢提长公主?” 师暄妍有何不敢,眼眸掠过在场诸位写满鄙夷的脸,那一道道凌厉的目光,犹如凌迟的锋刃,剐在她的身上。 但她已经麻木地,感觉不到一丝痛意。 心底里的那种漫涌而生的情绪,唤作痛快。 “阿耶,你以为杀了女儿,让女儿一尸两命,侯府能守住秘密,全身而退吗?” 她那一句轻飘飘的质问,倒让师远道一瞬沉默。 他早已疑心,此女心怀叵测,暗有筹算,她平素乖觉无害,定是装出来的假象,眼下总算是印证了。 江夫人喃喃道:“般般,你要做什么?” “阿耶和阿娘要是让般般今日死,侯府嫡女在外与人有染的事情,便会传满长安,只怕到时,大长公主也会问你们欺瞒之罪。般般一生孤苦,无爹无娘,想的不过是活着罢了,还能想什么?” 那一句“无爹无娘”,分明是在讥讽他们二人,师远道眼睑一抽:“你这混账——” 林氏向家主行礼,接着,便手把着江晚芙的素手,在江晚芙错愕不明之时,将这个乖巧的女儿递到家主与夫人身旁:“弟妹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远道鼻息沉重一吐:“讲。” 林氏笑道:“我本就觉得,晚芙更像是我师家的女儿,眼看这不孝之女回来了,按理说,江家若是管咱们要女儿,少不得,要送晚芙回洛阳,大哥大嫂果真舍得不成?” 二老对视一眼,目中双双含有忧虑。 林氏道:“晚芙聪颖孝顺,美貌也不必多说了,她更配得襄王殿下,大哥与嫂子何不将晚芙过入自家门下,有侯府门匾撑着,相信江家也会同意的。要是大长公主问起,我们何不来一个,李代桃僵?我听嫂子说大长公主一直只强调是师家的二娘子,未曾道过师暄妍姓名。” 江晚芙一僵,被林氏携着的玉白小手瞬间挣脱。 见江夫人眉宇间似有松动,江晚芙的眼眸唰地便直愣了。 此事怎会突然说回到她身上? 原来,早在离宫那日的清晨,在春华台上,瞥见那一抹如孤鹤唳霄的霜白身影,束发簪冠之时,少艾芳心暗系,早已魂牵梦萦。 第11章 李代桃僵,古已有之。 今日若以江晚芙代师暄妍,以侯府二娘子为名,嫁入襄王府邸,听上去未必不可行。 师远道的脸上显出踌躇。 江晚芙满心焦急,看向表姊,她只顾着维护肚里的孩子,和那个让她有了孩子的男人。 师暄妍乌瞳莹黑,似嵌在寒冰之中的两枚黑曜石,冰冷疏离,充满戒备。 师远道对林氏看了一眼:“此事容后再议。” 少顷,绿珠将堕胎药取来了,热气腾腾的汤药搁在碗底,浓黑的药汁上热雾氤氲,飞雪甫一飘入碗中便与之化矣。 江夫人上前抢下了这碗打胎药,坚决不让师暄妍喝。 “夫君,你要考虑清楚,般般她要是真喝了,她就没命了!” 师远道皱眉:“区区一碗打胎药,还要不了命,你听她夸大陈词!就算害了性命,也是她行为不检咎由自取,怨不得我。” 江夫人眼下,只想让师暄妍招供出那男人是谁,即便是嫁入人家为妾,一顶小轿娶了她去,也好过发配到庄子上,一辈子暗无天日。 “般般,”江夫人扯住师暄妍的小手,用力握住,5249零819贰“你就说了吧,那个男人是谁?” 江夫人眼中,尚有一两分动容之色。 可惜。 师暄妍莞尔,将手掌从江夫人的禁锢之下一点点抽离,她始终保持疏离,柔声回应:“是王侯之家,还是布衣短褐,又有何分别,在你们眼中,你们的女儿,本就是个水性杨花、勾引舅父的忤逆不孝之徒,不是么。” “般般你……”什么“勾引舅父”,江夫人咋舌。 她又望向身后的夫君。 果然,看夫君的脸色,他是知晓的。 那应当是上次弟弟从洛阳来信,在信上有所提及,但那封信,江夫人迄今没能看过。 师远道脸色铁青:“你这混账,到现在还敢提这不伦的丑事,我师家造了孽,才让你这恬不知耻的畜牲十七年前投生到我家中!” 他举起藤条要杖打,目眦尽裂,发上指冠。 几下里人都上前来阻拦,师暄妍毕竟怀了孕,若挨这几下藤条,只怕立刻便要横死当场,毕竟是祖宗祠堂,怎可见了血光。 一家子蜂拥而上,挤成一片,师远道高高举起的藤条在半空之中被挤得左摇右晃。 江夫人、林夫人、葛夫人、江晚芙,人人脸上的神态各异,真心亦或假意无从得知,唯独赤红着脸,双眸宛如滴血,怒瞪而来的师远道,像一匹发了癫狂的狮子。 真是乱哄哄一场闹剧,乐陶陶一桩丑闻。 师暄妍披着柳氏为她留下的那身氅衣,犹如潮水之外的一方礁石,置身事外,漠不相干。 “齐宣大长公主派人来了!” 这一大家子互相推搡,忽听得有一道扯长了嗓子的报信声。 这一下,是师远道也冷静,诸位夫人婆子也不再推阻了,祠堂里恢复了岑寂。 师远道余怒未平,胸膛急促起伏,冷嘲了一声师暄妍,率人前去相迎。 偌大祠堂,只剩下师暄妍一人,如同被丢弃此处无人问津的一块脏抹布。 她笑了下,望向身后如林的牌位。 齐宣大长公主仍是派近旁之人来的,这一次,来的却是大长公主嫡亲孙女——昌邑县主洛神爱。 少女着红罗裙,外罩玫瑰红织金月季花妆狐绒斗篷,明丽可人的脸蛋近乎埋在毛领之间,双瞳剪水,顾盼神飞。 昌邑县主不但是齐宣大长公主的掌上之珠,而且颇得圣人喜爱,她出行,身旁必然跟着几名从禁中出来的老嬷嬷,阵仗排场,都不输给公主。 江夫人等人适才还愁云满面,两眼通红,惊心动魄,这时早已将神色收敛,一家上下,对昌邑县主见礼。 洛神爱将祖母托自己送来的礼物都教人搬了过来,笑道:“我祖母上回归家,一直跟我说,贵府二娘子松兰之性,将我比下去了,让我也知晓近朱者赤的道理,多多与娘子结交。我祖母邀请娘子,后日上众芳园赏梅,雪后赏梅最是相宜了,这是拜帖,请二娘子务必拨冗赏光,勿失信约。” 她恭恭敬敬地将拜帖递上。 师远道眸光略浮惊异,虽让人接下了拜帖,也与昌邑县主寒暄了几句,但心下始终纳罕。 那孽障,不过让大长公主看了一眼,大长公主莫非眼拙,能看出她身上什么“如松如兰”的性子,定是这畜牲惯于伪装,将大长公主也蒙骗了的缘故。 只是这拜帖已接,后日就要安排师暄妍上众芳园,眼下,如何能打得胎? “请柬一定送到,”江夫人站出来,温笑道,“不过小女自从离宫归来,身子便有些不适,也许是近来春寒,她还未能适应长安气候。” 洛神爱“啊”一声,贝齿轻排素练,口吻几分遗憾:“那真是不巧了。不过,我先前也是病了一场,才没能参加表叔的冠礼,但等我服用了几贴华太医开的药,这就好转了,我今日便把那方子送来,待二娘子病体痊愈,神爱仍旧在众芳园等她,不见不散。” 昌邑县主虽外表看上去随和温婉,但字字句句,都含有不容拒绝之意,教人难办了。 告辞之后,洛神爱撑起猩红竹骨伞,迈步走入风雪里,那道身影绕过竹影下雕镂墨龙盘螭的影壁,消失在了府门口,步向了洛家的车马。 江夫人望着手里的拜帖,眼下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那位大长公主,是个快人快语、嫉恶如仇之人,若一再拂逆大长公主的心意,只怕是祸非福。 一筹莫展之际,师远道冷冷道:“那孽障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长公主法眼,竟教她诓骗了长公主,连昌邑县主都亲自前来了。” 林夫人尖酸道:“真叫这小蹄子得了势,她势必猖狂,骑到我们头上来了,难道她闹出这么大的丑事,还怀着那珠胎,就一点惩处也不受?” 这也不是,那也不行,难道还要留着那孽女,把那生父不详的孽种生下来不成? 这一言戳中了师远道痛脚:“绝无可能。” 他下定了主意,转身对江夫人道:“那逆女干出这样的丑事,已不宜留在家中,师家在长安清远坊尚有别业,名君子小筑,你把那逆女送到君子小筑去住,着人把她看管起来,不许一只苍蝇飞入,另外,着医工为她看诊,寻一个好时机,找个下胎药,把她的孩子打了。” 江夫人与夫君心有灵犀:“对外,则宣称般般病了,她天生体弱,十多年寄养在外,不适应长安的水土?” 师远道颔首:“正是。” 既然眼下打胎是打不得,那便不如让那逆女再被大长公主相看一次。 左右胎儿才两月有余,还未曾显怀,从外看,并不可见一丝破绽。 这一次,若让她搞砸了,齐宣大长公主从此不提媒妁之事,将她丢如弃子自是最好,届时,侯府神不知鬼不觉地打了她的胎,必能瞒天过海。 第14节 她若熬不住,就宣称她病故,她若熬下来了,便把她发落到西郊庄子上,一辈子不得踏入长安一步。 “芙儿,”江夫人来到兀自因为“李代桃僵”而怔怔出神的江晚芙身旁,携了她柔荑,轻声道,“你可愿,过继入我名下?以后,你便是我的亲女儿。” 做侯府嫡女江晚芙自是愿意,可倘若,他们一定要让她去替代师暄妍,嫁给襄王呢? 她从小就是师暄妍的替代品,作抚慰侯夫人思女心切之用,如今长大了,还要做她的附庸,去嫁给一个不称意之人? 师暄妍她何德何能,凭什么。 “娘。” 江晚芙垂眸,温温地敛容。 “女儿愿意。” 如此皆大欢喜,二房三房几位夫人娘子也面露笑容。 江夫人仿佛淡忘了适才被师暄妍惹出的伤心,握住女儿的小手,慈爱地道:“芙儿,现在爹娘最信任你,你姊姊闹出这样的事端来,差点把咱们整个侯府的声誉都拖垮,现在你阿耶只是把她发配到君子小筑去。这事,娘便交由你安排,你去把她的行李物品收拾妥当,带几个婆子驱车去君子小筑,送你姊姊过去。” 这是她作为师家女儿,被安排的一件事,江晚芙自是要办得妥帖,敛衽道:“是。” * 摇晃的马车中,师暄妍一直掀帘探看车窗外。 长安的烟火人间,浸透着千年古都的繁华。 马车在汹涌的人潮间,犹如一尾灵活的游鱼般穿梭,畅行无阻,可见两侧秩序井然。 过一幢幢牌楼,行不知多远,便至清远坊。 江晚芙正襟危坐,脸颊鼻头冻得通红。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都装得如同世外之人一样出尘,也不知她哪来的厚脸皮。 江晚芙道:“姊姊,阿耶阿娘待你不薄,你怎能辜负他们,你做出这种丑事来,不知道他们有多伤心!” 师暄妍望着窗外,柔顺如瀑的乌丝垂落在锦裘披笼的香肩,葱绿挂珠的发带沿着松挽发髻垂落,被车窗漏入的凉风卷得,与鸦发一道拂动,似怀着一股天然而成的幽韵。 闻言,她缓缓回眸,长颦减翠,瘦绿消红,玉容挂了几分病态,但双瞳依然明婉水亮。 “你是说你长安的爹娘,还是说,你洛阳的爹娘?你不说我都忘了,那二老已经寒碜得用我的赏金了,如此上不得台面,怎配做你侯府娘子的爹娘,你自然也不必再给他们一分眼色。” 她倚在侧壁上,眉眼噙笑,满目生春。 “你……” 江晚芙气得不轻,也不知如今谁是阶下之囚,居然还敢伶牙俐齿,她真想活活撕烂了师暄妍的嘴,看她还硬气不硬气。 马车踅入深巷,那里头最清幽、偏僻的所在,便是君子小筑。 第12章 傍晚时分,东宫次第点燃廊檐下一字排列的宫灯,满室灯火耀目。 值夜的侍女手中挑着宫灯,在房檐下吹着冷雪,冻得膝盖弯发着抖,终于得到恩准入内服侍。 东宫内烧灯续昼,暖如明春。 襄王殿下正把自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往皇兄这里靠,每当皇兄低下头阅他的奏折一眼,他的脑袋便悄没声息地往皇兄这里多挪一寸。 十几道奏折看下去,襄王殿下从罗汉榻的床头挪到了床尾,屁股飞快地倒腾。 宁烟屿假装看不见。 “皇兄。” 襄王殿下宁怿神色极是可怜巴巴,恨不得两只爪子挠到皇兄脸上去,盼他理一理自己。 “都十六了,”宁烟屿眼眸未抬,视线落在奏折上,并不板正的身姿却透着骨子里的矜傲,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兄长教训弟弟,“你以为你还小么。” 宁怿从小就爱巴结太子兄长,尽管她的母妃一次又一次把他扯到身后来,并对他耳提面命,太子不是好人,身份尊贵,他不要去轻易招惹他。 别的事,宁怿都肯听郑贵妃的,只唯独与太子皇兄划清界限、不相往来这事,宁怿半个字也听不进。 “我昨日听母妃说,他要给我娶媳妇儿,吓得我晚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整宿整宿睡不着,皇兄你救救我。” 宁烟屿的奏折落在案上,明璀的灯火映着男子如圭如璧的容颜,蒙上了辉煌的赤金之色,愈发显得瞳眸深邃,看不清眼底心绪。 但宁怿莫名其妙地感到发怵,好像背后的冷汗出得更多了。 “娶妻不是很好?” 皇兄终于肯不看他的奏折,转来看他一眼了,宁怿心头小小地雀跃,但被这么一问,颇有些难为情。 襄王殿下咕哝了一声,喃喃道:“阿耶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没长大呢。” 心性,的确是顽童一个。 怎奈郑贵妃早已按捺不住,于各方势力之中斡旋,蠢蠢欲动了。 宁烟屿不愿让宁怿知晓,他每日所看的奏报上都提了些什么。 郑贵妃虽心思缜密图谋甚大,但她把这个儿子养得却是白纸一张、清澈而愚蠢。 不让宁怿受伤。 几乎是郑贵妃与宁烟屿心照不宣的共识。 “你知道,你母妃要你娶的人是谁么。” 宁怿挠头:“还……不知道。听说,是个很美貌的小娘子?长得像藕段儿似的。她们聊天的时候说的。” 藕段儿…… 宁烟屿想起飞雪包裹了整座折葵别院的夜里,那一双探出云袖的纤纤玉手,皓若玉质,堪比藕节,肌肤之间的淡香绕骨盈袖。 一股无法言喻形容的烦闷燥热之感,自脊骨之下如闪着火花,一寸寸攀爬上来,分明落雪的夜晚,肌肉却似烧灼了般起热。 她正与宁怿议亲,将要做他弟弟的,侧妃。 “皇兄,你在想什么?” 宁怿的手掌在他眼前不知死活地挥动了几下,惊醒了宁烟屿思绪。 自还她如意锁后,他便与她两清了。往事是她薄幸冷血,他以德报怨,身为男人,懒得与她计较。 他也成功地做到了两日都不曾再想起过那女子半分,她的颜色,她的声音,她肌肤之间的幽香,她蒙着泪珠的纯澈乌眸……一切一切,都再未能念及丝毫。 直至此夜,一个与之有关的不速之客闯入东宫,他的思绪终还是难以遏制,顺藤摸瓜地想到了她。 这是又一次为她破例。 于宁恪,实在是奇耻大辱。 想略过她,但终究是心浮气躁,再看宁怿一眼都觉得刺目,冷调道:“出去!” 好端端地,宁怿怎知皇兄突然恼了? 莫非是自己不想娶妻,不听话了,惹怒了皇兄? 他害怕地站了起来,抿唇半晌,小声道:“皇兄,你别生气,你要我应许的话,那个小娘子,我就……考虑考虑?” “滚。” 糟糕。 好像是更生气了。 宁怿自小是太子皇兄的跟屁虫,太熟悉皇兄发怒的前兆了,这一个字低沉浑厚,配合眉眼间的不堪忍耐,宁怿自是知晓要赶紧夺路而逃。 宁烟屿冷静过后,突然想到那夜她腹痛如绞、挂汗如雨的惨痛模样,蓦地胸口一紧,扬长嗓音:“把华叔景传来。” 周遭便有人禀告:“殿下,华太医早几年便已出宫去,不在太医署为官了。” 宁烟屿指间轻捻的紫霜毫一顿,他竟忘了,华叔景早已不在禁中。 是夜,太子殿下牵马出了宫门,绝尘而去。 值夜之日莫名所以,殿下一贯身娇体弱,常年病榻不离,为了养生,入夜后从不出宫,何况此时都已快宵禁了,这是怎了? 太子殿下来到华叔景家中,唤了几遍无人应,便强闯了空门。 直至在房中灯下,瞥见着急忙慌地穿着衣物的华叔景。 老人家觉浅,睡得早,天刚擦黑,他老人家便歇息下了,谁知这回还不到半夜便苏醒,头脑眩晕之间,忽听得有人叫门,扒开窗纱一看,那模样声音,骇他一个肉浮骨战,忙不迭要更衣相迎。 “太子殿下?” 宁烟屿绝不与这老儿废话:“孤前日让你医治了一个腹痛的女子,她症状如何,生了什么病?” 华叔景两眼抡圆:“不知太子殿下怎会关怀那女子,敢问殿下与她……” 这老者,说人病情还卖关子,甚是无奈,宁烟屿冷冷道:“萍水相逢。” 华叔景心忖,这位太子殿下素来不近女色,无论容颜多好的女子,在他眼底也不过是看一块肉,至于那位年轻的小娘子,应当是如殿下所言,无甚关系。 只是若全然无关,殿下何以漏夜前来,跑马而至。 宁烟屿衣衫出了薄汗,皮肤间有热意蒸腾,在飞雪连天的寒夜里尤为分明。 华叔景摸不出个门道来,便含糊道:“殿下,小老儿年事已高,耳目不如年轻时好使了,那次把脉,老朽也未能探出个什么来,只是为那位娘子止了疼,要是殿下欲知晓详情,不如把侯府的府医叫过来,盘问便知。” 师家眼下已经出了大事了。 至于为何此刻看上去如此波澜不兴,应是开国侯用非常之手段镇压了下来,迫于开国侯威力,府上这才平息,但也只不过是盖了盖儿的一锅沸水,恐怕瞒不过多久。 造孽。造孽。 宁烟屿耐心已经耗尽,一掌擒住了华叔景衣襟,修长的手指稍稍一用力,华叔景便觉着似是喘不过气来。 “孤不喜欢绕弯子。长者不要试探孤的脾气。” 明知这老东西有所隐瞒,凭他的医术,把脉之后,怎可能会一点眉目都没有。 敢欺瞒,便不怪宁烟屿先礼后兵。 华叔景的花白胡子颤了颤,一派难色地道:“殿下,小老儿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是模模糊糊把出来,好像是……” 宁烟屿面上浮起淡淡的讥诮:“像是什么?” 华叔景答应了为那小娘子隐瞒的,眼一闭,心一横,须发张扬间,多了几分悍不畏死的劲头:“喜脉!” 第15节 话音未落,那只擒拿自己颈项掌锢他生死的大手,于一瞬之间被卸掉了力道。 华叔景得以脱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飞雪卷入半开的窗,飘舞至灯盏下,于少年男子清冷寒峻的面容上融化成细细水沫。 他维持着手停顿在半空之中的姿势一动不动。 少年的眼睫上全是雪粒,融化的水珠沿着眉骨不着痕迹地淌落。 “你再说一遍?” 他蓦然回眸。 如子夜怪鸮般的冷眸,淬了冰般,盯住华叔景。 这让年事已高的老大夫肌骨战栗,擦拭了下颈后沁出的一团冷汗,他抖着嗓,道:“是喜脉。殿下,那女子养在深闺,却早已与他人有染,婚前怀嗣了。” * 雪色极白,落在庭园之中,苍翠的竹柏积压了一层轻盈的薄被,于寒风中挺立,骨节不折,坚如巉岩。 师暄妍咳得厉害,兴许是昨日祠堂受训,在风雪中挣扎了太久,寒气入体,导致的不适。 但如此咳法继续下去,实在难以安睡。 顾府医开了药方,她把那碗苦得难以入口的药汤喝了两口,实在是喝不完,便晾在龙眼木八仙桌上了。 怕一早起来被顾府医瞧见,糟蹋了他一番心血,师暄妍打算趁着夜晚人不备,把没喝完的药渣倒掉,好神不知鬼不觉地蒙混过去。 刚伸足点地,一道风,蓦地将西窗凿开。 呼啸袭来,吹得她身上单薄的束腰梨花色寝衣扬起,肌肤自衣衫下裸出,冷得浑身直打颤。 师暄妍回身去关窗,才来到的西窗底下,呵了口气将小手吹暖一些。 房檐下,被狂风倏然扑灭的灯笼,用最后的余光,忽地照出一截矜贵修长的身影,比窗外风雪中的竹柏更岿嵬而劲拔。 他的墨发上沾满了雪粒,一双瞳眸,清冷摄魂,霜华色衣袍更衬得其风姿皎然。 似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师暄妍正要关窗,忽地被他猛烈排开。 男人的手掌内蕴劲道极大,窗棂被他一掌便拍断了一根,吓得师暄妍鹌鹑似的耸肩后退。 “解释。” 这夜,他冒雪前来,眼眸暗红,咬着牙,又要她解释。 第13章 师暄妍怎么也没想到,以开国侯的手段,竟未能完全镇压得住,竟还是被“封墨”知晓了。 他应是从华大夫入的手。 但师暄妍仍是紧张不已,水蒙蒙的眼不期然撞入他眸中:“外边是不是都传遍了?” 他究竟是听了外边的风言风语,前来君子小筑质询于她,亦或只是好奇那日华大夫的把脉结果,从华叔景那处得知,师暄妍还不明白。 风漫卷,庭前枯木萧瑟,婆娑起舞。 房中的灯火,本不过两三盏,被扑开的窗扉裹挟的寒风吹去,湮灭无光,室内陷入了一团黑暗。 雪光幽幽地映着少女窈窕娉婷的身影,她只穿了寝衣,不能避寒,被风吹拂着,禁不得弯腰激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声一声紧过一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停在直棂窗外的男人,薄唇轻抿。 她似乎病得厉害。 宁烟屿手抚窗棂,双足点地,不过瞬息之间便跃入了窗内,将身后的这两扇半开的窗扉掩上了。 寒风的呼啸声于窗外宛若静止,屋内静谧,只剩下少女压抑的咳嗽声。 “没有。” 静夜之中,男人说话的声音仿佛被放大。 师暄妍微微睖睁,半晌,方才意识过来,他说的,应当是外边对于此事还没有传开,他是自华叔景处得到的消息。 咳嗽渐渐止歇,师暄妍得到片息喘气的时间,她欲将龙眼木八仙桌上的灯盏重新点燃,黑夜之中,一只手横了过来。 少女纤细的皓腕,被他捉去,他只需稍加使力,她身子轻旋,便已落入男人长臂之间。 黑沉的眸逼视而下。 “师娘子,孩子是谁的?” 师暄妍整个儿都囫囵被他长臂裹住了,被她扣着,抵在那方八仙桌上,后腰硌着坚硬的龙眼木,生疼生疼。 然而不敢叫屈,只一瞬便眼眶殷红,闷出了水光。 “郎君,对不起……” 她知晓,她定是又惹他生气了。 他那夜,人不在,只让好友将如意锁还给他,便证明,他是想和她划清界限、再无瓜葛的,结果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又被牵扯了进来。 她还敢说对不起。男人眼眶微微发抖,像是气得不轻。 黑眸中如同裹挟了风暴,便要将她吞没。 师暄妍怕得轻颤,素白小手轻轻推搡着他。 可撞上的却是一块铜墙铁壁,凭她的小小能耐,怎能奈何。 男人的衣领间沾了冷气,无数雪粒在他的锦裘上融化,变作了淅沥水迹。 然而锦裘之下,却是一方炙热坚硬的胸膛。 坚若磐石,撼动不得。 他的推拒显然是让男人眼底的风暴更飓:“说不得?” 师暄妍颤抖着声线:“郎君,你别怪我,我也是被逼无奈……” 宁烟屿扣住少女圆肩,头低了下去,薄唇似是凶蛮的饿兽,伴随灼热的呼吸,抵在了师暄妍的朱唇上。 少女被侵吞了呼吸,僵硬地呆滞在原处。 他的一手往上,扶住她不断要后仰、试图避开他亲吻的后脑勺,修长的五指贯入女孩子柔韧乌黑的发丝,压着她,迫着她,往他靠近,不得躲避。 风雪扑打在窗棂上。 也似打在她的胸口。 噗通。 急遽跳动的心脏,几乎要冲破皮肉的禁锢,从肋骨底下开膛破肚迸溅出来。 “郎君……”她哑哑的嗓音,自己浑然不知多撩人,破碎地唤着他,自亲吻下,显出别样的欲拒还迎。 于是,她岂会得到放过。 师暄妍明白,“封墨”他,分明就是在出气。 他咬着她,亲吻她,夺走了她的呼吸,撺掇着她的心跳,把她禁锢在八仙桌上,近乎要将她的唇瓣吮出血痕。 直至她的腰,已经后折得不成样子,剧烈的疼痛,让她难以支撑,眼瞳之中的两行水色蜿蜒了下来。 贴着颊,沾着绒毛,滑入两人之间。 甫一落下便已冰凉的泪水,让宁烟屿睁开了眸,瞳仁之中,沉晦的怒色一点点散去,他挽住少女的纤腰,将她更近一步扯到怀中来。 她倚在他的怀里,香肩抑制不住战栗,乌发红唇,好不惹人怜爱。 松软的发髻坍落而下,如云鸦发垂落在少女轻薄的后背,似纹理细腻的绸缎,手指穿梭过去一梳至尾,毫无阻力。 她伏在他肩头喘息,呼气如兰。 宁烟屿想要安慰她的无助,抬起的手,指尖碰到她的一绺乌发,忽地顿在半空中。 这女子狡猾多端,他却一次又一次为她激怒,失了常性。 宁恪,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白雪皑皑的深夜里,回廊下忽然传过人行动的脚步声,长靴踏在积雪上,发出嘎嘎的声响。 两人同时心神凛然,师暄妍仰眸,要看男人脸色,催促他快些离去,以免被人发现。 男人察觉她的意思,却是冷笑一声,不但并未离去,反而搂着她发软的腰肢,闪身靠上了身后的木门。 他将她抵在门后,困在他臂弯之下方寸之间。 炙热的呼吸,犹如火热的岩浆,灼烤着她的面庞。 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被他的气息所拷问。 外间橐橐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蝉鬓的声音探寻而来:“娘子你在么?奴婢适才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师暄妍望向面前高大的身影,仿佛被一座山给压着透不过气来,他下巴微扬,眉峰冷冽,却似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就全然不害怕自己也被发现,一旦发现,他就是那个“奸夫”,没跑了。 可师暄妍害怕。 她支起嗓音,想回应蝉鬓,蓦地,只觉耳垂微麻。 如蚂蚁在耳廓的肌肤上缓缓爬行。 他竟然在咬她耳垂。 那只可恶的大蚂蚁,一下没一下地嗫咬,害她一出声,嗓子便紧得发颤。 “我无事,不用人服侍。” 也不知蝉鬓有没有听出异样,她回道:“娘子,顾府医让奴婢叮嘱你喝药,那碗安胎养身药也需尽快喝下。” 听到“安胎药”三字,男人眼底一暗,手下掐住了少女的细腰,自那敏感而紧张的腰窝处,曲指一捏。 第16节 师暄妍险些哭出声音来。 她最害怕的痒痒肉,被他挠着,她拼命地扭,自他大掌禁锢之下,细腰水蛇似的疯狂扭动,可怎么也挣脱不得。 蝉鬓更是疑惑:“娘子?” 宁烟屿抵她在木门之上,逼迫她眼下立刻回复蝉鬓。 可他却没放过她,定要捉弄她。 师暄妍气苦得不行,却也只能乖乖照办。 “我歇下了,你去吧!” 她飞快地挤出这么一句话,唯恐说慢了,被蝉鬓听出什么端倪。 男人附唇在她耳边,幽幽道:“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侯府怎会给你安胎药?” 来之前,他已将她府上的顾府医逼供了一遭。 顾府医与华叔景一样,什么都招供了。 师家上下,如今已是天翻地覆内外不安,被她一个看起来娇滴滴、柔若无骨的小娘子搅和得,险些清誉不保。 她那吹胡子瞪眼的老父,现在正焦头烂额,想方设法地阻拦丑事外扬。 蝉鬓这回似是信了。 “娘子既已歇了,奴婢告退。” 长廊里,响起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师暄妍松了一口气,再一次试图推他:“封墨。” 她唤着她以为的那个名字,却惹来男人的轻哂。 “你不要胡闹了,大长公主约了我明日众芳园赏梅。你不能这样。” “不能如何?” 他欺身而近。 膝盖将她双腿按住,手掌落在她耳侧,压了她一缕头发抵在门上。 再挣扎,便扯得发丝牵直头皮疼痛,师暄妍也自知,凭自己的力气,要阻止他,完全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男人眼中的晦色极深。 “孩子是我的么?” 第14章 适才那一番作弄胡闹,少女寝裙的前襟被揉得皱褶巴巴,圆润晶莹的香肩半裸,露出自延颈秀项以下,大片大片的雪白。 她似是受了惊,气息不定,眸光闪躲,不敢看他。 未曾想,他问如此直接。 师暄妍脸颊潮热,分明心虚。 宁烟屿未肯饶过她,右臂捉着少女纤细的皓腕,一把高高地扯过头顶,抵在木门斑驳的并蒂莲花纹理上,只要她敢反抗,男人即刻施加力度,令她犹如一只被牢笼严实困住的小兽难以挣脱。 “郎、郎君……” 樱唇轻染朱色,唇脂凌乱地横斜着,长眉轻蹙,软眸含春。 宁烟屿哂然地欺身而近,略略低下头,半含审问的双眼紧凝着少女颤动的乌眸,唇几乎触碰到她的鼻骨:“不好说?” 师暄妍幽幽颔首。 一双小手在襟袖下不安地绞弄着。 “那么换一种,”宁烟屿喉结轻滚,沉沉的嗓音低得泛哑,“你除了引诱过我,还用你那些手段,引诱过别的男人么?” 那些手段…… 引诱…… 师暄妍怔怔地抬高视线。 隔了一层冰冷的夜雾,瞧不见他的神色,却能映着窗外被蝉鬓重新引燃的灯笼,觑见他面容的轮廓,颌骨似一笔斗折,走笔锋利,透着极致的吸引力。 他的确,是女孩子们都会钟爱的皮相。 而当时,为了求他尽快兑现承诺,她是主动对他献身了。 所以他说“引诱”,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女孩儿。 江拯诬陷她,舅母责打她,侯府人唾骂她,这些师暄妍都不再感到难过。 眼下却也不知怎的,为他一句轻飘飘的话,便又胸臆难平。 少女咬着牙:“封郎君,我们的关系,不是早就结束了么?” 宁烟屿一哂:“结束与否,由得你?” “……” 师暄妍被他反驳得哑口无言。 半晌,她强词夺理道:“封郎君,男女关系,本就是男子占据上风,就算你嫌奴家碰了你的玉体,但郎君粗鲁之时,奴家可曾讨得半分便宜?” 那晚上,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几乎都染上了他的指印。 犹如一场鏖战,大战之后,她浑身筋骨都酸痛了好几天。 “师般般,我劝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左掌扣住她衣衫下纤细腰肢,语调里七分的清冷勾兑着三分的暧昧,酥人肌骨。 师暄妍明眸躲闪,那道泛着冷凝的视线,却再也躲闪不掉,挥之不去。 她心虚难言,只得摇晃螓首。 “没有。” 弱弱地,又补了一句。 “除了你,没有了。” 她不知他听了这句话应该有怎样的反应,只是上首却传来一道似是讥嘲的笑声,被他抵在门墙上的身子,一寸寸发麻。 男人的大掌落在她的颅顶,薄唇微扬:“你弄这么大的阵仗,让侯府将你赶出来,目的?” 这女子颇为狡猾,果然口中没一句实话。 华叔景向他招供,昨日她在开国侯府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自己怀孕,将师远道气得不轻,被拉到祠堂动了家法,后因大长公主缘故,她只是被发配到这君子小筑暂住。 等大长公主对她的兴趣过去,侯府会着人给她灌落胎药。 他不懂。 她做这种损人不利己之事,目的何在。 灼灼的目光,落在少女写满心虚的明丽面颊之上。 即便已经到了此刻,谎言一戳即破,她都还能维持着八风不动的镇静。 连他,几乎都要有些佩服她了。 * 师远道正在灯下宽衣。 自将那混账赶去了君子小筑以后,这家宅终是清静了,省得了师远道日日为之心烦。 灯下,夫人靠着书案,却是愁肠百转,长吁短叹。 师远道听得不耐了,回头,问了一声:“那畜牲,迟迟不肯说出奸夫是谁,如今只是遣送她至君子小筑,已是宽大仁慈。还有她肚里那孽障,眼下生父不详,若是添了贩夫走卒之子,于我开国侯府,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说起“生父”不详,江夫人蓦地想起,昨日林夫人拿来的,师暄妍遗落在放鹰台的那只绣花履。 她继而联想到,那日夜里,师暄妍自放鹰台归来,肩上披着的,是出自羽林卫的氅衣。 当时千头万绪,眼下,却是拨云见日。 江夫人起身,朝夫君走来,接下丈夫臂弯中搭的长袍,抖着嘴唇道:“夫君,我忽然想起一事,那夜你让我试探般般是否完璧,我去见她时,她的肩上披着一件男子的氅衣。” 师远道又惊又怒:“夫人,你怎的此刻才说!” 江夫人也懊恼:“当夜,般般只说她在外边不慎扭到了脚,是一名路过行猎的郎君送她回来,那郎君生得高大,年纪与她相仿,我当时只以为那只是萍水相逢,出手相助……” 细细回忆起那日的情状,江夫人在丈夫的审视中,缓缓道:“我那夜,让蝉鬓将氅衣还给了羽林卫,蝉鬓道,那确是属于羽林卫的氅衣,羽林卫接下了。” 属于羽林卫,年纪与师暄妍相仿,身材高大。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一人,异口同声:“封墨?” 师远道落座于圈椅之中,蓦地一拍大腿:“定是此子!” 江夫人却觉得事有可疑:“顾府医说,般般肚里的孩子,已经两月有余,若果真是封墨的,他们是何时见过面的?” 师远道拍案道:“定是那孽障失踪一个月之时,逃出江家府门,与这竖子相识,无媒苟合,败坏门风!她定是以为,自己此生都须得留在洛阳回不了家门,看不上她舅舅舅母为她说合的亲事,想攀一门贵亲。这封墨的父亲,是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官阶虽是高不过洛阳太守,却也是手握实权的京官,那逆女,是想着勾结封墨,潜回长安。” 如此一想,是豁然开朗。 那逆女,多半是后来瞧见侯府接了圣谕,遣去接她回府的车马在路上了,便又装作无事回到洛阳江家,打算从侯府车马回京。 她还威胁江家父母,令他们不许将她这些不可告人的丑事外扬。 可惜江拯二人,在密函当中早已言明。 师远道看那孽障一眼,便知她心术不端。 “这孽障已经在外与人有染,回府以后,你看她可曾提及只言片语?外表清纯,孤标傲世,她这些心机,如不是此次怀孕之事被撞破,谁人能识清?” 江夫人咬牙,颔首哭诉:“般般,真是被教坏了。” “教坏?”师远道冷冷道,“就是天生坏种。前些年,我们往江家送了多少金银,钱财用物都有,够她一辈子在江家吃喝不愁的了,她的舅舅舅母,更是请了洛阳有名的教习嬷嬷来教她规矩,那位嬷嬷我都已经在洛阳摸清了底细,承认了确有其事。是这败类,自己不学好。芙儿八岁时来我家中,已经规规矩矩,那时候,那孽障便已经在思春了。” 早知如此,当初真该在那女婴尚在襁褓之时,便丢了她一了百了。 第17节 她出生便是祸患,生辰八字触逆了储君,被天子所弃,是他师远道对幼女心存怜悯,允了她一条活路,且是条,只要她安稳度日便会伴随终生的坦途。 一念之差,一时之仁,铸下大错! 江夫人清减的玉容上挂着哀愁:“夫君,如今该怎么办?” 般般这事,若是处置不当,师家名声何在? 师远道沉沉地吐了一口气,望向自家愁云惨雾的夫人,道:“我与封老将军,还算有几分交情,即刻就修书一封,让长随送入封府,就说我开国侯,偶得一张良弓,听闻其子力拔山兮、箭术卓然,邀他过府赏鉴。” 师家先祖,以武传家,库房亦有不少神兵利器,师远道说得出,就拿得出。 眼下也只有如此。 但是教师远道万万没有想到,他斟词酌句,写出一封拜帖,待送入封家,得到的回信却是—— 封墨已不在京中。 师远道瞪眼:“确凿?” 长随跪在地上,回话:“春华台下封少将军大展身手,得太子器重,被派出巡视泾河河道了,只怕月余不得回。” 封老将军和爱子分别了十余年,终于得以团聚,这还没享受天伦之乐两个月,转眼封墨被调离,说起来,封老将军也是两眼无奈。 但既是殿下赏识,说不准将来封墨还能有晋升擢拔的机会,封老将军对于殿下还是心存感激的。 只是邀请封墨过开国侯府一叙这事,便是实在没法再变出个活人来了。 江夫人道:“怎会这么巧?” 一大清早,自丈夫处得知封墨不在京中,觉得事有可疑。 师远道冷笑道:“封墨看来是知晓我要找他算账,畏罪先逃了。这竖子,辱我家门,待他回京,岂可放过。” 江夫人喃喃道:“若是能让封墨娶了般般……” 江夫人寻思的很简单,若是让两个孩子过而能改,缔结婚姻,也不失为亡羊补牢了。 师远道否定道:“绝无可能。那小子若是愿意负责,不会这时候风口上离开长安,若是逼得他一紧,非但不能让他明媒正娶师暄妍,还会让他把这丑事渲染,大肆传扬,他封家是儿郎,了不起今后婚姻受阻,我侯府的名声便彻底坠地了。” 说话间,绿珠来禀报。 “家主,夫人,大长公主派人来接二娘子赴众芳园了。” 第15章 众芳园是贵族御苑,是圣人为怀念元后所建的园林。 元后生前最爱梅,众芳园中花卉甚繁,但独梅花的品类最多,此时早梅殂谢,晚梅正艳。 薄雪覆盖下,枝枝含香沁口的绿梅,被雪后初霁的春阳斜照着,疏疏淡淡,花萼生辉。 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 侯府安排江晚芙前往君子小筑接师暄妍,双姝自众芳园前停车,若鱼搀着江晚芙先下马车,蝉鬓与师暄妍后下车。 甫一下车,风吹梅林疏影,霰雪搓扬纷飞,笼罩人头,吹得面上凛凛生寒。 江晚芙见状,让若鱼去马车里取下氅衣,交给师暄妍。 “这是柳姨娘托我转交表姊的,一片心意,梅林寒冷,姊姊把这个穿上。” 柳姨娘是师暄妍在侯府挨打那日,唯一给予过师暄妍善意的,她当时便已将身上的氅衣留给了她。 面对柳姨娘的又一次“心意”,师暄妍接过氅衣,披在了身上。 “替我谢过姨娘。” 这氅衣是织金祥云纹,金线华贵明灿,日光下煜煜生辉。 柳姨娘在府上一向清素持俭,用不起这等用物。 这衣领之间,似缠绕着一股香气,师暄妍平生从未闻过,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似药而非药,也不似胭脂水粉,更不是花草清香,而是错综杂糅。 披着这身氅衣,侯府诸人行至梅园后得月亭,昌邑县主洛神爱亲自来接应。 不过她拜帖上只邀了师暄妍一人,但江晚芙也跟随前来了。 洛神爱好恶分明,一眼也不看江晚芙:“师家姊姊,我带你四下去逛逛?祖母去普化寺进香去了,还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至于江晚芙,她留下旁人招待了,挽住师暄妍的臂膀,旁若无人地便相与入了梅林深处。 留下若鱼与江晚芙二人停在原地,着实气恼。 江晚芙被主人家怠慢,心头耿耿,但脸色和煦,对若鱼道:“我这里有人随侍,你怎好让县主与二娘子独行?还不跟上去伺候着。” 若鱼心领神会,乌黑的眼珠轻滚。 走了不多远,身后若鱼悄没声儿地跟上来了,师暄妍也只当没看见。 洛神爱不急不缓地向师暄妍介绍梅园景致,这里得造化之功,湖光染翠,山峦设色,树石幽奇,无不尽妙。 “此处是圣人最为喜爱之处,只可惜他老人家日理万机,不得常来,这片梅园本作怀人之用,现在逐渐放开了,祖母时常带我来这儿喝茶。这里,夏日纳凉、泛舟、采莲,冬日赏雪、烹茶、看梅。师家姊姊,等你有闲,我们夏天再来,莲塘里的莲花也是一品。” 若鱼跟在身后,耷拉着唇角,暗暗地忖:这荒唐不要脸的二娘子,还有今年的夏日么。 师暄妍偶尔也会问:“这里,像是有块箭靶。” 洛神爱便抚掌含笑道:“是呀,这里是表叔练功的地方。表叔以前常来此练剑,他舞的剑全长安城最好看。” 她说的那位表叔,应当就是她父亲的表弟,当今的太子殿下宁恪了。 梅园外景致开阔,是一片绿意茸茸的空地,阁楼抱厦相叠互倚,当中竖有箭靶和兵器古架。 想到那位动辄“受寒”,一年倒有半年是“抱恙在身”的身娇肉贵的太子殿下,师暄妍斗胆猜测着,多半,太子只是摆着玩罢了。 不知怎的,她此刻头脑中恍然间想起的,是另一个男子。 他冒着风雪趁夜而来,长身鹤立的清姿映着窗棂,如裱在画框里,冰冷的长眸裹挟着雪色,一寸寸压下来,压得人面红心跳。 那人倒是看上去,像是个常年习武的,一掌便拍断了一根木棂,“咣当”一声,比雷鸣还响,她还得费尽心神同蝉鬓解释,那是那晚的大风刮断的,非人力所能及。 看蝉鬓那将信将疑的模样,师暄妍现下想想,兀自心绪不宁。 游园一番,回到得月亭,齐宣大长公主已经来了。 大长公主已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当,脸上看不出岁月雕琢的痕迹,她向中央坐着,着鹅绒宝青色绣领攒珠华服,身姿端凝,便是云髻上高耸的金累丝攒珠冠也压不住通身贵气,自有威仪。 只是不知为何,恍惚打眼一瞧,只觉那双眉目清贵雍容,昳丽万方,似有几分熟悉。 像是在何处见过。 昌邑县主像小鸟依人般亲昵地蹭上去,与祖母热络地说着话,言辞间听得出,她对师暄妍很满意。 齐宣大长公主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当今圣人一母同胞的长姊,自幼扶持着弟弟长大,故有“大长公主”的尊荣称号,长公主嫁与河东洛氏,诞育二子,一子早夭,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孙女,深受宠爱。 女孩儿娇憨明媚,粉雕玉琢,似春日里枝头开得正亭亭的灼艳桃花,天真无邪、率性可爱,毫无矫揉作态。 同是富养的女孩子,比起江晚芙,昌邑县主又有不同。 齐宣大长公主让师暄妍上前去,师暄妍依言上去,这时,她似才留意到,在大长公主身边,还有一位坐立不安的少年。 少年眉目清隽,不知为何,不时地左顾右盼,如坐针毡似的。 齐宣大长公主笑道:“好孩子,这是襄王,你快来见礼。” 襄王的眉眼与姑母大长公主生得不同,格外秀气小巧一些,并无浓丽之感,仿若陌上谁家少年郎,没有太多王侯贵胄身上高不可攀的疏离。 “师暄妍,见过襄王。” 她柔声唤了一声,便恭谨地叉手而立。 “入座吧,般般,既见过面,便无需再拘礼。” 师暄妍应声落座,翩翩然,目不斜视。 宁怿知道今早大长公主姑母邀自己前来赏梅,定是有心促成姻缘,他虽然无意成婚,但也忍不住好奇姑母为他相中了何人,想着看一眼也无妨。 谁知一大早的,他皇兄突然派人来,送了他一盒东宫的豆糕。 皇兄难得对他这么好,他感动得快要流泪,当下便囫囵吃光了。 先时还好,这会儿突然闹了肚子起来,他方想起来那豆糕是凉物,不能贪多,他天生阳热体质,阴阳相冲,肠胃里的矛盾不可调和,便大闹东海起来。 这一时忍得辛苦,简直要冒冷汗。 洛神爱隐隐自小表叔额头上看到了一丝水光,小指头往上,轻轻一点,触在他的额头,摸到了一指滑腻的汗珠,登时惊讶:“小表叔,你怎么啦?” 宁怿实在是撑不住了,急忙起身,脸颊涨得通红,直将玉容整片白皙的肤色都撑得泛紫了:“姑母!我——我有事得更衣。” 才来片刻,水也没吃上一盏,他便急匆匆要走,齐宣大长公主心里不大快活,但还是道:“去吧。” 怕姑母生气,宁怿忙道:“侄儿稍后就回。” 趁乱而逃,简直是手脚并用,健步如飞,梅林花枝被衣袍卷得剧烈地颤晃,落英如雨,与积雪和在一处簌簌而下。 自己做东撮合二人,没想到宁怿如此着相,般般明眸皓齿,配他难道还配不上? 她虽也有些不快,但毕竟是自己侄儿,叹了一声,道:“般般,你莫与他计较。这襄王,年才十六,寻常男子到这个年纪,都还尚未成熟。” 说起来,她那大侄儿倒是成熟了,只可惜是个不开窍的,历朝历代,除了老宁家,谁家的彤史里年满弱冠的储君殿下,还是清清白白的一张白纸? 他自己愣是没找着一个可心意的通房侍婢,她上前做冰人,太子便敢顶撞长辈。着实教人头痛。 更坏的,她那皇帝弟弟自己不操心,倒知晓她好做媒,非把宁恪的婚姻大事托了自己操办,齐宣大长公主这是迂回侧击,想着先成全了宁怿的婚事。 那做哥哥的看见弟弟成了婚,自然就知晓要着急了。 若再过得几年,风华不在,年老色衰,就算是曾经誉满京都的倜傥美郎君,也成了没人要的馊窝窝。 师暄妍微微敛眸,回道:“般般岂敢。” 这氅衣之间的气息愈发浓酽,兴许是走了一路,脖颈微微发热,激发了锦裘毛领之间裹藏的什么香料。 香料浓郁的气息缠裹而来,久而闻之,会令人有几分目眩。 抬眸,这筵席之上,洛神爱专注吃着冰晶玉露糕,江晚芙则行为过于拘谨,一动未动。 师暄妍莞尔,忽起身道:“长公主,般般适才游园,衣裳沾了雪,也想先行更衣。” 齐宣大长公主道:“我看般般便知你身子羸弱,是侯府不给你吃的么?到底是太瘦了些,受不得一点寒气,去吧。” 师暄妍起身告辞离去,若鱼看了江晚芙一眼,即刻又自告奋勇:“娘子,请随我来。” 第18节 江晚芙盈盈道:“好生照顾阿姊,别迷了路了。” 若鱼曼声道:“是。” 师暄妍与若鱼前后离了得月亭。 半途中,出了梅园,师暄妍将身上的氅衣解落,交到若鱼手中。 若鱼捧着沉甸甸的织金狐毛披氅,惊异得明眸滚圆:“二娘子?” 师暄妍柔声道:“氅衣太重,压在身上不松快,你替我拿一会儿。” 二娘子笑靥清澈,看模样柔弱不堪,鼻头冻得发红,乌润的长发贴着雪颈,说话的嗓音也怯怯的,若鱼便不曾有疑心,替她接了这身披氅。 日影下澈,湖面粼光幻灭,师暄妍步入了湖畔嶙峋堆叠的假山石林之中。 里头步道蜿蜒,高低错落,若脚下不留意便有可能踩空,若鱼没唤住师暄妍,只好跟着她钻进了石林,没曾想自己摇摇晃晃抱着那身厚重的氅衣,一路光顾着留意脚下,一抬眸,人竟不见了。 “人呢?” 若鱼咬牙跺脚,环视周遭一堵堵石墙,两眼空茫,又气又急。 * 人被抵在假山冰冷的石壁上。 少女的胸脯急促起伏,呼吸不匀,红唇翕动,轻轻地往外吐着气。 挂着微微香汗的面颊,肌肤清莹剔透,浮着淡淡柔晕,宛如积雪下隐隐露出端倪的红梅,她靠在他的颈窝处,呼吸的热气,在狭窄的方寸之间,一点点往他襟口里钻。 男人靠过来,手掌抵在她脸颊两侧的石壁之上,俯身凝她躲闪的眉目。 师暄妍困惑他怎会突然出现在众芳园。 还没问,先听到他的沉嗓,靠向她耳朵:“襄王殿下,可还令你满意?” 第16章 日高朗照掷落的稀疏春影,一寸寸拂过宁烟屿朗润的眉梢。 即便是偏过脸,也能感到那道打量的目光灼灼地笼罩在自己身上。 方寸之间,热意渐渐攀升,升上脸颊。 树枝摩擦过岩石,急促拍打石壁的声音,像极了她此刻的心跳。 “这是皇家园林,你怎会在这里。” 宁烟屿的视线压下来,眸色黑沉:“吾隶属北衙六军羽林卫,肩承护卫圣人之责,在众芳园出入又有何难。” 倒是她,来这里,分明是与襄王相亲而来。 思及此处,宁烟屿瞳眸晦暗,自他眼中,师暄妍瞥见一丝戾色。 她吓得瑟瑟发抖,偏巧这时候,石壁之后传来长靴踏地的橐橐声,那声音不轻不重,伴随若鱼寻过来的呼唤声,却似惊雷落在耳膜。 比起君子小筑,此处更让人心惊肉跳。 眼下齐宣大长公主用意不言自明,若是被长公主发现,她正在此处,同一个侍卫有这般“偷情”之举,凭她再如何中意自己,也必然会推翻前情,勃然大怒。 因为这种恐惧,让一种无声的禁忌刺激之感,沿着战栗的椎骨向上攀爬。 狭仄的间隙里,满是彼此纠缠的呼吸声,那声音比平时放大了无数倍。 师暄妍的身子细细密密地发着抖,那脚步声愈寻愈近,她喉咙底下却抑制不住那股痒意,想要咳嗽,蓦地,一只宛如冷玉般白皙、缠绕着淡淡兰泽芳息的手掌,抵住了她的红唇。 唇掌相贴。 细弱的咳嗽嗓音,被淹没在狭窄的一寸缝隙之中,震得男人手掌传来些微酥麻。 他瞳仁微微一滚,凝住少女憋得嫣红的脸色,神色掠过一丝不自然。 掌心的热度宛若受炮烙之刑。 若鱼并未寻到这里,她只道师暄妍定是有心戏耍自己,向把她留在石林里迷了路,误了时辰,被江晚芙责罚,梗着一口气,她抱上那身披氅出去了。 脚步声远走,宁烟屿撤掌。 掌心轻翻,一抹淡淡的唇痕烙印在了上面。 浓晦不明的眸色里,溢出了轻嘲。 “还未说,与襄王见面,其人如何?” 师暄妍低着头,轻声道:“你现在这样,很危险。” 固执不回,岔开话题是么。 宁烟屿握住了少女可怜的腕子,捉住她小手,轻笑:“你莫忘了,你现在肚里揣了我的‘种’,你和别人照面,谈婚论嫁,是否该问过我?” 师暄妍的心狠狠地一跳,胡乱瞟他一眼,心虚地弱声道:“我没打算与襄王殿下怎样,也不知道襄王殿下今日会来。” 这是实话,无论他是否相信。 宁烟屿低声笑开:“好啊,那我现在去向大长公主陈情,说我钟意你,请求她给我们保媒,你看如何?” 师暄妍唰地抬眸:“不行。” “师般般,你现在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 小爪子亮出来,龇牙咧嘴,自以为凶相毕露。 但在他看来,她像是要给他挠痒。 他的手掌自袖下探出,轻轻地,抚触到师暄妍锦衣,那平坦的没有一丝隆起的小腹。 靠过来,用只有她二人听得见的嗓音,徐徐引诱道:“这里到底是装了一个孩子,还是装了一肚子坏水?” 师暄妍的肌肤轻轻战栗,酥痒直窜天灵,哆嗦着后退,却发觉身子已靠在石壁上,无路可退。 只得任由他轻薄。 洛阳那个鹅毛飞雪的夜里,他们的行为已经越界,似乎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便再无什么男女之防,早已坦诚相见过,对彼此身上的每一寸体肤,都是那般熟悉。 “你……” “我不管你到底要做什么——” 宁烟屿搂住她腰身,将她带到身前来,少女柔软的身子贴着,如鲜奶般的明净脸蛋,被石壁上横斜的春枝匿着影儿,脸上的每一寸情绪都被洞悉无余,她只好无措地垂眸抗拒着。 宁烟屿并未留她抗拒的余地,接着道。 “师般般,当初是你主动招惹的我,但既然我色令智昏,上了你的当,我也自认了。但,我并非如你一般薄情寡义,利用完便可以弃之而去。” 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强调她“薄情寡义”,可师暄妍偏偏一个字都不敢反驳。 的确是她,见利忘色,用完就扔。 他扶住她肩,凝视的眉目垂下来,墨一般深。 神色之间的执着,令她不容忽视。 “需要用我之时,你便来找我,为你看诊的那个顾府医,他知晓如何找到我。” 师暄妍嗫嚅:“我没什么需要用到郎君的。” “是么,”他轻嘲,“火放大了,便不是你能控制得住的了。若到最后,你的阿耶要拿落胎药害你,你需要有人承认这个孩子,这个人,只能是我。明白么?” 他大抵是以为,她现在赴会众芳园,是为了与襄王殿下相看,将襄王扯进来,届时好保全自身? 师暄妍想了下,缓缓摇头:“郎君。我和你萍水相逢,我的事,没打算让你插手,你是长安如今风头无两的贵介郎君,前途不可限量,你把那件事忘了吧,只当没有发生过,也不会对你名声有碍。” “休想。” 忘? 这狡猾多端的女郎。 他平生耐性很好,若真对兔子感兴趣,有的是功夫守株。 等那兔子,自投罗网。 师暄妍自石壁之后,将被他弄乱的褶皱衣衫,用指尖一点点熨平。 他先一步出了假山石林,这时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芳园占地广阔,道路百折千回,师暄妍不大认识路,怕迷了路,只好先在原地等待。 此时已不知什么时辰了,大长公主派了人过来寻她,师暄妍识得此人是上次来离宫送回礼的仆妇张氏,乃大长公主亲信,惭愧地带着笑意迎上去:“对不住嬷嬷,我不小心,迷了路了……” 张氏望向师暄妍身后围着湖畔一圈的严密的石林,虽疑心师暄妍说谎,但毫无凭证,也不好拆穿,只是轻点头,见她身上还是原来的衣衫,便道:“娘子请随我来。速速更衣,返回得月亭。” 师暄妍颔首称是,亦步亦趋地缀在张氏后边。 张氏指引师暄妍去兰章园更衣,沿途解释:“这众芳园,大长公主每月都会来,偶尔还会小住,兰章园也会接纳一些贵客,里头有更衣用物,娘子尽快进去,奴婢就在外等候。” 兰章园乃兰园,建筑形似江南风格,矮墙青篱,曲径通幽,古意盎然。 园内外遍植兰草,一步一景,入月洞门,赴长廊,便至更衣间。回廊内侧雕花的木质窗棂上嵌着玻璃,被西沉的日光斜照,若有碎金跃动,杲杲生辉。 “郎君……” 一道软绵绵、俏生生,透着沙哑与柔情的嗓音,飘入了耳朵。 师暄妍脚步一定,连同身后,张氏也霍然止步。 这声音张氏或许不熟悉,但师暄妍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若鱼。 隔了一道封闭的槅扇,那声音却清晰至极。 她唤的那郎君,也不知是谁。 接着,便有一道男子低沉的应声,那男人像是精疲力尽,鼻音浓重。 但这声音,师暄妍不熟悉,张氏却分外熟悉。 这是大郎君,洛神瑛。 这二人,竟就在一个房间之内,不知干着什么勾当。 张氏如一盆冷水兜头浇落,呆滞了两眼。 第19节 这时,槅扇之内又有若鱼的柔嗓传来:“郎君说话可要算话,若鱼不求名分,只求郎君意存怜惜。” 这话,好生臊得慌! 真不要个脸。 想到师家娘子一个未出阁的娘子站在这儿,着实不好意思,但张氏将大长公主的一双孙儿拉扯大,自己还有几分作为长辈的情面,何况此事,万万瞒不得长公主,也是隐瞒不住的。 张氏深吸一口气,对师暄妍叉手道:“还请师娘子先回,老奴有事要先行一步。” 师暄妍自是知晓张氏要进去捉奸,福了福身,轻声道:“好,般般先回得月亭等您。” 大郎君是长公主教养大的,素来沉着稳重,不知他是如何失了常性,竟干出这样的事,张氏怒其不争,当下,唯恐被外人撞见了自家郎君的好事,唯有将师娘子先行支开。 师家娘子兰心蕙质,自是猜到了,她善解人意地离去,张氏心下稍宽。 送走师暄妍,张氏闭眼,默默在原地定了个神,平复了几分怒意,接着,她抬起脚后跟便重重地踹在了槅扇上。 晃荡一声巨响,槅扇从中劈开。 这内卧私帷之间,一双衣衫不整的男女,惶惶地望了过来。 洛神瑛隽朗如画的脸上满是惊怔:“张阿姆!” 若鱼慌乱地寻着衣衫遮掩自己,但还是挡不住大片的春色落在外边,白花花的光膀露着,上头红痕、青紫点点交错,欲盖弥彰地撞入张氏的眼底。 张氏怒不能遏:“郎君,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她直上前来,一把掐住若鱼雪白的胳膊,将人从凌乱的榻褥中往下拖,若鱼势单力薄,直被拖得跌到地上,胸前最后一件绛红菱花肚兜也摊落在地。 她哭着脸求饶,慌乱地掩饰身上的尴尬,却是捉襟见肘。 洛神瑛茫然地望着张阿姆,又茫然地看了一眼地上哭哭啼啼的女子,这时才方醒转自己干了什么事,唇瓣一哆嗦,忙不迭解释:“阿姆,我不知道怎会这样!” 张氏是从禁中出来的,对宫里争宠的手段知晓不少,她把眼睛往洛神瑛身底下一瞧,便看到了一身披氅。 帐子里除了男欢女爱的靡靡气息,还有一重香料味道,格外的浓郁。 这披氅是师家二娘子的。 眼下,却在这床榻之上。 第17章 齐宣大长公主身旁的侍女,为长公主重新沏了一壶茶。 洛神爱百无聊赖地数着桌上的豌豆,浓似墨玉的明眸挂着倦怠,也不知她们怎么去了如此之久,还不见回来。 小表叔定是借机遁走了,但师家姊姊只是更衣,竟也去了这般久。 正念着,忽见梅花疏影里捧出一道纤柔窈窕的明丽身影来,裙裾轻飖,鹅黄披衫笼着烟柳般婉约的身段儿,如雾似幻,见之忘俗。 “师家姊姊回了。” 得月亭下诸位女眷一同回眸望去。 师暄妍去时,身旁的侍女若鱼竟不见了踪迹,且大长公主派去寻她们的张氏,也没有一同回来。 江晚芙面颊上笑意盈盈,起身迎师暄妍就座:“姊姊,怎么不见若鱼?” 不待她回答,江晚芙就道:“定是那丫头,笨手笨脚,服侍不了姊姊,她回来,我定说她。” 师暄妍向齐宣大长公主见礼,温声道:“张嬷嬷适才在兰章园处理一些私事去了,让般般先回。” 齐宣大长公主了然地“哦”一声,若有所思,张氏是个顶顶稳重牢靠的,行事怎么也如此不拘章法,竟让客人独自先回,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脑筋略略一转,忽又想起一事,扭面问向洛神爱:“你哥哥此前,可曾说今日要来兰章园借上品兰花种子?” 洛神爱迷茫着,螓首轻点:“是呀,兰章园那边与梅园互不干涉,我原想着哥哥只是喜爱兰草,拿点儿兰花种子而已,这里都是女眷,不便让他碰见,就没对祖母吱声。” 若鱼不曾回来,张氏处置私事。 而洛神瑛,又在兰园。 齐宣大长公主这一思忖,胸口蓦地加疾了跳动:“走,去兰章园。” 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前往兰章园,师暄妍垂着乌眸,与江晚芙缀在最后。 毕竟若鱼没回来,江晚芙的右眼皮疯狂地痉挛,她打眼偷摸地觑师暄妍,总疑心师暄妍不坏好心,若鱼只怕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饶是她自忖机警,也未曾想到,竟出了这样大的事。 张氏正催促着二人穿上衣物,欲押着人往长公主府邸去,院中传来人潮的跫音,步步踏地,未见其人,一阵阵香粉先逐着漏入槅扇的春风送了进来。 光容璀璨、面若寒霜的大长公主,步入了这间凌乱靡靡的卧房。 身后一众女眷,均停留在槅扇之外。 “将神爱先带走。” 妹不言兄过,神爱年纪尚小,不宜在此。 仆妇们簇拥着频频回眸的昌邑县主,前后脚地去了。 洛神瑛看到妹妹离去的身影,震愕地道:“祖母?” 若鱼笼着被撕破了半幅的裙衫,眸光含着泪珠,凄婉地跪在地上,像是祈求饶恕的可怜姿态。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就连江晚芙也没想到。 越过门窗的豁口,撞见若鱼那挂满了泪珠的潮红脸蛋,分明余韵未尽。 从场面上看,这房中方才发生了何事已经昭然若揭。 江晚芙到底是还未出阁的女孩子,这下人又是自己带在身旁的,登时便羞红了脸颊,赧然间还有几分薄怒。 这不知死活、心比天高的下人,看来是留她不得了。 齐宣大长公主沉怒喝道:“莫唤我祖母。你倒有脸!” 不止洛神瑛,跟随而来的女眷们也被大长公主的嗓门吓得心肝直颤。 洛神瑛自知无颜,失魂落魄地垂下头,听候祖母发落。 齐宣大长公主问张氏:“这二人是如何勾搭成奸的?” 说到“勾搭成奸”四字,地面上匍匐着的若鱼,分明身子发着抖,长发披落在香肩,露出乌丝底下雪玉肌肤之间若隐若现的红痕。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让大长公主看见了,她的眼眶微微收缩。 张氏叉着手,弓腰道:“奴婢来时,已是这番光景。” 齐宣大长公主闭了闭眼,走过去,伸足一脚踢在洛神瑛的胸口,直将他踹翻过去:“你说。” 洛神瑛跌倒在地,忙又爬回来:“祖母,孙儿也不知怎会突然心性失常,适才,孙儿在花房里挑选花种,这个女子进来,说是寻她家二娘子,之后……之后孙儿便……” 齐宣大长公主冷笑道:“荒唐。你竟不知?干出这种恬不知耻、辱没门楣之事来,你还道你懵懂无知?” 洛神瑛万分委屈,他也不知怎的,若鱼来时,她身上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牵动了他的心神,仿佛将他的魂魄都吸了过去。 就在那方软榻之上,他们成了欢好之事,他满心炙热情意,唯恐无处宣泄,对她百依百顺,不遗余力。 但那阵劲头过去之后,再看若鱼,分明相貌普通,姿色只是庸俗,绝不是他所钟意的那类女郎,而他却没能管控得住自己。 若鱼轻颤着,膝行至洛神瑛身边,柔软的臂膀拢向他的身:“郎君你方才说,要一生一世对若鱼好的……” 大长公主斥责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 看不得她拉拉扯扯洛神瑛,齐宣大长公主命令身后的两名仆妇上前,左右架起了若鱼的胳膊,将她横叉着从地面拖了起来,若鱼心有不肯,兀自哀哀地唤着“郎君”。 仆妇照着若鱼的脸颊,又是噼里啪啦几记耳光,掌力笼罩下,她原本饱满若银盘的脸蛋小丘般高高肿起。 若鱼气若游丝,可怜地道:“长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祈求长公主宽恕。” “你错在何处?” 齐宣大长公主睨了她两眼。 若鱼懊恸肝肠:“奴婢在石林,跟丢了二娘子,寻向了兰园,凑巧在此处撞见洛郎君正挑选花种,奴婢抱着披氅上前去,询问于郎君,谁知……郎君他……他竟拉着奴婢的手,要亲奴婢。奴婢只是个下人,郎君错爱,无从抗拒,求大长公主饶命……” 她言辞闪烁,提到一样关键物事——披氅。 那身氅衣,原本是披在师暄妍身上的。 原来,若鱼今日碰巧遇上了洛神瑛,她眼明心细,一眼洞悉,这个滞留花房之中的男子,器宇不凡,琅琅似玉,定是出身于贵介名流。 她怀中所抱那身披氅,正是师暄妍脱下交到她手中的。 这身氅衣是娘子特制的,撒了一重只对男子有引诱的香料,这种香料有催情助兴的功效,只撒一指甲盖,便是药一群公牛也不成难事。 其名唤作“颤声娇”,京中贵妇为了笼络夫郎的心,私下里暗自流通了许久,后被证实那药过于催精,有损肾阳,才渐渐被断绝。 当若鱼故意抱着那身披氅,指尖抖落这披氅上残留的香料,在屋中踱步了一圈之后,她缓缓来到了洛神瑛的身后。 一出声,声儿便颤得出水:“郎君。” 郎君朝她扑了过来。 她没有拒绝。 此事虽是一场豪赌,但比起暗无天日为奴为婢的日子,哪怕只有一线机会,她也要试一试,这洛家子孙,各个出挑,洛家乃河东贵族,百年世家,其子弟均是重信守诺之人,只要一夜露水,洛郎君带她回家收藏便好。 事后,更可以将罪责全推到师暄妍头上。 要是他们查出,洛郎君的心性失常与披氅有关,那身披氅,也是师暄妍所携。 侯府上下,齐宣大长公主,均可以证明。 有师暄妍闺中饥渴、未婚先孕的丑事在前,只怕开国侯和江夫人也很容易相信,这身披氅,就是师暄妍自备的。 齐宣大长公主果然不负所望地捕捉到了她言辞之中的关键:“什么披氅?” 张氏道:“奴婢这就拿来。” 槅扇之外,师暄妍与江晚芙骈立。 听说披氅,江晚芙便立刻转眸向师暄妍:“姊姊,那披氅,怎会在若鱼这里?” 师暄妍笑道:“我走得累了,让若鱼替我抱着的。” 江晚芙心中一动,蓦然想到,这定是师暄妍识破了披氅之上的东西,所以故意扮作柔弱,让若鱼中计往里钻。 这位表姊,素来喜好扮猪吃虎,她不过是装得与世无争、弱不禁风,实则心思缜密狠毒。 第20节 江晚芙心头捏紧了一把汗,若是那贱婢胆敢将自己招供,便必死无疑。 张氏抱着那身已经被挼搓得皱皱巴巴的披氅,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这衣领之间的“颤声娇”香味,已多半洒在了帐子里,眼下嗅着,只有一丝余韵。 但齐宣大长公主是禁中长大的,此等禁物,从前在禁中目睹后妃争宠之时也曾识得,她扬长嗓音,质问于若鱼,黑眸若裹挟雷雨的乌云般阴沉:“尔敢用此物,勾引洛家长孙?” 这颤声娇,是何等下作伤身之物,宫中早已禁用,一经查出,严惩不贷。无怪大长公主如此动怒。 若鱼被两名身强力壮的仆妇按倒,根本挣扎不动,哑着嗓道:“不是的,这身披氅不是奴婢的,这是……是二娘子的……” 她自诩聪慧,以为将此事全然推到师暄妍身上,便可保身。 谁知,齐宣大长公主倏然冷笑:“是二娘子唆使你引诱洛神瑛,她有何目的?为了助你这贱婢飞黄腾达?” “这……” “这下作之药,名唤‘颤声娇’,被中药的男子折腾的女子,无不是要死要活,你若有心拒绝,怎会闷不吭声在房中做了整套好事?” 两个仆妇听闻大长公主质询,便钳住若鱼的下巴,仔细观摩,回禀道:“唇咬破了。” 定是隐忍所致,宁可咬破唇也不发出一丝声音。 齐宣大长公主眸中彤云席卷,恨声道:“杖毙!” 若鱼吓得身子一缩,忙不迭求饶,又望向跪在地上,一个字也不吭的洛神瑛,泪花自眼瞳之中翻涌:“郎君,郎君救我……” 洛神瑛听不得女子如此凄切的呼唤,试图为她求情,身板才动弹,齐宣大长公主冰冷地睥睨而下:“你以为你就逃得了么?” 洛神瑛闭口不言,爱莫能助地望着若鱼,眸中亦有动容之色。 若鱼终于知晓男人靠不住了,咬唇望向外边。 只见两面槅扇之间,师暄妍娉娉婷婷地立着,烟姿雪貌,秀眸温婉垂下,仿佛游离于场面之外毫不相干。 若鱼冲口而出:“长公主你一定还不知道,这师家二娘子,本就是个与人私——” 第18章 愚眉肉眼的贱婢,若是胆敢说出师暄妍与人私通怀孕的浑话,教大长公主知晓,侯府的名声不说,江晚芙自己也要受到牵累。 她拿这颤声娇,只是想让师暄妍在长公主面前出个丑,她好寻机向长公主陈情师暄妍思春,配不得襄王,但若真把师暄妍以前做过的勾当说出来就全完了。 江晚芙不能容若鱼把话说完,当先一步便冲入了花房,扬起玉手,高高落下劈手就是一掌,掴得若鱼肿胀的脸颊上又响起极清脆的一声。 “你这贱人,还敢红口白牙地胡吣,攀咬阿姊!” 若鱼两眼发懵,瞳仁里爬满了血丝,怔愣地望着自家娘子。 江晚芙凝蹙娥眉,递了一记眼色。 若是此刻她收手,江晚芙还有法子,让侯府出面保下她的性命,若是她招供出师暄妍,将整座侯府拖下水,别说大长公主不肯饶恕,便是开国侯知晓了,她也难逃一死。 若鱼也忽地想到了这一点,蓦地背后冷汗涔涔,幸得被娘子制止,她耷拉下脑袋,两股怀有余悸的热泪自瞳仁中弥漫而出。 江晚芙呵斥完奴婢,转身,屈膝便跪在齐宣大长公主面前,在长公主微眯的凤眸注视之下,江晚芙顿首:“长公主,是晚芙教仆无方,才让她干出这种辱没家门之事来,她今日不知死活引诱洛郎君,长公主就是打杀了她也不为过。” 若鱼吓得脊骨战栗,瑟瑟发抖,那双写满了惊恐的明眸宛如鱼目般凸出。 “那你这又是做什么?” 齐宣大长公主寒着嗓,冷淡地道。 江晚芙再顿首:“家仆无状,若让阿耶知晓,也定不会轻饶,还请长公主高抬贵手,容晚芙将这个不知羞耻的奴婢带回家中,交由阿耶发落。” 打狗还需看主人,这些奴婢都是签了身契的,若鱼的身契,便在开国侯府。 眼下闹出这档子事,按理来说,该是两家关起门来各打五十大板。 只是,若这贱婢当真是凭本事、有魅力,勾引得洛神瑛神魂颠倒也罢了,偏用这等下作害人的颤声娇,若是连累得洛家后嗣,齐宣大长公主容不得她。 江晚芙也知晓,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虎口夺人实属困难,心口一紧。 这时,紫檀木雕花嵌松绿螺钿的槅扇之外,师暄妍玉足轻移,迈入花房。 齐宣大长公主看向她,自江晚芙口中听到“阿耶”二字,齐宣大长公主便已有所领会,这师家,放着深海明珠不知珍惜,反倒爱惜一双死鱼眼,真是买椟还珠,滑天下之稽。 斜照的夕晖落在少女如白瓷般细腻光滑的肌肤上,她眸色纯澈,极尽温柔,向长公主福身。 “公主殿下,若鱼自小陪伴晚芙,她在家中素来规矩,今日一念之差,铸下大错,侯府实是汗颜,无法面对长公主。但还请长公主放心,我阿耶治下极严,绝非徇私护短之人,将她带回侯府,阿耶定会秉公处置。如此,也免使长公主污了贵手,众芳园添了血光。” 这一说齐宣大长公主忽地想起来,这众芳园是为缅怀元后而建,是“千年万岁,椒花颂声”之意,的确不宜见血,处死一个奴婢是小,冲煞元后芳魂是大。 齐宣大长公主垂目,复又看了地上的洛神瑛一眼,呼吸屏在肺腔,终是应许了。 “般般这样说,也好。” 这孽障带回家中,自有教训。 至于那贱婢,便交由开国侯去拿捏。 一口长长的浊气自胸口排出,齐宣大长公主冷静地令左右两位仆妇放了人。 两名仆妇便将若鱼一把掼在地上,若鱼膝行至江晚芙面前,彤红的明眸泪光点点,两颊高肿着,唇角破了一点血口,露出腥红的肉质,看上去有些可怖。 江晚芙只恨这贱婢平素里待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看似忠心耿耿,背地里竟想越过她攀上高枝,去做高官贵爵家的主母,她也不看看自己那贱骨头几斤几两,好在今日,她不曾把师暄妍的那些丑事说出来。 江晚芙一点也不愿替师暄妍遮掩,只是此事关涉到整个开国侯府,她才刚刚做了开国侯府的娘子,可不想被师暄妍连累。 师家来了人,将若鱼拖走了。 江晚芙亦无颜在此,亦步亦趋跟着去了。 师暄妍留下,对齐宣大长公主告辞。 齐宣大长公主满心只有把洛神瑛押回家中训斥,也无暇再分神处置别的事,便准允了。 “般般,今日本是邀你前来众芳园赏梅,看看襄王殿下,谁知竟出了这样的事,襄王既是无意,日后……” “般般省得的,从未妄想。” 师暄妍的平和大度,让齐宣大长公主深感安慰,留她说了几句话,便也散了。 待师暄妍也回转之后,一颗心至此,却是噗通噗通直跳。 若鱼几番害人,固是死有余辜,她也不可怜她,只是,洛阳折葵别院飘雪的夜里,她不同样也是不知羞地引诱了一个男子么,并没有任何清高之处。 现在,本以为会露水之交天各一方的两个人,又在长安重逢。 而他似乎耿耿于怀,有意地缠上来,把她原本的想法全盘打乱了。 适才在假山石林之中便极是危险,一着不慎,便有可能被人察觉。 “封墨”他是长安如今风华正茂的新贵,如三春熙景、濯濯皎月,若因她而累及名声,并不划算。那男人却仿若不知。 他如果执意要与她纠缠不休,事迹迟早会败露,那时,无论她如何犟嘴,都再也保不住他的名声了。 但愿他今后,哪怕只是为了前程,也莫再前来招惹。 倘或他有要求,只要提出,她自当竭力满足,只求与他再无瓜葛。 然而师暄妍又想错了。 蝉鬓送她回君子小筑之后,便回了一趟侯府。 她是开国侯派来师暄妍身边的近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前去报信,更何况今日在众芳园,若鱼一念之差,差点惹下滔天巨祸。 本就风雨交加的侯府,又添惊雷,眼下开国侯与江夫人应已是焦头烂额,愈发不敢让她未婚有孕之事曝光。 只要想到他们如热锅蚂蚁般团团乱转、无计可施,勃然大怒,抚胸顿足的模样,师暄妍心底里,简直唯有快意。 快意到想多吃几盏酒,尽情淋漓地宣泄一场。 雪后初霁的好时节,彩彻区明,这君子小筑虽不似众芳园遍植琪花瑶草,但松竹蓊绿,四季常青。 微风骀荡,树影摇翠,自密密匝匝的长叶间,漏下一丝一丝的晴线。 夕阳的余光似往蜀锦上泼了丹罽红,一重黛青一重胭脂地洇染下来,满园春色,已是破蕊而出。 一双骨节修长的手,蓦地搭上了朱色雕栏。 师暄妍正凭栏歇憩吃酒,酒力熏腾,后劲极大,少女两颊上初染的香脂愈发明艳,如熟透的柿果,柔软,吹弹得破。 长指破开满庭寂静映入眼帘之时,师暄妍微醺的瞳眸倏地睁开,望见连廊外扶栏睨着自己的男人,像是瞬间拿热姜汤灌下来,酒意散了大半。 “你疯了?” 她睖睁地指了指天色。 “现在是白天。” 她大抵是酒壮怂人胆,竟敢说,他疯了。 宁烟屿正要反驳两句,话已至嘴边,忽然化作一笑,他可不就是疯了么。 阿耶身体大不如前,许多政事都已逐渐交由他分摊,以往这个时候,东宫应该已经燃起了鱼膏,灯火幢幢,而他该在书案前,批复着一道又一道奏折。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开始有块地方放不下,但凡离开一眼,都觉得,那个心机深重的小笨蛋会受人欺负。 他该派点人手盯着她,保护她的安全。 却又不想让旁人觉得,太子殿下开始惦记起了一个人。 “师家上下焦头烂额,这时暂没有人顾得上你的君子小筑。” 师暄妍想也的确是如此,若鱼毕竟是江晚芙的贴身婢女。 江晚芙大抵有法子脱身,不会因此而受罚,但若鱼便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她今后是绝无可能留在侯府了。 师暄妍轻凝眉目,鸦睫上落了一层桔色夕晖,犹如洒了金粉的小扇,长睫微微上翘,明眸潋滟生波。 沾了一丝酒意的清澈美眸,一瞬不瞬地凝着身前的男人。 “君子小筑,只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 呵。 真是醉了。 宁烟屿的拇指与食指从襟袖下探出,捏住少女柔软丰盈的脸蛋,稍一用力,便捏得她吃痛叫嚷,他得逞般轻笑:“师般般,我不是君子,难道是小人?” 师暄妍嘟唇,不断开阖的眸中含了几分坦率的嫌弃:“逾墙搴花,算不得君子。” “梁上君子,亦是君子。” 第21节 竹影晃动,日色斑驳。 师暄妍怀着踉踉跄跄的醉意,隔了一道窄窄的围栏,视线闷沉沉间,听到身前的男子,宛若柔哄般的声线,轻声笑道。 少女脑袋一歪,便坠在了他的怀中。 怕她失手跌落在地,宁烟屿双臂隔了朱栏将她纤薄的脊背揽住,肌肤亲近那一瞬,湿润的发烫的酒气便直往他衣襟里钻。 那双明丽清亮的眼已经悄悄地阖上了,呼吸均匀而清浅地落下,似羽毛轻挠着耳膜的痒。 酒量这么浅,喝得这么多。 宁烟屿的唇中溢出无奈的叹气。 “真是个麻烦的小骗子。” 第19章 江晚芙将心腹若鱼押送回师家堂上。 师远道不在府中,只有江夫人出面调解。 待江晚芙阐明众芳园详情,江夫人头脑眩晕,险些又昏死过去。 先前出了般般的事,眼下又出了个不安分的奴婢,还在长公主面前丑行毕露,江夫人立刻发落。 “拖出去,责打二十鞭,将她发卖了。鄙府容不下这般心比天高的大佛。” 若鱼早已挨了耳光,又被精神折磨了一路,早已有些神思恍惚,但听夫人说要卖了自己,还是吓得腿弯发软,直求江晚芙再为自己多说几句好话。 “娘子,娘子……求你……” 江晚芙的裙衫下摆,被那不要脸的下人拽着,沉沉地往下坠。 她微咬银牙,来到江夫人面前:“阿娘。” 江夫人知晓,若鱼是自小伺候江晚芙的,两人感情甚笃,见状,蹙眉道:“你要为她求情?” 江晚芙摇头道:“不。这婢女勾引了洛家的郎君固然是有错,但那身被下了颤声娇的披氅,却不是她的。” 江夫人道:“是谁?” 若鱼这才磕了两个响头:“回夫人,那披氅是二娘子的,二娘子交给奴婢让奴婢抱着……” 灯火噼啪了一声,自此突然爆裂,屋舍内半明半昧。 江夫人脑中天旋地转,素日里柔软平和的嗓音忽变得粗嘎:“又是般般?” 她的手抚着身后的黄酸梨木彩绘浮雕案角,勉强将身子固住,她呢喃重复了一遍:“又是般般。莫非她存心报复,不满我们认了芙儿你?” 江夫人抬起眼睑。 “可她又何来的颤声娇?” 般般已经被放逐到君子小筑了,她披氅上的颤声娇,又是从哪处得来? 江晚芙屈膝,身子轻盈地跪立在了地面,脸颊微晕潮红,难为情地道:“姊姊这些年在江家,怪芙儿阿耶阿娘不曾将她教好,导她向善,才让姊姊养成了这般性子,芙儿也跟着羞愧。” 抿了下干涩的唇瓣,江晚芙叉着手,轻声道:“那颤声娇,阿娘莫非忘了,几年前,阿耶在君子小筑曾置了一房外室……” 关于师远道那些风流韵事,江夫人本不愿提起,但并不意味着曾经划下的深得见了骨的伤痕便已弥合。 他成日里挂着脸色,唾骂般般,恨不得溺死般般,可江夫人却觉着,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己又好得了多少? 师远道年轻之时拈花惹草,也不在少数。 只是大多无名无分,现今侯府里也只有柳氏一名姨娘。 君子小筑的那名外室,姿色平平,从前就是靠着这颤声娇,勾引了师远道,令他多日里流连忘返,不思上值,才终于露出了破绽。 江夫人识破以后,当着他的面,以勾引主君为由将那个外室发卖了。 “你是说……”江夫人惊疑不定。 莫非,当年那外室在君子小筑还留下了一些禁药,没有被翻出来摧毁? “隔日,我让人去君子小筑再搜一搜,看能否搜出那些禁药。至于这个奴婢,她有心攀龙附凤,犯了我师家大忌,触逆长公主更是罪加一等,府上是断断容不下她的了,芙儿,你切莫再为她求情,能留她一条性命,也是看在多年来她伺候你的份儿上。” 江晚芙幽幽道:“是。” 她起身,罗裙之下,后脚轻尥了下若鱼。 识相点的,这时就把口闭上,若是还敢攀咬胡吣,必定性命不保。 若鱼不敢再说一句话,吞了声音,绝望地阖上了眼眸。 她被拎出去时,人已经似一滩被抽去了骨头的烂泥,飘然下沉,几个仆妇用了狠劲儿,才将若鱼生生地拽出花厅,拉出去发卖。 到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江晚芙不住往外望,当看最后一眼。 江夫人温声道:“芙儿,你是重情义的好孩子,但那个婢女绝不值得你同情,阿娘把自己房里的芜菁给你使,除了蝉鬓以外,她是最可心的了,也不会动歪心。” “多谢阿娘。” 江晚芙将眼波收回,好似块垒尽消,握住江夫人保养得光滑细腻的双手,感激地柔柔一笑。 * 清风推动暮云,夜色半昏,阴翳笼罩。 宁烟屿一手撑住少女歪在怀中的头,双足点地,长腿越过栏杆。 师暄妍的身子轻若无骨,似一把无根的絮,盈盈地挂在她随遇而安的一隅——他的胸口。 真是前世欠了这个小娘子的。 春风柔旖,拂开少女额前细碎的绒毛,露出白皙腻理的肌肤,清透得仿佛能窥见晶莹的肤质之下那细若蛛丝的血管,她闭着眼,长睫上翘,温顺可亲。 狸奴也有两面,顺毛抚之时,她乖觉地敞开肚皮,懒洋洋地打着呼噜,惹急了她,她便跳脚发狂,露出尖尖的乳牙,恨不得连皮带骨地啃下人一块肉来。 可她如今醉了,醉时收敛了肉掌里嵌着的一粒粒雪白的玉爪,看去格外的安静。 暮色落在周遭,窗棂上披着清清渺渺的月光,纱帘轻曳,香雾空濛。 宁烟屿俯身,将醉态可人的少女横着抱起,她生得瘦削,腰肢柔软纤细,抱起来轻若羽毛。 男人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弯了一下唇角。 抱着师暄妍入房中,拂过帘幔,将她横送拔步床上。 屋内没有捻燃灯光,但早有一撇清融融的模糊月影儿漫过了窗纱,幽静地照着少女明媚的两靥,她努了努朱唇,发出浅浅的咕哝声。 在他要替她扯上被褥之时,那腰身一扭,像是模模糊糊有了知觉。 宁烟屿的手顿在半空中,未曾落下。 望向她,只见一团冷雾沉浸的暗光中,她慢慢地缩紧了身子,姿态如一只受了惊的猫儿,畏寒地盘着尾巴。 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 在她睡梦中,不知不觉间,便蜷缩成一团。抱着臂膀,抗拒任何人的靠近,就连扯上的被褥,也会顷刻之间被她踢到腿弯之下。 她是开国侯府的嫡女,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愁,尤其回到了家中以后,更应该深受宠爱。 为何她却总是这般不安。 宁烟屿眉心一紧。 “师般般,你把自己如此折腾,究竟为了什么?” 指节在为她掖被角之时,不慎碰到了她的肌肤。 泛着凉意的指腹霎时冻得师暄妍一激灵,意识恢复了几分清醒,朦朦胧胧地睁开一线眼眸来,却觑见暗光之中男人熟悉的轮廓。 师暄妍惊讶不已:“封墨……” 宁烟屿现在听到这个名字就厌烦。 “水……” 她渴得厉害,无意识地喃喃着。 宁烟屿看到她的八仙桌上设着一些茶具,便去试了试,果然还有些水,便倒了一盏,拿来喂她喝。 师暄妍支起后背垫在他的臂弯上,低下眸,小口小口地往唇中哺水。 喝了水,神志更清醒了一些了,她轻轻抬眸,看着他回身放茶盏的背影,低声道:“你怎么还在?” 宁烟屿轻哂:“师二娘子醉倒之时,择的地不错。正好是在下的怀里。” “……” 师暄妍面颊浮出红晕,眉目困窘。 “一边怀着孕,一边吃着酒,师二娘子的确豪迈。” “别说啦!” 师暄妍讨厌他那张总是气势凌人来讨伐她的嘴,恨不得用自己簸箕里现成的针线给他好好缝上。 顶漂亮的一个人,偏生长了张嘴! 师暄妍脸颊臊热,伸手去捂他嘴,却扑了一空。 宁烟屿黑若点漆的瞳眸落下来,凝着怀中少女的眉眼,被他看得,她缩回了手掌,圆润无节的小手紧张地揪住了缠花被衾。 “那身披氅,是你交给那个婢女的。” 在石林之外,他碰巧看见了。 她今日在庭园中吃酒,多半是奸计得逞,故而快慰。 师暄妍垂眸,咬唇。 半晌,她争辩道:“那本来就是她们拿来害我的,她们想要我穿着那身披氅,当着大长公主的面儿勾搭襄王,让我与襄王殿下议亲不成。” 宁烟屿挑眉,清磁般低沉的嗓音里含了嘲意:“议亲不成,听起来你似乎很遗憾?” 师暄妍挺胸道:“襄王殿下乃一品亲王,身份尊贵,相貌俊秀可亲,多少小娘子想结交。结交不成,当然遗憾。” 宁烟屿冷嘲道:“没出息。既然要攀附高枝,怎么不想着结交个更大的。” 男人的眼底唰地似裹挟了雪暴,一寸寸逼下来,寒光笼罩她身,冷冽得她缩进了被褥里不敢动弹。 第22节 霎那岑寂后,忽听他道:“当朝太子,品貌更甚于襄王,年岁与你更相配,如何?” “他啊……” 师暄妍道是谁。 只是这“他啊”二字,深深刺中了男人的眉心,烫出一个“川”来。 什么叫“他啊”,毫无分量的两个字,被她脱口而出。 仿佛他是东市菜场里的一棵随人挑拣的白菜。 “那位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 不知他可曾听岔了意思。 当师暄妍说起“金枝玉叶”四字时,似咬得极重。 不是心悦诚服的颂美,而是含了暗暗的怨憎,就仿佛曾因了这个人受了多大的苦楚。 宁烟屿胸口跳动的心,霍地停了一拍。 但也只是一瞬。 他垂目,偏狭而长的眼眸荡着透窗月色的银光。 “你恨他?” 第20章 月色破窗入户,斜斜地晾在地面,月影里枝丫婆娑,似錾银的画。 暗室无灯。 师暄妍方意识到,自己仍是在宁烟屿的怀里,脸颊唰地生了潮热,将他推了一下,宁可自己倒在枕上,不舒服地靠着。 被衾被她重新扯上来,盖住了少女笔直修长的玉腿,不肯露出一分风光。 慌乱间,听到男人似从鼻中发出的嗤笑。 约莫在他看来,那夜映着银灯,将她的身子看得清清楚楚一览无余,眼下又何必再遮遮掩掩? 可师暄妍毕竟是女孩子,咬了咬唇,道:“你问我恨不恨那位殿下,那你呢,封墨,从小就因为一个无稽的生辰八字,便被送到外地去寄养,一去十几年,断绝亲缘,你心中不谈有恨,难道就不曾有过一点点抱怨吗?” 问题没有答案,还被反将了一军。 宁烟屿方才想起,原来,他这会儿还是“封墨”。 他低下头,看着眼瞳之中映着淡淡的月华,分外清艳动人的师暄妍,薄唇轻轻掀开一角:5249081久2“师般般。总这样避而不谈,我可否怀疑,你被我说中了?” 师暄妍咬牙回:“没有。” “当真没有?” 他轻轻诘问,语调上扬,示意并不相信。 师暄妍的小手攀扯着锦被,明眸闪烁,看向一旁。 “殿下贵为储君,生来不凡,我等贱民以区区,岂敢冲撞了殿下命格,就是死在外头,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你别套我的话了,你再问一百遍,我也不恨。” 小娘子嘴紧,滴水不漏。 她在侯府,倘若这般一直圆融,何至于此? 谁能抓住她的把柄,把她送到君子小筑?莫非是她自己。 宁烟屿虽心知华叔景和顾未明没有对自己说实话,但他懒得再去审问,与其从旁人口中得知真相,不如让她主动坦诚。 “处置完若鱼,我家中很快便会有人回来了,那个蝉鬓是我阿耶派来监视我的。封墨,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 宁烟屿被下了一道逐客令。 然而拉扯着锦衾的师暄妍,眼神根本不敢看他,无声无息地背过了身子,仅仅留下一团乌丝堆成的发髻对着他。 宁烟屿眼底泛疑:“你怕连累我?” 这个小娘子,固然是可亲亦可恨的小骗子,可他慢慢、慢慢地发掘到她内心柔软的部分,宛如河蚌被撬开了一丝缝隙,露出洁白柔软的蚌肉。 她并非铁石心肠,一次次地推开他,不过是不想因为此事牵涉他、连累他。 宁烟屿并未离去,停在她的床榻之前。 “师般般,对我说实话。” 榻上姣好的身影凝滞,迟疑着,带动得发丝轻颤。 她不动,唯余风动,帘幔轻曳。 隔了一晌,她嘴硬地道:“我对郎君推心置腹,无可隐瞒。” “是么。” 这小骗子,到了此刻仍在嘴硬,宁烟屿将那固执而怯弱的身子翻了过来,含有逼迫意味地落下一双瞳仁。 几乎就在她的正上方,黯淡的月光,照着男人清隽而秀逸的脸孔,如春兰之雅,秋菊之华,隐隐可见锐意的长眸,被墨发映衬,凸显出宝剑出鞘般的锋利。 一股看不见的气势,沉沉地往下压,分明中间并没有严丝合缝相贴,师暄妍却仿佛觉得自己已经透不过气来了,唯独乌眸闪躲,不敢直视。 她想动,被摁住了肩头。 锦衾下,少女脖颈修长,肌肤似玉,恬淡的幽香缭绕,伴随清冽的酒意,于帐中氤氲蔓延。 “你没怀孕。” 这是结论,并不是质问。 师暄妍的胸脯扑扑地直跳,一颗心像是堵在了嗓子眼下,就要迸出来。 可她此时,还能镇定地抽空,敷衍于他:“你在说笑,连太医都说我怀孕了……” 宁烟屿眼眸斜睨:“那老儿欺我瞒我之时,便言辞闪烁,如你这般。你二人密谋商量了什么,我不得而知,我也懒得逼问他,但是,师般般——” 长指落下,划过她光滑得如上品瓷器的肌肤,落在少女的下颌,缓缓轻抬。 少女被迫抬高了视线,云锦般细腻的发丝,宛若柳丝堆烟,横绕于颈,她的眸光不定,如危楼摇摇欲坠。 “我现在只想让你告诉我答案,想清楚,勿再骗我。” 银光黯淡的寝室之中,师暄妍的咽喉轻吞咽着口水,秀美的面庞上写着畏怕,但她却还是不肯张口。 宁烟屿微哂:“真是个小骗子。” 他曲指,在她的下颌上轻轻一敲,力度不重,但足以让她吃痛了。 “我不怕你把我牵涉其中。相反,有些你不能做,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把我拽进来,对你只有好处。考虑清楚,嗯?” “可我不想。” 师暄妍执拗地抬眸,望向黑夜之中的宁烟屿。 尽管除了那熟悉的轮廓,她什么也看不到。 目力不及,可她能想象得到,此刻的他会是一副怎样的神情。 “封墨,”她低哑着嗓音,自嘲道,“同为弃子,我知道你心里的委屈。你是好不容易,颠沛流离了十七年,才和你家里人团圆的,你还有你的前途,你的报负,和家人共享天伦的几十年。但是,跟我扯在一起,你就完了,知道么?” 低回的声线,轻轻地发着抖,充满了怀疑,和自我否定、自我厌弃。 她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小娘子,这个年纪的娘子都在绣楼里忐忑而欢喜地待嫁,缘何唯有她,有这般离经叛道的厌世之感? 仿佛世界顷刻坍塌,她也无动于衷。 宁烟屿捞住了少女推拒来的手,素白柔软的小手,圆润冰莹,似一块上好的冷玉,他捉住她的手掌,沉了几分力度,往下按。 “师暄妍,听着,你不会连累我,凭你这点事,根本碍不着我分毫。但我厌恶欺骗,你已经骗了我一次,我不希望这是第二次。” 他的力气很大,师暄妍挣脱不得。 恍惚之间,一缕柔弱的哭腔自喉舌底下,再也压不住,冲破嘴唇,破碎地溢出。 他长眉微折,映着月光的一颗泪珠分外清莹,自她的眼窝之下缓缓滑落,渗入少女柔韧的乌丝。 她的哭腔细细碎碎,莫名地让他感到心上焦躁不安,想抬手为她抚干那颗泪珠。 然而他此刻并未那样做。 故意逼自己冷下语调。 “现在我只要你亲口承认,这个孩子究竟是真,还是假。” 黑暗中,师暄妍被圈住的细腕,被握得更紧。 他俯身而下,灼烈的气息,霸道地向她的感官侵蚀而来。 第21章 第一次见师暄妍时, 这只受了惊的狸奴,可怜地立在灯烛的光晕里。 开口, 便是祈求他救命。 她的十根食指,大胆地抓住了他的裳服。 如此僭越之举,在东宫从未有过。 他亦不习惯有人触碰,何况是女子,所以那时,他不着痕迹地拂开了。 后来,他每每抗拒着她的亲近,都仿佛能看到少女脸颊上的迟疑和失魂落魄。 那双明媚纯澈的眼波, 一日更甚一日地寥落黯淡下去,仿佛希望破灭,她将堕于黑暗。 为了今早令她履行承诺,她开始用一些蹩脚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野路子, 再三地勾引他。 故意将贴身之物落在他的书房里,隔日便装模作样地过来寻找,绕着他的身, 一遍一遍地心细如发地占着自己便宜。 这些宁烟屿都知晓, 他只是不露颜色, 没有拆穿她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小把戏。 虽没有正眼瞧过她那些把戏一眼, 但,她有些笨得可爱。相比惹烟她们的规整、一板一眼、从无惹祸,他倒是愿意让身旁热闹一些。 若是她回到长安发现举目无亲, 不如来投靠他吧。 第23节 待在东宫, 亦是风雨不侵、衣食无忧。 只是宁烟屿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 她竟敢骗他。 她是个满口谎言的小骗子,在她那双清纯明澈的眼波里, 藏着精心的算计,他竟还是雾里看花,着了她的道儿。 洛阳飘雪的夜晚,她穿了一身海棠缀锦枝雾绡长裙,宁烟屿迄今仍记得,是朱颜驼色。 裙袂被搴上去时,如一重重梅花瓣般,不断地舒卷,衬得白皙腻理的花蕊分外娇娆。 后来他嫌那条锦裙碍事,一掌往下,只听见裂帛之声,“哗啦”一响,那条价值昂贵的裙子被劈裂成了没人要的破布。 她颤抖着身子,齿尖因为寒冷瑟缩而轻轻磕碰:“我冷……” 单薄瘦小的娇躯一下撞入他怀中来,将他的腰搂住。 那么紧。 如孤注一掷,倾尽所有,在所不惜。 既如此,他成全她,给她要的那一分心安。 只是太子殿下过于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从未上过战场,却幻想自己是个金戈铁马、能征善战的悍将,未免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 仅仅瞬息之间,少女揪紧的眉目,便蓦地松开了。 她汗津津的脸蛋红彤彤的,挂着晶莹的湿露。 望着他,妩媚的眉眼里写着困惑,像是极其不解。 宁恪微微咬牙。 宽肩之上,被她又尖又利的小爪子,挠出了一道道鲜红的甲痕,沁出的热汗,便随着爪印“嘀嗒”,落下来,正溅在少女的酥红。 软香盈满怀,炙热的皮肤,唯独那一汪清泉能解。 他暗了眸色,手掌提起,遮住了少女眨动的软眸,阻隔了她全部的视线。 “不许看。” 罗帷摇颤,似疾风拂弦。 少女一声一声地唤着他“郎君”,长长短短,断断续续。 似无尽时。 * 师暄妍咬着战栗的红唇,想要抽开手,但根本拿不开。 “你怎么这么肯定,如此有信心。” 他就肯定,她肚里没有怀上孩子么? 宁烟屿将额再垂,彼此肌肤之上的绒毛近乎已经在交战。 只差不到半寸的距离,宁烟屿的额头便要触碰到师暄妍的额,他便是停在距离她那般近的地方,喉结微滚,滑出一道磁沉的嗓音。 “我没有。” 没有自信。 最初听华叔景说,她这脉象是喜脉之时,宁烟屿的第一反应便是怒意。 这个狡猾的,可恶的小骗子,一定用同样的手段,去勾搭了别的男人,她见异思迁,他岂能坐视不顾? 所以他潜入君子小筑质问。 得知她并不曾用那些花招对付旁人,他竟暗暗松了口气。 连宁烟屿自己也不知,他为何自那一刻,心底紧绷的弦犹如松懈。 他骗不了自己地在欢喜着,莫名而激烈。 “那你怎么肯定,我没怀孕的……” 师暄妍迟疑着,脸颊似粉扑子,毛孔翕张,纤细的绒毛像是水底的浮游植物,随水流的拨动刮过他的皮肤。 男人忽然皱眉,暗了容色:“闭嘴。不许问。” 师暄妍被他吓得不轻,心脏噗通噗通跳,缩起了玉颈,有些不敢再问了。 可是,她实在的不得不问:“你真的肯定么?” 男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师暄妍只觉得腕子一紧,像是被他报复地又攥了一圈,直捏得她皮肉犯疼。 她轻轻“唔”了一声,听到男人恼羞成怒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 “师般般,那晚我对你做的事,恐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让你受孕。” 师暄妍回忆了一番。 她也是懵懵懂懂,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远不如回京之后又恶补了一番的太子殿下,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生猛劲儿,冲口而出:“只有一眨眼的功夫,好像是不够?” “……” 她似乎能听到男人阴沉着脸磨牙的声音了。 “师般般,我该在这里掐死你。” 师暄妍心底怕怕的,乌眸怯生生地垂下来,眼睫扑扇。 那片肌肤,白得似瓷片,蒙昧的月影自她鼻梁山根处斜照,覆落在右侧的靥上,清丽温婉,似春色迤逦下来。 原本就有些焦躁的身体,升起了一股压制不住的邪火,唯有亲吻她冰凉的玉肌雪肤,方能纾解。 然而没等他的唇,亲吻上少女的红唇,师暄妍颤巍巍地搭上了他的肩。 如同安慰一般。 她在宁烟屿的肩上轻抚,这一动作,让宁烟屿拧了眉宇,春夜湿漉漉的寒雾,拂润了他的眉梢,他阴沉着面,那般睨着身下可怜的少女。 师暄妍怯怯地望着他,安慰道:“我没有笑话你,我不知道别的人怎么样,但你已经很粗鲁了。” 她想不到别的词儿来形容那晚的宁烟屿,竟用了一个“粗鲁”。 她大抵是不知道,这两个字更深地刺伤了男人的自尊。 于是那股气息变得愈发冰冷而危险,缠绕上她的雪颈,将她牢牢地扼住。 “师般般!” 师暄妍吓得闭上了眼,可私心里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只是表面上可怖,他实际不会伤害她。 就连她把他利用完就扔,重逢之后,他也只是吓唬了几下她,并没有做出任何报复之举。 她将自己的小脸埋进缠花锦被底下,细声道:“你为什么叫我师般般呀?旁人都只叫我师暄妍,或是般般。” “……” 许久不闻动静,师暄妍大着胆子,将锦被扒拉下来一线,露出曼妙含情的美目。 只见月光幽暗,帘幔垂落在他身后,男人的气息不匀,黑眸阴沉地盯着自己,像是要吃了她,她的一颗心被吓得跳动飞快。 她对了对手指,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那我骗了你,我现在跟你说实话,你就会不生气吗?” 宁烟屿的胸膛里有一把火,烧得肺腑灼热,女孩子玉体横卧,软若春水,恰是他亟需的那股清凉。 “嗯。” 他居高临下,双肘支撑在她雪颈两侧。 虽也是在回应着,但思绪根本不在此,几分敷衍。 男人的目光,凝在少女软弹娇嫩的朱唇上。 随着她一颦一笑,那双饱满樱红的唇,唇肉开阖,分外的诱人。 师暄妍把被衾攥着,调整了一些睡姿,小声地道:“我确实没怀孕。” 一句话,让男人的眼底裹挟了一层风暴。 而下一瞬,因为她眼底溢出了淡淡的水痕,而尽数扑灭。 “般般。” 师暄妍眼眶之中的水泽越涌越多,似溃堤的潮水,汹涌不止,他这一次终究是再也按不住手,抬起衣袖,擦拭掉她眼窝处聚集的水光。 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师暄妍忽地靠过来,把脸颊埋进了他的怀里,自哭腔之中,似是终于有了勇气,才能断断续续地说来。 那夜,她腹痛如绞,脸色苍白,他将疼得险些失去了知觉的少女带回了山脚下他巡猎驻扎的青帐。 并唤来了最好的医工为她看诊。 当时他在外面,并不知里头的情况。 华叔景在为师暄妍搭了腕上脉之后,眉目出现了疑难,他用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师暄妍,问:“娘子这样的腹痛病症,有多久了?” 师暄妍还不知自己身子出了什么纰漏,竟让这般年高德劭、艺术精湛的老大夫,也如临大敌一般,心中微梗,但错愕地回道:“自来月事起,便一直是如此。大夫,怎么了吗?” 华叔景掩面叹息,只是低头去取针。 灯油噼啪一闪,灼痛了师暄妍的明眸。 她蓦地出手,搭住了老太医的手臂,不顾身上钻心的疼痛,咬牙道:“我舅母说,没个女子都会来癸水,都会这般疼,说我的这个病痛,是正常的。” 这回华叔景忍不住了:“造孽,造孽!” 他一连说了两个“造孽”,道:“娘子,你舅母浑说一气!这世上有多少女子,月信造访时根本毫无症状,或是隐隐作痛,岂有个个都如娘子这般,疼得几乎害命!娘子,你是被人用了毒!” 师暄妍的心沉入了谷底,她显然是怔住了。 “用毒?” 她原以为,自己自十二岁来了癸水开始,便每月都要经历一番痛苦至极的磨难,是每个女孩子终其一生都要遭受的,因自己并无特殊,所以也不觉有大碍,然而自回长安以后,一次更比一次剧烈,师暄妍终于忍不住,想找个医术精湛的医工来为自己看病。 她定是得了什么病了。 只是却还是未能想到,她不是得了病,而是中了毒。 是谁能给她下毒,谁又要害她? 那双乌润如漆的瞳眸,仿佛一粒石子丢入澄澈的湖中,激起水花一颤,她蓦地望过来:“我中的是什么毒?” 这位娘子,出身世家,侯门如海,其间掺杂了各类算计,长者自然也曾有所体会,这些宅门里的阴私算计,上不得台面,从前华叔景就是因为看不惯宫中诸多行事手段,每日要无谓行医,方才借着丁忧之故离开。 第24节 看着小娘子势单力弱,伶仃一人,实在可怜,便如实相告。 “娘子所中之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此类药无色无臭无味,需长年累月地下毒才能侵入人体内,其作用,便是损阴,让女子每逢月事之时便痛不欲生,而且——” 老大夫见多识广,也知晓这后面一句话,对无数女子而言,实在犹如天塌地陷,可他更是不忍让这个年纪轻轻的单纯小娘子,一世被蒙在鼓里。 他掩面叹道:“终身不得受孕。” 师暄妍如被一根自颅顶钻下的长钉锲入地面,生生地被钉死在原处,她茫然地望着桌案上点燃的灯火,喃喃道:“原来如此。” 灯火如豆,蓦地被风扑灭,室内的光影更加昏黄。 师暄妍将一双腿盘在床上,分不清是身上更痛,还是心上更痛。 “他们给我下毒……” 他们,那么狠。 在江家,她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他们之事,可原来,从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日复一日地下毒了…… 她记得第一次来癸水时,小腹胀痛,那时的疼痛还能忍耐,并不如后来那般激烈,舅母一片好心地过来,说让她以后每每腹痛之时,便吃一盏参茶。 滚热的参茶入了肚子,隔上一晌,的确就会好些。 可自第二次来癸水时,那腹痛便又更剧烈了一些。 舅母送给她的,又是一盏参茶。 那时,她像是第一次体会到了有人关怀的滋味,竟得到了几分难以描述的温情,以至于那时她对舅母,还是充满了感激的。 后来她便常常用那参茶,饮鸩止渴一般不能控制。 直至回到逃离江家之前,那参茶停了。 她已经喝了四年。 整整四年。 “那我这一生,再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是吗?” 她抱着膝,蜷缩在榻上,单薄的身子直颤。 老大夫见状也无处施针为她止疼,面对着年岁比他孙儿还要小的女孩儿,遭此大难,医者仁心,他也实在疼惜:“娘子,你不用多想,把那药停了以后,好生调理,兴许,还有机会的。好在娘子虽然瘦弱,但依然康健,老朽日后可传你一套功法,与夫君合修,说不定管用……” 后头的话,师暄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 少女攥着行军床上的棉褥,指节收得极紧,紧得骨节凸出,泛出惨白颜色。 华叔景吃惊之下,对上一双泪涌如泉的蕴着血色的红眸。 师暄妍咬牙道:“我听说,您誉满天下,桃李无数,不知,华大夫可曾识得我侯府上的顾府医?” 华叔景迟疑道:“顾未明?正是老朽门下。” 师暄妍不顾那疼痛,哆嗦着发软的身子,挪开腿,要自行军床上下来,华叔景急忙来制止:“娘子!娘子不可!” 师暄妍已经翻身坠地,双膝跪在了地面:“大夫,我求你。” 华叔景以为这小娘子是要求自己解了她的毒,治好她的不孕,这是医者的本分,华叔景自是不会拒绝,可这小娘子石破天惊张嘴就是一句:“还请长者襄助,让顾府医来问小女子看诊,之后,便宣称,小女子是喜脉,已有孕在身,两月有余。” 华叔景一生,倒也不是不曾见过公门侯府上闹出过未婚先孕的丑闻,只是这分明不曾怀嗣,却要硬称自己有孕的,却还是第一人。 老大夫花白胡子一把,也被惊得两臂一抖,霎时忘了去搀扶她。 师暄妍被疼痛所折磨,那张俏丽的容颜,已完全失去了血色,苍白如雪。 他不应许,她便跪下要磕头。 华叔景自离开禁中以后,便发下毒誓再也不做假脉案,平生恪守,不再违背。 却在那个夜晚,被迫又应许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今夜,又是月光铺满墙根,竹柏疏影横窗,如沐浴在满庭飞雪之中,白得焕发光亮。 夜风萧瑟,吹拂着帘幔,挑动着男人耳侧松散的碎发。 他望着身下泪未干涸的少女,黑眸里涌动着疼惜的情绪,抚她的面颊,指尖也微微绷紧。 只是夜色太暗,房中无灯,她并未察觉。 “你要报复他们?师般般,你可知,这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侯府固然没了名声,江家也或许受牵连,可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师暄妍一点也不避着他的打量,唇瓣轻扯,露出一抹嘲弄地笑意。 “可我本来也不打算好活啊。” 既,都是烂泥,那便不如,一起堕阿鼻地狱吧。 宁烟屿视线顿在少女此刻毫无隐藏,含着无比清晰的厌世恨意的明眸上。 他此刻方知,她内心那些不安和对世间的抗拒,从何而来。 洛阳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个女人满口谎言,至于她所说的,在舅家曾遭受虐待之事,也定是子虚乌有的杜撰,哄骗他的说辞,她就是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若再相信她一个字,他“恪”字不如倒过来写。 是他疏忽了,未曾去调查过,这个在洛阳江家生活了十多年的“小骗子”,她从前是活得多不容易。 怪不得,他对封墨同样的经历,用上了“颠沛流离”四字。 只是封墨与她不同,完全不同。 他与封墨相识,了解颇深之后,便也把认知迁移而来,认定她的处境与封墨相仿。原来是大错特错。 “我现在攥着侯府的把柄,他们不敢真的动我的,惹急了,大家都别活。” 她快意地眨着眸子,轻哼着,如得逞般笑道。 “其实我本是想先和襄王殿下定亲,再把这事说开,给他们全部安上一个欺君之罪。” 她说着这样可怕的话,袒露出自己如此邪恶的一面,她以为,身上的男人自会感到害怕,对她退避三舍的。 可他并未离去,只是居高俯瞰着她的乌眸,低声道:“那为什么不呢。” 他的嗓音里有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到的纵容和怜意。 师暄妍躺在他臂肘所支撑的一方天地之中,抬起眼睑,轻轻勾了下红唇。 “我见到你以后,突然想道,罢了。” 他轻轻挑眉。 却听她道:“你们都是这样的天之骄子,本该有大好人生的,我和江家、师家这点腌臜事,着实犯不着污了你们的衣衫。” “所以,”他知道,她又要把他往外推了,“封墨。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人了,你还会想着来帮我,和我时常见面么?” 那双乌眸,似闪着积雪般的亮色,柔软得不可思议。 瞳眸之中的笑意漾啊漾,却始终印不到心底去。 “其实你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是一个小骗子,从头到尾,骗了很多人。可是我不想再骗你了。因为我对不起你。” “封墨。你可以尽情地恨我。无所谓,我这辈子,从来没打算好活,我会和他们一起烂了,绝不来打扰你……” 第22章 如她这般的人, 实在该在烂泥里化了。 可她不甘心,她一定要, 让那些辜负她、背叛她、欺骗她、祸害她的人,全都不快活。 就是下了地狱,也要在死前,好好地恶心他们一把。 这一辈子,她都要每个月忍受生不如死的折磨,凭什么他们却在灯火里簇拥欢笑,他们就该淹没在别人的唾沫星里,抬不起头, 过不安生。 “师般般,我原以为你是个小骗子,”他凝视着身下女孩儿的软眸,低声道, “原来,只是个小笨蛋。是我高估你了。” 她把自己折腾得够呛,听说, 还在祠堂里被开国侯请了家法, 被师远道一气之下扭送君子小筑, 名为养病, 实为软禁地看管起来。 原本照她所言,先与襄王定亲成事,再把怀孕的假消息公之于众, 的确有可能办开国侯府一个欺君的重罪, 届时便不止是名声扫地那么简单。 然而这个小娘子, 到底是良善。 一时之仁,对她便可能是转身地狱。 真的只是因为, 见到了他么。 那颗泪珠仍然停在师暄妍的眼窝处,如玻璃,映着清澄的月光,焕发出柔软的光泽。 宁烟屿垂下面容,薄唇掠过少女战栗的芳容,吮在她的脸颊一侧。 极轻极轻的触感,像是羽毛的尖端擦过肌肤,却唤起她的战栗。 师暄妍试图调整身体,扭过身子去,拒绝他的亲近。 她实在不该这样的,她已经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了,也把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展示给他瞧了,他应该害怕的。 可他还是没有离开。 师暄妍的心像是起了雾,淋淋漓漓的。 过了片刻,仿佛连自己也忘了,她要拒绝这个男人。 封墨。 同经天涯沦落,他本可以,还有大好人生,为什么要为她这么一朵已经注定会淹没在春泥之中的残花滞留。 帘帷的气息停止了流动,一只大掌,将帘幔自金钩之上扯落,金钩迸开坠地,滚入远处。 宽大柔软的帘幔无风而曳,笼罩住周遭,遮蔽了月光,也调暗了师暄妍眼前最后一缕光线,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种黑暗让她无所适从,几度屈膝欲离,却被男人大掌扣住髌骨,制止了回去。 他稍加施力,师暄妍便抗拒不得。 他的唇,自她眼窝之处,滑落至她唇角。 扣关延敌,引蛇出洞。 直至她因呼吸不畅而城门开启,男人趁势而上,吻住了她战栗的红唇。 柔软的唇瓣如雨疏风骤之后承载不动露珠的海棠,倾斜耷拉而下,结果换来的是雨打芭蕉般的绵绵密密的侵袭。 “娘子……” 蝉鬓寻来的呼唤声音,惊动了帐中难解难分的二人。 第25节 这一吻太过绵长,师暄妍开始更激烈的抗拒。 她想要回应蝉鬓。 但那个男人,却好像根本不打算放过她,哪怕片刻的时间。 他霸道地封缄了她的唇,让她即便能发出声音,也是那种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的暧昧声响,令所闻之人,愈加想入非非。 逼不得已,师暄妍只好放弃。 好在屋中并未燃灯,一团冷暗,蝉鬓唤了一声“娘子”不闻有回音,便以为娘子已经歇下了,只是在外间,仍叉着手回道。 “若鱼引诱洛郎君一案,已经了结,夫人做主将她发落了。娘子既已歇下,蝉鬓不会打扰,明早再来服侍娘子梳洗更衣。” 师暄妍没有回一个字。 她也根本回应不了一个字。 整个人,整个身子,都被禁锢得死死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调换了位置,师暄妍被怂恿至拔步床外侧,单薄的后脊悬空在外,毫无安全感,稍有不慎便会沿着床边儿掉下去,但若是朝他靠近,便会贴向他炙烫如火的胸膛,极尽亲昵。 她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 可房间太暗,没有月光,她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根本什么瞧不见。 帘幔的阻隔,更是让呼吸的声音在这片狭窄的天地之间悄然放大至数倍,在他愈来愈猖狂的压迫间,师暄妍的身子终于朝外悬空而去,然而他唇咬住不放,师暄妍不能前进,只有继续后退。 惊心动魄的一瞬,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如流沙般往下陷落,忽地,一只长臂朝她腰肢搂来,将她拽住,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腰窝往里一扣。 师暄妍落回了男人怀中。 终于,被迫也被动地靠向了宁烟屿的胸膛。 悍如铜墙铁壁,烫若岩浆火石,坚不可摧。 “封……墨,唔……” 那一个名字,没能完全出口,便被他狠狠堵住。 宁烟屿眼眸深黯。 他厌恶这个名字至极。 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告诉她,他是宁恪。 少女喘不过气来,气呛入了肺管,一声咳了出来,直咳出眼泪。 这时,唇上桎梏终于松懈,那双臂膀,才环住她腰,送她至床榻里侧。 但宁烟屿还是不曾离开。 他安然自若地睡在她的床榻之上,睡在君子小筑,这窄窄的天地里,这间逼仄的寝房中,只能容得下一人的拔步床上。 “你怎么还不走?” 师暄妍着了急,但被折腾了这么久,她再也不敢触怒了他,以免遭来更大的报复,又被他按着那般“轻薄”。 男人的臂膀没有从她羸弱如柳的腰肢上离开,反而更深地扣住,握住她纤细的腰,嗓音含着方才造次带来的沙哑:“师般般。” 沿着秋香色弹花软枕侧过脸庞,自枕上与她两两相对。 师暄妍屏住了呼吸,胸脯里那颗心,噗通,噗通……像是要破土而出的新生的芽尖。 心上的轻颤,引起泼墨浓云般的发丝也自枕上细细摇晃,她的眼眸软若春水,含着溟濛的湿光。 鸦睫似在水之湄丛生的韧劲如丝的蒲苇,根根摇荡在湖泊与月影的相和互答里。 一股异样的感觉,令他身上血肉发麻,至于灼到疼痛。 宁烟屿再一次呼了她的乳名:“般般。” 心上有一口封鸣已久的黄钟,为她的名字,唤一声,撞一下,嗡鸣声声回荡在心尖,激起血脉的逆流。 他忍不住伸手,将师暄妍勾入怀中,抱着她,下颌搁在她的发丝间。 呼吸落下,烫着她发丝下露在寝衣之外的后颈。 他唤着她,含着浓烈的压抑。 师暄妍知晓。 可是,她暗了眸子,一瞬不瞬,一股酸楚之感自心上腾起。 此生她与情爱无缘,聊此残躯度日而已。 对“封墨”,她从未开启过自己的心门。 宁烟屿扣着她软腰,一点点平息了黑眸之中翻涌的情念。 适才亲吻时的惹火,留下了对他的报应,他用了许久,才把自己恢复成人,而不至于兽性大发,在这里欺负了她。 “今夜我不走。” 他低声道,垂下面容,望向颈窝处乖驯伏着,如只受惊的狸奴正需安慰的小娘子。 但他这句话,却不是安抚,反倒让她炸了毛。 “不行!” 他轻笑一声:“嗯?再大声一些,你这麻雀窝一样的洞府里,那个婢女应当离得不远。” 他真的很会打蛇七寸。 可师暄妍这般警惕是为了谁,她不过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让他能置身事外,将折葵别院发生之事,变成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永恒的秘密。 封墨,他却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苦心,他那模样,似是恨不得满天下宣告他们的苟且之事,恨不得俾众周知,他们俩有一腿,不清不白,到现在还睡在一个被窝里。 他们俩,一个侯府嫡女,一个将军之子,若被人发现,只怕会引得长安满城风雨。若到那时,封墨想从人言里全身而退,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师暄妍不敢声张,暗暗吃了这个闷亏,只是心底里不大舒服,她为他考量,却委屈了自己。 身旁睡着一名男子,尽管他呼吸均匀,也不打呼,但师暄妍却感到右侧睡了一头正打盹的猛虎,如何能够安心? “喂,”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在男人的耳旁低低说道,“明天一大早起来,你会被人发现的……” 宁烟屿本来半眯着长眸,听到耳畔微弱的香风吹拂,方平息的冲动,一时之间又有了故态复萌的趋势。 这少女,浑然不知她酥软地贴过来,有多撩人。 于是男人大掌压下她的侧脸,往软枕上按,害得师暄妍像刚冒出头便被压在沙滩上的小乌龟,动弹不得,手脚乱用,惹来男人一声轻笑。 “你放心,明早起来,你看不到我。” 师暄妍这厢不动了。 静谧的夜晚,耳畔是均匀的呼吸,和他如泉水滴石般清晰而沉的嗓音:“师般般。” “嗯?” “莫做伤害自己的事。你还小,今后会后悔。” 她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人生漫长,把自己看得那般低,肆无忌惮地糟践,未来焉知不会失悔? 肩侧被摁倒在榻的小乌龟,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否陷入了沉思。 他垂目而来,帐中虽连月光也无,然而他有百步穿杨的目力,即便深夜之中,也能看清,那少女早已眼眸轻阖,一动不动,似是困得睡了过去。 宁烟屿舒了口气。 万籁俱寂,寝房内除了她的呼吸声,再不闻旁的声息。 他便也和衣而卧,于她枕边浅浅入眠。 不觉已是深夜。 宁烟屿入了睡梦。 梦里是飞雪环抱的折葵别院小屋,屋子浸在湿漉漉的水汽之中,模糊不清。 屋内六角莲瓣纹青铜烛台上,高高擎着海棠红的长烛,如林般参差而列。 满室的红光之间,摇曳着挂珠的帘幕,少女姣好如蒹葭般的身形,于帘幕之后婉约折腰,若隐若明。 他踏足入内。 罗幕之后的女子悄然回眸,旋即,一只纤白、嫩若藕节的小手拨开了无重数帘幕,露出一双含情凝睇的妙目。 纱帘萧萧,妙目盈盈,少女身无旁物,独独挽着一条如云似雾的三丈梨花色锦绫披帛,鸦鬓如墨,衬着嫣然含春、娇羞无限的小脸,往昔只觉清丽,今夜格外妖娆。 她走上前来,手中挽着长长的披帛绡纱,踮起脚尖,玉指拨弄,将绡纱绕过宁烟屿的脖颈。 一圈,复一圈,柔荑指尖一寸寸拂过他逐渐暴起的颈部血管,但她根本察觉不到可怕,朱唇轻曳,勾着他,引着他,步步后退。 “殿下……” 她唤着他。 殿下。 而非“封墨”。 宁烟屿不由自控地朝着帘幕之后一步步追随着少女而去。 帷幔落在了身后,仿佛逐渐远去,连同着折葵别院外的风雪声,一道远去。 屋内只有明春昳丽,只有春光灿烂。 她将他引至榻上,柔柔唤着他,一声声“殿下”,似是刺人筋骨的麻药。 宁烟屿一瞬不瞬地凝着怀中投来的少女,她清艳出尘的美貌,在满室灯烛映照之间,宛若芙蕖摇曳,湿润的露珠点缀着她透出薄红的娇靥,她挽着他手臂,扯下他衣襟。 “殿下,难道不喜欢般般吗?” 美艳的少女娥眉轻蹙,如同受了委屈,彤红的美眸中含着云情雨意,下一瞬便要晕染坠下。 无论是谁,惹了她生气,都是天大的罪过。 宁烟屿紧闭的喉腔,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刺,轻巧地撬开,溢出一个,根本不像是他嗓音的声音。 “喜欢。” 即便是在睡梦中,太子殿下亦为自己的无耻直接而震惊。 倘若这两个字能轻易说得出口,他又何至于。 不。 第26节 这不过是幻境,是梦,幻境到底虚无,所以幻境之中所说的话,也不过是胡思乱想。 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少女,点点迫近,即至被她勾着颈后,压在软榻。 她手臂上挽着的披帛,似教他不能呼吸,宁烟屿的呼吸声开始变得急促。 那少女恍若无觉,那双眼睛漂亮而单纯,似林中腼腆的小鹿。 “既然喜欢,”少女呵气如兰,她的气息是有实质的,如神女吞云吐雾,手拿日月,将他寸寸围剿,“何不与奴家,共赴巫山?” 宁烟屿咽喉收紧,喉结滚动,望着梦中少女模糊而明丽的容颜,终于抬起手去,摁住了她的雪肩。 翻身扣下。 这一战,旷日持久。 直至黎明初曦,天露曙色,才鸣金收兵。 宁烟屿自睡梦中陡然清醒,背后已是汗出如浆,颈部下的褥缎湿了一片。 他扶住了胀痛的额,望向身侧。 借着黯淡的光,觑见她双眸闭合,长睫低垂,睡态娇慵,显然兀自沉浸在好梦中。 眼前的少女,与梦境中容颜姣好的女子重合起来,幻而为一。 女孩子睡相有些不雅,不知何时起,原来她抬起了一条玉腿,正架在他的耻骨之上。 第23章 她又是那种姿势, 半蜷曲着身子,只不过侧身向他, 宛如他是取暖的熏笼。 师暄妍将手臂、玉足,全架在他的身上,浑然不知自己有多撩拨地,在咕哝声中,单纯地折磨着他。 宁烟屿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有过绮梦,也不稀罕。只是昨夜里那场梦来得蹊跷,多半是这少女娇慵暧昧的睡姿引发的。 昨夜梦中之景, 悉数在目,眼前又是睡梦中姣好的容颜,宁烟屿耳后起了薄薄的红晕,几乎不敢再细看她, 僵直着胳膊,将自己的衣衫取来穿上。 只是起身之际,忽然感到一股阻力。 垂目看去, 原来是少女的指尖压住了他的一角衣袍, 压得有些紧, 她攥在手里, 扯出了道道褶痕。 宁烟屿试图将衣衫从她手心里夺回,拽着袍服下裳,往下轻扯。 师暄妍并不撒手, 反倒蛄蛹着, 蹭了过来, 正巧了用她圆润的脸颊压上他的衣袍。 “……” 再一扯,那少女抓得更紧。 几番纠缠之间, 窗外愈来愈亮。 她霸着那件衣衫不肯撒手,几番“激烈”的争夺之间,寝裙的前襟松落开,露出了里头雪青色藕花并蒂纹心字罗衣,衣带松垮,雪酥微敞,无限风光在险峰。 太子殿下凝定半晌,喉结滚了一下。 他抽离了手臂,将那身长及脚踝的外裳任由她抱走了,他则单着一袭春衫,自春日清凉的初晨,越窗而去。 整理完毕,天色显出了冷白,昭示着黎明已至。 在侍女蝉鬓来时,宁烟屿已经自君子小筑消失了踪迹,无声无息。 * 散了朝会归来的圣人,回到元后曾居的汤泉宫中,正吃茶醒神。 内监王石为圣人准备痰盂,双手恭敬地呈奉着,侍立在侧。 圣人漱了口,吐入痰盂之中,接过茶盏来,低头吃了一口。 “神爱与封墨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朕看那封墨,也算是仪表堂堂,风流蕴藉,骑射的本领不输给他父亲。配神爱,也算是配得。” 王石体恤圣人的心意,哈腰笑眯眯地回道:“还是太子殿下重用封少将军,少将军巡视河道回来,少不得要受到殿下提拔,这位少将军的以后,自是不可限量的,圣人也好对齐宣大长公主有所交代了。” 这老阉人,看他的心意就这么准。 圣人睨他一眼。 说起来,陛下忽地掩面长叹:“只可惜,朕之长子,对男女之事却还未开窍,他若一直不娶妻,没有后嗣,朕要如何安心将万顷江山交到他手中。” 每每想到太子的婚事,圣人无不饮恨,郁郁寡欢。 王石那双写满了精明算计的老眼一闪,先前是有些不敢拆了太子殿下的台,但圣人忧心惙惙寝不能安枕,作为多年忠心老仆,王石自是要紧着圣人龙体:“奴婢观殿下,却是、动了春心。” 圣人扣在茶盏之上的盅盖,碰在碗沿上,清音铿锵。 圣人自茶水热气氤氲之间抬头,龙目炯炯,写满了对此事的热忱好奇:“真的?” 王石沟壑纵横的脸上揣着微笑,叉手俯身:“奴婢哪里敢欺瞒圣人。” 这倒也是。 且这个老仆素来察人入微,揣摩了四十年圣意了,能够于这宫中地位不倒,的确有几分过人的本领,要拿捏太子那个半大毛头小子,岂非手拿把掐? “何以见得?” 圣人微掀眉梢,自煌煌宫灯下一眼望过来,那眉目森严,威仪含而不露,与太子殿下是真个亲父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石含笑道:“上次离宫行猎,殿下来圣人的长襄殿中时,老奴曾闻见殿下身上的女子体香。香气浓酽,显然是有肌肤之亲,时辰不短,方才能蹭上去,殿下衣容不整,老奴观察,他是出去,与那女郎骑了趟马。” “何时,朕居然不知,”圣人万分震惊,但看着王石这张老狐狸脸,摇了摇食指指着他叹道,“你这老东西,有事藏着掖着不对朕讲。” 王石急忙来请罪,笑吟吟的,心知肚明圣人不会生气。 圣人叹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朕不管他心仪的女子是出自谁家,只要他喜欢,朕都把那女孩儿召来,给他的东宫添点人气。” 说罢,圣人望着这满墙熟悉的陈设,喃喃自语:“也算对得起皇后临终的嘱托了。” 元后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太子,她拉着圣人的手,在病榻上,苍白着脸色叮嘱圣人将来要好好待他,将儿子抚养成人,为他寻一门可亲的婚事,找一个他钟意的女郎,不论门第高低,只求吾儿欢喜。 圣人一直谨记于心,只可惜,那老大天生的木石之心,连一点缝隙都撬不开。 老父亲绞尽脑汁,派了不少宫人去他东宫,夭桃秾李不一而足,但宁恪愣是如没长眼,对那些妙龄女子就如看一棵树、一朵云、一株草,没有半分波澜。 圣人实在是好奇啊,他拉着王石过来,压低了喉音打听:“那女郎是谁,你弄清楚没有?” 王石挂着惭愧之色道:“老奴哪里敢打听殿下的私事,教殿下知晓了,老奴可就再也伺候不成圣人您了——” 圣人“嘁”一声,自鼻中溢出一道嗤笑:“兴许是有人引诱他,又让他不解风情地打发走了。” 眼看圣人不信,又要为此而苦恼,王石急忙卖了太子,佝偻腰凑近道:“老奴还知道,离宫回来之后,一日夜里,殿下深夜乘马出宫,不知往何处去了,整夜不曾归来。” “哦?” 这倒引起了圣人的关注。 只是待要再询问,殿外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忙撤了回去,理理衣冠,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让他进来。” 便仿佛方才从未与王石聊过任何关于宁恪的话。 未几,宁烟屿自殿外踏足入内。 月色昏昏,宫室内烛火辉煌,两股光线交织着落在长身玉立的少年男子一人身上,矜贵而英美。 圣人听了王石的话后,便再也无法直视自己这个“假正经”的儿子了,看他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圣人便总想从他衣着行动之间窥出他春心萌动的如山铁证。 皂色绸衣衬得少年身姿挺拔,如巍巍玉山,傲而不群。 “阿耶。” 圣人让他近前:“朕正有事找你。” 宁烟屿走近之后,圣人把手一招,道:“那个封墨,巡视泾河去了,几时能归?” 在君子小筑,那个狡猾的女郎,便口口声声都是“封墨”,来到汤泉宫中,他阿耶第一个向他提起的名字,又是“封墨”。 太子殿下连自己都没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扯了眉梢,不动。 圣人惊奇,这又是怎了,太子今日,显而易见浮躁。 “朕并无他意,是为你大姑挑一个可心的孙婿,神爱也到了年纪许婚了,你大姑将京中儿郎挑了三圈也没寻到一个称意之人,朕看封墨是可造之材。你素日里与他打交道最多,朕问你,这婚事,你看如何?” 上次是襄王,这次是封墨。 阿耶的心思不要太过明显,分明是旁敲侧击,讥讽他无心娶妻。 “任凭阿耶心意。” 这就是连他也认可了。 圣人放了几分心,颔首:“连你也觉得封墨不错,那朕这道旨意,便可以下了。” 但封墨和洛神爱的婚事,毕竟不如自家儿子紧要,圣人一转口,就道:“朕近来听说一桩趣事,还着实有些难以置信,要请太子给朕解答一二。” 宁烟屿薄唇微掀:“阿耶又有何事。” 圣人偷看了王石一眼,将上翻的眼皮收回来,咳嗽两声清音,道:“朕怎的听东宫的宫人说,太子近来时常不在宫中,入夜之后,不知到何处去了,可有此事?” 太子不动声色,袖口下,长指按住了虎口。 东宫出了叛徒,竟是圣人眼线。 “……有。” “哦?”圣人万分惊奇,好不容易能拿捏一下这个从来都稳占上风的长子,这机会千载难逢,万不容错过,“不能吧。我们一向持重守礼从不逾矩的太子殿下,几时竟也学会了夜不归寝?” 老父阴阳怪气,宁烟屿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心上。 “阿耶,儿臣寻你,是有事相商。” 圣人老怀激动,这小子,闷不吭声憋个大的,这是要把儿媳妇领到自己跟前来了?好,好得很。 圣人两眼明亮搓掌以待,宁烟屿又示意,屏退左右。 圣人更加心潮澎湃,这小子还学会害羞了,也罢,那就顺从他。 等王石退下,圣人极力压抑着不受控制要往上翘的嘴角,端坐吃茶,老神在在问道:“太子你说。” 宁烟屿垂目:“汉王近期归于长安,于长安城中广泛结交朋党,暗通书信,孩儿截获了两道传书,请阿耶过目。汉王是阿耶胞弟,孩儿的皇叔,儿臣于汉王一事只能慎之又慎,交由阿耶定夺。” 本以为是谈婚论嫁,谁知突然杀出个汉王,圣人的脸上藏不住失望,说起汉王,还带了几分晦气。 第27节 他接过信件,将信启封,抽出里头夹藏的信纸并展开。 这信上的内容并无差错,只是宴饮取乐、互通礼物一类的小事。 但这信,却好巧不巧,是送给一向表现得忠厚老实的开国侯师远道的。 圣人拍在案头,额上龙筋直抽:“这老匹夫,竟敢背着朕,与汉王眉来眼去,平素里装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背地里却首鼠两端!” 当年驱逐长安婴孩一案了结之后,圣人对连累得开国侯多年父女离散心怀内疚,私底下考察师远道为人以后,预备加其为金印紫绶的光禄大夫,一番打算刚刚成形,均被太子这一纸文书摧毁。 “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是良心还是祸心,朕现在看不明。” 圣人抬眸,往下灯烛笼罩之下眉眼冷冽的长子,用心告诫。 “太子,日后你务必要耳聪目明,无论择臣而侍,还是择妻而娶,帝王相人,不能犯错。” 宁烟屿看着圣人,将那封密信架在蜡烛上,火苗舔舐起来,光晕烈烈,顷刻便烧毁了书信的纸张。 信纸燃烧的脆声中,宁烟屿嗓音微沉:“阿耶。母后的忌辰快到了,孩儿想去祭奠母后。” “应该的,”圣人将燃烧殆尽的信纸投入火钵子里,叹道,“你阿娘要是知道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妻,恐怕黄泉地底也难以安宁。到时候朕下去了,也着实无颜见她。老大啊,你也要体恤为父的一番苦心。” “……” 第24章 若鱼背主求荣, 勾引洛神瑛,已过去了数日之久。 江晚芙偷鸡不成蚀把米, 贴了一个贴身侍婢进去,如今虽有江夫人身旁的芜菁来服侍,可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暮色落在屋脊上,映出半边如钩残月。 江晚芙与江夫人正在房中说着话,江夫人将新裁的衣裳拿出来,给江晚芙试穿。 内衬是用寸丝寸金的缂丝工艺制成,鹅黄的底,绣千枝攒花绛珠海棠, 穿在少女身上,与那一身娇嫩的肌肤相得益彰,更添娇艳。 于是江夫人在旁感慨了一句:“芙儿生得底子好,亏得你阿娘了。” 说起阿娘, 江晚芙眼中雾色蒙蒙,像是起了雨云。 江夫人忙握住她手,柔声道:“芙儿想你亲生娘亲了?长安与洛阳不远, 他们也许久不曾来长安了, 正好芙儿生辰快要到了, 不妨, 将他们请来?” 江晚芙迷迷茫茫地望着江夫人,欲言又止,忍了半晌, 嗫嚅道:“真的可以么?” “傻孩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夫人怜爱地抚摩江晚芙的颅顶鸦发,温和地道, “你虽入了我侯门,但也是江家的骨血,你惦念父母,是人之常情,这说明我们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我们欢喜都还来不及,哪里像……” 说到此处,江夫人忽而顿住不言了,寝房内陷入了沉默。 江晚芙早已探知江夫人心事:“阿娘,芙儿日后,定会好好孝敬双亲,我,我一辈子留在侯府,不出嫁,只要您肯让我陪着……” 江夫人闻言感动,笑出了泪花,拍打她的手背:“你这傻孩儿,女大不中留,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阿耶还在替你考量。正巧,等你父母从洛阳赶来了,也要问过他们二老的意见才是,我们对不住你爹娘,当然要把你从开国侯府,风光地嫁出去。” 江晚芙嘴上婉婉应承,羞红了玉颜。 清风吹拂,珠帘暮卷,拨开少女额前的鬓发,露出柳色眉弯之下隐隐担忧的清眸。 春华台上,少年长姿鹤立,峨冠博带襟袖当风,似水月镜花,衬得满园明净的春色都入了俗尘,只一眼,便撩动了她心上弦音,自此夜夜入梦。 可江晚芙也心知,凭她自己的身份,又如何能够嫁与太子殿下为妻? 即便侯府认了自己,可比起生来就带有师家血脉的师暄妍,她到底算不得名正言顺。 这一生都不敢再觊觎那足不蹈泥、衣不染尘的太子殿下,她亦不想委屈求全,侍奉了旁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侯府。 隔了绿纱窗,传回一道叩门声,门外之人低头溢出轻咳,是家主的声音。 江夫人送江晚芙出门:“芙儿,你阿耶回了,你先去吧。” 江晚芙心事重重,垂眉,向入门而来的师远道行礼,不带一丝风声地离开了寝屋。 这回回来,师远道又是眉结不展,江夫人迎上前,替师远道将外披取下,送他至书案前烤火。 炉上还煨着栗子,正烤得焦香,焕发出一蓬蓬引人垂涎的浓郁热气。 师远道皱眉道:“夫人,我先前不曾对你讲过,是为了予你一个惊喜,前日里还有风声,说陛下恩泽当年弃婴,似乎有意,要敕封金章紫绶光禄大夫,轮到了我的头上。但这两日,圣上却好像没了那个意思,圣旨迟迟不下,我恐生变。” 江夫人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夫君勿恼。该是你的,迟早也是你的,飞不走,若本来就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夫君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样说,”师远道愁眉不展,“但我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受了奸佞挑唆?” 江夫人哪里能知晓朝堂上的事,不过是师远道平时缺一个倾诉之人,偶尔会同她聊上几句,他在朝政上有多少政敌,江夫人也不放心上。 师家虽说是侯门,但师远道在朝堂上领的,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文散官,远远不如儿子争气,只要儿子往后官途顺遂,江夫人也就心满意足,对师远道这些给侯府带不来入账的官职变更,向来由得他去。 师远道碰一个钉,知晓夫人不大爱听这些,便转而聊起她爱听的:“夫人可曾听说了么,陛下给昌邑县主下旨赐婚了。” 这倒是个天大的消息,京中贵女但凡有议亲的,总能惹人说道。 比较郎君之间的家世门第、人品样貌、族中亲戚、往后仕途之类的,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又得圣人的宠爱,她的婚事,自然引起了江夫人的好奇。 却说那日出了若鱼那样子的事后,齐宣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将洛家大郎打了一顿,发落回了河东老家,昌邑县主是送他回去的,这会应还在路上。 “圣人给昌邑县主指的夫婿,不是旁人,就是封家那小子。” “封墨?”江夫人万分诧异,“可他不是……” 他不是和咱们家般般在好么? 看来,巡视泾河果真只是一个避而不见的由头,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约,就看不上开国侯府窄门窄户了。 江夫人神色不定:“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亲,那般般怎么办?” 师远道鼻子里哼了一股冷气出来:“到现在了你还惦着那孽障,幸得蠢奴上次搅和了大长公主相看她之事,与襄王殿下的婚事是彻底黄了,再过得几日,就给她下一副打胎药,把那孽种一并打了,生得留着夜长梦多。” “至于姓封的那小子,”师远道负手道,“他要与谁家定亲我们不管,但等他回来,我必要到陛下跟前狠狠参他一本。” 这不过是自顾自地以为出了口恶气,实则般般被负心之人辜负,实属可怜。 她到现在还紧咬着牙关,卫护那个负心薄幸的男子,真是教人怒其不争。 师远道这时又道:“把蝉鬓叫来。我要试她一试,让那混账听见她心心念念的郎君就要奉旨与他人成婚,她难道就丝毫不为所动?” 江夫人也正有此意。她不信般般会如此糊涂,到了这步田地,还要打碎了牙齿活血吞,把封墨诱骗她之事继续压下。 “夫君,般般让你失望了,她现下成了这副模样,我这个做娘的,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江夫人没有同夫君说,自君子小筑里,蝉鬓带回了许多那日氅衣所撒的颤声娇。 * 一觉醒来,窗外正碧雨泷泷,绿纱窗被支开一条边儿,露出潮润的泥土气息来,搅和得鼻尖发痒。 师暄妍半伸懒腰,自榻上坐起身。 那日清早睡醒之后,果如他所言,师暄妍再没看到他了。 他守信用,没有让婢女发现他在君子小筑,在她的卧榻之旁睡了足足一夜。 可那个心机深沉的男子,走便走了,还走得非常不干脆,留了一件更加惹人遐想的男子衣衫下来,那衫被她抓在手里,已扯得褶皱斑斑,师暄妍也不知怎的,还凑上去,轻嗅了一下。 衫子里藏着汗渍的余味,但并不难闻,其间掺杂了淡淡的兰草芳息,并不如其人一般清冷,反而温软馥郁,丝丝离离,缠绕鼻尖。 因蝉鬓很快便要过来伺候她梳洗,师暄妍急忙将衣衫团成一团,丢到了床榻底下的箱笼里。 待寻个时机,她会将那身外衫烧掉,以免留下痕迹。 “封墨”是个心机深重的,他只怕巴不得让人发现他们的好事,师暄妍也不懂他目的何在。 那个夜里,他百般纠缠,便就压她在这方床榻之上,一遍遍地亲吻她的脸颊、鼻梁、嘴唇。 纱帘拂动,月华惨淡,师暄妍看不清他的脸,只是那股灼热的兰泽芳息,一直充盈在她所有感官里,仿佛能熨到她肌肤里去。 一直过了几天,师暄妍都还是觉着自己的身上存留着他的余温。 幸而,他并不曾再过来。 晨间醒来,蝉鬓贴心地送来的碧玉虾仁粥,配了几样就粥的小菜,里头的醢白菜和碎鸡胗,让师暄妍多用了几箸。 用早膳后梳妆、更衣,师暄妍如往常一般,百无聊赖地垂眸吃起了茶。 蝉鬓一头照料着娘子,口中幽幽道:“自上次昌邑县主邀请娘子入众芳园相会以后,便再无回音了。” 师暄妍以为她是讥讽自己,在齐宣大长公主面前并没能争得面子,心中并不如何在意。 热茶汤入口,清鲜的茶气与唇齿间含而不化,久滞不去,于此春寒料峭时分,最是相宜。 氅衣间,少女抬高视线,一双乌溜溜的明眸映着窗外剔透的雨水,也像是泛起湿润的水汽,氤氲而起。 “县主千金之子,我怎好劳她惦着,蝉鬓,君子小筑就是我的归宿了罢?” 蝉鬓知晓娘子柔弱,可她是怀着目的来的,怎好不说:“娘子勿恼,奴婢听说,昌邑县主如今正待嫁,待回长安之后,便要与羽林卫中郎君之子封墨郎君完婚了。” ……封墨。 茶盏轻碰杯沿,师暄妍乌眸轻烁。 原来他连着多日音讯杳渺,竟是有了一门光彩盈门的好亲事。 昌邑县主,那般娇丽美好的女孩子,我见犹怜,何况他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华的男子。 蝉鬓细细留意琢磨着娘子的反应。 娘子只是目光之中露出一丝半丝的惊诧。 她并没有如家主和夫人所想的,因为封墨郎君的婚事而伤怀,半分都看不出来。 虽说娘子素来心思深,可她的反应,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等闲人听到这婚约,也是如此反应——一点点惊讶,一点点歆羡,若再说别的,也着实看不出了。 师暄妍放下了手中滚烫的茶盏,对蝉鬓打量窥探的目光,幽幽迎击:“良缘难得,只盼县主得偿所愿。” 她起身莲步轻移,去关那扇被凉风冷雨扑开的西窗。 眼眸便自转身之际暗了下来。 昌邑县主这般明媚鲜妍的女孩儿,“封墨”却朝秦暮楚,着实是配不上她。 她想着和“封墨”两清,可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应许一个字,就在那夜,他还手脚不规矩地压她在榻上胡乱亲吻,转头便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地与旁人定了亲。 这对昌邑县主也是种欺瞒,他做得很不地道。 不过封墨已经从这段关系里摘清了出去,这是师暄妍一直以来所盼之事,她自顾尚且不暇,从今以后也不必再理会他了。 第28节 这般,也好。 她便可以毫无顾忌了。 “蝉鬓。” 娘子在那团潇潇冷雨闭疏窗的暗光里立着,肩若削成,乌发如墨,身姿比案上的宣纸还薄弱,发丝里漏着一隙一隙的天光。 然而那语调,那姿态,有一股弥散入骨子里的清傲。 “晚芙生辰快要到了,江家二位,不会来长安为她庆贺么,除了生辰,更是贺她喜得高迁,经营多年,终于修成正果,入师家族谱了。” 蝉鬓并不言语,听不出娘子这话中的深意。 师暄妍嘲弄地勾了唇角。 “那我阿耶可曾对你说,几时将‘师暄妍’三个字,从师家的族谱中剔除?” 蝉鬓登时慌乱,接不住这句话,匆促间胡乱唤了一声“娘子”。 她似是想说家主绝无此意,然而被打断。 绿纱窗畔,师暄妍轻声道:“我知道,你是开国侯派到我身边监视的,谁也不是傻子,不是么。劳你对侯爷和夫人回一声,就说师暄妍支持他们的决定,我会日日虔敬焚香,沐浴祷告,等着那一日。” 蝉鬓自二娘子那温婉的嗓音里,竟听出了让她不寒而栗的恐怖。 她垂眸,手掌贴住并无任何消息的小腹,温声一笑:“不过,也劳你对他们说,我接受他们一切安排,可休要打这个孩子的主意,谁要是想杀了他,我就不保证什么了。眼下我是在这君子小筑,这四方宅里困着,可只要我出了事,我保证,师暄妍勾引舅舅、秽乱家宅之事便会传扬得满城风雨。倘若查有实证,依我朝律例,我与江拯都会被处死。阿耶不是还想着升迁么,怕是从今以后,只得左迁了吧。” 师暄妍比任何人都知晓,师远道受不得激,蝉鬓这么通报,他定会气得跳脚,说不准隔日,那碗害命的打胎药便送来了。 她赌,开国侯会的。 到了父要女亡的那一日,才是真正的兵戎相见。 至于什么名节尊严,那是从师暄妍自落入江家那一刻起便沦为奢侈的东西,要来既然无用,又何须再被它捆缚。 这个扭曲的光怪的世界,不如崩塌了吧,大家一起被乱石砸死,多好。 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落在蝉鬓耳中是阴阴的,在雨水的喧嚣之中,漫着刺骨的凉。 第25章 自川穹之下, 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明陵在密雨间静默着, 古朴的雕栏上爬满了点点绿苔,被雨水冲刷得透亮。 沿着光滑的石阶,雨水潺潺地涌下来,于宁烟屿脚边汇聚成一团团打着旋儿的水涡。 毓秀之地,埋藏着已故先皇后。石碑矗落在喧哗的雨声里,如无声的慈母,脉脉凝视着迟迟归来的孩子,一片电光掣过, 清楚地映出它沟壑纵横的面庞。 “母后。” 宁烟屿撑着一把十六骨的伞,在石碑前站了有片刻了。 奉上的瓜果,被雨水洗得锃亮。 率府诸人,均远远相随, 谁也不敢搅扰了母子片刻重聚。 元后身体孱弱,诞下太子以后,身体难支, 染上病患, 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太子殿下一直以此为心结, 每月初一十五, 都会来此祭奠亡母。 有时只是小立片刻,陪伴着地底长眠的芳魂,有时会说上几句话, 与母亲分享自己的心事, 如这世间最普通的一个儿子, 对早逝的亡母依依眷怀。 雨水滂沱地打在伞骨之上,水花乱溅, 汇聚成束的水流沿着伞骨汹涌地淌落,溅在宁烟屿的长履边。 湿泞的泥土,卷着草香泛滥的气息,一股股攒向鼻翼。 宁烟屿往昔来,多半只是陪伴母后待一会儿,可是这次,他望着那块石碑,在这场潇潇冷雨中,胸口却烫如岩浆,无数种心绪被推着涌到喉舌底下,连舌根也微微发烫。 太子殿下耳根晕出薄红,黑色的瞳仁蒙了水汽愈发显得清亮:“母后。孩儿好像,惦记上了一个人。” 他到此刻亦不知,那种时时刻刻放心不下的惦记,算不算得上喜欢,只要想到那个小娘子,心上便溢满密密匝匝的疼。 想要保护她,想要制止她伤害自己,想要将她藏起来。 “她是个小骗子,然而她又很是善良,孩儿放心不下她,怕她受了旁人欺负。” “若,孩儿将她领来给你看,你会同意的,对么。” 母后曾经说过,她只要他欢喜,无论将来他娶什么样的女子。无须门当户对,更不要政治联姻,只要他喜欢。 母后一生,自诩抓稳了阿耶的心,可阿耶还是有六院三宫,旁的妃嫔。母后对他虽无教导,然而宁恪懂母后的心思。 所以他不敢造次。 他还在担心,自己此刻汹涌澎湃的冲动,仅仅只是一时冲动,并不是长久的许定终身此生唯一。 没有对阿耶坦白,也是因为他内心的矛盾。 太子殿下考虑得很美好,待与那个女孩子剖白心意了之后,再将此事告知圣人。 雨声如瀑,水流汤汤。 宁烟屿撑着竹骨伞,蹚过路面浅草丛生的泥泞,转身回来。 太子詹事瞧见殿下身上一身的雨水,要替殿下换了雨披,宁烟屿推掌:“宫端,孤要去一个地方,你带人回率府,莫要跟来。” 祭奠完先皇后,殿下这是又要去哪儿,还有哪里可去? 往昔殿下与先皇后相处之后,总是情绪低回,可太子詹事这回瞧着,殿下脚步轻盈若飞,撑着那把宽大的竹骨伞,不消片刻便如腾身而走,消失在密雨中停立在官道上的马车后。 冰凉的雨水浇落在身,但宁烟屿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冷气,胸口烫得宛如顽石融化,炽热的岩浆沿着血脉自心尖出发,奔腾狂啸过四肢百骸,皮肤的每一寸都冒着热气。 只消想到那个玉体冰凉,宛如玉液琼浆般芳香醇美的小娘子,便体肤发热。 驱策马车前往君子小筑,未免过于大张旗鼓,惊动生人,宁烟屿入巷之前,跳下了马车,这时,雨声正好停了,瓦檐上阴云笼罩,又在酝酿着瓢泼雨势。 但这方便了太子殿下逾墙折柳,夜会佳人。 她屋里那个伺候的婢女,大抵是个惫懒的,早已睡得鼾声朝天,宁烟屿放肆地夜探香闺,步入了女子的香居。 屋内大部分烛火已经扑灭,仅仅只留了一座铜盏亭亭地翘首立在八仙桌上,火苗妖娆带刀,刺杀得夜色,于墙面染上一面猩红。 太子殿下行动如猫,脚步落在地面,没有半点声息。 一灯如豆的光焰照着她放落的重重帘帷,犹如那日春梦重临。 那夜的绮梦过于销魂,梦中纠缠的姿态,犹如藤萝绕树、溪水冲石,黏腻腻,湿哒哒,一直留在宁烟屿脑中,拂之而去还复来。 洛阳折葵别院的夜晚,他无可辩驳。 的确是他动了春心,否则,便如佛坐金莲,岂有半分松动。 长指拨开帘拢,露出金色纱帘之后云被高堆、娇躯横陈的身影,锦被微微隆起,蜿蜒如丘。 少女背身向外,蜜蜡光晕打在她云髻松散拨开的颈后肌肤,仿若流动般盈盈。 她已经睡着了。 窗外不知何时起又下起了霏霏细雨,遮住了男人的心跳声音。 他跪身上榻,卷了一截她的锦被,睡在了师暄妍身后。 少女芳馨满体,发丝与肌肤间都缭绕着淡淡胭脂的芬芳,离得越近,那香气似越浓郁。 他一动未动,并不想趁机轻薄了熟睡的少女。 蓦地一道闪电裂开,自屋外撕裂苍穹,爆裂地闪灼。 伴随闪电而来的必是雷鸣,宁烟屿扭过头去,伸掌抵住了她的耳朵。 但也只是徒劳,在雷声响起时,她还是不受控制地身子轻轻战栗。 贴着他的胸膛,那纤薄的身子,一寸寸蜷缩起来,犹如刺猬一般,团成一个小团儿,保护着自己。 宁烟屿握住她柔软的小手,唤道:“般般。” 师暄妍的神魂已经陷落在梦里,江拯那肥大油腻的脸庞,喷着浊臭逼人的口气,狞笑着朝她扑来。 江家的侯爷与夫人都在边上看,没有一个来搭把手。江夫人只是挽着江晚芙的手,一大家子,旁观着她的苦厄与困窘,眉目冷漠,作壁上观。 “别过来……舅舅,求你……” 她害怕地举着镇纸,双眼通红,腿弯打着哆嗦后退,哀求着江拯,不要靠近,不要碰她。 江拯笑着:“般般,你阿耶阿娘不要你了,他们早就忘记你了,你不如就放心跟了舅舅,舅舅会怜香惜玉,不会很疼的。” 师暄妍举着镇纸,紧紧闭上了眸,“啊”一声叱咤着朝前击打了出去。 坚硬的青铜夔牛纹镇纸,把江拯的脑袋砸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坑。 睁开眼江拯的神情就变了,不再充斥着猥亵淫.笑,而是怒不能遏:“小婊.子,你敢砸我!” 他抢上前,将师暄妍手里防身的镇纸粗鲁地打掉,捉住了她的后颈,押着她便往院里的水缸走去。 那水缸…… 水缸恁的眼熟。 是小时候,江晚芙推她下的那个缸。 缸里盛满了水,浮萍碎藻飘在水面上,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师暄妍拼命挣扎扭打,江拯从身后摁住她头,将她往那水缸里摁。 “溺死你这个小贱人,胆敢勾引老子,还装什么清高!你就是个下贱胚子,还当自己是什么侯府嫡女!” 狞笑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师暄妍的头被按在水底下。 水。 好多水。 犹如洪潮般将她吞噬,封闭了她的感知,她拼命地推、搡,抗拒。但那个水缸,就像她抗拒不了的命运,从来没给她还手的余地,漫上来,侵吞她的鼻、耳,最后是喉,一点点将她湮没。 他们在看。 他们在笑。 他们额手称庆。 一重水做的屏障,模糊了笑声,那些声音随着冷水隐隐约约地灌入耳朵。 沁凉的冬天,水冒着刺人骨髓的冷,她喘不过气来,没了力气,只能放任身体往无底深渊里沉沦…… 第29节 师暄妍轻颤,眼睫晃动,缓缓地睁开了美眸。 眼前是昏蒙的,烛火晃动,于帘帷外摇曳。 苏醒之际发觉身旁睡了一个男人,这多可怕,尤其那男人还揽着她纤腰,望着自己,瞳眸幽邃。 一瞬与梦中满脸肥膘的江拯重合。 师暄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拳重重地挥出,砸在男人的鼻梁上。 宁烟屿本来担心她被梦魇困住,隔得近,手掌贴在她的后脊上压着她的穴位,替她舒缓情绪。二者相距不过半臂的距离,加上在床榻上盖着棉被,退也无可退,而师暄妍突然出拳又是让他猝然不防,这一拳,迎面飞来,太子殿下挨了个结结实实。 “梆”地一声,鼻梁骨被砸伤了,喷出了一点血渍,落在枕上。 “唔——” 宁烟屿刚要出声,又是一拳飞来。 “师般般!” 他立刻制止。 师暄妍这梦本来还没醒,但被男人喊了魂,也清醒过来了。 粉拳停在半空之中,砸不下来,就着烛火渗入帘帷的光影一看,不得了,竟然是“封墨”。 师暄妍迷迷糊糊地一怔:“怎么是你?” 他怎么又来了? 还没晃过神儿,宁烟屿擦掉了鼻梁下渗出的血渍,皱眉道:“师般般,你这一拳,是在出气?” 师暄妍没想打他,还以为是江拯,正准备道歉,可这歉意一起,还没等蹦出一个字儿来,便倏地皱起了眉:“你怎会在这里!” 他不是正和昌邑县主定亲,马上要做河东洛氏的乘龙快婿了么? 宁烟屿看这小娘子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分明是故意拿他撒气,却仍顾左右而言他。 “把你衣袖借我止血。” 师暄妍干干净净的月白寝裙,可不想被他脏污的血渍弄毁了,吝啬不借。 宁烟屿看她不为所动,心下颇有气恨。待要捉住她手,令她不干也得干,灯火一曳,恍惚撞向少女明媚柔软的眼波,似春亭凉月,煜煜垂辉。 只是那眼波之间一点冷光潋滟,水汽欲滴,眼眶弥漫着姣好的嫣色。 宁烟屿心口微紧,他倾身向她,双臂环住她圆润香肩,低低问道:“你做什么噩梦了?说来听听,我为你解厄。” 梦里,只怕是有人欺负了她。 男子的面容越离越近,呼吸亦近在咫尺,拂到了她的耳梢上,细腻的兰息含着温热,自她颊侧绒毛上轻轻撩动。 唇瓣要落下来,含吻住她的唇。 那夜一切,历历在目。 可今时不同往日,那日师暄妍被他轻薄,还带了愧疚,无法奋力抵抗。 今夜,他都已经有了未婚妻了,却还这般手脚不规矩地要和她在榻上胡来,这男子便是一等一的登徒子,实在不要脸。 师暄妍光是想着他这般左拥右抱都又气又恨,便照着他赖以耍流氓的最大凭借——脸,又是硬邦邦一拳挥过去。 “不许亲我!” 少女咬牙切齿,眸光凶狠,这拳头可一点没留情。 第26章 可惜了这一拳, 到底被太子殿下有所防范,没能准确击中他的鼻梁, 反被他控制住。 柔软红荑,被轻收掌心间,去势已是强弩之末。 师暄妍愈发气结,咬牙恨声道:“登徒子,你几番仲子逾墙,偷窥我的私隐,你信不信,只要我喊一声, 很快便会有人把你这无耻奸贼拿下!” 前日里去时,她还不像今日这般凶神恶煞,骂他“无耻奸贼”,不过短短两日, 怎么在她口中,他就全然变了一副容貌? “师般般,我好意替你过穴, 免你梦魇, 你却重拳相击。师二娘子, 你的良心被你舅舅吃了?” 师暄妍气得脸颊涨红, 屈膝,又要踢他一脚。 可惜也被摁住。 他隔了棉褥,将她一掌抵在下边, 活似瓮中捉鳖, 任她四脚朝天, 也奈何他不得。 宁烟屿反倒从这种游戏里获得了一种乐此不疲的快活。 但被摁在底下的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她怒意冲冲地挑起一双美眸来,那眸子里映着烛光,格外似有烈火熊熊:“你放开我!” 宁烟屿不放,但他凑低了脸去,在师暄妍温软香滑的脸蛋旁侧,笑道:“我能问一句么,那日与师二娘子在这榻上杏花着雨如斯胡闹,娘子也未曾如今日这般耍泼,只是隔了一两日不来,娘子是因此恼我负心不成?” 恼,确实是恼他负心薄幸之事,但与他这两日不来毫无关系。 只是这人颇不坦诚,即便此刻已有了高枝可攀,有了旁人肖想莫及的好姻缘,他却还如春衫佳郎般招摇,在她这里大耍流氓,师暄妍见了,就想吐他一口。 她忿忿道:“郎君既得高迁,何必还攥着妾身不放?妾身不过是开国侯府的一枚棋子,于你的前途恐怕并无大用吧?” 宁烟屿攒眉:“得高迁?” 师暄妍还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瞒她,气得倒仰,伸手又要去和他扭打,这回宁烟屿不躲了,被她揪住了脸颊肉,扯了个结结实实。 她看着柔弱,纤瘦的十指宛如细细葱根,但手劲儿却大得惊人,一扭起来,直将太子殿下的俊脸揪得彤红。 他任由她撒着气,也不动弹。 没想到今日来此,皮肉之痛,血光之灾,是受了十成的。 师暄妍一面拧一面咬牙道:“你还装蒜,陛下早已赐了你和昌邑县主的婚事,择日就要大婚!你这时候,应该正与你的未婚妻相看,怎会跑来我的君子小筑,你不是无耻奸贼,是什么?” 昌邑县主洛神爱?那是管他叫作“表叔”的。 太子殿下今日满怀窃喜,和不知名的某种忐忑,以至于全然忘了,他在她这里还蒙着一副假面这回事,被她一斥责,他方了解。 噢,原来他是“封墨”,与洛神爱那小鬼定了婚约的封家郎君。 难怪她如此生气。 脑中转了一圈之后,太子殿下醒回神来,细细咂摸出一丝酸味,不禁凝定了眸光,黑森的眼瞳映着明灿的火焰:“娘子如此动肝火,是因我见异思迁,辜负了娘子深意?” 师暄妍一睖睁,两眼瞪得滚圆,再没想到,这人还能打蛇随棍上,如此无赖,扭打间,将他俊脸掐得更红:“你无耻,谁有……什么深意!” 这一番榻上纠缠,两人对垒,全然未曾留意,蝉鬓不知何时来了屋外头,隔了一重槅扇,她手里掌着灯,纳闷唤道:“娘子。” 榻上两人一惊。 蝉鬓夜里时有敲窗之举,只要师暄妍这里有动静,蝉鬓便会来,问她可曾需要起夜。 今夜仲子造访,师暄妍不能如往日那般轻松应对,一时紧张,隔了被子,胸脯狠狠起伏,偏那男人不能会意,还一动不动地杵着,看了来气,师暄妍便一把将他踹下了榻。 宁烟屿毫不防备,被小娘子虎虎地从榻上踢了下去,皱眉要起来,那小娘子丝毫不曾怜惜,只往拔步床底下那黑乎乎的洞一指,示意让他钻进去。 “快进去!” 她压低喉音,催促着。 毛发戟张,似一只发了狂的狮子猫,大有一种他不答应,就要和他拼命的架势。 宁烟屿自诞生起便是钦定的堂堂储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几时受过这番委屈?今日来她这里,不但挨了她的拳头,还要挺着一身修长的骨架,硬去挤她床榻下那黢黑一片的空隙。 踟躇之间,少女赤着脚丫下了地,见他不肯,照着他背后狠狠踹了一脚。 人终于是磨磨蹭蹭听了话,滚进去了。 师暄妍捋了捋被他争执间弄乱的衣裙,弱柳扶风地踏着木屐来开门。 蝉鬓在槅扇外立着,手里掌着一盏铜灯,好奇地问道:“奴婢适才听到娘子房里有人说话。” 师暄妍道:“许是我说梦话了。” 蝉鬓又皱眉:“奴婢好像听到,有东西砸在地面的声音。” 师暄妍坦然地侧身让开,因春夜寒凉,她拢上了寝裙衣襟,放任蝉鬓入内,自己则缀在身后,自八仙桌上为自己倒了一盏温茶:“我做了噩梦,醒来后,自榻上掉下去了。” 蝉鬓在这屋里逡巡一遭,的确不见有任何痕迹,便走回来,把铜灯放在娘子桌上,低声道:“娘子心思重,方有所梦。” 师暄妍啜饮茶水,眉眼略弯:“上回,我让你给家主带的话,你带到了么?” 那话大逆不道,蝉鬓哪里敢讲到家主面前去?只怕家主听了,要大发雷霆,而她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她不回话,师暄妍便明白了,了然颔首:“无妨。我和这家人之间的事,你是清楚的,改日开国侯寻你问话,你再把那些话再一五一十说给他也行。” 蝉鬓上次未能试探出过所以,观察了两日娘子,她对封郎君与昌邑县主的婚事,始终是不咸不淡的态度,之后,也再没有提起过一句半句。 难道真是家主与夫人误会了,娘子心中所维护的那个男子,根本不是封郎君? 可这又怎么可能? 看娘子眼下方经历了一场噩梦,神思恍惚之际,思维必不能如先时缜密,蝉鬓从旁伺候着斟茶,状若无意地道:“家主与夫人正扫尘迎接舅郎主和郎主夫人,等江郎主和夫人到了,要为表娘子相一门亲事。原本,那封家郎君,与表娘子也算相配,可他已经与昌邑县主定了亲,眼下是巡视河道去了不在京中,待回来,差不多便要完婚。” 封墨,不在京中? 师暄妍的眼睑狠狠发抖。 回眸,望向灯火葳蕤之中垂落的帘幔,那里被烛火所照,一片朗朗,蝉鬓顺着娘子视线而去,根本看不到任何影子。 封墨早已不在京中,那么此刻藏身床底之人……又是谁? 难不成,这么多日以来与她相处的,一直是个骗子? 他为何要说,自己是封墨。 师暄妍的胸口起伏不定,忽听身旁蝉鬓唤道:“娘子?” 师暄妍收回眸光。 明知蝉鬓说这些话,不过是奉了开国侯与江夫人之命来试探自己,她不该有任何反应。 但师暄妍必须要问一句:“封郎君才回长安不久,才在离宫一鸣惊人,怎会事出如此突然,去巡视河道?” 娘子眼底的诧异,压根不似作伪,蝉鬓左右端看,没有看出半分伪装,心底里也十分纳罕,难道果真是家主所料有误? 蝉鬓回道:“封家的郎君是奉了太子之命,巡视泾河去了。” 太子之命。 第30节 师暄妍心下默念了这四字,怎会如此巧合? 蝉鬓道:“娘子怎会突然关心,封郎君?” 师暄妍扣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几分发白,然而师暄妍掩藏得极好,并没有泄露此刻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言笑晏晏回:“封郎君是长安翘楚,看来,也是原先家主为江娘子相中的乘龙快婿了?可惜被齐宣大长公主捷足先登了,实不相瞒,我心里竟还有几分快活。” 这二娘子,如今是毫不掩饰她对侯府的厌憎,蝉鬓直蹙眉,但想到家主在祠堂里责打她的模样,蝉鬓也说不出话来,这父女的矛盾,早已是不可调和。 二娘子自甘堕落,损碍了侯府声誉,祠堂受罚,被扔到君子小筑之后,早已没了那份体面,以后也是做不得侯府嫡娘子的了。 现在顾府医还时常过来为二娘子看诊,只不过是怕来日下胎之时一尸两命,所以用些温补的药材滋养着。 但家主,已经在和夫人商量着下胎的日子了,侯府是决计容不下来历不明的野种的。 蝉鬓心里也觉着此事错在二娘子,然而看她自小流离在外多年的遭遇,也不免有几分扼腕,心下实在不忍,让家主就这样加害了亲生女儿,所以师暄妍那大逆不道的话,她不敢传给家主,令侯府知晓。 蝉鬓将灯留给了师暄妍,离开了寝房。 风吹着冷雨,雨线密密麻麻,落在地面溅起水花,如麻癫病人的脸。 房檐下宫灯曼曳,纱帘清影幢幢,师暄妍将寝屋门关上,折身回来。 不知何时那男人已经从床榻之下钻出来了,将身坐在帘帷后的拔步床上。 师暄妍咽喉微微发紧,她加快了几分脚步,走过去。 一面走,一面从自己蓬松的发髻之中,抽出了挽发的木簪,乌木簪松落,如瀑的鸦发随之散下,披于软腰之后。 那根乌木簪是特制的,将上面镶嵌的覆雪绿梅样的松绿翡翠往下推,自簪头下便伸出两寸长的尖刃。 银光凛凛,薄而锋利,见血封喉。 这根簪子是师暄妍离开折葵别院,回到洛阳江家之前,特地找当地的铁匠铸的一支,用来防身。 本来,是为了对付图谋不轨的江拯。 而今簪身所对之处,却是帘幔之内的男人。 真是可笑。 她以为与之相识,已经相熟,然而到了今晚她才发现,她原来竟从未能真正认识他。 “你骗我,你不是封墨。” 少女警觉地握着簪身,掌心肌肤与乌木相贴,渗出细密的冷汗。 清眸扑闪,藏着深深的惧意,然而她一步一步走来,簪身的尖刃,向他抵得愈来愈近。 宁烟屿拨开帘幔,露出略皱眉梢的清俊容颜:“师二娘子,你要杀我?” 师暄妍握着簪身的素手在轻细地发着抖:“你骗我究竟目的何在?” 她自诩,虽占了这个侯府嫡女的名头,可她的地位实则连江晚芙也远远不如,他骗她,又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图财是没有的。 图权更是缘木求鱼。 唯独几分颜色尚好,还能拿得出手。 莫非,他就是单纯地贪图她的美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屡屡纠缠,日渐放肆。 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如入无人之境地,睡在她的卧榻之侧,然而这个男人,就连身份都是虚构的。 宁烟屿心下几分无奈:“师般般,我从未说过,我是封墨。是你以为我是。我不过是并不曾否认。” 离宫相会的夜晚,她唤他“封墨”,他不过是没有否认。 他说:“你真是聪明。” 用那种看聪明人的目光,微微含着笑意,夸赞她。 他还敢说,这不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他分明就是包藏祸心! 师暄妍勃然大怒:“你还敢狡辩!” 她将乌木簪刺出,直抵他胸前。 “你若再不说,我就唤人,把你这个逆贼拿下。我想开国侯府,大抵不会放过你这么个勾引娘子的淫贼。往昔我是为了护你,但现在可不会了,你还不老实承认!” 敢明目张胆得罪开国侯的,在长安虽然不少,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即便是门第旗鼓相当,也要三分考量。 谁知,这男人听了她的话,不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一哂。 他竟然在嘲笑她! 师暄妍气急败坏,乌木簪又抵进了几分。 几乎便要触到他的前襟,目下,已与他胸口的墨线夔纹相距不过半寸的距离。 小娘子就是发了狠,也是心善不敢下黑手的。 宁烟屿坐在她香闺的拔步床上,姿态闲闲,淡淡道:“师般般,你阿耶动不了我一根手指。我早说过,你可以尽情信任我,投靠我,我会帮你。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你要不要考虑?” 是何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师暄妍咬着发颤的樱唇,脑中回想起蝉鬓说的那一席话。 太子之命…… 巡视河道…… 一切巧合,突然应在此处,化作一个清晰无疑的答案。 “你是宁恪。” 少女朱唇觳觫,如墨玉般的美目含了震惊之色,一瞬不瞬地望着纱帘之后的男人。 乌木簪自她的骤松的玉指间一抖,晃荡了一下,坠落在地。 第27章 洛阳折葵别院的相逢, 原来由始至终是场孽缘,他竟然是宁恪。 少女的眼瞳写满了荒诞和震惊, 压抑的情绪,犹如拉满的弓弦蓄势爆发。 乌木簪掉落在两人脚边,沿着纱帘帷幔骨碌碌地滑落,被卷至阶下。 她的身子在发颤,似是冷得厉害,齿关不停地磕碰。 宁烟屿起身拨开帘拢,跨上半步,来到师暄妍的面前。 他的个头, 比她差不离要高出一个头,宽肩腿长,整个人似一堵墙面,附着阴影压下, 几乎将师暄妍整个笼罩在其间。 呼吸一缕缕交织,师暄妍仿佛能听到胸口急如奔雷的心跳声。 明月洒满朱户,宫灯摇曳银光, 帘帷无风而动。 宁烟屿倾身低下视线, 唇角勾出一点弧痕:“真聪明。”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蒙着火烛亮色, 尤为清冽。 他身上淡淡的兰泽芳息一寸寸绕她的鼻尖而来, 无孔不入。 师暄妍两度被他夸赞聪明了,第一次分明是耍她,第二次, 证实了他确实是在耍她。 她忿然不平:“你觉得这样耍着我一个小娘子, 很有趣么?殿下!” 她的调门有点儿高, 这会像是不怕那个蝉鬓去而复返了,含着火焰的瞳眸, 怒意凛然地瞪着自己。 宁烟屿蹙眉:“没有——” 师暄妍嗤笑了下:“洛阳折葵别院,你隐藏身份,是白龙鱼服,理所应当,可我们在长安也相识了这么久,殿下还是欺我瞒我,你斥责我骗你,可你何尝没骗我?我是小骗子,你是大无赖,没说错吧!” 宁烟屿还未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斥骂,脸色布了阴云,暗含警告地沉声道:“师般般。” 太子殿下,在制止她说。 可她,凭什么不能说。 师暄妍的唇瓣被咬出了鲜红的齿痕,从来清光摇曳、水汽迷蒙的美眸,被一股顶到喉咙口的怒火烧干了,只剩下目眦欲裂的痛恨。 宁烟屿没有看错,是痛恨、厌恶至极。 以至于方才的警告,再也没有了一丝威迫力,而他也被慑住。 若往前一步,则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殿下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欺我瞒我至此?若说这一副残躯,我又不能生育,你分明知晓,你来戏耍我,是觉得把我玩腻了,转头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抛弃是么?” 旁的女子,还有几分怀孕的风险,会被拿来视作要挟他的筹码。 只有她师暄妍,不可能有所出。 他明知她的过往之后,不但不害怕,反倒离得更紧、欺得更甚,是不是就因为,她是个特殊的小娘子,有几分姿色,又不会碍了他的事? 东宫之中,美人无数,都是循规蹈矩闺誉清白的好娘子,这种逾墙戏蝶的游戏,或许更令太子殿下悸动吧。 除此之外,还可能会有旁的原因么? “孤从未如此想。” 宁烟屿撇着长眉,深目凝视烛光之中因为怒意而战栗的小娘子,她的面颊红晕迤逦,一双瞳仁犹如两把冰刀,若他胆敢冒犯,她便像是要扑过来杀了自己。 有股说到做到的狠绝。 宁烟屿终是道:“你说过,不恨孤。” 那日她说,他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宁烟屿便胸中一动,唯恐她恨他,便问,她是否对自己心怀有怨。 可她说,便是再问一百遍,她也不恨他,斩钉截铁,字字铿锵。 果真只是明哲保身的虚言。 她恨他,恨得便如此刻,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咬着他的脖子喝血。 师暄妍很想放肆地笑话他。 第31节 她凭什么就不恨。 她恨死他了,甚至,她恨圣人,恨那个癫道人。 她恨师家和江家的所有人,恨这世上一切。 以前,她以为他是封墨。 那个同样身世凋零、身不由己,在外边餐风饮露受尽了难捱的苦楚的封墨,她不忍拒绝他犹如抱薪取暖般的亲近,从他这里,也能得到一丝丝慰藉。 可原来他从不是她的同路人,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那时虽然也在不记事的年纪,可他是一切的滥觞,若不是他,怎会有后来之事。 都说癸卯年二月初八诞生的婴孩,是太子宁恪的天煞狐星,生来与太子八字犯冲,会替他招来邪祟缠身。 可他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安城三出阙前,享受着千万黎庶黔首的顶礼膜拜,而那些被转送京外的孩子,他们童年、少年填不满的空洞,谁来令时光倒转,让那些伤痛愈合? 从来都不是师暄妍妨碍宁恪,而他宁恪,才是她命中魔星。 师暄妍深深呼吸一口气,将此刻起伏如潮的心绪强行压下,玉指自梨花色寝裙的广袖下探出,一指那被春夜凉风扑得簌簌作响的轩窗。 “殿下,师暄妍已经被你欺得够了!我不想再与殿下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你走吧,从今以后,莫再前来君子小筑。我也便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宁烟屿并不肯就此离去,他踏上一步,再一次俯下眸光:“师般般。当年事情发生之时,我只是一个三岁幼童,病得半只脚踏入了黄泉地,至今连一点记忆都不曾留下。你迁怒我,好没道理。” 不论他如何狡辩,师暄妍都心硬如铁,一点也不看他。 “我请圣人下诏,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你若一定要我偿还,我愿意。师般般,我想——” “我一点都不愿意。” 师暄妍忽地扭脸看向他,桀骜而冷漠,泛红的眼眶噙着憎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刺他的胸骨某处。 陌生的从未领略过的疼痛,像是漫漫长冬冻得龟裂的伤口被撒上干盐,一瞬侵袭而来。 沉稳持凝如宁恪,也初尝到了那股为情所累的煎熬滋味。 师暄妍冷静的神色,令她看上去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理智不清的迹象,她就是平静地陈述着,这么一件事:“宁恪。你拿什么还我,我的前十七年,我今后的几十年,皆因你而毁。” 她说着话,一步步朝着他逼来。 竟将宁恪迫得步步后退。 少女的红唇一掀一拢,淡淡香雾吐出,可听起来,全是冰冷刺耳的字眼。 “你是罪魁,是祸首,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我们这样的贱命,活该被您的清风霁月衬成风雨过后的烂泥。” 见他眸中墨色汹涌,似翻滚而来,师暄妍再没了一丝惧意,她垂下眸,笑得妄诞而嘲弄。 这般的笑容,无端的有几分瘆人,宁烟屿眉目深凝,唤了她一声“师般般”,话音未等落地便被打断。 “我好恨我自己和你有了苟且。你和江拯一样讨厌。” 她竟拿他,和她那个丧尽天良的舅舅相提并论,宁烟屿胸口鼓了火气,不忿道:“住口。” 他恼了,堂堂太子殿下,也为她一言而着恼,师暄妍呆呆地望着他缀了愠怒的眼尾,一晌,她快慰平生地笑了起来,就像看着师远道暴跳如雷一样可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太子殿下,你生气了么。可是你能拿我怎样,别说杀我,就算夷我九族,你看我可会皱一下眉头。” 这个小娘子,他以为她柔软、善良可欺,担忧她被欺负。 可她其实一身尖刺,生人勿近,触碰不得。 他是宁恪,不用再做别的,便已经犯了她的死罪。 “师般般我不是——” “滚。” 一股冷风卷杂着寒雨蓦地扑开窗扉,剧烈的轰塌声伴随着她清晰吐落的字眼,刮入宁烟屿的耳膜。 那个字说得并不重,但足够冷静、理智。 他闭目塞言,话封存回了喉舌底下,再没能继续。 龙眼木雕花八仙桌上,两盏灯火訇然寂灭。 她在黯淡寥落的夜色中,神情轻蔑,手指一直指向轩窗之外凄风冷雨的凉夜。 因为怒恚,师暄妍的指尖在黑暗里发抖。 宁烟屿一生,从未被人如此疾言厉色。 他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也是整片澧朝河山未来的主人,被心仪的小娘子如此讥嘲羞辱,心上亦有三分薄怒。 若是死皮赖脸留下,大损威严,绝不是宁烟屿会做之事。 “师般般。” 烛火映照出男子冷峻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寒着长目,语调压沉。 “孤今夜从你的君子小筑出去之后,便不会再踏足一步,你想清楚。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师暄妍背过了身,一眼都懒得看他,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她的举止看去如此温柔,可一次次将他弃置的,也是她。 宁烟屿终于头也没回,往窗边走去。 扶上窗棂,双掌压着那早已被春夜的雨水浸得冰凉的木框,寒意似窜入心底,他没回眸,只留下一句:“师般般。你好自为之,你日后再便是死了,孤也不看一眼。” 话音落地,那个少年男子一跃而出。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密雨婆娑之后。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暗室之中,冷雨扑簌簌地刮过窗子,师暄妍还滞留在潮湿的屋内。 不但天潮潮地湿湿,连心上也似弥漫起了雾气。 她抱住了被寒风拍打的瘦弱肩膀,肺腔里一股气流忽地顶出来,她弯下腰,扶住那张八仙木桌,重重地咳嗽起来,直磕得头晕眼花,眼泪自眼睑下涌出。 肺里的气息,蓦地变得无比酸,汩汩往上冒。 到了后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磕得厉害,泪花也冒得厉害。 她等着,肺里那股来历不明的酸意一点点平息,哆嗦着指尖,拾起坠落在地的乌木簪,去关上那扇破败的窗。 潇潇雨帘,细腻地横在天地之间,整片潮湿幽冷的夜晚都被雨丝润得细腻而均匀,庭前古柏摇着墨绿的冷影,打落簌簌雨花下来。 君子小筑,只有荒凉,没有任何春色。 * 师暄妍回到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有了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身体好像浮沉在水里,无处依凭。 偶得一叶窄窄的扁舟,相伴着渡过了一程,并未靠岸,她便弃船落入水中,重新漂浮在茫茫大海。 一夜的冷雨过境,清早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清脆甜嗓,就从青墙外飘过,像少女系在颈上翠绿纱巾,轻轻擦过满目疮痍的墙面。 师暄妍的两只眼睛是肿的,清早起来时,才发觉枕上也是湿的。 一定是昨晚上了潮。师暄妍心硬地想。 蝉鬓过来送早膳,又是清粥小菜,师暄妍勉强吃了一些,蝉鬓收拾碗筷之时,信嘴道:“娘子,顾府医今日,来为你请最后一次平安脉。” 之后,大抵就是开国侯和江夫人商议着的,要下胎的日子了。 师暄妍扯了扯红嫩的唇角,指尖抹过略显得浮肿的眼睑,温温道:“好。” 蝉鬓自盥洗水盆里的热水中,捞出了浸湿的方巾,放在掌中绞干了,为师暄妍敷上。 师暄妍不喜欢旁人伺候,自己拿了帕子盖住了小脸,自帕子底下,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笑声:“他们可曾说,几时过来,会派谁过来?” 蝉鬓闷不肯回话。 师暄妍心明如镜,拂了拂手:“我稍后问顾府医,他或许知道呢。” 梳洗后,师暄妍靠在罗汉榻上歪着吃茶,等候那位顾府医。 顾未明是华大夫的亲传弟子,医术高明,为人谦和,如皎月映孤竹,身上常年是那身洗得脱浆的月白衫子,缭绕着淡淡的药味。 顾府医来后向师暄妍行礼,折腰下去,便替她搭上了腕脉。 蝉鬓在身后伺候着。 与顾未明同来的,还有侯府上几个手脚麻利、眼神爽辣的婆子。 她们呈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地等着顾未明的结果。 第28章 宿雨方歇, 檐下垂着晶莹的水滴,声声入耳, 极轻极脆,如鲛珠迸落,庭院内外都浸泡在湿淋淋的雨后水汽里。 婆子们虎目炯炯,不肯放过房中的任何一处细节——这也是侯爷交代的,说是自家娘子举止不端,顾府医是青年才俊,样貌俊美,要警惕那不孝女对顾府医行为越界。 师暄妍置之不理, 单手托腮,靠在罗汉榻上的香木小几上,轻轻打着哈欠。 顾府医躬身侍奉在侧,将手置入盥盆里洗濯清净, 方来为娘子看诊。 长指搭在娘子脉搏上,细听其声。 娘子的脉象稳健,富有力量, 普通人光是听脉象, 根本辨别不出她是中了一种毒, 自然, 她此刻腹中也没有孩儿。 那日师门有召,顾未明匆匆来到老师家中,得闻老师竟要求自己为师二娘子做假脉时, 顾未明吃惊之下, 大失所望:“师父怎能让学生做这等有损阴德之事。” 华叔景也是无奈, 只好将师二娘子托付于己的事和盘托出。 顾未明在开国侯府行医多年,便是再醉心于医道, 对侯府上的家事也不可避免地听了几耳朵,这二娘子自幼被送出长安,寄养于洛阳江家,旁人都道江家教养极好,对二娘子是仁至义尽,可惜二娘子不学好,偏成了个淫.妇,有辱侯府门楣。 顾未明也是从师父这处知晓,原来这江家人用心狠毒,非但不曾善待师二娘子,反而下毒暗害,这赤练之毒对妇人而言可谓阴毒至极。 名门贵女出嫁前夕,夫家都会派人来查验女子身上可有不利于生育的顽疾,江家二位此举,是要断了师二娘子的婚姻前程,唯恐她将来飞回高枝。 “可二娘子既在江家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何不据实向侯爷与夫人相告?难道他们不会替自己的女儿做主么?” 老者循循道:“生恩莫如养恩,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师家的二位大人,养育表娘子多年,心里更爱护的是表娘子,对师二娘子漠视至极。人都有爱屋及乌。何况江夫人与胞弟手足情深,知根知底,也难疑心他竟敢暗害自己的女儿。至于师二娘子,她的话,她的父母未必肯相信。” 第32节 这便是二娘子在侯府之中举步维艰、被人遗弃冷落的困境。 顾未明从来不喜了解这些世情,只醉心于医术,听闻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敬重师父,师门之命不敢不从,顾未明一时恍惚间便应许了这事。 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唯有把这骗局继续往下演了。 “顾府医,”二娘子倚在香几上,眉目横斜,温婉道,“我的脉象可有问题么?” 顾未明因为撒下了这弥天大谎,被娘子问起,不由心神一紧,绷紧头皮:“娘子……这胎恐怕还不太妥当。” 若是说一句这胎已经稳妥,下胎不会害了娘子性命,只怕侯府家主即刻便要下药来落了这“胎儿”了,那药无外掺杂有红花、马钱子、麝香等物,对师二娘子如今的身子有极大的损碍,纵然这胎是子虚乌有,喝了滑胎药,也怕消受不起。 师二娘子,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她明眸善睐,瞳仁里含着水光,微微笑道:“我这胎已经妥了。” 顾未明怔忡抬起眸来:“娘子——” 师暄妍淡定地重复道:“已经妥当了,不是么?” 顾未明心头再是一紧,无可奈何,终是垂下了头颅,恹恹回:“是的,妥当了。娘子无需担忧,今日,是最后一副安胎药。” 门外的几个婆子听了,则是眉飞色舞,这胎儿妥了,便意味着侯爷夫人的一块心病终于要痊愈了。 改日拿一碗落胎药来,打了师暄妍腹中的孽种,于侯府简直是莫大喜事。 一名婆子上前道:“顾府医,这胎既然妥了,我们还得赶回府上去复命,到时候,还要劳烦顾府医辛苦,再配一副打胎药来。” 毕竟是家门丑事,需要穷极其力地遮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也不需一遍遍地劳烦这位顾府医。 就连顾未明,也被下达了封口令,此事不许记录脉案在册,更不得传扬出去。 说话间,君子小筑又有宫车造访。 窄长的深巷里驶进一辆宝马香车,四角垂璎珞,冠盖上青狮挂流苏,婀娜随风转。 车中走下来一名身着宫装,峻眉冷目的妙龄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单给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气势凛凛逼人。 她来到君子小筑外,敲门。 笃笃笃。 众人不禁回头,望向那道庭院之外的大门。 适才说话的婆子便迎上去,打开了门。 “您是?” 这辆马车是宫中之物,华贵非凡,这身着宫装的女子,定是宫中的女官不好招惹,因此她态度恭谨,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 这名宫中的女官,名唤静严,嗓音亦是冷若冰霜:“师二娘子可在此处养病?贵妃有请,请师二娘子出来,与我入宫面见贵妃。” 这宫中,仅有一位姓郑的贵妃,那是襄王殿下的生母,如今掌管六宫中馈的女主人。 郑贵妃突然要娘子入宫拜见,可二娘子身怀六甲,只要出门,便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婆子一时犹豫:“内贵人容禀,二娘子染恙在身,所以在君子小筑静养,现在身子还没养好,要是入宫,她通身的病气冲撞了贵人,那这……” 静严不喜有人敢拂逆贵妃的主意,冰冷的容颜上,娥眉从中间往上蹙:“贵妃娘娘要的人,已经通知了贵府,贵府夫人是知情的,否则,我们也不知二娘子如今暂养于君子小筑,驱车前来此处。你若敢为难——” 听说夫人已经知情,这回婆子是万万不敢阻拦了,忙侧身让开。 静严便领着几名禁中的女史步入君子小筑,和先前的侯府婆子们鱼龙混杂,这往昔清静得连一片落叶坠在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小院,蓦地变得水泄不通,热闹了起来。 师暄妍一宿没能睡好,眼底还挂着两个肿眼泡,精神先一步复苏,继而将身子整个从罗汉榻上拎起来。 静严已经入了屋,看师暄妍的确是一副气色不佳的模样,还有府医在旁诊治,先时的疑心便散去了,开门见山阐明来意:“贵妃于仙都宫设宴,邀娘子赴会,还请娘子速速梳洗,与奴婢一同入宫。” 师暄妍立时心神凛然,郑贵妃是襄王母亲,无端端她怎会突然做主相邀? 郑贵妃如今执掌凤印,除却不是皇后头衔,实则也不过蒙了一层薄纱而已,师暄妍不得违背贵妃懿旨,福了福身:“内贵人少待,暄妍今日衣冠不整,待梳洗更衣之后,即刻便同内贵人前往。” 这师二娘子,倒是比那婆子知情识趣些,不愧是齐宣大长公主看中之人,静严微微颔首,便示意一应人等退出小院稍后。 师暄妍的衣橱里多是素色纱衫,她被软禁在君子小筑已多日不得出了,在小院中并不感到如何寒凉,但刚下了一场雨,外边却是寒天冻地,师暄妍只得挑了一身偏厚的雪里金遍地锦榴花纹小袄,下着玉兰、萱草黄二色垂绦裙,发髻微斜,用一只垂珠金环束住,只垂下两股青丝披落肩上,打扮既不内敛,也不张扬。 静严入宫多年,于禁中见过百样女人,但师暄妍出现,仍是教她眼前一亮,这满园苍绿,也似被那少女盈盈一笑染得姹紫嫣红。 蝉鬓伴随其后,以伺候娘子为名,跟着来到静严面前。 静严并未多看,邀师暄妍登车之后,这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徐徐行驶起来,往宫门而去。 蝉鬓心下还有几分紧张,虽然她是侯府里出了名的稳重,但毕竟未曾进到过禁中,曾听说那郑贵妃又是极其不好相与之人,一路上拘谨地攥着手心,早已是湿漉漉的晕出了汗渍。 可反观师暄妍,却是一派水静流深,这副气度姿态,让蝉鬓也心服口服。 她哪里知晓,师暄妍是个不怕死的,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畏,连后事都安顿好了,还有何可惧? 连太子她都敢指着鼻子痛骂,更遑论是见贵妃了,便是圣人亲临,师暄妍又岂有畏怕之意。 静严也一路留意师家娘子的举止,她此来,也是为娘娘亲自观察师暄妍,能否入襄王府邸为妾。 上次众芳园一叙之后,齐宣大长公主再不提此事,并非是对师暄妍有了不满,而是洛家出了洛神瑛这等不孝之徒,齐宣大长公主暂无暇处置其他,先将洛神瑛押回河东发落了。 这一路行来,途径长安最繁华热闹的街衢,师二娘子目不斜视,无论车停车往,她都譬若一根针,稳当地扎在那儿,这正是禁中女眷的素养,在师二娘子身上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因此静严看横竖看,这师二娘子都堪为襄王侧妃。身子弱些也无妨,侧妃总是不该在正室入门之前就怀上子嗣的,迟上几年正好。 入了宫门,师暄妍随静严走小门,一路行至仙都宫。 “仙都宫与汤泉宫为东西二宫,元后所居汤泉宫,已被圣人封存,即便是将来太子登基后立后,新皇后也要居仙都宫。” 这就是在说,郑贵妃地位尊崇,比同皇后,让师暄妍掂量着点儿,莫在贵妃面前胡言乱语,要考虑后果。 师暄妍将手指笼在襟袖之中,微微颔首,道:“有劳内贵人指点。” 静严又道:“师二娘子是玲珑人物,既能得长公主青眼,想必这些东西也不用我多教,我虽是贵妃身侧女官,但在师二娘子面前,也只是奴婢而已,不敢妄言。” 内宫中女官亦有食俸,属于官身,她怎会在师暄妍前称奴婢。 师暄妍指尖微颤,直觉,郑贵妃寻了自己来,只怕还是与襄王殿下有关。 * 崔静训从故纸堆中,见到太子殿下那双熬得彤红的长目,也是吃了一惊。 衣冠楚楚的殿下,今日却穿了一身被雨润湿的泛着潮味的翠虬盘蛟纹衣袍,笔杆按在宣纸上,落下了惨不忍睹的一团浓墨。 坏了,这还是那位妙笔生花、书画双绝的太子殿下么? 仔细看了去,长信侯依稀仿佛、并不那么肯定地辨认出来,这宣纸上留了一个字。 似是一个“般”字。 但这个“般”字还有最后两笔未能成形,倒像是写到一半被主人意识到了什么,仓促之间涂抹所致。除此之外,长信侯也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太子殿下,臣今日是来寻你出城打猎的,不过看情况,恐怕是去不了了。” 他将案上的铜镜拨了拨,正对向宁烟屿。 宁烟屿凝目往镜中一瞧,自己的发冠竟有些狼狈,失了往日仪容,他皱眉道:“孤即刻更衣,稍等片刻。” “啪”的一声,那面铜镜被太子殿下一掌摁在了桌面上。 险些便被拍得支离破碎。 那面铜镜上镶嵌的精晶玻璃可是西域进贡之物,珍贵异常,崔静训一直想弄一块都弄不到。 见宁烟屿果真要去,他一下笑开,露出四颗雪白的牙齿:“臣方才进宫之时,瞥见一辆马车,自小偏门前停下,车中之人,往贵妃的仙都宫去了。” 郑贵妃喜好结交京中命妇,通过妇人拿捏她们丈夫的把柄,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但也不足为奇。 宁烟屿将涂坏的宣纸揉成一团,不以为意,打算出京郊去骑马,只当出一口胸中的郁气。 他自会忘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不用任何人催促,三两日的功夫,便能忘了她。 崔静训含着笑意凝视太子殿下欲盖弥彰地“毁尸灭迹”,只淡淡忖道,这纸上的字,多半就是那位小娘子的名讳了。 于是他了然笑道:“可车上之人,是师家二娘子,殿下还有心情与臣去打猎么?” 语未竟,那獒纹椅上的男人便似臀下着火般弹起来,那一瞬似是要长腿一步跨出东宫去。 崔静训含着若有所思的深意的目光凝着他,不过瞬息,殿下扯着眉峰,忽急刹住了动作。 “与孤无关。” 长信侯便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又坐回了他的长椅,方才颓靡不振的郁色被一扫而空,轩眉下两只凌厉清冷的眼眸,燃烧着两簇热烈的怒火,极其生动,极其……怎说呢,少年气。 那是自小沉静孤僻的太子殿下身上,很少见过的一股生气。 说到底,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又是情窦初开的,少不得要经历一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苦恼。 这天下好事,多有好磨,若唾手可得,还有什么珍贵可言。 殿下这张嘴就是削下来混进一盘酱鸭嘴里,也能以假乱真。长信侯心想。 第29章 放鹰台这一带马草丰茂,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抽节的草叶绿绿绒绒, 将将盖住泥面,叶尖上沾着粒粒水珠,马蹄踏上去,犹如踏在西域供奉的毡毯,分外舒适。 崔静训已经看不出太子殿下的心思了,两匹快马跑了一转,崔静训催马停驻,将上半身向太子殿下靠了一些近来:“师二娘子——” 才起了一个头, 话没有说完,远远地忽听到一个响亮清甜的叫声:“皇兄!” 长信侯惊呆了,回头一看,只见襄王殿下骑着他那头憨态可掬的小毛驴正在太阳底下挥舞着大臂, 笑容堪比一朵盛开的葵。 太子殿下不是最厌恶襄王殿下那个“麻烦精”么? 脆甜的“皇兄”由远及近而来,襄王殿下胯.下那头小毛驴神气在在地迈着小短腿,驮着宁怿飞奔到面前, 等从毛驴上下来, 襄王殿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一步跳到宁烟屿的马前, 神情显得异常激动。 “哥,你怎么突然要教我骑马?你不是说我特别笨,怎么学都学不会么?” 小时候, 他羡慕皇兄能骑在神骏勇猛的千里驹上, 手持弓箭, 例无虚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敬佩, 便央着皇兄,一定要教他骑射。 宁烟屿推拒,试图为他从军中找个教习,但宁怿不肯,执意要让皇兄亲授,还出面说动了阿耶。 宁烟屿无可奈何,只有教他。 可惜这个笨蛋,学了一个月还没有小成,还冲他夸下海口,道自己也能骑射,那天襄王殿下抱着弓箭骑着枣红马冲进了围场。 结果箭还没“嗖”的一声从弓弦上发出,人便已“嗖”的一声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那次宁怿摔得七荤八素,额头上肿了一个高高的寿星包,把郑贵妃心疼坏了,对太子敢怒不敢言,到底也阴阳怪气地讥讽了几句,阿耶见他不占理,出面调解当了和事老。 第33节 郑贵妃与太子素有嫌隙,此事不过是激化了二者之间的矛盾,但宁怿呢,头上的伤还没好,自己又乐呵呵地过来找太子皇兄玩耍了,差点儿没把郑贵妃气得倒仰。 她是管不住儿子亲近太子那热脸贴冷屁股的贱样儿,但好歹也把他的枣红马没收了,下令从今以后,不准宁怿再骑马。 宁烟屿坐在马背上,握住缰绳,唇角折出一点若隐若无的弧度:“阿怿,你怕不怕你母妃知晓?” 自上次以后,皇兄也像是吓着了,后来不论宁怿再怎么求,皇兄都坚持不肯再带自己骑马,好不容易这次皇兄主动提起,但凡有半分的犹豫都是对这份兄弟情谊的不尊重。 他忙摇手,拍拍胸脯:“不怕。” 宁烟屿朝崔静训,下颌微抬:“给他。” 长信侯从旁看了半天,他说怎的那师二娘子都去了仙都宫,殿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出来跑马。 原来是围魏救赵。 若让郑贵妃知晓襄王被太子拐带出来了,定会气得面目狰狞,脑子里旁的事一应空白,一心就只扑在襄王身上,那时,太子那师二娘子自然得解。 要说他为何不直接冲上仙都宫管贵妃要人……长信侯深凝太子殿下几眼,以为,还是嘴硬,豁不出脸。 看破不说破。太子脸皮薄。 长信侯了然地笑了笑,翻身下马,将襄王殿下送上马背。 宁怿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干脆焦急地一把抱住了马脖子,伏在上头。 “哥,你教我,怎么控制它,让它不乱跑。” 他虽然很想学习骑马,可上次那经历实在过于糟糕,给宁怿留下了非常尴尬难堪的印象,还让母妃一直说太子皇兄的坏话,宁怿很讨厌这样无用的自己。 宁烟屿的唇角往内折:“宁怿,今天教你个好玩的。” 襄王殿下呆呆的,旋即爽朗笑开:“好呀,什么好玩的?皇兄你快带我玩!” 宁烟屿在襄王的马臀上伸掌一拍。 “哥哥!” 襄王殿下大惊失色,急忙去唤他的兄长,伸手要扯他的衣袖。 可是襄王殿下的这匹马已经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宁怿好不容易扯住了他哥的袖口,宁烟屿深处修长如玉的食指,一根根,将襄王殿下的爪子拂落。 “哥——” 凄厉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伴随着威风凛凛奔驰而去的大黑马,直冲向放鹰台下没入天际的草场深处。 * 午后,师暄妍才得以见到贵妃。 郑贵妃处理六宫诸事,难以分神,让师暄妍在仙都宫鸣鸾殿上等候了许久,她将茶吃了几盏,方才见到郑贵妃。 但听得耳中佩环铮璁,师暄妍头也没抬,便知是贵妃驾临,起身向郑贵妃行礼。 上首传来一道宛如春莺啼啭般的清音:“起身,过来入座。” 宫人殷勤为师暄妍奉上果子点心,师暄妍就座以后,才抬起视线,半垂着眼睑,望向郑贵妃。 郑贵妃三十多年纪,保养得当,看不出丝毫风霜,仍如桃李年华,肤若凝脂,通身的气度与大长公主的尊崇矜傲不同,在郑贵妃身上,看见的是琼姿烟貌,情致两饶。 郑贵妃身上着的是烟霞锦草绿色绣覆雪梅花十二幅间裙,外罩桃红色描金如意云纹长衫,端庄华贵,两颊融融,双眸炯炯,如秋蕙披霜,单是看着,便难生亲近感觉。 师暄妍垂眸敛容,等候贵妃示下。 郑贵妃笑盈盈道:“这樱桃毕罗味道尚可,你尝尝?” 面前的樱桃毕罗用玉瓷托着,一个个白里透粉,似美人花靥,柔软,吹弹可破,散发着余温犹在的淡淡清香。 指尖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外酥内软,入口即化,甜又不至于太甜,并不生腻。 她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温声说谢。 郑贵妃听静严说了,此女文静,端庄婉约,不媚不争,堪为侧妃。 其实她在外边养了十多年,郑贵妃也不在意她这些,不过是图了她有一个手拥兵权的好兄长,将来或能为宁怿所用。 郑贵妃索性也就不绕弯子:“大长公主因为洛家出了事,一时还顾不到宁怿头上来,上回众芳园,她本邀了本宫一同前往,只因六宫诸事庞杂,本宫未能及时抽得开身,才搁置了。听说二娘子人才样貌出挑,本宫呢,也想为襄王觅一个可心的人儿,上次在众芳园,宁怿你也见了?” 与师暄妍所料分毫不差,郑贵妃果然还是为了襄王。 “臣女蒲柳之姿,蒙大长公主青眼,也蒙贵妃错爱了。众芳园一会,家仆闹出这样的事端来,臣女实在汗颜愧对大长公主。” 郑贵妃道:“听说那婢女,本是你表妹身旁的?你这孩子,怎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就是言行失当,也大半是你的表妹管教不严的罪过。倘或是宁怿身旁出了这等贼心烂肺之人,本宫不但要处死那个奴婢,连宁怿也休想得饶。” 师暄妍垂眸,嗓音低微:“臣女是师氏女,与开国侯府共荣共辱,婢女旦有差错,臣女也无地自容。” 这是个家族观念重的。不过也难为,这世家里头出来的,多半如此,即便将来入了夫家,也未必能与夫君完全一条心。 郑贵妃有些不喜,这师暄妍的确说话滴水不漏,但一直如此转弯抹角下去,也殊没意思,郑贵妃抚着椅背一角,干脆挑明了道:“暄妍,若本宫择日向师家提亲,求娶你为侧妃,你意下如何?” 近旁静严等人,皆凝神躬身侍奉,郑贵妃道女儿家面嫩,说不开这话,便让人都散了。 偌大的殿内,仅仅剩下师暄妍,与郑贵妃二人。 郑贵妃语调转暖:“你知晓,只要本宫说一句话,教人拎着聘礼上你侯府提亲,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本宫不大喜欢强人所难,所以先问过你的意思,你若是愿意,便点一个头,余下的不消你操心,本宫三日内便能办妥当。” 师暄妍起身,向郑贵妃再度行礼:“回娘娘话,臣女不愿意。” 那一声“不愿意”,霎时教郑贵妃寒下了眉目。 “怎的,莫非你嫌弃襄王配不上你?还是,本宫给你的侧妃之位,你瞧不上?” “并非此意,”师暄妍从容不迫,“臣女年长于襄王殿下,年岁本不想和。昔年,臣女因八字冲撞于太子殿下,才被送出长安十多年,若是臣女入了襄王后宅,恐惹世人对娘娘和襄王的闲言。” “舌尖嘴利。” 郑贵妃哂然道。 的确,她那八字与宁恪不和,要是真能煞气冲了宁恪命格,害他死于非命,那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可这女子,却实在不识抬举。 “师暄妍,你可知,这六宫之中无人敢拒绝本宫?” 师暄妍是一点都不怕的,即便郑贵妃为这一则区区小事便心存报复,对她也横竖不过一死而已,她死前,一定教那些人也不好过。 方才退了出去的静严,这时忽又折回了,并带来了一话:“娘娘,司言求见。” 郑贵妃娟丽的长眉微蹙:“让人进来。” 师暄妍仍在下首叉着手立着,她不知来者“司言”是何人,屏息静待,但少顷之后,她见到一袭胭脂色女官宫衣的惹烟入了鸣鸾殿,不禁有些许怔愣。 只是转念忽想起,既然那个男人是太子,他身旁近身伺候之人,自然便是宫中的女官了。 师暄妍将脸上的惊讶神情一点点收拢、熨平,藏得一丝不漏。 惹烟入内,先行向郑贵妃行礼。 “娘娘,殿下托奴婢来向您报备一声,今日天高云淡,草场正肥,襄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出京郊骑马去了,黄昏之后,太子会亲自送襄王殿下回来。” “什么?” 郑贵妃难掩惊怒地起身,衣袂拂卷,将梨花木案上一碟莲蓉糕带落地面,青瓷砸落,伴随清脆的一声,即刻碎裂成片。 师暄妍旁观着,心忖襄王殿下看来便是郑贵妃的软肋。 郑贵妃嘶声道:“宁恪答应过本宫,不再教宁怿骑马,他这是要害了宁怿啊。” 惹烟躬身行礼:“请贵妃慎言。” 这太子跟前,个个都是得力干将,连一个宫女,也敢欺到自己头上来,往昔郑贵妃主掌六宫,唯独汤泉宫动不得,再有便是太子东宫,不受后宫辖制。宁恪身前的女官,品阶都是不低,仗有储君撑腰,个个狐假虎威。 郑贵妃岂能容忍自己受气,胸肺间憋胀了一股火气,右眼睑怦怦直跳。 每回见到太子身旁的人,连同太子本人,郑贵妃都克制不住心头火。 待要发话,这时,静严又入内,屈膝行礼,声音急切:“娘娘,襄王殿下惊马了,太子传召太医正过去东宫。” 郑贵妃果然失了方寸,方才还惦记着要发难师暄妍与惹烟,这会已什么都顾不上,魂不守舍地便往外去,嘴里不敢咒骂太子,但脚步匆匆着,一句句并不那么好听的谴责,还是从嘴里漫了出来。 人走以后,惹烟搀住师暄妍,领她往外去:“娘子受惊了,宫中非久留之地,你随我出宫吧,外面有车驾等候。” 师暄妍还不知怎么猝然发生了这场变故,人虽是浑浑噩噩被惹烟拽着走了,可一出的鸣鸾殿,见到四下里无人,师暄妍便道:“襄王殿下果真出事了?” 惹烟一面走,护着她往外去,一面解释:“并不曾,只是个障眼法,贵妃一会儿便识破了,娘子只需记住,以后但凡郑贵妃邀你入宫,你都称病不去。” 只是这般走了,很像是逃之夭夭呀。 待贵妃醒转,明白其中的问题,只怕还要赶着来为难。 “惹烟,我就这么走了,那你呢?” 惹烟轻声笑道:“奴婢有太子殿下护着,贵妃也不奈何。” 师暄妍想起了蝉鬓:“来时蝉鬓在宫外等候,她这时去了哪儿?” 惹烟为娘子拂开前方绊路的柔嫩柳枝,温声道:“她稍后便来。” 仙都宫离小偏门并不远,依照来时之路,惹烟将师暄妍送到偏门口,道:“娘子,洛阳折葵别院相见,还不知你就是师家的二娘子,看来天底下巧合颇多。娘子回君子小筑以后,便说是旧疾复发,下不来床榻了,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会替你遮掩的。倘或贵妃发难,也自有开国侯府撑着。” 其实今日师暄妍若称病不来,江夫人也自会想法推却,毕竟当时,顾府医和几个婆子都在君子小筑里待着,静严正好赶上,是无巧不成书了。 如此逃出了小偏门,果然便见到一驾华盖马车。 想到此地一为别,还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期,师暄妍依依不舍地握住惹烟的玉手,乌眸中含着湿意:“惹烟。” 忽地,她想到惹烟口中说的“君子小筑”,以及“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这一时脑子终于转过了弯儿来,嗓音便往下沉:“是宁恪派你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能知晓她身上诸多细节? 就连贵妃派人去接她,尚且不知她如今栖息君子小筑,要先问过江夫人,惹烟身在重闱,又怎能对外界之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惹烟面露难色,她像是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这茬儿。 师暄妍的乌眸里滚着絮团般的彤云。 惹烟停在了小偏门前,不再往前去:“娘子登车吧。” 师暄妍受惹烟指引,望向停在偏门之外的那驾低调的车马,比起来时贵妃安置的那辆,看起来并无任何赘余的饰物,毫不起眼。 她面向那驾马车而立,心中蓦然涌起了一个念头,心跳快了几分,少顷,她加紧了步子,朝着那辆马车走去。 车门拉开,一隙天光闯入车内。 金灿的阳光爬上男人迤逦垂地的袍角,那身玄墨色骑装裳服下摆,金线勾勒的海水江崖纹,蜿蜒出璀璨的如鱼鳞般的浮光。 日晖落下,漫过窗扉,如金粉,撒落在男人的鼻梁上,深深浅浅,毫不均匀。 第34节 他在看她,目深如渊。 但那双眼睑下显出微微乌青颜色的瞳眸,与师暄妍如出一辙。 师暄妍扶住车门的动作僵滞了,看了他一晌,皱眉道:“殿下昨日不是说,便是我死在外边,你也不看一眼么?” 都已决裂,拂袖而去,今日又为何会来。 那种蝶戏娇花的把戏,师暄妍已经玩得够了。 “上车。” 他皱着眉,语调不轻不重,却似有一面鼙鼓,以她的耳膜为鼓面,一下击落,耳蜗中嗡鸣不息。 周遭有人,师暄妍不想让旁人瞧见他们之间的对峙,钻进了车中。 昔日那个温软如水的小娘子,如今见了他,并无丝毫温情,只有一身的尖刺。 逼仄的空间里,没有多少能够用来坐的地方,师暄妍局促地将身缩在马车一角,便仿佛他肮脏不堪,她并不想碰触到一点他身上的气息。 少女鸦睫轻颤,分明内心不稳,毕竟受人之禄,总不好把话再说绝。 可她无法面对宁烟屿。 她还是恨他。 “师般般。” 他又用那种称呼唤她,可是口吻却没了那股若即若离的缥缈,沉了下来,变得冷硬。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把昨天那些话收回去。” 他本可以,直接在仙都宫带走她,甚至,他可以故意在郑贵妃面前,用搂的,用抱的,带走这个小娘子。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并不简单的关系,便会公之于众。 可宁烟屿一遍遍问自己,这个小娘子可能会答应他的求爱么。 师暄妍朱唇潋滟,扯出一丝浅笑:“你想让我怎么收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殿下听过覆水难收这句话吗?” 在他身影一滞,随即,冷眸瞥过来之际,师暄妍状若无谓地笑开了。 “殿下总不会是真的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吧?” 第30章 拂到男子额上的微风, 仿佛瞬间停止了流动。 车内原本便显得滞闷的空气,顿时更加的凝固, 他坐在那儿,像一尊人形香炉,把狭窄的车内空间内全染上了春日兰草温润的气息。 金乌西坠,日光打着褶儿,层层卷上他的发梢。 宁烟屿听到那少女不怕死的追问,清冷的眸望过来,正巧撞见少女面上挂着淡淡的讽刺之意。 那一瞬,方软下几分的心肠, 被刺痛了一下,为了保护自己,蓦地又变得坚硬无比。 宁烟屿冷嘲:“师二娘子,你多想了。” 他说完这句话, 便再也不愿在车中滞留,弯腰长腿一迈,半步便跨到了车门边上。 师暄妍只是一个眨眼, 他已经到了车辕旁。 “送她回君子小筑。”宁烟屿命令赶车的御夫。 “遵命。” 车夫把马车驾动起来, 辚辚声落在耳梢, 势同奔雷。 师暄妍打眼往窗外看去, 赤金色的晖影笼络着长身孑然的男人墨袍,为他身遭镀了一层金边。 车门缓缓扣上,车夫带着师暄妍, 到宫门外的白象街, 去等候她的婢女蝉鬓。 人不见时, 他心绪不宁;人见了,宁烟屿却更加心浮气躁。 回东宫, 察觉郑贵妃、宁怿与崔静训都在。 宁怿的头顶缠了一圈厚实的绷带,脸上添了几块淤青,但他本人并不像是受伤的模样,两只眼睛明亮得如琉璃珠,乖巧地任由郑贵妃揽着怀里。 郑贵妃一边“唉哟”不停地惋惜儿子破了相的俊脸,一边问难于长信侯。 而崔静训呢,叉着手立在一旁,耷拉着头脸,任由郑贵妃数落,他只是连声应是,半个字都不敢反驳。 郑贵妃也知晓这事定是太子的主意,问责长信侯没有半分意义,便索性在东宫里等着,等宁烟屿来了,蹙起柳叶弯眉,指着宁怿鼻青脸肿的俊脸,问太子:“宁怿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要去骑马,太子,你不是在圣人面前对本宫承诺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不教他骑马么?” 宁烟屿看了一眼郑贵妃,神色漠漠。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宁怿那小笨蛋,一把抓住了母妃的手:“是孩儿自己要和皇兄去骑马的!” 少年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清透如水,脸上虽然挂了彩,这因这一双眼睛平添了光辉,瞧着依然俊美如玉:“母妃莫要怪罪兄长!告诉母妃一个好消息,孩儿学会骑马了!” 郑贵妃嫌他没出息,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差点将宁怿的脑袋杵出一个旋涡来,喝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就是你太子皇兄身边的一条哈巴狗,我在给你撑腰,你倒好,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回来,你还维护他?要不是他,你怎会受伤!” 郑贵妃数落着,但话不敢说得太重,控制在“为母则刚一时情急失态”的限度以内,宁烟屿则在一旁不咸不淡地睨着。 郑贵妃的拳头招招打在棉花上,偏生,即便自己占了理,也不敢太过分,憋屈得很,怄气得很。 更何况,还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宁怿。 不用皇兄出马,宁怿自己就知道反驳:“不对,母妃,学习骑马哪有不摔跤的,太子皇兄小时候也摔过好多次呢!孩儿摔得轻,没有大碍,也没动骨头,擦点药就好了,这次我学会了骑马,以后再也不摔了。” 说罢,他起来,一屁股呲溜下榻,对着宁烟屿恭恭敬敬就是一礼。 “皇兄,母妃担心我,才冲撞你的,她不是有心的,哥哥你莫和她多计较,宁怿知道哥哥都是为了我好,我澧朝是在马背上定的天下,身为皇子,怎么能不通骑射。哥哥教会我,是我的师父,宁怿这就回去勤加练习!” 他的脸颊鼓鼓的,胜券在握。 什么?他居然还要回去继续骑马,还“勤加练习”? 郑贵妃险些便听晕了过去,自知儿子不站自己这边,她一人撼动不了太子分毫,难怪宁恪作壁上观,分明眼也不抬,但兵不血刃地便大获全胜。 郑贵妃暗自气恨,一人将宁怿扯着走了。 襄王殿下临走前,还冲宁烟屿眨眼——万事办妥。 襄王殿下那脑门上其实没一点伤,没有任何挂彩的地方,他今日出去学习骑马,有了先时的经验,加上宁烟屿从旁的“悉心指导”,宁怿的马术已经突飞猛进。 郑贵妃呢,生怕宁怿身上还有别的暗伤,回去得赶紧请太医来看伤,要有个伤筋动骨的,她就是闹到含元殿上也与太子没完。 一番兵荒马乱地求医问诊,得知宁怿没有受别的内外伤,郑贵妃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儿。 只是还有另一半儿,她总疑心事发突然,太子对宁怿存了歹心,只不过是儿子命好,才侥幸躲了过去,没让太子阴谋得逞。 这时她方想起来:“师家那二娘子呢?” 有宫人回禀:“回娘娘话,适才娘娘走后,太子近旁的司言带她出去了。” “太子的人,几时与师暄妍有了交情?” 宫人摇头,也说不知。 毕竟太子从不近女色,他身旁的女官,竟然与开国侯府的娘子相识。 这件事细细咂摸起来,还有些许微妙。 襄王殿下看见,母妃的眼神慢慢地似乎变了。 聒噪的郑贵妃终于走了,长信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转头对太子道:“好险。殿下你终于来了,臣只差被郑贵妃指着鼻子臭骂了。” 但殿下神色不对,他一直不回郑贵妃话,崔静训便看出了些许端倪来了,这时仍不回话,更加是坐实了心头的猜想,便凑上前,好奇地多嘴了一句。 “与师家二娘子谈崩了?” 结果换来太子一记泛白的冷眼,恰似两支冰冷的长钩子,凿过来,凌厉得很。 长信侯没有把嘴扯上封条,反而愈加放肆过分:“殿下,要臣说,这事你不对。” 宁烟屿原本负着手,被崔静训一声“你不对”责备,他霎时舒开双臂,眉目却愈发冷沉似霜:“孤不对?” 他有何不对。 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见了他便知唇齿相讥,根本就不给他说话的任何机会。 她那些话,刀子似的,字字戳他之心。 她问他,可是真心喜欢了她,那种语气和情态,不是等闲小娘子逼问郎君时的含羞带怯、柔意绵绵,更像要剐下他一层本来就薄的面皮来。 既如此,宁烟屿岂能教她得意。 殿下还知反问呢。 崔静训来到太子面前,卑躬屈膝着道:“殿下,臣呢,长您几岁,对那个癫道人还有几分印象,要说你们俩中间最大的敌人,那,就是那个癫道人,可殿下你在这里也不是全然无辜。试想,要不是殿下你,那个小娘子本该在侯府平安快活地做她的嫡娘子,同长安任何一个贵女没甚两样,她的父母更不会疏忽她,转而去领养一个外甥女,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宁烟屿抿唇,他不说话,是因为没法反驳。 诚然,他在师暄妍的生命里,或许是充当了劫难的角色,但他有心补偿,弥合那些伤痕。 崔静训又道:“殿下再想,那小娘子自幼被疏远、被冷落,没有天伦,只有求而不得,只有望眼欲穿,要换了是殿下,难道就能大度地宽宏,那个与您素昧谋面,丝毫无关,却害得您沦落至此的人?” 宁烟屿仍是不答,眸色渐渐转深。 崔静训抚掌,笑道:“不过臣看,殿下和师二娘子这姻缘,是天作之合。” 宁烟屿倏地扬眉,将信将疑地看他:“何解?” 长信侯自来熟地坐到殿下身旁,笑吟吟地道:“单说殿下和师二娘子,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这岂不是天赐的良缘?” 同月同日同时降生,宁烟屿压下眼睑,遮住瞳仁中漫涌的思量。 不仅仅是如此,后来,他们又在洛阳相遇,彼此身份未明,便已交付己身。 长安离宫野草蔓延的放鹰台外,再一次相逢,那一个黄昏,他骑着快马去追逐一只落单的野兔,从没想过会在那里见到她。 他本以为,她只是长安一个普通人家的娘子。 自她弃他而去之后,宁烟屿在心里发了狠,那女子无情无义、薄情寡义至极,倘若念念不忘,连自己都会看轻自己。 所以,宁烟屿从未派人去查访她的下落。 在放鹰台下相见之前,宁烟屿甚至不知她是否早已回到了长安。 可见那便是该死的宿命孽缘。 “孤该如何?” 第35节 这时,太子殿下竟然病急乱投医,问起了一个比他还年长几岁、迄今为止孑然无妻的长信侯。 崔静训抚抚胸口,暗道一声,要是把太子殿下如此棘手的姻缘都能牵成了,日后他就出一本《月老指南》,定能使长安为之纸贵。 心下叹两声,面上却是一团和善地凑过来,悠悠道:“殿下,这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殿下只顾和师二娘子怄气是不成的。师二娘子眼下处境艰难,侯府二老认了外甥女当嫡亲女儿,二娘子就是嘴上不说,心上有多少难受,您知晓吗?这个时候,您把您那威风凛凛的储君身份给暴露出来,正是赶得不凑巧了,所以才飞来横祸。如今要平息二娘子心中的仇怨伤痛,太子殿下就得春风化雨,徐徐图之,若还不成,干脆不如死皮赖脸,纠缠于二娘子。” “胡说八道。”宁烟屿冷漠讥嘲。 他堂堂一国储君,岂能干出伸着笑脸给人打的事? 崔静训为太子捏一把汗:“好啊,倘若殿下真的放弃不管。好,那咱们要说,师家二娘子本来就不得父母喜欢,如今是染病在身,气结郁胸,久而久之必成大患,您觉着,那侯门之人还会贴心来医治她?” “本来嘛,人家师二娘子有一桩美满姻缘的,这不是被太子殿下伸个腿的功夫便给绊没了么,和襄王婚事又不成,她今后,可就愈发的江河日下了,恐怕,就算是红颜老死君子小筑,也只落得个花落人亡两不知的下场,何其潦倒,惨惨戚戚……” 说罢,还抬起衣袖,擦掉两颗硬挤出来的便宜泪来。 他说话的语气口吻虽假了点儿,可架不住有用啊。 太子一听,这不就神情松动了? 太子这厢别扭着,抹不开面,属实有些犹豫。 恰巧此时,太子詹事送了一沓公文前来:“殿下让臣查探的洛阳江家的底细,臣已经理好了,夹在折章中,请殿下查阅。” 这是殿下早就交代下来的事情,到今日才真正办妥。 殿下从不过问下吏,突然要查洛阳江家的什么事,是因为谁,自是不言而喻。 宁烟屿碍于崔静训在旁,神色略微不自然,颊上浮生一朵淡淡的潮晕,语调仍没什么情绪:“孤知道了,你下去。” 太子詹事派人潜入洛阳查探多日,发觉这江家在洛阳的口碑甚为不错,也许是家中的夫人善于经营。 虽然不曾听说过江家有虐待养女的传闻,但太子詹事还是摸出了一些门道。 师二娘子养在江家之时,从未抛头露面,也有一些人知晓,江家如今养着的娘子是从长安来的,但只猜测这个娘子是江拯在长安的私生女,因此见不得光。 师暄妍足不出户,但在洛阳的名声却不好,有传闻说,她尝顶撞江拯夫妇,逃出江家,在外厮混,月余不归。 太子詹事谋事谨慎,便让线人买通了江家烧锅炉的下人,打听到了内部的一些事宜。 当年师二娘子初来洛阳之时,师家给江家送了许多金银和用物,希望江家能善待此女,即便只是看在银钱的份儿上,让她饭饱衣足,不至于流落在外,挨饿受冻。 江拯与江夫人本来就是亲姊弟,江夫人就算信不过旁人,也必然信得过江拯,因此当年把师暄妍无处托付时,她想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江拯。 可是那江家的家主和夫人却昧良心地扣下了那些钱,江拯的夫人韩氏自己整日穿金挂银,但给师二娘子用的那些,都是从指头缝儿里漏下来的,撑不死也饿不死。 他们还等着,这一把子钱用完了,侯府还有再接济的。 后来,江拯夫妇贪慕荣华,想着让自己的独生女儿能在长安落脚,将来嫁给长安勋贵,便赶在江夫人思女心切,想着来洛阳探望女儿之际,献上一计——将自己的女儿送入长安师家,缓解江夫人的念女之情。 这一下有利也有弊,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女儿固然是进了师家,眼看着前程似锦,师家却因得到了这个慰藉,往后再没送钱来。 换不来钱,师二娘子的地位更加是难捱,一日不如一日。 烧锅炉的知晓的内情不甚多,但他说起,就在去年,师二娘子不知是怎的得罪了那位韩夫人,韩氏教人拿起笤帚,把师二娘子狠狠地打了一顿,将她关进了柴房。 这韩夫人往昔对师二娘子也不好,但也还不会直接上手便打的,那一回,却将师二娘子打得不轻。 以上种种,太子詹事都写进了宁烟屿身前的这一封密函里。 崔静训是看不着的,但他懂得观察太子的脸色。 太子看到一半,黑眸霍然间风雨如晦。 修长的手指攥着那道折章,骨节嶙峋泛白,几乎要迸出喀嚓声响。 “殿下?”崔静训从未见过太子动这么大火气。 宁烟屿将折章放在掌中,食指与中指间夹住纸页往下撕扯,刺耳的一道声音过后,这些消息便化成了碎片,被他投掷在了灯罩之中,烧作灰烬。 一缕烟气腾上来,模糊了男子沉怒的黑眸。 师暄妍说得对,崔静训说得对。 “你说得对,是孤对不起她。从三岁那年,孤就欠了她的。” 崔静训心头咯噔一声,他那只是为了牵红线诌的一句,殿下作情趣就好,可莫要作真,可他还没说话,宁烟屿又道: “欠了她本该如长安其他女孩儿一样的,美好圆满的一生。” 如今,怎能不还? 他不能放任她,继续用自损一千的方式报复江家和师家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不过是想到这里,心便密密作疼,疼得发烫。 宁烟屿终于可以承认,他是喜欢上了那个小娘子,以至于情绪为她所调动,思绪为她所牵绊。 他放心不下她,他要溯洄而上,去从之、惜之。 他想让她做自己的太子妃,从今以后,离开她口中念念不忘的烂泥,教她挣脱泥淖,往上看,看这世间无处不是的人间春色。 不必回头。 第31章 开国侯府已许久没有喜气盈门, 这日,自大门通传, 舅郎主与夫人造访,一家上下,遂都出门相迎。 师远道与江夫人,请江拯夫妇入内吃茶,花厅上,韩氏便左顾右盼,不知在盼着什么。 江夫人心明如镜,和缓温声道:“将娘子带来。” 韩氏面含谢意, 终于坐回了椅背中,耷拉下眼眸了。 未几,江晚芙在几名婢女和婆子的簇拥下来到厅堂上。 这一来,满堂生辉, 韩氏竟也刹那间没能认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只见江晚芙身着银鼠色缠枝忍冬纹比甲,下边系一条豆绿宫花锦缎裙,身量苗条纤细, 堪比春日抽条的青青柳枝, 配上白里透粉的桃花玉面, 光鲜绯丽, 宛如世家大族里亲生的嫡女儿。 韩氏与女儿久未能得见,这猝然相见,差点儿没认出来, 一时间不大敢上前细看。 江晚芙秀眸中蒙着热泪, 上前欲拜倒, 一声含着无限悲苦和欢喜的“阿耶阿娘”,跌跌宕宕地从唇中吐出, 二老也跟着红了眼眶,当即上前,将乖巧孝顺的女儿搀起,江家这一大家子,登时便哭作了泪人儿。 只是江拯稍稍收敛一点,恐怕江夫人与侯爷见他们这么舍不得女儿,一时善心,就让芙儿跟着自己两人回去了。 江拯固然是想女儿飞上高枝,所以把女儿过继入师家他没有意见,只有一点,江晚芙仍然要姓江,不得改了姓氏。 江晚芙与韩氏抱头痛哭,哭得累了,两个人的眼眶儿都红了一圈,江晚芙冷静下来,挽住韩氏的胳膊,道:午2490八192“阿娘,女儿在侯府一切都好,唯一惦记的,就是远在洛阳的爷娘,女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让爷娘在洛阳为女儿担忧了。” 到底是侯门的闺仪,这教养出来的女儿,就是落落大方,江拯与韩氏愈发觉得,自己当年这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如今女儿大了,也到了摽梅之年,开国侯与江夫人有意为女儿说一门好亲事,是以请他们夫妇来长安与之团聚。 江拯也认为,女儿既然入了师家族谱,那就是师家嫡亲的女儿,何况又养在侯夫人膝下多年,她未来的夫婿,决计不能输给了那个师暄妍。 江拯环顾一遭,没见着师暄妍,转头问姊夫:“怎么不见般般?我们与般般,也有多日不见了。说来,那孩子跟着我们,也吃了不少的苦,是我们对不住姊夫你啊!” 师远道自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难为妻弟还记得那不孝的孽障,她在洛阳只怕是闹翻了天,弄出这等龌龊事来,我早已将她,发落到了别业居住,以后,也是不可能回侯府的。” 江夫人看到这场母女重聚的天伦之乐,想到般般回来的时候,也暗暗地红了眼眶,向前来道:“是啊,阿拯,这回你就安心地在侯府住下,这里一应俱全,等芙儿的婚事尘埃落了定,你们再回洛阳也不迟。” 江拯正有此意,表面上客套了几句,便算是应下了。 开国侯将夫人拉到一旁:“他们一家人也有几年不见了,夫人,去备一间客房,让芙儿带着妻弟夫妇过去,也好叙一些话。” 江夫人便去安置了,将西厢游春院里扫了出来,给江氏夫妇暂住。 江晚芙带着父母前往游春院,沿途问父母:“侯府正打算去洛阳接阿耶阿娘,可这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日,阿耶阿娘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这时已经到了西厢,入了寝房,江拯夫妇待下人将行李等物撂下,便吩咐人都退散,他们要与女儿单独说话,畅叙久别的离情。 韩氏确认,人都远远地退散了,不会听到房中说话的声音,方走回来。 她落了座,手中茶盏磕在桌角,沉闷地“咚”一声。 韩氏眉结不展,发愁道:“我们本来就打算来庆你的生辰,所以早就在路上了,只是这两日才进京畿,说来,也是放心不下,不瞒你说,自打那小贱人那般威胁了我们之后,我是寝食难安。” 韩氏捶胸顿足,说起来,有切齿拊心之恨。 江晚芙诧异:“她威胁你们?” 韩氏两眼明亮,不屑地挑了凤眸:“她威胁我和你阿耶,要是敢把她失踪一个月的事说出去,便对我们不客气,还要在侯爷和夫人面前告我们俩的黑状。还是你阿耶未卜先知,那小贱人本来就不会把这些年的事藏着掖着,所以早在她入京之前,你阿耶就先写了一封信交给开国侯了。那信上的内容,开国侯只要在洛阳稍加调查都知道,我们所言无虚。” 江晚芙轻“哦”一声,这倒不算什么大事。 只不过,“她失踪一个月之久?” 江拯还在紫檀木嵌珐琅的海棠笑春风图竖屏前,手指抚摩着多宝阁上的各类奇珍古玩,眼底冒着贪婪的狼光,压根没有留意到这一畔。 韩氏添油加醋地对江晚芙讲述着师暄妍住在江家时的各种“丑事”,脸颊涨得紫红。 “那个小贱人,恁的缺男人,竟然勾引你的阿耶。我知道以后,将他狠狠地抽打了一顿,怎奈,后来教她给逃了,她逃出去音讯全无,足足一个月之久,谁也不知她上了哪儿去了,后来知道朝廷里特赦了她,侯府接她的马车快要到洛阳了,这才回来,谁知道她在外头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丑事!” 师远道与江夫人没有对江晚芙说过这些,她终于明悟:“原来如此。” 这时,韩氏才问起:“对了,那小贱妇怎会被进了别业,不在侯府?” 说起来,江拯夫妇也不怕与师暄妍对峙,师暄妍一个人一张口,他们两个人两张口,师暄妍手里没他们的把柄,而他们手里,则紧紧攥着师暄妍难捺深闺寂寞的铁证! 江晚芙便也说起了长安侯府发生的这些丑事,拉着母亲的手坐下来,娓娓道:“娘还不知道,前不久师暄妍突然干呕,江氏阿娘就让府上的顾府医来替她看诊,谁知,这一诊脉,居然确诊了师暄妍怀孕!这家门上下,全让她一个人搅得风风雨雨的,把这边的阿耶阿娘都气坏了,才发落她到别业里去的。” 江拯听到“怀孕”两个字,眼睛终于从那面挂满了珍宝古玩的多宝阁上挪开了,一撅身子,负手道:“怎么可能?” 见江晚芙乌眸涌出惊讶,江拯示意,让夫人对她讲。 韩氏也显然是惊怔了,“这不可能,自打她来月信始,我就每月一碗参茶给她喝,那参茶喝久了,女人就不可能受孕了。” 江晚芙也没想到外表温和慈善的母亲这般恶毒,起身道:“阿娘?” 韩氏忙将她扯住了小手,让她坐下,方道:“阿娘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当年虽说她那寄居的日子长远得看不到头,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她重回侯府的一天,我是怕她做回了侯府嫡女,将来得嫁高官贵爵,又诞下嫡嗣,坏了你的地位!” 江晚芙支吾不言,也确信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自己。 只是这招用得还不够彻底,并没有见到成效。 江拯走回来,手掌摁住了江晚芙的一侧香肩:“你娘都是为了你。芙儿,你确定师暄妍是怀孕了?” 江晚芙愣愣地道:“嗯,府上那位顾府医,艺术精湛,绝不会连滑脉都诊断不出,而且你们不是说师暄妍之前消失了一个月之久么,那定是真的了。” 韩氏惊喜交集:“那真是老天助我。这小贱妇生性淫.荡,在外边引诱了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居然还怀上了野种。看来这开国侯和江夫人,是对她失望透顶了。要换了我,早就一碗落胎药给她灌入肚里了。” 第36节 江晚芙轻点螓首:“本来是要灌的,不过师暄妍身子柔弱,当时胎儿还不稳固,打胎药下去多半一尸两命,她是得了陛下的恩赦回来的,还不知怎的,竟得了齐宣大长公主的青眼,当时师家的阿耶阿娘怕闹大了,引起了陛下和长公主的主意,于是先把她送到别业居住,等身子调养好了,即刻就下胎。” 开国侯府一门清誉,全败在师暄妍一人手里。 眼下开国侯犹如悬崖走索,是一丝风险都不敢冒的,只得先稳住师暄妍,要不声不响地把孽种打掉了,自是最好。 韩氏也不想让师暄妍连累了整个开国侯府,自己的女儿还要风风光光地从开国侯府嫁出去,若是把师暄妍那丑事广而宣之,将来芙儿也会臭了名声,再无人敢求娶了。 “那侯爷和夫人可曾说过,几时把那她孽根祸胎给打了?真是!她要连累你嫁不得公府人家,我便和她拼了!” 江晚芙幽幽道:“许就是这两日了,顾府医回来说,已经稳妥了。” 郑贵妃似乎也属意师暄妍,眼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择日不如撞日。 江晚芙微垂眼睫,清透白嫩的小脸上蔓延红晕,似明珠生辉。 “阿娘,女儿还不想嫁人。” 江拯听不得此话:“浑说!女大当嫁,芙儿已经二八年华了,正当年岁,你还要蹉跎到几时去?” 江晚芙的婚事,便是江拯的一块心头病,他如今来,就是来治病,只要师远道给芙儿安置了前程,江拯也就药到病除了。 可江晚芙满心里只有春华台上英姿勃发的少年男子,自离宫初见以后,心中再也容不得旁人…… 雕花槅扇外,晴丝垂线。 江晚芙把江家的父母安顿下来,便向江夫人复命。 她的眼眶漫晕着薄红,鼻头也哭得微微发红,不胜怯弱。 江夫人曼声道:“芙儿,教你这么多年也没见父母,真个苦了你了。” 江晚芙微微摇首:“阿娘,能来到长安,与阿娘母女一场,也是芙儿的福分。” 江夫人轻点头,带江晚芙到一旁。 这时她才看到,江夫人这寝屋里精明强干的婆子济济一堂,个顶个的身材健硕、肥头大耳,瞧着便知通身使不完的力气,很不好招惹。 江晚芙眼眶之中的清泪唰地悬停在颤动的眼睫底下,她睁大眼。 江夫人握她手,幽幽道:“昨日郑贵妃派人来问般般的信儿,我心里就觉得不大好,怕有了齐宣大长公主的牵线,郑贵妃也觉着般般好,芙儿,实不相瞒,我这心里真个担惊受怕。” 江晚芙柔声安慰母亲:“阿娘,我知道。” 江夫人唉叹道:“般般若是能有芙儿你一半的出息和良善,也不至于……” 说到底,还要怪她这么多年疏忽了女儿,般般如今成这副模样,也再难导回正途了,这个孩儿流掉以后,她后半生,也不用指望能嫁得一个什么如意郎君了,再留几年,长安城中的冰人来说媒,也怕是瞒不住的。 所以江夫人心忖,就如了夫君的意,等这个孩子流掉了,再过得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圣人不再惦记长安城当年被驱逐的那些婴孩,就把师暄妍发落到京郊的田庄上,这辈子,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江晚芙也跟着眉眼蹙尖,声调蕴着对江夫人感同身受的愁苦:“阿娘,我想为您分忧,只求阿娘莫再自苦,这并不是您和阿耶的过错。” 江夫人泪光迷蒙里,露出赞许欣慰的笑容:“好啊,芙儿是个好孩子,我正要与你说。” “嗯。” 母女俩人向着南窗坐着,树影柔绿婆娑,将将吐出新芽,点点如钱。 一丝丝柳影漫上抄手游廊,惊动了游廊底下金丝笼中通身如彩绘的画眉鸟。 画眉鸟活泼讨喜的啁啾声里,江晚芙听到江夫人对自己说:“你阿耶把这事交给我了。打胎的事。” 这话让江晚芙微微心惊,居然这么快便决定了? 她还以为,开国侯和江夫人对师暄妍会心存怜爱的,至少也该有所犹豫。 江夫人抚着心口:“芙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对你姊姊般般,很是不忍,她变成这样,我罪莫大焉。让我亲眼看着她孩儿流掉,看着她血淋淋地躺在我的面前,我实在是……芙儿。” 江夫人脸色苍白,话说到这里,倏然攥住了江晚芙的柔荑,在江晚芙错愕愣神、心跳急促之际,她道:“你替我去吧,这些婆子都给你使唤。汤药也熬好了,你带上,替我走一趟君子小筑。” 江晚芙的心头巨震:“阿娘?” 可她说了要替江夫人分忧的,话已出口,便不好转念一句话就悔改。 何况,她也想亲眼看着师暄妍倒霉,原就是想跟着江夫人一道去的。 “好。” 江晚芙说得郑重其事,犹如持旄节出使的忠臣。 “女儿一定不辱使命。” 江夫人心满意足,安慰极了:“好。好孩子,阿娘把这些婆子就都交给你使唤了,要是你姊姊反抗,你一人对付不了,就让这几个婆子上前动手,阿娘……阿娘要是遇到你姊姊反抗,只怕是下不来手……” 江夫人说着菩萨心肠的话,干着杀人放火的事,着实虚伪,就连江晚芙也感到有几分不适。 不过这也该师暄妍受着,她自甘下贱,与奸夫厮混不说,迄今仍死不悔改,一直护着那奸夫,不肯道出实情,也休怪她心狠手辣。 江晚芙要做的,是侯府的嫡娘子,这嫡娘子只能有一个。 也唯有成为嫡娘子,她心中肖想的男人,才会有正眼看她一眼的可能。 几个忠心耿耿的婆子,已经蓄势待发,只消一声令下,即刻便簇拥上来。 江晚芙端上了灶房配好的打胎药,一群人,用最低调的姿态,浩浩汤汤地乘上车往君子小筑去。 第32章 顾府医自君子小筑, 随同众婆子离去之后,师暄妍便知晓, 那位平心静气的开国侯,与慈悲心肠的江夫人,必定就会遣人带着堕胎药来了。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暮色收拢最后一缕残光,长安城众坊市里传来断断续续打更的声音,车水马龙的街衢,亮起了璀璨若霞的三千明灯。 当人潮声伴随汹涌的月光闯入寂寂的空巷,被春风筛得七零八落,琐窗朱户间, 但听细碎窸窣声响,自庭院里,能瞧得见远处寒真坊极高的阙楼,映着绯红万丈的烟花。 烟火一簇簇升高、爆裂, 旋即星离雨散,化作黑夜中看不见的尘埃。 蝉鬓伺候着二娘子歇下后,便也回了自己寝屋。 这深夜漫长似无尽时, 师暄妍睁着眼, 眺望八仙桌上光焰如曙的灯烛, 并无一丝困意。 静谧的夜晚, 被石子敲打窗棂的声音划破。 师暄妍起初并未当作一回事,只以为是屋檐下滚落重物,不留神撞在了回廊底下的栏杆。 直至, 又一声, 石子砸击窗棂, 短促清脆。 师暄妍终于坐了起来。 莫不是谁家顽皮的孩童? 可她在君子小筑里待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小孩儿。 思忖间, 第三声石子敲击窗棂的声音传入耳膜,师暄妍终于忍无可忍。 她翻身下榻,披上搭在黄酸梨木祥云纹圈椅上的豆蔻色外衫,自八仙桌上取下了灯盏,防备地一步步朝轩窗挪了过去。 打起窗,男人扔石子的手指顿在了半空之中,被她不善的目光扫视的第一眼,便猛地收回了长指,背向了身后。 月华皎白,零星散入长身玉立的男人的发梢,犹如泛着淡淡银光。 他的长目里闪过一促而逝的些微拘谨,被她凝眸盯着,不过两个眨眼的功夫,男人的脸便沁出了一团可疑的薄红。 “怎么是你?” 师暄妍怎么也没想到,清傲如鹤的太子殿下,在这件事上竟不知羞地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 但没法解释,他怎会深更半夜,又突然出现在这里。 宁烟屿将掌心那些自她家院墙外拾的还没来得及扔完的石子,抛在了地上,双手扶住她的床沿,探入半边的身子入内。 师暄妍拎着灯盏隔在两人之间,似划下了一道银河。 可那一抹蜜蜡色的烛光却如鹊桥,照亮了两张四目相对、各怀心事的面庞。 春夜里,微风习习,廊檐下六角纱灯,光焰葳蕤,照亮着纱罩上描画的丛生的兰草虫豸纹。 宁烟屿没有再继续向她掌中托着的灯盏凑近,便已感觉到那灯的温度,犹如烈火般炙烤着他的脸,以至于太子殿下白皙俊容上的红痕加深了许多。 他唤:“般般。” 师暄妍傲慢无礼地回:“何事。” 太子殿下难得显出一二分的窘迫:“我进去说?” 再如何十拿九稳、挥斥方遒的男人,只要动了这一回心,便不可能再保持十分的理智。 宁烟屿呢,认可自己亏欠了师暄妍,在面对对之怀有歉疚的女孩儿时,更加放不开手脚。 师暄妍没有同意宁烟屿进来,她手里的灯盏火焰扑扇了一下,一股清风扑到面额上,拂开了停在耳梢上的碎发。 不过眨眼之间,那个不请自来的男人,便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师暄妍被鬼魅般的影子吓着了,受了惊,掌心一松,那灯盏朝外轻翻,往下要坠地。 那灯盏里混着桐油,落下的方向,正是她柔软的棉线穿缀的鞋面,宁烟屿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少女柔韧的纤腰,稳她在窗台上,右臂伴随探海的身姿往地下一抄,轻松地便接下了下落的灯盏。 只不过溅出了几滴灯油之后,那灯盏便重新回到了男人手中,他拿起铜灯,往窗台上轻放。 “般般。”这回宁烟屿唤她,口吻多了一丝忧急,恐她受了伤。 师暄妍毫发无损,但厌恶他的亲近,正要走开,手上却霍地传来干燥温热的触觉,被一双更大的掌心裹住了,抵在绿纱窗下。 烛火映亮了男人的瞳仁,他一错不错,怀着忧心,静静地打量她,看她可有受伤。 男子玉冠温沉,身着玄青色蟒纹圆领袍,袍子上系着七事俱全的蹀躞带,掐出窄瘦的劲腰,更衬他的巍峨挺拔,肃肃如松。 “我未曾受伤,”少女的嗓音一如既往冷静,含着一股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讽刺,“殿下可以松开了么?” 宁烟屿这两日思她,思得几乎入骨,半夜做梦也梦到她,她在梦里语调冰冷地对他说:“宁恪。我恨你,你和江拯一样,无耻下贱。” 无论睡梦中,亦或是醒来,脑中那道纤柔楚楚、丽如芙蕖的身影,却挥之不去。 这或许,便是他人常说的,入骨相思。 就连宁恪自己也不知,他对师暄妍的惦记和在意,怎会犹如原野上不知何人放的一把火,初看时星星点点,不加留意,再看时已是火浪滔天,呈了燎原之态。 “般般,你莫用这种语气说话。” 宁烟屿倾身而下,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将视线低下来,便压她在窗上。 第37节 伴随说话的语声,一抹湿雾缭绕的兰息,便自唇下探出。 他的心跳声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激烈,犹如两军鏖战时的军鼓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师暄妍竟然从太子殿下这一句话里,听到了一点儿……委屈? 师暄妍吃软不吃硬,一下便抿住了嘴唇,那些酝酿了一肚子的刻薄话,再也没有如想象中那般畅快地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则是抱着目的而来的,情势一片大好,此刻不追穷寇,更待何时? 于是太子殿下抱着上阵杀敌的破釜沉舟之心,再度垂下眼睑,将心中所想的话,直言道出:“般般,你可愿,随我离开?” 师暄妍这一时光在想着,侯府打胎的人何时能到,实在不愿与这个男人有所纠缠,便不曾留神他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思路被搅和得七零八落,一时间跟不上来,只茫然地抬高了视线。 他道:“跟我离开君子小筑。般般,以后再无人可欺你、伤你、对你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含着絮语般的温柔。 师暄妍怔愣之间,望见宁烟屿垂落的眼波,仿佛浩瀚的星河、岿巍的青山,都被吸纳其中,深邃而广博,一泓秋水,似要从他的瞳仁中肆溢涌出。 师暄妍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认真、执着,有股初生牛犊般的横气。 夜晚的凉风抚着檐下的风铃、栏下的花朵,抚过两人勾缠的衣袍,和交织的发梢,带来春日清润鲜美的气息。 周遭不闻其他,只有噗通、噗通心跳的声音。 师暄妍很确信,那不是她的。 于是她再一次认真地打量宁烟屿的眼睛,才发现男人的鸦黑色的浓睫轻颤了两下,他虽极力隐忍,但终究还是泄露了一点蛛丝马迹,被敏锐的她捕捉到。 原来,他也会紧张么。 师暄妍此刻,如同悄无声息地伸出了两只伶仃轻细的触角,在试探着周遭一切,哪怕只是细小的微风涌动。 于是少女的眼睫也开始不安地颤动起来,犹如翩然而振的蝶翼,一翕一放,轻盈曼妙。 “你是、何意?” 他适才说,让她,跟着他走。 是何意? 那两根被她释放出去捕捉信息的触角,看来还是不够灵敏。 宁烟屿更近地欺了半步,直将少女抵在窗台上,他抬起手,护住她的脑后,防止她因过度后退而撞上身后的木窗,磕痛了脑袋。 可师暄妍只感到自己的身子因为他不断的靠近而往后仰着,几乎要将本就可怜的腰肢折断了,仿佛下一瞬,耳中便能落入如折杨柳般清脆的“咔嚓”声,但那听着一定不美妙,因为那是骨头折断的声音,只会让人听着觉得疼。 “师般般,我说的还不够明白?” 男人挑起了眉梢,漆黑如墨的长眉,扫至鬓角处,轻往上抬,他不知道自己这般,会将身上那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释放得更明显,让人望而生畏。 师暄妍咬住了嘴唇。 他这时,早已忍不了这个女孩儿的墨迹,索性更进一步地挑明。 “嫁给我。跟我走。” 师暄妍的双眸蓦地瞪大。 她想过,太子殿下几番去而复返,犹犹豫豫不甘不脆,做事实在不像个成熟的男人,一定是恼羞成怒,想着报复她,用各类手段。 他们身份悬殊。 只要宁恪想,他折辱她、报复她的手段可有千万种,层出不穷。 今夜他前来,定也是想逃回那口怨气,用折磨的手段,让她后悔那日她对他说过的话。 师暄妍对任何人都不会卸下防备,或许曾经在以为他是封墨时,被他撬开了一丝缝隙,现在,又因为认出他是宁恪,那一丝缝隙早已更加严密地紧封了。 孤独、警惕、敏感多疑,这是她生存的条件,没有这些,她早已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十七年,她习惯了如此生活。 师暄妍对他说的话,真的,没有一点心动。 她不喜欢他。 刺猬不会拔掉身上刺,黄蜂不会脱掉尾后针,毒蛇也不会钳掉自己的毒牙。 师暄妍不会喜欢任何人。 情爱,只会暴露自己的柔弱,让人拿捏自己的把柄,她看不到半点好处。 “我不……” 师暄妍不会嫁给他,她要拒绝。 君子小筑的大门,蓦地被一股猛烈的力量所击穿。 那扇大门在被重开之后,便似两片秋日的落叶,伴随着层层积卷的飞灰,“哐当”一声坍塌向地面。 一行人,年富力强的婆子,众星拱月似的托着一个云髻端庄、玉面桃腮的小娘子,乌泱泱地闯进这间乏善可陈的小院来。 师暄妍本就猜到了,今夜是师远道和江夫人给她选的日子。 那两位大人,真是一日都等不得,择日不如撞日了。 便是这么迫不及待啊。 师暄妍呢,只想尽快做一个了断。 她已经听说,江拯夫妇都来了长安。 来得很好,还怕不能一网打尽。 师暄妍想让江拯死,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一起下地狱,该是多美妙的事! 可惜,眼下这情况不对,完全不对。 师暄妍终于扯了眉峰,要挣脱宁烟屿的束缚。 可她越扭动,便如绳结锁扣,被缠得越紧,他单手便锢着她的腰肢,将她按在窗台上。 师暄妍恼火了,沉声道:“宁恪!” 宁烟屿一瞬不瞬垂眸而来,晚风送来,窗棂簌簌作响。 男人漆黑的眸光,似蕴了满天星斗,明亮而纯澈,没有半分诡谲与算计,不含任何杂念与亵渎。 “师般般。” 他唤了一声,他习惯了唤的名。 但这一声,忽地教她冷静下来,她睖睁着,静静地望他。 “孤不会给你机会。” 伤害自己。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死,没想过活。 可她心明如镜,即便她今日被剥皮抽筋,最多也只是让师家损了声誉,没有任何人会为她殉葬,她死后,只怕师家也无人会为她吊唁。 这个小娘子,怎会如此狠。 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可宁烟屿知晓这些,他并不感到一点惧怕,相反,他只是心疼她,心上早已疼得无以复加。 倘若这般能够保护她,那么不论今夜之后师暄妍是否恨他,他一样会去做。 宁烟屿不松,丝毫也没有退让。 无论她如何示威、抗拒。 那双清润的黑眸里涌动着的,是藏之不住的疼惜。 心早已为她软成一片。 那少女神色阴狠地瞪着他,知道,宁烟屿这是轻易不得放弃的,耳朵里听着那一串脚步声愈来愈近,犹如暴雨落入擎绿的荷塘,密密麻麻,嘈嘈切切。 师暄妍心上一急,再也顾不得许多,她张口便咬住了宁烟屿的胸口。 隔着两重并不厚的衣料,她尖尖的虎牙,仿佛能穿透丝线的经纬。这一口,狠狠地咬在男人虬结贲张的胸肌上。 酥麻、刺痛的感觉,一瞬席卷全身,伴随一股迅疾如电的去势,窜入四肢百骸。 饶是宁烟屿早已领教过小娘子的狠了,还是皱了眉梢,唇下漫出压抑的一道轻嘶声。 他一动未动,目光落在师暄妍乌黑的发髻上,她伏在他胸口,正用吃奶的劲儿嗫咬自己,尖锐的疼痛感觉一次次传来,他也神色未变。 直至,胸口被她咬住的地方,传来一股滚烫的潮意。 热液渗入衣料,犹如三法司里审讯的刑具烙铁头,不由分说在他胸前的肌肉上压上一道泪印。 君子小筑里的声音,已经愈发嘈杂了。 江晚芙领着一众婆子,来到了绿竹萧萧、铺满银色月光的庭院之中。 第33章 婆子手中抱着的打胎药, 刚出侯府时,尚且热气腾腾, 到这会儿已凉了一半儿。 但凉了也并不会影响它的药性,顾府医开的滑胎药,准是药到胎除。 江晚芙呢,脚步轻快,全无平素的沉着稳重,一路上便觉得胸口微微发热,心怦怦直跳。 只要今晚一过,师暄妍便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了。 今晚之后, 师家长房嫡出的娘子,家主之女,便唯独她一个。 而师暄妍,家主早已明确, 过段时间会将她发落到长安城外,软禁监管起来,对外, 则宣称她已经香消玉殒。 江晚芙幻想着, 倘若能借着开国侯府嫡女的身份, 换得春华台上那少年男子的一眼眷顾, 今日之行,一切便都值得。 月华如霜,落满了整座小院。 凉风吹得翠竹的绿叶发出簌簌的清音, 自浅草处, 悠悠一晃, 叶间便跳出了窸窣的蛩鸣。 “师暄妍。” 第38节 江晚芙扯高了软嗓,在外院里朝着里头呼唤。 她的呼声, 惊动了才歇下的蝉鬓,蝉鬓穿上外衣,入睡前解落的发丝也来不及挽上,便形迹匆忙地开门迎出来了。 “奴婢见过江娘子。” 深夜造访,必事出有因。一见江娘子命人抱着一罐药,蝉鬓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那药罐子被棉布捂得严严实实,可还有遮掩不住的刺鼻药味儿,随着春夜的风卷入人的鼻端。 虽说早有准备,蝉鬓却还是触目心惊,亲生父母如此决绝,简直不顾女儿死活,就连蝉鬓也情不自禁地为师暄妍感到难受:“江娘子。” 她没甚底气地道:“您来找二娘子的么?二娘子一向入睡得早,这已经入夜了……” 江晚芙身后抱着药罐的婆子阴阳怪气道:“要的便是深更半夜,这种恬不知耻的阴私事儿,怎好放在大白日的显眼。” 长安到了半夜会关闭各坊市,师家的这马车,是悄悄儿地绕行了一截远路,走了近一个时辰才来的君子小筑。 婆子说话殊不客气:“你是近身伺候二娘子的人,还不快去将她叫醒。” 要说往昔在侯府里,蝉鬓是贴身伺候家主和夫人的女婢,这些婆子还不敢对她大呼小叫,如今她们盛气凌人,全然是因为蝉鬓跟了一个没有出息、永无出头之日的主子,她们便敢爬上来作威作福了。 蝉鬓两下里的气拱在一处,并没动身去叫人。 这婆子冷不丁冒出一句:“看来她也是被那个狐媚手段的二娘子收买了,江娘子,咱们这就进去。” 往昔,这位江家娘子是柔婉和顺的,蝉鬓寄希望于她,到底念着一丝姊妹情分,莫要如此绝情。 但江晚芙只是垂眸,温温婉婉地把素手往后轻摆:“这是阿耶和阿娘的意思,我拗不过。蝉鬓,你也是侯府的人,比我来得还要早,是阿耶阿娘曾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这个孩子能留是不能留,想必你比我清楚。” 蝉鬓被她问住了。 的确,无论如何,这个孩子留下来就是悬在侯府门匾之上的一把利剑,时时刻刻都要掉下来,将那满门忠节的匾额劈成两段的风险。 江晚芙浅浅回眸,望向身后林立、气势悍然的诸位,故意语调放得更低沉柔弱:“诸位阿姆也都是侯府的老人,见识才干要远甚于晚芙,今夜晚芙要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望各位指点。” 几位婆子都笑着上来表忠心。 这风往哪头吹,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东风压倒了西风,这西风是一蹶不振了。 舅家郎主都来了长安,即将给江娘子许亲,开国侯的门第与眼光都大过天,若不是什么公侯贵胄,哪有相得上眼的?能入眼的,即便不是公卿之家,必然也是朝廷里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 江娘子的未来,实在是贵不可攀。 一行人便这么高抬颅脑,气势汹汹地来到后院里。 君子小筑后院柏木萧森,愈见幽奇深邃,一道阴凉惨白的月光割破了婆娑的浓叶,坠在寝屋的房檐上。 这不看还不打紧,一看之下,顿时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连同跟在后脚姗姗来迟的蝉鬓,也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众人脸上各挂心事。 只见一盏铜灯立在窗台边上,将周围的夜色捅破了一隅烫洞,而那光晕深处紧紧包裹着难解难分的两道身影。 那道高大沉峻、巍巍如玉山的身影,便是属于男子的。 他将身笼在女子娇小清丽、婉约若一卷丝绡的身影之上,正对着寝屋那面碧色纱窗。 如鸳鸯交颈而吻,不胜缠绵悱恻,惹来人面红耳赤。 江晚芙的眼瞳瞪大犹如房檐下的两挂灯笼,饶是她也知晓师暄妍举止不检行为不端,是个不安于室的小荡.妇,也没料到,都已经被驱赶至君子小筑,落到了这步田地里,她竟还在思春,实在是饥渴得不像话。 倘或不是阿娘从她来癸水开始便给她每月一碗参茶地喂她喝着,说不准,她都早就不止这么一个孩子了。 真个是不知羞耻,让人臊得慌。 “师暄妍!” 她朗朗地朝着寝屋里唤道。 屋内的两个人,却不是吻得难解难分,而是某位殿下一意孤行地扣着师暄妍的腰肢和膝盖弯,不许她有分毫的反抗之举,师暄妍无奈自己生作柔弱女儿身,不是其敌手。 想把膝骨自他长腿控制之下抽出,却似撞上一堵坚厚的岩壁,撼动不得丝毫,她恼羞成怒,身畔的烛光映着少女涨红的面颊,更添了她的明艳,风采瑰润。 “宁恪!” 贝齿挤出一个斥责的声音来。 若是再不走,便没有机会了。 宁烟屿钳着她柔软的春腰,望着少女怒意勃勃、生气盎然的明眸,唇角轻牵,心里一股柔软的情绪在蔓延:“到这里了,你还在担心我的处境。小骗子,我之前同你说过,你身上背负的这些事,可能在你看来是沉重不堪,可在我这里,损不了我分毫。” 她微微怔住。 男人稍倾上半身下来,目光一错不错,胶着在她的粉靥上:“般般。跟我从这烂泥里出来,把我当作你跳出泥坑的踏板,踩着我走,可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要她离开那个烂泥坑,不要往下看。不要搭理他们,将他们视如无物,为了他们而伤害了自身,不值当。 师暄妍怔愣地对上他认真的视线,那双黑眸蒙了烛光的亮色,分外清透。 一国储君,怎会有这样的清透明净、如怀着赤子之心的眼睛? 可师暄妍没有去思索,也没有回答,她的耳膜被一股叫骂声充斥着。 “师暄妍!你可知阿耶和阿娘花了多少心血在你的身上,为了你的丑事,他们急得白了多少根头发,你怎么还敢,和这个男人,不要脸地在这里厮混!” 几个婆子也跟着骂:“快些滚出来,再不然,我们便要冲进去,捉奸拿双了!” 她们的叫骂声不弱于城池下的叫阵,义愤填膺,声震云霄,但房中仍然没有动静。 这画面,若是让开国侯和江夫人知道了,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江晚芙痛骂着屋内无媒苟合的二人,一边却在思忖这个问题,她朝身后的一个婆子暗声吩咐,让婆子先行回到开国侯府,将此事禀告给家主与夫人,让他们也知道个信儿。 今日看来,是要来个瓮中捉鳖,那这对奸夫淫.妇一网打尽了。 到时候,家主与夫人不但会对师暄妍再度失望透顶,而且都会夸赞自己办事得力。 就在江晚芙如意算盘弹拨得铮铮作响时,那面纱窗被支开了。 一灯如豆,映出男人如梅胎雪骨的影。 他在那半昏半黄的光晕里立着,单手桎梏着师暄妍弱柳扶风的软腰,冷峻的眉眼,透过烛火,扫过起来诸人。 而那开窗之后的霎时间,江晚芙犹如气血停滞了流动,被震慑住了,她惊愕得忘记了呼吸,整个人,便如同木胎泥塑,只见其形、不见其神地戳在那儿,一动不动,傻了眼。 “太、太子殿下?” 那是她纠缠多夜的,一个譬若水月镜花般的绮梦。 春花台上,鹤姿乌发的少年,是满园春色之中最曜灼的存在,他一步一步地踏上玉阶,犹如登临天梯,直入青云,下一瞬便要羽化而去。 江晚芙甚至在梦中,都只敢匍匐在他的脚下,用谦卑而虔诚的姿态,小心翼翼地,去够他垂落在脚边的一寸衣角。 且不敢因为得之不到而羞恼。 可这一刻,她却看见,他在姊姊的房中,单臂托着姊姊的腰,冷眼睥睨着自己。 有一瞬间江晚芙以为那不是太子殿下,可多看一眼,那通身的矜贵与冷漠,那华美而俊逸的气韵,天下之间岂有第二人。 一同前来的婆子里,也有那日参加了离宫春华台太子殿下冠礼的仆从,原先还不敢肯定,江晚芙这么一喊,立刻也都认了出来,这位,是大名鼎鼎、端居东宫的储君。 从来不下凡尘的神仙人物,竟会屈身于一方小院,而且…… 难道他就是那个师二娘子一直窝藏掩盖的—— “奸夫”? “哐当”一声,落在清寂的庭园中,尤为刺耳。 婆子手里抱着的堕胎药掉在了地上,盅盖被掀翻,药汁穿过瓦罐粗大的口径,汩汩往外冒。 这窗被支起的那一刻,师暄妍就知道,她苦心孤诣,为自己安排的一条不归路……被撤走了。 她再没有那条路可以走。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替她擅做了主张的男人。 师暄妍瞋目而视,朱唇被齿关扣着,紧得沁出了如血般的红痕。 他没能理会屋外那些喧嚷,单臂再一次将师暄妍抱起来,就送她,坐在那一方窄窄的窗台之上。 少女乌沉沉的长发披向背心,发颤的背脊贴向身后冰凉起雾的黑夜,单薄的衫子挂在细润如脂的藕臂上,被灯光照出若隐若无的影儿。 灯下的她,俯瞰下来,两腮胜雪,绛唇映月。 这般给架在高处,背临着那些突然岑寂下去的叫骂声,师暄妍还有些不自然。 那些声音静寂下去之后,江晚芙哆嗦着嘴唇,自她身后,磕磕碰碰地拐出一道柔弱的嗓:“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金安。” 以江晚芙马首是瞻的婆子们,也纷纷随着江晚芙跪下行礼。 这礼节大得,不亚于三跪九叩。 先前,她们高傲无礼,鼻孔看人。 这一刻,她们顶礼下拜,诚惶诚恐。 这一切全都只是因为,今夜在君子小筑,这般掐着她腰的人,是太子宁恪。 世间之事,真的很是神奇,乃至荒谬无常。 师暄妍先前因为宁烟屿擅作主张毁了她的计划,产生的那些不快,也骤然间消散了几分,如此,似乎也有些教人扬眉吐气。 她在灯下,垂下眼睑,轻睨着面前之人。 宁烟屿微挑眉梢,呼着她的乳名:“般般。” 声音不重,然而江晚芙清晰地听见了那两个字,太子殿下,他是如此亲昵地,含着温柔地唤着师暄妍那贱人的名字。 犹如万刃锥心。 从未有一刻让她感觉,这春夜是如斯寒凉,比去岁的寒冬更加彻骨! 她费尽心机,究竟是如何,输给了师暄妍,她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是何时相识,她心中那不识凡俗烟火的清贵高蹈的太子殿下,是为何对师暄妍,这般温情脉脉? 难道他喜欢了师暄妍吗? 这怎么可能! 鼻端倏地飘进来一股苦涩的药味儿,自地面上起身的江晚芙,歇斯底里地冲将上前,疾言讽刺:“殿下你不要被她蒙蔽了,她腹中还怀有来路不明的孽种!臣女是奉了家主和夫人的命,来替她下胎的!师暄妍她见异思迁,生性放荡,她不配您!” 第39节 几个婆子战战兢兢,也没想到表娘子素日里乖巧静婉,还有这么癫狂的一面,简直同她们这些泼妇相比,也没甚两样了。 而师暄妍如独坐瑶台之上,不为所动。 她没有一点儿患得患失,垂下的眸光,依然平和。 宁烟屿握住她春腰,向上道:“跟我走,可好。”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把她的计划摧毁光了,师暄妍已经没有了别的容身之地。 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只剩一条,她最是不想的,走向他的路。 亏她方才还觉着太子殿下有一点儿委屈,现在看来,他分明就是心机深沉,用心险恶,早有预谋。 月夜沁着凉意,拂到身上,并不舒适。 师暄妍闭上了眼睛,眼帘合住,遮蔽了那一抹流转的清光,身子轻颤间,少女无可奈何地将下颌点了一下,算作她的回应。 第34章 月光渗透窗纱, 流泻在宁烟屿浓墨的眼睫上。 她看见,那双宛若点漆的黑眸, 眼底的情绪愈来愈浓。 以师暄妍对宁烟屿的了解,从他素日里沉静持重、威煞颇深的表现上看,这般神态,便已经是很高兴了。 只是她仍旧低估了男人的高兴,他竟不动声色,一把揽住她腰,强势霸道至极地将她从那方窗台上抱了下来。 师暄妍轻巧地落入了宁烟屿宽厚坚实的怀抱之中,隔着两重衣料, 那股炙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拷打着她的全身,未几,已是身遭火热,少女涨红了脸, 看不出是羞是怒,只是惊呼了一声,随即重重唤道: “宁恪!” 那一声轻叱, 清楚无误地飘入江晚芙耳中, 成了打情骂俏时的娇嗔。 她心如死灰地支起头颅望着, 望着那灯火绚烂的碧色纱窗内, 她心心念念却自始至终都不敢肖想的殿下,被师暄妍如此大呼小叫,居然丝毫都不感到受了冒犯。 那双蕴着坚实力量的臂膀锢着她, 将师暄妍打横了抱起, 绕过一重重碧绿纱窗, 穿过一道精致小巧的槅扇,来到廊下绿竹猗猗的庭前。 江晚芙看见, 那一双人,犹如一对画上璧人般,光彩照人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太子殿下横抱着师暄妍,冷眸如淬了九天之雪,未着一丝善意地落在自己身上,周遭寒雾四起。 江晚芙的腿跨在青苔遍布的石阶上,倏地僵硬了,不敢再往前迈上哪怕半步,优柔的眼瞳,脆弱地望着他们,嘴里嘤嘤呼着:“殿下……” “她配不上您的。” 师暄妍,是个怎样的荡.妇,人尽可妻,她未婚先孕,怎能配得上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宁烟屿不认识面前的女子是谁,也许见过,但并无印象,他问怀中之人:“她是谁?” 一句充满陌生的“她是谁”,令江晚芙如遭雷击,胸口被长槊贯穿,她怔怔望着他们。 迫不得已在宁烟屿怀中缩着的少女,并不曾往外看上一眼,自他臂弯之下,嗓音柔弱地道:“她便是我的表妹。” “是那个抢了你父母和身份的人?” 宁烟屿对于师暄妍的表妹,只有这一个印象。 江晚芙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痴怔地道:“殿下……” 此刻她横在台阶上,阻隔了这片本就不宽的台阶,致使空间变得更加狭窄,宁烟屿蹙紧眉头,语调森冷:“听着。师暄妍怀中骨肉,是孤的,她一心袒护之人,是孤。她是孤即将迎娶的太子妃,不日便要完婚。” 这句话,更是让江晚芙万念俱灰,她的身子一下后仰,瘫倒在地,眼眶又湿又红。 上首冷漠清贵的沉嗓落下来,落入她的耳朵:“带一句话给开国侯,这个女儿他若认,孤上门求娶,他若不认,孤仍会请旨赐婚,但结亲一事将不涉开国侯府,往日开国侯府亏待孤的太子妃,孤也会一笔笔讨回。” 江晚芙被堵住了话,她木然地望着太子殿下,实在不敢相信,她哆嗦着红唇往上看,一字一字地问:“师暄妍她的孩子,是……是您的?” 这个女子像是听不懂话,宁烟屿眉心之间的折痕更深,哂然地一笑。 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师暄妍腹中并没有什么孩子,非但没有,她往后都不会有孩子。 师暄妍走这一步,是逼不得已,她一直恨他,拆了她的计划,迫着她走向东宫。 踏上了这一条路,师暄妍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害相权,取其轻。 比起宁恪,她更不想让师家和江家有一点甜头。 月色如银,宁烟屿怀中抱着师暄妍,绕过了满地碍眼之人,一步步踏出君子小筑。 众跟随前来的婆子噤若寒蝉,大气儿不敢喘一声,匍匐在地,只偷摸地掀开眼皮的一线天来。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玄青色身影,怀中笼着形貌娇小、弱不胜衣的女子,消失于黑暗的夜雾之中。 再偷偷地去瞧,只见江娘子差不多半边身子已经从那苔痕斑斑的石阶上滑落了下来,她僵硬着瘫坐在地,眼皮坍向鼻梁,失了言语的能力,似秋日暮风中折翼的蝉蜕。 君子小筑外有侯府派遣前来的车马,另又有一驾马车,更为轩敞华丽。 江晚芙对宁恪的态度很奇怪。 她含着泪光的眼眸,含着怨味的质问,像寻着自己的薄幸郎在讨要一个说法。 师暄妍略微思忖,问宁烟屿:“太子殿下以前见过我的表妹?” 他在月光下穿行,脚步不停,听到她问了别的女子,想到她那位表妹,别说好印象,他根本就没能留下印象:“不曾。” 也听不出是敷衍,还是真的不曾。 不过看模样,江晚芙是见过他的,而且印象很不错,大抵还有几分心动。 师暄妍对二女争夫这种事毫无兴趣,只动了个念头,思绪又落在了别处。 宁烟屿怀中抱着师暄妍,步伐稳健,登上了那一驾等候已久的马车。 车中空空荡荡,铺设有大红猩猩毡毯,这毡毯是波斯供奉之物,柔软且厚重,只是上边的花纹颇为古怪。 行驶间,车中支着的两盏铜制灯台纹丝不晃,稳稳当当地擎着火光,四下里亮若白昼。 师暄妍落在了轻薄的褥间,晕乎乎的头脑,到此时终于醒过神来,不禁横眉向灯火下不疾不徐宽衣的男子。 “你早就算计好了?” 宁烟屿将外衫剥落,换上了一身太子蟒袍,这袍服用料和阵脚都更为细腻复杂,盘踞游身的蟒纹,在烛火里闪灼,迤逦出一寸寸织金的浮光。 他在灯火下更换着衣物,将腰间的皮革蹀躞带重新束上,雨露形羊脂玉佩系于腰间,光泽温润,映着男子倜傥俊美的脸庞。 他不回答。 师暄妍看到,他从马车中拿了一件包袱,递了过来:“换上。” 师暄妍低头看去,自己身上还穿着寝裙,衣衫轻透,不耐凉风,身上实在森冷,骨骼战栗,她下意识接过他递来的包袱,打开,包袱中露出一条石榴红喜鹊落窠团花纹绫罗裙。 其中缥碧青绣花百柳春风图案细丝薄衫,以及官绿的纻丝洒金披帛,样样俱全,这一套衣裙是宫中式样,极有春日烂漫的气息。 以师暄妍在侯府的用度,还够不上这么一套价值昂贵的衣裙。 她指尖捻着衣裙,柳眉轻扬:“我们要入宫吗?” 宁烟屿喜欢听她说“我们”二字,微微颔首,唇角不着痕迹地舒开:“入宫面圣。” 她垂了眸子,不说话了。 太子殿下不愧为实干派,才让她点了头,当夜就要把关系确认下来。 只是—— “这般前去,只怕惹怒圣人。太子,你定要如此公开,你的名声会极难听。” 宁烟屿不以为意:“师般般。天下对于男人的口诛笔伐,远莫过于女子。你都不在意彻底摧毁自己的声誉,我又岂会为些许言论所缚。” 师暄妍又道:“圣人,竟然会同意?” 她不相信,圣人会允许她这么个“未婚先孕”、举止不堪的儿媳,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 倘若父子有了争执,最后也许会各退一步,她最终只是昭媛或是良娣。 不过其实即便她没闹出这些事情来,凭一个开国侯之女的身份,也大抵只能做侧妃。 师暄妍发觉自己想得远了一些,烛火一跳晃过眼睛,她忙收敛心思,坐直了些。 宁烟屿侧眸来望她,比起她的恓惶,太子殿下很笃定:“他会的。届时我说,是我强迫的你,辜负的你,你不要反驳。” 洛阳折葵别院的那晚,分明不是他强迫,是她引诱了他,他只不过是道心不坚,被她破了防备。 师暄妍又不言语了。 这辆马车,平稳而迅疾地劈开深巷弥漫如水的月光,如小船般劈波斩浪而行。 师暄妍咬住嘴唇,还是不想教他看着自己更衣,瓮声瓮气地指挥道:“你转回身去。” 少女的嗓音含着催促和不耐,充满了发号施令的强势。 宁烟屿从来没有被人如此疾言厉色过,只有在她这里,一次又一次地领教,可他偏生非但不觉得那话难听,反而有股说不出的酸酸麻麻感觉,逐渐漫上胸口。 “好。” 他低低地应承了一声,便将身背对向她。 其实彼此早已坦诚相对,他对她身上的一切都无比熟悉,甚至还记得,在少女的腰窝处有一颗猩红醒目的朱砂痣,只不过怕她羞赧,他一直没有对她说过。 她引诱他那夜,只是她自己觉着手段卓绝,其实在他看来,该是很生涩的,既生涩,又笨拙。 可他偏偏着了她的套。 可见,即便是绝世武功,也要看谁使用,宁恪自诩禅心不动,可也只不过是因为从前没有遇上师暄妍这个小骗子罢了。 身后传回衣料摩擦的声声响动。 师暄妍想快一些,生怕那个男人不遵守承诺胡乱回头来看,正好,便撞见她整片雪白的香酥,可有些时候,偏不能急躁。 他备下的这条石榴裙固然精致好看,然而腰身却粗了许多,而她系裙带又急,不知怎的,便和背后的小衣挂上了。 现在,这条裙子不上不下地横在中间,既穿不上,又脱不下来。 眼看着马车都快要到宫城了,师暄妍心急如焚,十根手指飞快地倒腾,可越急躁越使不对劲儿,非但没能把那两条衣带给解开,反倒是越缠越紧了。 她欲哭无泪,脸色急得潮红,她咬住了银牙。 宁烟屿听着动静觉着不对,但十分君子地没有回头,只是过了半晌,自己的右腿踝骨,被一只小小软软的脚丫轻轻地蹬了一下。 有些轻,似是蜗牛伸出了两只触角,正小心翼翼地试探。 第40节 “喂。” 宁烟屿回头,恰逢此时,那少女折腰低头,“呼呼”两声吹灭了车中的蜡烛。 这烛火一灭,车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一片黢黑之中,师暄妍松懈了警惕,在他探身过来,缓声问“怎么了”时,师暄妍瞪了他一眼。 “衣裙不合身,不知道怎么就挂在我背后的小衣上了。” 宁烟屿这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她方才更换衣裙用了半天。 他凑近一些,温声道:“可要我帮你?” 师暄妍叫他,自然是想让他帮的,有几分难堪地闭上了眼睛,将头往下点,又怕他看不到,贴心地挤出一道为难的嗓:“你快些。” 宁烟屿了然地翘了一下唇角, 银色的月光破窗而入,如细雪,隐约照着少女柔软白腻的胸脯肌理,她侧过一些身,将背后给他,迟迟不见他的手指搭上来,师暄妍愠恼着,又是一阵含混不清的催促:“你快些!” 她不轻不重的斥责,落在车外的车夫耳中,却又是另外一重意思了。 车夫从未听过那般柔软似水的嗓音,臊得红了脸,只是赶车的动作仍旧一丝不苟,一刻不停地继续往皇城里奔着。 不知是不是幻听,师暄妍隐约听到,男人在长指扣上她背后的衣带时,轻说了一句“小笨蛋”,她拉了脸色下来,很是不快地扭动了下身子。 结果刚刚落到宁烟屿指尖的衣带被她晃落了,他伸指去捞,碰触到她背后衣带之时,也触碰到少女背部一片莹彻的冰肌。 肤质柔滑,触手生香,但指尖所触之处,似是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刚才她折腾着自己身后的衣带时,越扯越着急,便不留神扯出了细汗。 被男人手指触碰的一瞬间,少女的身子仿佛被雨露敲打的花苞般,颤了下,又似上好的丝弦被他的指尖勾住,轻一弹拨,便震颤不绝。 “你做什么!” 好好儿,弄得她愈加紧张,恼羞成怒了。 宁烟屿拽住她肩后的衣带,将丝绦勾了出来,低声道:“打成死结了。” 这死结,还是她亲自打上的,也不知晓怎么回事,方才弄着弄着,便把这些带子缠绕在了一处,她自己又看不着、够不到,导致越缠越紧。 师暄妍满面红光,心忖,幸好她聪明,及时吹灭了蜡烛,大家彼此看不见,倒省去了许多尴尬。 “宫中的衣裙,怎么这么难穿。” 她嘟囔着,分明是话里有话,宁烟屿只当没听到。 他垂下眸,悉心地替她将缠绕的衣带一点点拖出,解开来,这片衣带落了下来,终于可以让她穿上衣裙了。 师暄妍将上衫下裙一笼,浑然不顾胸前泄露的怒放的风光,继续为自己更衣。 春峰两簇,罩雪喷霞。 男人喉结微微滚动,身上涌起莫名燥热,为了掩饰,他不露痕迹地将视线移向别处。 宫门已经近在咫尺。 师暄妍更换好宫装,拨开窗,望见远处巍峨直耸入云霄的高楼,望之生畏。 她的心境到了此刻,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先前不怕死,一心求死,没想着好好地活,所以即便是面见圣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前路被堵死,迫不得已答应了入他的东宫,再去觐见,便不若之前见郑贵妃时镇定。 她背部沁出来的汗,有一部分是冷汗。 倘若圣人不同意,她该怎么办? 宁烟屿说得十拿九稳,好像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照着他的意愿进行着,可师暄妍总觉着,男人说的话都不可信。 尤其是当还没真正地在一起时,男人惯会说些花言巧语了。 江拯和师远道之流,都是一边装着对妇人恩深义重,又一边在外边勾三搭四,实在教人恶心唾弃。 何况这婚事,兴许只是他一时兴起,或者这只是他愧疚之下的补偿罢了。 宫车停在了宫禁正门。 此刻天色漆黑,早已过了宵禁的时辰。 车中黑黢黢的看不见任何东西,师暄妍伸手,攀着身旁的车辕木,战战兢兢地要下车。 可她实在看不见,哆嗦着不知往何处迈腿,这时,自黑暗中穿过来一条坚实有力的臂膀,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肢。 耳中流入一串含着温和的兰草芳息的呼吸:“跟紧我。” 师暄妍的心漫出紧张,随着他迈出了第一步,在门被推开的一刹,她幽幽道:“好黑,我看不见。” 宁烟屿搂着少女柔软的细腰,自暗处回眸,偏薄的唇弯出一道如水波生褶的弧痕。 “我看得见。” 师暄妍犹如被当头一棒,她呆滞地愣在了那儿。 他看得见? 他夜能视物? 也就是说,从洛阳的夜晚,那今夜的马车之中,一直以来他都看得见! 而她方才,当着他的面儿脱掉了贴身的小衣,重新系上之时,他在一旁不动声色,一览无余…… 第35章 少女的唇瓣于黑夜里无声地颤抖, 车窗外月色无垠,流泻在她静好的面容上。 望向他时, 满目怨恨。 宁烟屿极力压着唇角的笑意,自腰间的蹀躞上摸出火石,重新引燃了车中被她吹灭的灯烛。 火光明炽,在晚风徐徐地吹动间,左摇右曳,翩然起舞。 盛大的灯光撞入师暄妍的明眸,她终于看清了周遭,也看清了那个男人促狭的嘴脸, 心下实在气恨难平,将他挽住自己腰窝的臂膀奋力推了下去,便再不顾他,一低头, 匆匆钻出车厢,跳下了车辕。 宁烟屿从身后跟来,长腿迈下马车。 太子殿下身着交领广袖及地蟒袍, 姿仪英美, 风华无双, 望之身量修长, 如亭亭山上春松。 师暄妍多看了一眼,便及时收回了目光。 宁烟屿接过率府随从递来的长柄宫灯,自己拎在手中, 重新挽住她的腰身:“孤要入宫。” 左右两侧莫敢违背, 列阵森严地开出一条跸道来, 迎储君殿下回宫。 阵仗声势浩大,师暄妍的心砰砰地跳, 仰目,身旁的男子泰然自若,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黑夜中被宫灯映亮的下颌线和英挺的鼻梁,对于旁人的俯首臣服,太子殿下早已习以为常。 而对师暄妍,却犹如隔世。 师暄妍几乎是被他带动着,亦步亦趋地往里走,越过一道高达长许的垂拱门,便入禁中。 上次入宫,是郑贵妃遣车驾来接,走的是小偏门,入目景致,多为御苑宫景,盆栽花树错落生香,这一次走的却是宫禁正门,这一条远远的汉白玉宫砖步道遥遥伸向远处。 恢弘万方的主殿,被千万盏辉煌的宫灯簇拥着,拱向天穹之下的无边深夜。 主殿两侧又有宫室,丰丽而博敞,轩壮而华贵,参差轇轕,上干云霄。 “莫紧张。” 他看出师暄妍的拘谨不适,手臂略收紧一些,安慰着怀中惴惴发抖的少女。 “我阿耶他……” 宁烟屿忽地抿了嘴唇。 只是眼底划过了一丝笑意。 无需赘言,她见了便知道了。 师暄妍被他突然中止的一句话,弄得愈发紧张,等到她侧眸来看那个男子时,他好整以暇地朝前拎着宫灯,姿态清闲,好似见死不救,师暄妍气馁地想着,等会儿,休想指望她开一句口。 她只管当个哑巴,反正,这烂摊子都是太子一个人惹出来的。 就算是皇帝不喜,她也没办法,她又不想做他的太子妃。 她就不拒绝、不反对、不配合,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往那殿中,似块木桩样儿地杵着,不帮一句腔,让他一个人绞尽脑汁应付去,与她无关。 太极宫中,龙涎香燃尽,淡淡的烟气萦绕,还未到子时,圣人身体乏累了,将将打了个盹儿。 此刻正眯着龙目,靠在软榻上歇憩。 模模糊糊地,身体竟不受控制地飘回了汤泉宫。 氤氲热泉,汩汩地冒着泡儿,池水之上白雾夭袅,一身着贡缎丹凤朝阳锦衣的年轻女子,徐徐向他走来。 “皇后……” 许久未能入梦的爱妻,今夜竟入得梦中,雪肤花貌参差如昨,与记忆里刻画的模样并无多大改变,圣人凝视着那张可亲可敬,充满了忧愁的芙蓉花面,情难自禁地迎上去。 一步,一步,他走入水雾深处,得以与皇后相拥。 梦中的触觉亦是真实到可怕,圣人抱紧了自己的结发爱妻,望着池水面上映出的老态龙钟、神情萎靡苍凉的自己,又看到乌发雪肤、容色倾国的皇后,心里更加哀伤。 “皇后,一别多年,今夜你终于又肯入朕梦中……” 怀中仍旧身姿绰约、颜如舜华的发妻,却将他推开。 在圣人的错愕惊异中,她妙目横波看过来,眸光充满了幽怨与责备:“陛下,臣妾请求你好生看顾孩儿,你做到了么?” 圣人急忙道:“朕做到了,朕一心为了咱们的老大,朕巴不得,早些就下来陪你,把这皇位传给他。” 可水汽之中,分明近在咫尺,皇后的容颜依旧模糊了,自那片无论圣人伸出手来怎么拨也拂之不去的水雾里,传来皇后幽冷嘲讽的声音:“是么,那为何吾儿年过弱冠,尚无妻室,孤单一人?宁庶安,你对得起我的嘱托么?” 圣人挨了数落,可心里实在委屈:“不是朕不肯啊,是咱儿子眼高于顶。” “借口。” 轻声的一道叱责,让圣人简直无地自容,他万分委屈地为自己辩解:“是真。儿子常与长信侯姓崔那小子、东宫洗马、太子詹事、十率府来往,朕好几次想问他,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可又怕儿子真的承认了他好男风,朕实在下不来台,总不能真的照他的心意,给他募些男宠。” 水雾里却没了声音,皇后的芳容自那片淋漓的水汽之中消弭了踪迹,圣人一抬头,只见四下里雾色弥漫,哪里还有自己的爱妻? 他不禁探寻而去:“皇后!皇后!” 不留神,陛下踩进了温泉池,被热水烫了脚底心,顿时清醒:“皇后!” 第41节 圣人自软榻上惊醒坐起,四下里灯火葳蕤,仅有王石侍奉在侧,正在脚底给他熏着炭炉,怕他夜里着了寒气,低头一看,自己怀中抱着的哪是皇后,不过是个长条方枕,而他梦里不知,抱得死紧。 圣人老脸通红,急忙撒开了手,恢复威严,坐正了身体:“朕睡了有多久了?” 王石将熏炉盖上,佝偻腰,将拂尘摇晃几下,笑吟吟来道:“只睡了一炷香的功夫,陛下想来是好梦了,面色红润,梦里也压不住嘴角。” 要说前半截儿,那确实好梦,可要说到后半截儿,圣人心里愁啊。 他这一愁,便口没遮拦,悠悠叹道:“这老大要是真有断袖之癖,朕也认了。” 胳膊拗不过大腿,儿女都是讨债鬼,圣人心胸豁达,拗不过就不拗了,他要愿意一辈子耍光棍儿,就让他耍去,等自己下诏退位之前,一定从宗室里物色好继任之子,过继到宁恪膝下。 圣人心想,自己这都退让到什么程度了,太子但凡还有点儿孝心,都不至于让年事已高的老父还为了他的后嗣问题这么操心! 正愁眉苦脸着,忽听得太极殿外有人传报,说是太子殿下求见。 圣人心里正烦躁着,披上王石送来的氅衣,回绝:“不见!朕现在心里烦!” 可那小内监惯会察言观色,圣人对太子平素里若有不满,便是在这娶妻的问题上,于是他眼珠滴溜溜地一转,立刻又道:“殿下带了一名女子前来,正候在殿外,圣人是不是要……” 话音未落圣人长身而起,眼中迸出精光:“女子?是何人?快带进来!” 王石笑眯眯地一摇塵尾,让那小内侍去传唤了,自己则扶着圣人就座,笑眯眯地道:“老奴早就说过,殿下开了窍了,自会带着他钟意的女子,来求圣人赐婚的。” 圣人这会儿是头也不胀了,腰也不酸了,神清气爽,任王石说什么就是什么,摇了摇食指,还以一笑:“你这老东西,还真叫你说着了!也不知是谁家女郎,惹得太子春心萌动,朕倒要好好瞧瞧,也替他参详参详。” 殿外响起两人联袂而来,几乎重合在一处的脚步声。 不急不缓,不轻不重。 圣人支起眼睑,瞧见灯影里一双有情人入内拜见。 自己儿子是瞧腻了的,圣人便一眼也没看,炯炯有神的龙目紧紧盯着太子怀中用氅衣罩着的少女,那女孩儿低垂螓首,不敢抬高视线,在太子的“夹带”之下莲步踱进来,两人一同下拜行礼。 这太子呢,若非正式场合,几时也不向自己行这么大礼节,只是叉了叉手便作完事了,这回却跪得笔挺,跪得心甘情愿。 “孩儿携般般,来拜见阿耶。请阿耶赐婚。” 这下真是开门见山,一点不拖泥带水的。 圣人见到太子直接就阐明了来意,灯下看那儿子,旁人觉着太子殿下威严持重,可知子莫若父,圣人一眼便洞悉了太子的忸怩,心明如镜地忖,老大这是动了凡心了。 只是,他还不知谁是“般般”,张口问:“这是谁家女郎?” 宁烟屿下意识看向师暄妍。 那个可爱的小骗子,把脑袋垂得低低的,像是畏惧天颜,不敢与天子对视,只把脑袋缩在他的氅衣里头。 熟悉她的宁烟屿怎会不知,这小骗子分明就是不情不愿,既然上了他的“贼船”,便别指望她能予自己任何方便。 所以为了娶一个可爱的妻子,万事都得亲力亲为。 太子把下颌扬起,不卑不亢地拱手:“般般是开国侯府师家之女。” 圣人“哦”了一声,开国侯府,门第不算是低的,虽比不上五姓七望之家,但也算得勋贵了。 但念头一转,圣人好奇地道:“就是那个从小在外边长大的师家娘子?” 宁烟屿颔首:“是。孩儿在洛阳养病时,与般般相识,回长安以后,又在离宫与她重逢,儿臣与般般,已是两情相悦,彼此非卿不娶,非君不嫁,恳请阿耶赐婚。” 师暄妍虽不说话,那身宽大的氅衣底下,小手的几根手指头却用力地掐向宁烟屿的大腿肉,朱红的唇角翘着,手底下的动作愈发的狠辣。 什么“非君不嫁”,奉劝某些人不要趁机胡乱占她便宜! 小娘子的手劲儿大,宁烟屿是早就知道的,被她用力地掐着,大腿的肉怕是变了形,要被她掐出两截淤青来,额间瞬间便渗出了点点薄汗。 灯火一漂,圣人瞥见老大都出了汗了,欢喜不胜地忖:老大这是紧张了。难得,居然还有他紧张的时候! 圣人存了心思要逗逗小孩儿,顺带着,看一看这一双有情人到底多有情。 他胡须轻撇,沉吟半晌,道:“这开国侯,你上回说,不是与汉王有来往么?他的女儿,做你的太子妃?不妥。不妥。” 宁烟屿微皱眉梢。 掐着自己腿肉的那只小手也骤地一松,缩了回去。 圣人欣慰地瞧见,这一双小儿女的脸色都变了,先不说太子,那女孩子把脸蛋一直埋着,怯怯弱弱,但他这话一出,那女孩子耳垂下的明月珰急遽摇晃着,珍珠的光泽差点晃晕了圣人的两眼。 他们有情,圣人就愈发拿乔:“老大,太子妃的事,朕还不着急,不过你确实是应该有个体己人放在身边了,既然你与这师家娘子有些情意,朕便赐婚,封她为侧妃,你看如何?” 太子侧妃品阶不低,也是最合适师暄妍的身份,如若太子还不满意,那就说明,他是真的心仪了这个小娘子。 到时候,圣人也就借坡下驴,顺了他的心意了。 但圣人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佯装的打鸳鸯大棒,还没打下去,便炸出个雷来。 “回阿耶!”太子再一次拱手,双眸清湛若雪,“儿臣在洛阳养病之时,与般般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般般腹中,正有儿臣的骨肉,儿臣恳请陛下赐的婚事,是儿臣要娶她为正妃。” 圣人差点儿掉了凳,一双老眼瞪得宛若铜铃,他非但看一眼身后的王石,得见王石也震惊地长大了嘴巴,才确信自己没听错。 这个一向奉公守法、自严自谨的老大,居然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诱拐小娘子,无媒苟合,还闹大了肚子? 圣人扶住龙椅,堪堪稳住身形:“是真?” 难怪,今夜这个小娘子前来,一眼都不敢抬。 宁烟屿的眸光倒映着太极殿上长明不熄的烛火,熠熠灿亮,炽烈万分。 “阿耶如若不信,尽可以传华叔景过来,一问便知。” 华叔景的人品与医术,圣人自是信得过。 结合几点看来,那便是真的了。 虽说,这婚前把肚子闹出动静来,圣人心怀不喜,但想到,此子毕竟是老大的第一个孩子,少年人血气方刚,难免有一时冲动的时候,当年他与皇后,也是未婚便先越了雷池. 老大这是随了自己。 圣人再一沉吟,他起了身,来到这双小儿女面前。 师暄妍一直垂着眸光,直至眼底下蓦地多了一截鸡油黄龙纹袍服,上首有淡淡的龙涎香气飘落下来,少女乌睫轻颤,缓缓抬首。 她以为,自己会被问责。 再不济,圣人也该轻视她未婚有孕。 但圣人只是看着他们,语调和缓地笑言:“师家的小娘子,朕想问你一句,你是当真钟情于朕家的老大,与他情投意合,想要嫁给他么?” 宁恪贵为太子,这天底下,想做他太子妃的人无数,或是看中他贵重的身份,或是相中他继承了皇后的英俊皮囊,但这些人,究竟夹杂了几分真心? 圣人目前只知晓宁恪确乎是为这个小娘子动了心思,却还不知小娘子是否也此心如一,心甘情愿地嫁给宁恪为妻。 氅衣下,少女垂着衣袖,纤细若抽条花苞般的身子细细轻颤。 圣人是不相信太子的魅力吗? 这个问题抛得很突兀,而师暄妍已是被逼无奈,今夜在殿上,她总不可能真的一句话都不说,圣人都已经问到了头上,再装哑巴便也太不识抬举了。 她能如何回答? 她只有这般回答。 “臣女……也心系于太子殿下。” 绵柔的嗓音,说得情真意切,不容人疑心有假,如甘霖降下,浸润听者的心田。 话音刚落,在她瞧不见的地方,师暄妍身旁的男子蓦地点燃了明灿的双眸看过来,便似那春日的骄阳,灼灼生辉。 第36章 春风拂动树梢的声音, 细细碎碎,落在开国侯府沉默的花厅之上, 也能激起巨大的回音。 四下里灯具都派上了用场,一团明炽的火光里,师远道神色凝重,双目望着堂下无边夜色,久等女儿不至。 江夫人在一旁,也心下不安。 师远道已经斥责了她好几遍,这等要务,怎能交给芙儿这么个尚未出阁不经人事的小娘子, 简直是荒唐。 被丈夫骂得抬不起头来,江夫人后来深想,也觉得自己确实欠了考虑,即使被夫君责备, 也不敢有一句还嘴。 时辰一点点过去,芙儿还不见回来,江夫人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滴漏声声, 时断时续。 两扇宝木雕花缂丝坐屏前, 她靠着太师椅, 愁苦地唉声叹气。 “我是不忍心看到般般满身是血地横在我面前, 这下胎药我再三确认了几遍,不会有失的,般般着紧她这个孩子, 落了她胎, 她真个, 还不知道怎么恨我们!夫君,我害怕般般恨我!” 师远道目中迸着精光, 一眼乜斜而来:“慈母多败儿!” 师暄妍被养成这副德行,江家两人也不是全无责任,一定是江拯和他的妻子韩氏,因为视师暄妍为客,看她出身于侯府地位尊崇,便对她百依百顺、纵容溺爱,谁知最后养出个不孝不贞的孽障来! 江夫人哀婉地擦拭着眼眶里涌出的泪珠,点点头:“是我错了,我不该让芙儿去,芙儿还小,也不该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 师远道等了半宿,也不见女儿回来,再一想,芙儿做事虽然周全尽心,但她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要处理这等大事,还是经验尚缺,便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师远道拍案而起,大步要往外去:“来人,给我备马!” 两个长随上前阻拦:“家主!长安已经宵禁,您不可打马上街!” 师远道斥道:“顾不得了!” 这是关乎师家荣辱,再有,芙儿天真娇憨,那孽障却是心机深沉,纵然女儿带了几个婆子,也恐怕难是她的敌手。 这么久不归,芙儿只怕是受了师暄妍的欺负。 这下胎的事,是万万再耽搁不得了。 师远道大步流星地窜入夜色,待绕过那方浮雕影壁,竹影摇摆之间,渗下一帘月光,照见了姗姗迟归的江晚芙一众人。 师远道步子一定,惊诧:“芙儿?” 听到夫君唤女儿的声音,江夫人也忙追了出来。 两人只见江晚芙像是丢了魂儿似的,衣裙狼狈,发丝半落,明媚的眼波被坍耷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一般,只剩长睫轻轻折着弧度,微微地上翘,也不知这是经历了什么。 她身后那一群婆子,也个个似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浑身丧气。 “这是怎么了?”江夫人惶然变色。 她派给江晚芙的几个婆子,都是自己身旁顶顶精明强干的得力能手,结果看这场景,好像事情压根没办成。 婆子杨氏一马当先地站出来,万分颓丧郁闷地道:“不怪我们,按理说,侯府上下这回是要翻天了。” 第42节 何事要翻天去?江夫人惴惴着。 她们一行女眷走在前,师远道停在影壁之下,兀自哼着冷气。见识短陋的无知妇人,恐怕又是被那孽障虚张声势的三言两语便吓唬住了。 回到厅堂,江晚芙仍是魂魄出窍的模样,入了座,双臂耷拉着交叠在膝上。 蝉鬓与芜菁左右照料着她。 婆子杨氏与江夫人后来堂上,等家主到了,她方道:“家主,夫人,奴婢们拿着打胎药去君子小筑,谁知道,差一点儿戕害了龙子凤孙!好险,早了一步奴婢们都怕是性命难保。” 杨氏说起来,仍心有余悸,抚定胸口,但撞上两双探寻的眼睛来,一双是家主的,他只是负着手微微斜过眼线,一双是江夫人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什么龙子凤孙?般般肚里的孩子是……” 杨氏拗断了夫人的问题,揣着哆嗦个不止的手在衣袖里,闭着眼睛重重点头:“谁能想得到,二娘子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二娘子百般维护袒护的哪里是奸夫,就是太子!” 这可真是二月里平地一声惊雷了,这个雷炸得响当当的,直往人脑仁上狠狠地捶。 江夫人脑瓜嗡鸣,先被捶得晕了过去。 她两眼泛出眼白来,人头重脚轻,一跤正跌进江晚芙身旁的圈椅里,昏死了一半儿。 师远道呢,不愧为侯府家主,尚且要冷静一些,只是负向身后的双臂猛地分开,回头看向杨氏:“无此可能!” 家主居然不信。 杨氏一愣神儿,只见家主踱过来,皱着眉头,冷沉地逼问:“莫非是那孽障,狐假虎威,上外边找了个什么不三不四的西贝货,回来愣充太子?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且一五一十说来!” 杨氏心道那还能有假?那殿下是抱着二娘子离开的,出了君子小筑就登车往宫门去了。 再说,离宫太子及冠礼上,她又不是没见过真主。 杨氏掀开嘴皮,把事实经过说来:“我们赶到之时,谁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就在二娘子的房里,两人在窗台上亲热,被表娘子撞了个正着,初时咱们谁也不知道那是太子,以为是二娘子又按捺不住深闺寂寞了,实在令侯府丢人,我们就着窗子还喝骂了几句,谁知道太子把窗子打起来……表娘子是最先认出太子的人,她都说了,那还能有假?” 晕乎儿了一半儿的江夫人醒转几分,扯住身旁江晚芙的小臂,攀身来问:“芙儿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太子?” 江晚芙神情低迷,被江夫人这么一问,才咬住了樱嫩的嘴唇,把下巴往下轻凿。 江夫人抚着胸口,呼吸急促:“般般怎么会识得太子?” 杨氏跺脚:“先前咱们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抱着二娘子出来,亲口承认了二娘子腹中的胎儿是他的骨肉,他还说,要迎娶二娘子为太子妃呢!奴婢等人都怀疑耳朵听错了,可一对账,是没错的,就是太子妃!” 江夫人这回眼白翻得更深,若说方才是晕了一半儿,这回是真的晕死了。 人如搁浅的死鱼似的直挺挺躺在那儿,几个婆子上来,又掐又按,好不容易将江夫人掐醒了。 她站起身来,一径扑向师远道:“都怪你!夫君,你非要打掉般般的孩子!这孩子是太子的,是皇长孙,差点儿便铸成大错!” 太子殿下言重千钧,他说,要迎娶般般为太子妃,必定言出法随,日后,师远道便是圣人的亲家,再往后,便是国丈! 谁人心里算不过这笔账来?只要婚事能成,谁还会在乎他们是不是未婚先孕。 这满堂之人,各怀心思,各有各的算计,就是谁也不敢承认一句,她们狗眼看人低,不留神得罪了真佛了。 师远道的神情依旧稳如泰山:“太子,还说了什么?” 杨氏思忖片刻,沉吟着道:“太子殿下还说了,他将带着二娘子向圣人请旨赐婚,如果师家还认二娘子这个女儿,届时他会亲自登门提亲,若是家主您不愿意认二娘子——” 师远道偏过视线:“会如何?” 杨氏道:“要是开国侯府不认二娘子这个女儿,婚事照成,但太子殿下就会绕过开国侯府行事,他也就与开国侯府丝毫不相干。还说先前,家主您薄待了二娘子,他要一件件地讨回来……” 杨氏的声音低了下去,越来越弱,最后已细如游丝,被风吹得散了。 江夫人听着,神情怔忡,她抓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往下缓缓一带:“夫君?” 师远道按住夫人的小臂,下颌高抬,义正辞严:“般般是我的嫡亲女儿,我岂会弃她不顾,不认她。” 圈椅上,正垂着浓睫,心思沉重,不知所思为何的江晚芙,听到师远道的话,也蓦然间抬眸,花厅被灯火簇拥着点亮,师远道义形于色,说得理直气壮。 江晚芙的朱唇微微张大,美丽的乌瞳瞬也不瞬地睁着,形同泥塑。 看来侯府确实是,已经翻了天了。 就从师暄妍被太子抱着离开君子小筑开始。 看来夫君心里挂怀着般般,没真到绝情的地步,江夫人便也舒了一口气,幽幽叹道:“我倒想起来,去年太子殿下称病在外休养,正是在洛阳,难道般般是那时与殿下相识?这就一切说得通了。离宫那两日,与般般在外边相会的人,不是封墨,而是太子,殿下是借了羽林卫的身份与她幽会。” 般般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肚里早早地就揣上了龙子凤孙,她是为了袒护太子殿下,保住太子的颜面,这才几番顶撞夫君。 经历此事,殿下是看清了般般的真心实意,故此也顺水推舟,决意定心,迎娶般般。 所谓“奸夫”,完全是子虚乌有,那只不过是少年男女发乎于情未能自止而已。 太子殿下岂能是“奸夫”? 江夫人把这首尾证据链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 她本来就想让封墨娶般般,现在得知女儿腹中骨肉不是封墨的,是太子的,而太子殿下又愿意负起责任来,便再好不过了。 “夫君,般般若真入主东宫,今后成了太子妃,家宅得幸,满门添光。你可千万不能再让女儿住在别业那等腌臜简陋的地方。” 师远道迟疑道:“稍等一等。夫人,你太心急了。” 赐婚的旨意一日不下,这事便还说不准。 若圣人果真赐婚,一锤定音,届时再派遣车马去迎回女儿也不迟。 * 太极殿外,月华清浅如水。 王石护送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出得殿来,就在半刻以前,圣人金口玉言赐下婚事,封师家二娘子暄妍为太子妃,婚期待拟,毕竟太子妃腹中尚有骨肉在怀,这婚期不可延误。 不过太子贵为储君,他的婚典亦容不得有半点含糊,所以成婚的日子,既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 王石是个体贴人意,极擅长揣摩心思的妙人,婚事定下以后,显而易见最高兴的甚至都算不上圣人,而要数这位平素八风不动、内敛稳重的太子殿下。 王石弯着腰送二人出去,笑吟吟地摇着塵尾道:“老奴恭喜殿下。” 宁烟屿的氅衣罩着师暄妍瘦削纤细的身,长臂揽在少女圆润如削成的肩头,闻言,微挑眉梢:“还未大婚,何喜之有?” 王石将身垂得更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奴婢贺喜殿下,今夜与师娘子得成比目,佳期在即。” 这王石平日里伺候阿耶,难怪将他阿耶哄得心花怒放,果真是擅长洞察人的心思。 宁烟屿扯了下薄唇,挽师暄妍的右臂加了几分力,在少女咬住嘴唇,嗔怪地回眸看过来时,他温笑道:“旁人恭喜我们呢。师般般。” 殿下对太子妃那称呼,亲昵又不腻乎,王石感到自己的耳后根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搔了一下。 饶是早已去了欲势,也禁不得脸热。 他赶着要回太极殿上伺候圣人,不敢再耽搁了,便向着太子与太子妃告了辞。 这大殿矗落在天地之间,恢弘壮阔,殿外的长风一股股吹来,弄乱了师暄妍发钗下未能压住的发丝。 回想她在太极殿上的情景,师暄妍的心口仍不免紧张。 宁烟屿探出袖口的大掌握住了少女氅衣下柔软的青葱玉指:“走。” 师暄妍眼波懵懂:“去哪儿?” 面前的男人,瞳眸比起初见时,多了她招架不住的柔色,不论何时何地,当他看向她时,总是不吝温柔。 师暄妍被他一步一步地推着走,到了这一刻,与他成了未婚夫妻,还茫然地没有转变过身份来。 心浸泡在一股潮湿的水雾中,看不清方向。 “回东宫。今夜,不再去君子小筑了。” 已经过了子时,各坊市禁闭,穿行其间有些麻烦,即便要回去,也要等到明日天亮以后。 她现在已经是他的未婚妻,夫妇两人之间没有隔阂,她今夜不如就歇在他的寝宫。 太子殿下当然也有一重私心,他干久了那等窃玉偷香、风流无状的勾当,终于得尝了明媒正娶的好处。 这好处,不妨先预支一些。 对此,师暄妍也没有排斥。 她是个身体力行的行动派,打定了主意去做,便不会优柔寡断,更不会失悔于人,答应了嫁给他,就要把自己当作他的妻子看待。 少女自氅衣下探出纤纤玉指,一片春风中披拂的乌丝卷到耳后。 清丽的嗓音,如微风振箫:“我正也有话同你说。” 那张小脸,在黑夜里,如雨润梨花,有种宣纸上洒了金粉的惊艳。 她好像,还是头一次对他说,有话同他讲。 宁烟屿极有耐心,温和一笑:“好。” 末了,他牵住少女的柔荑,又道:“东宫路远,没有车马,我抱你去。” 师暄妍一阵惊怔,没有立刻拒绝,但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那男人弯下了腰,双臂从她身下将她抄起,便严实地用披氅裹住了她。 实不相瞒,师暄妍总觉着横抱的姿势,像端着一盘菜。 她实在不好意思迎向各位值夜宫人窃笑打量的目光,只好将小脸埋入他的胸口,尽量躲着不见人。 太子殿下端了满怀的珍馐,笑声清越。 “师般般,你脑子里最好不要想些煞风景的事。” 他举步往东宫去,说着话的男人,胸膛一阵阵地震动,贴向它的师暄妍,脸颊也感到一阵阵的酥麻。 她不知该怎么说,因为她再笨拙也能察觉到,他是真的很高兴。 从她答应嫁给他开始,这一整夜,太子殿下都兴奋得濒临手舞足蹈了。 第37章 春夜寂静, 东宫里,早已备好了软褥、火烛, 以及师二娘子要用的巾栉等用物,只等二娘子下榻。 惹烟听到动静,亲自出来相迎。 凉风卷过隔扇外倒悬的湘竹帘门,蒙蒙的夜雾里,两排宫灯次第递了出来,照出一条宽阔笔直的步道,路中央,殿下怀中抱着身材娇弱的少女, 用披氅严实地笼罩着女孩儿的身,回来了。 “殿下,热汤备好了,可让二娘子先事沐浴。” 师暄妍今夜本来在君子小筑就沐浴过了, 这会儿不大想沐浴,支起眼帘,向上方的男人缓缓摇首:“不用了。” 第43节 宁烟屿已经抱住她先一步跨进了寝宫, 路远迢迢, 她都不知晓, 他的臂力怎会这么大, 丝毫都不手酸的。 这还是传闻中那个见风就倒的病弱太子么? 他和她理解的太子殿下可太不一样了,她根本看不出这个男人身上有任何病症,这副体魄, 就说是要去上阵杀敌, 师暄妍也一点都不怀疑。 宁烟屿终于将她放落下来, 但不是落在地面,而是将她放在柔软的贵妃榻上。 他蹲下身, 俯低目光,将她脚下的绵柔丝履脱掉。 “这种丝履只是好看,面圣时可以穿着,但走不了远路,脚下会疼。” 宁烟屿把两只丝履抛到一旁。 脱掉那双丝履,师暄妍露出了两只小小的白嫩脚丫。 先前在君子小筑时,本来就只是趿拉着木屐,没有着袜,后来在马车上换了衣物,顺手套上了这双丝履,勉强蔽住了足尖,但女孩儿家的脚是不能随意给人看的,当下她不着痕迹把衣裙拨了拨,长长的石榴红裙袂与官绿鸾绦一同落下,遮住了下面皓皓如雪的双脚。 她不大自然地道:“你自己去沐浴吧。” 宁烟屿挑眉,仍旧蹲在她身前,下颌角往上仰起一点弧度来:“嗯,你方才不是说,有话同我说,怎么不说了?” 师暄妍朱唇轻颤,犹豫轻声:“我虽答应嫁给你了,但这是你使了心计,诓来的。” 男人语调微扬:“是。你不服?” 倒也不是服不服,师暄妍做了决定也没打算后悔,只是道:“我是答应嫁你,但是,要和你约法三章,你若同意,我才能嫁给你。” 赐婚的圣旨明日一早就要下,她已经在太极殿上亲口承认了心系于他,这时却说,非要他同意“约法三章”,才能心甘情愿地嫁给她,这个小骗子,恐怕是不知道为时已晚。 上了他的贼船,除非船翻人亡,岂有中途返航下船之理。 心头上微含嘲意,不过他倒很想知道,她有什么条件。 宁烟屿半蹲在地,维持着那一种姿势不动,心情依然不错,言笑晏晏着问:“你说来听听。” 师暄妍很紧张,抿唇拨弄着素白纤细的指头,在袖口底下缠绕一圈又一圈之后,终于张口,温声道:“第一点,我不想回侯府待嫁,也不想留在君子小筑。” 宁烟屿立刻便同意了:“纵使你想回去,我也不让。” 那个虎狼窝里,住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鼠辈,回去无益,不过令她气大伤身。 那两家人抱着她的表妹当宝,不过恕他眼拙,实在没看出江晚芙有过人之处。 师暄妍微睁桃花眸:“那你打算将我放在何处?成婚之前,我恐怕是不能住你的东宫的!” 如此于礼不合。 宁烟屿笑了下,曲指在少女雪白的额上一敲,敲得她脑袋发痛,他在一边睨着她笑:“许你侯府有别业,孤堂堂太子,在京中便无行馆?” 他笑她,杞人忧天。 师暄妍捂住吃痛的额头,怒意凛凛地瞪了过来,被她一看,他收了手,垂落在了身侧。 某些人,得不到的时候,温言好语、频频示弱,可一旦得手之后,便故态复萌了。 太子殿下可不是善类,只会欺负她罢了。 师暄妍心里怀着更大的事,懒得同他一般计较:“第二点,我希望你不要插手师家和江家的事,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恩怨,我自己会处理掉。” 宁烟屿这次沉吟了片刻:“师般般。我是你的夫君,你的父母,便是我的岳父岳母,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但是,师暄妍不希望宁恪为了自己去找师家人和江家人的麻烦,她是身在泥淖,命已如此。而他,没必要也牵扯进来,作为太子,有太子应该要处理的万机,耗费在家长里短里不值当。 师暄妍摇头:“我的事,不是你的事。你不要干预。宁恪,你不答应,我就不嫁给你。” 这个小娘子,如此顽固任性。 可他呢,偏生被她吃死了,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宁烟屿思忖片刻,觉得,也不是太难以接受,为了让小娘子心甘情愿,也只好退让半步,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少女香柔的玉指。 “我答应你。需用我时,你再说。” 他会站在她身后,为她后盾。 约法三章,第二条他也轻易答应了。 还剩下最后一条。 满室烛晕映衬着少女雪白的面颊,为她清丽明净的面容添了一重艳冶柔媚之色。 她在贵妃榻上手足拘谨不安地坐着,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看向仍在面前半蹲下的男子。 这些话,她忍了一路。 知晓今夜说这些未免有些煞风景,可有些话,若此时不说,以后恐怕更加没有机会。 这句话,也许会触怒今夜本来还正高兴着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踟躇着,耷拉下眼睫,阻隔了他探寻而来的视线,在宁烟屿略感到不解之时,她将螓首往右侧扭了一下。 随即道:“第三点,我不喜欢与人共事一夫——” 宁烟屿长眉微挑,好整以暇看着她,心情因为她的这一句话莫名地雀跃。 但,转而她就道:“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另娶,或者你决定纳妃,你可以放我走么?” 她并不是很想留在深宫。 男人的脸色唰地便是一沉,师暄妍感到自己被握住的一双手,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扯了下去,她整个身子自贵妃榻上被拖拽到下边。 不得已,她只好用光着的两只脚丫点在地面,幸好那地上铺就了一张柔软的毛毯,踩着并不感到冰凉。 师暄妍单薄的身子朝着前面撞去,正正好撞在男人的胸骨之上,两片骨骼撞在了一处,男人轻嘶一声,师暄妍却是疼得哇哇大叫,恨不能提起拳头就狠狠揍他。 可她这里才揉着额,一只手臂横过来,环绕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往下扯落,拽进怀间之后,含着嘲意的沉嗓,就贴着她的耳廓,一点点传来。 “孤的太子妃,真是深谋远虑,嗯?” 八字才刚刚有了一撇,她便已经在未雨绸缪地给自己想退路了。 就在今夜这一刻之前,她可知,他有多高兴? 眼下却被她一桶凉水泼上来,怎能不恼。 男人的嗓音压得沉,沉得发哑。 师暄妍怔住片刻,心跳加快了许多,想要把手从他铁掌的桎梏下挣脱,却如同被网住的鱼儿,任她使出各种花招,也拿不出来。 少女眼睫震动,调开视线避免他的紧盯,底气不是那么足地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还是没动。 师暄妍幽幽垂眸,语调很轻,很缓慢:“我不能生育。” 握住她的那一双大掌,有了片刻的迟疑和松动。 师暄妍自嘲一笑:“所以殿下,你认为,你能和我长久吗?你是国之储君,也是未来的圣人,你不可能不要子嗣,你要娶我为妃,又不纳别的姬妾,你的子嗣呢,从哪里来?我当然也不会要求你什么,只希望……” 她侃侃而谈,云淡风轻。 宁烟屿却越听越是恼火,后来,她扯住少女细若柳枝的胳膊,低下脸,薄唇抵住了少女因为说话撬开了一隙的贝齿。 她的话语声就此停驻,后面要说未完的字,被男人悉数吞回了腹中。 他的吻,带着一点愤怒之下惩罚的意味。 唇上含着兰草的芳息,和着炙热的温度,充满了侵略的放肆。 此时的两人,还跪在地面铺设的猩红波斯软毯上,彼此纠缠着,师暄妍的眼眶微微发抖,后脑被一只比她脸颊还大的巴掌摁着,迫使着她,不得后退,只有往前,迎接他讨伐式的深吻。 少女的朱唇在发抖,心尖也在发抖,像要被他揉碎了,从他胸口碎成一地珍珠,迸溅着掉落开去。 她的呼吸声,与男人的呼吸声交织相闻,彼此传递着某种信号。 宁烟屿的眸色极沉,长而浓密的漆黑睫羽下,双眸冷若冰霜,像是要欺她还不够,还要继续地罚她。 可她已经实在是喘不过气起来了,嘟着嘴唇呜呜地乱叫起来,此时,这个香艳的惩罚,才终于结束。 男人松开她的嘴唇,但手掌依旧扣着少女的后脑发髻,黝黑的瞳仁倒映着烛焰,静静地燃烧着。 少女的两瓣原本染了胭脂的朱唇,被蹂.躏得红痕凌乱,如三月枝头即将殂谢的靡靡桃花,已经开到最艳,艳极则哀之势。 师暄妍的香酥花房急促地起伏着,尽快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隔了一晌,她轻声道:“我没觉得我说错什么了。” 在男人的瞳孔又变了颜色之际,师暄妍咬牙道:“那我希望,至少一年之内,你不要有别的女人,好吗?” 宁烟屿被她闹得,不知是气,还是笑,他挽住她,将薄唇靠在少女的耳边:“如果一年之内,我能把你治好,你能与我生育子嗣,而我也不另娶,你可否不离开?” 治好? 师暄妍又是一怔。 她中的这是毒,是赤练之毒,最为阴狠伤宫的,连华叔景那等在宫中行医多年的杏林翘楚,都治不好。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孩子。 少女沉凝出神间,感到肩胛骨被捉住了,被施加了力度,她吃痛地抬头,醒回神,濛濛欲泣的桃花眸子,像三五之夜明亮的月光照在朦胧的窗纱上。 宁烟屿一低头:“怎么了?你不相信?” 师暄妍怎么敢相信。 宁烟屿看到那一片颤动的眼睫,泄露了不稳的心思,心里终究是疼意盖住了怒意,他放长双臂,将少女的脊背环绕住,拥着她,抱她起来。 把这个勇敢又胆怯的少女抱着,放她在怀中,便不再落下,在她躲闪着视线之时,宁烟屿信心十足地拨过她的脸颊,逼她一定要看着自己的眼睛。 “师般般。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孩子,一个和她的孩子。 师暄妍窝在他的怀抱中,身子轻轻地靠着他的肩与胸口。 烛光洒落在她的乌发上、红裙上,她紧紧攥着的手,倏地一松。 也罢。 他如此笃定,不让他死心,他是不会甘心的。 师暄妍红着软眸,缓缓颔首。 “我答应你。若一年之内,我能有孕,我就不走,你也不能另娶。” 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要强调一句,他不得另娶。 第44节 如此听来,便可爱许多了。 宁烟屿爱极了自己的太子妃,她骗人时,一本正经时,如眼下这般示弱时,都让他心动。 太子殿下垂下眸光,再次亲了亲太子妃柔软的脸颊,握住她的柔荑,贴向她的耳梢。 男人的语调轻柔如絮:“好,一言为定。太子妃的约法三章,孤全都应了。敢问太子妃,是否还有别的难关,不如趁着今夜都说出来,孤心情不错,酌情替你全都办了。” 夫妻相处之道,无外乎真诚,与包容。 他都已经包容到这步了,师暄妍呢,认真地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别的了,便又认真地摇了下头:“应当是没了,殿下以后就知道,我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我是很随和的。” 她倒是自己来夸自己了,宁烟屿被逗笑,在太子妃脸颊上又轻啄了几下,眼看着少女被亲得又起了薄怒之意,他忙顺承她的话:“是,是。太子妃殿下随和,譬如我这样亲你,你肯定不会打我。” “……” 师暄妍刚想提起来打他的手,这时只好收起来,默默地放下去了。 这天已经很晚了,她该早点歇了,明日还要回君子小筑收拾行李。 便道:“我的床榻在哪里?” 宁烟屿往内寝指了指:“褥子已经铺好了,今夜太晚了,你先就寝,待明日一早,孤让惹烟安排车马,送你回君子小筑收拾行李,再送你至行辕。” 他安排得好听,可师暄妍又担心他还有别的筹算,不大放得下心,便为自己多问了一句:“那你呢,殿下睡在何处?” 他笑了一下:“你想与我同卧?” 师暄妍努努嘴,她可没有这个想法,某些人手脚不干净,入了夜就会在榻上占便宜,婚前她可不想与他再有逾矩的行动。 看到她脸上显然易见的嫌弃,宁烟屿一顿,索性也只好放弃了:“师般般。我还有折子要批,为了你,我已经两日无心政事了。你睡吧,我去批会折子,就在书房里歇下了。” 他将她抱起来,送进了内寝的床帏之中,这床帏也是金色的,上头是天下织工最好的绣娘刺的蛟龙盘云图腾,金色帘拢与桔红灯火交相辉映,周遭宛如浮沉着一重重碎金,煞是好看。 宁烟屿放师暄妍下来,忽听怀中少女道:“殿下的东宫,真是金碧辉煌。” 宁烟屿弯腰替她拿着被子,闻言,也就翘了一下唇角:“比起襄王府自是要高出许多。” 师暄妍心思一凝,去看太子殿下端得严肃的脸色,总觉得,有些可疑,有些……酸。 第38章 开国侯府这一夜是寝不安眠, 正堂上,那扇紫檀木浮雕鹊踏枝纹座屏前, 是沉默的师远道及江夫人。 左右随侍而立着诸位婆子,也揣了拳头在袖里,鸦雀无言。 江晚芙的眼睫轻轻地垂着,也不吱声,谁也不知江娘子在想什么。 唯独跟了去的杨氏眼尖,今夜撞见娘子对太子的那个情状,分明是心许了太子,只不过一眨眼, 那太子殿下就要和二娘子成婚了。 满堂寂寂。 时辰一点一点地过去,到了天亮时,日头高高挂罥林梢,禁中终于传来了消息。 长随一直在宫外留意着动静, 今早天子诏令四方,为太子与师家二娘子赐下婚事,钦定师暄妍为太子妃, 于三月廿九成其大礼, 普天同庆。 这一口屏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气, 终于是发出来了。 众人舒了一口气之时, 江夫人笑逐颜开:“般般要做太子妃了,要入主东宫。真是家门有幸,般般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 这时, 她站起了身来, 向开国侯殷勤道:“说不准一会儿, 赐婚的圣旨就要送到侯府里来了。” 师远道紧绷的神情出现了松动,认可了夫人的话。 他负着手, 任由夫人挽住臂膀,一言不发。虽不言语,熟知丈夫的江夫人却深明白,夫君不过是硬撑着面子罢了,对般般他还是满意肯认的。 堂上几个婆子识得风向,也都纷纷前来道喜。 这堂上一宿无眠的众人,此刻都精神抖擞,恭维道贺之声,恨不得填满一屋子。 这其中,独独一人无言。 江晚芙仍是那般垂落眼睫坐在圈椅中,周遭的热闹,是恁的刺她的耳膜,以至于她片刻都待不住了。 人烟散去之后,江晚芙独回西厢。 西厢中江拯与韩氏正靠着轩窗晒着春日暖阳,逗弄着房檐下那只神气的虎皮鹦鹉。 看到父母的那一霎,江晚芙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发着抖的嘴唇被哭腔一瞬冲破,蓦然酿大,惊得两老同时回头,只见女儿眼眶通红,小脸蛋上满是泪水,都心疼地迎上去,搂了她过来。 “这是怎么了?” 韩氏搂住女儿,正询问,江晚芙心底的苦水如潮水溃堤,骤然涌出。 她嗓音残破沙哑地唤道:“娘!” 说罢扑进韩氏的怀中,哀怨地哭起来。 泪水肆意的女儿,真让人爱怜。 江拯也大惑不解:“女儿,你不是被侯夫人派去给师暄妍下胎了么?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没办成,师家人训斥你了?” 那这就是师家人不对了,他好端端的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居然被他们派出去干这种事,还要挨一顿数落! 岂想到,伏在韩氏怀中的江晚芙,却缓缓摇头,这让二老更加惊讶,急着来逼问她,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让女儿这般委屈伤心! 若是与师暄妍有关,他们自是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江晚芙眼眸低垂,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沿着因为抽噎而颤抖脸蛋滚落,她在抽泣中,哆嗦着道:“咱们都想错了,师暄妍一直都没有什么奸夫,她在洛阳勾搭的人是太子,她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 “啊?” 韩氏险些跳起来,江拯也两眼瞪若铜铃。 韩氏抱了一丝侥幸,摇晃女儿身子:“你说的是真?” 江晚芙再度点头,一点头,泪水便扑簌簌地往韩氏怀中掉,看得韩氏心头又焦急,哭个什么! 只听江晚芙道:“今一早,圣人下诏赐婚,师暄妍已是太子妃了,不日就要与太子完婚。” 韩氏怔忡,不曾想,一朝沦落为泥的师暄妍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居然攀附上了这么一节高枝儿,她这回也想了起来,去岁,太子的确在洛阳定居安养。 那时,洛阳各府均上门递拜帖,有意与太子结交,太子的居所门庭若市。 但太子身体病弱,暂住洛阳只为养病,便一一回绝了,彼时江拯与韩氏也有心拜访,但因独生女儿在京中,不在洛阳,加上太子又丝毫不领情,只好作罢。 难不成,师暄妍失踪的那一个月,就是去攀了太子的凤凰枝? 韩氏两眼失了神,呢喃道:“这怎么可能,太子看得上师暄妍?” 自己女儿样样都可以把师暄妍比到泥里,太子难不成是眼瞎啦? 江拯也跺脚:“这贱人,手段颇是高明,没想到……没想到……夫人,她要如今得了势头,一定会回来找咱们报仇,这些年在江家,咱们可对她不好,夫人,我们还是赶快收拾行李,这就离开长安吧!” 到了这步,江晚芙是孤掌难鸣,侯府都倒了风向,若父亲母亲再离开,她就真没辙了,听父亲这么说,她实在害怕,急着去扯母亲韩氏的衣袖。 韩氏胸臆难平,如这般丢下女儿,放她一人留在长安,她没个人撑腰,岂不愈发受师暄妍拿捏? 那个小贱人以后当了太子妃,要对付芙儿,该当如何是好? 韩氏细想,觉得这事仍有蹊跷。 如果太子果真当时对师暄妍钟情,那师暄妍回到长安两个月,怎么一直不闻有动静? 师暄妍年年吃她的参茶汤,早就坏了底子,还能怀上龙子凤孙? “女儿,”韩氏首先镇定下来,“确诊师暄妍怀孕的那个府医,还在府上么?” 江晚芙道:“这两日休沐,在家中——娘,你该不是还在怀疑——” 韩氏眼冒精光:“我才不相信,那小贱蹄子有那么快怀上皇长孙,我给她那药,就算没伤了她根本,但也绝对不可能,区区一个月就能恢复得受孕!一定是那个府医在脉案上做了手脚!” 江拯跺脚:“夫人,你别瞎折腾了,这事真假和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赶紧带上芙儿回洛阳老家才是要紧!” 江晚芙一怔,立刻摇头:“不!阿耶,我绝不回洛阳。” 要把太子拱手相让,看师暄妍春风得意,未来母仪天下,她比死了还难受。 小时候,她抢师暄妍的首饰,把她推下水缸,故意在她的饭菜里放虫子,这些事连她都没忘,师暄妍一定也记得,她要有心清算,这不是躲得过的。 韩氏露出赞许之色,拍着女儿肩头:“是,芙儿有志气!你放心,我这就找个机会,把那个顾府医从上到下审一遍。” 说罢,她又起身,瞪向江拯:“什么没有关系,师暄妍要是没有怀孕,那就是欺君之罪,她难道还能做这个太子妃?我就不信了,那圣人能容她大着肚子进门,还能容她一肚子阴谋诡计嫁进东宫。” * 师远道与江夫人一直在正堂里待到午后,仍旧无眠。 他们在等候着圣人的赐婚圣旨,然而左等右等不见消息,江夫人也心焦起来,来回踱了几步,望向日渐偏西的天色,终是按捺不住,想起太子让人带的话,她不安地迎向师远道。 “夫君,你说,该不会圣人的赐婚圣旨,不会送到家里来了?” 难道太子已经决定,和师家断绝往来了? 师远道等了这么久不见有消息传回,也浮躁了,扯着眉头道:“三书六礼,此乃人伦,你慌什么。” 但是,江夫人的慌张是有道理的。 这赐婚圣旨久久地不下来,后来长随从外头回来,说出了他今日在宫禁门口盘桓了一个上午的经过,低着头道:“圣旨已经由二娘子拿着了。” 江夫人喜上眉梢:“那般般何时能回来?” 说罢,又蹙起柳叶弯眉:“不对,般般莫不是回君子小筑了?” 不行,女儿如今大着肚子,怎能住那等牛棚马厩?她要派人,去把女儿接回侯府。 但长随接着就道:“不是,二娘子的马车既不是往侯府来,也不是去别业的方向。” 江夫人心上一动,错愕道:“那是去了哪儿?” 长随胆怯地瞥家主一眼,声音压得更低:“二娘子去了太子殿下的行辕……说是,不回来了,二娘子直接在行辕出嫁……” 师远道一拍桌案,眉目森寒如铁:“岂有此理!她是我开国侯府的女儿,怎能不从家里出嫁!” 江夫人就怕丈夫和女儿再次激化矛盾,好好儿的一场喜事,因丈夫抹不开面子而又乐极生悲,她忙来打圆场:“还不都是你,一定要把般般赶到君子小筑,祠堂里你那般铁面无情,又是打又是骂的,你寒了女儿的心了,如今不派人去接,你教她怎么回来?” 江夫人眼波流转,隐含嗔怪,师远道被诘问得无法反驳。 他僵愣了片刻,皱眉道:“我这就安排人,把她接回来。” 丈夫肯顺着台阶下,这就是好兆头,江夫人暗怀窃喜:“我亲自去行辕接女儿。” 第45节 “你们父女俩啊,一个赛一个地扭,又别扭,又横,但般般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对她,将来她会孝顺你的。” 这时夫妻两人虽都没再提起江晚芙,但彼此不约而同想道,亲女儿成了太子妃,这刚认下的外姓女儿,也理应借此,高视阔步,准备嫁入王侯之家,若太子的连襟地位不崇,岂不是掌掴了皇室的脸? 有了与太子做连襟的机会,到时长安求娶芙儿的贵胄,也会更多了。 江夫人正要往外去,忽又想到一桩顶顶要紧的事,她一步跨回来,摸住丈夫的手背,口吻急促:“夫君,你该不会把已经把般般的名字,从族谱里除去了?” “……” 师远道的脸一阵闷胀,肌肉上下地痉挛抖动了一番后,他咬牙道。 “你且去,我立刻加回来。” * 师暄妍从君子小筑取回了一些行礼用物,到行辕清点安置。 太子近旁的长史与彭女官领着师暄妍,在行辕闲逛,一路分花拂柳,为她介绍馆中各类布局与陈设。 二月近末,春景和熙,几座玲珑楼阁砌于溪水之上,步道迂回,左右临水而生的芦苇与竹丛一重青碧、一重墨绿地铺着,绿意盎然间,繁花点点,犹如宝石般,在日影照耀下熠熠生辉。 这景致明媚不失雅致,昭昭春日,烂漫撩人。 长史在前引路,并为未来的太子妃介绍:“行辕与太子殿下的率府毗连,率府是殿下的亲信,有护卫殿下之责,所以此间安全,太子妃可以放心。” 几人沿着一径石子路上去,到了临水而建的阁楼里,此处境界开阔,登上凉亭,能望见四面春景,惠风和畅,摇动满庭花影水影,吹面不寒。 彭女官为师暄妍沏茶,茶汤浮着浅浅的沫子,香气四溢,师暄妍伸手接过,笑着言谢。 太子妃是自小养在洛阳江家的,许多习惯与长安人不同,太子特意交代过,不得用长安的繁文缛节过度要求于她,只要太子妃舒心即可。 彭女官道:“太子妃居住之所,是殿下往日的茶室,在主屋后,现在已经清理了出来,用作了寝居,这屋舍与殿下的书房挨着,殿下有时来行辕,方便与太子妃相见。” 彭女官是禁中的女官,是太子派来的,她一言一行,自是首先要替宁烟屿考虑,师暄妍并无意见。 从君子小筑来到这里,如同自横柯上蔽不见天日的密林,来到开满鲜花的园圃中,有种景物旷然一新之感。 吃了茶水,一行人又往主屋去,长史为男子,便先行告退,由彭女官指引师暄妍入内。 屋内长有二十来步,宽十来步,地界开阔,其中陈设雅致,终年被茶香浸染,一时未散,彭女官并不知晓太子妃的喜好,只是遵照殿下的吩咐,细致、妥帖地布置了一番。 湘帘挂珠,瓶觚焕彩,光线充足,看去明净如新。 师暄妍邀请彭女官就座,彭女官又召来两名女婢,为太子妃引荐:“这两名宫女,是殿下亲自挑选的,一个叫春纤,一个叫夏柔,都是可靠忠心之人,太子妃尽可以用。” 这个婢女一般大小,只有十四五的年纪,都生得眉目若画,很是可爱。 师暄妍再一次道谢,这时,行辕传来了通报的声音,说是开国侯府上的江夫人来了,带上了迢迢的车马,来接二娘子回府。 彭女官做不了主,犹疑着望了望太子妃,这毕竟是太子妃家事,太子妃若是想回去,也自然是可以回去的。 但师暄妍只是笑了一下,别过了视线:“彭女官。我不想回去,您替我打发了吧。” 来报信的人为难着,犹豫又道:“太子妃,是江夫人,亲自来了。” 生母来迎,若连一面都不见,只怕不大合适。 师暄妍冲彭女官柔柔笑道:“您是不是不方便?那好吧,我亲自去说。” 彭女官是太子近前的得力助手,岂敢不从太子妃的命令,只是担忧太子妃将江夫人打发之后又念在母女之情而失悔,太子妃这样说,彭女官也就没了顾忌,起身折腰行礼。 “太子妃少待。” 说罢,彭女官便带着春纤,与报信的宫婢一同出了行辕。 江夫人大张旗鼓地前来迎接,也想过女儿至今难原谅她的阿耶,不肯轻易地与自己回去,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前来,师暄妍一面都不肯露。 非但如此,她不过派了两个下人就来打发了。 江夫人拉长了脸色:“太子妃不让我入内是何道理?我是她的母亲。” 彭女官也不想把江夫人得罪了,以后成了挑唆母女关系的恶人,便把话说得还有转圜的余地:“太子妃身怀六甲,昨夜里辗转宫内外,属实疲惫,今日才落了家里,已经早早地睡下了,江夫人不妨改日再来。” 她说“家里”,是把着行辕当作了家,一定是出自师暄妍的授意。 江夫人吃了一个闭门羹,心头几分窝火,但看天色已晚,想着今日也确实着急,便笼起袖口:“好。你同般般说一声,我明日午时再来。若是她还一睡不醒,我就在行辕外等她到天黑。劳驾了。” 说罢,江夫人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一伙人,转身打道回府,烟尘漫卷,来时着急,去时更急。 江夫人眉眼间的不悦太过明显,婚姻本是好事,可若因此而忤逆得罪了父母,好事也只怕成了灾殃。 让生身之母青天大白日地等在门外,而避之不见,若传出去,有碍于太子妃声名,彭女官太太子计,为太子妃计,思忖再三,送走江夫人后,照实向太子妃回了话。 师暄妍正坐在胡床上,向着南窗剥松子吃。 彭女官转告之后,补了一句:“太子妃毕竟是出身于师家,倘或一再拒绝生母造访,只怕会贻人口实,在婚前便得一些流言蜚语,也累及殿下。” 师暄妍只是的确折腾了一天一夜,乏累了,实在不愿见到他们的嘴脸。 师家如今态度转变,不是有心悔改,真的觉着自己错了,也不是因为可怜她、信任她,而只不过是,她即将嫁的夫君,是东宫太子。仅此而已。 因为夫君是太子,所以什么婚前有孕,什么轻浮浪荡,什么不孝不洁,便都可以既往不咎了。 岂不荒唐。 “彭女官,我知晓了。” 师暄妍笑靥温软。 “明日我定亲自大礼相迎。” 太子妃是肯听劝的,一听说关系太子殿下,即刻便转口了,彭女官也深感欣慰。 夕阳渐沉,师暄妍早早地沐浴,换上了梨花色对襟广袖的寝衣。 天光兀自偏红,师暄妍坐在胡床上用干燥的热毛巾绞着湿淋淋的鸦发时,忽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呼呼喝喝的动静。 那动静不小,师暄妍叫来夏柔:“怎么了?” 安静了一整日的行辕,到了夜晚倏然变得热闹,难道是这里每晚都这么热闹? 夏柔抿唇偷笑,妙目盈盈地流转。 师暄妍被她笑得没底,愣怔地放下了手中绞头发的干毛巾,自己亲自去看。 还没走出寝屋,迎面撞上了高峻如岳的男人,两下里一碰头,师暄妍不期然撞在他的胸口。 “唔!” 她捂住吃痛的脑壳,退后两步,还没来得及数落这个不速造访的外客,就只见一行人亲赴后继地拎着一口口大箱笼,正卖力地往她的这屋里搬。 “这些是什么?我一个人用不了这么多东西。” 师暄妍的神色显出一点彷徨,还觉着太子小题大做,实在太客气了。 上首的男子唇角微曳开,手掌替她摁住了撞痛的眉棱骨,像掌心下搓着一枚褪壳的鸡蛋,缓缓地揉。 背身向夕阳的男子,缁衣与乌发间都落满了赤金色,显得丰神俊朗,倜傥如玉。 “婚期还有一个多月,我决定搬来与我的太子妃同住。” “嗯?” 这究竟是谁同意的! 第39章 师暄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随从把大箱笼一口口地往里搬, 不消片刻,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的用物, 便满满当当地填了一屋子。 某些人高高在上,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平日吃穿用度,样样都出人之上,繁琐无比,就连驾临行辕,也是豪奢无度。 师暄妍心里气, 可是无力抗拒,只好搬出教条来:“殿下,婚前我们是不可同居的,这于礼不合, 若是殿下果真想与般般同宿,还要等到下月婚典才可。” 宁烟屿在一旁眸光浅然地睨着自己满嘴胡话的太子妃,想起她当初在折葵别院勾引自己时, 真是两幅面孔, 太子心上有些不满。 “孩儿都有了, 怕些什么。” 这满屋人, 都早已知晓所谓“内情”,因此也并不见怪,只是春纤、夏柔两个年纪轻轻的婢女, 悄然地红了脸颊, 低垂眼光去, 不敢细听再看。 师暄妍早就过了因为这个杜撰的孩儿而羞涩的时候了,他当着圣人的面说她怀有子嗣时, 她也只是因为撒了谎话而心虚,眼下则是有些恼怒他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满嘴胡嚼。 但,还是无法反驳。 师暄妍只好哑巴吃黄连,忍了这闷亏。 宁烟屿轻笑一声,吩咐彭女官:“带人下去,孤要与太子妃单独聊聊。” 彭女官神色谨严,福身应是,便带着春纤、夏柔等人一同退出了寝居,便细心地掩上了门扉。 屋中只剩一双对峙的男女,师暄妍胸脯起伏,颊满彤晕,娇靥生辉。 宁烟屿薄唇轻扬,实在不知为何,自与这女郎相识以后,这段时间,他怕是笑得比前二十年还要多,看到她生气吃瘪,或是恼羞心虚,他便感到有趣。 拇指与食指结成环,轻捏向少女柔嫩的颊,在她气恼地看过来时,他瞟了一眼地上满满的箱笼,低低地道:“都是给你的。” 师暄妍微微怔住,红唇翕张。 这些,全都是他给她准备的? 他松开她的脸蛋,笑道:“我去净室沐浴了,你慢慢看。” 说罢太子殿下飘然而去,幢幢帘幔晃动,烛火之后,身形隐约。 不用仔细地去看,也能瞧见画在帘帷上的身影,孤姿桀骜如冰雪,弯腰正在宽衣。 “……” 师暄妍急忙将视线拧转回来。 她看着面前这摆放整齐的十几口大箱笼,一箱一箱地去拆。 单单是衣物,都填满了足有五口大箱子,每一箱笼都分门别类,裙、袄、衫、亵衣、外氅,颜色鲜丽明亮,各不相同。 像师暄妍这种年纪的少女,都不可能拒绝这么多漂亮精致的衣裳。 再打开一口箱笼,则是珠玉首饰,这首饰又包括环、钗、簪、冠、珰、镯、篦、禁步等物,材质也不一而足,或是珍珠翡翠,或是珊瑚玛瑙,或是东海明珠,或是和田暖玉,还有金银点翠、通草绒花,晃得师暄妍眼花缭乱。 这些都是极其名贵的,有好些,她只在诸如齐宣大长公主与郑贵妃那处见过,式样相似而不雷同,但皆奢华靡靡,璀璨耀耀。 接下来连着几口箱笼里,盛放的都是各式各样的饰物。 女孩子拆礼物的时候,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师暄妍索性一口气,把这些箱笼全都打开了。 第46节 除了八大箱的衣物首饰,还有几箱,便是胭脂水粉以及香料,最后一箱,师暄妍的目光定住了。 她弯下腰,错愕地蹲在箱笼旁。 净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教人想入非非。 她瞥了一眼里间,薄薄的帘帷,被水雾缭绕挑逗,男人的背脊如倒山般,高大而俊美,肌肉线条凌厉贲张。 师暄妍不敢细看,忙又垂落视线,手指自箱笼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契纸。 这里,有房契,还有一些铺子,各地都有,有长安的,也有洛阳的,就连江南也有一些分号,涉及的多为布庄和绸缎供应,师暄妍看了一眼,全都是当地鼎鼎有名的老字号。 这些……也都是要送给她的? 单这些铺子的收租和分成,都够整个开国侯府一辈子吃穿不愁的了。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财,心跳变得很快。 一声声,又快,又重,不用去触碰,也能听得到。 心跳声,和净房的水声交织着,连成一片。 师暄妍呆滞地攥着手中厚重的契纸,没有立刻据为己有,只是在出神。 等到宁烟屿沐浴完,换上与雪色寝衣走出时,垂目一看,她把所有的箱笼全打开了,呆笨得可爱的少女,坐在满地的珠光宝气之间,手中攥着的却不是那些价值昂贵的衣衫与首饰,也不是为她添妆增彩的胭脂水粉,而是一纸纸契书。 她果然是与众不同。 她呆呆地蹲在那儿,也不知蹲了多久,浑然感觉不到脚麻,白嫩的脸蛋细腻如一捧沙雪,她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拥有的人,只是看见她,便会觉得心跳隆隆,迸生出许多缠绵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绪来。 宁烟屿走上去,也半蹲在她的身旁,薄唇微勾:“怎么了?” 师暄妍怔怔地,把那一沓契书拿过来,摊放在他的面前:“这些。” 宁烟屿看了一眼,不以为意。 少女忽有些拙舌:“你刚才说,给我……” 宁烟屿缓声笑道:“这些是我母后娘家当年贴的嫁妆,她传给了我,我没那个经商的头脑,也没时间料理这些,只好拜托给你,这只是十之一二,让你练练手的,等你处理得得心应手了,后边的九成,我再给你。” 这些……居然都是只是十之一二! 师暄妍抱着契书,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忽生出许多的感动来。 这感动无关风月,只是第一次得到一个人如此信任和激励,心口滚烫,便有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悲壮感。 再看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有从前那般可恨了。 看她粉扑的脸蛋,便知她有多激动,宁烟屿没想到,比起成为太子妃,反倒是些许不足挂齿的小事,令她如此受感动。 师暄妍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再一次,小声地去试探:“都是……给我的?你不怕,我亏了吗?” 宁烟屿道:“亏能亏到哪里去,师般般,有我给你兜着。” 他拍了拍自己胸脯。 其实颇有些想让这个小娘子来靠的意思,看她如此感动,接下来给他一个拥抱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可是那个小娘子呢,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抱过来,反倒是如获至宝地揣着那些契纸,把箱笼“唰”的一声锁上。 她站起了身,将她的宝贝推进了寝屋最里间的床底下。 似乎那里,是她最隐秘的藏物之处。 上次,便是她把身长八尺的自己推进了床底下。 宁烟屿舒了口气,心想,已经名正言顺了,他应该再也不会有躲在床底的机会了,便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拨开床帏,便要入她的床榻。 谁知那小娘子见状,眼疾手快地上前来阻拦,将他往外推:“你做什么!” 被推下床的太子殿下感到一阵莫名:“我——” 话没说完,师暄妍就打断了他:“不可。今日你就在此处,打地铺,不可上我的床。” 宁烟屿不肯干:“师般般。你是我的妻子。” 师暄妍更是铁石心肠:“不行。还未过门。” “你我早已成周公之礼。” 男人继续辩解。 “一是一,二是二,那是无媒苟合,现在既然走了正路,就要遵守正路的规矩。” 反正小娘子说的准有道理。 她看着太子穿着一袭同色梨花雪寝衣,孤零零一个大高个儿站在纱帘外,又想到他送来的那么多箱笼的东西,也有些于心不忍,便生出恻隐来,自己打开衣柜,取了棉褥。 当着宁烟屿的面儿,她把那棉褥铺在地上:“今夜你就打地铺睡。” 宁烟屿一动未动在旁瞧着她:“师般般,你就当真如此狠心?” 无奈地望望她,却得不到这个铁石心肠的小娘子的一丝半点回应,渐渐地,男人的心也凉透了下去,只好认命,答应就在地铺上将就。 但他的脚甫一踏上地铺,师暄妍又来阻拦,从身后勾住了他的腰,宁烟屿被她又勾了回来,这回,他该是有些委屈了:“师般般。” 师暄妍道了一声“你等等”,便又重新搬了两床厚棉褥出来,将它抖开,铺在原有的地铺上:“近来雨水多,地上多潮气,我给你铺厚实点,再架个熏笼在旁边。” 她铺好床铺,又去找熏笼。 看着少女忙前忙后的身影,男人心里像猫抓挠一样,想不顾所有将她一把拽过来,便如在折葵别院那晚一样,好好地欺负一番。 只是这般静谧美好的光景不常有,他不忍心破坏此刻的宁静与温存。 能得到她关心着,即使不是出自于男女之情,也颇有滋味。 宁烟屿对师暄妍有的是耐心,他不相信,到最后他会得不到她的心。 无妨淡薄,但求唯一。 师暄妍把地铺整理好了,金丝八角的熏笼也为他架上了,才舒了口气,一指床榻:“上去吧,将就着点睡,明日,你最好还是另外找一间屋子住,这不是长久之计。” 宁烟屿踩在地铺上,这褥子已经铺了好几层,分外柔软舒适。 他看了看她,其实这里的条件比东宫要差许多,但能卧在小娘子身旁,便已是甘之若饴。 安静的夜里,一双各怀心事的男女,各自睡了下来。 耳朵里落满了彼此呼吸的声音。 师暄妍觉得自己就好像是案板上的鱼肉,被一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不敢入睡,生怕一旦睡过去,某些人就会扑上来,于是只好睁着眼睛。 屋里只燃了一根火烛,光晕明灭,幽幽照着那一隅角落。 师暄妍左右是睡不着,来回翻动了几下,纱帘外传来男人的沉嗓:“师般般。”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我?”宁烟屿在枕上偏过视线,看向纱帘之后的女子。 那身影朦朦胧胧,如一支凝露海棠,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师暄妍其实是想问的,当年,那些被驱逐出长安的婴孩不止她一个,她依稀记得,一共是七个人,他为什么独独要娶她? 如果那些婴孩当中,也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他也会觉得愧疚,也会想着用这种方式来补偿吗? 这种好,让她受得很不心安理得,总觉得隐隐不舒服。 话到了嘴边,师暄妍问出来的,却又是另外一句。 “你给我这么多你母后留下的生意,要是我亏了钱,你真的不会怪我?” 原来,她就为了这事寝食难安呢。 宁烟屿心里有说不出的失望,隔了一晌,他轻笑一声:“煞风景你是有一手的。都同你说了,盈亏我负,母后若是九泉之下怪罪,也只怪罪我,不与你相关。” “可……” “师般般,”宁烟屿仰面躺在枕上,“为君者,察人相士,任人唯贤,这是王道。我信任你,不是因为我偏爱你,而是你本来就值得,你做得好。” 师暄妍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静寂的夜晚,凉风卷动着疏窗外的锦枝,拂过花梢。 师暄妍的胸口愈发的起了烫意,连同喉舌底下也跟着一同发烫起来。 眼睫微动,她攥紧了身上的被衾。 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回应。 那头再没有了声音,只有烛火跳跃,身遭落针可闻,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师暄妍裹紧了被子,把脸颊埋进了锦衾底下。 * 次日一早醒来,已是天色大亮。 睡在地铺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原本铺在地上的被褥也被不知谁人收得工工整整,已经摞起来了。 师暄妍迷茫地盯着空空荡荡的地方,有些出神。记不清昨夜是几时睡着的,她真是的,睡着了像猪头一样,连他起床离开的动静都没听到。 过了片刻,春纤与夏柔来服侍师暄妍梳洗更衣,她在镜台前梳妆,之后便用了早膳。 早膳也是彭女官让膳房精心准备的,有白龙臛、玉露团,再搭配几样小菜,吃得很是舒心。 用完早膳,师暄妍把昨日太子让人搬来的大箱笼重新轻点了一遍,搬入了库房。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送来这么多东西,她却一样回礼也拿不出,正为此事发愁,夏柔在一旁提议道:“太子妃不如给殿下绣点儿什么吧。” 真是醍醐灌顶,一言醒我。 师暄妍眸光灿亮:“是了,殿下是习武之人,常年骑马,我可以为他做一双护膝,以后天气凉了,便拿来戴上,保护腿弯不受冻。这长安的冬天可真是冷!” 夏柔重重点头:“正好了,殿下要是收到了太子妃您亲手做的护膝,一定会心情大悦。” 师暄妍办事爽快,一刻也等不得,立刻便问:“可有针线,还有,布料?” 春纤道:“殿下送来的东西里,就有这些,奴婢这就去给太子妃找来。” 两个婢女匆忙地要去找针线和布料,这护膝要防寒的话,最好还要塞上棉花,两人去库房里翻了又翻。 师暄妍在寝房里等着,她们俩还没回来,彭女官又来了。 她叉了叉手,向上首的太子妃道:“太子妃,您的母亲江夫人又来了,说是来拜见太子妃。” 昨日离去之时,江夫人便心存不满,相信回府之后,也把吃了闭门羹的事情告诉了师远道。 这“拜见”二字,实则是给她施加压力。 第47节 让生母三顾茅庐确实不像话,师暄妍不在乎自己的声誉,但彭女官说得对,她如今一言一行都代表着东宫,只怕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纵然不想见,却也不得不见。 师暄妍轻轻颔首:“我亲自去接。” 第40章 江夫人排场盛大, 身后伴了十来个婆子与女侍,招摇过市地来到行辕, 一路来时,便吸引了坊间无数目光。 刚刚苏醒的长安城,沉浸在喧阗的氛围里头,不少百姓驻足张望,看着江夫人那驾宝盖马车,大张旗鼓地往太子率府所在的忠敬坊而去。 这师家来头可了不得,其女已受封太子妃,暂时下榻于行辕, 只待婚嫁。 师家这时候前往忠敬坊,目的是不言而喻。 师暄妍自行辕正门迎接江夫人。 江夫人从车中走下来,一身素衣,不施粉黛, 面容也多了几分憔悴——她完全不是来示威的,看模样,仅仅只是懊悔, 今日特来请罪, 接回被他们驱逐的女儿。 师暄妍静静地看着, 不知江夫人这副装扮, 是出自何人授意,究竟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师远道给的提议, 等江夫人脚下晃晃悠悠地踱过来, 师暄妍让春纤、夏柔将她搀扶住。 江夫人抬眸, 若换了芙儿,这时早就亲自来扶了, 师暄妍却只是在一旁睨着,犹如正观瞻着戏台上俳优的精妙绝伦的表演。 江夫人甚是心堵:“般般,想到你恨我,我昨夜一宿无眠,我也自知……” 师暄妍嗓音柔弱,如春雨绵绵,打断了江夫人的施法:“入内详说。” 江夫人还想在行辕门口闹一闹,用软磨硬泡的,用逼的用求的,用舆论造势,把师暄妍请回去,可她派来的那两个可心的女婢,却一左一右地搭住了自己的肩背,不由分说便把自己往里推。 江夫人半推半就着,任由人引入行辕。 一行人簇拥着她,上了行辕正堂,这堂上开阔轩敞,三面珠帘绣额,雕梁画栋,晴日的光线渗透过伴随春风拂卷的帘帷,散入堂上,碾作金粉,浮游在周遭细腻的尘雾之中。 金光落在施施然就座的少女脸上,酥白脸蛋,打上了一层蜜光,清丽中更添轻盈妩媚之感。 江夫人左看右看,只觉得眼前的少女恁的陌生,与侯府中乖巧文静的女儿大相径庭。 往日,她不争不抢,偏安一隅,便是下人有伺候得不尽心的,她也从来不发一言,蝉鬓偶尔怠慢,她也从来不往父母这处告状,安静得似一幅绣在屏风上的画。 只是那幅画,虽然精美,却无活气。 呆板,毫不灵动。 今夕再见,少女的气质却是截然不同,她单是端坐在那儿,云袖轻笼如烟,颜容煜炜,凤仪万千,确乎是有了太子妃的气势。 就连江夫人,也不禁微骇,心上掀起了一波浪涛来,直犯嘀咕。 须臾片刻后江夫人缓过来了,这时,师暄妍命人地上果子点心。 先上梨圈、桃圈、枣圈,又上樱桃煎、荔枝膏、香枨元,用玫红匣子盛贮,一样样地摆上来,这点心虽都是市井寻常可见,但样式都分外精致。 江夫人无心用膳,来到这边坐下之后,脸颊上笼罩起愁云惨雾,一径儿说起自己的不易来:五249081久2“般般,自你到了君子小筑,阿娘没有一日睡得安稳的,夜里怕你冷,再三催促蝉鬓给你添被加衣,白日里又担心你饿了肚子,教侯府给你做了点心送去,可惜你总也不肯吃。你阿耶呢,你不晓得他,他最是个好面子的人,其实心里对你也是疼爱的,我今日还身子不适,不大肯起来,是你阿耶催得我,一定尽早来接你,一刻也迟延不得。” 师暄妍微微含笑着,耳中听着江夫人的长篇论调,眉梢未曾拂动纤毫,只是垂眸,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盏中之茶。 茶汤上漂浮着淡淡薄雾,氤氲而起,沾湿了少女浓黑纤长的眼睫。 她对江夫人口中所说的一切十分漠然,犹如旁观着别家的故事。 江夫人对此好像浑然不觉:“般般,侯府你从前那个小院我瞧着是小了些,只够挤得下两个人,这也是你当初回来时太过突然和匆忙,又赶上圣人斋戒,府里上下从简,都没来得及另外安排。你走之后,阿娘已经让人重新给你归置了院子,就在涛声阁,那原本就是你尚在襁褓之时,我和你阿耶就为你选的,后来你婶娘见无人居住,就强要了那座阁楼。那阁楼上览物极好,也清静,我把它要回来了,给你做闺房。” 彭女官在一旁听着,那些话听着好听,可细细咂摸,却又不对。 若果真看重这个女儿,岂不会一开始就把阁楼要回来给女儿住? 婶娘说要就要也就罢了,女儿回来了,也一开始就不提这事,非得将女儿赶到别业里去。 等女儿得了上风,要做太子妃了,再杀个回马枪? 这日光朗朗天底下,岂有此理。 她斗胆看了一眼上首不为所动的太子妃,心中忽然明白了些什么,难怪太子妃不愿接见侯府的人,她心里有数了。 江夫人细细说起其中好处:“这阁楼还有个小庖厨,里头常年烹制各类点心,你妹妹芙儿,小时候有些贪嘴,初来侯府时吃不惯长安菜,倒是时常央我到小庖厨里,给她做点心吃,我……” 说到这里,江夫人忽然意识到失言,眼睫微颤,挑眉向上首看去。 师暄妍眉目嫣然,曼声道:“江夫人,不妨直言吧。” 江夫人的脸一块红一块白,被呛了一句,支吾一晌,看向师暄妍宁静的无喜无嗔的秋水长眸,心口忽地揪紧。 “般般。你同我回家吧,毕竟开国侯府才是你的家,我和你阿耶,也是你的生身父母,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更不应该说两家话。” 这一声“般般”,饱含了母亲对女儿归家的殷殷企盼,几至嗓音沙哑,犹如泣诉,令闻者动容,教见者不忍。 可师暄妍只是不急不缓地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摇首:“开国侯府不是我的家。” 江夫人一时急了:“般般你……” 师暄妍却是忍俊不禁,这一声含着无尽嘲讽的笑,自唇齿间刮出来,江夫人望着陌生的女儿,骤然无言。 师暄妍微凝雪目,挑眼看来:“我的名字,怕是早已不在师家族谱之上了吧,江夫人,您来我这里,是为了接一个外宾过府做客吗?” “不……” 江夫人骇然发现,其实师暄妍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精明,并不是软糯可欺好糊弄的主儿。 看来江拯和弟妹说得不错,般般从小就心眼子多,这是随了她阿耶的。 江夫人的脸色更加窘迫,脸颊鼓胀着,攥拳平复呼吸,半晌后方又道:“你阿耶只不过是先前得知消息,一时气恨冲动,但你的户籍一直是留在侯府,我们从未上告过户部……” 说到后来,大抵自己也有些底气不足,声音愈来愈柔弱,被一缕春风揉散了,弥入堂上浮动的日晖里。 师暄妍眸光扑朔,轻嗤了一声,道:“上告户部,岂不是打草惊蛇,暴露了师家闹了事,开国侯急着把女儿逐出门墙?既然我已不在族谱之中,那开国侯府师家,又怎是我的家。无人认可,无人与我同心同德,贵府所有的,不过是精明的算计和恶意的揣度。” 他们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侯府的一份子,从来没有。 以前没有,往后,师暄妍早已不需要。 江夫人仍不肯死心,她怔怔地望着已经心凉成灰的女儿,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懊断肝肠”的苦楚:“不是的,你阿耶,是一时激怒攻心,早在之前,她就把你的名字添回了族谱中。” “不是‘早就’,是在陛下下诏立我为太子妃之后吧。” 师暄妍不买这道账,直言不讳。 江夫人吃瘪,这些都是事实,她若亲自到府上调查,仗太子之势请出族谱来,也是瞒不住的。 师暄妍呢,忽然想到一个顶顶有趣顶顶新鲜的玩法,如画的朱唇噙着笑意:“让我回师家也可以。” 江夫人唰地眼睛放明亮。 “但有一个条件。” 行辕中人,无不遵照太子吩咐,好看看顾伺候太子妃,乍听闻太子妃说要回师家,个个背后直冒冷汗,汗毛倒竖,但接下来一句话,又让包含彭女官在内的都放了心。 江夫人含着喜色:“你说。般般,只要你说。” 师暄妍的条件很简单:“我要开国侯,把‘江晚芙’的名字划去,把江家一家人赶回洛阳。” 在江夫人勃然变色,长身而起之际,师暄妍冷眼欣赏着江夫人痉挛不止的脸颊肌肉,讥嘲一笑:“江夫人,我懂了,原来,这样不行。” 她就是在讽刺,他们的诚意,不过如此。 江夫人的脸色半青半白,几乎将银牙咬碎,半晌,她又振了振衣袖:“般般,你有些过分了。” 她沉下眼睑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师暄妍:“芙儿是你的妹妹,你不在这些年,她替你侍奉双亲,你因何如此恨她?难道就因为,我和你阿耶多年来已经习惯了芙儿在我们身边,舍不得她,把她留在了长安?” 师暄妍听着有些滑稽:“替我侍奉双亲?原来在你们眼中,我应当对她感恩戴德。感激她多年来,替我享受了这荣华富贵。” 师暄妍偏执、阴沉,她嫉恨芙儿,江夫人今日方知。 但这些年,真正对不起她的,是她的阿耶和阿娘,她无论责怪谁,也怪不到当年仅有七八岁的江晚芙身上。 比起师暄妍的心机深沉,芙儿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 江夫人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女儿! 可师暄妍,却已是钦定的太子妃,江夫人亦不想放弃。 正要启唇,师暄妍俯首,垂落柔和得堪比透过纱帘的春光的明眸。 “江夫人,二择其一,你们选吧。” 这就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江夫人的手捏作拳,在原地踟躇一晌,最终只是咬牙,道:“我明日再来。” 等人走了以后,彭女官瞧见,太子妃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的心力,她在向南的日晖里头坐着,重重帘帷伴随漫卷春风,影子游弋在她的身上。 少女眼睑微垂,长睫凝滞,遮住了眼底心事。 彭女官走上前,躬身行礼:“臣为太子妃去送客。” 春纤与夏柔也是旁听了的,这师家好生无礼,多半是当初因为太子的腹中孩儿,便看太子妃不顺,将她从族谱中除掉名字,后来圣人赐婚,这家人就上赶着巴结。 呸。 “难怪太子妃不愿回家,”春纤嫉恶如仇,“太子妃在行辕住着,住得好好儿的,谁也不回去受那种窝囊气。” 师暄妍没想到,还有人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愤懑不平,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自禁含笑道:“你们,都不觉得我过分?” 春纤叉着腰,微愠:“太子妃做得对!他们就是看你好说话,好欺负。江家的表娘子,凭什么鸠占鹊巢,享了多年富贵,反倒像是您欠了她似的!” 春纤口没遮拦,谁知夏柔也来应声。 “但求江夫人莫再来。” 夏柔比春纤考虑得深一层,唯恐太子妃真跟着开国侯府回去了,太子降罪下来,谁也难逃责罚。 师暄妍垂落清湛的眸子,细想,江夫人回去以后,不知会如何同师远道说,他们夫妇俩,真的舍得江晚芙么?即便自己加了太子妃的身份,是否在他们两人心中,仍然抵不过他们亲爱的女儿? 师暄妍对两人并无期待,只有好奇罢了。 “对了,太子几时能回来?” 今早,也不知那个男人上哪儿去了,师暄妍差点把他忘记了,此刻才想起来问一句。 师家人不来最好,宁恪最好晚上也不要睡她的屋。 昨夜能留他打地铺,肯定已经是最后底线了,她不可能再退。 绝无可能。 第48节 * 回到府上,江夫人召集众议,将今日与师暄妍的谈话告知众人。 堂上众人听罢,群情激愤。 江夫人有心,避过了江晚芙,怕女儿听到心中惶惧。 二房的林氏受不了师暄妍的气焰,嘴角往上扯:“还由得她了?做了一个太子妃,她就要登天去,侯府日后都是她说了算了?” 三房也有些难以理解:“般般怎么会这样呢,她平素不是最乖巧温婉,不抢不夺的么。” 林氏看见江夫人也满腹憋屈,看出江夫人舍不得刚认的女儿江晚芙,她便心中更有底,索性一同斥责起师暄妍来:“长嫂,这事你可不能心软,晚芙来我们家中也有快十年了,早已就是我们师家的女儿。我们师家阳盛阴衰,女君不旺,好容易得了这么懂事柔顺的女儿,莫被师暄妍三言两语挑唆。” 江夫人呢,也自是舍不得江晚芙,否则在行辕时,她当场就应许了。 芙儿的确比般般听话懂事,可般般却已是太子妃…… 她犹豫着,望向正堂上一言不发的家主,师远道。 师远道冷眉峻目,一双深邃的长眸眼观六路,在被夫人打量时,他微微抬高下颌。 江夫人走了过去,微咬唇瓣,显现出疑难之色:“夫君,你意下如何?” 二房三房的郎君都在外地任官,常年不在京中,这家里能话事的男人便只有家主一个。 二房三房的女眷,平素里也只听家主调遣,师远道说一不二,是开国侯府上下顶天立地的主心骨。 江夫人这一问师远道,二房三房的两位夫人,也齐齐看来,征得家主的意见。 师远道一阵沉凝之后,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夫人,”他肃颜地将长臂往衣袖间一拢,看不出一丝奴颜媚骨,只是风姿卓然地倚在堂上檀木椅中,语调亦沉着冷静,“芙儿的事,或也可依了般般。” 第41章 鸦雀无声。 江夫人怔愣, 二房与三房的也都震惊了,再也想不到, 平日里家主是最宠爱江晚芙的,这回,却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要依了师暄妍,把江家一家人赶回洛阳。 实在是不像家主了。 师远道呢,考虑得也很周全,既然鱼与熊掌不可得兼,那便舍鱼而取熊掌, 般般已经是既定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而他只是一个区区的侯爵,能得此良机, 实在是蓬荜生辉,放过谁也不可能放过师暄妍,必须将她捆进师家族谱。 这是光耀祖宗的决定, 自澧朝建立一百年来, 师家从未有过的尊荣。 当年从龙平乱的兰台十八将, 后来都封侯拜相, 谁人家中没有出过皇后贵妃,没有贵极一时?也只是开国侯府,迄今为止, 尚未有过外戚裙带之系, 家中儿郎各个在外拼杀, 埋头苦挣战功。 至于江晚芙,她虽不在侯府族谱当中, 但也已经是自己认下的女儿,往后,仍旧可以作为义女收养在身边,倘若一定要将江晚芙逐出长安,将来,在长安为她觅一门好亲事,芙儿还是要嫁来,届时她嫁做人妇,也不会碍了般般的眼了。 “阿耶……” 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在耳边倏然间响起。 抬眼看向那道纱屏重围的槅扇,只见江晚芙自外走入,那双乌眸彤红,仿佛要滴下血来,凄艳苦楚,可怜无助。 风一卷,便能将她卷走似的,她无措地叉着手,在那两道槅扇间,不知是进是退,只能咬唇挨着,唯有如此,才勉强站住身形。 江夫人大惊失色:“芙儿?你听到了?” 二房与三房的也对视一眼,心下唉叹,家主凉薄,定让晚芙伤心了。 她自来师家,与一家上下和睦相处,彼此也生出了几分真情,真叫让江晚芙走了,别说家主和江夫人,她们也都舍不得。 师远道呢,有些心虚,一时不忍地错开了视线。 但他这一稍许错目,让江晚芙的心却是骤然一停,她急忙向前奔入堂上,双膝一软,便风姿楚楚地跪在了二老面前,泣如雨下:“求阿耶不要……” “芙儿是做错了什么吗?阿耶说,我会改的……”她小心翼翼,膝行至师远道身旁。 中途江夫人想要拉她一把,但江晚芙直奔师远道,目的明确。 寻江夫人没用,她虽想留下自己,但她做不了主,她不是这侯府上下的主心骨,一切都要争得师远道的心意。 那双膝盖,如小鸭的脚蹼,轻盈飞快地捣过水面,不加留神,便已经到了师远道面前。 柔嫩的小手,轻轻地扯上师远道的衣摆,一指指缠绕,如可怜的幼兽,双眸朦胧,沁着湿润清亮的水色。 如此柔弱,谁人不怜? 师远道本来就意存不忍,江晚芙这么一求,他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抬眸看向夫人。 江夫人红着眼眶道:“夫君,我舍不得芙儿。若是不答应般般,般般好歹是在长安,以后,总还有别的修补天伦的机会,可芙儿呢,她要是回了洛阳,可就不知何时再见了,见一面,须得跋山涉水,路远迢迢的,怎生方便?” 师远道细看膝下哭得泪雨滂沱的女儿,禁不得一叹,也道:“芙儿,此事,属实你阿姊太不懂事了些,与你无关,为父,也是受她身份胁迫。你亦知晓,你阿姊成了太子妃,位高身崇,开国侯府上下,日后都要以她为尊。你若不走,将来她还会再寻别的机会为难你的,为父,也是为了你考虑。” 师远道意欲搀扶江晚芙,但她伏在地上,身子随着抽噎轻轻抖动,终归不是亲生的女儿,男女有别,师远道这指头便没搭住少女的肩,只是在她的发丝上抚了一下,宽慰着。 “你阿姊如若能有你一半的听话与懂事,我开国侯府,焉能是今日局面,为父也想见你们姊妹二和睦共处,但你阿姊心中多年积怨,不是一日能平,你若肯暂避锋芒,来日,为父答应你,一定有再回京城之日。” 不论师远道怎么保证,也只是空口无凭,江晚芙都坚决不肯走,她胆怯而慌乱地摇头。 “阿耶,女儿愿意被阿姊为难,是女儿抢了阿姐多年的天伦之乐,她纵是有心头气,撒在女儿身上也是应当的,我也不敢有怨言,只是,女儿想留在长安孝顺双亲,且已经说好,等明年,阿爹阿娘变卖了洛阳的祖产,也会举家搬来长安……” 说罢,她退后半步,一个响头磕在了地上,掷地有声。 “求阿耶成全!” 要说呢,江家举家搬来长安,是当年就定好了的事。 是江夫人恳请他们收容师暄妍,才耽搁了他们的计划,说起来,还是江夫人对不住娘家。 江家一直想进入长安,耽搁了十多年,愈发成了心病,好容易有了机会,不肯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江晚芙是最听自己的话的好孩子,今日却犟得很,死活不肯答应离开长安,师远道对她纵容惯了,总不可能操着大棒来驱逐妻弟一家。 论法论理,妻弟一家离开侯府尚且好说,要他们离开洛阳,连他也没有这个权利。 师远道满面无奈,被江晚芙求得没法,只好叹了一声:“也罢,夫人,明早,劳你辛苦再走一趟吧。” 江夫人心头一跳,有些狂喜,但还不敢肯定:“夫君,你言下之意,对般般的要求,你……” 师远道摇头:“就说不答应,请她换个别的要求,但凡我能满足,一定满足,只芙儿婚事在即,暂不离长安。” 江晚芙心头巨震,没想到,侯府的阿耶与阿娘对自己这般好,比起他们的亲女儿师暄妍,她已经赢了太多了,不是么? 她的眼泪花在眼眶之中打转,转悠了一圈,终于承载不住,扑簌簌地如珠子般溅落。 “女儿多谢阿耶!” 这一场太子妃的刁难大戏,在师家便唱罢了,落下了帷幕。 众人心头都松了一口气。 只唯独师远道,胸口隐隐感到不是滋味。 分明是受了他人裹挟,此举颇有无可奈何之意。 * 离宫放鹰台,鹰击犬逐,数百玄甲骑兵马踏浅草,倥偬呼啸。 太子又连发中十筹,并走马猎得林中的一匹野狼,随行之人,无不钦佩之至。 左右卫率府骑兵簇拥而来,争相道贺。 宁烟屿跨马放鹰台上,将奄奄一息的野狼抛在地面,由人拾捡,他接过素帕,擦拭着自己沾了血迹的双手:“可惜,未能猎得猛虎。” 刘府率上前道:“殿下,猛虎难寻,更难擒获,殿下金贵之身,切莫以身犯险。” 宁烟屿一笑:“孤不过是想给自己的太子妃做一张兽毡罢了,无缘得见,便作罢。” 刘府率低头称是。 这额上汗珠还没掉下来,太子忽然问道:“你刚刚,称孤什么?” 刘府率登时心惊,他显然被吓蒙了,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说过什么话,冷汗涔涔地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宁烟屿勾唇:“金贵之身?你是想说,孤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 刘府率呆了一下:“啊?” 殿下自幼习武,有生擒猛虎之力,那“金枝玉叶”听着却易碎易折,与太子殿下没有半分相干。 刘府率忙摇头:“殿下地位尊崇,是身份金贵,但骑射高超,剑法与枪法皆是卓绝,谁人敢用这形容公主的词儿,加诸殿下之身,实属冒犯。臣下不敢。” 如此说来,他的太子妃必然也是懂的,这多半是形容公主的词儿。 所以她讽刺他,病娇易倒呢。 这小娘子是懂得怎么阴阳怪气怎么挖苦旁人的。 不过那个“病弱太子”,演演外人看便罢了,连汉王都不信,他的太子妃怎么能相信呢? 他下马来,正苦于思索,该如何对太子妃证明己身,牵马回离宫,有人报信来说,华大夫求见。 老人已年过耄耋,行医亲力亲为,这点着实让人佩服,他一个老人家亲自找来,想必不是小事,宁烟屿将乌云盖雪的缰绳抛给司御率马监,便踱步回离宫春华台内殿。 华叔景入内,对太子行礼,便道:“殿下,老臣寻到一法,或可为太子妃解毒。” 宁烟屿背身解着腕上的护甲,闻言,银制的护甲坠落在案上,砸得沉闷一声,他忽地转身:“你找到法子了?” 当宁烟屿最早得知师暄妍中毒不能生育之后,便已悄然命华叔景全力研制解药,他对华叔景的医术信得过,既然师暄妍这病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后天中毒,那就必然有解毒的办法。 华叔景在殿内有侍从在,便斗胆请殿下,屏退左右。 事涉私隐,何况般般中毒,不能外扬,宁烟屿拂手,令殿中之人尽退。 华叔景等人陆续离去,走上几步,自药箱之中,取出一本医经宝典,脸色含着神秘,悄悄地塞进太子殿下的手掌心。 宁烟屿接过书,垂目一看,只见赫然写的是《房中术修习指要》。 旁边还注释一行小字:一百零八式图册入门详解。 “……” 太子殿下初经人事,对此修习不多,耳颊如他弓弦下的飞箭般,以离弦之速窜出两朵彤云,直盖住了耳廓和修长的颈项。 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 “长者。” 第49节 这书…… 好像不是很正经啊。 但这位年高德劭的长者,毕竟是经历丰富,见识不俗,说起这些事来,也是毫不见窘意,大方至极。 “殿下,”华叔景苍老鸡皮的手指搭在书的封皮上,语重心长,“老朽已经为您标注了,这书中第三十八式至五十二式,都是采阳补阴,滋养妇阴之术,殿下与太子妃在圣人面前撒下弥天大谎,要圆谎,非得令太子妃有孕不可,所以这阴阳合修之术,殿下不可不学,切记以自抒精阳为任,此术如醇酒,妙处虽多,却切不可贪,否则反吸妇人阴气,则颠倒乾坤,为采阴补阳之术。” 华叔景说得头头是道。 太子殿下耳廓泛着红热,将信将疑:“长者,太子妃所中的毒,只凭此术,便可得解?” 这自然是不行的。 于是华叔景又从自己的药箱之中取出一张药方来。 “此药为内服,一日一副,一月为一疗程,太子妃自中毒之后,每至月事,便腹痛如绞,服用此药一个疗程之后,疼痛便能有所缓解。” 比起生育,为她止痛,免了她每月都要经受的要命的折磨,更是重要。 这方子耗费了华叔景不少心血:“太子妃所中之毒,名为赤练,是用赤练草的花叶入药,这药极阴极寒,少量服之,可致妇人月信不调,长期大量服用,便可致妇人终身不孕。但赤练草的根茎,却是炙阳之物,老朽心想,或许可以解了太子妃体内的阴毒,调和阴阳,通经活血,散淤行气。” 宁烟屿对这已经八十岁的老者,忽然心生出许多感动:“长者真是医者仁心。” 等太子殿下接下了内服的药方,华叔景又去低头翻起外用的药膏,边翻找边道:“老朽这里,还有一瓶外用的药膏,殿下将药膏涂抹在太子妃内阴处,每行房前涂抹一次。三管齐下,必收疗效。” 说到“涂抹”,太子殿下的耳廓更红。 虽则面上仍是平如镜湖,但耳后根,却早已似煮熟的虾壳了。 “长者,”太子殿下的沉嗓里夹杂了几分忸怩,“太子妃怕羞。” 她未必肯。 不,师般般是一定不肯。 宁烟屿甚至都能想到,倘若他要替她上药,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娘子一定会挥着她的拳头,朝着他的鼻梁骨便是狠狠一拳,就算不鼻青脸肿,几滴鼻血还是不在话下。 长者神色惊怪地看了太子殿下一眼,似乎不明白太子殿下如此聪慧之人,怎会问出这般蠢问题,在宁烟屿嗓音一窒之际,长者叹了一声,便再为这只有血气方刚却仍懵懂无知的年轻人解答。 “殿下每于敦伦前涂抹于自己外阳之上,效用虽是差些,但亦可奏效。” “……” 太子殿下攥着老者送来的宝典、药方与药膏,忽后退半步,郑郑重重地向面前行医无数、桃李满天下的老大夫行了一长揖大礼。 他起身,对两眼浑浊滚圆的长者由衷道:“若能为般般祛毒,长者对烟屿大恩无尽。” 至此,太子殿下虽然脖颈和耳朵仍然鲜红如血,但神情已恢复清湛容与,这番话也是真心实意。 此生,他绝不容许师暄妍有任何借口离开。 他对她,情非泛泛。 只合与卿同老。 第42章 日落黄昏, 师暄妍早已沐浴,今日见了师家的人, 该得去去晦气。 她硬是在那方浴桶里,足足浸泡了半个时辰,换了好几次热水,皮肤用搓澡的香肌丸擦了一遍又一遍,娇嫩的皮囊都搓得红彤彤的,才从净室出来,还嫌不够。 屋里头点上了灯,用缂丝绢纱兰草纹灯罩一拢, 光从纱罩中渗出来,胆怯地往灯台外探出若即若离的手脚,直至确认天色已黑,才放心大胆地爬向周遭夜色。 师暄妍喜欢在灯下坐, 用针线簸箕里头的布料和绣花针,穿缀喜欢的纹样。 春纤说,灯下做工伤眼睛, 请她歇息。 “太子妃, 天已经黑了, 说不准殿下就要回来了。您也做了一日的功, 该歇息了,这护膝明日再做也不迟。” 师暄妍的额心轻轻一跳,振作起精神来, 听说宁烟屿快要回来, 忙把手里的针线活停了, 全部扔会簸箕里,让春纤收起, 方恢复镇定,道:“别跟殿下说。他要问,就说我睡了,让他自便。” 她做这护膝当然比不过宁恪搬来的那十几口大箱笼,人贵自知,她知晓自己身无长物,拿不出什么可以与那些契书相媲美的礼物,也只有走“礼轻情意重”的路子,亲手做点什么送给他。 不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春纤应许得好好儿的。 可师暄妍还是低估了男人无耻的能力。 师暄妍向里侧卧,蜷缩在锦衾下,夜色渐浓,忽然听寝屋外传来春纤说话的声音:“太子妃已经歇下了。” 那声音由远及近,两道交织的脚步声一前一后,逐渐拐上廊芜,似往这边来,已经到了门外。 师暄妍心头微梗,接着便是男子说话时,语含迟疑的沉嗓:“太子妃没说什么?” 师暄妍心想,春纤、夏柔到底是不是忠实牢靠,就看这一下了。 春纤果然听话地道:“殿下,太子妃说,请您自便。” 这句话,看如何理解。 配合前一句“已经歇下了”,那这就是驱逐太子,要赶他到别出去睡。 若单独听起来,似乎是让他自己决定,无论留宿还是借道别处,都可。 宁烟屿怎会舍近求远,唇角微微上弯,眼底噙着一抹深意:“孤知晓了。你去吧,无需守夜。” 春纤领命,正要走,太子殿下倏地又叫住她,春纤吓得心惊胆战,不知殿下可还有别的吩咐,但太子只是自袖中取出一张药方,交给她。 “即日起,每日一碗,卯时送到太子妃房,叮嘱她喝下。” 这药方上仅有药材和用量,没提是治什么病的,春纤看了看,以为是安胎药,并无任何疑色,这一回,终于是可以真的退下了。 小丫头舒了一口气:“奴婢遵命。” 转身轻快地离开两座主屋间相连的长廊后,春纤抱着药方赶紧去库房里抓药了。 一径春色已深,宫灯自房檐下招摇,葳蕤明炽。 宁烟屿举步迈入寝屋,转身,将身后门掩上,这木门扣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吱呀”,拔步床上假寐的少女再度心神绷紧。 身后的一串跫音,愈来愈近,愈来愈沉缓有力。 一只手,在师暄妍眼皮跳动间,探入拨开了金色的帘帐,烛火摇曳着,爬上少女横陈的玉体。 “般般。” 他在身后唤她,不闻有动静。 师暄妍紧张地抓着衣角,纤长的睫毛宛如被春风撩动的琴弦,颤个不止。 她还是没动。 身后传来了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那男人似乎正在她身后宽衫。 “嚓”一声,是蹀躞带锁扣被解开的声响,接着,又是“咚当”一声,那条银质锁扣的蹀躞带被男人远远抛在身后,精准地落在外边的台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动静。 师暄妍紧紧闭着眼,心里祈祷着:你不要再脱了,我害怕。 可是那衣料的摩擦声仍旧未停,也不知脱到第几件了,师暄妍的手心都沁出了潮汗。 “今日狩猎,只猎得一匹恶狼,运气差了些,连红狐狸也不曾见一只,骊山脚下的红狐毛发很是漂亮,若有机缘得见,替你打一只,用它的毛发做围脖。” 师暄妍不敢回应,可是,他自顾自说着话,也不觉得无聊。 难道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装睡? 这个念头尚未得到证实之时,身后的床榻似乎往下陷了一点儿。 男人单膝跪在了拔步床上,未几,身后便多了一个人,躺了下来。 一只犹如烙铁般,坚硬而炙热的臂膀,穿过锦被下她柔软的腰肢,握住了她的身子,将她往后扯了过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师暄妍便贴向他的胸膛,落到了他滚烫的怀中。 薄薄的寝衣,不过一层亲肤的布料,伴随着香汗一点点渗出,贴在了背部的肌肤上,隔着那层布料,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宁恪他,他没穿衣服! 他精壮的上身裸着,如山般宽阔而可靠。 贴过来时,呼吸炙热,一蓬蓬地吹拂向她的耳梢,热气直往耳朵里钻。 师暄妍吓得犹如一只装死的乌龟,一动不敢动。 而他也似乎没再继续过分了。 只是搂着,小憩了一会儿。 师暄妍兀自头皮发麻,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师般般,你装睡要到什么时候,嗯?” 师暄妍吓得一激灵,这回是破了功了。 被猫抓耗子逮个正着。 他好整以暇地等候着太子妃的解释,为何黄昏才过,她便已经入睡,是真的困了,还是,只是要把他赶走的一个借口? 师暄妍想着装刚刚睡醒,谁知才伸了个懒腰,被衾底下,却不知撞了个什么,少女的红唇微微张大,男人就势将她一搂,压在枕上便亲了过来,师暄妍脑子还乱着,迷迷糊糊地就被亲了个满脸通红,最后她呼吸不畅着,听到男人在她耳朵边,咬住她的耳垂道: “小娘子,我真喜欢你。” 少女吓得又是一激灵,颤抖着嗓向他求饶:“殿下……” 他将脑袋往下移一些,靠在她的颈窝,试图调整呼吸。 “我找到医治你的办法了,只是,若要你也要配合出些力气,你可愿?” 师暄妍又是睖睁。 她自己清楚,她是中了毒,不但不能生育,还要每月都忍受非人能忍的折磨,她怎么会不想为自己解毒? “是什么?” 她现在想活着,好好地活着,看那些辜负她羞辱她的人倒霉。 若可以解毒,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千百个愿意! 但宁恪却说。 “敦伦,” “……” 第50节 有那么一瞬间,师暄妍怀疑,这是这个男人为了轻薄她,占她的便宜,想出来一个荒唐的借口,所以她发了狠,没留一分余地就把宁恪往床底下蹬。 好在太子殿下自幼习武,下盘稳健,腰马合一,只要做足了防备,她就是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也不能把他撼动分毫。 师暄妍没能推动她,既气馁又愤慨,嘴里骂道:“宁恪,你好色无耻……” 说不准他要和她成亲,就是看中了她的美貌,想日日都和她…… 敦伦。 宁烟屿被太子妃下狠手推着,有那么一瞬,想起洛阳的夜晚,不禁有些唏嘘,恐怕那样的夜晚,自今以后,只是一场美梦罢了。 但他还是要为自己正名:“你先听我说完。” 师暄妍恢复了冷静,漂亮的眼眸盯着他,似乎要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厚颜无耻的话来。 宁烟屿叹息,将那本华叔景给的宝典拿给她看。 师暄妍刚一接过来,就看到那上头显目的几个大字,吓得犹如接了一只烫手的山芋,忙一把丢掉了。 宁烟屿又将它拾起来,才叹了一声,师暄妍立马便怒目圆睁道:“这是什么!” 他居然拿这种册子过来。 宁烟屿便解释:“这是华叔景给我的,让我们阴阳双修,医治你的病症,内服外用的药也给我了。师般般。” 太子殿下瞧着比较镇定,但在师暄妍看不到的地方,他的耳朵后也是一片潮红。 宁烟屿将册子揣在两人中间,肩膀朝着胆小的少女挪近半寸,对咬着红唇不放,十分警惕的师暄妍,犹疑提议:“我们试试?” 他说是华叔景给的,还把华叔景在上边留下的批注给她看,师暄妍就着灯光瞥了几眼,的确像是老大夫注释脉案的那种笔记,便将信将疑。 宁恪虽然有几分无赖,但,他堂堂一国太子,想来也不至于如此不要脸,为了这种事就来骗她一个小娘子。 “会有用吗?” 少女的鼻头红红的,眼中浮起忧愁。 病痛落在自己身上,她自是比任何人都希望赶紧解毒。 何况她和宁恪已有婚约,彼此也并非清白完璧,早在洛阳就有了夫妻之实,如若是为了治病,那么早一步成了周公之礼,其实也无妨。 师暄妍愿意。 可是,倘或连这个办法也没用呢? 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便治不好了? 她是个非常消极的人,凡事,总习惯了往最坏的方面去打算。 正想着,宁烟屿握住了她的柔荑,她的目光踉跄着,撞入男人深邃的长眸。 “会有用的。你相信我。” 怀中陷入了一团无声静默。 他的心跳莫名加快,多了几分忐忑。 实在不确定她的心意,于是他便想说,不必讳疾忌医,倘或不喜欢,便当他是一贴药剂,她可以怎么舒坦怎么来。 怀中却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这个……怎么用?” 素白的小手,探出来,闭着眼睛缩在他的胸口,葱白纤细的指头却准确无误地点在他手中书页上,便是第三十八式——投石探路。 宁烟屿顿时对这个善解人意、救苦救难的小娘子充满了感激,便情难遏制,向她悄悄地往上示意了一下。 这么一抵一靠,师暄妍的脸颊更红,小手紧紧攥着他肩膊,咬唇道:“算了我不学了。” 宁烟屿还学而不厌,听到小娘子已经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便俯下唇,吹着气道:“般般小娘子,那我直接来?” 其实师暄妍还是更喜欢按部就班一些,等成了亲,这些事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但她万分了解自己,只怕就算是到了洞房花烛那时候,她也还是会忸怩作态的,洛阳折葵别院的夜晚,她是孤注一掷,豁出去了,现在却不知如何面对它。 不过她挺会安慰自己。仔细想一想,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眼睛一闭,再睁开,那种苦头便过去了,便是走在路上被马蜂蛰一下,都没有这么利落的。 师暄妍便把脑袋往下轻轻一点,示意他可以动手了。 宁烟屿丢开册子,但并未如师暄妍所想象的那般直接化身豺狼扑过来,对她一鼓作气地鲸吞入腹,而是掀开了被褥,不知要往何处去。 师暄妍好奇,支起脑袋,看着他寻向方桌的身影,鼓起勇气,脸热地道:“宁恪,你不来了吗?” 怎么可能。这小娘子,不知何为箭在弦上。 宁烟屿只是在找,找适才被他丢到桌案上的蹀躞带和衣物,原本今夜只是打算对小娘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先说服她,待之后再找机会,万没想到会进展如此顺利。 他的太子妃的确不是那等娇滴滴的、古板守旧的小娘子。 这倒很好。他很是喜欢她这样的性子,当初在洛阳,大概也是那些羞涩又笨拙的手段吸引了他。 “华叔景说,有一副外用的药膏,需要事前擦在身上,才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还有外用的药,听起来比较靠谱,师暄妍心底那最后一点怀疑也完全打消了。 看来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太子殿下的确是个君子,他做这一切果真是为了替她解毒。 若能解毒,她自也会感激他。 师暄妍歇在枕上,一头缎子似的乌发迤逦,铺陈在弹花软枕之上,光滑发亮。 盈盈妙目,波光婉转,望着火烛之下男人略有些笨拙和心急的身影,突然感到有些滑稽,朱唇不受控地往上扬。 然而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当宁烟屿终于找到了药膏,走回来时,师暄妍不期然视线下调,却倏然仿佛看到了一枚行走的鸵鸟蛋。 这……这真的能一下完事吗? 宁烟屿停在床榻前,解开药膏的塞,屈膝跪上拔步床,对脸颊红润、心跳如雷的少女低声道:“般般,你的内处,我的外处,都可以,你选一个。” “……” 师暄妍没见过这么莽撞的,当然,她也只经历过这么一个男人。 实在被他逼得紧,怎么选也不是,才知道这个外用之药,到底有多教人难为情,她先前还以为,只需要抹在皮肤上就行了,却忘了自己这病症是需要对症下药的。 一咬牙,少女把脑袋往被里一缩。 软绵绵的嗓音自被衾底下传出来。 “你,你自己用吧。” 她打起了退堂鼓。 想躲在被衾底下完事,可才说完一句话,被子便被一只大掌揪住,接着便掀开了,露出外边一线烛光。 男人赤露的上身,肌肉盘虬卧龙,犹如多年的老树根,精瘦而结实,看着很有力,烛光打在上面,似一层薄薄的蜡。 他平素穿上袍,看着清瘦,病弱如纸,可脱下袍,内里风光,却是无限险峻,教人好奇,又不敢登攀。 “师般般,”他握住少女的柔荑,尽管俊脸上也因为过度拘谨而渗出了额汗,但双眼依旧清湛明亮,“那我用了,你不许躲。” “……” 师暄妍被他抓着爪子,想退缩,却退缩不了。 难道她看着他用那药,便会增加什么疗效吗? 第43章 她的柔荑, 一寸寸挪移过去。 在他的指引之下,扣住了他腰间裈裤的衣带, 一点点往下扯落,露出更为险峻巍峨的风光。 师暄妍的脸颊涨红欲滴,不敢抬眸,但饶是低着眸,眼睫也禁不住一直颤抖。 似歇在花上的蝶翼,一扑一扇,都能涌动起轻柔的凉风。 少女的头枕在软枕上,忽地, 唇上微烫。 他吻了下来,偏薄的唇,印在她的唇弓上,师暄妍轻轻地哆嗦着。 耳中撕拉一声, 原来是裂帛之音,他低着头来亲吻她,掌下却扯着她的小衣, 扯不开, 干脆便撕开了。 师暄妍吓得发抖, 支支吾吾唤了一声“殿下”, 但顷刻间便被吞没。 她身上凉凉的,有些寒气在缭绕,但怕他怕得要命, 又不敢声张。 尤其是, 撞见男人回旋着浓欲的黑眸, 愈发胆颤。 “师般般,别怕。” 他抚着少女娇花般柔嫩的脸颊, 抵住她出了汗珠的额头,低声地道。 师暄妍怎么可能不怕,她怕得发抖,又觉着冷,只好默不吭声地把退到他腿弯之下的被褥拾起来盖上。 这一搭上,又成了某种无言引诱的信号。 男人眼底的晦色更浓。 犹如山雨欲来,彤云密布,蕴藏着极其危险的信息。 师暄妍一哆嗦,柔软的喉舌下终是溢出了哭腔,求饶地唤道:“殿下……” 他居高临下,俯身看她。 少女的眼窝处汇聚了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宛如冰晶般剔透,再多一些,窄窄的眼窝便承载不住,水珠沿着姣好无暇的桃花玉面,毫无阻力地滑下,滚入乌压压的鬓发当中,不见了踪迹。 宁烟屿心中了然:“你怕我?能告诉我,为什么?” 师暄妍心道难道你真心里没一点数么,他们俩根本生就非常不匹配,先天的不合,这不是后天用各种奇技淫巧就能弥补的,师暄妍本来心头便藏了对洛阳雪夜的阴影,而他还一无所知。 她咬咬嘴唇,脸颊红得滴血,静静地道:“我有件事不明白……” 宁烟屿挑眉,偏冷的俊容,染上了一点绯色,显得别样的靡靡艳丽来,看得人心旌摇曳。 师暄妍的确是个“好色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有那个胆子引诱他,心跳得急促了一些,虽心头惴惴,犹如鼓鸣,但还是小心翼翼,为自己问道:“去年,你去洛阳,真的是养病吗?你……你身子不舒服吗?” 宁烟屿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还能得到小娘子不合时宜的关心,彤红的俊脸微微一凝,在师暄妍万分紧张之际,他垂首,在少女柔软芳馨的唇瓣上印下一吻。 “不。” 第51节 她错愕地看他。 宁烟屿的深眸中蕴藏笑意:“般般,我幼时先天体弱,是娘胎里带了不足之症,但也正因如此,自幼我便勤加锻身,拜师学武,这些年看得到功效显著,不然我让你捏一捏?” 捏,自然是不必捏了。 单看那起伏有致的线条就知道,这是一具强悍、坚硬,完美无瑕的男体。 师暄妍兀自心怀忐忑,想要再问,既是如此,当初为何又说要去养病。 饶是身在洛阳,师暄妍也听说过,这位太子殿下,从小就是个纸糊的,风一吹就倒,雨一淋就病,是个抱着药罐子生活的病秧子。 那时,她不知为何,总会留意长安那位殿下的风评。 也许小小的心里总是在想,这个殿下是个尊贵之人,如若他果真能平安健康地长大,将来成为一代明君,她的牺牲或多或少,也就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意义,她的一生,也就不会是全然无用可笑的。 只是那时候,长安传来的消息,不过是这位殿下又生病了如何如何的传闻。 师暄妍听了既恼怒,又不甘。 原来她从来没有与他八字相克,是他本来就病弱,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在洛阳的苦刑,全是他带来的。 他才是她最大的灾星。 现在,这个灾星就在欺负她。 师暄妍有些着恼,他浑然无觉,唇齿嗫在她的耳垂上,辗转厮磨。 师暄妍受不住,身子微微颤抖,忽听他在耳边道:“太子妃,旁人都信孤病弱无用,只有你,你不能相信。” 她是他心仪之人,是他灵魂的眷属。 宁烟屿一次次苦思冥索,该如何得到这个小娘子的心,如何,让她眼底只能看得到他,倘若她能如自己喜爱她一般,也喜爱自己,那便是宁烟屿莫大之幸。 “你这样说,我更怕了……”师暄妍呜呜着,这一次,有了想打退堂鼓的意思。 然而已经煮熟的鸭子,到了手,宁烟屿岂能让她飞走。 只是毕竟留有一段糟糕的回忆,宁烟屿不想把那梦魇重温一遍,难免带了几分小心,又听见她说“害怕”,他便做了一些工作,试图令她放松,温声道:“般般,我药已经擦上了,听华叔景说,这药会缓解一些疼,只是若一会儿你还是疼,便狠狠地打我,我自是知道收敛。这是治病解毒,不是旁的,一切以你的感受为要,相信我,可好?” 不怕郎君冷面无心,就怕郎君温柔款款,师暄妍渐渐地有几分招架不住,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这条路,又远又长,似无论如何也探不到头,汗水氤氲着,眼泪也簌簌地掉着。 哭得厉害时分,他过来,轻轻啄去她脸颊上的泪珠,柔声地恭维:“好娘子,你真好,你已经让我刮目相看了,可否试着再勇敢一些,无妨的,真的无妨……” 师暄妍其实将信将疑,总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好,可他每动一下便在她耳边不吝赞美地夸着她,渐渐地让人有点儿心花怒放,那点儿不安和踌躇,也就慢慢消散了。 其实,某些时候。 他也很好。 太子殿下,并非是一个无用的郎君。 铜壶之中的滴漏逐渐地空了,不知到了是什么时辰,窗外的宫灯依旧摇曳,焕发着乳黄的光晕,值夜的侍女往屋子里送了五六回水,也来回折腾得精疲力尽,终于是得以被放过,一个个蔫头耷脑地抱作一团,叹息着太子殿下的磨人。 黎明来得不急不缓,当它喷薄着,吐出一口万丈的霞光之际,整个长安城,都在它辉煌绚丽的眼神中苏醒。 街衢复苏,走街串巷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行辕所在的忠敬坊僻静而安谧,徜徉在一片祥和宁静之中,没有任何人惊扰。 昨日太子留了口信,今日将休沐,将不于东宫或是率府上值,十率府各个心领神会,这些当初跟着太子殿下在羽林卫摸爬滚打的老兵,如今也一个个地因为太子殿下而开始思春起来,梦想着也有月容花貌的少女能与自己两情相悦结为连理。 师暄妍是在宁烟屿怀中苏醒的。 当她迷迷茫茫地睁开一线眼帘时,入目所见的,便是歇在身旁男人的脸,端方清俊,华茂春松。 不愧太子殿下,纵使经历了一夜的孟浪,依旧颜色皎然如玉。 师暄妍还没能习惯这样的日子,带着一点烟火气的安静,在世上之人看来,其实很难得。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晨光有些晒眼,师暄妍想起身去沐浴更衣。 只是她睡在里间,行动上有些不方便,刚一动弹,还没等翻山越岭,立刻便被人捉了回去,他抱着她一下滚过去,两人便双双抵在内侧的墙上。 “宁恪。” 她轻咬银牙,自他怀中支起眼睑,恼火地唤他。 宁烟屿莞尔:“一点都不累么?” 师暄妍脸颊涨红,就如同九月枝头的柿子,熟透了,将烂了,鲜红欲滴。 她一只手擒拿过来,要掐他的胳膊,宁烟屿也不躲,任由小娘子出气。 昨夜里,她发了狠时,把他身上掐得到处都是淤青,他也一点都不觉得疼。 但师暄妍很快也发现了那些“罪证”,看到他胸前后背上全是她掐出来的指印,便也有些心虚了,刚掐上的一块臂肌,也慢慢松了一点,她轻声道:“上点药吧。” 她正好想去更衣,干脆一并替他去找药了,可是还没被他放过,宁烟屿靠过来,低声道:“甘之若饴,何须上药。” “……” 怎么办,她好想骂他下流无耻。 “小娘子,治病解毒贵在持之以恒,我们以后日日如此,及早给你治好,可好?” 师暄妍气得脸颊差点儿歪了,哆嗦着呵斥道:“你想得美!” 她身上快要散架了,今日,只怕下地走路都成难事,什么采阳补阴,采了谁了?补了谁了? 宁烟屿呢,偏按住她手脚,不许她动,还要循循善诱:“师般般,讳疾忌医,绝不是聪明人该干的事,你我要勤加研习医书宝典,否则你癸水将至,会疼得厉害。” 骊山脚下那一回,她应当是不知,当他怀中抱着那时恨得咬牙切齿的小娘子时,心里充盈着的,是无尽担忧与后怕。 后来想与她两清,但宁烟屿终究是没能骗过自己。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这个小骗子牵动着,如何能放下,又如何能两清。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如若再来一回骊山脚下的事,她的病痛在他面前重演,而他又无能为力时,他所恨的,只是不能代她受那种折磨。 这种旁观心爱之人受难的切肤之痛,实在是钻心难熬。 师暄妍感到自己再次被太子两句话又掐得死死的,确实,比起每月来癸水时的那种恨不得以头抢地而死的苦楚,与他日日行房,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少女支起红彤彤的软眸,曼声道:“但是,你不可欺负我。” 宁烟屿心说怎会,她不知道,他怜惜心疼着她,已经很是留手了。 这一战,才是真正酣畅淋漓,令人大呼痛快。 相信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敢说什么“一眨眼”之类的话来气他,太子妃该有一点对她夫君的了解了。 太子亲了亲自己太子妃的脸颊,把昨夜里那些夸赞她的话拿出来说一说,可惜场合不对了,少女听得耳垂滴血,特别想揍他。 恰逢此时,行辕的彭女官来送信,说是开国侯府递上来的,师暄妍一听,忙推开他,爬到床榻外侧,支起两片帘,将一颗脑袋露在外边:“送进来。” 彭女官进来时,太子殿下虽在帘中不露一点春色,却仍及时地扯上了被衾,严严实实地把自己盖好。 彭女官将信拿给太子妃,不敢往帘子内瞧,肃声回禀道:“信是开国侯派人送来的,现下人已经走了。” 其实江夫人没有来,侯府只是派了人来送信,师暄妍就知道答案了。 这个答案对她来说是早有预料的事,因此便也心无寸漪,很平静地接受了。 等彭女官走后,师暄妍便想把这封信烧了,她还没下榻,宁烟屿将她拽了回去。 少女重新被困在了身下,嘤咛两声,掌心底下夹带的信件便被他夺走。 “是什么信,给孤好好看看。” 师暄妍不想让宁烟屿知道他们一家子发生的事,想夺回来,可她抢不过宁烟屿。 信封被拆开,宁烟屿取出里面的信纸,长而浓的眉宇微往上扬,念道: “般般开出的条件,为父应允,可将江家一行人自驱出侯府,无奈家中妇孺皆心存不舍,不肯应许,芙儿跪地祈怜,为父动心不忍。是故……” 老丈人是武将出身,文采不通,这封信写得仅能评价为:词能达意。 但这信上的内容,让宁烟屿明白了。 “你同他们说,要把你表妹一家赶回洛阳,否则,你就不回师家?” “还我!”师暄妍恼羞成怒,依旧不依不饶地抢着他手里的信。 宁烟屿不肯还,非但不肯还,在师暄妍急了要跳起来之际,他还先发制人,把自己的太子妃摁回了床榻之间,俯下身,犹如拷问一般盯住身下的少女,嗓音发哑:“要是他们同意,你真的要回师家?” 师暄妍白他一眼:“怎么可能。” 她就是日日在这里和他相看堵心,也不会回师家的。 得了太子妃的保证,男人的脸色和缓少许,唇角扯出一抹弧度:“师般般,你对那家人还是过于仁慈了,需要孤派几个人把那姓江的一家给你抓起来套进麻袋里打一顿么?我给你递大棒。或者,咱们在二楼寻一个雅间,痛痛快快地看他们挨打。” 师暄妍一直没想到,居然可以直接用拳头来出气。 她往昔势单力薄,也寻不到打手,可是现在打手的头儿就在眼前。 “你不许插手。” 师暄妍摁住他的胸口,不许他再欺身而近,又来亲自己。 “但是,你可以借我几个人吗?用完便还,绝不走露风声。” 第44章 夜深人定, 江晚芙将素手揣入鹅黄色攒枝纹镶边衣袖间,迈步越过清寂的空无一人的庭院, 行动的弱风,拨动了廊芜底下困着虎皮鹦鹉的金丝笼。 她独自来到西厢房中。 房中母亲韩氏不在,只有江拯踱来踱去,江晚芙一见江拯,便即刻道:“阿耶传我何事?” 又左右张望:“阿娘呢?” 江拯一把扯过女儿的袖,将她拉到近前:“你先别管你阿娘了,我特意支开那些人,就是要与你说。” “阿耶想与我说什么?” 江晚芙困惑地落座八仙桌旁, 姿态松闲。 第52节 女儿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江拯也根本不敢坐,一拍大腿,用求饶式的口吻道:“芙儿, 你听阿耶一句劝,咱们离开长安吧。你娘始终不肯听我的,我这几日好说歹说, 她一意孤行, 非要和师暄妍过不去, 那不就是和太子过不去么?我们位卑势弱, 胳膊哪里拧得过大腿,这不是送死么。” 江晚芙很不喜欢听到阿耶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在她看来, 江拯就是个毫无担当、遇事只知逃避的懦夫。 否则, 江家也不可能到了他的手里便败落至此。 江晚芙哼了一声,口吻偏冷:“阿耶不必与我说这些, 我是誓死不会离开长安的。” 江拯心里打鼓,本来就害怕,夫人与女儿又一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留,他被逼无奈,有些不敢对夫人讲的事,只好对女儿说起来:“芙儿,实不瞒你,唉……” 他支支吾吾着,在江晚芙困惑地乜斜来时,江拯揪紧大腿肉,终是硬着头皮道:“去年,你阿娘以为师暄妍勾引于我,把她打了一顿,关进柴房,害她后来逃脱,在洛阳就投奔了太子。” 江晚芙疑惑:“怎么了吗?” 这些事,她早都知道,阿耶为何此时又拿出来说? 可江晚芙根本不知道。 江拯看着女儿迷茫且纯洁的眼神,心下惴惴,可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吐不快:“其实……师暄妍没有勾引我,是我,我想强索了她。” 那个女孩子,只是在阁楼里叠着被子,浑然不知身后危险来临。 等反应过来时,江拯已经将她紧紧地从身后抱住,隔了衣衫就要狠狠轻薄她,只是他这浮囊臃肿的身子,早已是外强中干,居然被她一个小娘子挣脱,还被她所打伤。 “我气不过,又怕你阿娘知晓,便称她引诱为父……” 此中内情天知地知,师暄妍知,江拯知。 可江晚芙事先并不知,她的眼珠几乎要沿着眼眶滚落,掉在地上了,仓皇地把这震惊的心思一拾捡,江晚芙怒意难遏:“阿耶!” 她倒不是气不过江拯的无耻,竟然干出强索外甥女的勾当,她是气,江拯竟然对阿母有二心,背着母亲差点弄出丑闻,事后还为了掩盖而欺骗她。 阿娘含辛茹苦,一心为了江家,江拯好色荒唐,竟如此回报她。 江拯生怕女儿的调门高,把本来打发走了的人再都招回来,便忙不迭起身,试图捂住江晚芙的嘴:“女儿!你莫声张,仔细隔墙有耳,被别院听去了!” 见江晚芙双目虽盛有火焰,但似是冷静下来一些了,江拯则叹了一口气,哀哀地坐回凳上:“这事,师暄妍说给开国侯和夫人听,他们是多半不信的,毕竟我在信上已经给他们先入为主地讲了,还列出了若干人证。但是要让太子听了,他能不信?芙儿,再不走,为父就完了!我觊觎太子的女人,他就是为了颜面,不出动三司,可他要捏死你爹,还不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江晚芙气恼,难怪江拯自打知道师暄妍成了太子妃,就诚惶诚恐坐立不安,三番五次地劝说自己和阿娘回洛阳。 她居然有如此一个卑鄙无耻、懦弱无德的阿耶,连她也跟着蒙羞! 江晚芙蹙着柳叶双眉,强迫自己平复心神:“既然这样,我就替你安排一驾马车,把你送回洛阳就是了,我和阿娘留下。师暄妍做不做得成太子妃,还要看阿娘的。要是阿娘找出办法来了,你再回来,如若不成,我们母女两个就是死在长安,也好过眼睁睁看着那师暄妍那小贱人风光入主东宫。” “你们怎么就这么固执呢!”江拯气急,直跳上跳下地跺脚。 “是你拖我们的后腿,望你知悉!” 江晚芙也为他惹恼,好生生地,又为她与阿娘添了绊脚石,江晚芙恨不得他及早赶回洛阳。 父女二人争执间,韩氏回来了。 她回来时,满面红光,一团喜气,江拯心虚,主动地退后几步,把自己藏匿在了烛火照不见的阴翳里,防止女儿看到自己,突然把那些话转告韩氏。 江晚芙呢,会看阿娘的脸色,见阿娘这副形容,便知是鸿运兆头,心神雀跃起来:“阿娘?” 韩氏一早看到院落里清扫得无人了,立马进来,挽住江晚芙的胳膊,与她一同上罗汉榻坐下,抚着女儿柔滑白嫩的纤纤玉手,韩氏惊喜交集:“芙儿,我把那个顾府医审出来了,你猜猜我听到了什么?” 江晚芙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她斗胆猜测:“孩子是假的?” 韩氏喜得一拍江晚芙的手背,差点儿没将她的手背砸肿,江晚芙“唉哟”一声,韩氏才知打重了,心疼无比,打完了又来摸一摸、吹一吹,但唇缝始终乐得都合不上。 “是!”韩氏道,“这师暄妍,她有几个胆子,竟敢欺瞒太子,欺君罔上!要是把这事捅破,别说当太子妃,说不准,能治她个死罪!” 这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可是江晚芙还不敢太过兴奋:“阿娘,你确定太子是受她欺瞒么?会不会,太子殿下其实根本……” “不会!”韩氏摆手打断女儿的话,“太子不近女色,多年来身旁连个通房侍婢都没有,长安美人如云,他眼也不眨,又怎会在洛阳看到一个师暄妍,就真的心属于她了?再说我的芙儿,容貌气质高出那小贱人十倍,太子不说看上,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见他就不是个晓事的男人,答应娶师暄妍,一定是师暄妍谎称有孕,逼着他负责了。只要咱们把这事捅开,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哼哼。” 到时候怎样,韩氏没有说下去。 她那双浮肿的写满精明算计的狐狸眼,泄出两道锐利的光,如剑一般插在人的身上,教江晚芙也不寒而栗。 “阿娘,你究竟是如何审的顾府医?他居然全招了?” 往昔所见,顾府医皎月清姿,脱尘高雅,如方外之人,不然一丝污垢,看起来也是心气高傲的君子。 虽不知这样的人,如何会被师暄妍收买,但阿娘又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他低头? 韩氏摆摆手,眼眸闪烁:“这你就别管了,不是你一个小娘子该问的事。” 可江晚芙不依不饶:“阿娘不说,我怎生能信任?您说了吧,我已经大了,难道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韩氏见她真想知道,便扯了下唇角,附唇至江晚芙耳边:“我找了个花娘,把他拉扯到无人处,对他用了药……” 接着,便不必说。 江晚芙也已经羞臊得满面通红。 这的确不是一个小娘子该听的,阿娘居然为了套人家的话,找一个下贱肮脏的妓子,把人家糟蹋了! * 难得碰见太子殿下休沐,这十率府与北衙六军日日被磋磨得不成人形,终于赶上殿下定亲。 殿下定亲之后,上值没么勤勉了,没有事必躬亲,除太子詹事要料理殿下每日处理不完的琐碎奏折之外,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武人,可算是得了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于是上上下下,均对太子妃感激不尽,发誓效劳—— 只求太子妃把殿下再多绊住几日。 他们好该回家的回家,该相亲的相亲,喘上几口气儿。 宁烟屿趁休沐,寻机带师暄妍前往离宫。 师暄妍本意要驾车,他说不用,一定要带她骑马。 师暄妍很是窘迫:“我不会骑马的。” 长安的女孩子,但凡家中购得起马匹的,多会骑马,轻骑击鞠是时下最流兴的运动,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都能打几场,譬如昌邑县主,就曾巾帼不让须眉,夺下好几场击鞠大会的彩头。 比起那些开朗、热情、充满活力的长安小娘子,师暄妍从头看脚看着自己,肩不能提、手不能扛,实在不像样。 宁烟屿提议骑马,师暄妍神情紧张,眉心轻扯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绝。 他揽住她腰肢,拐带着她,往行辕正门备下的骏马走去,“师般般,你随我同乘一骑。” 他早已看出她的窘迫。 虽然长安的小娘子个顶个马术精湛,但宁烟屿不会逼她学会骑马,倘若她想学,那是另外一回事,若不想学,却硬要学,像宁怿摔得鼻青脸肿的,到头来心疼的还是自己。 太子殿下决心不给自己找麻烦,一切顺其自然。 他只是知道她喜欢那种御风的感觉,上次带着她在骊山脚下跑马,显然她是畅怀的。 所以他带她再感受一次,那种马踏松岗、飞扬恣肆的快意。 宁烟屿扶她上鞍鞯:“坐稳了?” 师暄妍的心摇摇晃晃,扶着金络脑,勉强自己点头。 身后,马背上感觉到一股重量,他踩着铜蹬翻身跃上,就在她身后,反手握住缰绳,道了一声“扶紧我”,便驱策这匹名为乌云盖雪的骏马,越过长安天街,驰往城外广袤浩荡的天地。 师暄妍被他看出了心思,她确实很喜欢那种御风而走的感觉,如列子冯虚乘风,泠然善也,视野无尽宽阔,远远望向山岗,视线刚触,而后身体即达。 难怪,那么多人都喜欢骑马。 连她也有些心喜,想着这马背上没有他,只有她一人,在这广阔无垠的山岗间飞奔驰骤。 樱笋初发的三月春日,一场酥软缠绵的小雨刚刚停歇,天放清朗。 入目四合,只见郊原润浥,新绿横野,无处不鲜丽明妍。 澄空万里,明净如洗,单单看着,便让人有遥襟甫畅之感。 她不知道,宁烟屿要带自己去哪里,但她也不在意这点,也许是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笃定——身后的这个男人,绝不会再伤害她。 骑马到了郊野之后,师暄妍远远看到离宫高耸的楼阁,以及近在咫尺的放鹰台,呆了一瞬之后,她道:“怎么到了这里?” 宁烟屿在放鹰台下勒住缰绳,令乌云盖雪停在原地。 马儿很听话,前后地摇晃了几下蹄子,便不动了,只低头打着响鼻。 他搂住身前女子小巧柔蛮的纤腰,莞尔:“今夜留在放鹰台,不回行辕了。太子妃,我们在这里搭个行军帐。” 郊外野游?倒也不是不可。 只是—— “只有我们两人?” 因她答对了,太子殿下君心大悦,搂她紧了一些,将人纳入怀中,唇角轻勾:“不好么?” 师暄妍莫名胸口一紧。 因为她答应过,她要日日都和他行房。 那今夜岂不是要—— 师暄妍立刻抗拒:“不行!” 少女挣扎起来,脸颊红得像秋日枝头高挂的林檎果,饱满而嫣红,看着生动可爱至极。 她这般挣扎捶打着身后的男人,先不干的却不是宁烟屿,而是他们身下的这匹威风凛凛的汗血马,它来回走动几步,摆动着矫健的前蹄与后蹄。 师暄妍惜命得很,再也不敢胡乱动弹,只用眼睛剜他。 宁烟屿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我把用物都准备妥当了,虽说我的心意随意你辜负,但师般般,你难道不想在这天地之间,枕着星斗而眠么?” 师暄妍被他说得,反倒自己有些不舒服起来。 其实,太子殿下一直在试图讨好她、对她好,她又不是傻子,如何能感觉不到,只是她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她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 现在他说,她可以随意辜负他的心意,莫名地戳中了她心的那块柔软之处,愧疚在漫延。 “宁恪。” 太子妃又叫他的名字了。 语调平静,是好商好量的意思。他现在已经很懂她。 太子殿下眉梢微微上扬,眼角压住了一点潋滟的光华,故意散漫地回应:“嗯。” 怀中女子怯怯地抬起乌眸,看了一眼满脸正色的太子殿下,幽幽地道:“你要在放鹰台……那样吗?” 她听说,那放鹰台有一个传闻,是佛陀降生之所,佛陀曾割肉饲鹰,舍身成仁。 如此禁忌之处,他要在那里……那样吗? 第53节 宁烟屿故意逗她:“哪样?” 放鹰台下,春草漫生。 一如此时少女乱糟糟的心跳声。 她听到自己迟疑着说道:“宁恪,你别装傻了。” 柔软的声音里,含了一点点恳求的味道,她浓密而长的睫毛在此刻微微发抖。 周遭的空气充满了暧昧与黏腻的氛围,在春风拂动春草间,两颗心离得前所未有的近,被同样一股潮湿的雾气所包裹着。 宁烟屿抱住她腰,薄唇靠向她的脸颊,试探:“那你想吗?” 少年金相玉质,清沉的嗓落在她的耳畔。 “师般般。” 是引诱,亦是垂怜。 他是很想。 但若她不同意,他不会强迫她。 而她,心跳早已经急成了马蹄下狂乱的荒草。 脸颊上全是他说话时流窜而来的热息,含着兰草淡淡的芬芳。 师暄妍闭上了眼睛。 被一股无法回应的愧疚所支使着,心中唯有一念——不妨就补偿他一些。 “我……随你。” 第45章 师暄妍的声音已经细若蚊蚋, 倘若不是宁烟屿自小耳聪目明能听八方动静,也未必能听得见。 那幽微曲折的少女心思, 让他一瞬洞悉。 她的点头,与风月不相关,她并不是因为喜欢他才应许,而是因为——负疚,才勉为其难。 宁烟屿不自认为是君子,充其量,在这个小娘子面前,也只不过是个梁上君子罢了, 干惯了窃玉偷香的勾当,也就不觉得自己趁人之危了。 “好啊。” 他轻松写意的一句“好啊”,却让师暄妍心神绷紧。 抬眸一瞬,瞥见静谧春山之中, 月华如银,四下里春丛随风摆动着纤长的叶稍,少年男子眉眼清隽, 墨色的发丝垂落了一绺, 在鬓角边上, 犹如海藻般微微浮漾。 星眸俊目,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师暄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只好把发热的脸颊又垂下去, 根本不敢看他。 宁烟屿握住她的玉白葱根, 带她到山脚下, 放鹰台后不远的行军帐。 一座如小丘般膨隆耸立的行军帐近在咫尺,溪水映着月光, 潺潺地缭绕在它的身侧,军帐中点燃了灯笼,透出明灿的光。 师暄妍任由他拉着手,来到这一片军帐前,她低声问道:“你一早就准备好了吗?” 宁烟屿低头弯下腰身,拨开帐帘,带她入内,边走边道:“是让人在这里一早准备了些东西,师般般,过来喝药。” 看起来,太子殿下真是未雨绸缪。 早在打定主意带她出来骑马时,便把今日要喝的药已经煨在火炉上了。 她被宁烟屿安置在行军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因为忐忑,两只悬在半空的雪足一直不停碰撞着。 宁烟屿用干燥的毛巾裹着手,从红泥炉子上把长柄药罐取下来,倒了一些在碗中,药汤呈黑褐色,飘散着一阵阵的苦涩味道。 师暄妍嫌弃苦,直皱眉头,可为了治病,仍是小心谨慎地把那碗药汤端过来,垂眉低首,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只是,也太苦涩了一些。 少女直喝得皱眉头。 等她乖乖把药喝完,宁烟屿低头,握住她的玉指,自她的手指间,塞进了一颗包裹着糖纸的饴糖。 师暄妍放下药碗,摊开掌心,看到这枚晶莹剔透的糖,愣了愣神,眉梢稍凝,又抬眸,看向灯火葳蕤处,姿容若雪的男子。 “吃了,能压些涩意。” 师暄妍听话地点头,撕开糖纸,把那颗糖含进嘴里。 饴糖入口即化,在舌尖上卷起丝丝缕缕的甜意。 停在上方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身上,师暄妍简直无处安身。 “出去走走?” 帐中委实太过……闷热了些,师暄妍的肌肤都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与其在这里继续尴尬地四目相对,倒不如出去走走,师暄妍便委婉提议。 这个建议得到了太子殿下的支持,于是二人便步出行军帐,走向无边月色下宽阔恢弘的放鹰台。 男人一路始终无话,师暄妍尴尬窘迫,无意识地谈起了放鹰台的传说:“传闻佛陀降生于此,自幼被风吹雨淋,由狼带大。也不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有多艰难。佛陀泰然处之,对世间一切仍抱有慈悲之心,割肉喂鹰,终成大道。有时候想着前人苦其心志砥砺修行,便觉得自己确实资历太浅薄了一点,好像浮云遮眼,为些世俗名利缚,只看得见脚下的路,却看不见前方。” 宁烟屿自袖下,握住少女不安搅动的玉指。 她侧身望去之时,少年男子桀骜清冷的侧影,半边藏匿在夜色之中,看得不甚分明,只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那只握住自己的手掌,紧了一些。 师暄妍等着他开口,但宁烟屿却什么也没说。 他知晓她心里的创痛,她恨着那些薄待、甚至苛待她的人,也恨着,造成她十七年来流亡生涯的自己。 他不问,不过是恐惧。 怕她又再说起:“宁恪。我讨厌你。” 这种惩罚对宁烟屿而言,太过残忍了。 所以聪明地,他选择面对这个话题闭口不谈。 终于来到放鹰台上,绿草芊芊,已经足可以没过踝骨,她寻了一块干净的铺就石砖的空地坐下,把宁烟屿的手也攥着,往下扯,他挨着她,一同坐在星空底下,这片寂静得只剩下春风起舞的空地间。 长草拂过脚踝,一寸寸蜿蜒,刮擦着少年男女起伏不定的心事。 宁烟屿看了一眼身旁鼻头有些泛红的师暄妍,将自己外边的锦裘解下,为少女搭在单薄的肩头。 锦裘间有他身上兰草的芳息,也有他身上滞留的体温,便似蚕茧的丝,朝着她的心头缠上来,撩拨着她那颗不安的心。 漫天星子,徜徉在深邃银河,也徜徉在他眼中。 “师般般,”他忽而转眸看向她,在这微风清凉的夜晚,眼眸闪着炙热的光,“你曾经说,从来没想过好活,那现在,你依然坚定于此吗?” 师暄妍一愣。却是没想到,她当时说的一句话,宁恪到现在还记得。 这世上,竟然会有人记得她说过的话。 属实令她有几分惊异。 不过,她还是坦然地摇摇头:“不坚定了。早在上你贼船的那天开始,我就不那么想了。” 宁烟屿眉眼有些许松动。 她抱住双膝,声音轻轻地道:“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坏。宁恪,谢谢你,没有让我后悔。” 少年的呼吸也一瞬变得灼热,眸中亦有些许情动:“那你过来。” 师暄妍不解:“我不是已经坐在你身边了吗?” 他要她过去,她还能过到哪里去,如何过去? 不待她问,宁烟屿环住了她腰身,在师暄妍肌肤一麻之际,还未曾想到要拒绝,他带着清幽的兰草气息的薄唇,便吻住了她的唇瓣。 不止是他的唇,他的手掌,他的气息,一切一切,都犹如千百万只蚂蚁般,一点点蚕食着她摇摇欲坠的心。 明亮的月色下,一柄长杆宫灯歇在两人的脚边,照亮着放鹰台一隅。 春草摇曳的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极了此刻两人的心跳。 月光照着少女雪白的玉颊,也照着她延颈秀项下,逐渐没入兰苕色绣清水芙蓉的小衣里,曼妙玲珑的曲径,若隐若现,细看来,那是被两簇春山撑开的一线深渊。 渐渐地,这吻变了味道。 少女躺在了放鹰台上,十指被他强迫着紧扣。 一只手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长草在春风的怂恿下,一次次地逗弄着她的颊、发丝,和身后的肌肤,卷起丝丝的痒意。 师暄妍的喉舌微微发烫。 她发现如此这般,好像也……并不讨厌。 轻细的猫儿似的呜咽过后,少女的眼窝重新如清池般,蓄满了泪水。 宁烟屿亲了亲她的脸颊,居高临下地看她,轻声笑:“师般般,这样才叫坐在我身边。” 师暄妍口干舌燥,早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若是能说话,也必然是骂他的话。 小娘子声线柔软,他未曾告诉她,她骂他时,也很动听,很撩人。 如瀑的青丝,搭在身旁青草上,被月光覆上一层柔和的银色。 风一阵凄紧,卷得长草急促地摇晃起来。 柔和的叹息响在草叶深处,犹如弱小的虫豸蛰伏其中跣足而歌。 那歌声很遥远,唱的不知是什么曲,像是琴曲,又像是舞曲,单调,但并不刺耳,反而十分柔软,细听来,还有些许的哑。 扫荡着琴弦的那只手,动作渐渐多了几分急躁。 九天之上皎白幽邃的月光,犹如佛陀慈悲的凝视众生的眼目。 春风狠烈地撕扯着这片寥廓旷原,放鹰台下,溪水闪着粼粼的月光,涓涓地缭绕过长台,涌向夜色中水天相交的深处。 宫灯被大掌不留神间扫落了,不知落在那里,风吹过,灯火灭了。 周遭是黑黢黢的,很安静,阒无一人,唯独彼此交换的呼吸,仍清晰无比。 春丛之中,栖着一双蝶,振动着翅膀,彼此用纤细且长的触角一次次试探相交。 鸳鸯藤爬满了木架,那架子很高,摇摇晃晃、忐忐忑忑地立在风里,也逐渐有了倾塌的趋势。 第54节 终于,月亮藏进了云端,草叶间轰隆一声,架子倒塌了,发出了一声哀鸣。 “师般般。” 耳中落入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 心弦断了。 她艰难地要爬起来,却再也爬不起来,齿尖扣着朱唇,看着他时,目光之中有些许埋怨。 宁烟屿轻声一笑,双臂往后,撑起放鹰台上的青砖,将上身撑起来,看着上方的小娘子,唇角微弯出一点弧痕:“第三十九。” 师暄妍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什么“第三十九”,暗暗骂他无耻,这些招数纵然不带书也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平日里没少看么! 宁烟屿替她将滑落的锦裘重新搭在肩上,为她系好,薄唇微动,在少女冰冷凶恶的眼神注视之中,道:“夜凉,般般。” 太子殿下道貌岸然,既知夜凉,还非要出来。 师暄妍气他轻浮孟浪,可想想自己,似乎也并没好多少,便是骂他,也没底气,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自己将衣衫收拾妥帖,道:“我要回去。” 宁烟屿后背也出了一层汗,凉风吹过,也正觉得有些凉,应许了她,谁知才扶着少女起身,这黑夜之中,竟闪过一双幽幽的黑瞳。 宁烟屿心神一凛。 只见一头庞然大物,正悄然朝这里靠近。 师暄妍也看到了,几乎是在看见的一瞬间,朱唇哆嗦着脱口而出:“不好。是熊罴。” 那么大一头熊在靠近,而方才,两个人是全然忘我了,竟丝毫没有察觉。 宁烟屿将她护在身后,警惕面前黑熊的一步步靠近。 庞大的身躯触摸在春风撩动的草叶间,带着危险的气息,逐渐走近。 宁烟屿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长柄宫灯,感觉到,贴着自己后背的那颗心,几乎快要蹦出喉咙眼了。 在野外遇到野兽虽然不多,但若不幸真的遇到一两只,也不算什么稀罕之事。 宁烟屿并不是毫无准备,行军帐驻扎之处,有暗卫在守候。 唯独只有师暄妍。 他警惕着黑熊的靠近,对师暄妍沉着冷静地命令:“你在我身后,往后退,等那头熊扑向我之后,即刻便跑。” 说完,又怕她紧张,语调和缓些:“注意脚下,莫要摔倒。” 师暄妍一动不敢动,听他这么说,更是不禁脱口而出:“那你呢?” 宁烟屿失笑:“师般般,你放心,你不会做小寡妇的。” 她想,这撑死不过是个望门寡。 他们都还没成婚。 那他,他不会有遗憾吗? “后退。” 宁烟屿已经收敛了玩笑,沉声命令她。 师暄妍的心吓得发抖,本来就腿肚打颤,更加是离开得踉踉跄跄。 她不敢与那头熊瞎子对视,只一步一步,忐忑而谨慎地往后退。 说时迟,那时快,那头黑熊突然盯住了它的猎物,朝着宁烟屿加快了脚步,扑了上去。 师暄妍几乎不敢看,一眨眼之间,听到宁烟屿吼:“跑!” 师暄妍掉头就跑,没有任何犹豫,迎着风,跑向山脚下那亮着灯的行军帐,一边跑,一边喊人。 单人,甚至连匹马都没有,宁恪纵然再身怀武艺,如何能斗得过一头成年黑熊? 师暄妍的心不知为何堵得厉害,也许,也许宁恪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真心对她的人了,如果他真的有不测的话…… 她发誓,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嫁人了,再也不会。 可是,她师暄妍合该就是这样的命吗? 她以为,她和宁恪是一场孽缘。 宁恪对不起她,害她本该平顺普通的一生,变得步步险象环生,她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挣扎出来,被迫和他捆在了一处,这么快,就连他也要失去了吗? 那她这一生,便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不知何时起,她已跑得面目模糊,脸颊上全是泪水,一口气,终于奔到了行军帐下,气没喘过来,便对着暗卫摆手:“殿下……遇熊……救他……” 一行暗卫面面相觑,虽然太子妃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但他们还是立刻便听明白了,当即举着火把奔向放鹰台救驾。 师暄妍一头栽倒在行军床下,双手捂住了脸颊,却挡不住泪水不断肆意涌出。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肆意中,忽地望见了一道模糊的身影,玄色外披,墨色发梢,身材颀长,宽肩窄腰,身影慢慢自眼底清晰。 师暄妍呆滞地抬眸,泪眼朦胧地看着,那人来到她身旁,蹲身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兰草的芳息,有着前所未闻的浓烈。 捧住她哭得梨花含雨的脸颊,男人轻笑了下。 那笑声也如此熟稔,分明就是他。 师暄妍心头一惊,极力擦干眼泪,才发觉宁烟屿正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看上去毫发无伤。 他端详着掌心之中惨白的脸蛋,喉结轻滚:“师般般,你是怕我死,还是怕自己做了小寡妇,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了?” 他竟然还有心思调侃她! 师暄妍气得不轻,两拳紧握着发抖。 她起身就要往外走,想冷静冷静。 哭得鼻涕泪一把抓的,委实太丢人了些! 宁烟屿从身后抱住少女的腰肢,将她锁回怀中,师暄妍的身子发着抖,蜷缩着,倚向他炙热的怀,眼睫轻颤,又有泪珠扑簌簌地往下坠,落在他的手背之上,似新化开的烛泪般,滚烫。 “你没事吗?” 他这般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师暄妍的胸口还是怦怦直跳。 宁烟屿的胸口微微震动,将下颌贴向少女沾满了泪水的冰凉脸颊,幽幽道:“刚刚你走了,我方才想起来,那头黑熊小时候是我养的。它长大了。好久没见我了,它有点兴奋,所以扑上来跟我亲热了一下。” “……” 师暄妍心忖,真是白为这男人担心! 宁烟屿细细端详少女哭得红肿的眼泡,想来她是吓坏了,曲指抚摸上少女柔嫩的秀靥,拇指擦去她脸蛋上残留的泪痕,轻柔地揩拭着,指腹的温度一寸寸平息着少女的惶惶不安。 未几,他轻笑一声:“我们家太子妃见到孤,却远没有一头黑熊激动呢,也丝毫不亲热。怎么说为夫也是为了救你。真是小白眼狼。” 她哭成这样,还被他指责,师暄妍气咻咻地推开他。 “便是不亲热,只怪你命不好相中我了,自己去睡吧,今夜别来找我。” 说罢,师暄妍便跳上了行军床,轻车熟路地扯上被褥,侧身向里不肯理他了。 她这一夜胆战心惊的,才出狼窝,又入虎穴,被一只熊瞎子吓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为她哭得站不起来了,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也从未如此脆弱过。 真个是有些丢人。 她歇下了,宁烟屿也没有再来打扰她。 听动静,他约莫是在掌中滞留了片刻,才离开了行军帐。 师暄妍微微蹙着眉梢,帐中有些难闻的气味,带着一股腥膻之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 宁烟屿步出军帐,胸肺便是一阵激荡,往前重重地咳了一声,一股淡淡的腥甜自喉管之下涌出。 暗卫上前,扶住太子殿下,正要带他到间壁军帐歇息,殿下身上的外披霍然掉落,烛火一照,猛地照见殿下背部的伤口。 凌厉的熊掌割破了太子殿下的衣衫,重重地一掌拍向他的后脊背。 熊掌力有千钧,普通人如何能受得起? 暗卫眼睑一抖,急忙呼道:“殿下,要传军医——” 宁烟屿推开他的手掌:“多事。不要让太子妃知晓。” 暗卫不明白。 宁烟屿站直了身,用帕子将唇角的血迹擦拭去:“好在这一掌拍下来时,孤仗有身法躲闪了半边,没拍实。不过那头熊,好像是死了?” 暗卫点点头。 适才他们赶着去时,只见“病弱无骨”的太子殿下骑在一头熊罴身上,拎起拳头狠狠地砸熊瞎子的眼睛,熊罴掌力大,太子的掌力也不可小觑。 未过多时,便连砸十七八拳,将一头悍猛更甚猛虎的黑熊给打得颅骨碎裂而死,场面之血腥,教人毕生难忘。 他们没搭上半分力,殿下便风度翩翩地离开了那具尸首,顺手要走了一名暗卫的外衫换下,走回山脚的行军帐。 太子殿下温言道:“甚好,熊掌明日烹给太子妃补身子,熊皮拿来给她做大氅,没得到虎皮,熊皮更好,她身子弱,要穿厚实些。” “……” 殿下八成是不想被太子妃知晓,他其实,凶猛过豺狼虎豹,等闲小娘子听到了,都会害怕吧? 第46章 师暄妍在行军床上将就了一夜。 星河在水, 于静寂的凉夜之中潺潺地缭绕过骊山脚下的这片驻扎之地。 苍山如黛,晚风静舞。 师暄妍睡不着, 闭上眼睛,都是放鹰台上春草横生,在他身上颤颤颠颠的一幕幕。 手指一根根拂过少年男子坚硬的脊梁,紧绷的肌理,平滑,偶有起伏,仿佛会呼吸,在掌心间虬结, 蕴藏着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她只知晓,她已不能呼吸。 静夜之中,她的气息一点点变得焦躁和灼热。 最后,是他在遇到熊罴时, 让她先跑的那一瞬,她几乎两脚发软,即刻就要跪在泥面上, 再也跑不动。 也许到了危急关头, 人会把自己逼到极限,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一股力气, 竟就那般拼尽全力地往前冲,一直到跑出了危险圈。 第55节 虽然后来得知,那并没什么危险, 那头黑熊是他养大的, 只是想与他亲昵, 是她多余担心了。但当时境况的惊险,仍然她心怀余悸。 师暄妍觉得自己一宿无眠, 可也不知怎的,一睁眼,天光倏然大亮了。 她拥着棉被起身,望向帘帐外一隙天光,听到军帐外传来一道道喝彩的声音。 她好奇地穿起外裳,将披在背心的绿鬓乌丝用一枚玺花玉簪绞成普通的发髻,拨开被春风吹得翻飞猎猎的帘帐。 春光炽盛,烟柳垂堤,蜿蜒的曲水之畔竖有巨大的空地,那便是放鹰台。 只见身着春衫的诸位少年,犹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身着红衣华服的少年男子,月杖如流星,挥洒方遒。 定睛看去,那被环绕在其间的少年男子,不是宁烟屿,又是何人。 他一身胡服骑装,大红团花纹箭袖用银质护腕收束,腰间掐一根软牛皮的鞶带,衬得鹤势螂形、英姿勃发,只见少年于马背上手执月杖,闪转腾挪,回身一击若流星,接着那颗皮鞠被高高地抛起,精准地落入对方的门洞中。 四下里都是惊叹的声音,有人盛赞太子殿下骑术卓绝,有人跟风吹捧。 师暄妍在原地一动未动,目光显然已经被这一群少年人吸引。 原来这就是打马球。 怪不得五陵年少都喜欢这种游戏,他们在马背上凭风赤诚,快意恩仇,是何等飒爽。 师暄妍也黯然地有几分羡慕。 “殿下。” 刘府率提醒了一声。 宁烟屿拨转马头,只见帘门猎猎的行军帐前,少女身姿单薄清瘦,如一株烟柳静静地立在那儿,四下里春光缱绻,春色明净柔旖,衬得她亦婉转多情。 宁烟屿再无心击鞠,将月杖随意抛给刘府率,道了一声“你们玩吧”,便驱策乌云盖雪,走下放鹰台,来到心事重重的少女面前。 她垂着眸,专注沉默,好像在数着地上的蚂蚁。 宁烟屿勾唇,下马来,将乌云盖雪停在一旁,上前握住了少女的手。 “怎么这么冰?” 他看了一眼帘内。 “药喝了么?” 师暄妍吸了吸红彤彤的鼻头,缓缓将螓首摇了几下。 宁烟屿沉住气,拽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带她入内,将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的药取下来,倒了一碗。 “先喝了,一会儿我带你出去走走。” 师暄妍接过药碗,低头乖觉地吃起药来。 脑中挥之不去的,是少年在马背上纵情恣肆的风姿。 他是天之骄子,一直是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的殿下,挥斥八极,睥睨九重。 他是金枝玉叶的贵人,是旁人想染指,费尽心力都难够得着一片衣角的太子殿下。 她和他的人生轨迹,本受命运捉弄南辕北辙,也不知因了怎样的一场缘分,即将结为连理。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都偶尔还会恍惚,这个全长安的小娘子几乎都在思慕、仰望的郎君,居然会喜欢她。 她还是会觉得,他对她好,或许有几分是因了当年那件事产生了愧怍之心。 否则,她实在不知如何解释这一切。 她太过平平无奇了,扔在长安贵女堆中根本找不到任何存在感。 这般的郎君,如华日曜曜,如春松亭亭,他真的会倾心她吗? “怎么了?”那一碗汤药已经见了底,可师暄妍还紧紧抓着碗沿不放,宁烟屿将她的药碗拿下来,扫了一眼,满意地勾唇。 太子妃对于治病还是非常愿意配合的。 喝药如是,用他作药剂……亦如是。 宁烟屿可不会觉得自己在她面前需要克己复礼,能为她治病,又能一解他的食髓知味,是一举二得的事。那位姓华的老大夫,真是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在世华佗,这份恩情,他一定铭刻于心。 师暄妍幽幽道:“只是有些腿酸,我没力气再去玩了。” 少女的声线时断时续,因为羞赧,甚至不敢看他。 宁烟屿搂住她的软腰,将她往怀中轻扣:“师般般,你还疼么?” 师暄妍疼在那处难以启齿的地方,怎好明说,脸颊愈发红润。 他心领神会,正色道:“东宫里有不少药膏,专擦皮肉磨损之处的,能有奇效。今日不去别处了,我先带你回东宫。” “……” 师暄妍好想把这人的嘴唇一把捂住,让他别再不知羞耻地说这些话。 可她确实疼,不想劳驾他亲力亲为,但药还是要擦的,师暄妍只好点了下头,答应跟着他回。 来时骑马,一路颠簸,那时只是觉得有些难受,此刻再跨到鞍鞯上,师暄妍疼得直抽凉气,几乎是一瞬,宁烟屿心一阵顿停,懊恼自己还是粗疏大意。 “般般,不骑马了,孤教人备车。” 她羞恼得脸颊彤红,暗暗地咬唇道:“还不是都怪你。” 那声音很小,几乎是她的心声。 可只要但凡有气流冲出檀口,便能落在男人的耳中。 他这双耳目,都是狩猎时训练出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一些细细的喃喃自语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宁烟屿检讨自己昨夜的确有些孟浪,“第三十九”须以女方主导居上,她定是累着了,也受了点伤。 他是为了给她治病的,要牢记华大夫的话,只可自纾精阳,决不能贪图淫逸,否则治病不成反受其乱。 是他大意轻浮了,过于想一雪前耻,在太子妃面前证明自己。 相信这两次,已经证明了自身,太子殿下抽出空闲来,深刻检讨了自己的行径,决心稍缓治疗一二日,也好让太子妃能稍稍地喘上一口气。 因为叫车这么一耽搁,原本白日的行程,硬生生拖到了暮色黄昏之后。 甫一入宫,便听闻圣人有召,请太子妃单独面圣。 这“单独”的用意,让宁烟屿有些捉摸不透了。 师暄妍听召之后很是紧张,袖下轻轻地勾宁烟屿的手指。 当着传口谕的内监,便在袖下对太子拉拉扯扯,等宁烟屿靠过去些许,就听见他的太子妃惶惶地道:“是不是陛下知道什么了?” 御前扯谎,那是欺君大罪,是要诛九族的。 师暄妍不着紧自己的九族,但她自己的命,她还是很珍惜的。 宁烟屿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她还是不够了解他的阿耶。 也罢,就让她“单独”去了解一下吧。 有他在,她必然手脚放不开,一句话也不搭理。 他的阿耶倒不怕旁人没大没小,就怕面对的是个闷葫芦,一问三沉默,这样的人他阿耶最是不喜。 师般般是个胆大的小娘子,想来不会被圣人气势震慑,只要她肯开口说话,看在他的面上,阿耶想要不爱屋及乌,只怕也很难。 太子殿下聪明地选择作壁上观,自袖下,将被师暄妍勾搭住的指尖一根根抽离。 在她惶愕的注目之中,太子殿下温声笑道:“师般般,孤先去处理一些政务,稍后你回来,孤亲自为你上药。” “……” 大可不必。 师暄妍已经分不清圣人那儿,和太子的东宫,哪一处更像是龙潭虎穴了。 传口谕的内监笑眯眯地看着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在袖下拉拉扯扯好生暧昧,一双小儿女说着体己的话,这情景要是让圣人见了,必然龙颜大悦。 他恭恭敬敬地请太子妃乘辇入太极宫。 宫殿上烛焰辉煌,圣人端居龙椅,明晃晃的灯烛映在木质的地板上,如同话本当中鬼怪的触角,师暄妍凝睛细看,那些触角上好似生了千万只眼,正对着她桀桀怪笑着。 于是她心里的恐惧更甚。 看来,宁恪果然不像她妄自揣度的那样喜欢她,否则,他就不会让他一个人来面见圣人了。 师暄妍战战兢兢地来到太极宫中,向圣人行礼。 尽管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咽喉底下窜出来,但这个礼节行得依旧挑不出一丝错漏。 圣人见了她,将掌中的折章放下来,道:“身子重,就不必跪着了,来人,赐座。” 师暄妍得到了一块坐垫,得以于太极殿中有个跪坐的位置。 这已经让她很是受宠若惊了,就连当朝宰辅来到这殿上,也是要站着,躬身折腰的,能坐着便是一种恩典。 上一次,老大把这小娘子领到自己跟前来的时候,一句一个霹雳,震得圣人脑仁咚咚响,害他没能仔细地端详未来儿媳的样貌。 这回可得看仔细些。 圣人接着烛火,远远地瞥向下首垂眸敛容的师暄妍。 “太子妃,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圣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天子,就在灯下批阅了二十多年的奏折。 经年累月,这双眼患了怯远症,儿媳妇离得太远,委实看不清。 师暄妍听了,以为圣人不满,心跳更加密如战鼓声,待左右内侍上前替她挪窝,她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坐在了圣人下首,只有半丈之远的地方。 这一回则看清楚了。 宫灯熠熠,点点流光笼罩着少女粉嫩的颊,如青瓷上了晕,有着别样的妩丽。 只因小娘子容色烨煜,这空旷清冷的大殿之上,霎时便如探入了一束三月桃花风携来的烂漫花枝,教人满目生春。 朕的这老大,小子艳福不浅。圣人心忖。 想自己年轻时,对皇后一见钟情,便也是因为皇后容貌倾城,由此观之,太子肖父。 不愧是血脉至亲。 他不禁要贬损自家老大几句,便起兴地叹了一口气。 第56节 这一口气只是前缀,但把师暄妍叹得心肝发颤。 她这里怕得直打寒噤,怎知圣人竟是一句—— “朕之长子,脾气秉性,朕最知晓。除却一副皮囊,和通天的权势,他委实也太不像话,要做人夫君,他是百千个不合格的!” 竟然有人所见略同? 师暄妍正想与之惺惺相惜一番,可一看到圣人那双深邃凌厉的龙目,她吓得把自己的缩了回去。 圣人笑道:“太子妃。你与太子也订婚有数日了,他可有对你不起之处?” 师暄妍想了想,其实没有。 圣人又道:“其实这婚前怀嗣,就是他对你不起,他若珍惜你的名声,便不会给你留下这么大的一个后患。太子的确不像样,如今你们已经订婚,他有不周到之处,你尽可以对朕说来,朕为你做主。” 师暄妍叉着手,垂眸说道:“殿下未曾欺我。臣女在洛阳与殿下相识时,彼此都不知对方身份,是……是两情相悦,一时糊涂……” 圣人摆摆手:“你不必替他辩解,朕的长子,朕了解,一身的顽固陋习。你如有委屈,尽可以对朕明言,朕来斥责他,趁着婚前嘱他改正。” 师暄妍不明白圣人为何要这样评价太子,忍不住想回护一句:“殿下对臣女体贴入微,在行辕时,殿下事无巨细,对臣女百般照拂,怎会有半分委屈给臣女受。臣女只盼与殿下朝暮相对,白首不离。” “当真?” 师暄妍叩首:“是真。” 圣人大松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以老大那个鬼德行,想要赢得小娘子的芳心,那是梦话。 所以他一直拿不准太子妃的心意,如不是两情相悦,互许衷肠,将来老大的弯路有得走。 帝王之家,有太多从年少情深,走到相看陌路的夫妻,他不希望自己儿子将来重蹈先人的覆辙。 但太子妃的回答,圣人心甚满意,这个儿媳固然出身低了一些,比不得五姓之家,但胜在诚挚可靠,是个好孩子。 她这样回答,圣人也就放心了。 尚未来得及高兴,忽听内监传报,道是贵妃求见。 好端端地,郑贵妃怎么来了? 圣人顿时拉长了老脸,怫然不悦。 郑贵妃不请自来,飘然而入,远远地便盈盈冲圣人行礼。 宽袍广袖,卷起一股柔软的香风,拂过师暄妍的面颊。 这是她第二次见郑贵妃了。 在圣人面前的郑贵妃,并无往日的盛气凌人,而是温柔小意地,迎着圣人而来,朱唇轻启,瞥眼师暄妍:“巧了不是,太子妃竟然也在。” 圣人皱眉道:“你来作甚?” 郑贵妃柔情蜜意地跪在圣人面前,那双沁水的含情目闪烁着,软语道:“臣妾自知有罪,可是臣妾近日听得一则消息,不得不及早告知圣人,怕您受了宵小蒙蔽。” 郑贵妃素日里惯喜欢告状,这一次又是来告何人的状? 是太子,亦或太子的亲随? 无外乎这些人,圣人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说。” 郑贵妃允诺,瞥眼,看向身侧师暄妍。 少女身姿清雅如兰,跪坐在满堂光晕之间。 郑贵妃视线一凝,葱白指尖指向烛光中垂袖而坐的师暄妍。 “陛下,臣妾要状告太子妃欺君罔上,欺瞒您甚深,她的腹中并无皇嗣。皇嗣真假,陛下请太医院众医官一试便知!” 那双高贵冷艳的明眸,一霎变得冷寒如剑,剑锋所指,正是殿中所跪的太子妃。 第47章 郑贵妃平素结交不少京中命妇, 有此癖好。 韩氏把郑贵妃这一癖好摸清之后,顺藤摸瓜, 居然轻而易举地就搭上了郑贵妃,连她自己都惊讶于此事进展的顺利。 她假借开国侯夫人的名义,得以入禁中仙都宫,拜谒郑贵妃。 郑贵妃并非不知这韩氏的把戏,只不过,经底下的女官静严警醒,郑贵妃恍然大悟。 “原来这韩氏,竟是开国侯府师暄妍多年来的养母。那她手中, 只怕有不少师暄妍的把柄。” 那的确不能放过,应该一见。 自打太子和师暄妍的婚事告成以后,郑贵妃心头是郁郁不快。 想起在仙都宫,她有心令师暄妍成襄王侧妃, 好意相商,而那胆大妄为、不识好歹的女子,竟敢拒绝自己抛去高枝儿。 她清傲如鹤的姿态, 令郑贵妃眼底蒙了霜, 至此每每念及, 都心头耿耿。 那时尚未想到, 原来这师暄妍之所以拒绝她的恩赐,乃是有了更高的凰枝可攀,她居然与太子有一腿。 这是出人意料的。 有了太子妃的位分, 难怪看不上襄王侧妃了。 郑贵妃自己看人走眼是常有的事, 但没想到, 齐宣大长公主精明练达,居然也在师暄妍这一区区侯门娘子的身上瞧走了眼。 这哪是什么雍容娴静的名门嫡女! 被掌掴了脸, 郑贵妃自然愈发不欲看到师暄妍如愿与太子结亲,正愁无处下手。 试想她如今身怀皇嗣,既得太子宠爱,更得天子信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何能叫怀有不轨之心的人近身。 单是想着她在行辕中待嫁,可直接略过侯府,为她开得先河,已经足可见她是多受天家父子看重了。 近来又有风声说,陛下有意在太子大婚之前,先封师暄妍为郡君,准允她以郡君之名嫁入东宫。 一旦与太子完婚,师暄妍即刻便是太子妃,又何须郡君的身份,这也是圣人给师暄妍破例的荣宠。 但这师暄妍素日里名不见经传,所仰仗为何?不过是因如今太子及冠年华,才得第一子,圣人爱屋及乌,欣喜如狂罢了。 此时,师暄妍的舅母韩氏突然找上来,郑贵妃以为有所突破,便接见了韩氏。 不想果真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韩氏言之凿凿:“师暄妍腹中哪里有什么骨肉,她是杜撰的,身犯欺君之罪。” 郑贵妃一愣神,她哪里能想得到,居然有人胆大包天,敢公然于圣驾前撒下这等弥天大谎? 初始不信,她逼问韩氏,可有任何证据。 韩氏道:“回贵妃,师暄妍自来月信起,便腹痛难忍,洛阳最有名的大夫都给她看过,说她是先天宫寒,不能孕育子嗣。她不能生育,又何来有孕?只怕是为了攀龙附凤,特意编造的谎言,欺瞒了陛下和太子。” 韩氏故意省略自己下毒加害师暄妍这一节,只说她是先天不足之症,看能否取信于郑贵妃。 郑贵妃倒没韩氏这么乐观。 她认为,师暄妍既然敢面圣时欺君,那太子便不可能是受她蒙蔽。 如宁恪之人,怎会被一个女子戏耍愚弄到此等地步,岂不荒唐,郑贵妃不敢大意轻敌。 但她仍然觉得,可以把握这个机会。 太子合谋太子妃共同欺君罔上,若在圣人面前揭穿,师暄妍自是成太子妃无望,说不定,也能给宁恪下点绊子,好教圣人与之父子离心。 郑贵妃为了确认这消息的准确性,反复再三地拷打过韩氏,韩氏把自己是如何逼迫顾未明招供的细节也给供认了。 “娘娘,给师暄妍确诊怀孕的那个府医,已经招认了,他是受了师暄妍的收买,才答应为她扯谎。” 郑贵妃道:“那府医何在,可愿入宫为证人?” 韩氏连忙点头:“愿意。只要娘娘知会一声,他便可入宫。” 郑贵妃信服了,明丽的笑靥上挂着两团深浅不一的笑涡,虽是笑着,美眸却冰冷彻骨:“如此甚好。” 旁人敢欺君,她便敢当众,揭下师暄妍的鬼画皮。 看那端庄静婉的皮囊底下,包藏着怎样不堪丑陋的祸心。 最重要的,是要让圣人相信,太子与师暄妍这双狗男女在他眼前班门弄斧,分明有愚弄之意。 圣人生怕最忌讳受蒙蔽,只消此事捅破,顷刻间,师暄妍所受的,所有礼遇荣宠,都将烟消云散。 至于韩氏,她来巴结自己,无非是想等事成之后,她能给予江家一些好处,帮助他们举家搬迁之后尽快在长安站住脚跟。 这也不难。 此刻,郑贵妃玉指所向,便是大殿之上,那个势单力薄,宛如一张淡描金边的素宣的女子。 灯焰袅娜,照着少女如蒹葭般纤细而柔韧的身子,被郑贵妃冷眼所指,少女玉面淡拂。 一绺额发轻垂,遮住了眉骨之下那双清波潋滟的秋水眸。 圣人眉心耸动:“郑贵妃,你出口便朝着人脸上喷血,可知,凡事要讲求证据,你道太子妃欺君,可有实证?皇嗣之事大过天,容人污蔑不得。” 郑贵妃俯身下拜,脸颊贴地。 她的声音便像是从地下传来,多了几分沉闷:“圣人如若不信,请将太医院的诸位医工传召入殿,为师氏当场诊治,若果真是孕脉,臣妾自愿受诬告之罚。” “禁中诬告,要处笞杖,太子妃位同三妃,份位超然,即便是贵妃,如若证明你所言之词皆属诬陷,朕也不得不以笞杖刑加诸你身。贵妃,你现在还要向朕陈情,道太子妃是欺君么?” 圣人的神色间掺杂了几分怫然不悦,师暄妍从圣人下拉的唇角中读出,圣人是想让郑贵妃适可而止,若再追究下去,便是不能善了的了,今日,非得有一个人横着出去不可。 师暄妍不会读心术。 但是她习惯了与宁烟屿相处。 圣人的面相与太子生得有七八分相似,有时一些细微表情也如出一辙,能从中探出蛛丝马迹。 她能揣摩到这点,相信与圣人相处了二十年的郑贵妃,一定也能。 不过,郑贵妃仍旧要追究到底,一步都不肯退让,圣人为她砌好了台阶,她也不愿就此下来。 师暄妍不知郑贵妃为何如此执着,难道就因为在仙都宫中,她曾亲口拒绝了与襄王殿下的婚事么? 细想襄王殿下比她还要小一岁,这个年纪的少年,甚至身材都还没有抽条,看上去更如天真稚子,顽童一般,她怎么可能对襄王殿下生出任何有关男女之情的非分之想。 何况当日拒绝郑贵妃,实是出于对襄王殿下的好意。 第57节 她不想因自己腌臜的身世过往,污了襄王殿下的清名。 大殿之中,众位宫监青娥噤若寒蝉,莫敢有语。 圣人的视线在二人之间逡巡一圈。 郑贵妃咄咄逼人,面色红润,双眸明丽,似春梅覆雪,炯炯地冒着寒光。 而太子妃呢,却依然沉静地垂袖而坐,如轻云出岫,貌婉心娴,淡然无争。 两相对比之下,圣人更愿意信任太子妃。 他自娶郑氏起,便知其是个不安分的主,当时有皇后相伴在侧,他选妃也不过是因大臣屡次三番进谏,弄得他苦不堪言。 待将那些女子纳入禁中之后,圣人便全撂至了一边,不闻不问。 直至皇后香消玉殒,那头几年,对圣人而言极其难捱,曾几度抚着汤泉宫的灵牌泪水纵横,哭得双目红肿,又在夜半之后,趁无人时无数次沽酒买醉。 郑贵妃是个妖媚娇娆的性子,但偏生眉眼细长,生得颇有几分清冷之意,两颊清瘦,更是符了皇后的骨像。 那一晚大醉淋漓,不慎错看了贵妃,以为皇后入梦,酿下大祸。 之后,便有了宁怿。 圣人那时已经年过而立,膝下仅有太子一个儿子,独子对江山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圣人心想,若能有人与太子相照应,将来兄弟勠力,大澧江山也有振作中兴之望。 然而他对郑贵妃,却始终不能倾心。 起先,圣人曾试图将她视作皇后的影子,但后来发觉郑贵妃言行举止与皇后大相径庭,还隐隐透露着一股浮媚世俗之气,这难免让他不喜。 皇后终究是天边之月,世上难有人能临摹其韵,能有三分肖似,便已是绝代佳人。 如今的圣人看郑贵妃,仅有一点夫妇恩情,便是来自于宁怿。 宁怿是个好孩子,也自幼被教导得温润谦和,知书识礼,对兄长钦佩仰慕,这正是圣人希望看到的,如不是因为宁怿,这些年,他也实在懒得再分神应付郑氏。 因为她,太子对自己始终心中有疙瘩。 “那便照郑贵妃的意思办,”圣人召来王石,吩咐,“将太医院今日当值的医官,全部召入太极宫来。” 王石佝偻腰身,领命。 临去之时,他看了一眼太子妃。 他是个顶顶会察言观色的,几乎只需一眼,他便已经确认。 这二人中,撒谎的是太子妃,而不是郑贵妃。 如果他立刻去把太医院的医官叫来,只怕当场就能戳破了太子妃的谎言,这种弥天大谎非同小可,一旦戳穿,便是欺君之罪,就连太子殿下也难逃责处。 王石虽然奉圣人口谕去了,但才出太极宫,他即刻叫来自己的干儿子,把事情嘱咐下去:“去东宫,把今夜殿上的事告知太子殿下。” 他干儿子是个机灵的人,立马便心领神会,趁着夜黑,忙往无人在意的小路摸黑蹿去了。 郑贵妃要和太子妃打起来,王石那是哪边也不站队,但如若这件事会影响到圣人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分,王石便不能坐视不理。 圣人龙体欠佳,不定准何日便要传位于太子,在这节骨眼上,只有太子顺顺当当地接过玉玺,才是天下黎明百姓的福分,也是他们这些内宫中人的福分。 这点眼光王石是有的。 殿中气氛更加凝滞。 烛火跳跃,明明灭灭地晃在师暄妍青嫩白皙的面颊。 圣人自灯下观察太子妃,不管皇嗣真假,单凭她这份镇定,沉得住气,便与老大相配得很。 趁着医官未来,圣人调转视线,对郑贵妃扯着眉头道:“郑贵妃居于深宫,是从何处听来,太子妃皇嗣有假,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 这一问,问得郑贵妃心惊肉跳。 慌乱之下她急忙装作整理裙摆,把头埋了下去,待调整好心态,才姿态曼妙地扶过天子身前的御案,尴尬地道:“臣妾不敢欺瞒君前,是这师氏的养母告到臣妾名下,说在洛阳时,曾有名医为师氏把脉,断言她此生无嗣,不可能生育。而长安城中给师氏诊断的那位医工,又被审出是受了师氏收买蛊惑,此事有假,臣妾着急圣人受蒙蔽,便赶着来向您报信。” 郑贵妃把韩氏轻而易举地推到了圣人跟前。 若这事有假,圣人最当愤慨的,最要追究的便是韩氏,如此自己也可稍稍摘清一些。 圣人听了这话,语调冷淡:“太子妃有养母?” 师暄妍叉着手,轻声道:“回圣人,韩氏是臣女的舅母,臣女当年被家中父母送到洛阳寄养,就是寄养于舅父舅母家中。” 原来如此。 圣人听懂了,接着就道:“那韩氏现下何在?贵妃,把人一并领上太极宫吧。” 韩氏起初不肯来,郑贵妃依了她,但一上太极宫郑贵妃便后悔了。 若韩氏字字谎言,自己岂不是被虚晃一枪? 说什么,也该当令韩氏当头冲锋。 郑贵妃顿首:“臣妾这便去通传韩氏。”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太极宫中被一群医官堵得水泄不通,今夜,凡能为太子妃看脉的医官已经尽数在此。 师暄妍的身子变得僵硬,呼吸艰难,强撑着挺直背脊跪坐于毡毯之上,身后传来众位医官犹如山呼般的朝拜声。 听声音,便知至少有一二十名医官在此待命。 他们是站在真相一边的。 殿中,韩氏在仙都宫几名女史的引见下,也亦步亦趋地来到太极宫中。 韩氏出身于商贾末流,当年嫁给江拯已是高攀,从未入过禁中,更加从未来到天子明堂前。 她吓得两股发软,还没到御前,双膝似被抽去了骨骼,噗通跪倒在太极宫中,口中哆嗦着,为天子稽首。 “圣人……民妇,韩秦桑,拜见、拜见圣人!” 目光越过一重重医官的背影,和一重重宫中炽盛璀错的灯火,她与师暄妍的距离,甚远。 犹如隔了一道永世无法逾越的鸿沟天堑。 即便此时受审待查之人是师暄妍,即便她被脱簪问罪,她也踏在九层高台上,冷眼俯瞰自己,如视蝼蚁。 韩氏的心里很憋闷,极不舒坦。 上首,圣人的声音落下,对韩氏的出现根本置若罔闻。 “谁人愿为太子妃第一个号脉?” 圣人雄浑的沉嗓在整座辉煌无极的大殿中回荡。 师暄妍的手藏在袖中,肌肤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渍。 她身后之人,无一人会帮她。 此刻她孤立无援,似一叶浮沉于茫茫骇浪之上的扁舟,雨打风吹,波涛如怒,旦夕间她就要沉坠入江。 唯一可能帮她的人,此刻不在这殿上。 他会来吗? 还是,此事毕竟涉及欺君,连他也不能独善其身,一旦出现,便也要被问责受难。 所以他会留她一个人,在太极宫中接受审判吗? 宁恪。 你会抛下我吗? 错落的烛火,犹如少女起伏无定的心事。 耳中起了一丝宛如蝉鸣的嗡叫,她紧张得喉舌发干,心跳急促,肺腑生生地受堵。 这时,终于有一个年少有为的医官越众而出,来到了天子面前。 躬身下拜。 “微臣愿为太子妃诊脉。” 第48章 这名跪叩在太极宫殿上, 一马当先,满怀孤勇热忱的青年医官, 身姿笔挺,字字铿锵。 他一言既出,殿上众位医官左右面面相觑,露出惊惶之色。 韩氏也从颤抖不安中,抬起了一双含着费解的眼,望了望郑贵妃。 这医官,可是郑贵妃收买? 但从郑贵妃的神态表现上来看,她是想多了。 这青年医官姓周, 单名一个垣字,是京中杏林一脉上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医术出类拔萃,颇受禁中诸位老医官的提携。 青年人自有锐意之气, 双眸清湛,像是还未被世俗侵染。 这样的人,一定是向往真相的。 这对师暄妍更加不利。 她在毡毯上已经跪得双膝肿痛, 借着调整姿势的间隙, 眼眸斜斜地向外睨了一眼。 这一眼不是看向郑贵妃, 也不是看向韩氏, 而是大殿朱门之外漆黑如墨的夜色。 夜色中宫灯璀璨,葳蕤如林,立着诸多宫人, 但唯独不见她想见之人。 那个男人, 不会来解救她于水火了。 这谎言是她起的头, 却是他在圣人面前撒下的,若今日她被处以极刑, 他难道能做到心中无愧么? 还是,她想错了,太极宫中一切,他还未能知悉,他现下只是在东宫,等待着她回去? 只怕,今夜她是再难回去了。 师暄妍深深地吐纳,往肺中憋足一口长气,面色恢复皎然。 上首圣人稍抬衣袖:“太子妃,近前些,让医官为你诊脉。” 已经强行恢复镇定的师暄妍心想,医官若诊出什么来,确定她欺君罔上,她就豁出去,一则告发韩氏对她下毒,二则把欺君全推到宁恪身上,尽力保全自身。 她打定了主意,心头的恐惧消散了少许,神态愈发从容。 这一股如临春风般的从容劲儿,看得郑贵妃心里直泛嘀咕。 第58节 郑贵妃瞥眼瑟瑟发抖的韩氏,不禁有了别的揣测,韩氏莫非与师暄妍一条心,想出这个辙来,无非是为了整治自己? 那她可真要自戳双目,气自己又看走眼了。 青年医官周垣侧目,恭敬侍奉于师暄妍身侧,嗓音醇和:“请太子妃露出腕上三寸。” 师暄妍依言将如玉皓腕,自藕红缠枝木芙蓉纹长袖下探出,肌肤欺霜赛雪,几近透明,白得仿佛能看到纤薄的肌理下错综复杂的血管。 周垣叉手行礼:“微臣医术不精,率先为太子妃请脉,抛砖引玉,望圣人、贵妃、太子妃恕罪。” 这青年礼数周到,言辞间滴水不漏,又不掩锋芒。 郑贵妃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一时还看不穿他是否真的刚直不阿。 周垣请示以后,得到圣人的首肯,方为师暄妍探脉。 当指尖搭在师暄妍腕脉上时,周垣一个眨眼之间便心头有了数。 脉象稳健有力,但空空如也,听不到任何病症,探知不到任何怀孕的迹象。 强自出头的青年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脉,扣着太子妃的脉象,继续往下听。 可结果依旧如此。 没有怀孕。 怎么可能? 周垣本以为,太子妃确乎有孕在身,否则谁也不敢扯下如此大谎,他今日前来,第一个出头愿意替太子妃诊脉,就是要证实郑贵妃的诬告。 禁中郑贵妃与太子已是水火不容,势有一争,这是他向太子投诚,递交的一份投名状。 然而事实真相摆在眼前,太子妃的确是以谎言愚弄了圣上。 周垣的额头上已是热汗滚滚。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他将自身与圣人案前的蜡烛靠得近些,佯装是被烛火熏烤出了热汗。 圣人此刻已经失了耐心:“如何?” 周垣几乎不敢把下巴抬起来,惊乱之间,他俯身叩地,仍旧为了那一份投名状,咬唇答复:“回、回陛下,太子妃怀孕时日尚浅,脉象不显,微臣只有五成把握,太子妃为滑脉。” 他事前先说了,他医术不精,倒是给自己找好了台阶下来。 圣人目露不悦,正要说一句教这些年轻人日后不可托大逞能、班门弄斧,然而圣人的话还没说出来,众位医官身后,一个泼辣妇人跳将起来,大喝道:“怎么可能!” 师暄妍怎么可能是怀孕了,这医官分明是医术还没练到家,满嘴胡吣! 可韩氏这不合时宜地一跳脚,顿时吸引了殿上所有人的目光。 众人看她,都不禁露出鄙夷。 就连郑贵妃,也因她深感蒙羞,她竟轻易就相信了这个无知村妇,还把这难登大雅之堂的村妇领到太极宫中来,这不是纯纯令自己丢人么! 圣人被她引去了目光,龙目泛着砭人骨头的森冷:“赐掴。” 左右便有内监上来,一人一边摁住韩氏的胳膊,韩氏惊恐万状,忙开口求饶。 可惜她这破锣嗓子天生刺耳,好像指甲哗啦着木板,留下的一长串教人汗毛倒竖的尖锐噪声,圣人的眉心揪得更加紧,左右便知晓了。 啪啪啪啪。 连着四道辛辣刺痛的耳光,赏赐在韩氏的脸上。 未消片刻,掌力笼罩之下,韩氏原本就肥腴的脸肿成了两块大馒头。 她也知道自己说话讨人厌,忙鼓着肿成猪头的脸,把自己的嘴唇咬着往里嘬,不敢再发出半点聒噪之音。 圣人可算释了眉头,便又对第二人道:“计恕,你来。” 计恕是圣人御用医官,平素太医院多是他陪王伴驾。 此人是杏林泰斗华叔景的入室弟子,得华叔景亲传,如今太医院中以他为尊,如有疑难杂症,医官们求学首选的师父便是计恕。 计恕自一群医官里步出来,徐徐来到师暄妍身旁,挤走了周垣适才的位置。 “太子妃,微臣为您请脉。” 郑贵妃看刚才韩氏跳起来说了一句话,被圣人赐下掌掴,此刻打得脸高高肿胀,凸隆如丘,委实可怖,便压下了心头的话,专心致志地等计恕的结果。 不单圣人,就连她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是请的计恕来。 计恕的医术,她勉强能信得过。 师暄妍看出了周垣分明已经查知自己并无孕脉,但她不明白周垣为何会替她做隐瞒。 眼看计恕又要为她诊脉,师暄妍方才平复了少许的心脏又开始发憷。 指尖溢出一丝轻颤。 计恕也同周垣一样,一搭上太子妃的脉象,立刻便有了自己的答案——太子妃无孕。 如果他诊断无误,那这就是一个欺君大谎。 若襄助欺君,便是从犯,一旦露馅,即便不株连九族,也要祸及妻小。 计恕也忐忑难安。 但他的医术,是师父华叔景手把手地带出来的,太子妃的孕脉,是师父亲自请的。 师父留的脉案,难道会有误? 不。 或许,他才是错的那个。 是他火候不够深,医术还不到家,所以行医四十多年,竟然连一个滑脉都能诊断不出。 错的必然是他,绝无可能是师父。 计恕的后背心也渗出了一团热汗,等圣人再一次问“如何”之时,他便也同周垣一样,伏地顿首,尾调发颤地解释:“太子妃确凿有孕,已有……三个月,腹中皇嗣尚安。” 师暄妍微怔,难道连计医官都看不出她的脉象根本就不是孕脉吗? 郑贵妃也是震惊。 脸已经肿得又红又紫的韩氏,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 这些医官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光拿俸禄不干事的么!酒囊饭袋也不过如此! 圣人点头,目光瞟向郑贵妃,语调寒漠:“贵妃还要说,太子妃身犯欺君,皇嗣有假么?” 郑贵妃支吾道:“这……” 她实在难相信,这韩氏居然敢晃自己一枪,把她架到火堆上炙烤。 郑贵妃两眼恨毒,恶狠狠地剜向韩氏。 韩氏被左右内监掼在地上,身如烂泥似的,软趴趴地贴着太极宫中冰凉的地板,再难爬起来。 她不相信诊断结果。 一定是,一定是师暄妍,早就已经买通了整个太医院! 圣人业已看出了郑贵妃的不甘心,这时他心情颇佳,一挥衣袖,道:“一个个来,都替太子妃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孕脉,朕这个皇祖父,究竟当得当不得。” 太医们听周垣与计恕说太子妃是孕脉,一个个心头巨石放落,这时也欢天喜地自请上来,排着队要借太子妃的脉象给陛下道贺。 结果一诊一个汗如雨下,一诊一个不吱声。 这是什么脉啊。 这是子虚乌有脉,什么也没有脉。 可周垣是太医院的青年翘楚,计恕是太医院的定海神针。 他俩看的是滑脉,这还能有错? 而且,这脉案据说是老太医华叔景留下的,华叔景是医坛北斗,他老人家可是有着“在世华佗”之称的宇内驰名的神医。 他还能错诊了区区的一个滑脉? 谁也不敢挑战权威,一众太医在搭上太子妃的脉搏之后,均在几个眨眼之间,笑容凝固在了脸上,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纷纷如周垣和计恕一样,以头抢地,伏地叩首。 接着,再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地哆嗦着回复一句—— “是滑脉,太子妃有孕在身。” “太子妃的身孕已经足三月,渐稳妥了。” “圣人宽心,太子妃母子俱无虞。” 一声声落在耳中,刺着郑贵妃的鼓膜。 她对此心如死灰,怨毒的目光穿过一排排拱伏无违的医官背影,越向早已瘫坐在地的韩秦桑。 韩氏两眼翻白,在最后一个医官开口之前,她歇斯底里地匍匐在地上,用尽全力往前爬,一边爬,口中一边喊道:“圣人,我有人证,我也有大夫,能证实师暄妍没怀孕,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韩氏的大嗓门吵嚷得圣人耳朵疼,左右内监会意,将韩氏的两条腿摁住,等她再也往前爬不动了,这两人一人捉住她的一条腿,将人往后拖。 韩氏不肯放弃,两只手掌用力地抓地,指甲在木板上留下几道泛白的抓痕。 指甲变形,近乎劈裂,韩氏也根本感受不到痛。 她只知道,今日要是不把师暄妍告倒,她就完了! “堵住她的嘴。聒噪。”圣人嫌恶地道。 韩氏的嘴便被一只大掌捂住了,任由她怎么嘤嘤呜呜,都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时,最后一名医官有了结果,他撤回手指,对圣人高声道:“臣听得很仔细,太子妃没有怀孕!” 诸医官齐刷刷看向最后这名医官。 不出所料,又是他。 全太医院里最惹人嫌,没有一人愿与之为伍的疯子。 郑贵妃眼睛倏然明亮,她挣扎起身,向圣人行礼:“圣人,太子妃这胎过于蹊跷,太医院医官不知受何人所胁,齐齐扯谎造谣,谎称太子妃怀有身孕,臣妾提议,不若请襄王府中的陈医官来为太子妃看诊。” 郑贵妃只差把“这群蠢奴都是被太子唆使”几个大字明晃晃地刻在脸上了。 圣人目不斜视,不予置评。 而师暄妍,手心也沁出了些微潮湿。 她本以为宁恪会来。 第59节 但他今夜由始至终没出现。 前面的十三名太医都断言她有孕在身,虽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但她猜想最后一名医官应当也是如此。 可结果最后一名医官道出了实情。 是多数战胜少数,还是独取蹊径,全在圣人一念之间。 师暄妍保持方才的姿势,未曾挪动半分,跪坐在毡毯之上,静候发落。 她不为自己辩解一词,也不坦言自己未曾怀孕。 圣人的长指扣在黄花梨木案上,一下没一下,咚咚地敲击着。 声音落在每个人的耳中,都宛若九天之上奔涌的雷鸣。 周垣、计恕等人,也因为那个碍事的疯子,陷入了恐惧当中。 圣人敲击了几下桌面,再度看向师暄妍。 众人只见,圣人的嘴角往上翘了一丝弧度。 “朕往昔,也曾学得一些岐黄之术。太子妃,你上前来,朕亲自为你号脉。” 师暄妍的心如同重槌敲击之下的鼓面,震颤得不停,仓皇之下,她膝行至圣人身边,温顺地回话:“回圣人话,臣女今日跪坐已久,双腿酸胀不适,可否改日……” 郑贵妃看出了师暄妍的退避之意,心里有了答案,信心重拾:“圣人可曾听见有人心虚的声音?” 圣人沉默一晌,再度对师暄妍道:“无妨,朕医术尚可,号脉只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太子妃,你若清白,无需忧虑。” 可师暄妍自知,她并不清白! 宁恪总说她是小骗子,她的的确确就是个骗子,她眼下正招摇撞骗地,来到太极宫中,只待圣人一号脉,她便如话本戏文里裹上人皮的妖精,顷刻就要显出原形。 手收在袖中,惴惴地不敢拿出。 战栗间,朱唇轻曳,齿关发出战栗下细弱的磕碰声。 直到圣人再三催促,并似乎有了些许不耐烦时,师暄妍才终于谨慎回话。 “臣女……遵旨。” 少女埋着浓丽的螓首,乌润的发梢轻轻盖过那一朵细腻白皙的云,披拂美人肩两侧。 她瑟瑟轻颤着,将那截皓腕自云袖下探出,肤若凝脂,骨肉匀亭。 灯光下,郑贵妃被那一抹剔透无瑕的雪白刺了眼目。 太子色迷心窍,纵容此女迷惑圣人,用假怀孕之事,行真苟且之实,罪恶无恕。 纵然往日太子仗有盛宠,横行霸道,猖狂嚣张,但郑贵妃不相信,今日戳其谎言之后,圣人不会把这个逆子治罪。 这真是天赐的好机会,只待圣人搭上师暄妍的脉象,一试便知。 师暄妍已经紧张得口干舌燥,再也无法说一个字。 倘若这地上能开出一条缝,她一定立马便往下钻。 宁恪。 胆小如鼠,将他的未婚妻一人留在这龙潭虎穴里,也不来搭救。 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了,一定不会。 第49章 师暄妍的腕子, 带动着指尖,都在抖。 为了掩饰, 她只好将五指扣拢,往掌心里收。 圣人号上了她的脉。 师暄妍稍稍抬起眉心,逆向一片辉煌绚烂的烛光,望着圣人如平湖般深邃难测的黑眸。 那双漆黑的冷眸,与太子宁恪何其相似,不怒而生威。 师暄妍的软眸中闪着胆怯的碎光,在圣人察觉到她的探视,龙目往下沉之时, 师暄妍忙乱地撇开了视线。 郑贵妃抿唇,等待着圣人号脉的结果。 大殿之上一片阒寂。 韩氏仍匍匐在地,远远地注视着师暄妍那道姣好清幽的倩影。 今日,一定就是那小贱人的死期!她忿忿想着。 圣人的眉心微耸。 郑贵妃清楚地察觉到了, 心头一喜。 她本以为圣人在医道上只有三脚猫的本领,没想到,圣人竟的的确确是钻磨了几分的。 圣人就快要宣判了, 师暄妍难逃一死, 太子也无法幸免, 必受追责。说不准, 太子色令智昏,还会为了一个满口谎言的女骗子顶撞阿耶。 这就是郑贵妃要的结果,父子离心, 襄王得利。 师暄妍犹乌云聚顶, 压得她心头沉沉, 透不过起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圣人按在她腕上三寸的手指撤了回去,那股刺骨的凉意脱离了她的皮肤, 可是师暄妍却更加汗毛倒竖。 觳觫地等着,一道判处她立斩不赦的旨意落下。 心肝摇颤,惶惶难耐之间,上首却传来一道平和的笑音:“皇长孙方足三月,胎相未能全稳,太子妃今日受惊了,也在朕的太极宫中跪了这么久的时辰,也该放轻松些了。” 圣人根本就是满目宠爱,要送她回的意思。 郑贵妃睖睁道:“圣人!” 她拉扯长了调门。 结果被圣人无情打断,那道如刀刃般锋利的墨眉紧蹙,沉声道:“怎么,难道连朕的医术,你也信不得了?” 郑贵妃吓得连忙屈膝跪地,慌乱间叉手垂眸道:“臣妾不敢。” 师暄妍也尚在震惊当中。 她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没想到圣人的医术这样差!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了,可吓坏她了! 师暄妍还没平复自己的呼吸,圣人接着宣判。 “郑贵妃,无证诬告太子妃,依我大澧禁中刑律,赐掌掴三十,笞刑二十记,不得自赎。” 郑贵妃两眼翻白,几乎昏死过去。 可圣人金口玉言,断了师暄妍怀孕,如果谁再有疑义,那就是质疑圣上。 郑贵妃再想掐死师暄妍也得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如果继续追究,只怕责罚要双倍。 郑贵妃箕踞瘫坐在地,两眸无神,眼睑下渗出了粒粒泪露,挂在纤细的睫羽上,好不可怜。 郑贵妃就是韩氏今日入宫最大的靠山,眼见靠山倒了,韩氏便知再无指望。 可她不甘心呐。 她乘人不备,跳将起来,飞扑向殿中仍跪坐毡毯上,清姿姽婳、如烟似雾的少女。 太极殿上,岂容一无知村妇放肆。 韩氏根本没扑到师暄妍身上,隔了还有一两丈远,便已被近卫拿下。 卫兵押解着口中唾骂不休的韩秦桑,将人送到太子妃跟前,听候圣人示下。 韩氏嚎啕着,哭得喑哑了声线,两只眼睛肿若核桃:“她没怀孕,她没怀孕呐陛下,你是受她骗了……她犯了欺君大罪……陛下,那些参汤,那些赤练草毒,都是我给她下的,她不可能有孕的……她中了我的赤练毒,怎么可能怀孕……陛下,你真的昏聩了吗……” 这韩氏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胡话了,竟敢直言陛下昏聩,郑贵妃掩面自知救不得,更加懊悔今日一时冲动,受这婆子唆使。 她恨不得,把这胸大无脑的韩氏一把子扼死在殿上,替自己出上一口恶气! 圣人嫌恶韩氏粗俗聒噪,着人往她口中塞了一块墨砚。 这块用旧了的墨砚方方正正的,塞到嘴巴里,又硬又涩,堵住了韩氏全部的未尽之词。 她说不出话来,便只有眼泪自眼眶里夺路而出,肆意汹涌地往下掉。 圣人心境平和地看向师暄妍:“朕听说,此人是太子妃的养母?” 师暄妍躬身下拜,回话:“暄妍曾在洛阳寄居,的确是住在韩氏家中。但我师家父母,曾给了江家一大笔钱财,作为抚养我之用,那些钱财,以暄妍在江家的用度,可照料暄妍一生,还有不少盈余。但江家的舅父舅母,却侵吞了那笔钱财,对暄妍动辄呵斥打骂,是以,暄妍从未认过江家舅父舅母为父母。” “竟有此事,”圣人联想到,当初师暄妍离国去都,远赴洛阳还是自己一道旨意酿成,愧疚之情涌上来,使得他的语气不禁更是温和柔煦,“那朕今日给你一个恩典,江家这韩氏,你想如何办?” 圣人是把权力交给了师暄妍。 可她心虚。 她并没有怀孕,终究是欺瞒了圣上,因此不敢讨任何恩典。 只是再拜,道:“圣人不必顾念臣女,请以律法办。” 圣人也对她刮目相看,赞道:“好。” 这个小娘子,大抵今后陪伴在太子身边,也不会用感情来造作拿乔,是个稳得住的。 圣人颇觉喜欢。 但当圣人处置韩氏时,脸孔立刻变得森冷,由阳春三月天猝然倒转数九隆冬,声音也更为愤怒:“太子妃身居一品,乃女眷之中的官身,既然所告她者亦为女眷,便与以民诬告官员的律法论处。依我澧律第十二卷 第十三条,民间若有诬告、构陷官员者,徒七年,官三品上,徒双倍。” 也就是徒刑,一十四年。 韩氏甚至不知道以自己臃肿肥胖的身子骨,还能不能撑得过十四年,这岂不就是,要让她后半辈子,都在牢狱里度过? 她的后半生,完了! 韩氏叼着那块砚台,两眼如鱼目般凸出,“呜呜!” 她发出惨痛的哀嚎,不依不饶地咆哮着。 挣扎间,被不堪其扰的卫兵一记手刀敲在后颈,韩氏终于晕厥了过去。 圣人对师暄妍缓声道:“太子妃,这恶妇咆哮大殿,诬赖于你,朕已为你出气。夜色已深,你且,出宫去吧。此间事,无须你料理。” 第60节 一直到此刻,师暄妍的脑袋都晕晕乎乎的。 她怎么就如此幸运,正巧碰上一个不通岐黄之术但却偏要嘴硬的圣人,竟然轻松地就蒙混过关了? 正巧赶上王石进来,他脚步轻快,来到师暄妍身边,笑吟吟地请左右搀扶太子妃起身,轻摇一把塵尾,佝偻着道:“太子妃,宫车已在宫门停驻,太子妃请。” 师暄妍被王石派遣的人送出了太极殿。 刚刚迈出殿门,太极殿中,便传来郑贵妃幽微地,向着圣人撒娇乞饶的声音。 一声声娇滴滴的软嗓,恨不得酥麻了人的骨头。 师暄妍都不敢细听。 停顿间,只见卫兵押送着韩氏出来了。 师暄妍不解,望向王石。 王石解释:“这江家人是开国侯府座上宾,也是您的舅家,圣人将会以圣旨判处韩氏的罪刑,所以要先将韩氏送回开国侯府,待这一两日,就有旨意降下。” 也便是说,韩秦桑要当着师家和江家所有人的面,被宣判因诬告太子妃而获徒刑十四年。 师暄妍明白了:“多谢贵使告知。” 王石又笑着拂了下手掌:“哪里的话,太子妃对老奴实在客气。宫门离太极宫不远,老奴便不远送了,太子妃请便。” 师暄妍点头,随同众内官,动身来到宫门外,果然在宫门口的晚雾袅娜中,见到一驾马车停在月色下安静地等候。 马车的蓬顶上覆着轻盈的月色,似落了薄薄的雪。 银晖在华盖间跳跃,入眼,满目清光。 师暄妍终于恢复了几分平静,一整夜提心吊胆,至此,终于卸掉了那根脑中紧绷如满月的弓弦。 她拎起长长的裙摆,并拢上鸾绦,折下纤腰步入车内。 车门拉开后,车厢背着光,黑暗无比。 师暄妍想去找找可有火石,将车中的灯引燃。 卒起不意,落入一双臂膀的笼罩间。 她惊呼了一声,刹那过后,落入了男人宽阔温暖的胸怀。 这人衣襟上浸染着淡淡的兰草芳息,嗅之,便仿佛眼前出现了那春日里醉烟的空谷香草。 实在是太过熟悉,想不认出都难。 可师暄妍好恨! 他今日,把她一个人丢在太极宫中,不闻不问,险些,她就要被判处欺君罪。 当圣人搭上她的脉搏的那一瞬间,她连自己的一百零八种死法都想好了。 她会被枭首示众,屠刀落下,人头落地,一颗带血的毛发凌乱的人头,骨碌碌地滚向菜市口观瞻的人群深处…… 一想到这里,师暄妍便不免气恼忿恨起来,以至于完全不想理他。 偏他还有脸唤她:“师般般。” 嗓音一如既往的清沉磁性。 师暄妍恨得厉害,稍稍把身子仰高一些,一张口,尖利的虎牙便咬向宁烟屿的脖颈。 那块地方没有衣料覆盖,是纯皮肉,而且比起他身上那些精锤细炼的强悍肌肉,脖颈这一块的皮肤是柔软的,脆弱的,牙齿咬上去,几乎只要轻轻释放一点力度,就能刺破他的皮肤,吮起他的血液。 “嘶。” 宁烟屿不动,只用双臂揽着她纤腰。 少女跪坐在他的身上,凶蛮地讨伐。 的确很疼。 但最初嘶了一声之后,太子殿下便闷不吭气地承受了这种疼。 “可气我,将你置于太极殿上?” 闻言,那颈窝处,恶狠狠咬他皮肉的小虎牙便骤然松了。 少女沿着他的胸膛滑下来,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怀里。 掬了满怀月亮。 他顺手自腰间摸出两块火石,就势揽着她,点燃了车中的灯盏。 灯火幽幽,照着他的脸。 师暄妍的视线恢复了清晰。 可她还是气愤。 “你既知道,那你还……” “师般般,”他的手掌托住少女的脸颊,唇角微弯,“我有十成的把握你能全身而退。” 因为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她根本不用做任何事,就能安然无恙地从太极殿上离开。 欺君。归根结底,是君。 是君王是否认定,自己受骗了,要拿那个骗自己的人开刀。 所以主动权在圣人手里,那便无须担心。 可师暄妍不懂,她还觉得是自己幸运,咬着贝齿道:“什么把握?你知不知道,要不是圣人医术不精,我难逃死罪,今夜根本就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 他笑了一下,清莹的目光含着烛火漫上的亮色,师暄妍被美色所误,又有点不争气地心软起来。 两只爪子接着就被宁烟屿的双手包住了。 他握住她的一双柔荑,揣到近前胸膛,低眼看她:“你知不知道,圣人的医术,是为我学的?” “啊?” 宁烟屿的声音温柔缓慢:“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好几次差点病死,阿耶怕我有个不测,而太医不能及时赶过来,就把我带在身边,寸步不许离,还学了医术,方便照顾我。就是向华叔景学的。我常笑他,四旬老汉,不似帝王,倒像个民间的行脚大夫,他就是脱去龙袍摘掉通天冠,混迹于市井间,凭这手艺也饿不死。” 这是师暄妍所想不到的。 她呆呆地看着烛光里的太子殿下,听着他说的话,感受到太极殿中威严重煞的天子陛下,也仿佛只如这世间最普通的阿耶,并没有多少不同。 “那他……” 师暄妍一阵踯躅。 那圣人,分明就是知道! 他一搭上自己的脉,就知道自己在骗人了! 可他还是说,她怀孕了,怎会如此? 圣人为何会宁愿自废双目,甘愿吞下被欺骗的怒意,什么也不追究,还替她,惩办了韩氏? 师暄妍的一颗心噗通噗通地跳,跳得飞快。 宁烟屿笑了几声,胸膛直震,看着他呆头呆脑的太子妃,他再次抬起手来,捏了捏太子妃吹弹可破的脸颊,低声道:“师般般,我只想你了解我阿耶,从此以后不再害怕。圣人护短到不讲道理,他是我的阿耶,便是你的阿耶,他爱我一分,便会爱你一分,你有阿耶,也有我,于此世间,你并非只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师暄妍搭在他颈后的手指,蓦地一颤。 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如絮语,连绵不断地拂过她的耳梢,撩动她的鼓膜。 “现在,还怕吗?” 马车在月夜下行驶起来,不急不缓地驰往月色斑斓下空寂清冷的天街,应当是驰往早已在月光中安睡的忠敬坊太子行辕。 他的声音,落在她的心上三寸,拿捏着她的寸关尺脉。 只需一敲,那覆盖着凛冬坚深寒冰的湖面,便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豁口,坚冰碎裂的声音很小。 只有她听得见。 第50章 在太极殿上, 被圣人掐着脉搏,师暄妍恐慌得心恨不得自嗓子眼中跳出来。 然而此刻, 在知晓,圣人明知她在撒谎,却还甘愿替她做隐瞒时,那种震惊盖过了心头的惊惧。 连欺君大罪,都可以轻易得到宽恕。 她的确,并没有那么害怕了。 这种纵容,从未有人给予过她。 这种被选择的偏爱,是师暄妍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体会过的。 “我……” 少女螓首低垂, 眼睫触碰到男人的颈窝,纤细的绒毛根根擦过男人的皮肤。 被她尖利的虎牙咬的那块皮肤,留下了一圈被浅浅濡湿的齿印。 此刻,她的睫毛缓慢地扫过那一圈凹陷的印痕。 似绵绵密密的春日凉风, 擦过被肆意破坏的地表,留下一簇簇漫生的花。 那地方痒得厉害。 宁烟屿一垂眸,怀中的小娘子把脑袋埋着, 声音很细, 香雾一圈圈地吐在他的颈边, 缭绕着, 泛着烫。 “我有点不怕了。” 宁烟屿弯了难抑的唇角,攥住小娘子柔软的酥手,放在怀中揣着。 她不知晓, 太医院那道华叔景为她造的假脉案, 是他事先预留的, 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 宁烟屿太清楚太医院众医官的处事作风了。有华叔景作为权威在,至少一半的太医会枉顾诊断结果向权威附和。 所以今夜, 王石派人来向他报信时,宁烟屿也只是泰然处之。 他并没有打算去太极宫“救”她,而是把他可怜巴巴的未婚妻一个人留在了殿上。 无须他出面,只要太医院有一个人说她这是孕脉,圣人便能撕破这条口子找到台阶下来。 第61节 就算一个人都没有也无妨,圣人依然会有别的办法来保全她,只要咬定“欺君”二字不成立便可。 不过他不打算对太子妃说,不然她可能会给拳头他吃。 他只想她不再害怕靠近他。 他只害怕她害怕靠近他。 马车辚辚碾过斑驳的石砖路面,绕着满城共嘱的浩荡月色,不知要往何处去。 师暄妍识得路,在马车经过了一个莫名奇妙的拐角过后,她出声道:“这好像不是回忠敬坊的路。” 他们现在,不回行辕吗? 宁烟屿挑眉,没想到她会识破:“娘子真是警觉。” 师暄妍心尖一抖,疑心宁恪又是有了别的什么花招,打算带她去放鹰台之类的地方,借着要给她解毒治病的由头……又那样。 并非她推辞,也不是讳疾忌医,只是,她那里还疼着,走路都觉着磨得痛,实在吃不消他拷打。 她很费解,难道他真是铁塑的骨头吗?连着鏖战两夜了,他精神奕奕,没有半点肾阳亏虚之症。 一个念头拨转之间,师暄妍已经有了乞饶的心思。 倘若他一定要,她便只好求饶了。 那场面上不会好看的。 但是,也别无他法。 师暄妍经过放鹰台一夜,渐渐有些疑心,太子殿下一直想的就是一石二鸟,替她治病说不定只是一方面,他本身就是个极其“重欲”之人。 这念头一起,便不能细想,细细咂摸过后,她终于转过弯来了。 于是少女把下颌抬高,清澈的美眸中填充着高涨的怒意。 “宁恪。” “嗯?” 太子殿下显然还未能体会到她已经充满愤慨的情绪,鼻音稍浓地应了她的呼声,垂目而下。 师暄妍柳眉轻悬,狐疑地看向他:“你一早就知晓,圣人根本就不会因为这件事惩罚我,对不对?不管怀孕是真是假,我都还是太子妃,对不对?” 宁烟屿脱口而出:“对。” 但刚刚话音落地,太子殿下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神态变得非常不自然。 师暄妍即刻打蛇随棍上,要从他身上跳起来,可忘了这是在马车里,她这一弹,差点儿便撞上了蓬顶。 少女星眸璀璨,支起身体,充满火气地睨向他。 “所以,不管怀孕与否,我都是太子妃,那你当初对圣人撒那个谎做什么?” 他不说话,视线瞥向车窗外。 这分明就是心虚。 师暄妍追究到底,大声道:“宁恪!你是不是趁火打劫!你就是想和我——” 他早就算好了今日,故意在圣人面前谎称她有孕了,目的就是为了诓他婚前与他……那样。 简直难以启齿。 被小娘子看穿了心思的太子殿下,仍未言语,垂下的耳梢缓缓沁出了薄红颜色。 赶车的车夫也听到了,太子妃中气十足的吼声。 年逾四十的车夫,都是久经情场的老将了,听了太子妃的话,偷偷地笑着,催马更带劲了。 宁烟屿怕她自他腿上滑落,跌到车板子上,摔得屁股痛。 长臂一揽,将人搂了回来。 月光清冷如盐,斜斜地照着太子殿下肩上素雪色的披风。 整个人,便似霜中之鹤。 实在很难想象到,这矜贵清冷的太子殿下,居然是个这般不要脸的轻浮浪荡公子。 华叔景给他治病的良方,他就借坡下驴了,等不及一日就回来与她假模假式地商议,然后就…… 师暄妍脸颊涨红,看着宁烟屿,恨不得把他右边颈窝的皮肤也咬出一圈深深的齿痕。 这时,马车又调转了一个方向,拐向更深的坊道。 猝然地一下折角,差点将车中师暄妍颠得飞出去,幸有宁烟屿扶住她腰。 他的大掌牢固地抓着那一截春腰,将她按在腿上。 师暄妍彻底不认识路了。 正要询问,耳朵里突然落入了另一串陌生的车轮声。 “这是……” 话音未落,他们的这辆马车已经停下了。 正横在一道巷子口,再也不往前了。 月光踅不进深巷,那长长的甬道里黑魆魆的一片,无灯,无月,落不进任何影子。 也没有任何声音。 在他们前头,还停了一驾马车。 师暄妍伸手拨开那道垂悬的紫棠色车帘。 只见有人从那驾马车上,拽出了一个身形丰腴的女人来。 就着惨昏的月光,依稀能辨认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韩氏。 师暄妍吃了一惊,没有来得及问,韩氏嘴里的砚台被取出来了,这一取出,韩氏当即破口大骂。 “你们!你们要带我去哪儿!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开国侯府的宾客,你们这群狗眼不识人心的杂碎,还不快些放我回侯府!我可没有诬告那个贱人,她的绝嗣汤就是我给的,整整喂了她四年呢!她有没有怀孕我能不知道?” 但押着韩氏的人压根不听她废话,拖拽着人便往巷子里走。 月光惨淡,只见那一伙人皆身着玄衣,以纱覆面,装扮何等熟悉。 师暄妍多留神观察几眼,终于想起来,这些人,不正是与宁恪身旁的暗卫做同样装束么? 就在昨夜,她和他们还打过交道。 是宁恪要这么做的? 韩氏的大骂声从巷子口传来,凄厉、吵嚷、尖锐,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是不是师暄妍那个小贱人让你们来的!你们这是滥用私刑!” 那声音被推入漆黑一片的巷子中,逐渐远去。 师暄妍感觉到,在韩氏骂她“小贱人”时,太子殿下的手指圈住她的腕子,捏得用力了一些。 她瞥回眸光,车中的一线烛火摇曳,照着他深抿的薄唇。 韩氏的声音已经离得很远,可她的叫骂声,仍在耳畔回荡。 “师暄妍那个小贱人怎么不亲自出来和我对质!她敢吗?她就是个荡.妇,连自己的舅舅她都勾引,她不要脸!你们怎么敢相信她!” 韩氏歇斯底里地骂着。 那些声音很刺耳,以至于早已习惯了那些辱骂的师暄妍都不想再听,有了离开之意,她看向宁烟屿,软眸充满了恳求。 够了。 韩氏即将蹲入牢狱,这一去就是十四年,比起她的十七年,也差不多够了。 “宁恪,她已经得到惩罚了,我们走吧……” 宁烟屿调转视线,看向怀中不安分的小娘子,黑眸中酝酿着怒意,可面对着她,声线是如此温柔:“孤觉得,就是杀了她,也不足以泄吾心头之愤。师般般,你总让我不要插手你的事,往日我能听你的,但孤今日,是为自己泄愤。把新仇旧怨,与这些人一并算上。” 他语调低回,长指揉捏着师暄妍的虎口。 少女纤细白嫩的手背上,有五个浅浅的漩涡,他按了几下虎口,转而去揉捏她手背上的漩涡,严丝合缝地贴着那片轻薄的肉理,一根根地撩拨她的神经。 “江家一日不亡,你心里一日不会安宁。” 他早已看出,那段疼痛的回忆,是她心头一块触碰不得的阴霾。 她把那些人、那些事,连同素昧平生的他一起,经过多年,炼成了一根扎心的骨刺,全掩埋在了那块阴霾里。 巷子口忽然响起韩氏的一声怪叫。 “啊——” 韩氏像是被什么套住了脑袋,那声音异常沉闷,已经小了许多。 紧跟着就是她嚎啕的,犹如杀鸡般的惨叫声。 在僻静的深巷里,响彻人的鼓膜。 铺天盖地的大棒,朝着韩氏击打了下去。 那些棍棒,仿佛要打碎她的每一寸骨头、每一块皮肉,招招狠辣,处处见血。 但击打的力度和穴位都控制得妙到毫巅,只是让人忍受着极大的折磨,却不会有任何性命之忧。 韩氏起初还惨叫着,像溺水的人,在水底下四手八脚地胡乱扑腾着,几十大棒下去,她的肋巴骨都被敲断了好几根,接着腿骨也被打折了,再后来,便是手骨。 十根手指头,骨头一根根碾碎。 韩氏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偃旗息鼓地倒在麻袋里,痛得晕了过去。 这场刑罚,才终于结束。 那些惨叫声,落在师暄妍的耳膜上,很是耳熟,好像曾在哪里听过。 她呆呆地坐在车中,用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 那是她童年的无数道回声。 十多年来,无时或忘,一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的回声。 她被推进水缸里时,她的饭里被放蜈蚣时,她笑着喝下韩氏送来的参汤时,大雨夜里,被他们重重责打,体无完肤时…… 一道道无声的嘶吼,与韩氏跌宕起伏的惨叫交织在一处,此刻,变得震耳欲聋。 第62节 她的身子开始发抖。 牙齿不断地磕碰着,像是堕进了冰湖里,寒潮卷着冰水一股股涌上来,漫过她的颅心,侵入她的骨髓。 她的战栗惊动了宁烟屿,他伸手揽住少女单薄的背脊,把她环在怀里,温热的掌心一寸寸抚过她颤抖的脊骨,令她放松些许。 “师般般,可曾解恨?” 师暄妍错愕地瞥过视线来看他。 她的鬓角浮出了些微冷汗,那双妙目静止不动,像是停在澄净的水底的两枚漆黑的棋子。 一晌后,少女挑起了唇角,露出了微笑。 “解恨。” 她道。 又是一晌,少女唇边的弧度再也压抑不住,一点点放大。 后来,她忍不住,放声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在韩氏的声音彻底停息下去之后,在马车内,张狂肆意地响起。 她笑得花枝乱颤,弯下腰,几乎要用双掌却接从眼眶中夺路而出的泪花。 师暄妍俯着身子,弓着腰背,两只手盖着脸颊。 那些扬眉吐气、释怀的笑声,就从指缝中渗出,流淌出来。 可渐渐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笑声忽然停下了。 宁烟屿抬起手,意欲搭在少女的肩头。 指尖尚未落下,师暄妍的肩膀抖动得更加剧烈起来。 “般般?” 她紧紧地捂住了脸颊。 泪如雨下。 崩溃的哭泣声,被她用手死命地堵住。 可无论如何也堵不住。 她抽噎着,战栗着,身子在无边夜色里匿着,看着那般无助。 宁烟屿原本打算落在她脊背上的手指,却没有如愿地落下,男人低下视线,长指滑入她的掌间,扣住了师暄妍的手指,将她的指尖一根根拨开。 她不该这样哭。 无论是喜,是怒,是悲,是欢,宁烟屿只是希望,她此后不再拘了自己的心意。 可以想笑便放肆笑,想哭便大声哭。 哭出来,会好些。 她被偷走的十七年,他已还不了。 所幸,余生还有漫漫数十年。 师暄妍跌进了他的胸怀。 手指被扯落,再也无法遮掩哭泣。 反正,他已经见过她太多狼狈的时刻了,不差这一时一刻。 师暄妍终于放心大胆地哭了起来,直把眼泪鼻涕,全往太子殿下的襟口上擦。 “……” * 长安的明远坊,至夜间宵禁的时刻,照旧是灯火辉煌。 这里商埠林立,售卖着各色商品,应有尽有,令人应接不暇,游人摩肩接踵穿行于其间,热闹嘈杂。 若非手被他紧紧拉着,相信不一会儿,他们便会被来来往往的汹涌人潮给冲散了。 师暄妍的眼泡都哭肿了,实在丑得不像样,她只想尽快回行辕,可太子却说,一定要带她来街市上逛逛。 “这里怎么会没有宵禁啊?” 师暄妍望着一整条街衢蜿蜒如龙的灯笼和火把,驻足,深吸一口气,对此间盛景叹为观止。 宁烟屿挽住少女的胳膊,笑着带她往里走:“只当散散心,忘掉那些不快。此处是长安唯一没有宵禁的街坊,而且货物丰富。我听人说,大量地囤物,能助人忘掉许多烦恼。师般般,靠我近些。” “哦。” 一个个肩膀直往她这边撞,师暄妍害怕走散了,乖巧地听了他的话,把身子往他这边挪。 宁烟屿呢,嫌弃她太慢,干脆伸过手臂,一把将少女的香肩按住,半拐半带地,将人往人潮汹涌处带去。 这街道一旁临水的柳树底下,有人正表演吐火的节目,还没走近,杂耍人把一口火从嘴里喷将出来。 吓得师暄妍一下子跳进宁烟屿的怀里。 太子殿下顺势揽住太子妃。 等反应过来时,师暄妍却好像又没这回事,继续肆无忌惮地往前走着。 路过一个叫卖糖兔儿的摊子前,师暄妍被那只冰晶玉润的糖兔儿吸引了目光。 手艺人拉扯的糖丝纤细光滑,先扯出一圈兔子的轮廓,再画上几条短腿,最后一步则是画兔点睛。糖兔儿栩栩如生,黏在砧板上,仿佛呼之欲出。 看她那走不动道儿的样子,宁烟屿就知晓,他的太子妃是个没有童年的小可怜儿,便揽她紧些,从腰间摸出一片金叶子,送给那摊贩。 “拿两串。” 区区两串糖兔儿,哪用得着一枚金叶子呀。 摊贩老板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笑逐颜开地收了金叶子,忙不迭取下两串糖兔儿来,送到师暄妍手中。 还不忘了赞一句:“尊夫人真是国色天香,放眼长安也难寻,郎君好福气!” 师暄妍了解,这人夸赞她呢,多半是为了让顾客觉得多花费的那些钱能物有所值,但没想到,太子居然真的听信了,还又摸出了一枚金叶子,塞给那老板。 “有眼光。” 摊贩老板喜不自胜,拿着金叶子往嘴里磕,笑得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 等离开这摊子,师暄妍手里攥着的糖兔儿也不香了。 她伸出一只手,手掌往男人的胸口撞了撞。 宁烟屿垂目一看,只见太子妃神色认真地望着自己,流光灯焰里,他的太子妃确实担得起一句“国色天香”,放眼长安,再也未有如她倾城者。 他喉结微滚,声音里掺杂了一分哑:“什么?” 师暄妍用手掌又撞了一下他的胸口,道:“钱袋子。” 她仰起脸蛋,清澈的桃花眸中倒映着漫天灯火,是人间最美风景。 他看得滞了一瞬。 忽听她道: “宁恪,你好败家。这个家,不能给你当。” “……” 宁烟屿回过神,万丈的柔旖之情,也被她一语驱散。 他莞尔一笑:“嗯,凭什么给你,我是你什么人?”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想从她这里占口头便宜。 于是她咬唇道:“你说呢?” 宁烟屿抱住双臂,不咸不淡地在一边旁观着她的窘迫:“我只知道,没有哪个温柔款款的小娘子会称呼自己的丈夫连名带姓。” 好。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识破了他的心机,师暄妍嘴角一弯。 太子妃一笑撩人,太子的心突然像被猫爪子给挠了一下。 这是,这是要唤他了吗,终于要唤他“夫君”了吗? 可惜这股天旋地转的快乐,还没持续得一眨眼的功夫。 太子妃两臂叉腰,没甚好气地看着他道:“我现在是同你说正事,你得识点好歹,钱袋子放在你那儿今夜回去之后甭想剩下一个子儿了,宁郎君!” “……” 太子殿下面无表情,捂着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绣囊,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穿过人潮直行而去。 第51章 天明时, 韩氏如一滩软烂的肉泥,被人扔进了开国侯府。 师远道正要去上值, 于寝房中整理衣冠,江夫人为他束腰间鞶带,忽有惊呼声,从前堂传至后院,慌慌张张,前来报信。 报信人说是韩夫人回来了,而且是被人扔回来的,就丢在门槛那处, 接着,那些人便利落地乘着马车走了,任侯府门丁如何追赶,也没留下只言片语。 所以, 也不知道那些丢下韩氏的人是谁。 等师远道与江夫人大惊之下,跑到侯府门槛上去看时,乌泱泱的一大家子, 已经全聚在府门口等候。 见家主来了, 师家上下方自发地辟出一条道来, 允家主走入。 韩氏躺在地上, 已经失了意识,脸颊高高肿起,但其余地方, 已经没有一点儿血色, 她一动不动地横身那儿, 像是死了般安详。 江拯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呜咽着喊:“秦桑!” 江晚芙也跪在阿耶身边, 柔软的双臂搂住阿耶,父女两个哭作泪人儿。 江夫人见状大吃一惊,慌乱道:“这是怎么了?弟媳是被人打了么?” 府上的阍人回话:“回家主,夫人,今早也不知是哪路人,驾乘了一辆马车经过侯府,将韩夫人撇在地上就走,我们要追上去问,那马车已经走远了,没有追上。车上没有徽记,没能认出是谁来。” 第63节 师远道凝着墨眉,负手看了几眼:“身上有几处伤?” 阍人跪在台前,禀道:“回家主,府上的嬷嬷给看了一下,韩夫人的腿骨被打折了一根,肋骨也断了三根,十根手指头……全断。” 单单是说起来,都让人感到疼。 江拯闻言,悬在眼眶中的热泪一停,他怔忡着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大舅兄,哆嗦的指头颤颤巍巍地指向韩氏。 “大舅兄,这可是京畿重地,皇城根儿上,怎么有人胆敢滥用私刑!山妻虽然平日里对我是跋扈了些,可她在外边素来温顺,从不惹事,还能得罪哪路神仙,求大舅兄,一定要给山妻做主,严惩凶手!” 二房的林氏适时地站出来,笼着手道:“这还用问么?不过是太子妃寻衅报复。” 的确,韩氏是洛阳人,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她自来侯府,便鲜少出门,所能得罪的人又有谁? 只怕是师暄妍如今飞上枝头,做了太子妃了,故而与韩氏为难,清算旧账。 人人心中都是这样想的。 他们也盼着家主给个说法,把师暄妍召回家中。她如今还不是太子妃,就该在侯府待嫁,此事闹大了,须受家法惩处。 他们都看向师远道,目光灼灼,等候家主发落。 人群之中,独师远道一人身姿修长,超然不群。 沉默少顷之后,他压下眉峰:“先把弟媳抬进去。” 人都堵在大门上,岂不是教人看笑话? 虽则这条巷口所栖之人莫非王侯,往来无黔首,但让那些达官贵人看了笑话,师远道更觉老脸无处搁。 家主言之有理,的确不宜堵在门口。 江拯拉着女儿的手站起来,让出一条道,好教府上的婆子来抬。 谁知,几个婆子才碰到韩氏的身子骨,试着搬动了一点,韩氏骤然间醒了。 是被疼醒的。 她发出了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嚎啕的声音,响彻云霄,更回荡在影壁前这方空地里。 “莫动我!痛痛痛!” 她身上的骨头断了十几根,断骨处全肿得鼓鼓囊囊的,哪能不痛。若要搬动,只怕要触及伤处,更是难熬至极。 人说十指连心,她的十根手指头全断成了两节。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撂下韩氏,有些不大敢动了。 韩氏疼得眼泪汪汪,看着江拯的眼神,恨不得杀了他。 江拯既心疼又无奈,还有些恐惧,更加不敢碰她,只让女儿江晚芙过去,把她母亲拥起来一些。 江晚芙泪光濛濛,轻声道:“阿耶,当务之急,我看是要先替阿娘接上骨头。阿娘的好些骨头都断了,看着疼。” 江拯被女儿提醒,立刻醒回神:“是,是。” 师远道点头:“去把顾府医传来。” 韩氏一听说“顾府医”,吓得当即两眼凸出,直愣愣地往江晚芙怀中躺倒,口中嚷嚷道:“不,不行,不能找顾未明!” 她伤成这样,肋巴骨都断了三根,说话还是中气十足,着实教人佩服。 只是韩氏说着不要,顾未明却已不等她拒绝,便出现在了府门上。 只见顾府医一袭雪衣,如孤竹般凛凛生姿。 出现府门上,众人如蒙救星。 谁知顾府医却已向家主行礼,嗓音闷在喉管底下,显得几分沉闷:“家主,在下有事要告。” 他有事情要告?但这事现在重要不过替韩氏接骨,师远道皱了眉。 韩氏则大叫起来,崩溃一般:“顾未明!你胆敢说,你不怕你的丑事被传出去吗!” 韩氏之所以用妓子糟蹋他,就是怕他事后把自己要挟、审问他的事情说出去,毕竟不光彩,有严刑拷打的嫌疑。 他分明应许了作证,结果出尔反尔,韩氏就知道,这人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氏这般尖锐,师远道就知晓了,这二人之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师远道对府中之人背着自己眉来眼去这种事可谓厌恶至极,因此也不急着再回花厅,直接在影壁前,对顾未明抬手:“你说。” 顾未明将身体立笔直,这位如方外谪仙般的清贵医者,眼睫被日光在白皙的脸上晒出了浓密的阴影,他垂落眼皮,神色自嘲。 “在下打算辞去侯府府医的职务,之后,请家主另请高明。” 江夫人站了出来:“怎么这么仓促就要离开?顾府医,你来侯府也有四五年了,你的医术,侯府上下心中都有数,你要走,让我们短时间内再上哪儿聘一个你这样的大夫。还是,你出了什么事?” 江夫人直觉,顾未明突然说要走,和韩氏有关。 她抿住唇瓣,看了一眼韩氏,目中含着几分嫌弃。 顾未明道:“韩氏因不满二娘子即将为太子妃,要挟顾某为其做假证,证实二娘子身孕有假,顾某不肯应许,韩夫人便收买了春花厌的花魁,以‘颤声娇’侮辱了在下。在下如今,已实在不能再至贵府行医。” 这—— 众人悚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这如方外修行人的男子,说起被“侮辱”一事,几分无奈,几分自鄙,最后,化作了嘲弄的笑意。 林氏也深感意外:“韩夫人,你竟手段如此下作,你……” 只有江夫人捕捉到了关键:“颤声娇?” 那不是,从般般之前所在的君子小筑里搜出来的么?芙儿说,那是师远道从前的外室留下的,江夫人一想到那个外室,便深恨不已,所以早在搜出那些禁药以后,便下令全部销毁了。 韩氏手中如何会有那等药物? 韩氏哆嗦着身,拼命摇头:“不,不,我没有要冤枉她,我没有要做假证,师暄妍她本来就没有怀孕!你们都蠢,都被她骗了!” 阿娘听到师暄妍,便仿佛应激一般胡言乱语。 江晚芙唯恐她又说出更大的内情来,急忙伸掌,掩住了韩氏的口鼻,含着泣声幽幽道:“阿娘……你疼么,疼就咬住孩儿的手……” 林氏脑筋转了几转,扭身朝师远道说道:“家主,长嫂,你们说,会不会是这韩氏手中拿捏了师暄妍的把柄?师暄妍怕韩氏把她的秘密抖落出去,所以报复韩氏?” 师远道冷笑道:“她若怕这张嘴误了自己,大可以杀人灭口,又何必只是毒打一顿,还将人扔进我开国侯府来!” 林氏自知想岔了,被家主申斥,讪讪然闭了口。 这一大家子堵在门上终究不是办法,江夫人提议,不如先到厅上去说。 江夫人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弟留面子,毕竟事涉两府,家丑不可外扬。 但师远道却岿然不动,听了顾未明的话之后,他冷冷地道:“这么说,是韩氏要置般般于不利?” 韩氏被冤枉了,瞪大了一双眼睛,应激地道:“我没有冤枉那贱人!” 可她的嘴唇,因被江晚芙死死地捂住,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呜”的声音,气得韩氏胸脯起伏。裂开的肋骨像要刺进心脏里,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 顾未明再度拱手:“贵府家事,顾某已身涉其中,但不愿再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所以自请辞去府医职务。” 他去意已决,师远道也知晓不能强留。 这时,侯府大门外,缓缓行驶而来一驾宫车。 这宫车轩丽华贵,气派非凡。 宫车停驻于侯府门前,传旨的内监跳下车辕,手中摇着拂尘,来到门内。 侯府也是见过世面的,知晓此乃天使,便都上前相迎。 内监将塵尾靠在臂弯里头,通红的脸挤出和气的笑容:“开国侯,免礼了。杂家是来替圣人传旨的,仅有口谕,准允侯府上下不必跪听。” 开国侯急忙拱手:“臣谢圣上龙恩浩荡。” 内监这时,目光又垂向地面瘫倒的韩氏,韩氏被他锐利如刀的眼神削了两眼,吓得心惊肉跳,眼风直抖。 内监看她昨日出宫时,尚且只有脸肿,身上皮骨还是好的,这一时倒全无一块好地儿了,心里也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人是个脾气好的,但太子殿下可不是。这韩氏胆大妄为地冒犯到了殿下头上,能留下一条命,已经是殿下开恩了。 内监清一清嗓,高昂下颌,拉扯长公鸭音。 “传圣人口谕,韩氏诬陷太子妃欺君,无证上告,怂恿贵妃,攻讦东宫,教唆两宫不睦,朕尤深恨,赐韩氏二十脊仗,着廷尉司收监,后发配洛阳,徒刑一十四年。” 韩氏的大眼里写满了惊恐,人往前抽搐了几下,没一会,便昏死过去。 江晚芙也惊呆了,捂住母亲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仿佛失去了言语与行动的能力。 阿娘昨日只说要入宫,揭发师暄妍欺君一事,一定让师暄妍小命难保。 当时江晚芙还要劝说她,千万别这么做,杀一个师暄妍事小,这欺君可是牵连九族的大事,到时候若圣人小事化大,别说师家一家人,就是江家一家人也跑不掉。 可她一时没拦住,就让阿娘那么去了。 阿娘斩钉截铁地向她做了保证,谁知,谁知…… 江拯呢,也一屁股摔在了地面。 方才只是不敢碰韩氏,这会儿,他的臀往地面上蹭着,飞快地往后逃避,像是沾上韩氏一片衣角都晦气。 他早就说过,要韩氏这蠢货跟着自己回洛阳!这个愚顽妇人,就非得是不听! 他们窄门窄户的,哪里斗得过太子殿下? 想到自己还有曾经想强索师暄妍的过往,更加怕得肝胆欲裂,恨不得当场就插上翅膀离开长安。 等内监把圣人的口谕宣读完,师家上下一大家子,也大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是这韩氏不知死活,主动招惹的东宫,那就不怪师暄妍出手狠辣了。 毕竟,韩氏状告师暄妍的,可是欺君大罪,一旦坐实了,可是要命的。 更甚者,师暄妍是侯府嫡女,她若被搬倒,连同整个侯府,也都会被韩氏拖下地狱。 可真是好险! 事若关己,谁人再看韩氏,也就没有了当初的怜悯,现在,破鼓万人捶,恨不得人人都上前,把这韩氏狠狠地踩上几脚,把她踩进泥里。 师远道领旨谢恩之后,道:“此妇人乃我府上之客,看在裙带上,在府中恩容她几日,谁知她竟包藏祸心,闯下大祸来,幸有陛下圣断,识破此贼奸计。天使放心,师远道今日定清理门户。” 内监了然于心,将塵尾摇了摇:“开国侯深明大义,相信圣人知道了,也会欣慰的,杂家旨意传达,这就入宫复命去了,侯爷留步。” 在师远道连连的点头恭维中,内监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侯府。 被宣判了徒刑的韩氏两眼翻白戳在那儿,已经晕死得人事不知。 第64节 江拯咽了口唾沫,爬过来,跪在江夫人的跟前,道:“阿姊,你要信我,这贱人昨夜入宫我当真一无所知……” 江拯极力与韩氏撇清干系,竖起三根手指头,指天誓日地说道:“我要是早知这贱人如此心肠歹毒,居然敢暗害般般,我就是和她拼了,也断容不下她,差一点儿就带累了侯府,阿姊和大舅兄要罚,江拯也难辞其咎,我这就带着这贱人离开长安。” 师远道冷冷乜他:“晚了!圣人降旨,稍后是廷尉司来拿人,你还能和这狂妄罪妇一道回洛阳?” 江夫人听夫君对江拯说话语气不好,上前,挽住了师远道的胳膊,委屈地道:“夫君,韩氏差点铸下大错,但阿拯和芙儿都是无辜的,他们事先确不知情,你如此大怒,若要将阿拯连坐,是把芙儿置于何地啊,她才失了阿母,总不能,让她的父母双双受难吧?” 师远道反问:“那般般呢?般般被韩氏毒计冤枉,若韩氏得逞,般般就没命了!” 江夫人被诘问得两眼怔愣住。 继而她也终于想到,是啊,韩氏入宫诬告,般般也差点儿因欺君而获罪。 这时候,她还不知如何伤心呢。 可般般既把韩氏打成这样,说明是真恨急了的,纵然家主不会连坐,可般般会不会对江拯与芙儿连坐? 江夫人惙惙难安,坐立不是。 “夫君——”无奈之下,只有转头来求师远道。 师远道蹙眉道:“我亲自走一趟行辕,登门求见太子,与太子商议,将般般接回来。至于江拯,他先搬到别业去住,不留府中。” 眼下之计,似乎也只有如此。 江夫人眼神宽慰江拯,江拯耷拉着头不说话。 韩氏愚蠢,江夫人从来都不喜她,那妇人出身于商贾,配不上江家,打从她入门时起,江夫人就看不上韩氏,她如今自作孽不可活,被发配大牢了,也是她该。 她只可怜自己的芙儿,到现在还搂着韩氏不撒手,真个是孝顺的好孩子。 只是这韩氏已经被定罪了,芙儿可以孝顺,但不得愚孝。 江夫人把江晚芙自地面上拉扯起身,掸了掸江晚芙身上的衣灰,对哭得情真意切、双眸红肿,宛如带雨梨花的女儿柔声安抚:“芙儿,你是我师家女,无事的,芙儿还有阿娘。” 江晚芙不敢点头,只任由江夫人把自己揽入怀中,泪水簌簌地往下掉。 师远道在一旁睨着,头一次觉得,这哭哭啼啼的画面实在刺眼。 因韩氏这个蠢货,再看往昔放在掌心里疼爱的江晚芙,似乎也没从前那般可心了。 第52章 宁烟屿近日衙门里好像很是清闲, 师暄妍仔细观察他,一连到了今日, 都没有去上值的迹象。 她听忠敬坊的刘府率说,太子殿下以前最是勤勉不怠的,通常上半日都在忠敬坊料理军务,下半日要回东宫料理政务,因圣人龙体欠恙,太子殿下十几岁时就担起了部分监国重责。 就连偶尔休沐,殿下也多半在操练己身。 师暄妍听了心忖:他现在休沐不操练自己了,改操练我了。 少女的耳垂红艳艳的, 岂敢拿这话向刘府率诉苦。 刘府率是个妙人,心知殿下茹素多年,一经开了荤菜,就有点食髓知味不大乐意放手的意思, 这怪不着殿下,只能说少壮男子火气旺,龙精虎猛, 需得有个泄闸之所。 一清早起来, 阳光正炽, 师暄妍慵懒地拨开刺绣纱帐, 只见对面梨木圈腿摇椅上,男人正倚向椅背,摇摇曳曳地, 看着一本书。 日光斜照入槅扇, 金色的阳光, 绵绵密密地洒落在男人身上,像为他镀了一层金, 单看外表,如山寺中的金身那般宝相庄严,可他的动作,却实实在在的很有几分轻佻。 师暄妍凝眸看了他一晌。 宁烟屿身旁的供桌上放着两盘樱桃,他偶尔便会拿一颗往嘴里塞,看书看得专心致志,好像没有察觉她也在看他。 师暄妍放下帘拢,把自己的裙衫穿戴好,趿拉上木屐,从帐中下地走出。 宁烟屿正往上抛出一颗樱桃,红嫩嫩的樱桃闪着珍珠般的光泽,从半空中落下,被他精准地衔入唇中。 舌尖磕破,艳冶的汁水从皮下渗出,漫过唇肉,为他偏薄的一双唇染上了几分朱色,比女郎们的胭脂稍浅一些,但看着,仍如上了妆粉一般,为男子原本清冷的容色平添了些许瑰丽。 师暄妍垂眸看了一眼男人手中的书,本以为,他看的是兵书、策论那些,谁知打眼一瞧,页面上赫然画着的是“第四十二”—午2四9令吧一92—暴虎冯河。 师暄妍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 “宁恪!” 他一大清早地,居然就在研究这本书! 宁烟屿朗润的眉梢轻挑,放下书本,将太子妃的藕臂轻轻一带,便将她拐入怀中。 摇颤的圈椅不堪负荷两人的重要,激烈地往后仰去,差点儿便倒在地上,师暄妍昏头昏脑地,也不知道宁烟屿用了什么法子,眨眼间便力挽狂澜,将它稳住了。 师暄妍惊魂未定,喘出了一口浊气来,但支起眼睑看他之时,怒意未减。 宁烟屿姿态闲闲,令少女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腿上,仍用单脚撑地,摇椅摇摇晃晃,日色穿过她的发梢,落在他瞳仁中,一片斑斓。 “别生气。”他伸出两根长指自盘中拈出一枚鲜红如血的樱桃,递到少女檀口中。 “很甜。” 师暄妍被皮相所惑,鬼使神差地,就听了他的话,尝了一口,樱桃的汁水漫过口腔。 果真很甜。 宁烟屿搂住她腰,视线上调,专注地看自己的太子妃,直觉她自来了行辕以后,大抵是日子过得舒心,重拾了对生命的珍护之心,气色都红润了些,两颊也似更饱满了。 左右端详,看到她绯丽的脸蛋上挂着一丝羞红的薄怒色,他将册子从二人中间取出来,摇晃给她看。 “般般,我研究这四十二很久了,但始终没能想到该怎么发力呢,你看看。” 师暄妍才不想看,她一点都不想看! 看她脸蛋扭向别处,根本不理自己,宁烟屿疑心是因昨夜:“你还痛么?我昨夜替你上药了,怎么还痛?” 师暄妍恼道:“你那是上药么!太子非要让我拆穿吗!” 好吧,宁烟屿承认,他有勾引的成分。 但她也不是全然无辜。 “师般般,你那般模样,我以为你很喜欢。” 她在他耳边嘤嘤咛咛,吹气如兰,教他如何自控? 上药,上着上着,便变了味道。 师暄妍忍不住道:“宁恪,我觉得,不能我一个人喝药,你也得喝药。” 宁烟屿挑眉:“孤喝什么药?” 师暄妍清丽的眉梢染了几分戏谑:“自然是肾虚之人要喝的壮阳药。” 宁烟屿轻哼一声,握过她腰肢,往前挪一些。 让她感受感受,自己可需喝那壮阳药。 师暄妍则是被吓怕了,这个叶公,早在见识真龙的一刻,就被唬得差点儿腿软。 又惊又怕,抬起红彤彤的眼眸,外强中干、怒意凛然地瞪着他。 宁烟屿轻笑:“如何?师般般,你确定还要和孤讨论肾虚这个话题?” 这个小娘子的胆子一直很大,但现在看来,好像更大了一些。 这样很好。 宁烟屿伸手捏了一下少女鼓囊的脸颊,这时,有人来传报,道是开国侯来了。 彭女官本欲入内详告,可还在门外之时,便不留神瞥见了屋内的一幕,实在不好进去扫了太子殿下的兴致,便在屋外头,叉着手禀了此事。 宁烟屿闻言,抬高视线,喉结轻滚了两下:“岳丈来了,孤该大礼相迎。” 师暄妍听说师远道到了,师家来人,准是没有什么好事的,便不想见,扭了扭腰,蹙眉道:“不要见他。” 宁烟屿失笑:“师般般,你是在和我撒娇吗?” “……” 她哪里有了。 也不知道宁恪怎会眼神这么不好使。 宁烟屿的拇指拨开她撑起还未能梳开的乱糟糟的乌丝,存了几分促狭心思,说话时尾音上翘:“不让见岳父,是要留我在房中?师般般,你还说你不想。” “……” 去吧,赶紧去。 师暄妍从摇椅上下来了,有点儿恼羞成怒,要不是顾虑彭女官在,她就该给他一脚尝尝。 宁烟屿整理衣冠,从衣橱中取出太子蟒袍,更换在身上,系上玉蹀躞,衣冠楚楚,风姿高华,如此一个俊美脱俗的俏郎君,真是很难让她把这人和他榻上的无耻行径联系在一块儿。 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衣冠禽兽”,在彭女官的等候中,殷勤地含笑送他出门。 宁烟屿被太子妃不由拒绝地推出了槅扇,回头看她:“你不去?” 师暄妍怎么会想见师远道,早在师家祠堂,被师远道毫无留情地请家法时,父女之情就已经被他一杖打没了。 如若不是当时她搬出齐宣大长公主的名号,只怕在祠堂里,她就难逃一死。 师远道可以心狠至此,师暄妍便也不会心存仁义。 行辕正堂,师远道已在等候。 吃了一盏茶,见太子入内,师远道急忙起身,向太子行礼:“臣师远道,拜见殿下。” 宁烟屿往昔在朝堂上与师远道碰面极少,只远远地打过一回照面,以师远道如今的官职,要碰见太子委实是难事,宁烟屿对师远道也并未留下印象。 此刻看来,也稀松平常。 他能生出师般般,真是稀罕。 宁烟屿越过师远道,往堂上坐,拂袖:“岳父无需多礼,坐吧,有事但讲无妨。” 师远道颔首躬腰称是,入座后,他小心翼翼地,又吃了一口茶,哆嗦的指甲盖住茶盅。 师远道忐忑地掀开一线眼皮,回话:“是。” 他犹疑观摩着太子神色,上首,太子俊容冰冷,修长的指扣在案上,看不出神情。 这让师远道心里愈发打鼓,他效忠圣人多年了,但与太子却是素昧平生,即便是揣摩其意,也无从下手。 想来想去,想到太子或许正因般般被韩氏诬告而降怒于师氏,当务之急,是要赶紧与韩氏切割,撇清干系。 第65节 顶着一脑门汗珠,师远道谨慎道:“韩氏被对般般泼污水,事前侯府上下是不知的,这都是她一人的主意。她居然和般般结了这样深的仇,不瞒殿下,臣一直以为般般在江家日子安泰,江家夫妻对她万般纵容,现下看来,兴许不是了。” “兴许?”太子殿下不知为何,挑了他话中两个词玩味地重复,“安泰?” 师远道脑门上的汗珠积累更多,他不得已用衣袖擦了擦汗,又道:“韩氏对般般这般阴狠,臣的确不知情,好在圣人耳聪目明,识其贼心,将她发落廷尉司。殿下,这些年来,我们师家亏欠般般甚多,她如今即将嫁为君家妇,往后会居于深宫,再难归家,父女之情,更难修补弥合。所以,所以老臣想……” 太子殿下垂目看来,假模假式地尊敬着师远道:“岳父想把般般接回去?” 他虽唤着“岳父”,但那语调压得很低,很冷。 分明时维阳春三月,师远道却如同被冰锥攒心,整块心脏血脉都被封凝。 师远道也察觉出了,太子殿下宠爱小女,有意为般般撑腰,讨要公道。 他汗颜无比:“是,是的。” 正堂上方,传来一道若隐若无的轻嗤。 师远道脊骨发寒,如针刺背:“殿下,敢问殿下,小女在行辕中,可还安好?” 难为他还记得,要问一句师般般可还待得习惯。 宁烟屿道:“上一次,江夫人也是来接般般回家。般般开出的条件,岳父还记得么?” 好端端地又旧事重提? 师远道低着头颅,回话:“回殿下,这韩氏已经获罪,江拯即刻也要被遣返洛阳,只唯独这一女……实不相瞒,江晚芙已经划入了我师家门下,她是师家人了,不属江家人。” 师远道之所以替江晚芙争取,也不过是因江晚芙是夫人的心头之肉。 若硬生生割掉这块肉,夫人只怕也丢了魂。 宁烟屿嗤笑了声:“岳父,既如此,孤便不留客了,般般须安胎,回不得侯府,你请自便。” 师远道不甘心就这么被打发了,固执不肯去:“殿下!臣自知,多年来疏于对般般照拂爱护,也不曾对她有所教导,如今再谈什么天伦之乐,恐怕也只是妄想。只是般般毕竟还不曾出嫁,她住在行辕中,恐怕引起世人闲言碎语,臣还是想恳请太子殿下,放般般回家。” “笑话。” 宁烟屿哂然,扶住桌案起身,眉眼阴郁。 “开国侯,到底是孤不放般般与你一家老小团聚,还是你对不起女儿,她连见你一面都懒得来?” 开国侯被数落得脸红脖子粗的,十分羞愧:“臣当年与夫人,也是不得已……” 宁烟屿嘲讽道:“师远道,孤看重般般,才称你一句‘岳父’,当年之事,般般因你夫妇二人迁怒于孤,你扪心自问,龟玉毁于椟中,谁之过与?” 师远道羞愧难当,更加不敢驳斥了太子的话,只蔫头耷脑的,连声称是。 “殿下,是臣不是,”他弯下腰,恨不得将脸垂在地上,“还请殿下转告般般,不论如何,为父将敞开侯府大门,只待她随时归来。” 宁烟屿看,其实没有这个必要。 师远道踯躅片刻,抬眸小心地偷瞄了太子一眼,低声道:“殿下,般般自小没有养在父母身边,现在看来,那韩氏对她很不好,她只怕没少在江家吃苦,臣已无资格再对般般好了,但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娶了般般之后,好生珍爱于她,不图长久,哪怕仅仅是安乐一时。” 师远道来这里说了一箩筐的废话,唯独这一句话,令宁烟屿有一分动容。 他横过眼去,说给师远道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孤一生珍摄般般。孤有眼,识得明珠。” 师远道便再不敢有话了,想了想,太子已经说到这份上,作为父亲,他也实在无可交代了。 临去时,他转头又道:“殿下放心,关于江家,臣心里有了数,过些时日,臣就打发了江拯,不许他再踏足长安半步。” 师远道走了。 但正堂的空气里仿佛还存留着一股晦气。 宁烟屿扯着眉峰,着人将门窗全部打开,他自己则前往净室去沐浴洁身。 师远道离开行辕的消息是春纤带给师暄妍的,她正在享用宁烟屿剩下来的一盘樱桃。 成熟的樱桃饱满红亮,鲜甜多汁,师暄妍不仅自己吃,还抓了一把给春纤、夏柔分着吃。 这时节的樱桃物以稀为贵,何况还是这么大颗的,又脆又甜,春纤与夏柔均没吃过这种品相好的樱桃,两双眼睛被甜得弯弯的,好似四道细细的月牙。 听说师远道走了,师暄妍眼也没抬一下,也咬了一颗甜津津的樱桃在嘴里。 春纤有点儿忐忑,生怕太子妃跟了开国侯回去。 师暄妍看出她的忧虑,多半是怕某位太子殿下责罚她们,以为她们照顾不周,才害得自己要回家,师暄妍想出一个足可以安抚她俩的说法。 “放心吧,我也很舍不得太子殿下,我就在行辕里住着,谁来劝我也不回去。” 第53章 师暄妍心里知晓, 师远道为谁而来。 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江夫人。 为了江夫人所疼爱的弟弟与女儿江晚芙。 韩氏获罪, 江夫人心中一定在担忧她连坐江拯与江晚芙,师远道来,一则是为了撇清与韩氏的干系,不疼不痒地处置江拯,宣誓他们的“一碗水端平”,二则请她回侯府待嫁,太子妃自侯府出嫁,宫车巡城, 敬告宗庙,是为荣耀。 所以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一点是为了自己,为了师暄妍这么个人, 才想着,来接她回家。 师暄妍之于侯府,不过是个半路归家的陌生人。 即便韩氏已经获罪, 在江夫人心中, 她恐怕也是远远比不上江晚芙的。 以前师暄妍还会觉得不公, 但自从接受了被人选择的偏爱之后, 那点儿因为计较而产生的患得患失,终于彻底不复得存了。 夏柔看到太子妃心情不佳,对樱桃也变得兴致恹恹, 有了一个绝妙的提议:“太子妃大抵还不知晓, 这行辕里有一眼汤泉, 终年温热,最适合泡澡呢, 不但能濯发浴身,还能祛除病祟,偶尔泡一泡,百病全消!” 师暄妍不信:“真的?怎么我来行辕好些天了,也从没听你们提过?” 夏柔脸颊上盖着一层红晕,与春纤对视了一眼。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缠得要紧,几乎日日都在这寝房里和太子妃……巫山云雨的,殿下不肯放过太子妃,她们哪里敢胡乱提议去泡温泉。 夏柔问道:“太子妃可知道先皇后娘娘的汤泉宫?” 师暄妍缓缓颔首:“有所耳闻。” 夏柔笑道:“是呀,汤泉宫就因宫中那一眼终年温热的汤泉而闻名,当年先皇后娘娘也是身子虚弱,陛下专门在宫中为娘娘修砌了温泉池呢。而咱们这里的汤泉,是长安城中仅次于汤泉宫的汤泉了,就是利用汤泉宫建筑的角料砌成的。” “其实太子妃身子虚寒,那温泉偶尔泡一泡很有些好处,不妨今日就去看看?” 夏柔说完,便让春纤去将太子妃贴身的寝衣找一套出来,好让太子妃泡完温泉了及时更衣。 师暄妍被夏柔说得也对温泉池产生了一点向往,这几日她身上干涩,泡一泡兴许会舒服许多。 “也好,那就去吧。” 夏柔与春纤立刻着手准备,少顷,便准备好了香膏、毛巾、梳篦、寝衣等物,送太子妃至行辕汤泉房。 师暄妍不习惯沐浴时有些服侍,她自小便是一个人,不想把身子袒露给他人看,过于曝露对她而言很没有安全感。 自回长安侯府以后,师远道与江夫人将蝉鬓派遣到她身边服侍,她生平第一次身边有了伺候的侍女,但师暄妍心知肚明蝉鬓目的不纯,因此也不敢卸下防备让她近身。 现在到了行辕,春纤与夏柔看着是可靠忠义之人,只是师暄妍暂时还没与她们深交,也多有不便。 春纤将物件用托盘盛好了,递给太子妃,等太子妃接过,方道:“奴婢就在外候着,太子妃若有需要,便传唤春纤。” 师暄妍沐浴期间是不会传唤人的,但还是轻轻点头,抱着那一盘物什入内了。 汤泉房中,师暄妍抱着东西往里走,没看到任何人,但见雕甍画梁,帘幕无数,那些绣在绢纱上的各类图案栩栩如生,各用造价昂贵的丝线织成,迤逦出一寸寸浮光。 到了泉眼处,水雾从四周弥漫蒸腾,氤氲而生。 雾色愈发浓郁,盖过了四周的景致。 再往前,则是一片牛乳雪白,如走在蒙蒙大雾里头寸步难行。 师暄妍将托盘放在架子上,舒了口气,试探往里走,刚绕过一扇三折的富春山水图缂丝屏风,忽听见一串伶仃轻细的水声。 水声就是从池面上而发,细细碎碎,像是珍珠落入玉盘,发出的颗颗迸落的声响。 师暄妍脚步骤停,再也不敢往里去。 谁……谁人在这里? 春纤与夏柔把自己带来汤泉房的,她们必定知道这里等闲人不得随意进来,才会放心让她进入,更何况,这里本就是太子行辕。 是、是宁恪吗? 他在这里洗澡! 师暄妍脑子一热,差点儿便逃之夭夭。 可这般逃走,必定闹出动静来,春纤与夏柔显然对宁恪更为忠心,到时候,还是会被他知晓,她居然连他光着身子的一面也没见到就转身奔逃,简直是胆小如鼠,丝毫不中用。 如此一想,师暄妍便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视线越过袅娜的雾气,望向泉眼深处。 彭女官先前来禀报说是开国侯师远道来访,她不想见,之后宁恪便亲自去接见了,这时候她本以为他应该在与师远道会谈。 看来是话不投机,早早地就结束了。 那团洁若牛乳的雾色之间,裹藏着一道高大轩然的男体。 男子肩背挺阔,肌肉虬结,自弥漫的雪白中,露出一点点稍显浅麦色的皮肤。 照壁灯火,打在男人赤.裸的后背上,水色与火光相映,亮得有些刺目。 师暄妍自己都未曾留意到,她已经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看了有多时了。 虽与宁恪相识已久,也已经有数度肌肤之亲,可这般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精美的玉体,她却还从未有过。 之前,多多少少有些害羞,加之又是在夜间,于纱帐内隔绝了烛光,光线冥迷,放鹰台下那晚更是未除衣衫直接便席地幕天地胡来了,纵然她有那色心与色胆,实际也看不到什么风光。 所以师暄妍之前也不知道,原来他脱下衣服,外衫下掩藏的那清贵无暇、健硕伟美的身材,竟是如此令人喷血。 师暄妍对男色没什么见识,但直觉告诉她,这天底下,显然是很难再有比宁恪更好看的身体了。 这具美好而生猛的男体,该有的一分都不少,不该有的也一寸都不多,肌肉精致紧实而无赘肉,那看得见结块的淡淡沟壑,正有水迹沿着壑谷流淌下来,没入热意缭绕的水面。 等她察觉自己的失态时,鼻梁骨底下传来了些许异样感觉,师暄妍忍不住伸手抹了抹脸蛋,才发觉自己的脸颊早已经湿润发热。 倘若这时候她的面前竖着一面菱花镜,就能清楚地照出她有多么……色迷心窍。 师暄妍忽地感到嗓子一阵咽干,小心地,往唇舌间卷入了一点唾沫,润湿了一下燥热的喉舌,平滑修长的延颈微微地滚动。 “过来。” 第66节 水雾中,忽地传来男人的声音。 师暄妍探目一看,宁恪的身体正抵向池壁,双臂平展,头颅微微后仰,贴着汤泉正在闭眼歇憩。 “孤肩上有些酸痛,过来替孤揉一揉。” 他命令的口吻,很明显,是把她当作了行辕的侍女。 师暄妍头皮紧绷,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宁烟屿等了一晌,不见人来,气息压沉了一些,不悦道:“还要孤来请你?” 师暄妍咬牙想道:太子殿下,原来平素里便是这般耽于享乐,沉湎女色,还喜欢让侍女服侍你是么! 她不再磨蹭,迈开玉腿,跫音极轻地来到汤泉池边,缓缓地蹲下身子。 近处看他的身体,块垒分明的肌肉,蕴着火热的力量,直冲人眼球。 师暄妍想继续看,又不敢细看。 男人等不到她的“服侍”,再三沉了眉眼,不悦地反问:“还要孤说第三遍?” 师暄妍咬住嘴唇,暗暗地啐了他一口。 纤纤玉指,这一回却终于搭住了男人的宽肩。 他这肩膀的宽度较腰腹稍高,按上去,骨骼粗细均匀,被一层坚实而炙热的皮肉所包裹着,依然有嶙峋起伏的触感。 浴房汤泉中,不闻其他的声音。 唯独流水的潺潺声,与少女此际忐忑不安的心跳。 她小心翼翼地替男人揉按起来,力道起初不甚重。 宁烟屿靠在岩壁之上,双臂平展,头颅微微后仰。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太子殿下抑不住上扬的唇角,挑出了一抹淡淡的弧度。 师暄妍的指腹圆润温和,自带体香,缠绵幽韵,撩人心怀,指腹下按着他的肩颈穴位,脸颊偏过一侧,一边按,一边往心里骂。 这个坏人,平日里装得厉害,弄得她还以为,他在她之前真的不近女色,原来他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色胚! 她早就该知道,男人这种东西从生下来开始,就是坏蛋! “重一些。” 宁烟屿勾唇道。 师暄妍真想拍死他,就拍在这水池子里,让他做一只一辈子浮囊的大鳖。 可手上却顺着他的话,果真重了一些,她用了吃奶的劲儿,想疼得宁恪哭爹喊娘。 事与愿违,宁烟屿没有哭爹喊娘,反而对此表露出嘉许:“不错。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日食斗米,气大如牛。” “……” 师暄妍又开始在心里骂他了。 这时候,男人懒洋洋地发出了一道鼻音:“想骂就骂出来。” 师暄妍心惊肉跳,心忖他怎知自己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着他。 一愣神间,那男人已经反手往上,扣住了她纤细的皓腕。 用了一点力度,往下扯落,师暄妍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一头扎进了水中。 这汤泉池的水并不深,但也足以没过少女的婀娜春腰。 砸落的水花喷溅出来,洒了他一头一身,将男人的墨发尽数沾湿。 师暄妍的脚丫底板在汤泉池底,感受到了那滑不留手的青砖,差点儿脚下打滑,生生地滚进池子水底。 一瞬间,她天旋地转。 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了童年时,江晚芙笑容款款地挽着她的手,带她到后院里,邀请她看水底的游鱼。 在她探看过脑袋之际,身后那个女孩子,用力地往前一推,把她整个人推下了水缸。 灭顶的水,便如此刻一般潮涌而来。 她不顾一切地拼命往上挣扎,可上方却有一只手,按着她的脑袋,把她一直往水底下摁,她挣扎不开,在水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她昏昏沉沉时,好像听见韩氏责骂江晚芙,说她还能带来师家的钱。 还好,韩氏那时还天真地以为,她能为她们带来师家的钱。 师暄妍一直很害怕水,不敢进入过深的水池。 汤泉的水其实不深,或许只是因为进入池中的方式不对,才让她想起了那段梦魇般的经历。 她的脸颊只是在水面停留了一息,甚至没到水面下,腰身便被宁烟屿抱住。 他揽住她,将她抱出汤泉。 “师般般,师般般!” 宁烟屿慌乱地拍打着她的脸颊,她好像失了魂魄一般,双眸呆滞,一动不动地停在水底。 拍打了十几下,才仿佛终于叫回了她的魂。 师暄妍的脸颊陷入了一团温热湿润的掌心里,看向面前的男人,他眼底的浓墨色终于消散,未几,她感觉到自己被她托着脸蛋,薄唇寻着她的嘴唇,缓缓亲吻了下来。 他亲吻得很是小心,唇舌追随着她的唇舌,酿造出一股酸涩的况味。 水雾氤氲中,漆黑的眸泛着澄澈的光泽,写满了对懊悔与担忧。 师暄妍终于彻底醒了神,一双秀眸静静地望着他。 宁烟屿被看得心虚,托住她的脸蛋,将唇瓣撤回少许,被少女这么盯着,俊颜泛出酡色,赧然半晌,道:“我早知道是你了,故意逗你的。吓到了么?” 彭女官可以作证,他身旁从未有过贴身服侍的侍女,在师暄妍以前,他未曾与任何女郎有过肌肤相亲的逾越之举。 师暄妍偏过视线,不咸不淡地轻睨着他,眼底仿佛写着:你看我信么。 他使唤人给他掐肩揉腿时,是那么熟练呢。 宁烟屿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怎么说服小娘子,她也是不信了。 师暄妍见他欺身而近,又要靠过来,对她行轻薄之事,便十分抗拒,伸出双掌推拒。 这一下正好抵住了男人的胸肌,这饱满坚实的肌肉,平滑,内蕴生机与力量,害得她没忍住,拿眼风偷偷地往下扫了一眼。 往昔不曾领略过的风景,此刻,在汤泉里,在灯火中,一一看得清楚分明。 不知这副肌骨底下,藏着怎样坚不可摧的力量,瞧着便让人耳热。 师暄妍用力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池水,已经没过了她的纤腰。 但对于宁烟屿而言,堪堪到他的腰线之下,沿着流畅蜿蜒的人鱼线底部,温柔地环绕一周。 人鱼线没入水池底下,再往里,则是隐秘的、不可窥见的绝顶风光。 “……” 他好美。 宁烟屿最知晓,他的太子妃喜欢看什么。 长臂将她圈死在池壁上,宁烟屿掌腹抵住池沿,向她靠近一步。 这池子底下有几行浅浅的台阶,他向她走,正好是跨上了一行台阶。 于是,收束在底下的人鱼线一翕一张,正好袒露无余,带着昂扬之势杀入眼球。 少女的脸热得仿佛能煎饼了,脸蛋红扑扑的。 如若宁恪这时候,要化身豺狼,把她拆吞入腹。 她想,她可能,大概是会从了他的。 但她等了又等,只等到宁烟屿垂眸而来,视线略低一些,含着笑意轻声道:“师般般,你以为我把你当成了谁?” “啊?” 师暄妍茫然地抬起清水蒙蒙的桃花眸,错愕地望着他。 “你该不会是——”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尽管明知她的注意力被哪里吸引,他偏按兵不动,循循善诱地道,“吃醋了?” 这回师暄妍听懂了。 不好意思,只怕是太子殿下哪里出现了错觉吧! 师暄妍故意背过了身,在水中转身,水流哗哗得荡漾开,冲刷向男人坚韧强悍的腹肌。 他轻挑了眉梢。 太子妃咬着嘴唇,绵柔的嗓音落入他的耳朵,含着不自然的催促。 “宁恪。你把衣裳穿上。” 她承认,面对如此绝色,她有些…… 把持不住了。 第54章 但太子殿下垂眸, 看了一眼正矗立于水中光条条的自己。 哪里能找到一片衣袍来穿? “师般般,你强人所难。” 师暄妍咬着朱唇, 恐怕在这般对峙片刻,她的鼻孔里便要有鼻血喷洒出来了。 听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眼睛会长疔! 她还正当妙龄,可不想长那些东西。 战栗间,扶在池壁两侧的手掌被撤回,接着,那双炙热温柔的手掌, 抵在了师暄妍的肩后。 不用费劲拨弄,她便在水池中,因他而转回身来。 第67节 视线高低错落,她注视着水面, 偶尔也扫一扫在水中畅快遨游的它,脸颊涨得滴血。 太子殿下握住美人酥肩,唇角轻扬:“般般, 你刚刚跌进水中, 在想什么?” 他叫了她数遍, 不见她回神, 两眼直愣愣的,吓得他以为一不留神把他的太子妃吓傻了。 师暄妍叹了一口气,觉得, 好像也没什么需要对宁恪隐瞒的。 若他不问, 她不会主动说, 若他问,她也不必隐藏。 “小时候落过水, 有些后怕。” 宁烟屿的目光扫过少女明丽的面颊,他现在对她已经很会察言观色,声线低了一些:“怎会落水的?” 师暄妍道:“江晚芙推我的。小时候我生活在江家,她可能是觉得我的存在抢了她父母的部分关怀吧。” 江晚芙。这个名字宁烟屿有些许陌生,但想了片刻,也回忆起了些许线索。 “你那位表妹?” 师暄妍点头:“现在不知道算是什么了,我阿耶,早就把我从师家的族谱上除名了,族谱上现在的名字是江晚芙,我大抵从来都不是江家或者师家的任何人。” 热气蒸腾着,少女鼻头的红红的。 她轻吸了一口气,雾气抟入鼻腔,愈发湿热。 宁烟屿于君子小筑见过她那位盛气凌人的表妹,但只有一面之缘,实在话,他对女人的面相记忆不深刻,通常看上数眼,也很难留下印象,她那位表妹长相也没甚特别之处,两个鼻子一张嘴,只是说话讨人厌了些。 不曾想,她当年在江家时,不过几岁的光景,便已经心术这么坏,学着害人了。 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居然推你下水,你可曾说给师远道夫妇听?” 师暄妍缓缓摇头:“我满心憧憬地回到侯府,但回侯府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他们有多么喜欢江晚芙这个贴心的可人的女儿,他们看我的眼神,满是陌生与尴尬。我没有在他们面前说江晚芙的不是,只是说这些年,江拯与韩氏待我不好。可是,他们连这一点都不愿相信。所以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明知道他们把江晚芙看作眼珠子命根子一样……” 宁烟屿攒眉:“你便忍了?” 师暄妍抬眸,望着灯烛里那双清澈的,含着热忱与忧色的黑眸。 笑靥微微荡漾。 “你忘了吗,我原本打算和江拯一起死的啊。” 宁烟屿握住她的肩,收了几分力,再一次往前欺进半步,嗓音更沉,冷眸更暗,似风雨侵昼:“师暄妍,孤不允。” 他稍稍用力便捏得她肩胛骨好疼。 师暄妍的桃花眼底泛滥了水光,一瞬,撞入他的瞳仁中。 男人握她香肩的指骨,力量被一寸寸瓦解。 “般般。” 她当时,是有什么法子,能够告倒江拯么? 如若只是虐待甥女,那远远达不到犯死的地步。 “你是打算如何对付江拯的?” 师暄妍忽然想起来,江拯曾意图玷辱她的那段过往,她以前其实从来未曾对宁恪讲过。 直觉告诉她,别的事可以说,唯独这件事不能。 光风霁月、高傲鹤姿的太子殿下,可能会因此发疯狂怒。 师暄妍摇头,略过了这节不提,转折道:“你跟我说过的,让我往上看。我其实,已经很努力在试着往上看了,韩氏如果不是非要与我为难,也不会是如此下场。最多,我可能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给她也灌一些赤练毒,再把她狠狠地打一顿,出口恶气,丢出长安。” “和以前的想法不一样了吗?”宁烟屿听到她说,说着他曾说过的话,这证明了,这个小娘子是曾将他的话放在过心上的。 师暄妍道:“以前我是恨不得杀了他们的。可后来想想,也觉得把自己变得戾气好重,你说得对,我不应该太过在意他们,我应该轻视他们,鄙夷他们,不要把他们那些肮脏手段太过放在心上,这样,反而是绊了我的路。我的路还很长。” 说话间,那双温热的手掌,托住了她的脸颊。 用一种包容的,虔诚的姿态,将她的颌骨微微合拢,把她的桃花面一点点裹在其间。 “可现在是孤不一样了。” 师暄妍听出了一丝冷冽的味道,讶然地调高视线。 正对上宁烟屿黑如子夜的深眸。 “是孤想杀了他们雪恨。” 师暄妍一怔,这一刻,她清楚地看见了宁烟屿眼底一闪而逝的杀意。 不是一时意气。 宁烟屿早在得知韩氏虐待她的那一刻开始,便动了杀机。 但比起杀了那些狼心狗肺的歹毒之人,让他放在心上的娘子走出童年的不幸,于宁烟屿更为重要。 “会脏了手的,”师暄妍声音幽微,“真的。” 他沉着脸色,根本不肯听。 即便他极力克制,诸如韩秦桑等人依然动作不断,树欲静而风不止,人心竟可以丑陋至此地步。 师暄妍停在水里,衣衫浸湿,薄薄的寝衣湿漉漉地贴着玉雪肌肤,勾勒出曼妙玲珑的身形。 汤泉池波光潋滟,温水一波波地冲刷过二人在水中相叠如石的身体。 她被热气熏得脑子里一片迷乱,根本不想谈及那些事,眼前最要紧的只是一件—— 该如何不动声色地,脱离太子的钳制,爬上岸,再不惊动他悄悄地离开。 师暄妍一直没能想到什么好办法,上下为难,左右不是。 一筹莫展间,她的下颌又被那只手掌轻轻地抬高了些许。 他炙热滚烫的肌肉,已经贴上了她柔软的酥山。 那一片紧密相连的皮肤,彼此交换着体温,师暄妍被烫得忍不住溢出轻一声叹息。 “师般般,今日,好像还没与你解毒。” 师暄妍的脚丫踩在光洁湿滑的地面,差一点儿便摔跤滑倒。 堪堪借着池壁稳住身形,师暄妍蓦然感到唇上发烫,自己的唇瓣已经被他含吻住了。 衣襟被那双大掌轻轻地拨开,再拨开,沿着香肩一泻溜下,露出肤质细腻、堪比白瓷的肌肤。 肌肤映衬着侧壁上的灯光,蜜质欲滴。 宁烟屿揽住她腰身,唇与她的唇瓣相厮磨。 奇异的是,唇上揉擦出的温度,似乎别旁处要更为炽热,师暄妍一时受不住脑袋后仰。 满头乌丝里,掼入一只大掌,摁住了她的后脑,握住了她为了沐浴盘得圆溜光滑的发髻。 师暄妍被迫朝他靠近,承受他的亲吻。 再往下的事,一切便都尽在不言中了。 波光粼粼的水面,雾色好容易合围,又被一次次撞开。 在那洁白的乳雾深处,一双深刻纠缠的男女的身影,若隐若现…… * 太子宁恪,在折腾了师暄妍数日之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勤勉,开始了日日上值生涯。 他近来像是颇为忙碌,一连几日早出晚归。 华叔景突然命人送来了一张方子,起初师暄妍还以为开给自己的,自己接了方子,战战兢兢想,是不是治疗的法子出了问题,解毒依然毫无进展。 结果传信的药童说,这药方是给太子殿下的,让行辕的庖厨好生熬煮了给殿下喝,每日一副。 师暄妍未明所以,展信一看,原来竟是壮阳的药方! 春纤与夏柔只看到,太子妃的脸颊上好似春日抽条的疏枝,霍地绽开了一朵娇艳的桃花。 如得逞一般,又如扬眉吐气一般。 她们俩对视一眼,不大敢问。 师暄妍如获至宝地把药方子工工整整地折好,揣在胸口,对华叔景老大夫恭敬地道谢。 宁恪一直坏得不做人,非要当禽兽,这回有了华大夫亲手开的方子,叮嘱他要及时补肾,看他还神气与否。 早说,纵使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番没日没夜的折腾! 这边师暄妍才将药方子放下,喘上了一口气,她思忖着该如何让太子殿下也出糗一回,还没想出个辙来,侯府却又来了人。 这回来的是蝉鬓。 蝉鬓带来了一个消息:“二娘子,柳姨娘不大好,已经就这几日了。” 师暄妍惊诧:“怎会?” 蝉鬓道:“柳姨娘得的是肺痨病,之前一直吃药,这个冬天刚过去,开了春,柳姨娘的咳嗽便加重了,找了许多大夫也治不好,病情愈演愈烈,昨夜呕出了血来,王府医诊断,柳姨娘已是病入膏肓,性命就在旦夕之间。家主派奴婢来,想请娘子回府,不为教娘子长住,就当只是看一眼柳姨娘也好。” 师暄妍沉默了。 她固然不想回师家,可柳姨娘已经不好了。 良久,她抬眸,对蝉鬓道:“天色已晚,我明日回。” 她回侯府的事,不能草率决定。 她想等宁恪会来,知会他,以免他找不见她的人。 晚间,宁烟屿回到行辕,已约莫到了子时。 他也大抵是忙累了,休沐这么些时日,积压了许多要务亟待处理,今夜,宁恪在沐浴之后,只是轻手轻脚地上榻,扯下被褥,从身后搂住了她。 随即,他在她颈后的雪背上,靠近颈窝的一处,寻了一处温暖馨香的所在,将脸埋了过来,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芳香。 帐中二人的气息靡靡相和,馥郁不胜。 师暄妍在他怀中转过了身。 宁烟屿微睁一线:“嗯,今夜居然睡得这样晚,在等我么。” 师暄妍道:“是的。” 他一下唇角曳开,便揽住她细腰,欺身而上,将她牢牢地掖在身子下边,含着困意的黑眸多了一丝笑意:“乐意为小娘子效劳。” 第68节 师暄妍是同他说正经的,难道他脑袋里就只有那些事么。 她伸手推他,在他困惑地看下来时,师暄妍沉吟道:“我明日想回一趟师家。” 在他脸色即将沉下来之际,她忙将今日蝉鬓来找她的事,说给了宁恪听。 宁烟屿思忖着,问:“柳姨娘对你可好?” 师暄妍道:“相交不深,不过,她是当初在师家唯一一个,给过我一点温暖的人。她在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如今……我想去看看。” 宁烟屿勾唇:“师般般,既已决定,怎会想着来问我?对于你不会伤害自身的决定,我都赞成。” 师暄妍思索了片刻,复看向他,嗓音极轻:“因为我觉得,我们是要做夫妻的,夫妻之间就该有商有量,互不相疑,明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我回师家,我既然要回了,怎么能不和你说一声。如果哪日你也想做我未必肯同意的事,我希望你也来问我。” 她的语气很淡,可宁烟屿听在耳中,却很有几分浓情蜜意,仿佛冒着泡的甜水咕嘟着涌上来,漫过心头。 啊,这不就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么? 这个小娘子,原来是当真打算和他做真的长久夫妻的。 这样也好。 那个一年之约,每夜这么实行着实行着,太子殿下也会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怎奈情意浓时,欲罢不能。 不论往后如何,他都只会喜欢师家般般,只会娶师家般般。 太子殿下在太子妃的脸蛋上爱不释口地亲吻着,细细碎碎。 师暄妍听到他落在耳畔的声音,好像多了几分赧然之意。 “娘子,我会的。” 那便这么说定了,师暄妍舒了一口气。 宁烟屿抚抚她的脸蛋,温声道:“明日多带些人手去,让彭女官跟着,我给你备一驾宫车,黄昏时,我上师家接你。” 师暄妍点点头,脸颊正好蹭在他的掌心。 那纤细的绒毛,好似水中的浮藻,被擦过的掌心,一瞬撩至火热。 方才翻身欺上来时,尚有些疲惫,这时,太子殿下又神采烨烨了。 一看他炯然明亮起来的双眸,师暄妍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好吧。 来吧。 反正不过这么档子的事。 而她也慢慢开始觉得,对男女敦伦有些受用了。 可能是因为宁恪他毕竟聪颖好学,纵然以前没有过经验,经过了这半个月,也慢慢摸索到了一些窍门,有时,也极是舒坦。 这一夜悄然过去。 翌日,宁恪忙着府衙诸事,听闻北衙六军今日捕获了一些来路不明的商队,这商队被抓捕之后,旋即图穷匕见,与朝廷禁军起了冲突,在太子主持之下,北衙禁军终于捣毁了其巢穴,一网打尽。 师暄妍这才知道,难怪他近日总是回来得那般晚,而且还精神疲惫。 为了给她解毒,他还不敢有一日懈怠。 真是难为太子殿下了。 宁烟屿备下的宫车一早便已在等候,师暄妍登上车马,前往开国侯府师家。 穿过长安几座坊市,车马来到巷口。 远远便见到巷口,封堵了开国侯府上下几十口人,几乎是列阵相迎,那阵仗,那排场,不啻于开国侯府接到禁中的圣旨时,师暄妍也仅只是见了一次而已。 为首的是江夫人,与她把臂同行之人,依旧是江晚芙。 二房与三房的几位夫人娘子,也参差在列,衣香鬓影,摩肩接踵,整整封阖了这条花冠巷。 师暄妍自车中走出,脚尖刚刚沾地,春纤、夏柔都还来不及搀扶,只见江晚芙已经弱柳扶风地长途奔袭而来,只跨上了两三丈距离,当着众人的面,屈膝,忏悔地跪在了师暄妍面前。 “阿姊……” 她跪于地面,仰起忧愁的脸蛋,泪落如珠。 第55章 她哭得声泪俱下, 清融融的泪花弥漫了整张素白的面容。 尤为凄楚。 正是阳春三月天气,满城杨柳, 嫩绿晴柔。 江晚芙的腰肢,好像比那柳枝还细,不堪一折。 这般楚楚可怜的小娘子,当街跪在地上,哀求哭诉,自是惹人动容的。 师府上下均知,江晚芙是为了替韩氏求情。 其实这情,肯定是求不动的。 韩氏要置师暄妍于死地, 怎可能得到饶恕? 她们也盼着师暄妍不要头脑一热地应许。 江夫人看着可怜的孩子,心里也不想韩氏得到轻饶,但芙儿孝顺母亲之心可昭日月,她对韩氏这般好, 对自己亦复如是,江夫人便不忍心打断。 “阿姊,”江晚芙试图挽住师暄妍的裙角, 对方只是默然地后退了半步, 教她扯了一空, 江晚芙够不着她的半幅裙袂, 怔怔地道,“我知晓,阿娘对你不起, 但她年事已高, 身上有沉疴痼疾, 若再被关上十四年,如何能熬得过去, 妹妹不求阿姊放过她,只求……” 师暄妍充耳不闻,也没低眼,仿佛眼前根本并无此人,便略过了她,径直往花冠巷口而去。 路过江夫人时,江夫人停一停脸上的叹息,凝望向师暄妍:“般般,你好歹看一看芙儿?” 师暄妍环视过众位女眷,各怀心思的侯门女眷,如今看她,再也没了当初在祠堂时落井下石的敌意。 她们温顺可亲地,对她释放着善意。 师暄妍敛了下唇角:“我是来看柳姨娘的。侯府请我来,现在却又拦住我的去路,是何道理。” 江夫人看了一眼仍痴痴怔怔跪在地面的可怜的江晚芙,只好侧身,让人把步道让开。 师暄妍与彭女官、春纤、夏柔等诸十几人,步行入巷,踅入开国侯府。 柳姨娘所在的院落,唤作明春院。 院中萧瑟冷清,不见半分活气,虽是三月天气,但比起一路行来所见的花媚柳影,这里分外凄清些,就连灯笼也仿佛是没有的。 师暄妍在柳姨娘的病房前停步。 支摘窗紧紧闭合着,里头传出柳姨娘压抑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一阵接过一阵,是从肺里发出来的,然而不敢咳得太过用力,否则会牵动肺腑,带累得五脏皆痛。 师暄妍敛唇,回眸看向身后。 师家人已经又围了上来,为首的江夫人,和善地上前,把住师暄妍的手,柔声道:“柳姨娘惦记你,盼再见你一眼,是临终之言,发于一片善心。但这屋里病气深重,般般你只消看上几眼就出来,我们到花厅堂上去说话。” 师暄妍听了出来,江夫人请她来,柳姨娘的病入膏肓只是名目,归根结底,还是要在师家与她谈判。 她煽动这么些人,是为了壮声势? 师暄妍根本不放在眼底。 指尖摆了摆,在江夫人的双掌合拢下,她将自己的手指头一根根地自江夫人桎梏下抽离,不带一丝留恋。 转身,师暄妍命人打开门,走进了柳姨娘的房中。 这片屋子,好似终年晒不到阳光,阴沉沉的,湿漉漉的,光线低迷。 屋中也没有烧炭,甚至蜡烛也极少,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冷气。 光,甚至照不到柳姨娘的罗帷上。 伺候柳姨娘的只有一人,女侍满月。 满月跪在病榻前,正为柳姨娘喂药。 帘帷卷开,师暄妍步步趋近。 柳姨娘支起了上身,静静地靠在床榻前,人清瘦得皮肉几乎包不住骨头,脸上只能看见森然的白色,没有一丝血气。 师暄妍呆住了,因她没想到,在师家,原来还有境遇差过自己的人。 旁人都说,侯门的江夫人柔和慈善,菩萨心肠,可柳姨娘合该是她院里的,就算平日不相对付,也不该苛待已经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怎样的一种“善良”? 于震惊之中,师暄妍唤了一声:“姨娘。” 柳氏抬高视线,睨着光影,瞧见了她,唇角挂上淡淡的笑容:“是般般呀,你来了。” 只说了一句话,柳氏便低头咳嗽起来,直要将肺都吐出来。 师暄妍便让她莫要再说话,只安心喝药。 可柳氏如今喝药都成了难事,喝一口便吐一口,这药灌了三四遍,硬是没有一口能吃得下去的。 师暄妍接过了满月手中的药碗,低声道:“我来。” 满月看柳姨娘喝不了药,也心里焦急,不留神药碗被二娘子端走了,她只好屈膝跪行向旁,让开了位置。 江夫人踏足入内,这屋子里久未能通风产生的陈腐之气,刺激得她直皱眉。 她一眼横过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倏然顿住。 她看见,她的女儿,她那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亲近体贴、柔顺纯孝的女儿,跪在了柳氏那姨娘的身前,无比和顺,就连披落在颈后的青丝,也如一蓬蓬团积的轻絮。 黯淡的光影,打落在少女的肩胛上,衬出她如霜似雪的肌肤。 她持着药汤碗,一勺勺喂的,居然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个出身寒微的下贱妾室。 这不是掌掴了江夫人的脸么。 二房与三房虽平日里都喜好抱江夫人的大腿,对其吹捧备至,这时,都忍不住想观察江夫人的反应。 江夫人的唇角痉挛了几下,目光沉凝,瞬也不瞬地盯着床帐内。 第69节 柳氏早已察觉大夫人来了,不敢让师暄妍喂药,怕受不起,更怕江夫人责罚。 汤匙送到了嘴边,泛着药汤的涩味,一缕缕烟气飘挪着,模糊了柳氏苍白的玉颜。 她缓缓摇头:“般般,我这是好不了了,能见你一面,也算是无遗憾了。” 看到如今的师暄妍,柳氏眼底露出欣慰的光泽。 她一生膝下无嗣,百病缠身,可这么多年来始终有一个做母亲的心愿。 柳氏知道自己不该,怎敢将这份心思寄托在侯府的嫡娘子身上。 可是,每当她见到二娘子,总会心疼。 当侯府上下和乐融融时,她像是一缕幽魂,被所有人遗忘在角落,看着旁人鲜花着锦、百人拥簇,她安静地坐在灯火阑珊处,如同不是侯府的娘子,不是家主与夫人所出,一个人独享着无人问津的寂寞。 而柳氏,也与她一样。 柳氏无数次路过师暄妍所在的那方阁楼,看见阁楼之上绰绰的身影,未熄的灯火,灯影幢幢间,她趴在那方窗台上,眺望远处的夜色,眼里是无尽的空茫与失落,如若当年她那个夭折腹中的女儿能够健康地长大,二娘子的今日,便也是她的处境罢! 柳氏发现自己心疼着二娘子,阖府上下,没有人在意二娘子,明明是嫡出的女儿,却被所有人遗忘了。 她不配做二娘子的娘,一直只敢远远地关注着,从去岁寒冬拖到今年入春,她的肺病已经愈来愈严重,柳氏唯一的期望,便是二娘子能够展颜。 祠堂里,她干了平生最大胆的事。 那个令她一生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句违背的家主,立在那儿,手里持着藤杖,要打杀了自己的亲女儿,柳氏站出来了,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勇气,为二娘子加了一件衣。 那也是她这个将死之人,独独能做的一件事罢了。 “二娘子,要做太子妃了,真好啊……” 柳氏的眼神涣散着,看不清面前的师暄妍,只觉得好似有几道虚影在摇晃。 能在临终前,见一眼如今脱离了侯府,锦衣加持、光鲜显贵的二娘子,柳氏已经心安了。 师暄妍怔忡地望着面前憔悴的柳姨娘。 她与柳氏并无多少交集,只是在侯府住了几十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偶尔打过照面,也会问一声安好,她不知,在侯府中还有人会真心地惦记过自己,哪怕只是微弱的一朵火焰,藏匿得深深的,也足以聊慰心怀。 师暄妍将药汤停在柳氏唇边,声线微微发紧:“姨娘,吃一口,莫吐了。” 柳氏颤抖着看向师暄妍身后,立在房中,袖下的手指掐着虎口,神情间浮露轻蔑的江夫人。 她不敢。 师暄妍咬牙道:“姨娘,不必害怕,你乖乖吃药。” 柳氏笑了起来,是了,她已经命不久矣,不会再碍了夫人的眼,做了她的肉中之刺,吃上一口药又有何不可。 柳氏垂下视线,唇舌含住了汤匙,抿了一口药汁,将苦涩的汤药吮入了口腔,逼迫着自己,仰起脖颈,让那药汁沿着喉腔滑下。 这一口药,虽是吃得艰难,好在是吃下了。 师暄妍又喂她第二口、第三口,一勺勺地喂,不急不缓,语调柔和。 “姨娘喝药。” 江夫人的脸色愈来愈青。 二房的林氏熟知江夫人,也没见过长嫂发这么大怒气,这股冲天的怨气,分明唤作嫉恨。 她亲生的女儿,竟在侍奉别的女人,还是她丈夫的小妾,殷勤小意地为之侍奉汤药。 林氏一生受丈夫宠妾灭妻的困扰,口头不说,实则羡慕江氏要命,江夫人偏以家主的敬爱,在她们面前总有意无意地耀武扬威,如今见她难受了,林氏作壁上观,心头还有点隐秘的雀跃。 柳氏吃着药,奋力地往下咽,再也不肯吐出一点来,纵然食道一直往上反流,药汁一直往上顶,柳氏也始终反反复复地往下咽。 喝了半晌,这药碗终于见了底,师暄妍让满月扶柳姨娘暂且歇下。 这寝屋里实在太暗了,大抵江夫人从未觉着府上还有柳氏这么个活人,也不管这人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黄泉路。 师暄妍让彭女官入内,壮开声势。 “江夫人。”师暄妍一声疏离冷淡的“江夫人”,唤得江夫人怔住,她顿时手脚冰凉。 师暄妍深锁远山眉:“为何柳姨娘房中这般黯淡,她病得厉害,可这间院子不朝阳也便罢了,屋内阴暗湿潮,连炭火也没有,蜡烛也不过短短几根?难道柳姨娘在府上,没有一点份例么?” 江夫人被她唤一声“江夫人”,再被她毫不留情地一质问,登时傻了,怎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胳膊肘往外拐,为了个贱婢对自己大呼小叫。 难道,果真是自己克扣了柳氏的份例,师暄妍还要为了个下贱妾室,与自己大动干戈不成? 柳氏出身不好,是师远道年轻时荒唐铸下的错误,她自己也骨头贱,大着肚子进来的侯府。 这些年,江夫人能容忍她在侯府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是开恩了! 江夫人眼风直抖:“你竟为柳氏质询为娘?” 师暄妍道:“我已从族谱中被除名,江夫人,如今你名下之女,是江晚芙。” 江夫人气急攻心:“不过一姓名罢了,你阿耶要除你的名,是我百般拦阻,现在也添回来了,你还是我师家之女。你先前怀孕时不肯说这是太子的孩儿,弄出误会来,你阿耶这才怒不能遏,一时冲动……” 师暄妍冷眼睨着她说这些文过饰非之语,心上已无一丝波澜。 “往事已休,我不愿提,”师暄妍将双手笼在袖中,寒漠地道,“如今我只问,柳姨娘的份例在哪儿?为她看诊的医工又是何人?” 江夫人也不会把他人的过责揽在自己身上,视线调向林氏。 林氏心虚,黯然想退场,师暄妍语调高昂:“是二房私吞了柳姨娘的份例?” 林氏中气不足:“二娘子,你纵然现在是太子妃,可、可你也不能血口喷人!” 师暄妍了然,朱唇轻挑:“原来是我说对了。” 林氏与韩秦桑相仿,都贪心不足,享用着二房的月例还不够,还要往里掏,掏长房江夫人的她自是不敢,可若欺凌到一个无钱无势无可依傍的柳姨娘身上,江夫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们作践罢了。 在江夫人心里,有一道自己画下的圈,圈内的,她纵是掠夺,也要占为己有,圈外的,她亲眼目睹了毁弃,也在所不惜。 开国侯、江晚芙是在圈里,若要再算,便还有她十七年来素昧谋面的大哥。 至于她自己,师暄妍自觉在江夫人这里,算是卡在这圈上,进不得,也退不是。 江夫人用一点表面功夫的“母爱”,妄图试作风筝绳,将她牢固地拴在这里。 然而风筝见过了墙外的春色,终于不再稀罕脚下只能俯瞰,才能看到零星一点的微渺芥子。 师暄妍道:“林夫人,你二房的账上,可曾做好?” 林氏被她呛住,脸颊憋红了,心虚道:“你、你莫诬赖我,我二房可不管你们长房的事!” 师暄妍轻笑一声,吩咐身后彭女官:“内使,去请开国侯府的家主,让他来查一查二房的账目,怕是这些年,不仅仅贪了柳姨娘的月例吧。” 林氏见彭女官果真要去,气得跳脚,心想这个外人,怎敢在自己地头上撒野,跳将起来便要给彭女官耳光。 “放肆!” 岂料到彭女官是禁中出来的,眼疾手快,林氏的耳刮子没落在彭女官脸颊上,反倒是彭女官反手一巴掌,气冲霄汉地甩在林氏的脸上。 林氏多年保养的脸,嫩得像一块新鲜豆腐,被一巴掌打得脸又红又肿,她惊呆了。 彭女官先发制人:“吾奉太子妃之命,请贵府家主调查二房账目,夫人方是放肆!” 说罢,彭女官头也不回地便走出了寝屋,率领三四个嬷嬷亟去请开国侯。 林氏僵直了发麻的背脊,两眼挂满恐惧,指望江夫人救命,自是不可能的。 江夫人多年旁观二房与三房贪墨银两,本就是等着看她们鹬蚌相争、互有死伤,难道,她还真如外头盛传的那般大度慈悲不成! 师暄妍在这屋中视线逡巡,道:“此处湿潮阴冷,最不适宜肺痨病人安养,如侯府不能为姨娘另置温暖干净的住处,不妨,我今日带走柳氏,也省得侯府坐看人亡,还要花钱置厝,如何?” 三房的出来了,有些难言之隐地望着师暄妍:“般般,可是这柳氏,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把她带走,这,这于情理不合啊,不妥当的。” 师暄妍岿然道:“今日,我如认柳姨娘为母,那她便是我的母亲,我带我阿娘至外别居休养,如何不妥?” 听说师暄妍要认柳氏为母,二房的三房的对视一眼,都震惊地看向江夫人。 江夫人的脸色唰地变作雪白。 “般般……你,你不要阿娘了?” 江夫人的身子细细发着抖,眼眶战栗着,惶惶地看着她,求着她。 这是师暄妍第一次自江夫人的眼底看到,对她一丝丝的疼惜和懊悔。 从前她也曾可笑地幻想过江夫人的“母爱”,今日得到了,拿在手里看一看,也实在,不值一钱。 第56章 江夫人的呼吸滞涩, 心往深渊下沉去。 连何时江晚芙已悄然来到了身后,她都未能察觉。 江晚芙目睹了江夫人的失神, 心口寸寸发紧,害怕地唤了一声:“阿娘。” 江夫人也充耳不闻。 她的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师暄妍的身上,近乎魔怔地看着她。 自己的女儿,自己的般般,怎会认柳氏为母? 怎会。 江夫人心里堵得慌,无法排解:“般般,是阿娘做的不好,你若说出来, 只要你让阿娘改了,娘可以……” 师暄妍睨向江夫人身后的江晚芙,太子妃的端丽容颜,清冷在上, 仿佛隔了云端。 江晚芙眸光闪躲,不敢与她对视。 眼下十数人拥堵在柳姨娘的寝屋内,这屋内的空气愈加不流通, 师暄妍命令身后的春纤与夏柔将寝屋的支摘窗全部开启。 “病人虽不得受凉, 但屋中时常需要换气, 否则病气积郁, 愈加难好。” 师暄妍带人先出了寝屋,来到院落中,江夫人浑浑噩噩, 像失了魂般紧跟而上。 须臾之后, 师远道来了。 远远地只见侯府的诸位女眷, 挨挨挤挤、娉娉婷婷地停满了院落,如荷塘里冒尖的莲叶般, 个个裙摆摇曳,步步生姿。 女眷们说话的声音叽叽喳喳、嚷嚷个不休,师远道一阵头颅闷疼,但好在今日居然在侯府里见到了久未能相见的女儿。 师远道上前:“般般,你说二房贪墨,可有此事?” 林氏见家主也不维护一句半句,便先信了师暄妍,便嚷起来:“家主,绝无此事,这都是她诬蔑我们二房!” 第70节 师远道冷冷道:“此地我与太子妃讲话,焉有你吵嘴的份?你当我不知你素贪欲过旺,颇好敛财?如不是看在二弟多年在外戍边,功高劳苦,对你的贪得无厌师氏早有不容。” 林氏悻悻地闭了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师暄妍目光微定,声线轻柔:“家主,不妨取二房的账目,和侯府的总账来对一对,就知怎么回事,二房有无贪墨柳姨娘的月例,不是谁人一张嘴就能做了铁证的。” 其实林氏贪墨,从账目中昧下银两,师远道身为家主,怎会一无所知? 只不过看在老二在外戍守的份上,对林氏多有忍让,料得她也不敢动了家里的大头,些许蝇头小利,就让她得了也无妨。 但师远道忽略了人的贪欲是没有上限的,当林氏察觉到家主的默许,与江夫人的不作为之后,她这些年贪墨的银钱便愈来愈多了。 等府上人将专门的账目一核对,单就这两年,林氏便从侯府总账上昧下了五百多两,这数字拿出来,都叫人倒抽一口凉气。 林氏的脸颊扭曲了,瞥见家主隐忍沉怒的脸色,她膝盖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悠悠道:“家主,我,我只是稀罕一些首饰,就多打了两件……” 她越说声气越小,到了最后,声音已经几不可闻。 江夫人在边上,脸色惨淡地望着师暄妍,对林氏的罪过也丝毫不问。 师暄妍笼上襟袖,恬淡地匿身在一片柏木萧森的影里,并未给江夫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记眼神。 江夫人心如死木,攀着她的臂膀,小心翼翼抓着她,提醒着自己存在感的江晚芙,咬住了嘴唇,却不知怎的,再也感受不到阿娘的一丝关注。 这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惶恐不已,江晚芙的心跳急促,双颊闷出了红晕。 师远道负起了手,闭目道:“好,你既说你不过是多打了几样首饰,这账上差的五百七十八两,便用你的首饰来填吧,你二房私事我不该多管,但这银钱数额之大已经涉及整个开国侯府,我即刻修书一封予二弟,此事令他定夺。” 林氏直了眼球。此事任由他定夺? 那狗汉子本来就宠妾灭妻,但凡得了这个由头,岂不是要休了她,反了天去! 林氏说什么也不肯,跪在地上直说情,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家主写信给远在戍地的夫君。 看她哭得涕泗横流,师远道也无动容。 若只是一些小钱,林氏要拿去用,便也用了,这几年,她在外租了几件铺面,要经营胭脂生意,急需用钱时,师远道也让江夫人给她方便了,可她只有出没有进,若如此下去,再大的家业,也让这些短视无知的妇人败光了。师远道怎么也没想到,这林氏贼胆包天,竟偷拿了账上这么多钱! 不单林氏有过错,就连自己的夫人,一直纵容默许,也是极大的过失。 师远道见不得人哭哭啼啼,吩咐左右部曲长随,将哭得惨痛、像是鸡猫子鬼叫的林氏扯开了,拖着人便往下去。 三房的瑟瑟发抖,唯恐家主也发落在自己头上,她贪的虽没有林氏多,但这些年来,把账目对一对,也能对出个几十百两的窟窿来,她这就回去想法子添上窟窿,便灰溜溜地跟着林氏走了。 师远道平息怒火,朝师暄妍走来,蹙额道:“我听说,你要认柳姨娘当你的阿母?” 师暄妍临乱不动,声音平稳:“是的。” 江夫人忽挣脱了江晚芙,朝师远道走来,眼眸已红肿湿泞:“夫君,般般怨我,我为她做了这么多,她还是怨我……” 师远道一晌沉默,后又道:“将你从侯府除名,是为父一时情绪过激,事后想想,便已失悔,你阿娘百般阻止,不断劝告,她的确心里牵挂着你的,你如有怨,不妨对为父撒出来,祠堂里是阿耶一时急火攻心没能忍住,是打了你,你该怨怪的,是我。” 师暄妍缓缓摇首,潋滟的唇角噙着微笑:“祠堂那日之后,我再也无怨了,我那时抱着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散了,终于清醒了,原来,我是从来就没有阿耶阿娘的。” 不待江夫人反驳,师暄妍看向她身侧的江晚芙,在江晚芙一激灵,瑟瑟之中,她转调道:“你们当年为了寄养我,给江家送了七百两的钱,毕竟有恩情在,大家算不得是陌生人,那七百两大多让江拯与韩氏昧下了,也没多少花在我的身上,但算上十七年的年限,我便仍是原数奉还侯府,自此以后,大家便互不相干涉了。” 江晚芙被师暄妍的目光逼视,现下恐惧,师暄妍今日叛出家门,将来,开国侯和江夫人会否迁怒到自己身上,觉着她鸠占鹊巢,逼走了他们的亲生女儿? 念及此处,江晚芙心中一阵恶寒,忙奔上去,再一次跪在师暄妍的面前。 “般般阿姊,千万不是,都是晚芙不是,你千万莫见怪阿耶阿娘,往昔我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愿来偿,只请阿姊,你不要这般绝情断义,伤了他们的心……” 柏木森郁,笼着师暄妍白净如瓷的脸。 她在那片阴翳里立着,隔了一晌,她勾住了唇,笑靥灿然地,露出一行宛如编贝的雪齿。 “好啊。” 她走上前,一把挽住了江晚芙的臂膀,亲切可人地凝视着江晚芙闪灼着惊喜光泽的两眼。 看上去,便如姊妹间亲近,两好无间。 江夫人与师远道对视一眼,既欣慰,又莫名。 欣慰般般竟然还肯与芙儿姊妹相称,莫名般般怎会突然转变如此之快。 跟着江夫人便心中有数了。 师暄妍垂落的玉臂横在江晚芙清瘦的背脊,往下一压,霍地纤纤五指化作利爪,擒住了江晚芙细长的脖颈,在江晚芙的尖叫声中,师暄妍一把拽过她,左手扯住她的头发,将江晚芙整个提溜起来,拖到院子里那方窄窄的飘着几朵浮萍的水池里。 “啊——” 江晚芙惊呼着,接着整颗头便被摁进了水里。 水花四溅,拂过师暄妍闪着冷漠的明眸。 素来端庄温婉、不争不抢的师家二娘子,用稳准狠的手腕,将她的表妹,就摁在这池里。 江晚芙挣扎着,拼命地往外捣水,弄湿了师暄妍的裙衫。 她用了几分狠劲儿,死命地将江晚芙往水底下压。 这池子是柳姨娘院里养鱼的旧塘,但柳姨娘日渐捉襟见肘的份例,连养活自己都难,更别提供养这一方鱼塘,这池子底部早已爬满青苔,积水更是腐朽不堪,飘散着一股浓酽熏天的恶臭! 江夫人愕然地抢上前来意图制止:“般般!” 师暄妍一瞥视线:“我看谁敢过来!” 说话间,她从水中拉出了江晚芙的头。 江晚芙终于喘了一口气,可没等喘上第二口,师暄妍故技重施,押着她,往水里再一次摁去。 头皮被扯得剧痛,溺水的窒息感更让江晚芙难受,可师暄妍不止一个人,她的身旁还有搭手的,江晚芙根本拗不过。 伴随着太子妃这么一喝,左右侍女便意气风发地冲将上前来,齐齐地将身隔档在师暄妍与江夫人之间。 江夫人急得满头大汗,可她对不起般般,般般认别人为母,也不要她了,她在她面前,再也没有了母亲的特权,江夫人自知,她制止不了师暄妍。 江晚芙被水淹没口鼻,肺里的空气愈来愈少,她越挣扎,便被摁得越深,力气逐渐地流失之后,她再也不敢反抗。 侯府之人,除了江夫人,其余人等只是震惊于师二娘子的心狠手辣。 师远道也并未劝阻,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师暄妍将这一群人用目光扫了一圈,眼睫微微一颤,当她说起江家的不是,再也不必小心翼翼,再也不必满眼自嘲,再也不必诚惶诚恐地等候生父生母的反驳。 “你们女儿亲口说的,她欠我的,她愿意来偿。那好,我幼时,被江晚芙放恶犬故意咬伤,被她在饭菜里拌蜈蚣,被她推进水缸里险些溺亡,她该偿吧。” 侯府从来没有什么善良恭顺的二娘子,只有一个往昔戚戚不自安,后来满怀仇恨火焰的师暄妍。 温和良善,是她装的。 不媚不争,是她演的。 江夫人愕然了:“什么?般般,你说的是真的?” 不。芙儿如此乖巧懂事,她怎么可能呢。 江夫人的眼前一阵阵发晕,忍不住朝身后倒去。 师远道扶住江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子。 若放从前,他亦不信。 然而,自从得知了韩氏真正的嘴脸之后,再看江晚芙,师远道总感到不如先前顺眼可心了。 江晚芙是韩氏所出,韩氏是个一贯会装腔拿调粉饰太平的,那副待谁都和颜悦色的皮囊底下,裹藏着一颗丑陋疮痍的脏心。江晚芙是她亲生的女儿,焉知不会继承了她的性子和心肠。 但,如果般般所言为真…… 如果她所言为真,那么当年,幼小的女儿被送到江家,过的是怎样暗无天日的生活? 十七年前,她才只是一个躺在襁褓之中的小婴儿,毫无招架之力,江家那对贼心烂肺的夫妇如若虐待她,他们可以有百千种方法。 以韩氏的贪欲,她只怕是,为了侯府送往江家的财物,才应许抚养般般。 连江晚芙那时小小年纪都已经心肠阴狠,她的父母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师远道简直不敢再去细想。 这一想,无尽悔痛漫延上来,肝肠都怕要悔青了。 他真不该将女儿丢给江家。 当年,他害怕圣人降怒,提早将女儿送出了长安。剥去侯爵,他本就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武散官,侯府荣耀不复往昔,若再触逆圣人,只怕落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结果,他不敢担一丝风险,生怕行差踏错半步,便将偌大家业都毁于一旦,愧对了列祖列宗。 夫人思念女儿之际,也是他拦着,不让夫人前往洛阳。 之后,他更是昏聩地听从了江家夫妇的提议,接了江晚芙入京养在膝下,让她告慰夫人的失女之痛。 他好悔! 现在亲生的女儿不亲,都是报应! 师暄妍到底也没想要江晚芙的小命,眼看着江晚芙在池水里扑腾不动了,俨然是脏水已经入了肺,若再迟上一刻,江晚芙就要毙命,她将人扯起来,丢在了地上。 “夏柔,把她弄醒。” 夏柔从太子妃身后站出来,应声称是。 接着夏柔跪在地上,用拇指顶住江晚芙的肺部,用力往下按,一边按其胸腹一边疏通江晚芙的气脉,手法老道。 江晚芙吃水本来不多,稍按几次,积水便涌出了口鼻,喷将出来,人悠悠醒转,睁开了遍布红血丝的眸。 只是江晚芙虽清醒了,仍是脱力的。 她醒来第一眼,便是后怕地逃离师暄妍,往江夫人处爬。 短短的一截路,却似银汉迢迢,她费力地往江夫人处蛄蛹,也再抵达不了。 原来不是抵达不了,是江夫人眼底的费解与陌生,让她如堕冰窟。 阿娘从来都不会用那般,困惑而失望的眼神对着她,更不会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刻,没有抱起她,而是选择袖手旁观。 从来,让阿娘失望的,都只有师暄妍。 “阿娘,芙儿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为何姊姊要杀芙儿……” 满眸清泪,如珍似珠,簌簌地坠落。 春纤与夏柔见不得她这般假惺惺逢人就告状,一前一后攥住她肩,拖了她的身子回来,交由太子妃继续发落。 江晚芙瘫软的身子,活像一条任由拿捏的蚯蚓,细细长长的,挂在两条合拢的胳膊上,颤颠颠的口吻哀求着师暄妍。 “阿姊,是芙儿错了,芙儿不该来长安的,不敢顶替了阿姊的位置,你尽管恨我,只求你莫怨阿耶阿娘,不要离开师家,伤了他们的心……” 她那可怜的口吻,在人听起来,着实惹人疼爱。 第71节 可惜她适才被摁在水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大抵是没听到,太子妃已当场拆穿了她的帷面,这张假模假式的人皮底下,藏着与韩氏如出一辙的歹毒心肠。 二娘子如今做了太子妃,她若是想惩治江晚芙,自有法子,无需编出一套谎言来,所以她口中说的,必是真的。 加上韩氏那般毒辣,竟然想连累整个侯府欺君,这江晚芙想凭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就自证清白,委实太容易了些,纵然江夫人信得她,她们也信不得。 这姓江的一家人,还是早早离了长安,让人心里头安静! 谁也不帮腔,谁也不搭话,江晚芙慌了神,眼波流转得愈发勤快,更流露出一股子弱不胜衣的哀婉。 “姊姊,你若要出气了,打我也好……” 师暄妍轻睨着她。 从未见过有人提出如此犯贱的要求。 可惜,师暄妍自己就是这般蹚过来的,这种以退为进、以守为攻的路子,在她这里走不通。 今日来了侯府,本来便心头不畅,见了柳姨娘的惨状,更加厌恶了这满门上下的冷漠与伪善,当下气郁于胸,只恐没个地方发泄,江晚芙撞上来,正正好。 怕两姊妹真的打成了深仇,江夫人待要来说合,师暄妍没给她插嘴的机会,一把子掀开了江夫人,害她一个倒栽后仰,跌进了师远道怀中。 师远道扬眉一看,还没申斥,师暄妍已是大步上前来,抽出了长随腰间别的藤条,噼里啪啦,直直抽打了江晚芙七八杖,直打得她口角流涎、吐出鲜血,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江夫人一直想上前来拦,但压根没寻到一点机会。 若不是顾全她还有一点生恩在,师暄妍这藤条只怕也抽在了她的身上。 这对母女让人瞧见了,直犯恶心! 师暄妍丢了藤条,越过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的江晚芙,将身来到师远道面前,深深提起一口气:“开国侯,你既纳了姨娘,又不珍惜,何必留她在侯府受罪,她既时日无多,便交给我吧!姨娘由我来安置,请开国侯赐下放妾文书。” “……” 师远道何曾被小辈如此指着鼻子骂过,当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直愣愣地盯着师暄妍瞧。 江夫人早就看不得那柳氏了,今日师暄妍这么一闹,她也自知母女情缘断绝,索性就由她带走了那麻烦。 “夫君,你就依了般般吧!” 柳氏死在侯府,岂不晦气。 师远道对柳氏确实没什么情分,她的肺痨严重了以后,师远道再未能多看其一眼,留或不留,也不过是一双箸子的区别而已。 “放妾文书不必,你接了她去就是了,无人阻拦。”师远道妥协地叹了口气。 师暄妍平了盛怒,着人立刻去安置柳姨娘出府的软轿。 平息了怒意之后,师暄妍又恢复了太子妃落落大方、风姿万千的仪容,笼上衣袖,唤一声来人,前呼后拥地出府去,一眼都不再看那群被远远抛在身后之人。 第57章 天色忽变得阴沉沉的, 冷风回旋。 院落中长叶拂卷,如刀剑作鸣。 师远道在原地驻足一刻, 将夫人交给侍女,转身便大步追着师暄妍而去。 般般与侯府生了罅隙,好不容易,才能回这一趟侯府,如今日不加努力,她若回了行辕,就真个断干净了,师远道懊悔断肠, 不敢片刻延误,等追出府门,瞥见车门还在,方松了一口气。 师远道定定神, 来到马车底下,探头探脑地朝禁闭的车门上敲了三下,唤道:“般般。” 再说起父女的情分来, 连师远道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困窘地忸怩了半晌, 他掀开干涩的嘴皮, 犹豫道:“般般, 你的婚期我看也近了,就在眨眼之间,你还是留下来吧, 侯府不愁吃穿, 样样也不输于太子行辕……” 说话间车门突然打开了, 师远道震惊之中抬起头,正对上太子殿下那张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俊脸。 这一对视, 吓得师远道心脏骤停,一张蜡黄老脸霎时变作惨白,继而又闷个通红,身子骨一把跌在了车辕上,惊动得马匹尥了蹶子,车厢一阵晃动。 只见太子殿下面带微笑,白皙的俊容上,微挑的薄唇挂着一缕缕残艳靡丽的胭脂红。 那抹胭脂,晕了一点在唇角,渐成水墨洇染之势。 不用问也知,这车内方才在进行着什么。 师远道老脸浮出窘迫,摆手忙道:“殿下怎在车中?” 宁烟屿的长指扶住车门木框,探出半边上身来,神情和煦:“岳父来接般般回侯府?” 师远道哪里敢点一下头,忙不迭道:“不,不,般般既得殿下厚爱,老臣心下也安了许多。般般今日,受委屈了。” 委屈? 谁敢给他的太子妃的委屈? 宁烟屿拧了眉峰,回望向身后。 马车中,太子妃坐姿端凝,隐匿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看不出别的异常,只唯独呼吸略略轻快,胸脯起伏急促,那还是他方才造成。 被他视线一堵,师暄妍便还以颜色,眼神看回去,示意:你看我像受了委屈的人么。 宁烟屿明了,稍后将彭女官传来,府中内情一问便知,师远道如今为了挽回女儿的心,说辞往一边倒,也是有的,宁烟屿不予理会,淡淡道:“岳父既然放心,便别老来寻般般麻烦,她怀着孕,若是孤的长子在侯府有半点闪失,开国侯阖家上下,不知谁能站出来担这份责任。” 师远道讪讪然,叉着手恭恭敬敬停在车辕旁,颔首称是。 丧眉搭眼的,没的瞧了晦气。宁烟屿又觉得身上痒了,该回行辕泡上一泡。 于是不再搭理他,“嘭”一声拉上了车门,着御夫往前行进。 马车驱使起来,慢慢悠悠地驶往花冠巷口。 师远道茫然地目送着,也不知还能再做什么。 他的女儿,是彻底不会再回了。 马车离开花冠巷,将开国侯府远远撂在身后,师暄妍的气息平复了诸多,看向退回车中的宁烟屿,眸色轻泛起波光:“殿下怎会在这,不是说,黄昏来接我的么。” 宁烟屿把车门焊死,不让外人再来打搅,伸臂揽住了太子妃的细腰,温言:“我巡城路过,想到开国侯府就在此地,因此进来看看,怕你被欺负。我看看,可与何人起了冲突?” 他的长指捻起师暄妍的裙袍下摆,这裙子湿漉漉的,沾了浮萍碎藻,携着一股淡淡的腥膻之气。 倒是与他衣袍上的血腥气互相冲犯了,谁也不必嫌弃谁。 宁烟屿把这片裙角指给她看:“怎么回事?” 师暄妍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裙袂,确实沾湿了一大幅,回忆起来,应是将江晚芙摁进脏水里时,被她反泼上的。 这裙子已经脏污了,她便想换下来,马车中有一套备用的衣裙,她弯腰,从车座底下取出包袱来。 可马车里空间逼仄,若要换裙衫,便须当着宁恪的面儿,那她是万万不干的。 想来想去,唯有先支开他。 “殿下。” 这是在外间,外头周遭都是他身旁的亲信,她很给面子地唤他“殿下”。 宁烟屿应了一声,喉结轻滚。 师暄妍犹疑着道:“殿下今日巡城,可是为了抓捕什么嫌疑人犯?” 宁烟屿颔首:“一些犯禁的蕃商在坊市间游走罢了。”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交入师暄妍的手中:“你看。” 师暄妍从来不过问朝政里头的事,但宁烟屿递来,她还是伸手接了,这信件早已拆开,上头的火漆是断裂的,师暄妍取出信封当中的信纸,瞥眸定睛。 “这是给的开国侯的书信?” 但这信上,没有落款,也不知是何人所发。 宁烟屿向她解释道:“这是汉王回给你阿耶的书信。信上解释说,感念你阿耶先前送的一对红珊瑚树,所以特意还礼一件古战国的云纹铜禁。” 单看这信件,并无任何问题。 可让宁恪如临大敌,神色凛然,师暄妍不禁想到了一点,她在洛阳时,曾逃出江家,在外边听到过一些童谣,童谣唱的是汉王的义薄云天,里头的唱词她现在全忘了,但当时听着,便觉着有些不妥。 师暄妍把前因后果相串联,不禁想到了一处:“莫非是汉王——” 有了不臣之心? 宁烟屿薄唇折出一抹弧度,收回她指尖夹着的信件,塞回信封里,在师暄妍眼前晃了晃。 “师般般,你可知,单凭这一封信,孤就能办你阿耶身事二主,监后待审。” 只需少做文章,开国侯府便顷刻间陷入风雨飘摇。 这全是因为她那短视愚昧的阿耶。 乃是师远道自作其孽,不可姑息。 师暄妍喉舌微微发紧:“你同我说,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以为,她会为了师家人求情么。 宁烟屿不会这样想,只是道:“师远道只是区区一个武散官,他许是不甘其职已久,故而想寻汉王引荐,入朝为重臣,可惜选错了人。那一对红珊瑚非但不能让他加官进爵,反倒误了他大事。般般,孤打算发落他去守城池。” 师暄妍道:“可你说汉王若有不忠,把他发落去守城池,岂不危险?” 宁烟屿轻笑,指尖扣着美人纤腰,底下看不见之处挠了挠酥软腰窝,激得师暄妍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狸奴般要跳起来,浑身发麻。 他按回她,好整以暇,似笑非笑。 “孤哪有那么傻,他一言一行皆在孤眼皮之下,孤放他去,不过是念在你的情面上,给他最后一道考验,若他还敢首鼠两端,杀无赦。” 师暄妍被他眼底的杀气所冲,惊了一晌,这时才嗅到了太子殿下身上浓烈的血气。 垂眼一看,他的玄袍上亦有些湿痕,虽看不出颜色,但那血腥气就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原来今日太子殿下神勇无比,已经杀过一轮了。 “你不装了吗?” 师暄妍幽幽道。 宁恪好奇反问:“装什么?” 师暄妍抿了下朱唇:“病弱郎君。” 在行辕里他虎虎生威也就罢了,在外边,也不装了吗? 宁烟屿闻言,唇齿一磕碰,便又溢出了一道极轻极浅的呻.吟,将双臂环住太子妃温香软玉的身,吐气道:“孤真是虚弱,都直起不来了,娘子抱一下可好?” 第72节 “……” 抱一下不好,踢一脚会好。 * 师远道想到家中还有一大堆烂摊子要处理,回往侯府的脚步就愈发沉重,几乎抬不起来。 等候片刻,在府门口深吸一口气,师远道终于鼓起勇气,接过长随的马鞭,拴在了腰间。 这堂上,众人已散,只有长房寥寥数人。 江晚芙气息奄奄,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裳,哭天抹泪儿地窝在花厅吊窗底下的兰草疏影里,一径只哭,别的什么都不提。 她大抵知道师暄妍把她幼时干的那些恶毒之事抖落出去了,想要辩驳,但看了一眼师远道沉怒压抑的黑眸,如裹挟着层层雷暴,江晚芙便不敢再动。 江夫人也不知如何安抚,见夫君回来,只是一个人,般般并没跟在身后,心里虽早料到了结果,却也仍不免失落。 师远道瞥眼江晚芙,对江夫人道:“江晚芙入了我师家族谱,是我一时不慎,即日起便划掉她的姓名,所幸这些年,她在我家中名目不过是寄养,尚未过户政司审查,只消划掉姓名,便算不得我家人。” 江晚芙听了,霎时犹如被抽走了魂魄,凄惨地哭出了声音,直道:“阿耶,你莫相信阿姊,她是诬蔑芙儿的,芙儿在师家多年,为人秉性如何,难道阿耶你还不知道么……芙儿是被冤枉的……” 她一路自吊窗边跪下,膝行而来,无助地牵起了师远道的袍角。 师远道一把将她推开,冷声道:“谁是你阿耶!你阿耶江拯,不过是个市侩小人,他与你娘韩氏天造地设,才生养了你这么个孽障出来,这些年我疼你惜你,可你和你爹娘怎生有脸,要害我的女儿。” 江晚芙只是哭,几乎要哭出血来。 虽然极力压抑着,可总有呜咽声漫涌出来,师远道现在一听到哭声就头大。 他挥袖对江夫人道:“夫人,我看她娘如今已经是个罪人,他爹也是个难当大面的,你还怜悯她,还想照拂她,不如及早地把她嫁出去。” 江晚芙听了这话更加像是要疯了,说什么也不愿出嫁。 师远道冷冷觑着她:“你若不想嫁人,便只管跟你的亲阿耶回洛阳去,与你那个早已蹲了大狱的阿母团聚。” 江晚芙被唬住了,愣愣地不敢再发一句声。 江夫人是想为江晚芙觅一个好人家,可这般草草出嫁,如何能挑选良婿。 夫君做了主张要划掉江晚芙的姓名,那她便是罪犯之女,一个犯了事的婆子的女儿,还能攀附得个什么好亲事? 可家里的大事都是夫君做主,便是江夫人也无权置喙分毫,她掩了掩泪花,低低地哭泣出声。 直到现在,她都不愿相信芙儿是个坏孩子,怎么会呢。 师远道冷口命令:“来人,送江晚芙到君子小筑去。” 左右便来叉起江晚芙,任凭她如何哭诉,如何求饶,师远道那一颗心硬得同铁一样,坚决不再回心转意。 细想来,这么多年,他对江晚芙的疼爱,只不过是因夫人而爱屋及乌,男人对于自己血缘无关的孩子,能有多少真情? 更何况他每日事务庞杂,与江晚芙相处不多,就连相伴之情,也不甚深刻。 他见夫人甚为疼爱这个来之容易的小女儿,他便也随声附和。 一则是取悦于夫人,二则是,倘或他流露出一点对般般的在意,就生怕夫人会想起般般,又要闹着违抗圣意,将般般接回来。 这个抱来的女儿他了解不多,只觉她娇柔可人,爱撒娇,对自己分外亲切,便也心里头认下了这个女儿。 但今天推翻了以前所有认知,师远道把他为数不多的“真情”收了回来,再看江晚芙,没了一点恻隐之心,纵然她嚎啕着被拉扯出门,师远道也终于不再被“父女之情”所裹挟。 他头痛万分地瘫倒回座椅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人拎着一只金丝笼,忧心忡忡地进来了:“家主,这只娇凤这两天不进水米,好像快死了。” 师远道余怒未平,拍案道:“一只鹦鹉的死活,也要来问过我吗!” 下人委屈巴巴,不敢反驳,只想说,以前家主可疼爱这只鹦鹉了。 这娇凤会说得一口俏皮话,常常逗得家主哈哈大乐。 可不知怎的,鹦鹉后来自闭了,鸟嘴同上了锁一般,再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自闭的鹦鹉失去了讨人喜欢的本领,很快地,便被师远道撂在一旁置之不理。 下人也是想起往昔家主也有抱着鸟笼爱不释手的时候,想着娇凤临终前,能得家主一声关怀也好。 师远道瞧了只是来气,正恐没个撒气的地方,看到那只色彩斑斓的鸟儿,伸手打了过去,直把金丝笼篾给打掉在地。 笼子自地面翻滚了几圈,那只蔫头蔫脑的鹦鹉也翻滚了几圈,落在地上,呕出一块黑物来。 这黑物一经呕出,这鸟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扑扇起辉煌的翅膀,张嘴便嘎嘎叫:“师暄妍,小贱人!师暄妍,小贱人!师暄妍……” 师远道一怒之下,差点儿上前要踩死这鸟。 饲养娇凤的下人急忙来拦着,并道:“家主息怒!家主息怒!它只是一只畜牲,怎会说这话,这只是学舌……” 师远道冷静下来。他想起,这只鹦鹉原先是挂在西厢的。 那里每日出出进进的,只有江家几人。 那鸟仍在不知死活地高叫着:“师暄妍,小荡.妇!师暄妍,小荡.妇!” 师远道怒意填胸,对江夫人道:“你这些年倒贴钱也要扶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可是你看他这一家子是些什么牛头马面,表面上一口一个‘般般’,唯恐不周到,背地里,他们是怎么对般般的!我现在忽然想起,当初般般进京之前,江拯给我写了一封信,信呢?” 江夫人最是宝贝这个弟弟,那信已经被作为家书妥帖收藏起来了。 江夫人也不曾想到,江拯夫妇竟还有两副面孔。 她喃喃道:“那么说,般般回来的时候,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是她错信了弟弟,冤枉了亲女儿。 江夫人两眼失了光泽,怔怔地落下泪来。 般般……她苦命的女儿。 原来多年来,她吃的只有苦,渡的只有劫,而她自己,被猪油蒙了心了,竟然对一个虐待自己亲女儿的人的女儿,掏心挖肺地好! 第58章 江夫人从房中上了锁的屉里取出了几个月前, 自洛阳来的书信。 书信是江拯所发,上面的字迹、落款, 清晰无余。 师远道常听夫人在耳根子旁吹风,道她们江家的儿郎当年也是青年才俊,可惜天不从愿,竟至于屡试不第,个个出挑,却没一个能入得官场。 他听得多了,也就信了,还想可见他自己虽只混迹了个武散官, 入不得主流,但也算好过了。 现如今细思起来,江家一路靠着祖荫,还能凋敝至此, 想来江拯绝不是什么力图上进的好货。 倒是他,偏听偏信,对夫人的娘家一族过于信任, 才导致对女儿般般的质疑。 般般自小被送往洛阳江家, 她的成长过程, 师远道从未参与过。孩子自诞生起便是一张白纸, 它能长成何种模样全仰赖于后来的修剪,师远道拿不准女儿性情,揣度着她总不如以前相熟已久, 也算得有几分文质彬彬的妻弟更值得人信赖。 拿着这封沉甸甸的书信, 师远道再一次坐下来, 秉着耐性通读至尾。 江夫人在一旁往铜盏里添水,觑见丈夫的脸色不对, 愈来愈铁青,她不禁心里犯起涟漪,忐忑地道:“夫君,阿拯这信不对?” 这信上的内容,师远道已经看了不下三遍,自以为已经熟悉,可今日发现,他其实完全不熟悉,各种细节,都有值得推敲之处。 江拯于来信上说,女儿般般自幼便好思春,不安于室,且性格顽劣,不大愿意循规蹈矩,在大人面前也毫无礼数。 信上还说,他的夫人韩氏,对般般尤甚喜好,有求必应,无有不纵,这才养成了般般后来偏激骄纵、目中无人的性子。 师远道将江拯恨不能字字泣血的书信指给江夫人看:“你看,他这一句句说的,是般般么?” 江夫人也觉得,这信上诸多言辞,虽极力矫饰,仍见批判之意,与般般有不少出入。 这时,师远道眼光又是一定。 看到了江拯在来信的第二页中所书—— 宣景十七年秋,此女家中饮宴竟至于大醉,醉态迷离间,脱起外衫,露其玉肘,乃擦于我胸,媚态万状不可细言。亏吾自忖舅父,切不可以有禽兽之心,以耳光醒之,疾言呵斥,方无惨祸。 当时师远道看到这一节时,简直怒意直往脑门上顶。 恨不得当场就杀了那不知廉耻的孽畜了事。 他强迫自己忍下了怒意,看到女儿般般日日缩身在角落缝里,不肯上前来与江晚芙争光,还以为她心机深沉,另有所谋。 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他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所以后来看女儿,便总是不自觉地挑刺,分明极小的一件事,也被他放大至数倍。 女儿般般固然没那么好,不是什么蕙心纨质的名门淑女,但也决计没有江拯污蔑的不堪。 江拯只图对自己有利,在信上污言秽语,添油加醋,还搜罗了不少对他的证词有利的人证,借此来混淆师远道的视线。 “夫人,你实诚向我说,江拯果真是个正人君子,就如他信上所言一般?” 江夫人怔怔地露出难色,被师远道问住了,一时支吾不言。 这些年来她常在师远道跟前吹枕头风,固然是出于本心,其实也有一半是出自江拯授意,江拯希望姐夫能利用开国侯的爵位对他稍加提携,令他也捞上个京官做做。 江夫人自嫁入侯府,便与娘家分隔两地,对弟弟极为想念,盼着一家人都能生活在长安,更相和乐,所以怎不会把话都往好处捡了说? “夫君,阿拯他年轻时,也确实是有些荒唐,糟蹋过几个清白娘子,后来成了婚便知道收敛了,可你也别说他了,你们男子其实不都……” 师远道光是瞧见夫人脸色,多半就猜着了。 原来多年来,他居然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头,对女儿般般,也是偏听小人言语,误信了妻弟。 父女间的隔阂,竟有一半是来自于奸人挑唆。 “那他这信上必定有假。那日我瞧见太子殿下对般般极为珍重宠爱,心里就大致有了数,般般怎会看得上他江拯一介白身,更何况还是个年纪可以当她阿耶、相貌不显一无所长的老汉。他在信上对般般泼了这么些污水!” 师远道眼光骤然便利,起身便往外去。 江夫人道:“夫君你去哪儿?” 师远道头也没回:“我去找江拯那厮算账!” 他攥着信,大步威武地走出了厅堂,从马厩牵了自己的照夜狮子,扬鞭催马,飒沓如流星地驰往君子小筑。 江拯自韩氏下狱之后便担惊受怕,屁股上好似长了一颗钉,他是坐立不安,这日看到师家最受宠的江晚芙也被发落到君子小筑里来了,江拯的心沉进了谷底。 侯府往日连师暄妍也不疼,就疼他的芙儿,现今连芙儿都遭了难,这朱门中人,都好生反复无常,冷漠无情。 他戚戚地和女儿说了几句话,但江晚芙只顾着哭,他靠近,江晚芙便作势拳打脚踢,全然没有往日在侯府时的样子,江拯也气坏了,指着她大骂没出息,碰到点事就朝父亲撒泼。 这时,大门霍地被撞开,只见一身秋棠色骑装,鞶带缠着马鞭,声势骇人的师远道,长身出现在了大门口。 一看就知是来兴师问罪的,吓得江拯直恨不得抱头鼠窜。 第73节 师远道不同他废话,上前来,一把攥住了江拯的衣领子,将人往跟前一扯,右手便抖落开信件,朗声质问:“你信上说般般引诱于你,你据理不从,你敢发下毒誓,说你这些话没一字谎言?” 江拯哪里敢对天起誓,声气不足地错开视线道:“姊夫,我信上不都说得清清楚楚了么,你要是不信的话,尽可以去问,我家里上下都知道……” “呸!” 师远道暴怒,一口唾沫吐在江拯的脸上。 “师暄妍乃我亲女,她但凡有半点自尊,知晓自己乃是出身于侯府,都不会瞧上你这么个杂碎,你还不从实招来,到底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 江拯被恐吓得两腿发软,鱼目凸出:“真……真……” 待要说一句“真”,结果被师远道怒瞪一眼,吓得他急忙缩起了脖子,泪流满面地跪了下来:“姊夫,你原谅我吧,是我一时看迷糊了眼,行为有些失当了,那日我吃了一点酒,错看了般般是家中侍女,我就,我就……” 师远道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到了今天,他才终于明白! 这个色胆包天的畜牲,不,简直是禽兽不如,竟然对自己的外甥女,有如此下流龌龊之举! 师远道正愁没个东西来撒气,臂肘擦过鞶带上的马鞭,顿时大喝一声,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鞶带,重重地抽打在江拯的背上。 “啪”地一声,顿时便皮开肉绽。 “畜牲!我杀了你这畜牲!” 师远道气在头上,扬起马鞭,连抽打了十几鞭。 打得江拯衣衫破烂,血迹斑斑,直呼“唉哟”地跌倒在地。 江拯一边挨打一边求饶,口角咬出了鲜血。 “姊夫,姊夫你饶命啊,我真不是有意,我哪里敢,唉哟……我是吃多了酒……” 师暄妍在江家十几年,他要是有色心和色胆,早就干了呀。 师远道一把子戳穿他的鬼话:“你如不是畏惧你那婆娘,你还不趁早下黑手!我今日打死你这伤风败俗的禽兽!” 嘴里头咒骂着,手里头的动作更重。 一下一下,直打得江拯哭得鼻涕眼泪一把,巴巴地爬起来要磕头求饶,边求饶边吐血。 江晚芙就在一旁看着,只是惊叫大哭,抱着石墩瑟瑟发颤。 君子小筑里顿时哭喊声响作一团,惊动了巡城的北衙戍卫司。 北衙禁军这几日都在协从太子办案,听到巷子中有动静,便立刻带着人马冲将进来,岂知看到的居然是这么一幅画面。 只见太子殿下的老泰山,正手里卷着马鞭,刚猛如虎地抽打着地上惨叫的男人。 虽说是开国侯,也是陛下的亲家,太子的岳丈,可此举到底是有滥用私刑的嫌疑,北衙军立刻便上前制止。 “开国侯!请罢手休斗!若再打下去,恐出人命!” 师远道停了马鞭,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瞪着躺在地上的江拯。 江拯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浑身颤抖着,哭得有气无力,一直在求饶。 师远道这口恶气还没出够,他对北衙军回道:“劳您大驾了,这禽兽干犯律法,干下猪狗不如之事,我先出了这口恶气,这便拿他上大理寺!” 能惊动大理寺,恐怕便不是什么小案件了。 北衙军面面相觑,对视过后,纷纷侧身为其开道。 师远道愤怒之下,一把将胳膊腿都血肉模糊的江拯提溜起来。 师远道毕竟是武将出身,身材魁梧彪悍,抓着江拯这么个废物,便如拎着一只任人宰割的弱鸡,大摇大摆地就将江拯押送上了马,师远道越上马背,载着江拯如风卷狂云般疾行驶往大理寺。 本来这种家务丑事,不宜外扬,何况般般即将成为太子妃,此事传出,对她声名不好。 可师远道咽不下这口气,如若放纵江拯,他便再不敢腆着脸,称自己一句配为人父。 到了堂上,师远道先向大理寺卿通融,此案密审,不外宣扬。 大理寺卿好奇:“开国侯何以如此小心?” 师远道赧然:“事涉小女清誉。” 大理寺卿忽然想到他的女儿不正是圣人钦定的太子妃么,立刻正色道:“原来关涉太子妃殿下,开国侯放心,我省得了。” 师远道拱了拱手称是,接着就被送回家中去等消息。 大理寺办案是有个章程的,今日是不行了,须得耐心等上个三天,师远道杀了江拯都不解恨,但依然得先回家等着,还得应付夫人。 俗话说,慈母多败儿,没想到长姊心慈,居然也纵容出如江拯这等猪狗败类来。 大理寺卿是个圆融人物,开国侯一再强调“秘而不宣”,就是心忧外人知晓,也顾忌太子,可毕竟也是太子家事,现在师家攀附上了皇家,也算是不说两家话了,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大理寺卿哪敢让太子殿下蒙在鼓里,前脚送走了师远道,后脚便敲开了忠敬坊率府大门。 刘府率接见了大理寺卿薛表,请人入内饮茶相谈。 茶汤氤氲间,薛表得见太子殿下从容而归。 宁烟屿一身绛红绉纱圆领袍,坠着银叶穿花纹样,足蹬海水江崖银线靴,腰缠青玉比目佩,蹀躞带上,更悬有一柄削铁如泥的玄铁宝剑。 殿下巡城而归,缉拿匪首,神光奕奕。 薛表急忙起身,向前来的太子殿下见礼。 “何事?” 宁烟屿已口渴了,上茶几边上,拎起茶壶就着壶嘴便吃起凉茶来,咕嘟咕嘟几口。 浓绿的茶汤沿着嘴唇满溢出来,就着喉结微凸的颈部往下直滚。 汤水没入衣领间,寻不见踪迹。 薛表再一次感慨了殿下的天人之姿,顿生膜拜之心,便将适才师远道拉了家中妻弟来大理寺要秘密刑讯的事情都同殿下一五一十讲来。 宁烟屿听得蹙眉:“师远道要告江拯什么。” 薛表语焉不详,观摩着太子殿下脸色,这话说出来,只怕要做好一些准备。 踟蹰片刻,见殿下眉间戾色深了几许,薛表急忙拱手道:“那开国侯好像是说,去年府上娘子还在洛阳之时,那江拯对娘子,也便是太子妃,生了禽兽之心,意图玷染外甥女。” 薛表说得额汗滚滚,不敢觑太子殿下脸色。 只听见“哐嚓”一声,太子殿下手中捏着的那只提壶,被生生地捏爆了。 爆开的水壶,碎片四分五裂,茶汤沿着太子殿的指骨与手腕,滴滴坠落。 “殿下……” 薛表呆住了。 恰逢此时,崔静训从外头进来了,怕这大理寺卿正好撞在太子逆鳞上,从身后一把搂住了薛表的腰,顺口就笑道:“原来是老薛啊,许久没见了,走,咱们切磋切磋,不来真的,玩玩而已。” 率府诸位同僚,分明瞧见了太子殿下蓦然变得沉郁如山雨欲来的瞳色,心里又惊又怕。 宁烟屿想起,师般般曾对自己提起过韩氏与江晚芙对她的种种,但唯独没有提及江拯。 她的舅舅,也是人面兽心。 看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崔白!” 崔静训正搂着薛表往外走,被太子殿下一声厉喝,两人齐齐止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谁也没先挪步子。 宁烟屿沉声道:“让他说完。” 薛表于是重新踱了进来,这回是感受到太子的怒气了,吓得哆哆嗦嗦地拱起了手:“殿下,是开国侯,这样说的。开国侯欲将此案隐秘不宣,但毕竟关涉太子妃,臣哪里敢擅作主张隐瞒于殿下,便来告知……” 宁烟屿眉峰冷冽:“这么说,人已经在你大理寺里扣下了?” 薛表连连把脑袋往下点:“扣下了!扣下了!” 太子颔首:“好。把江拯押到孤的率府来吧。” 薛表正要继续点头,唰地一停,下巴凝固在了半空中,为难起来:“殿下,这是大理寺办案,您说要交托刑部也可,可直接送到率府,这——” 被太子横了一眼,薛表立刻恨不得竖起三根手指头:“可,可的。臣这就去,把那将江拯提审,拎上率府来,殿下少待。” 人一走,崔静训看了眼堂上还滞留的几名府率,忙用表情示意:都走。 堂上退了一空之后,崔静训看着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安抚好友的怒意,这个好友身份不一般,他自幼骄傲惯了,旁人没有敢打他的主意的,这回那老瘪三惦记的却是他的女人,还是舅父惦记外甥女,就是池子里的王八也忍不了此等奇耻大辱。 崔静训试图宽抚太子殿下两句,手掌搭在了宁烟屿的肩,嗳出一口浊气:“殿下,这事儿我懂的。忍不了,干脆一点,直接杀了。” 宁烟屿嗤笑:“杀。岂不便宜。” 韩氏与江晚芙只是女眷,他素来不喜与女人为难,先前他有意放她们一条生路走。 但江拯,畜生不如。 去岁寒凉的暮秋初冬,师般般冒着雨敲开了他折葵别院的大门。 如不是那一线浅浅的机缘,于冥冥之中指引着,今日的师般般,又在何处? 恐怕她已经冻死街头,红颜化作了枯骨。 他有多珍惜现在,便有多后怕从前。 崔静训被太子殿下眸底的寒霜冻着了,骨头凉飕飕地一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第59章 率府最底层, 已经没有任何阳光能落入,唯有石壁上擎着的朵朵幽深烛火, 照着周围光景。 江拯被泼了一桶水,人从如猪般深沉的睡眠里醒来,睁开朦朦胧胧的肿眼,环顾四周。 他已经深处率府的刑讯室。 太子率府协从金吾卫掌京畿巡查警戒事,麾下悍将无数,常捕获刺客奸佞,便押在这率府地牢里。 此际,江拯的手脚均被铁索扣着绑在十字形状的木架上, 甫一睁开眼,便看见面前立着一只高高的火盆,盆中烧红了的火炭,正往外边一口口吞吐着火星。 “醒了?” 江拯瞥见, 一个样貌俊秀、春松玉立的少年男子,把玩着掌中的佩剑。 剑刃从那装饰华美的鞘中一声声地铿锵出鞘,刀剑龙吟声磨戛, 那声音刺激着江拯的鼓膜。 第74节 他被少年男人瞳眸中倒映的幽深火焰所慑, 胸口仿佛打鼓, 毫无底气、瑟瑟缩缩地道:“你、你是——” 这时, 他的视线尖锐,又捕捉到了男子身后,于黑暗无光处隐匿的人影, 细细数来, 竟有二十人。 每个人都是锦衣华服, 腰佩长刀,而面前的男子, 更是衣绣蛟纹,华贵非常。 江拯立刻就认了出来,两眼爬满了惊恐:“太子!” 他早就该想到的,他觊觎了师暄妍,师暄妍是太子的女人。 师远道把他押送大理寺,大理寺转头就把他交给了太子! 江拯的双目瞪得滚圆,面如土色,因为恐慌,牙齿不断磕碰着,发出漏风的“嗬嗬”声。 这时,江拯感到身上之前被师远道用马鞭抽烂的伤口,开始十倍百倍地蛰痛起来,疼痛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开始痛苦地哀嚎。 嚎声刺耳,宁烟屿终于动了。 他的掌中压住佩剑,眸色阴鸷地趋近前两步,在江拯的觳觫间,太子殿下摘掉了腕上的银质护腕的锁扣,护腕落在地面,砸得清脆一声。 江拯看到太子捏了一下自己的腕骨,接着,那堪比铁石的拳,便重重地击打在了他的腹部。 江拯“啊呜”一声,疼得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置,一口鲜血沿着喉管呛了出来,满嘴里都是腥气。 “是哪只脏手碰的师般般?” 没有等江拯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太子已经近在咫尺,唇与他的耳梢,不过一线之隔,冰冷地审问。 江拯呕出一口血来,两眼周的皱纹因为疼痛而扭曲,一根根痉挛不止。 “殿下,我没有碰她,师远道他是诬告的小人……” 苍天可鉴,那日,他就只是抱了师暄妍,连亲一口都没赶得上,就被师暄妍用砚台砸坏了脑袋! 他太冤枉了。 早知晓,当初就不在信上那般编排师暄妍了。 “都是,都是那婆娘逼着我写的信,我在信里瞎说的,都不是真的……” 宁烟屿的手指骨,拿住了江拯的一边肩胛骨,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任何辩解:“是这只手么。” 江拯忙说不是,惨兮兮地向宁烟屿求饶。 宁烟屿一撇手指,稍用几分力度,江拯的这条胳膊便被转了个圈,连腕带肘,整个被卸下来了。 江拯嚎啕大哭,疼得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外沁出。 “不,不敢了,太子殿下,你饶了我,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小人再也不敢了……” 汗水渗入眼球,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眼前也不甚分明。 宁烟屿拧掉了他的一条胳膊,如法炮制地扣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胛骨:“还是这一只?” 不等江拯回话,这条胳膊也唰地被拧了下来。 江拯惨叫一声,疼得直接晕死当场。 宁烟屿撤了手,后退两步,命令道:“泼醒他。” 左右端上水来,一人一盆,兜头从江拯的脑袋顶上往下泼。 冰冷的寒水,一盆盆沿着颅顶往下浇。 江拯刚刚疼晕过去,转眼又被泼醒了,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一霎认出了这间阎罗殿来,吓得又半昏死过去,宁烟屿命令率卫继续泼了几遍,江拯终于清醒了。 宁烟屿的玄铁剑已经从鞘中被掣出,寒光一点,闪过江拯打着抖的膝弯。 “我招,我招,殿下我招!” 只要能解除眼下的痛苦,江拯什么都肯说。 宁烟屿将剑刃还入鞘中,冷眼盯着江拯。 江拯颤颤地发着抖,汗水渗透了衣衫,整个人如同被泡在血与汗交织的盐水里,他战栗着道:“师暄妍来我家中后,初始只是个和我女儿一般大的小孩儿,我能有什么邪念,那不是禽兽么,但她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越出落越漂亮,比小人见过的所有小娘子都漂亮,小人,小人的确是动了贼心,可是,小人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小人没有得逞,师暄妍把小人的脑袋用砚台砸了一个坑,殿下不信你看。” 宁烟屿视线上台,江拯的这具身体已经被师远道用马鞭抽打得体无完肤,但他说的不错,在他的额角上方,的确有一块肉质凹陷的痕迹,平时如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 师般般是个泼辣的小娘子,对他尚且不假辞色,更加看不上江拯,岂会束手就擒。 砸得好。 只是劲儿还不够大,没将江拯当场砸死,属实是便宜他了。 江拯以为有了一线转机,哑着声音道:“小人是一时色.欲熏心,可是,可是这些年来,小人绝对没有虐待过师暄妍,以前打她的都是韩氏那个贱人!殿下,您气也出了,求您,饶过小人一条狗命,小人愿意当牛做马,日日给您祈福诵经……” 宁烟屿冷笑。 “把薛表给孤叫来。” 这句话是命令身后的率卫。 稍后,薛表同样顶着一脑门的汗珠,俯首在太子殿下面前。 宁烟屿道:“去年大理寺收监被判处流刑的囚徒,何日上路。” 薛表叉手回话:“回太子殿下,后日即可上路,最远流刑岭南。” 宁烟屿瞥眼江拯,江拯滚圆的浑浊老眼,震惊地看着商量他去处的两人。 “小人不要流放,殿下饶命呐!小人这身子骨,吃不准在半路上就横死了。” 宁烟屿神色澹宁:“那更好了。” “……” 江拯委屈地噙着泪花,一声也不敢叽了。 薛表疑惑:“不知殿下要流放江拯到哪儿去?” 宁烟屿道:“以舅掠甥,触犯律法,该除衣沉塘。孤近日杀生太多,不想手里再添人命。” 江拯急忙点头,不想添人命好啊,太子殿下大慈大悲,大仁大德! “是的,是的啊,我没动师暄妍的,小人最多只是动了邪念,我没有犯律法,这不能算犯律法!” 宁烟屿持剑一扫,剑在鞘中,威力更甚,一击敲过江拯的一条腿髌骨,霎时,那骨头便四分五裂,险些碎作了齑粉。 江拯已经嚎不出来了,哑着嗓子,痛苦得青筋暴涨浮露,蜡黄的老脸憋得紫红。 “将这人,刺配流刑,发入岭南挖渠。”宁烟屿轻哂。 薛表立即想到,太子殿下看似仁德,留了江拯一命。 但且不说,以江拯这副破烂的身子骨能否平安抵达岭南,就是抵达了岭南,也要充作徭役苦力,工长对干活拖沓的人,向来都是严刑拷打的,江拯断了胳膊伤了腿,只怕日日都要挨上几顿毒打。 岭南那地界瘴毒环绕,外地人极易水土不服,他要日日挨打,新伤添旧伤,大抵也活不了太长了。 薛表拱手道:“臣立刻去办。” 江拯的一双大眼瞪得宛如铜铃,喉咙也哽住了,想了想自己被流放岭南的余生,终于一股血流往脑袋顶上窜,脑袋往颈侧歪了过去,再度晕迷。 率卫熟练地端了水来泼,宁烟屿道:“不必了,让他晕着吧,说不定一觉醒来,人就在前往岭南的路上了。” 率卫退下。 薛表再一次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心忖幸好得罪了太子的人不是自己。 要真按律法把江拯沉塘了,倒还给他痛快了,如此折磨,料想非常人所能领受。 * 师暄妍刚照料完柳姨娘回来。 上次宁恪拿来了许多契书,她细细地打理了一遍,这契书里有许多房契,譬如太子殿下在长安便有两座私产,这行辕只是其中一处,另还有一间与君子小筑规模差不多大小的别业。 师暄妍去观察过,别业通风向阳,无论四季,光照都能充足,而且环境清幽,无车马喧哗,适宜养病。 别业离行辕只有两条街的距离,相隔不远,师暄妍将柳姨娘安顿在别业之后,又喂她喝了些药,回到行辕来,已是黄昏。 残阳如血,铺于行辕花池中,半池瑟瑟半池红。 水中锦鳞游泳,激起玉珠四溅,一簇簇散落开去。 画楼春早,一树桃花笑。 师暄妍上汤泉房浸泡了片刻,算时辰,宁恪差不多要回了,她从汤泉房中出来,身上穿着梨花色缠枝葡萄银线暗纹的寝衣,步行回寝居。 春光明灭,少女的裙摆漾在晚来雾气之中,似神女飞扬的拂尘。 穿过翩跹花雨,来到寝房,蜡烛已经点上,屋内烛光染晕,照映四周。 乌木鎏金宝象缠枝罗汉床旁,绿釉狻猊香炉里燃着雪中春信香,香气恬淡,悠宁,如于恻恻轻寒翦翦风中,乍窥见梅尖凝雪,不胜温暖欣然。 在灯下暖光的围剿里,男人侧身向案上,正在拨弄棋笥里黑白棋子,眉目沉凝。 棋子在修长光洁的指间被弹拨着,动静伶仃。 师暄妍大约能察觉到男人眉眼间的不郁之色,想来,应是为了近日长安城中屡屡异动的蕃商,她不敢打扰他沉思,正打算轻轻悄悄地路过。 宁烟屿早已察觉到少女的鬼祟,待她蹑手蹑脚地路过之际,横眉,压下眼底的沉晦:“太子妃。” 好端端,怎会这么叫她。 师暄妍顿感毛骨悚然。 诧异地一回头,只见宁烟屿将指间的白子投入檀木棋笥里,微微蹙眉,今日像是因她而不快。 可师暄妍也不记得自己哪里招惹了他。她在师家做的一切,包括殴打江晚芙,都事无巨细地向他交代了,她还特意问过他,若是她因此得了一个飞扬跋扈的名声,对他可有妨碍。 但他说没有,她只管跋扈,若连太子妃都抱冤受屈,只会教人以为储君仁糯可欺。 “殿下有事吗?” 师暄妍挤出发干的笑容。 手指被他遽然间拽住,师暄妍娇呼了一声,软绵绵的身子折如杨柳,一瞬便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太子殿下视线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瞳眸幽深,藏着她看不懂的莫名的情绪。 师暄妍抬眸,细声细气:“我今天喝药了的,没有忘记。” 以前她每每忘记吃药,他都会像今天这般愠怒,再想法子,从某些地方,把缺失的疗效再补回来。 可她今天吃了药的,而且,宁恪好像也并无将她压上床榻为所欲为的意思,这让她心里反倒有点毛毛的,像百爪挠心。 宁烟屿声线微暗:“师般般,你是不是漏了什么不曾对我说。” 第75节 不曾对他说的?师暄妍实在想不起。 她困惑地望着他,一派真诚地问:“没有。殿下是指——” 这一顿,顿得甚为巧妙,重新将话题抛还给了他。 宁烟屿本来只是薄怒,至此怒意又深了一分,与一个装睡之人打哑谜,是永远无用的不见效的,他索性挑明了,双掌圈住少女纤细的腕,压她的手腕在背后,眸光趋近。 师暄妍感到仿佛有一股凉飕飕的冷气直往脖子里钻,害她身子后仰,只想躲开他的逼视,偏已经躲避不了。 男人已经一口咬在了雪颈上,像是以牙还牙般,偿还她那日对她的嗫咬。 但宁烟屿这一口咬得很轻,只是小惩大诫。 师暄妍来不及感到疼痛,那双唇便已经移到了耳后,不知是否夜色黯淡,屋内清寂,他的嗓音听起来多了一分阴恻恻。 “江拯欲辱你,你从未对我说过。” 师暄妍睖睁,一时没想到,宁恪怎会突然知晓。 纵然借给江拯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到宁恪面前说这话。 有那么一刻,师暄妍胸口发紧,眼睫战栗。 她开始思忖,宁恪是何意,是……嫌弃她了么。 师暄妍自打上了宁恪的这条贼船,这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慌乱感。 尽管,她分明无错。 宁烟屿的长指抚过她雪颈上适才被他咬过留下的印痕,低低地道:“师般般,你为何不早对我说,否则,江拯焉能留到今日。” 微凉的唇瓣,俯触过她的耳梢。 这是她全身上下第二敏感之处,师暄妍的声线开始颤抖,效果立竿见影。 “宁……宁恪,”她试图推他肩,但推不动,她徒劳地将手指搭在他的颈后,脸颊闷出了朵朵彤霞,一时间,说不出是脸颊更烫,还是心尖更烫,“这样的事,殿下让一个小娘子如何对她的未婚夫开口。” 宁烟屿笑了一下,继而,那双臂膀环绕过来,绕过少女柔若无骨的细腰,搂她入怀,呼吸均匀温热,含着淡淡的兰草香气,一绺绺缠绕上她的乌丝雪颈,钻入她的体肤之中,渗入四肢百骸。 她一动也不敢动,好像一块玉像。 被他拥着,在怀中停泊片刻。 “我把他弄去岭南了。” 师暄妍长舒一口气:“嗯。” 但宁烟屿接下来一句话,让她也有几分意外:“是你阿耶告的状,人是从大理寺被提到我的率府的。” 师暄妍摇头道:“难得,开国侯突然相信了我的话。” 她诚恳地看着宁烟屿道:“好像,都是因为你。” 宁烟屿扬眉:“嗯?” 男人的薄唇碾过她柔嫩的唇珠,研磨,牵扯,吻得怀中的小娘子气喘吁吁,口脂凌乱横斜,好似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娇花。 好容易得了片刻喘息,师暄妍胸脯起伏,上前难接下气地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直都是那样,没有变过。只是因为你,他们才愿意正视那些话,才愿意相信那些话。如果换了以前,师家没有人会信任我,他们只以为我恶语中伤,编排江家。在他们眼中,我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心眼蔫坏的小娘子,已经无药可救。” 因为她当了太子妃,所以,哪怕只是打个喷嚏,都有人会因此而揣摩深意。 说来有些可笑,可人间诸多世情,不过如此。 “你不是。” 宁烟屿反驳道。 师暄妍眨眼,眼波宛如流萤。 “我不是吗?可是我记得,太子殿下以前总说我是个小骗子啊。对啊,我本来就是个心眼蔫坏的小骗子。” 宁烟屿听不得她自嘲,上前,再一次吻了吻师暄妍的嘴唇,将少女柔嫩如酥的唇瓣含吮着,看着心上人近在咫尺的妩丽风流的眉眼,心窝如烧开的沸水般滚烫。 她坑也好,骗也好,他都爱。 指尖摩挲过少女弯弯的眉峰,发烫的心脏驱使着他,压少女上了罗汉榻。 有些情意,不必言说,一切已经尽在行动之中。 那身梨花色的寝衣,渐渐地不堪蹂践,被抓出了道道皱褶。 裙边一寸寸往上堆,露出了底下白璧无瑕的雪山风光。 师暄妍心跳急促,喉舌发紧。 在宁烟屿进一步欺身而至之前,她抢先一步侧开了脸颊,任由他火热的唇擦过了脸蛋,落在她的鬓角间。 男人对于没亲到这件事自是不满的,愠恼地看她,像是在质问她为何突然躲避。 当然,太子殿下要做这种事,自然是有一个极其正当的名目的。 为她祛毒嘛。 师暄妍也没说不让。 只是,她忽想起了这几日,宁恪不如以往勤快了,心里就有了揣测。 明艳的眼波回旋着清湛的光,定定地看他:“太子殿下得喝药了。” 宁烟屿皱眉:“孤喝何药。” 师暄妍不容他拒绝:“以后小厨房里放两只药罐子,你一只,我一只。殿下日日操劳,得好好地补一补。” 宁烟屿轻哼了一声:“孤身上没一处不适,要补哪儿?” 区区几个为患长安一方的蟊贼,还用不着他费多少心力。 师暄妍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不知为何,这种怜弱的眼神,看得宁烟屿身上很不舒坦。 太子妃以同情的口吻道:“你还逞强,华叔景老大夫的药都开到行辕来了,殿下是该补了,不用怀疑,补那儿的。” “师般般!” 男性尊严受到了挑战,宁烟屿咬牙切齿道。 面对太子殿下的气急败坏,师暄妍显得很是镇定。 “你以前还说我讳疾忌医,殿下,做人不可这样,一味要求他人,却宽以律己啊。” “……” 口说无凭,实干出真知。 太子妃最近的放肆,得益于他忙于缉拿长安异常的蕃商,与她缺少了一些“交流”。 师暄妍不知穷寇莫追的道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机会,就想挖苦宁烟屿到底。 可惜太子自小心高气傲,哪里是容得了人这般挑衅的,三两句话没说完,师暄妍身上的寝裙便被撕成了碎布。 唇瓣嘤嘤间被封堵,呼喊不得。 意识到了什么的师暄妍已是后悔莫及,如受惊的小鹿般瑟瑟发颤起来。 总之这一夜过去之后,从此太子妃再也没提什么“壮阳补肾”的旧话题。 那张华叔景老大夫好心好意送来的药方子,也被太子妃揉着酸胀的腰窝给锁进了箱箧里,纵使于以后漫长的岁月里积了灰,也都再没拿出来过。 如此也好。 她虽被他操练得狠了一点儿,以至于两日都没能下来床榻,但宁恪终于不再说起江拯了。 师暄妍问心无愧,也不怕他非要来找她算账,大不了日子不过了,可,只要提起江拯,师暄妍便不免会想起去年冬天洛阳江家他满脸肥油地贴上来要亲吻她、妄图占有她的那一幕幕。 每每想到,她都会被恶心到饭也吃不下的。 第三日,师暄妍起来了。 伸伸懒腰,看见天边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绿纱窗,院落之中绿意葳蕤,忽惊春到小桃枝。 “云销雨霁,”师暄妍眺望窗前新绿,眉眼舒展绚烂,“春天真好啊。” 第60章 日上花梢, 正值晌午时分,宁烟屿自官署处决完几个为祸长安的蕃商, 草拟了一封奏表,以上达天听。 蕃商乱京,只不过是汉王的前哨,这些人秘密潜伏于长安,乃是为汉王探听长安消息。 汉王的一只手,早已悄无声息地接触了郑贵妃。 三月仲春的气候逐渐逼得人脱下了外裳,只着薄罗圆领袍单衫,便已足够抵御绵绵的杏花风。 春衫轻透, 掩藏起男人袍服下修长笔直的双腿,掐出瘦峻如梅花寒枝一般的腰身,形貌看上去格外昳丽,许是太子殿下近来心情颇佳, 眉眼之间似化了霜,显出了春意融融来。 近旁的人瞧见了,对太子殿下也斗胆地趋近了一些, 更有甚者, 如长信侯般没大没小地开起了殿下的玩笑。 殿下呢, 难得地也不恼。 这在太子殿下及冠以前, 或者说是定亲以前,可是从未有过之事。 宁烟屿到率府吃了茶水,就着盛放有果脯的食案, 垂眉擦拭起腰间的佩剑。 这口宝剑用玄铁精炼而成, 剑刃清寒, 指尖一拂,便落下三寸寒芒, 冷得人不敢细瞧。 宁烟屿用干布反复拭了三遍,剑刃映出霜雪般的光泽。 官署外,有人脚步匆忙地进来传报。 “殿下,有一个师家的小娘子求见你,就在外等候。” 宁烟屿挑起眉弯。 这群人,近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开起了他的玩笑,胆子大得很。 什么师家的小娘子,居然连太子妃也打趣起来。 “让她进来。” 师般般平日在行辕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出行,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会到他的官署里来。 尽管行辕与率府不过只有一墙之隔。 第76节 有时想想,归根结底还是小娘子如今对他不上心。 她若喜欢他了,不会一眼都不来看的。 宁烟屿想到师家小娘子终于肯拨冗前来了,胸口砰砰直跳,很有几分少年人的拘谨和心动,但为了矜持,太子殿下沉吟着擦拭剑刃,连眼也没抬一下。 一会儿师般般来了,他自该好好地拿乔一番。 可没等到心仪的小娘子,倒先嗅到一口陌生的香雾。 这股浓郁的甜香,与师暄妍身上的气息大相径庭。 宁烟屿眉峰一顿,擦拭剑锋的指骨敲击在刃上,也停住了。 他抬起眸光,目视面前的小娘子。 江晚芙委屈地将身扭来,跪在了他的面前,身形脆弱,口吻绵软,当先一声唤道:“殿下!” 这是什么“师家的小娘子”,宁烟屿忽深刻意识到,被下属日常打趣究竟多么误事。 更显而易见地感受到,这个冒领“师家的小娘子”的名头的江晚芙,此等鸠占鹊巢的行径,究竟多么无耻。 思慕已久的男子就在眼前,尽在咫尺之间,这一回,江晚芙终于可以大着胆子,怯生生地将自己眉目展露给心爱的男人看。 阿娘从前总说,她的容色胜过师暄妍许多,以师暄妍的姿色,给她提鞋都不配。 她实在不相信殿下耳聪目明,会看不出,她难道不比师暄妍出落得更姣好,更出众么。 女孩子憔悴支离的雪容上,神情萧索,若要宁烟屿看,江晚芙便好似一头已经被他箭镞所瞄准的小鹿,眼眸噙着水光,害怕地祈着怜悯与饶恕。 但只可惜,宁烟屿并非一个怜香惜玉的善人。 他的宽宥之心,恻隐之心,并非对所有人都会释放。 面对江晚芙的示弱,宁烟屿不为所动,漆黑的眉骨微往上耸,立如悬岩。 他之所以观察江晚芙,是因上次听师般般说,她在侯府时勇猛而凶悍,抽出了师远道身侧长随的藤条,把江晚芙暴力抽打了一顿,他想看看,可曾留下痕迹。 他家的小娘子最是凶蛮,便是打他这么个精壮男子,也让他生疼生疼的,不消说是对女郎下手了。 宁烟屿仔细一看,便看出了江晚芙脖颈上未能消散的淤痕,一长条暗红的淤血,生生割裂了江晚芙葱白的颈。 当然,这也是江晚芙特意展露给他看的。 她的襟领拉扯得很低,刻意地露出了衣领间雪白的染了红印的颈子,向他控诉师暄妍的“劣迹斑斑”。 宁烟屿对她的遭遇并不同情,但一瞬想到日后师般般看不过眼他了,抽出藤条好好抽打他一顿的光景,就不禁有了一种兔死狐悲之感。 也是这江晚芙自作自受。 而他得乖一些,平时小打小闹无所谓,切不可真的惹怒师般般。 姿态婉婉地示弱了半天,没等到半分回应,江晚芙眼底的水汽更浓了,这回是真实的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挤出来,她挂着呆滞着眼神,终于阐明了来意。 “殿下,民女恳求殿下,莫驱江拯至岭南……”她跪在地上,双掌交叠,额头叩上手背,一揖到底,泪水簌簌地往下滚落,“民女听说,岭南属于蛮夷之地,民智未开,穷山恶水,条件简陋,阿耶自幼养尊处优,以他的身子骨,若到了岭南,只怕,只怕……民女只想求殿下饶命,便是收监他,关一辈子,也好过客死异乡……” 泪水啪嗒啪嗒,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不一会儿,他的地板已是遍布水迹。 宁烟屿道:“你自忖,你的泪水便能打动孤?可知孤素来生硬冷漠,不近人情?” 江晚芙伏在地上不愿起身,轻声道:“殿下,是民女心中的豪杰,是君子。恳请殿下高抬贵手,饶恕我阿耶一命。” 宁烟屿笑道:“君子?你想差了。孤不是君子,孤是‘梁上君子’,是‘卑鄙小人’。” 江晚芙哪能听懂“梁上君子”的典故,诧异殿下怎么会如此自评。 可须臾,她又把脑袋垂低,幽幽道:“殿下之心昭昭,瞒不过民女。殿下如非心怀慈悲,您与我阿姊之间千山万水之隔,怎会,怎会要娶我阿姊为妻。” 说到最后,江晚芙极其不愿意吐出那几个字来,咬住了唇瓣。 宁烟屿道:“我与你阿姊千山万水之隔?孤是配不上暄妍,但还不至于与她有千山万水之隔。” “……” 江晚芙抬起头来,将要反驳,她不是那意思,殿下将话听反了,可当她一正视太子殿下深邃沉凝的黑眸,立刻便反应了过来,原来他是心知肚明,不过是故意呛自己罢了。 些许心灰意冷盖住了心尖,江晚芙狼狈地掖了掖手在袖里,低下头颅,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话奉承:“殿下乃人中英杰,世上任何女子,都没有您无法与之匹配的……民女只是想,恳求殿下稍施以仁心,能够……” 她话还没有说完,宁烟屿已打断了她的未尽之言:“你认为,孤还没有对你‘施以仁心’?” 江晚芙的眼波仓惶地晃了晃,露出困顿不解之色。 宁烟屿终于体会到了江家人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无耻,澹澹地讥讽道:“孤如对你无仁心,在知晓你幼年时竟险些溺死太子妃,早该屠了你万遍解恨。你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孤的面前,大言不惭地求孤恕你阿耶禽兽不如的罪行,不正是应该感激孤的‘仁心’么。说到底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你江家真是将‘刻薄寡恩’‘寡廉鲜耻’几字演绎到了极致。” 他的话,一字一字,比师暄妍抽打在她身上的藤条还厉害。 江晚芙的脸颊火辣辣地疼痛,这才知晓,今日自己来,是自取其辱了。 太子殿下,从来只会站在师暄妍的那一边,从来不会对她施予少许怜悯。 是她多想了。 还以为……阿娘说的,是真的。 江晚芙凄楚地看着他,不敢为自己辩解一句。 她幼年时,便知师暄妍来了自己府上,是来寄养的。 师暄妍,是开国侯府的贵女,而她,是家道中落,名不见经传的洛阳娘子,身世再普通不过。 纵然是寄人篱下,可师暄妍总有令人为之惊艳的表现,小时候,阿耶请了教习先生来教她们识文断字,她兴致缺缺,学得不甚热情,千字文背了三个月才背会,可师暄妍呢,她三天就背会了。 先生不会看谁是正统的江家娘子,只知道,背不出诗文的人就要挨罚,江晚芙被先生的戒尺狠狠地抽打着手心,戒尺都裂开了细长的口子。 足可见,打得幼小的孩儿有多疼。 她挨打,师暄妍也不劝,就只在边上看,四平八稳,不动一下。 她觉得,师暄妍看她的眼神,就是充满了蔑视和鄙弃的。 可凭什么啊。 她是江家娘子,而师暄妍只是个外来的孽种,她都得罪了太子殿下,冲撞了未来帝星,来洛阳是受罚的,她凭什么高高在上,用那种清傲的姿态活在世上。 那日散了学以后,江晚芙把红肿发辣的手心藏在袖子里,热情地邀请师暄妍去观鱼。 师暄妍真个够笨的,竟然手指轻轻一勾就过来了。 看到她在日光下晒得泛出微微红晕的玉色面庞,江晚芙嫉恨心起,她忽地箭步冲上前,从身后将师暄妍狠狠地一推。 小时候,她年纪虽小,但个头和师暄妍差不多高,因为过于富养,力气也大,一下便把师暄妍推了一跟头,把她送进了水缸里。 掉进水缸的师暄妍连声喊着“救命”,她不会水,只在水里挣扎着,拼命要爬起来。 其实那时候,水缸旁边就有一块大石头,如果江晚芙想,她就能搬起石头砸碎了水缸,把师暄妍从水里救出来。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 看着在水中不断求着救命的师暄妍,她唯一的念头只是,若是被人发现,若是被人发现……她就完了,先生会用戒尺打死她。 不如就让她死了吧,就让师暄妍永远消失在世上。 江晚芙哆嗦着走上前,等师暄妍冒出一点脑袋尖,露出那双清润明丽的乌眸时,江晚芙狠一狠心,她伸出手,按在了师暄妍的颅顶,把她往水里压。 她在杀人。 她知道。 水里没了动静…… 日影落在水缸里,落在少女苍白的,漂浮在水面上的身子上,好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瘢痕。 “殿下……” 江晚芙的唇角突然溢出了清浅的泣声。 这泣声淋淋漓漓,犹如雨浇花端,一声声落在耳畔。 宁烟屿微耸眉宇,好奇左右率卫怎么如此眼瞎,带了这么一位“师家小娘子”进来,真是该换人了。 “孤望你知晓,”宁烟屿淡淡道,“如不是顾念你与你母亲韩氏生为妇人,孤一早便已杀了你。你到孤的率府来求情,是如何有脸,自诩在孤这里留有三分薄面?” 江晚芙在太子殿下这里自是没有面子,可她还以为……太子殿下自是从来也没有好好地,正眼瞧一瞧她。若是瞧了,殿下会对她心存怜爱的。 原是她大错特错。 心上人的耳刮子,比师暄妍的还要痛。 她也顾不得狼狈,踉跄地爬起身,便哆哆嗦嗦地逃出了率府。 宁烟屿没让人拿下她,在率府滞留了片刻,也再无心擦拭剑锋,向刘府率告了一声,起身回忠敬坊间壁的太子行辕。 他料想的不错,他心仪的那位“师家的小娘子”,果真没有半分来行辕探看他的意思,就连他每日辛苦,她分明都看在眼底,也没有一句两句关怀。 宁烟屿来到后院,瞥见师暄妍正在插花。 纤纤的素手与红硕的花卉相映衬,更显出一股清幽雍容的气度。 他调整好心态,上前去,缓缓地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告诉她,江晚芙今日来过。 他本以为,听到了这话的师暄妍,会扬起小脸,呷着至少一点点酸味,对他说,哦,那江晚芙说了什么,可有碰了你身体。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拉开他的手指,把最后一枝粉艳艳的桃花插在玉净瓶中,随即便无所谓地道:“灶膛里还煨了栗子呢,热气腾腾的,很好吃。” 宁烟屿听了心里怪没味的,自己主动说了出来:“太子妃,你都不问问,她来找我,说了什么。” 师暄妍曼声道:“定是想替她阿耶求情之类的,我猜,殿下你也没有答应。所以,问与不问都没什么嘛。” 说完,她把案上的花瓶挪了一个方向,给宁烟屿展示自己劳动了一上午的成果。 “你看,好看么?” 斜照的春阳,铺了一层金灿灿的光粉在花上。 红绿相衬,间杂鹅黄与杨妃色,不会过于庄重,也不会太显轻挑,这都是彭女官教给她的,她一点就透,技能突飞猛进。 彭女官还教了她许多宫里的规矩,以及宫中的娘娘不得不会的二三事,师暄妍好学上进,经常得到彭女官发自真心的夸奖。 宁烟屿发觉自己正在和自己的太子妃鸡同鸭讲,完全不在一条路线上,太子妃对他这些事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明明就在之前,她还说,不喜欢与人共事一夫,希望他不要给她带来这样的困扰。 可她一星半点的危机感都没有。 是因为,迄今为止对他还没有一点点感觉么? 都这般久了,太子妃对他仍未能动心,这让太子殿下不免有点气馁。 第77节 不过他对于自己想做的事,志在必得的人,正如他所言,耐心足够。 他需要在一年之期内,解了她的毒,治好她的病,以图能够长久地留她在身边。 不知是不是他的一番诚心感动了天,太子妃搁置了忙碌了一上午才插好的瓷瓶之后,忽地柳眉揪紧,双掌捂住了小腹。 “师般般!” 这种情况他是见过的。 就在离宫那夜的骊山脚下! 宁烟屿心口一紧,哪里顾得上一些有的没的伤春悲秋,一臂环绕住了少女的脊背,将她整个抱进了怀中,抄过膝弯底下,将少女一把送上拔步床。 “彭女官!” 彭女官即刻进来待命。 太子吩咐道:“请华叔景来!速去!” 她已经疼得厉害,脸颊白得像宣纸一样,清澈的汗珠沿着皮肤的毛孔渗了出来,汇集成轻细的水流,蜿蜒往下。 这种疼痛之势发展得很快,便遽然蔓延了全身,令她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在他怀中抽搐起来。 因为疼痛,她抓住了宁烟屿的胳膊。 指尖几乎掐进了他的肉里,指骨一寸寸泛白。 “好……好疼啊……” 少女失了力气,汗津津的小脸埋入了他的胸口。 真的好疼。 这是她每个月都会经历一次的疼痛,是她的噩梦,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想,她到底是为什么,偏要活在这个世上啊。 “师般般,”宁烟屿唤着她的乳名,将手缓缓地压上少女战栗的唇,满眼痛意,“你咬我。” 第61章 师暄妍没有去咬宁烟屿的手。 她自己痛得再狠, 也不想让旁人一起经受。 这是她自己的劫难,让宁恪跟着一起疼, 毫无意义,她的痛意也不会减少半分。 更何况,她不想看到他疼。 她知道倘若自己这一口咬下去,便不会松口的,宁恪该会被咬出血。 所以她宁可绷紧银牙,哪怕将牙根都咬碎,也不愿去咬他。 看着少女因为疼痛而痉挛的身子,宁烟屿也无法为她分担, 额上亦沁出了细汗,只能将少女的身往怀中拥得更紧。 师暄妍哆嗦着唇瓣,靠进宁烟屿的胸怀之中,额头贴着他的锁骨, 嘴唇抵在他的襟口,须臾,便在他的衣襟上烙印上了浅浅的唇印湿痕。 虽没有咬, 但小手拽住了他的春衫, 将那身造价昂贵的薄罗圆领袍攥得皱褶斑斑, 布满了湿漉漉的汗渍。 “宁、宁恪。” 她唤着他, 说话的声音都不稳了。 宁烟屿垂眸,怀中的少女恰好也仰眸,清湛的明眸潋滟着水光, 满是无助。 他心口一紧, 忽听她道:“你打晕我好不好?” 她实在受不得这种痛楚了。 她宁可晕在他的怀里, 人事不省,也不想醒着忍受这种罪过。 少女颤抖的声线里充满了恳求。 宁烟屿的声线变哑了几分:“若只是击打后枕部, 仅能晕眩片刻,如要昏迷长久,我下不来手。师般般,你再忍一忍,华叔景应在路上了,很快便来了。” 他特意将她安置在忠敬坊太子行辕,便是因为当初曾顾虑到,忠敬坊里华叔景的私宅很近,步行也仅需一炷香的时间,若快马去催,不久便能到,如果长者不是年至耄耋不宜骑马,应当此刻已经到了。 宁烟屿看着少女空茫茫的宛若无依的视线,胸中的痛意岂少她分毫。 男人将下颌搭在少女的颅心,令她发丝间的温香抚平他的焦躁不安,启唇。 宁烟屿的嗓音里含着淡淡的自责。 “师般般,真的一点用都没有吗?” 喝了这么久的药,几乎日日都行房,照着书上所画,一日一式,有条不紊。 迄今为止一点用都没用么。 宁烟屿眉目阴暗,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那图册上所记录的功法太过于离奇玄妙,与神怪志异相仿,并不属实,还是,他的阴阳合修之术没有修炼到家,他本领不济? 后者这个可能,令太子殿下愈发感到挫败。 师暄妍强忍着疼痛,其实已经看到了太子殿下懊恼的眼神,心底大致猜到了他为何如此颓丧。 她的胸中微微一动。 宁烟屿感到自己的腕骨被一双柔荑绵绵地合握住了,自腕骨间的皮肉上,传来细腻的触感。 眼睑俯落,师暄妍靠在他的臂弯下,仰着汗津津的通红小脸,睫翼微阖,红唇一张一翕:“其实,这次好像没有上次痛的。” 宁烟屿胸中怦怦,将信将疑地道:“真的么?” 师暄妍轻轻颔首,给他一些鼓励:“是真的,我上次在离宫疼成那样,话都说不了,你不是见过么。真的已经好些了,就是还是很疼,毕竟解毒才刚开始,可能还要用很久才会不疼。” 她说的也似乎句句在理。 宁烟屿被她鼓舞,恢复了几分信心,他低头将掌心,缓缓地贴上少女的腹部。 “是这里疼?” 师暄妍耳根子发起烫,缓缓摇头:“下面一些。” 他用将手掌往下挪了一些位置,再一次试探:“这里么?” 这次找对了地方,只需轻轻一按,便是一股酸胀痛楚涌上来,师暄妍点头。 疼痛的地方坠坠的,好像有小斧子在凿。 她这条颠簸在风浪里小舟,快要被那把小斧子凿沉了。 她也见过彭女官来癸水,那几日除了不方便些,好像彭女官并不感觉到有任何疼痛,师暄妍心底里充满了歆慕。 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与彭女官一样,原来那才是身康体健的女子啊。 华叔景还没来,她怕自己疼晕过去。 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使自己的手掌热起来,以自身来催热,那股热力源源不断地沿着他的掌腹,穿透衣衫丝线的经纬,传递到她的腹部。 暖烘的地方,疼痛散了许多。 师暄妍想给自己换一个姿势,臀部往榻上挪着,调试着位置。 可这一调试,膝盖方打起弯,她便霍然间感到,一股熟悉而汹涌的潮流,沿着花.径幽谷澎湃地漫出。 这股熟悉的感觉,令师暄妍短暂地脑袋空白,蒙住了之后,醒回神来,心头亦有几分振奋。 她怕是错觉,再调试一下位置,没错的,那股洪流卷涌得更凶了。 太子殿下看到太子妃的小脸潮红,含着莫名的激动,他十分费解。 “不疼了么?” 还疼的。 但师暄妍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仰脸道:“宁恪,你能不能先出去,让彭女官进来。” 好吧,太子妃利用完他的“余热”,便卸磨杀驴了,太子依依不舍地道:“我就在门外等着,你有任何不舒服立刻叫我。” 师暄妍配合地连连点头。 宁烟屿将师暄妍放下,往寝房外走。 彭女官衣冠端正地肃容掖着手进来,太子妃望着她,招手催促。 彭女官耐心地走近,只见太子妃神色窘迫地低声道:“那个……月事带,可有准备?” 她感觉自己是月事来了。 自从于洛阳回到长安以后,师暄妍的月事已经足足停了三个月。 初始她以为是水土不服导致,后来自华叔景那处得知真相,便如晴天霹雳。 她的身子,是被韩氏下药残害至此。 若一直不来月信,她便不能生育子嗣。 她的这种疼痛,也将永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今天虽然依旧无法免除疼痛苦楚,但好在,她的癸水如期而至,这是好现象,代表着她的身体有了转好的迹象,正在慢慢复原。 这月事带行辕自然有。 行辕之中有几名伺候太子妃的女史,这些必要的用物自然备得齐全,彭女官当下便去取来了。 师暄妍搭上彭女官的肩,小心翼翼地自榻上移了下来。 榻上那床干净的褥子,已经染上了猩红的血迹。 彭女官目不斜视地搀扶着太子妃往净室去。 关于太子妃假怀孕之事,彭女官作为近前女侍,早已知悉,只是不知太子妃曾经身中赤练毒无法生育,看到太子妃来了癸水,彭女官只是心头暗怀感慨。 看来太子殿下一月以来昼夜耕耘,终究是颗粒无收啊。 两人各怀心思,师暄妍喜上眉梢地带着月事带入了净房,合上了那扇折花屏风。 彭女官就在外等候,恭恭敬敬。 净房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 片刻后,太子妃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第78节 门外,太子曲指往槅扇上轻叩了几声:“师般般,华大夫来了。” 师暄妍这时方觉得,前两月疼得格外厉害些,可能与癸水涌不下来有关,今日癸水涌出,疼痛便轻了一些,更换上月事带以后,除了月信汹涌让人有几分不适以外,腹部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 她已可行动自如些了。 闻言,师暄妍来到槅扇前,将两扇木门拉开。 宁烟屿的脸色微微紧绷,但看到师暄妍之后,他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她的气色红润,并不像是生了大病的样子,比起先前,更有些容光濯发的烨烨貌。 宁烟屿握住了少女柔软的小手,转眸,对赶过来,出了一身汗的鹤发老者道:“长者,请速来为吾妻看诊。” 太子看重太子妃,没有人比华叔景更清楚。 华叔景来不及行礼,便与太子殿下、太子妃入内,老者用干净的毛巾擦拭掉脸上的汗渍之后,便开始为师暄妍望闻问切。 “今日这脉象……” 长者感到惊讶。 他的惊讶,令一双未婚小夫妻简直提心吊胆。 师暄妍不敢问,还是宁烟屿问:“如何?太子妃脉象有异?” 华叔景摇头,宽慰二人:“殿下宽心,小老儿只是惊讶,不知太子妃近日,癸水可曾如期而至?” 这种私密的话题,师暄妍是很不大愿意对男子提起的,否则方才也不会把宁烟屿支开了,没想到华叔景单刀直入,问得相当直接。 少女敛了乌眸。 察觉到宁烟屿的视线也似是落在自己身上,炙热而缠绵。 她终于低低地,将下颌轻点:“嗯。” 宁烟屿对妇人这些私事,因与师暄妍相熟后有了些许了解,遂也知晓,来了癸水,便是转好的迹象,显而易见,太子殿下比太子妃还要激动。 “这就是了,”华叔景道,“太子妃服用老朽开的药,再佐以殿下的双修采取元阳,起到了疗效。” 宁烟屿一激动,便也顾不得彭女官还在场,脱口而出:“那太子妃何时彻底解除赤练毒,与孤繁衍子嗣?” 其实一直到现在,宁烟屿都有些贪心冒进,想尽快治好她的身子,圆上那个谎言。 华叔景沉吟着:“这个,殿下只怕要稍安勿躁,赤练毒在太子妃体内已久,不是短短一月之功就能根除的。” 太子殿下脸上的兴奋收敛,陷入了沉思之际,华叔景又道:“但殿下也不用再担忧,既然太子妃如今月信如期而至,便说明疗愈的法子奏效了,继续三管齐下,假以时日,必能祛除赤练毒性。何况殿下元阳富足,这进展比小老儿想得还要快,兴许只消半年,便能有所成。” 一开始华叔景给两人定的是两年的汤药计划,时间漫长,怕太子殿下吃不消,后来华叔景又体贴地为太子调配了一副补肾的方子。 不过现在看来,这方子不大能派上用场了。 华叔景还要道一声:“可喜可贺。” 这就是说,师暄妍的解毒计划,是切实可行的! 没有人比太子听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更快乐,只需半年,也就是说,半年过去之后,他且还有半年的时间努力,最后,他一定能一生一世留在师般般身边。 师暄妍本来羞赧不自胜,但她留意着男人眼底夺魄的光芒,仿佛被水洗过一般清透的黑眸,被那股没来由的愉快所感染了,眉梢亦禁不住上扬了几许弧度。 是夜,他们并头和衣而卧,锦衾下少年男女的身体,彼此交换着温度。 帐内的香气如浪,一浪堆叠过一浪,充盈了整片窄窄的天地。 她来了癸水,今夜,已不适宜再进行合修。 他知道的。 所以师暄妍能听到耳畔的呼吸声音。 男人一直在试图调试着它,把呼吸一点点熨平。 静夜里的空气尤为黏滞,扑在身上,更是闷燥得难以忍受。 师暄妍回眸,厚实压下的重重帘幔间,男人的侧脸匿在蜡烛的光影里,只留下鼻梁骨挺阔的轮廓。 “宁恪。”唇舌轻碰,唤着他的名。 宁烟屿侧身,终于再难忍耐地环住了太子妃的楚楚纤腰,她立时便感觉到,一把灼烈的呼吸,侵入了她的寝衣,熨烫了她的肌肤。 那炙热的呼吸,沿着她的肌肉腻理,一寸寸蔓延全身。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喘着。 师暄妍有些难受,想动一动,从这种困窘当中解脱。 他搂住她,鼻音有些发沉:“师般般,你先别动。让我靠一会儿。” 师暄妍咬唇:“你是不是难受?” “嗯,”他一点也不避讳,但仍旧能控制住理智,“般般,你放心,我不会在此时孟浪的。” 他曾听说,若再女子癸水来潮期间行房,会对女子的身体有极大的损害。 顾惜她的身子,他自不会胡来。 师暄妍在被衾下,手指轻轻地对了对,无法忽视男人的难受,她抬起下巴。 这一下,鼻梁擦过了男人近前的鼻梁,酥麻之意,顿如百蚁挠心。 他忍不住搂着她,轻哼了一声。 今夜的太子殿下格外诱人,声调也格外缠绵悱恻。 听得师暄妍耳朵更是火般滚烫。 相处已久,她愈来愈感觉到,宁恪应是话本上描述的那等重欲的男子,不知餍足,不会疲倦。 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师暄妍也有些不好过。 她如今与他合修得,已经产生了默契,他若上了手,哪怕只是揽住她腰,都可能让她心生悸动。 颤抖间,师暄妍唇齿磕碰着,说出一句跌跌宕宕的话来:“你要不要,我帮你?”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太子妃的声音已经细如蚊蚋,只剩下一缕微弱的气音,令人一瞬间以为是幻听。 可他看师暄妍的神情,知道那不是幻听。 他贴上来一些,亲吻女孩子光洁柔滑的面部,唇瓣所触之处,无不是烈火烹油,情意炽热而浓。 “般般,你真的愿意?” 师暄妍的心跳很快,不知何时起,窗外落下了倾盆大雨。 雨势如瀑,砸落在瓦檐上,铮璁作鸣,似琵琶上急拂的琴弦,也似,她此刻激烈的心跳。 “嗯。” 她听到自己仿佛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声音,应许得很轻。 接着,她便不敢在看他的神色,将脸颊埋进了他的怀中。 小手被大手指引,寻那一处热烈的桃花源而去。 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夹岸桃花,鲜美缤纷。 少女的脸蛋愈来愈潮红,闷得似一块烧红的铁。 被衾底下,能听到她细细的嗓音控诉着:“宁恪,你真的好慢啊。” 那男人搂住她,下巴搁在她的香肩后,嗓音更是滞涩,如幽咽泉流:“师般般,是你太慢了。” 真的么。 师暄妍欲哭无泪,眼眶也慢慢红了起来。 雨势渐大,敲打窗棂瓦檐,纱帘无风而曳,一室旖旎。 行云霭霭,春潮带雨。芳香侵枕,一宿无眠。 第62章 襄王殿下蹑手蹑脚地溜进仙都宫光华殿, 殿中烛光杲杲,他屏息凝神, 来到侧卧在贵妃榻上的郑贵妃跟前。 “母妃。” 上一次,母妃当着太子妃的面儿,揭发她捏造皇嗣、欺君罔上,被拆穿诡计,父皇罚她掌嘴,还有笞刑。 母妃呢,好说歹说,苦苦哀求, 最后,掌嘴是免了,而屁股却还结结实实地挨了二十几下。 那二十道笞杖,一杖不少, 力度也一杖都不轻,直把郑贵妃打得好似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口角流血, 呼救不得。 挨打的时候, 宁怿就在旁观刑, 冲上来想抱住母妃, 替母妃挨了那剩下的刑法,可父皇好生不讲道理,他越着急越求情, 父皇就更铁面无私, 还着人把他拉开了。 宁怿大了, 母妃伤在那处,他总不好亲自为母妃侍疾, 结果郑贵妃发作起来,只骂他“没良心”:“原来还知道关心照顾母妃,现在我看你是一边倒向你那个便宜皇兄了!没良心的白眼狼,母妃白疼你一场!” 后来,越骂越难听,宁怿只好捂住了耳朵。 扪心自问,他确实是站在中间的啊,皇嫂受了惊,他一眼也没去看过,母妃骂他,他天天往这头跑,生怕母妃又气不顺,不痛快了。 他听太医署的人说,女子气大伤身,对胸房影响很大,他不想让母妃年纪这般大了,还替他操心! 襄王殿下孝顺地掖着手,等候母妃垂教,母妃说再难听的话,他也只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着,这样心里便不会难受了。 郑贵妃对这没皮没脸、一心只望热脸贴太子冷屁股的儿子,是打骂了几轮了,可看到他纯稚无辜的清水般的眼睛,郑贵妃心里又怜爱得要命,实在不忍继续发作。 她哀哀地躺在软卧上,见到宁怿小心谨慎地跪在榻前侍奉,这回,只是轻轻抬高了指尖,道:“你皇兄这几天都住在行辕,修文馆那儿只有你一个人读书了,你阿耶问你功课时,你答得如何?” 宁怿小脸臊红,最怕父母提文化成绩了,嗫嚅道:“儿子见母妃伤了,一时、一时无心读书,父皇寻孩儿对答时,孩儿,分神了,没能答上来。” 气得郑贵妃一个倒仰,屁股着了垫子,疼得眼眶冒火,“唉哟”叫唤了几声。 她的孩儿,怎就不如太子出息!太子十六岁在修文馆对答时,已经如行云流水,观点清晰,思维严密,言语流畅字字珠玑,写起文章来也是哀梨并剪、探骊得珠,所以太傅早早地便让宁烟屿出师了。 现在宁怿十六岁了,对老皇帝的几个浅薄的问题都答不上来! 郑贵妃真是又想揍宁怿的臀部了,她忍耐着道:“你让本宫说你什么好!年纪这么大了,还整天皇兄长,皇兄短,你是你皇兄的跟屁虫么,既然做跟屁虫,怎么人家课业门门出类拔萃,样样冒尖,你却连他的尾巴毛也摸不上,我真是生你不如生头猪出来!” 郑贵妃气结郁胸时,说话只管怎么难听怎么来。 宁怿一声不吭,被母妃骂得脸颊臊热,他也自知,母妃骂的都是对的,他确实是不如太子皇兄,本来就样样都不如嘛。 第79节 只是他从小就知道,不应该和太子皇兄比,只要抱紧皇兄的大腿,这辈子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郑贵妃气不顺,骂骂咧咧半晌,看看孩子愈发委屈低落的眉眼,这会儿,她又心疼了。 于是她和缓地压住孩儿的手背,曼声道:“宁怿,你最近还和你太子皇兄见过面么?” 宁怿垂着眼睑,缓缓摇头,吸了吸鼻头道:“自皇兄教会我骑马以后,我就没见过皇兄了。他大婚在即,已经住进了行辕里,新嫂子也住在那里头,我知道这时候不能打扰他。” “你真是个天真无邪的好孩子,”郑贵妃又爱又气地抚了几下宁怿的手背,“正是了,你皇兄大婚在即,你怎么连一份贺礼都不去送,这像话么?” 一言如醍醐灌顶,宁怿心道“是啊”,眼眸亮了几分。 哥哥要大婚,他不去道贺,这像什么话。 还是母妃思虑周全,不然他都要忘了。 郑贵妃接着道:“我替你已经备好了礼物,正巧今明两天太子就要下聘了,你带上贺礼也去行辕,也方便你们兄弟俩叙旧。” 这话是很好听,可母妃不是一向最反对他与皇兄来往的么。 宁怿的脑袋瓜转不过弯来,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昭然见底的困惑。 郑贵妃叹息一声,心想这孩子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 不过幸好,等汉王举了事,囚禁了宁庶安父子,做摄政王,她便做辅政太后,这个蠢蛋儿子,慢慢地教吧! 郑贵妃还是得耐心地替他指一条明路:“母妃虽然挨了打,可我也是一片真心替你皇兄着想,也不想他色迷心窍,为了一个外边不三不四的狐狸精,乱了宗法。皇长孙是真的,我便也放心了,不过宁怿啊,你难道就不好奇,你皇兄到底是出自真心,才要娶师家的女儿,还是因为那个孩子,受了师家的胁迫?” 宁怿本来不好奇,但母妃这么一问,他也不知道了。 皇兄身旁从未有过谁人红袖添香,突然便对哪个小娘子情根深种,急着成婚,他也感到十分奇怪。 郑贵妃趁机敲边鼓,揉着火辣辣疼痛的臀部,对宁怿笑容款款地说道:“所以,宁怿啊,你得关怀你的皇兄,这回去送贺礼,你去打听打听,你皇兄是不是真心喜欢那个师家娘子的。” 宁怿也很好奇,皇兄看起来,很像是不会对任何小娘子动心的那等郎君。 嘴上没毛的小郎君,三言两语钻进了母妃下的套子里,还心领神会,道定不辱使命,欢欢喜喜地便拎上贺礼去了。 郑贵妃身上的痛楚没减半分,她捂住吃痛的臀部,看着静严来身侧为她上药。 她没忘记,她挨的这顿打,可都是因为师暄妍那个小贱人。 要看着那小贱人顺风顺水地嫁入东宫,成了太子妃,以后与她在这深宫之间日日打照面,单是想想,郑贵妃都心头窝火。 要不做点儿什么,给那小贱人使点什么绊子,她白担了这贵妃之位,主掌六宫多年了。 静严有一些不解,但不敢问。 郑贵妃看出她的惶惑,唇角嘲讽地一挑,道:“本宫不相信,太子会真心喜欢一个女人,不过就是为了她肚子里那个种罢了。再有,就是出于愧疚。” 静严不懂。 郑贵妃轻笑了一声,不再泄露更多。 * 各世家名流都往行辕送了许多的贺礼,仓库已经快要塞不下了。 师暄妍先借用了东宫的库房,打算着人,用马车将这些造价昂贵的精美礼物,用车驮了押送东宫的府库。 她在院里,看着人来人往,指挥若定。 春光自叶梢头筛落,光晕浅淡地落在少女明丽素白的颊。 如花树生晕,粉藻其姿。 “太子殿下。” 行辕诸人忽跪下行礼,口中唤着宁恪。 师暄妍回眸,只见宁烟屿掌心握着一卷明黄的圣旨,步态风流,眉含笑意,姗姗迟来。 她不知他手上的圣旨是什么,也要照例行礼。 但身子还没福下去,手臂已经被前来的宁烟屿托住,她抬眸,觑见满园明灭的春色之间,他昳丽灿然的眉眼,似温润的玉珏,散发出淡淡光晕,无端勾得人心底发颤。 太子殿下很有姿色,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认知。 “圣人赐的圣旨是——” 师暄妍看宁烟屿的神色便猜到了,这圣旨上所言,一定是好事。 他将圣旨拿给她看。 在师暄妍接过,并小心翼翼地展开之际,男子眉梢染了清润的笑意,低声道:“是敕封你为清河郡君的旨意。” 师暄妍心头雀跃:“陛下要封我做清河郡君?” 少女的眉梢跳跃,更显得浓丽,她困惑地望着面前含着笑容的男人:“可是,为什么呀?” 她不是已经得了封赏,即将成为太子妃了么? 宁烟屿的长指搭在圣旨明黄绢布上,脸色煦和:“这不一样。孤明日就要下聘了,如果没有这道圣旨,你就要从师家出嫁,孤的聘礼就要送进开国侯府。有了这道圣旨,你便可自立门户,聘礼就一分不少全送给你。我不想让师家人对你分明毫无养育之恩,却利用你,从你身上得到便宜,所以向阿耶讨了一个封赏。可还欢喜?” 少女虽不说话,那红红的唇角却怎么压也压不住,直往上翘,好似一道柳叶弯。 宁烟屿在圣旨上敲了敲:“黄绢朱笔,盖了玉玺的,你可以反反复复地看。” 师暄妍合上了圣旨,仍是有几分不敢置信:“我得封赏了,我做郡君了?” 太子妃高兴得合不拢嘴了,行辕里为太子妃搬置贺礼的下人们一个个似被感染,都笑得傻乎乎。 整个太子行辕,都充满了宁静祥和的快乐。 说到“聘礼”,师暄妍又想起自己刚来行辕时,宁烟屿就送了十几口大箱笼给自己,里头的金银首饰、丝帛绢物,还有价值不菲的房契地契田契店契,不禁仰起软眸。 “可是,你不是送了我很多聘礼了吗?” 回答她的,是太子骤然牵过来的手,他握住她柔荑,与她并肩同行,穿过满墙粉嫩娇红的花雨,走向里间。 “师般般,那怎能算。” 他的声线在春光里被浸润得无比柔和温暖。 “那只是阿娘给你的见面礼罢了。如她尚在,我第一次带你进家门,她就会给你的。” 那么一大笔丰厚的见面礼,师暄妍是见所未见。 可以想见太子殿下口吻轻挑,接下来他的聘礼,更加是难以想象了。 师暄妍从小生活在洛阳,每日吃穿用度,与府上下人无异,她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 所以,她也不是一个喜欢大肆铺张的人,短暂的激动与兴奋过后,师暄妍陷入了迷惘,她显然还没学会如何当一个这么大的家。 彭女官来到门前,向宁烟屿施施然行礼:“殿下,襄王殿下到。” 宁烟屿挑了长眉:“他怎么来了?” 师暄妍也想到,自己曾在众芳园与襄王殿下有过一面之缘,那少年生得一团喜气,憨态可掬,瞧着就不怎么聪明的模样。 她知道背地里这样想宁恪的弟弟有些不礼貌,她只是打从心底里觉得,襄王殿下有点孩子气的可爱。 宁烟屿挽住她的手,轻笑道:“一起去吧,让宁怿来给她阿嫂见礼。” 比起见圣人,去见襄王殿下,她没必要紧张,轻点了下头,任由宁烟屿带着自己,前往行辕的正厅。 襄王殿下一见到太子殿下,脸颊便立刻绽如葵花,亲切甜腻地唤一声“哥”,便要拥抱上来。 可立刻,他就看到,他的哥哥并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身旁有了一朵娇娆丽质的海棠花。 他那如同金雕展翅一般的臂膀,往下收敛地垂了下来,改换成得体的微笑:“皇兄。” 说完,宁怿机械地把脖颈转了一点角度,挂着同样迷离的微笑,不甚亲切也并不疏离地唤道:“皇嫂。” 宁烟屿一眼便看到了襄王殿下带来的,堆满了整整一屋的贺礼,还道他长进了,学会了人情世故,颔首道:“阿怿有心了。” 在襄王面前的太子殿下,稳重,随和,端方,持己,很有长兄如父的姿态,襄王在太子面前,也乖驯得不敢有二词。 他谨记着母妃对他说的话,这一趟来太子行辕,是有要务在身的。 襄王观察入微,只见皇兄来到堂上之时,与皇嫂十指纠缠,于垂袖下扣拢,贴合得已经再容不下一根头发丝,足可见皇兄对皇嫂的爱重了。 皇嫂还怀着孕,身子不便,皇兄一臂揽在阿嫂腰后便不松,扶她到厅堂上梨花木蟠龙纹太师椅中就坐,眼神始终看顾着,不离一刹。 母妃大抵是想岔了吧。 皇兄这样的,都还不算爱皇嫂,人间岂有真情在,他父皇对母妃就更加是敷衍都懒得了。 再看皇嫂,先前齐宣大姑母有心替他与皇嫂做媒——说到旧事,宁怿心底还一阵阵发虚,不敢正视皇兄。算来时日,那时候皇嫂腹中都有皇兄的骨肉了,他真是该死,差点儿做了兄弟阋墙的不轨之事。 不过苍天可鉴,宁怿从无旖旎之思,那日在众芳园与皇嫂有了一面之缘以后,他就连皇嫂长何模样都忘记了。 他想自己还小,与其浪费时间相亲,不如好好陪伴他的小马驹,把骑射学会,也好让父皇再不嘲笑自己“文不成武不就”,也能稍稍地高看他一眼。 宁怿来到师暄妍面前,正正经经地行了一个礼节,口中清音纯澈,如璞玉挖凿于深山,尚未经任何雕琢。 “皇兄,阿嫂,臣弟贺你们二位,瓜瓞绵延,白首偕老。” 说完一揖到地,可见是个实诚孩子。 师暄妍上下找了找,也没找到一点钱,孩子来送贺礼,又鞠躬又说吉祥话的,自是该塞点红包。 她身上贴身首饰,都是女孩子的物品,送给襄王不合适,师暄妍端庄地四处巡视,终于看到了太子殿下拇指上的那一枚玉质纯净剔透的扳指,她一把摘掉太子拇指上的扳指。 宁烟屿拇指上微凉,垂眸,只见太子妃已经揪掉了他的扳指,上前,很有长嫂如母的姿态,宽和仁慈地将扳指给了宁怿。 “……” 宁怿受宠若惊,像碰了一块烫手山芋一般,如获至宝地揣进胸口,连声道谢:“多谢阿嫂!阿嫂巫女洛神之姿,与皇兄真是珠联璧合,佳偶天成!阿嫂你真是好心肠,等侄儿降生,宁怿还要包大大的红包给小侄儿。” 襄王殿下还稚气未脱,初始几句话还说得像模像样,结果越往后越露怯,后来他大抵也自知了,便掩住了嘴唇,讪讪笑了几声。 本来还想留下来吃茶,最好,还讨皇兄一顿饭吃的,但皇兄看他的眼神,就像要刀了他一样,吓得宁怿急忙见好就收,心满意足地迈着长腿跨出了花厅。 师暄妍被宁怿几句话夸得两腮沁出了胭脂薄红,揉了下发烫的脸颊,回身,撞见太子殿下郁塞的脸色,好似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吓得她一激灵,道:“怎、怎么了?” 宁烟屿靠在案上,轻轻一笑,别过视线,语调不冷不热:“你对宁怿可真好啊。” 拿了他的扳指借花献佛好像有些不地道,不过,“襄王恭贺的不止我一人,而是我们两人,所以我们便是一体的嘛,我用了你的扳指,也不算过。” 宁烟屿将太子妃揣进怀中,轻挑嘴唇,一笑道:“你可知道他为何那么高兴?” 师暄妍不懂:“嗯?” 宁烟屿揉了揉太子妃软嫩如豆腐似的脸肉,嗓音低沉,噙着笑:“他小时候同我都在修文馆听学,太傅同时教导我们两人,那只扳指是太傅送我的,因我背书次次都领先于他。” 师暄妍轻“啧”了一声:“我没记错的话,殿下好像长了襄王四岁呢,好像胜之不武啊。” 第80节 宁烟屿哂然:“宁怿也是这么想的。结果他到了十六岁,连《礼记》都还不曾啃下来。师般般,你现今‘怀着孕’呢,离这种小笨蛋远一些,莫误了吾儿的胎中听学。” 小笨蛋。 他这是一箭双雕,拐着弯也骂自己呢。 师暄妍气得一口咬住他的脖颈,恨不得嗫下他的一块皮肉来。 什么“胎中听学”,八字才刚刚有一撇呢! 第63章 太子的聘礼, 不日便列成礼单,交到了清河郡君的手中。 师暄妍捧着那长长的, 似是一眼看不到头的礼单,目光扫过礼单上多如牛毛的生僻字,她连字也没见过,更别提实物了,师暄妍再一次感慨了太子殿下的财大气粗。 这些聘礼,一一交到她手中,没有一分是漏向开国侯府的。 师暄妍从账目上预支了七百五十两,算作当年的酬报, 令人送予开国侯府。 侯府满心期待地等候着太子殿下丰厚隆重的聘礼上门,但聘礼没等到,上门的只是师暄妍要和他们划清界限的养育费。 江夫人花容煞白,指尖夹着绢子, 往胸口捂上,便“唉哟”“天爷”地直叫唤,好像因为师暄妍的绝情, 她患上了什么不治之症。 师远道也失望头顶, 女儿般般到底是亲生的, 如今, 她是一面都不愿见他们了,就连送还这些钱,她也只是差遣了行辕的女史前来。 女史不忘挖苦江夫人一声:“太子妃照料得柳姨娘很好, 柳姨娘的肺痨病有了转好的迹象, 来日青庐里, 柳姨娘还能喝上一盏喜茶。” 只提了柳姨娘,没提江夫人半个字, 这是明晃晃地往江夫人心口上插刀子,江夫人的美眸之中顿时卷起凄风苦雨,哀愁地直道:“柳氏真是好命,我就没这个福分了,般般她怎的怨恨她亲娘,如此之深……” 明明她已经改了的。 现在她已经不要江晚芙在跟前侍奉了,把江晚芙打发到别业里了。 如此之外,她还给江晚芙定了一门亲事,教她下个月便嫁给萨宝府祓祝的侄子,她开出了一笔不菲的嫁妆,权当是抚慰她多年来为侯府带来的情绪价值,那边答应得很爽快,两下里一合计,婚期即日拟定。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师远道满面颓唐地接过了师暄妍送回来的钱,这些钱兑换成了钞引,捏在手里头,厚厚一沓。 可师远道却在想,这些钱,当年又有几分,是真正用在了女儿般般的身上? 她原数送还这么些钱,更是像在掌掴他的老脸。 师远道又羞又愧,脸臊得慌。 他把江拯用马鞭抽打了一顿,将江拯打得不成人形,又押送大理寺,大理寺判了他一个刺配流放岭南。 师远道便总以为,女儿般般看在这件事上,多少能够对他有所改观了,不说认回侯门,至少也能当作普通亲戚,平日里走动一二,他也不求别的,只想稍稍弥补多年的亏欠。 “夫人,般般不愿认回家门,也只好作罢了,只要陛下和太子心头省得,不会忘了我们师家。” 无论如何,般般都是他与夫人所生的亲女儿,是从侯府出去的,血缘至亲,割舍不断。 师远道如此自我宽慰着,稍后,便又有一道圣旨传来。 这圣旨则是对师远道的霹雳。他本来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武散官,如今女儿被敕封太子妃,照理说,他也该水涨船高了,谁知圣意难测,他非但不能跟着女儿加官进爵,反倒被派去守城门! 这回师远道的脸色比江夫人还白,两只眼珠直往上翻,差点晕死在地。 多年呕心沥血的经营,毁于一旦! 江夫人亲眼见着师远道倒地,哭声成了哀嚎,与蝉鬓等人一起,七手八脚地抢住直翻白眼的家主,往门里去。 守在师远道的病榻前,江夫人兀自垂泪不止,口中直喃喃道:“般般纵然要划清界限,也不感念我们的生育大恩,却也不该对她阿耶这般心狠手辣,她可知,她阿耶劳碌了一辈子,就为了晋一个五品的官身,她却在太子枕头旁吹一口凉风,便坏了侯府上下百年道行!” 江夫人言辞中,对太子妃暗含指责,她回长安,把长安这个原本好端端的家,搅和得乌烟瘴气的,还不如,还不如当初就不要接了她回来…… 总也好过今日。 幸好,还有儿子争气,在外做节度观察留后,不日就要返京,接受新的封赏,偌大家业,今后到底是要靠儿子维续了。 * 婚期眼见一日更近过一日,齐宣大长公主也从河东回来了,赶着参加太子的婚典。 但在太子的婚典之前,另有一桩喜事,便是齐宣大长公主的五十寿辰。 圣人昔年尚在潜邸之时,便最受这位长姊照拂,故而姊弟情深,恰逢良辰,顺颂时宜,圣人决意为长公主大肆操办。 齐宣大长公主眼下最为关心的,却是太子的婚事,自己这寿辰每年都过,今年也无甚稀罕,原不想办,只是年纪大了,偶尔想瞧一瞧小辈,便说只在众芳园,邀上一些宗室王孙与洛家的亲戚,做一个家宴便罢。 这家宴排场无需太大,众芳园里辟一面阔道,便能容纳上百人。 齐宣大长公主亲自写了帖子,差人送到太子行辕里,明日黄昏,在众芳园举办家宴。 师暄妍自回长安,还极少参加一些饮宴乐事,长安的宴饮习惯是刻在骨髓里头的,有些佳肴只在宴席上有,寻常也难吃得上,宁烟屿接了帖子,让彭女官前去准备。 师暄妍一直踱来踱去,一会儿来到窗子下,对月长吁,一会儿步入庭院里,抱竹自嗟,看得人直发笑。 “见圣人都不怕了,怎么突然怕起长公主来。” 她身子纤瘦,日暮倚修竹,两相映衬,更显轻薄。 傍晚的春风拂在肩头,到底有些凉意,宁烟屿自身后步近,将怀中那身杏花红挖云掐金流水纹披氅,自少女的香肩两侧披落。 语调中,有些许促狭之意。 师暄妍叹息道:“你不懂啊。” 宁烟屿不信:“我不懂?那你说来听听。” 师暄妍斜靠在一竿翠竹之上,扭过眉眼,浮起淡淡忧愁:“自回长安,齐宣大长公主是第一个觉着我胜过江晚芙的人,我实在也不知自己靠着哪点得到了大长公主的厚爱,令她对我如此青眼有加,不但送了我雨露玉坠,还要为我与襄王殿下保媒。” 说起她曾和宁怿相亲的旧事,太子殿下显然眉眼沉郁了起来。 宁烟屿自知,他对师暄妍的占有欲,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可他怪不着师暄妍半分,当日他已然知晓她是开国侯府的嫡女,若当时并不拿乔作态,早早地向她下聘,也轮不上姑母要把她引荐给宁怿。 他只是因她在洛阳睡过他、又抛弃他而耿耿于怀,险些便错过了这个贵比金玉的小娘子。 师暄妍说着,拨弄起腰间悬挂的那枚坠子来。 坠子形状特殊,卵圆形,是完美的一滴雨露,玉质晶莹纯和,属于上等羊脂白玉。 “再说……” 少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几乎只留气流缓缓擦过唇缝,吐出轻细的香雾。 “我和襄王的事没成,现在却要做襄王殿下的大嫂,这算怎么一回事呀,我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长公主殿下。而且她应当还不知道我不曾怀孕,推算时日,在她的认知当中,我大抵在和襄王相亲之时就已经揣了骨肉,这让大长公主该怎么看我呀,宁恪,你不懂的。” 宁烟屿不是不懂,他只是极轻地溢出一道笑音。 在少女微愠地抬高纤长浓丽的眉梢,不满地看过来之际,他趋近半步,向前握住了师暄妍软若无骨的柔荑,低声道:“从前厌世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师般般,现在,也会在意起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是因为,齐宣大长公主是他的姑母么? 他可否这般想。 师暄妍想说这是自然,拉弓没有回头箭,她既决意嫁给宁恪,自当努力融入他的家庭,如若不成,那是后话,但总不能尚未努力,便先放弃,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新妇。 宁恪不是等闲男子,他是太子殿下,而她要做的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许多事不能仅凭心意去做,一言一行都要合礼,不可妄诞,方是正道。 宁烟屿沉吟片刻,道:“你既如此紧张,不如明日干脆就称病,由我一人代替我们二人,如何?” 师暄妍又说不可,“大长公主才回长安便下帖子,指定是要见我的,如此推脱生病,逃得了一回,逃不了两回,难道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你的姑母么。” 宁烟屿对她的杞人忧天感到十分滑稽:“连阿耶都是姑母一手带大的,你怎么不相信,大姑母她和阿耶一样,都是极其护短之人?” 师暄妍道:“那不一样,我在被大长公主相看之前,便先与男人有了首尾,还苟且有孕,那么我在她面前的风度仪态,自然都是装出来的,齐宣大长公主只怕是恼我,明日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宁烟屿对齐宣大长公主的了解,远不若对自己的阿耶了解那么深刻,他不能担保大姑母并不是她所害怕的那样,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若实在是害怕,明日出席千秋琼芳宴,只管跟着我,筵上少吃一些,便装出呕吐状来,对外称怀孕之后身子不适,用不下膳食,我再借机让彭女官送你回来。” 师暄妍眉眼间的忧愁化了一些,轻声应是。 她的癸水已经逐渐干净了,这次初来,不过持续了短短三日,便恢复了身轻如燕的自如。 长公主寿宴在即,师暄妍精心准备了一番,穿了一身桃红底缠枝忍冬纹团花纻丝薄衫,这衣衫在夜色下不会过于浓艳,但也并不清素,太子妃入场不是为了艳压群芳,但也不能被长安诸位贵女衬得黯然失色。 宁烟屿备好了宫车,与师暄妍驱车前往众芳园。 众芳园千秋宴尚未开席,但见衣香钗影,且听人声喧阗。 师暄妍伴着宁烟屿一路行来,所见皆为贵胄,均甘愿俯首,但寒暄过后,太子并不热络,也就各自散开。 众芳园师暄妍来过一回,记得上次,昌邑县主指着那一片空地对她说,表叔常在此地舞剑,她见了郁郁葱葱的林后,那方轩然宽敞的空地,想起昌邑县主的话,轻声地道:“不知何日能有幸,一睹太子殿下舞剑风姿?” 只是随口一说,太子听了,目光柔和,调转视线下来,月色清莹如雪,落在少年男子朗润漆黑的眉梢,照出他眼底的微微亮色。 “今夜要看也行。” 师暄妍顿时摇头:“还是不了,若被人发现,我拉着太子在这里舞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一定会把她弄得愈发心怀忐忑。 春纤与夏柔在前引路,春纤拨开细细嫩嫩水分充足的柳枝,挑着宫灯走在前头,回眸笑说:“殿下舞剑可好看呢,以前众芳园只要殿下在这练武,大多女史都跑来看的,那角楼门子底下,一排栏杆上能趴上两行细溜窈窕的身影。” 夏柔忙咳一声,示意春纤不要胡乱说话。 春纤方醒回神来,忙用空置的那只素手掩了掩嘴唇,只是挂着悻悻的笑容,专心地在前引路,不敢再多嘴。 师暄妍呢,听了春纤的话,遥想那等情景,那等风姿,其实心上还有些发痒,但不好对宁恪讲,只怕他要得意,她岔开话头,道:“这还是昌邑县主告诉我的呢,对了,今夜昌邑县主会来么?” “那丫头……”宁烟屿失笑,“野得很,陪他阿兄回河东了,已经许久不在长安。她兄长犯了事,在河东洛氏的祖祠里被请了家法,据说打断了几根木杖,休养了这一个月还不能下榻,许是把那小鬼头吓坏了,她还在河东陪他阿兄。” 说到这里,师暄妍又好奇:“可圣人不是下旨赐婚了么,给她许的夫婿是封家郎君,听说也是样样出挑的人中龙凤,眼看就要议亲了,昌邑县主就一点也不好奇她的未来郎婿,还在河东不曾回来?” 宁烟屿的唇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你喜欢那小鬼?” 师暄妍诚心诚意地点了下头。 宁烟屿于袖口下握着太子妃的柔荑,握得更紧了一些,唇角虽是上扬,但语调却显出她所熟悉的郁闷:“师般般,我怎么觉着,你对我家里的这些人,好像比对我还上心。” 这诚然是一句抱怨。但也不只是一句抱怨。 也不知她听出来了没有。 太子妃摇摇脑袋:“殿下多想了,你是般般未来的郎婿,我怎会对你不上心呢?” 是么。宁烟屿想,她怕是,连他平素里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用什么熏香,读什么书都不知道吧,行辕的寝房里日日燃的是他最厌恶的黄熟沉香,给他留的点心,永远是他最厌的与栗子有关的一切——糖炒栗子、火烤栗子、栗子糕、板栗酥饼、栗子炖鸡。 她甚至,从未到他的率府看过,也不关心他平日里忙些什么。 她能亲手为养在别业里的柳姨娘亲手炖羹汤,却从未对他如此好过。 他并不怪她,只因她还不钟情他,而已。 第81节 只是,太子殿下难免会因此而郁郁,好像他已使了八十分的力气,还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接下来,他就要黔驴技穷了,实在不知还有什么手段,能讨得如太子妃这样的小娘子欢心。 苦思冥想间,一行人已经将行至筵席上,只见千秋宴上人头攒动,宾客如织,恢宏巨大的灯树上的蜡烛影,幢幢地摇曳在两畔溪水中。 筵席的列座就在溪水两旁,参差蜿蜒。茂林修竹掩映下,豪客无数,未饮先醉。 这竟是仿佛从画里拓下的仿古曲水流觞宴。 看来宁恪说,长安人喜好宴饮取乐,果真不是虚言。 太子的位置在上首,背临一株绿柳,柳条纤纤,风姿绰约,几乎垂入案上的金杯里头。 宁烟屿带师暄妍前往入座,这时,有宾客上前,一一向太子行礼。 但因是家宴,大家礼数也并不甚多,便都尽数入了座位。 师暄妍的小手被宁烟屿严丝合缝握着,能感觉到,少女的掌心湿漉漉一片,他侧眸,看了一眼师暄妍,目之所及,倏地一停。 师暄妍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愣怔地顺着宁烟屿视线看去,只见群贤列坐其次,一行行衣着华贵的男人之间,有一青年,犹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筵席上,身姿端重,磊磊若岩,双眼烂烂如电,流转光华。 不知此人是谁,但师暄妍肯定,宁恪看的是他。 而这人,也举匏樽回以视线,眼底笑意泛滥,但那种未必是发乎于真心的笑容,只让人觉得凉薄。 “他是谁?” 师暄妍好奇地反捏了下宁烟屿的指骨。 他偏过视线,轻笑道:“一只臭虫罢了,师般般,见招拆招了。” 第64章 宁恪对那人抱有敌意。 师暄妍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好奇那人是谁,以宁恪的性子, 对人喜怒如此形于色,毕竟少见。 那人已经举着金樽徐徐走近,眉眼挂着笑意,双眸内勾外翘,有狐狸眼的滥滥风情。 袍服迤逦,紫衣乌发,来人生得十分文弱俊秀,但举手投足间, 又见武将的飒爽磊落。 虽不能比太子殿下,但在长安,也算得是少见的美男子。 如不是宁恪讨厌他,连师暄妍也几乎要以为,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可见一个人的皮相能有多迷惑人心。 师暄妍刚对此人有了第一印象,那人举樽便道:“今日只是家宴, 那便要恕郑某对太子失礼了。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妃。” 宁烟屿巍然不动, 任由那人自来熟地举樽一饮而尽, 脸色寒漠,并不曾理睬他。 师暄妍看向宁恪,他察觉到小娘子打量的目光, 终于偏过侧脸, 少年男子的面容更为出挑, 轮廓深邃,颌骨分明, 如刀戟般锋利,更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男人的沉稳之气,总之师暄妍看着,就更觉得英俊。 他道:“行辕的汤泉池去祟气好像有奇效,孤但凡沾了晦气,总爱去泡一泡,太子妃也可以试试。有些污言秽语,腌臜之人,莫听莫见为妙。” 宁恪从来不会如此讥讽一个人,师暄妍再度察觉出,太子殿下对这个郑姓郎君,是真的很不中意啊。 也不知这位郑姓郎君,从前是于何处得罪过太子殿下。 郑郎君被反唇相讥,眼底的笑意果然散尽,阴郁了几分,他沉着脸色,打量起了师暄妍,又道:“这就是妨害了太子殿下的那位天煞妖星,是殿下命中的劫难?当真是——” “郑勰,”太子语调森然地打断了他的话,524九081九2“孤劝你慎言。” 师暄妍心头怔忡,郑勰说这样的话,已经很是不把太子放在眼底了,难怪宁恪生怒,就连她听了“天煞妖星”之类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怒上眉梢。 看着佳人罥烟如黛,腮若桃花,端丽的容颜染上了几分薄怒,更添了楚楚秀致,全是为自己一言之故,郑勰得逞了,便也再不觉得太子的话刺耳朵,他风度翩翩地作揖,赔罪道:“小可失言,太子妃勿罪。” 起身时,他又道:“在下郑勰,是郑贵妃的内侄,故此也受邀出席大长公主的寿宴。” 这人真不讨喜,师暄妍一眼都懒得施舍给他,她对宁恪这些拐着十七八道弯的亲戚都很不了解,但夫婿讨厌谁,她就应当同仇敌忾,也不给这姓郑的一点好脸色。 郑勰看出小娘子卫护自己夫君,也不再自讨没趣,揶揄完师暄妍后,他便又回到了人群中,继续享受他的众星簇月。 也不知道那般讨厌的一个人,缘何会获得众多拥趸。 师暄妍倾下眸光,将身子向宁烟屿挨近一些,幽幽曼言:“他是谁啊?” 宁烟屿尝了一点味道偏浓的果酒,对她道:“郑贵妃的侄儿,小时候,也与我一起在修文馆听学,长我几岁,同你那个表妹差不多,好给人使绊子施毒计,我小时候身子不好,打不过他,被他折腾了两回。” 太子殿下幼年体弱,简直弱不胜衣,人又生得矮小,常年走路都是病歪歪的,风一刮就倒,看起来很诱人欺负。 郑勰大他六岁,站直身体来,约莫有小太子两个长,为人又病态阴毒,处处暗中刁难于他,因此颇受郑贵妃的喜爱。 在郑贵妃的认知里,凡是能令太子宁恪不快活的,都是菩萨般的好人,何况是她的内侄子。 郑勰读书也确有几分天赋,年幼时颇受太傅赏识,可惜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面对郑贵妃的宠溺不倦,郑勰为人愈发狂狷放肆,读书日渐懈怠,反倒沉湎起了声色犬马,十三四岁时便玷辱了宫人,被阿耶一气之下发落回家了,再也没来过修文馆。 太子娓娓道来,“后来他投了金吾卫,不巧遇我十六岁上收编北衙军,将金吾卫也并入北衙军籍,这人就顺理成章地到了我的麾下。” 师暄妍想到宁恪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好奇地道:“殿下没报仇吗?” 宁烟屿便对她高深莫测地笑笑,露出“知我者般般也”的赞许:“他那些阴招我是学不来,不过来来名刀真枪,把他打得心服口服罢了。近两年不见,他又开始嘴贱,大抵是忘了孤当初是如何把他打得满地找牙的,你看他如今伶牙俐齿,可仔细瞧,他那颗门牙是后来补的,原来说话漏风。” “噗嗤。”太子妃一个没忍住,笑得差点儿伏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筵席快开了,他们这厢说着话,引来了不少人主意,宁烟屿将双臂扶住师暄妍柳腰,稳她在猩猩毡铺设的弹花垫子上,凑近一些,道:“师般般,有人在看我们。” 他是太子,一言一行自然都颇受瞩目。 师暄妍也察觉到了,自己笑得花枝乱颤,属实喧宾夺主不成体统,眼见齐宣大长公主快要入场了,她也忙恢复正襟危坐,轻轻一咳,稳住心态。 郑勰也到下首对面入了座,虽与众人谈笑应付着,一双狐狸眼却频频地斜斜朝着太子这席飞来,关注着这里的动静。 众人山呼间,齐宣大长公主出场了,师暄妍打起眼帘,瞧见大长公主今日身着品月色墨竹纹长袍,装扮清雅,但难掩雍华之气,于八名女史的打扇拥簇下,肃容振袖出场。 “今是家宴,来者是客,不必拘束。”齐宣大长公主待人接物一直都很和蔼,与她外表的霸气侧露大相径庭。 长公主发了话,家宴上又恢复了和乐热闹。 齐宣大长公主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酒过一巡,园林中忽然燃放起了烟花。 璀璨的焰火一簇簇喷薄举向天幕,訇然迸裂开,又星零如雨地坠落,划入长夜。 师暄妍也在仰目看那盛放的焰火,火光在少女漆黑清亮的瞳仁间跳跃,像极了深海之中鲛人闪烁的鳞尾,卷起星辉的斑斓。 盛大的焰火,将千秋宴的热闹气氛推举向空前的高潮。 如此盛世,怎能不令人心血来潮?宾客酒醉也,诗兴大发,当即挥毫泼墨留下一篇颂圣诗来。 待焰火停歇以后,师暄妍扭转花面,有些口渴,伸手去提壶,只见宁烟屿面前的酒都喝完了,涓滴不剩,她呆了一呆,看向太子殿下,压低喉舌,发出闷闷的低音:“宁恪,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宁烟屿呢,觉得自己也实在不像个气量正常的男子,她适才在看烟花,看得很专注,而他在看她,看得也很专注。 他在想,他几时能让太子妃这样专注地看一看,再被她亲一亲,抱一抱,主动往怀里钻一钻,就好了,可这念头不能有,一有,他便感到无比的沮丧和怅然,太子殿下一时没能忍住,便借酒浇愁起来,推杯换盏之间,这酒壶便见了底,再也倒不出一滴来了。 齐宣大长公主留意到了他们这一席的异常,便吩咐在旁下人,为太子多添一壶酒。 宁恪重新得了一壶酒,他又要品尝,可师暄妍害怕他醉了,急忙伸手去制止,低声告诫道:“宁恪,别喝了。” 若是醉了,在筵席上出了丑,不是让郑勰之流看笑话么。 宁烟屿挑起双眸,昔日清冷的眼眸因染了酒意,显得分外清澈。 “师般般,我没醉,就算醉了,你放心,我酒品颇好,从不惹事。” 师暄妍不信。她也没见宁恪喝醉过,若是醉了,他一个沉甸甸的大男人,要人搬回去,实在很不方便。 她甚至现在都感觉到,宁恪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柔弱蒹葭,随时都有被风拂倒的趋势,她只好绕过他的腰,从底下藏匿在黑暗中的不可见之处,环绕住宁烟屿的腰身,勉强帮他稳固身形。 同样薄醉的郑勰,却在众目睽睽下,举着金樽,缓步越众而出。 筵席上舞姬止了衣袖,似柔弱的蒲草分向两畔,郑勰越过一幅幅明媚如火焰的石榴裙,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青年人眉目若雪,缓缓往下行礼。 齐宣大长公主道:“可以明言。” 郑勰颔首称是,面带微笑地说道:“小侄不才,斗胆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一人。” 郑勰一语,满场肃静。 其实齐宣大长公主虽为长公主,但多年来并不曾招募门客,大长公主唯一的癖好,便是替人拉纤保媒。 所以郑勰要替长公主引荐何人,是要替那人做媒的意思? 师暄妍扶着醉得如嵯峨玉山之将崩的太子殿下,也不禁眸光凝定。 好在怀中的太子殿下的确如他所言那般酒品良好,便是有些醉了,也不吵不闹,只安静靠在她的身上,均匀地呼吸着。 那兰草的芳泽一绺绺直往她雪颈里钻,温热,乃至有些发烫。 少女的面颊早已被熏出了淡淡藕花红。 她想看看那郑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齐宣大长公主见他卖了一个关子,也不免好奇:“你要引荐谁?” 若说替人做媒,她是千百个乐意,但若说给人指点前程,过明路,通气,把人推介到谁人帐下,那不是她这个文公主应当做的事。 众所周知,她齐宣从不过问朝政。 郑勰颔首道:“侄儿年前,曾路过江都翠屏县,此县不幸遭遇百年一遇的雪灾,道路皆被冰封雪掩,屋墙倒塌,损毁过半,翠屏县百姓民不聊生,无处栖息,险些就要冻毙于风雪中。虽有上下官吏极力抢险,但奈何手中无银,无法采买,眼看这百姓就要挨饿受冻,死伤遍野。” 齐宣大长公主喜好礼佛,是个慈悲为怀的人,虽不过问朝政,但听郑勰说来,也不禁甚是可怜百姓,眉梢轻皱,急忙便道:“可知后来?” 郑勰叉手道:“这翠屏县中,正有一人路过此地。当时在下与长随等三人盘桓县中,无处栖身,眼见七个村庄都被风雪淹没无处安身,也于事无济,却见一女中豪杰,带领村民抗灾救险,于风雪中救出了十数条人命。她也是金钗身,生就柔弱,但买下了县中最大的客栈,让村民暂住,还设粥棚,救助县城中损失惨重,无力维持炊爨的百姓,更捐出了当时身上所有钱物,襄助县丞重建翠屏县。如此巾帼英雄,郑勰不忍见明珠埋没。” 齐宣大长公主听明白了,她颔首表示赞许:“的确是心地良善,大义为先的小娘子,能急人所急,救助百姓,单就这一点,便已是功不可没。不过,这样的女子,该由圣上嘉奖,你何故将人引荐给我?” 郑勰道:“圣人已嘉其为翠屏县君。不过可惜,此女出身于商贾,乃为末流。” 齐宣大长公主更加明白了,郑勰只怕是,要请求自己,以大长公主身份,为翠屏县君说一门好亲事。 她问:“那娘子,年方几何了?” 郑勰回话:“回大长公主,此女年方十七,正与太子殿下同月同日同时而生,诞于元始七年,说来极巧——” 郑勰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他今日藏于身的锋利爪牙,目含笑意,望向上首正维持着宁烟屿身形不动的师暄妍。 师暄妍胸中一动,错愕地抬眸,与郑勰笑容阴冷如毒蛇吐信般的目光对视上。 那人接着说道:“正与太子妃,同时降生。” 漫长寂静。 郑勰突然把话扯到太子妃身上,必有深意。 众人都在思忖那股深意。 第82节 郑勰亮出最后一线:“因当年妖道妖言惑众,谗言太子殿下遇命里大劫,乃是被天煞妖星所妨碍,须驱逐当时降生的婴孩,此女被迫,被送至长安城外寄养,十七年,不得归。” 说来这还是太子的过失。因那妖道死后,已经证明了,太子殿下并非是被什么妖星妨碍,而是生来体弱,又恰巧在三岁生辰时发病而已。 师暄妍一直在想,当年被送出长安城的婴孩一共有七名,她与封墨是其中之二,那么剩下五名孩童呢,人海茫茫,如今安在? 郑勰今日要替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之人,就是当年星离雨散,天涯沦落的婴孩之一。 论情,论理,圣人都该封赏她。 这个小娘子,如今应当已经回了长安罢? 齐宣大长公主摇摇头,道:“你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夸了她无数句,可我还未能见到那位翠屏县主,你何不将人带上来,给我看上几眼?” “是。” 郑勰再一次虾了虾腰,拱手后退数步,便转回身,去请他口中那位巾帼豪杰小娘子,不知是否错觉,师暄妍总觉那人不怀好意,当他视线经过自己时,有意无意似停了一眼。 那一眼中藏着太多轻蔑,但容不得她多想,她的目光已被来到筵上的小娘子所吸引。 众人也回眸望去,只见此女盈盈走来,着一袭烟草色湘妃竹纹对襟广袖长衫,下系水翠波光锦洒金长裙,粉腻酥融娇欲滴,风吹仙袂飘飘举,香肌玉容,柔桡轻曼,容光实在不逊于太子妃半分,堪称一句绝色。 这女子出现,于太子妃仿佛互为表里,如照镜子一般,生就不相上下的美貌,映得满堂生辉。 这时,在师暄妍怀中的男人,好像多看了那个小娘子一眼。 她垂下眸光,咬住了粉唇,突然有些烦躁,不想再扶着他了。 宁烟屿没有等到太子妃嫌弃,先定了定神,坐直起身子来,自案下捏了捏她柔软的小手以示忠心。 他看美人,如看一碗白米饭,他对米饭没有欲望,只有尝进嘴里的,才是自己的果腹之餐。 翠屏县君莲步轻移来到齐宣大长公主面前,落落大方地行礼。 “民女顾缘君,拜见长公主殿下。” 此女容貌殊丽,意态贤淑,看上去是个有规矩的。 齐宣大长公主也心甚满意,如要做媒,她自然记住了,会紧着这么出挑的好娘子。 但她这边还没发话,郑勰又道:“请长公主勿嫌在下多事,实不相瞒,在下以为,这千秋宴上只有一人,堪为翠屏县君之夫!” 齐宣大长公主困惑:“哦?” 郑勰侧身一眼扫向已有三分薄醉的太子殿下,长指挑来,掷地有声:“除了太子殿下,还有谁,堪当翠屏县君的夫君!” 全场肃穆,一众参宴的人双眼在太子殿下、齐宣大长公主与郑勰之间来回切换,唯恐错漏了任何一人的表情。 这郑勰真是勇猛啊,这话也敢说。 这不是明晃晃地打太子妃的脸么! 郑勰无畏道:“请殿下容禀,翠屏县君自出世时起,便因妖道谶言而受连累,实则是为太子之故,县君流离于江南十七载。殿下既能为此娶妻太子妃,以补偿当年的亏欠,又何必拒绝成双好事,同时纳一双美姝?且太子妃为郡君,顾娘子为县君,为太子妃之副,恰应了名分,看来此乃天意。” 郑勰言之咄咄,一句不让,双眸中仿佛有两簇静静燃烧的火焰,一直试图烧到师暄妍的裙角之上。 她今日已经很乖,在筵席上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讲,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妖魔鬼怪,是箭镞瞄准了她,分明冲着她而来的。 要她让这一步,忍着恶心,在大婚当日,接受夫君的小妾同时进门。 欺人太甚。 她记得自己早前就同宁恪说过,若到一日他要另娶,她自会挂冠求去,用不着人驱赶。 师暄妍忿然之下,于案下,推了一把那喝得眼眸惺忪的男人。 归根结底,这是他的事! 第65章 郑勰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咆哮着舞着他的爪牙,以道德威胁强行逼迫宁恪纳妾。 师暄妍看向场中衣带临风、如娇花照水的顾娘子, 她看上去,是那般可怜无助。 在大长公主的家宴上能够出席的,无不是王孙贵胄,仿佛任何一人前来,都可以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将她踩在脚底下。 齐宣大长公主陷入了沉默,她看了一眼今日坐在上首,始终保持沉默的大侄儿, 瞥见他幽目深邃,沉峻岿然,齐宣大长公主没能拿准主意,毕竟太子与太子妃即将新婚燕尔, 突然横插一杠子来,纵然再合适,也总有些谈之过早。 可从另一方面来讲, 这女郎今日被郑勰带上众芳园来, 已经在众目之下, 扬言要配太子为妾, 如今日不成,这深明大义、昭昭气节的小娘子,倒因此失了一个好前程, 蹉跎了正当好的年岁, 在长安城只怕也无人问津了。 齐宣大长公主心忖, 自己的侄儿非等闲人,他自降生起便是钦定的储君, 当了二十年的太子了,眼见还有几年,便要继任为帝。 为君者,六宫之中岂会只独皇后一人。 就连她的阿弟宁庶安,仰慕先皇后至深,也还纳有六妃。 宁恪将来必然也有诸多妃嫔,所以今日应下,待太子妃过门,诞下皇长孙之后,再行纳妾,也不失为美事。 齐宣大长公主笑容和蔼:“翠屏县君,这郑郎君要替你与太子牵红线,可曾问过你心下之意?太子就在此间,你心意如何?” 这确也是诸人关心的问题。 目光所及,只见正立在筵席之间的妙龄女郎,亭亭地转过了身子。 那少女修眉联娟,微睇绵藐,眉宇之间七分的端庄,还有三分的羞意,但见她掖手于袖间,只露出纤纤长指,盈盈朝着太子这席福身:“民女顾缘君,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顾缘君的嗓音,亦是怯生生,娇滴滴,实难想象,当日在暴风暴雪之中,这小娘子率领村民抢险救人的落落风姿。 师暄妍微抿唇线,目光澹然地也随众人,一同转向身旁的宁恪。 她的手藏在案下,一点点抓住了裙衫,愈来愈紧。 如若宁恪应许。 若他也想娶了这个小娘子。 她定头也不回,当场与他退亲! 这顾家小娘子的态度是一回事,能不能成,太子的态度最为关键。 方才郑勰的一句说到了点子上,他娶她,可曾有几分,是因为十七年前那桩旧事,他心底里对她藏了亏欠,如今,只是想弥补那个亏欠? 若有,那他今日接受顾缘君,也是处于情理之中。 师暄妍的朱唇被齿尖磕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她瞥见,宁恪的眼眸里藏了一丝迷离,显而易见地有了些许醉意。 她心中更是道不好,若他在醉间糊里糊涂地应下了纳妾,太子金口玉言,也不可能再出尔反尔了。 师暄妍正要设法捂住宁恪的嘴,好让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再做出决定,宁烟屿却已目视那明眸善睐的小娘子,嗓音低沉,滚出一道如鲛珠迸落的笑音。 “顾娘子好名字,是‘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意?” 顾缘君听得心头怦怦乱跳,好似藏了一窝兔子,好在她虽出身商贾,比不得侯门公府,但爷娘也自小教授她礼仪,因此还不至于失态,只是面颊因为太子殿下的一句话,慢慢地晕上了薄红。 那颜色比胭脂稍稍浅淡,添在小娘子霜雪白的肌理上,却增娇盈媚,更显盛颜。 你在问她: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她自然不敢那么想。 顾缘君再一次福了福身子,嗓音幽微,如枝头黄莺的红足,蹬在纤细的碧叶之上,踢出一串伶仃的颤抖:“回太子殿下,是,‘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筵席上的人,一听,立刻就明白了。 这小娘子对太子殿下一见钟情,心甚倾慕,以诗相对,既大胆,又含蓄。 众人关注的太子殿下,看着顾缘君,神色认真地道:“翠屏县主,恕孤不能答应。” 这竟是一句不假思索,明晃晃的拒绝。 顾缘君的小脸微微泛白,但她不甘心如此就被拒绝,仍是想为自己问一句:“可否请殿下告知,是缘君何处不得君心所喜么?” 宁烟屿自红案之下,扣住了太子妃湿漉漉的小手,在她眸光微闪之间,轻声道:“孤惧内。太子妃不喜孤有她人,孤不忍见她伤心。” 他说着话,没有看顾缘君一眼,而是凝着他的太子妃。 满座觥筹交错,似在眼底化成了水。 水轻轻慢慢地遮过眼帘,倒映出他俊美的长眸。 太子居然说,他惧内。 堂堂太子殿下,十六岁便摄政监国,杀伐果断,冷冽如冰。今日,在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坦言自己惧内? 筵席上没了声音,再无人敢胡言乱语,一个个瞪大了眼珠,伸长了脖颈,呆滞地看着,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顾缘君肤光胜雪,双颊此刻更加白得惨然,少女仓皇地欲离。 但一人阻拦住了她的去路,顾缘君抬起湿漉漉的清眸,看到的正是郑勰。 郑勰一臂横在他身前,转头对太子殿下讥嘲地扯了一下唇角:“殿下难道忘了么,顾娘子也是因当初太子殿下那个莫须有的天煞妖星的谶言,沦落异乡十七载。太子既能为此,迎娶开国侯之女,面对同样遭遇的翠屏县君,何故冷漠?” 他说得好听,难道真是为了替翠屏县君做媒么? 单从他是郑贵妃的侄儿这点来看,齐宣大长公主陷入了无声的思量。 郑勰自幼与太子不睦,两人同在修文馆读书,郑勰聪颖,太子好学,都颇受太傅赞誉,只是后来郑勰在修文馆白日私通女史,恰巧被在馆阁中歇晌的圣人撞破。 齐宣大长公主对于此人印象不深,只知他深受郑贵妃宠爱,齐宣对郑贵妃并无敌意,同样也宠爱郑贵妃的儿子,但郑勰此人,有过不洁传闻,齐宣大长公主对他便信任不深。 再者,太子是自己的亲侄儿,太子如若不愿纳妾,郑贵妃自不会强迫,少年男女性情都火热,一阵高过一阵的,强行拂逆他们的心意,摁牛头去喝水,只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做了多年媒人,齐宣大长公主还颇有心得。 不如就此作罢。 面对郑勰以下犯上,对太子的指责,齐宣大长公主便站了出来,充当和事老:“太子大婚在即,的确没有还未成婚,当着未婚妻之面,便要先行应许纳妾的道理,这于规矩不合。皇家娶妃,也不能干这种以权压人的行径。” 再者,现在几乎人人尽知太子妃婚前有孕,若皇长孙在她的寿宴上有了好歹,齐宣大长公主更加无法同圣人交代。 这翠屏县主,只好为她另谋好亲事了。 郑勰呢,见长公主发了话,不敢顶嘴违逆,叉手回了声:“公主所言亦是。” 便不大情愿地坐回了案前。 只是他这么一走,便将顾缘君一人晾在了台上。 可怜的女孩子,本就生得柔弱,肌肤白得几乎透明,一看便是弱质纤纤的女郎,本来被太子公然拒了亲,便已窘迫得无地自容了,带她来的郑勰,却突然撒手不理,将顾娘子一人晾在台面上,着实让人有些不耻了。 满座眸光,几乎都被顾娘子所吸引,不知她该如何下来台。 只见这时,一直温顺可亲,陪伴在太子殿下身旁的太子妃,缓缓起身,接过了身后女史搭在臂弯之中的一身翠羽锦裘,举步来到筵席中央,穿过舞女们一片片无风而飞扬的裙裾,走到顾缘君近前。 第83节 师暄妍将那身锦裘抖开,为顾缘君披上。 顾缘君错愕地望着师暄妍。 她本以为,她与太子妃,该是水火不相容的敌对关系才对,毕竟她思慕的是她的夫君,想嫁的亦是她的夫君,可太子妃大度的善意,让她感到更加羞愧难当。 原是她心胸狭隘,以己度人了。 难怪殿下会钟情于太子妃,以太子妃的容色,她又何敢与之争辉。 顾缘君充满感激地望向师暄妍,曼声道:“多谢。” 师暄妍低声道:“夜凉,不如顾娘子一道入宴吃些水酒吧,也可暖身些许。” 顾缘君自知,她出身于末流,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襄助一县百姓,她所捐出的那些钱,对她家里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罢了,便受圣人嘉奖,封了翠屏县君,其实上不得这般的席面。郑勰走后,无人理会她,她就更加进退无颜仪。 不曾想,最后对她伸出援手的,却是她曾心中暗暗引以为敌的太子妃。 这等胸襟气度,令她自愧弗如。 顾缘君再一次道了多谢。 齐宣大长公主落座最高处,一直将筵席上风光尽览于眼底。 先前,在得知师暄妍早与太子无媒媾和、未婚先孕时,讲实话齐宣大长公主是既失望又困惑,她很难相信以自己老练精明的目光,竟会错看了一个十几岁的娘子。 但现在,看太子妃将顾缘君引入座位,两个女孩子联袂同行,并不因一个男子产生龃龉,她又敢肯定了,她不曾看错过人。 这顾家娘子,多半也是被郑勰诓骗来此,她是无辜的。 郑勰有过不检点的过往,齐宣大长公主也曾听说过他的一些风流名声,或许,只是今日他要借顾缘君之力,趁机给太子抻筋骨罢了。 顾缘君于筵上得了一个席位,缓缓落座,脸色半白半红,将面容稍垂,自顾地饮起了果酒。 师暄妍回到宁烟屿身旁,接受他一路瞬也不瞬的瞩目。 太子殿下从未这般,目光发直,她便知晓,他今夜多半是真的有些酒意上头了。 按照来时的约定,她应该在这时趁机向齐宣大长公主禀明,自己身怀有孕,不适宜饮酒,且腹中不适,希望能提早离场,但宁恪他醉了。 他现在这般,她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实在不知如此场合,死对头还在搅混水,他是怎么敢饮醉的。 吐了口气,正要施施然落座,那男子忽然眼眸如丝地朝着她靠近,上半身几乎要整个贴向她的雪颈,呼吸之间,浓烈的兰香混合着果酒醇和的气息,一股脑拂面而来。 避无可避间,忽听他说: “孤不是因歉疚才想娶师般般为妻。” 那声音不大,也不小。 虽淹没在了筵席上重新恢复欢乐气氛的起坐喧哗声中,但邻座席面上的洛家几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齐宣大长公主之子,太子的两位表兄,震愕着,四只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流露出不可思议。 几时曾见,太子殿下这般……黏人? 匪夷所思,有朝一日“黏人”二字,也能用来形容他们这位素来清冷峻切、目下无尘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身上仿佛挂了一只可怜巴巴的狐狸,也不知他是怎的,适才还好好地,等她送了顾缘君一回来,这男人好像更醉一些了? 她探头探脑地拿起齐宣大长公主刚又送过来的酒壶,一掂,居然又空了! 那一瞬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眉间坠着愠意,微恼地看向他。 这酒还吃上瘾了,是吧? 太子殿下醉得缠绵,自然感觉不到太子妃的怒瞪。 他轻轻地靠在太子妃香喷喷的玉体上,恨不得一觉这般睡过去。 郑勰就在斜对面,一双狐狸眼总留意着这畔的动静,此人十分可恶,见不得她好,今夜筵席上始终盯着她不放,这时又低低笑开了:“太子妃的独占之心,好生强烈啊,竟能让堂堂太子殿下也甘为伊人折节。” 他说话怪不好听的,师暄妍只当这人不过是在放屁,不予理会。 郑勰还不懂得减少就收,还想来挖苦她,又道:“只是这桃花,能挡得了一时,如何能挡得了一世,太子殿下将来若做了圣人,难不成,太子妃还能以身为太子抵挡一世桃花煞?” 那人呶呶不休,吵嚷得耳廓发胀,很不舒服。 宁烟屿再不惯着他,慢慢地坐直了身。 师暄妍看他分明都吃醉了,又见他直起身踉跄着爬起来,也不知要做什么去,她吓得不轻,心跳极快,伸手去挽宁烟屿的衣袖,但只捞到一幅衣角,别看那醉汉虽是脚步趔趄,但迈得却是极快,三两步便跨出了食案,衣衫自师暄妍指缝间溜走。 “宁恪。” 她低声唤他,但始终唤不回那人。 腰间的雨露玉坠撞向蹀躞带,以及蹀躞带上那一口光华璀璨的宝剑。 太子殿下步伐沉沉,于众人错愕之中,笔直、坚决地朝着郑勰所在的席面上而去。 舞乐骤停,香风濯尘。 太子殿下一步步越过了舞台中央,又侧转身,步步顺阶而下。 “恪儿?”齐宣大长公主也不明白,太子腰间挎着长剑,又酒醉蹒跚地是要作甚么去,心里担忧太子会在此处令人见血。 宁烟屿已经到了郑勰的案前。 郑勰觳觫不止,可纵使怀有再深的畏惧,在强敌面前,也不可临危而乱,否则自己的气势便愈发落了下乘,他虽发着抖,神情却强打镇定,搬出齐宣大长公主来:“太子,这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你、你意欲何为?” 宁烟屿讥诮地弯了薄唇。 右掌自腰间握住了剑柄,那口秋水剑吹毛断发,锋利无匹,宁恪曾带着它,斩下了十几颗外敌的头颅。 此刻,这柄饮血的利刃被视作了礼器,藏身于华美笨拙的鞘身之中。 宁烟屿拔剑出鞘,右臂高悬,剑刃的寒光闪掣过,照着少年丰神秀颀的身影,和明若寒潭的深眸。 “太子殿下不可——” 有人高声叫道。 但阻势不及,太子长剑一划,这柄拔剑骤然落下,剑气一吐,只听见木屑断裂的脆响,再一看,宁烟屿的秋水剑已生生地劈开了这方食案。 案上的铜簋、银箸、匕、俎等物,纷纷散落在地,砸到郑勰的脚背上,疼得他的脸一瞬憋胀成了猪肝色。 齐宣大长公主已经遽然站起的身,因为太子只是劈断了郑勰的食案,又心安地坐了回去。 师暄妍胸口跳得很急,方才,只在一眨眼间,她以为宁恪要杀了郑勰。 众人惶恐,噤若寒蝉,这筵席上再没了别的声息。 太子持剑,居高而临下,蔑视着郑勰,长眸深邃。 “孤是惧内。” 郑勰的耳蜗里一阵蝉鸣连绵不断地响起,声大如锣。 连太子具体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忆起往昔被太子痛殴的经历,如噩梦重临,登时吓得束手束脚,再不敢动弹分毫。 那梦魇般的沉嗓,一字字划过他的耳膜。 “但不惧外。” 郑勰急急忙忙地点头,表示认同。 “再敢瞪孤的太子妃,孤势教你,有如此案。” 太子说罢,一脚朝着断裂的食案踢了出去。 这食案从中四分五裂以后,又较大的一块,撑着一角半坍塌向地面,上头流满了果浆酒液,太子这一脚,直将半块食案踢飞起来,稳准狠地砸向郑勰的面门。 哐当一声,郑勰被正准地砸到了脸,他捂住了鼻,一屁股往后躺落。 发烫的血液,从红肿上翻的鼻梁底下汹涌地溢出。 “唉哟……” 他疼得两只眼睛都挂了泣泪,灰溜溜地便往外爬走。 宁烟屿没让他跑脱,一脚踏在他的腿骨上,将人重新拎起来,往地面一掼。 酒气一上头,众人只见太子殿下虎着脸色,喝道:“说!还瞪不瞪太子妃?” 郑勰哪里还敢说继续瞪,忙求饶,说再也不瞪了,也不敢了。 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太子宁恪,是真敢杀人的。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齐宣大长公主的寿宴上,他也敢直接动手。 宁烟屿长剑拄地,乜斜他:“去给太子妃,赔罪!” 众人方明,原来今日太子殿下怒意如此之大,只因这郑勰胆大妄为,在筵席上一直目光灼灼,多看了几眼他身侧的太子妃。 师暄妍心跳很急,这寿宴上,宁恪也着实闹得太大了些,这人是郑贵妃的侄子,今夜吃这么大一个亏,郑贵妃定不会善罢甘休,回头必然要闹到圣人那里去,圣人就是偏帮宁恪,可情理上也很难说得过去。 于是她赶紧起身,忙要说不必了。 只见那讨人厌的郑勰,已经垂头丧气、满脸血地走过来,长叉双臂,作揖到地,诚惶诚恐地向她赔起罪来。 她没有看这郑勰一眼,只是看到,太子殿下把剑扛在肩上,春风中,衣袍飞舞,少年的笑容格外清朗稚气。 “……” 好想装作不认识此人啊。 第66章 师暄妍简直多看一眼都感到窘迫, 也不想再理会郑勰了,她终于站了出来。 太子妃素手扶额, 佯装头晕,将嘴唇抿至发白,表演出风一吹便倒般的娇弱。 齐宣大长公主惊了一惊,见太子妃弱柳扶风地倒在了彭女官怀里,忙让人搀太子妃去休息:“太子妃既身上不适,还是早些离席安歇,身子为重。” 可师暄妍也没想到,她这么柔弱地一倒, 就坐实了郑勰方才于筵席上一直在瞪着她,把她恐吓住了,郑勰刚刚扭转了几分的风评,顷刻间再度急转直下。 齐宣大长公主等师暄妍离开, 叹了一口气,对郑勰道:“郑郎君,你也委实太过冒进了些, 即便你有心为顾娘子介绍良缘, 也该私底下对我说, 顾娘子毕竟仍是待字闺中的娘子, 女儿家面嫩,你实在不当将她就这般带上千秋宴来。至少,你不该在此时当着太子妃的面说, 她腹中怀有皇嗣, 若皇长孙有一星半点好歹, 只怕陛下拿你是问!” 郑勰被喝问住,捂住兀自流血不止的鼻孔, 直觉浑身发麻。 “长公主,我绝非有意……” 第84节 他甚至可以想见,倘若皇长孙有半点闪失,圣人会用怎样的雷霆暴怒来施加于自己身上,就和当日,圣人在修文馆午睡,无意间发现他正与宫人偷情时一样。 那双怒意凛凛的寒眸,至今仍如利刃根深蒂固地插在他的颅内,无时或忘。 郑勰身上打着寒噤,灰头土脸地站着。 这位郑郎君,出身于荥阳郑氏,美姿仪,有令名,蜚声在外,比起太子殿下的为人冷漠疏离、矜贵傲慢,这位郑郎君显得平易近人许多,听说他曾在修文馆试对之中胜过太子,这点足足被他拿来吹嘘了十几年的辉煌往事,也吸引了诸多目光。 不曾想到,这位便言多令才的名流郎君,今日竟如此狼狈,满身泥灰,血迹斑驳,恨不得掩面而逃。 他却无路可逃。 身后的太子虎视眈眈。 正是这恶人,将他打成这副模样。 为了维持住一个翩翩佳郎君的英俊外貌,他眼下想寻人借一块丝绢拭脸,将脸上的血污除去。 转来转去,这些人但凡多看把剑扛在肩上的太子殿下一眼,都不敢对郑勰施舍半分同情。 今夜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太子重剑劈断了郑勰跟前坚固的紫檀木,若是这剑稍差一厘,劈在人身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郑勰寻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投向了列座于席尾,翩然端姿的小娘子,也是他今日领上千秋宴的顾缘君。 郑勰想向顾缘君借一条罗帕,好揩拭他被木泥与血水糊脏的脸。 谁知顾缘君压根看也不看他一眼,仿佛根本察觉不到他的窘境,这让郑勰好生气馁。 他只好丧气地到一旁,抓起郑氏部曲的一截衣袖,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地给自己擦拭起来。 只是打坏了那张俊雅如玉的脸,这郑郎君的动作再是优雅,看起来也如同猴耍火圈般,实在滑稽极了。 满座隐忍不敢笑,心底里都早已忍俊不禁一片。 * 师暄妍扮演孕妇,演得是炉火纯青、入木三分,在女史陪同下,晕沉沉地回到了众芳园外早已在等候的马车中。 回到车内,车门封锁,师暄妍顷刻恢复如常,端坐于内,吃了一点青花茶水解渴。 原本按照计划,她这时早就该借口离开千秋宴,回到马车上,打道回行辕的,谁知半路杀出个郑勰,好几番纠缠,弄得她浑身不舒坦。 最可恶的是,宁恪还饮醉了酒。 幸好他吃醉酒以后,没说胡话闹洋相出来,郑勰步步紧逼,差一点儿便着了奸人的道。 若那样,只怕郑勰此刻的嘴都笑歪了。 不必怀疑,他今日筵席上种种举动,均是出自郑贵妃授意。 看在他今夜表现尚可的份上,师暄妍捶打着肿胀的腿肚子,想,今夜可以稍原谅他些,准允他上自己的床榻。 如等下他借着酒醉,还要胡言乱语,她定不轻饶。 春纤候在马车外,问道:“太子妃,可要等等太子殿下?” 意思是,殿下吃醉了酒,虽已宵禁,却仍不方便骑马,不如还是一起回吧! 师暄妍也考虑到,若让醉汉上了马背,在长安街衢上打马而过,只怕有个不慎从马背上落下来,大脑朝下,再摔出好歹来,忙不迭撩开窗帘子,忸怩着,轻声细语:“等等他。” 春纤颔首,替太子妃卷开车窗的湘帘,好让太子妃透气,嘴角压不住了,一直往上弯。 看,谁说她们家太子妃对殿下不上心,只是嘴头上还有几分小娘子的体面,硬撑罢了。 她和夏柔伺候了太子妃这样久,不会摸不准太子妃的心意的。 太子妃春心萌动,早已对殿下动摇芳心了,只差了那一层窗户纸,尚不曾捅破而已。 不过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也不着急,殿下与太子妃如今还未全礼,只差了那临门一脚,便是正头夫妻了,时日还长,少年夫妻朝朝暮暮相对,这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窗户纸就不怕没个戳破的机会。 俗话说,烈女怕缠郎,太子妃殿下到底是被缠上了,被殿下的网兜裹着,哪有逃得脱的! 春纤与夏柔交换眼神间,月倚西楼,海棠花睡,太子醉气熏天地回了。 刘府率接过太子殿下,将人交给太子妃,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不大想继续劳碌的模样,弄得师暄妍只好亲自扶宁烟屿进马车,并叮嘱御夫:“太子吃了酒,请将车赶得慢些。” 车赶起来,太子妃放下湘帘,向春纤、夏柔要了两条丝帕,忧心忡忡地道:“我实在担心殿下半道上吐了……” 话未竟,只见花竹悬窗间,太子妃娇呼了一声,放下了竹帘。 原来是被车中之人一把截腰搂了回去。 落回车中,惊魂未定,师暄妍唤了一声“宁恪”,没忍住愠意,那今日大逞了英雄威风的男人,缓缓地寻着软玉温香处,安静地将头埋了过来。 呼吸炙热,一寸寸烘烤着她娇嫩莹润的肌肤。 师暄妍说不出太过绝情的话来了,她垂下眸,静静地看向胸前的男子,“宁恪。” 太子殿下开了金口,却在重复筵席上,他对她说过的话:“师般般,孤不因负疚而想娶你,你别多想。” 他说话便说话,但请不要一边说话,一边将他的脸扭来扭去,擦到左边,又擦往右边。 少女的脸颊闹得激红一片,伸手推了推,没能推动,只好叹息认命。 可实在又觉得痒,她便委婉提议:“殿下,要不你先把脸拿开?起来说话?” 宁恪竟不干! 他摇摇头,这一摇头,便又在磨蹭起来,激得少女腮面更如桃花娇红。 “师般般,”在她打他之前,他先发制人,说道,“你先相信我。我不是因为负疚才想娶你,我是,我是……” 师暄妍被他闹得没了脾气,只好吐吐气,道:“好,我相信你,你可以起来了么?” 谁知他竟又不干,不仅不干,反而继续摇头,磨磨蹭蹭。 “……” 师暄妍看他分明就是故意的,装醉,吃豆腐! 他却还好意思控诉:“师般般,你好敷衍。” 她挑了挑眉梢,想问候他一声,这句指控从何而来,男人环住了她的后腰,嘲弄的嗓音自她衣襟之下瓮瓮传回:“你对我一向都很敷衍。我都习惯了。” 这就更加让她不好想了,师暄妍没好气地掀他身子,力道却如泥牛入海,到了他精铁所浇铸的身骨上,是半分都撼动不得。 马车颠簸,男人的脸便上上下下地震荡。 看不出,他好似脸上还挂了几两肉,晃荡得她生疼生疼的。 师暄妍吃了这个隐秘的亏,银牙轻咬,可她实在按捺不住,便寻向他问道:“我有敷衍你吗?” 他低沉的嗓音闷闷的,控告着她:“你对我,与对旁人一样好。这便是敷衍。” 怎么能一样好呢? 他可是她的夫君。 她为柳姨娘亲手烹制膳食,她送宁怿扳指,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送过他东西。 师暄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来他不过是真吃醉了。 但这口气没松多久,她便听到,男人嗓音幽微,自她锁骨之下传来:“师般般,我有悔。” 她忽地心弦为之惊颤。 错愕地垂下眉弯,这一次,她直接上手,将他的颌骨托住,于此角度,瞥见怀中男子显得几分痛楚的眉目,一时心乱如麻。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他终于后悔娶她了?还是,还是适才没有答应纳妾,现下失悔了? 她心念几转,宁烟屿已经握住了她的细腰,将脸颊轻轻贴于少女的面靥之上。 “师般般,我后悔……” 男人含着酒醉后疲倦的鼻音,薄唇开阖,吐出含糊的她却能听得分明的话。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奏请圣上,没有早几年就,就把你接回长安。我为何,直至去年才说……直至去年,我才同阿耶说,要他重审当年的过失,把你们接回来。你,还有封墨,还有他们。” “若是那样,我是否就能,早一些与你相见……” 若是那样,他是否便能早一些,在两小无猜的年纪,与她相识。 师暄妍正要落在男人肩上的指骨缓缓地一停,正好停在他的脸侧。 当他说,盼着早一些与她相见时,她的指腹微微一颤,眼帘轻掩。 “那你,”她顺着他的话,幽幽地道,“为何不曾早一些说呢?是啊,你若早些奏请阿耶,我们也可早些相识。只是没有洛阳的孽缘,你大概,也不会喜欢我吧。” 如今的她,已可以坦荡地,不带一丝卑弱地肯定,他是喜欢她的。 虽不知究竟多深,可这样的偏爱,已是令她惶恐。 她如揣了满怀珍宝,锦衣夜行,于大雾里摇摇欲坠。 宁烟屿靠在她肩上,尽量减少压在少女身上的重量,还让她可以腾出一只手来调整位置,师暄妍却只是凝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宁烟屿摇头:“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去年才知道,你曾受我连累,因妖道谶言之祸,曾被逐出长安,一十六年……” 他自小体弱多病,自长安七名婴孩被逐出长安以后,病势却逐渐趋于稳定,圣人不敢犯险,怕有人在太子面前嚼舌。 太子如若知晓自己在病中,有人因他受难,定不会坐视不理。 因为过于宝贝皇后留下的这唯一的儿子,那天煞妖星之说,圣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这风险他都不愿去冒。 太子身旁的人,一直对他隐瞒着这件事。 直到去年,在于长信侯崔静训巡猎途中,瞥见亲勋翊卫羽林中郎将急急忙忙打马出城的身影,崔静训信口调侃了一句:“封老将军赶着见儿子,这骑术真是宝刀未老!封墨虽然因太子之故逼不得已不在长安……” 失言以后,崔静训便不再言。 可宁烟屿揪准了这一点,便不会轻易纵过。 他从崔白的口中,终于撬出了关于当年长安妖道的谶言,也知晓了,曾有七个,与他素昧谋面的婴孩,因一句无稽的谶言而受难。 他立即上书天子,奏请天子降下罪己诏,接回那些流离失散的婴孩。 各种内情,师暄妍今日才知道。 她此前问过彭女官,太子去年因何会前往洛阳养病。 太子正因这道奏疏,与圣人起了龃龉,圣人拉不下脸,不肯下诏,太子便远走洛阳,弄得圣人手足无措,才终于肯依了殿下。 他一直有心弥补。 第85节 只是那件旧事,对师暄妍而言,烙下的伤痕已经太深,早已刺进了骨缝里。 迄今为止,都还不能轻易触碰。 她还是忍不住会想,如若没有宁恪,她从小在侯府长大,在父母的怀中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直到亭亭玉立的年华,他们可否也将她捧在掌心,如珍似宝一般地疼爱着。 她不必颠沛流离,尝尽世情冷暖,会做一个快活无忧的长安小娘子,徜徉春风里,长在花团下,与普通的小娘子无异,过着她最是向往的,平凡而普通的生活。 她还是,无法释怀。 对宁恪,她没有办法真的一丝一毫都不介意。 是以,也很难不存芥蒂,对他敞开心扉。 但她知道,这不是他的错。 这是造化,是命运使然。 “我真的悔,”他稍稍攀上来少许,呵着果酒甜香的气息,温存地靠向她,“师般般,你相信我么?” 师暄妍慢慢地,将手搭在他的额上,于他的穴位间轻柔地按摩,以缓解他的不适。 “我信你。” 她徐徐地叹出一口气。 马车颠簸,轧过一枚坚硬的石子时,车轮向上震荡,男人的身子也撞向师暄妍,薄唇贴向了少女柔嫩艳丽的朱唇。 “那、那便好。” 这一吻过后,男人的身子仿佛终于完成了某种紧要的任务,自动地便将筋骨松懈下来,彻底地倒进了师暄妍的怀中,不省人事。 看来是后劲上来了,这回才醉得深些。 师暄妍吸了吸鼻头,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这么个活色生香的美男子,也实在狠不下心肠去推开他。 她现在还担忧一点,郑勰今夜被他打得鼻青脸肿、血涌如注,明日郑贵妃会否借题发挥,闹到太极殿上去。 这才是真正麻烦的事,宁恪吃多了酒,当着齐宣大长公主和参宴诸人的面,一丝颜面都不曾给郑勰留。 郑贵妃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车轰隆隆地碾过长安天街的砖路,劈开前路漫涌的月光,往天街尽头银色更浩瀚处驶去。 第67章 太极殿中, 烛火长明不熄。 圣人挑灯批文,王石与宫人候在殿外, 听候差遣。 空旷清寂的殿内,不时地传出几道压抑的咳嗽声,凌乱的气息搅得灯影旋转,满目流光。 郑贵妃从她的贵妃榻上下来了,揉了揉还没好全的屁股,叫苦连天地便寻来了太极宫,手里还拽着一人。 圣人定睛细看,努力地抵抗怯远症, 不消等郑贵妃开口,他业已认出,此人正是郑贵妃的侄儿,郑勰。 当年, 郑勰在修文馆内阁之中与宫女厮混,强迫宫人脱下自己的裤子,任由他打量玩弄。圣人歇晌初醒, 听到此人满嘴下三滥的污言秽语, 顿时怒不能遏, 当场便重责了郑勰, 将他驱逐出宫。 此等败类,十三四岁,就知引诱小娘子, 若太子与他同在修文馆读书, 跟着这年长的郑勰有样学样, 还成何体统? 后来郑勰投了戎行,也没痛定思痛, 真正办出几件像样的事来,因此圣人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总归不是什么好印象了。 郑家这一代的儿郎,的确没见有多少出色的,郑勰金玉其外,更是名不副实。 今夜见这郑勰,自眉骨至人中,整片干净整洁的皮肤,被打得红肿高耸,鼻孔外翻,一般嘴唇肿得又肥又厚,兀自挂着缕缕血迹,圣人大惊,这是谁人如此勇武? 圣人刚挑起眉梢,就听见贵妃满脸泪向他告状:“陛下,你可得约束太子了,今日他敢当着大长公主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侄儿出手打成这样,来日那还得了!勰儿也是一片良苦用心呐陛下,他不领情就算,怎生为此恼羞成怒,当众殴打了郑氏的郎君。这不是打的勰儿,这是在打臣妾的脸啊!” 圣人听明白了,原是太子动的手,怪说呢。 他挑了一侧眉梢:“怎回事,太子今日,不是正在参宴么?他是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向郑勰动的手?” 郑贵妃连连点头,手指掐着郑勰的脉搏,将人往前引,欲教圣人好好看看。 郑勰也不藏着,把自己被宁恪打坏了的脸一丝无遗地全露出来,也让圣人知晓,他的长子究竟有多飞扬跋扈、目中无人。 他的肿脸看上去既可怖,又滑稽,圣人要极力忍耐,才能不笑出声来。 郑贵妃娇柔地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着冤屈:“正是在筵席上动的手,当着他姑母的面儿,一点情面都不给郑勰留。在场参宴之人,都看见了!还请圣人明鉴,即便是贵为太子,也不该如此藐视法理,筵席之上藏器于身,拔剑出鞘……” 圣人终于露出一点震惊:“还拔剑了?” 郑贵妃心忖,这回老皇帝总不能罔顾事实,偏心眼子再袒护太子了,怎么也该给她一个说法,不然荥阳郑氏恐也不能答应。 她点头如捣蒜,趴跪于地,怯弱地以丝绢掩面拭泪:“是的。” 圣人好奇:“可朕看,他这伤也不像是剑砍伤的。” 这红肿的脸,宛如少牢。哪里是用利刃划伤,恐怕是诬告。 郑贵妃怕老皇帝不信,又再解释道:“太子是用剑劈翻了郑勰的食案,又用脚踹在食案上,踹翻的食案飞向勰儿的脸,打成了这样。圣人,那食案可是紫檀木的,贵不用说,还硬如铁啊呜呜……” 老皇帝心想,太子如此勇猛? 他叫郑勰上前,郑勰依言走近,老皇帝就着郑勰的这张脸左右端详片刻,迟疑道:“这食案,能飞得这么准?是太子不小心踹的吧。” 听听。听听!就是这般偏颇,偏颇到了极点,一点公允都没有! 郑贵妃气得涨红了白腻的颊,忍着火,沉声辩驳道:“圣人!您忘了,您的太子素日里百步穿杨!隔了十来丈都能飞箭猎鹿,早不是十几年病病歪歪的吴下阿蒙了!” 圣人拂了拂手掌,露出淡淡斥责之色:“贵妃,你当注意措辞。” “……” 郑贵妃被圣人一句话堵回来,气得胸脯连连起伏,拉着郑勰上前来,让郑勰说说当时情景。 郑勰捂着红肿发疼的脸,因贵妃姑母定要拉着他上太极宫中告状来,所以为了脸上的伤势更可怖一些,他到现在还没上过药,疼得厉害。 郑勰把脸捂在手心,一五一十说来:“臣只不过是在席间,向齐宣大长公主引荐了翠屏县君,替县君与太子牵线,殿下不答应就算,还打伤了臣的脸,圣人,臣是出于一片好意,岂料遭遇此等横祸。” 圣人又听明白了:“你要替太子与翠屏县君做媒?” 翠屏县君他还颇有印象,去岁曾在翠屏县拯救了十多条人命,不仅如此,这个侠义小娘子还慷慨解囊,帮助县官重建,县官上报州官,后来奏报到了太极宫,圣人听闻之后,也以为此女义薄云天、忠勇可嘉,便封其为翠屏县君。 再后来,他又得知,原来这翠屏县君正巧也是当年被驱出长安的幼女,圣人便又提拔了顾家,任命为皇商,稍作补偿。 关于此事,郑勰有自己的解释,抱拳道:“臣是想,殿下一心要娶开国侯之女,大抵是因十七年前一场大病连累了师家嫡女,如今与师家联姻,也能因此弥补歉疚,圣人钦封的翠屏县君,也在当年七名婴孩之列,如何不能也让殿下纳入后宫,补偿终身呢?再者县君虽生就女流,却通大义,晓世情,知民生之艰,堪为妇人表率,如此良女,入殿下后宫,岂非一举两得?臣心想翠屏县君出身于商贾,或许是身份上低了一些,比不得侯门贵女,便考虑到齐宣大长公主善于做媒,不妨令公主引荐。谁知,谁知太子殿下……” 郑勰演得颇为逼真,仿佛立刻就要泪洒当场。 圣人掌中攥着朱笔,一时未动,也未出声。 太子同他阿耶一般,,他既仰慕于师氏,眼底便再容不下旁人,纵然还有如花美眷、天赐良缘,于他眼中,也不过如秋后之叶,倦怠赐予一眼。 且不提这郑勰究竟是好意,还是歹意,太子的反应却让圣人更加明白了,太子对师氏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知子莫若父,既是如此,只要他们恩爱,他自不会让闲杂之人搅扰了他们相好。 圣人皱眉道:“翠屏县君固然是节烈女子,你既如此中意,不妨自纳为妾,逼着太子纳妾,是何道理?他尚未大婚,便先娶妾室,这是要宠妾灭妻,教天下人看了皇家的笑话?” 郑勰惊呆了,圣人居然能偏心到这份上,亏欠了人家翠屏县君的,是宁恪,又非他郑勰。 情绪一激动,脸上再度感到火辣辣的疼。 着急上火,连牙也开始作祟起来,牙龈开始干燥起泡。 他捂着肿痛的牙龈,悲哀地道:“圣人……” “好了,”圣人自鎏金椅上起身,抻抻筋骨,皱起眉道,“须为十七年前妖道谶语负责的是朕,太子当年不过幼童稚子,多年以来被蒙在鼓中,他能知晓何事,又要为此弥补什么愧疚?朕已经为此降下了罪己诏,贵妃步步紧逼,倒不像是为太子好,反而像不遗余力地提醒着朕的过失,这是不放过朕呐。” 郑贵妃心里直翻了一百八十个白眼儿,嘴头上却道着“臣妾不敢”,柔弱地匍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这老皇帝,真是昏聩得没有救了,他现在的身子也一日比一日不中用,一旦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任大统,往后焉能留有郑氏一席之地在? 看来她须得在那日之前,先发动兵乱,借汉王之手杀了宁庶安父子,好顺顺当当扶植宁怿登基。 郑贵妃的眼眸划过一抹戾色,掌心始终贴向地面,花容垂地,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 待郑贵妃领着郑勰回去之后,王石前来为圣人沏茶,圣人既要深夜批阅奏折,还要应付郑贵妃姑侄,是该醒醒神了。 王石见陛下也无心再阅览折章,斗胆道:“汉王勾结宫中势力,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为何还纵容郑氏?” 圣人道:“朕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太子即位是迟早的事,但他才二十岁,纵然天赋异禀,可经验不足,料理一个国家绝不能只是纸上谈兵,要托付这偌大江山,朕也有些不放心。有些泥鳅在此兴风作浪,是朕给太子即位前的最后一道考验。” 王石佝偻着腰,眯着一双老眼,道:“圣人您真是良苦用心。” 圣人望向跳跃的烛火,灯影幽邃,他的思绪恍若回到了那个长安城中草长鸢飞的春日,风吹起少女的幂篱,眼前浮现出檐纱下清隽倾国的芳容。 朦胧见,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朕惟愿,待朕百年后,你来朕坟前,告诉朕一声,朕教子有方,天下安定。朕,死而不枉。” 王石如受了一道惊雷,雷电劈在他的背上,吓得他脸孔发白,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圣人跟前:“陛下千秋万岁,切不可提这个字。” 宫人惶恐,只是溜须拍马,其实再没有人比王石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了。 近来,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清醒的状态下,看见了皇后。 他想,大抵用不了太久,他便能去见与他分别了多年的爱妻了。 这让他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似乎也多了些许期待。 * 天光放亮,宿醉一夜的太子殿下,终于软红帐中苏醒。 甫一睁开眼,便见到身旁睡得正熟的,他的太子妃师般般。 少女呼吸轻而匀,好似有一层桃花粉的雾光笼罩在她瓷白清莹的面颊上,肌肤剔透,绿鬓淳浓染春烟。 她睡得很熟,他醒过来了,手掌大着胆子贴向她的脸颊,她都没有发现。 就着晨曦的光泽,宁烟屿把上身稍稍倾开一些弧度,凝视着身下少女的倩影,只见她长长的上翘的眼睫之下,挂了两团淡淡的乌青。 像是昨夜未能睡好,才刚刚歇下。 宁烟屿揉了一下自己还有些酸胀的头,回忆起了昨夜的一些事。 姑母千秋宴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还记得一清二楚,但出了千秋宴,上马车之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却偏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若定要强行深想,便感到无比头痛。这便是饮酒的坏处。 昨夜的确不该贪杯。 宁烟屿见到她眼下的乌青色,便不敢再打扰了她难得的好眠,起身下榻。 第86节 春纤与夏柔等到天色大亮,见太子殿下神清气爽、容光焕发地自寝屋里出来,两人一同迎了上去。 宁烟屿道:“早膳孤不在行辕用了,东宫有些要务亟需处置,太子妃问起,照实说。” 两名婢女记下了,春纤见太子抬步要走,忽想起一件重要之事,忙唤住了殿下。 宁烟屿回眸,只听侍女道:“太子妃昨夜吩咐过奴婢,替殿下在炉上煨一盏醒酒汤,等殿下醒了便喝,能消解酒醉带来的头痛,殿下要出门,还是吃了醒酒汤再走吧?” 他的脚步听到了“太子妃”便顿住了,听完之后,太子殿下矜持地压下了上扬的唇角,低低地向侍女问道:“昨日从宴席上回来之后,太子妃照顾了孤一夜?” 还让人替他准备了醒酒汤? 虽说不是亲手熬的,但情意他受到了。 殿下的俊脸极其难得地抹上了淡淡的粉红,眉目之间多了几分少年人身上常见的忸怩。 春纤心思单纯,照实点头:“马车上太子妃看顾着殿下呢,殿下回到行辕时已经睡着了,几个率卫将您扛上的床榻,刚上床榻,便吐了,秽物吐了太子妃一身,直把太子妃身上的罗裙都弄脏了,太子妃直皱眉头,说身上都是味儿,便到净房里去,洗了好久,过了丑时才真正歇下来。” “……” 原来不是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 而是,他吐了? 而她嫌弃他,洗了一夜的澡! 太子的脸色由粉转红,又由红转白,双手藏在蟒纹大袖底下,顷刻就尴尬地攥成了拳。 原来是他又听岔了意,自作多情了一番。 也是啊,师般般昨日还对他爱答不理,哪能一夕之间就转变了心意,他是操之过急,太想教那个小娘子惦着了,居然在两个侍女面前露了相。 夏柔呢,比春纤到底是稍稍心思玲珑些,看春纤嘴笨不会说话,急忙上来找补:“殿下,太子妃照顾您许久,殿下也只呕了那一回,后来便安静入睡了,太子妃才放心去梳洗浴身。” 夏柔是好意,可惜太子已不买这账。 行了,宁烟屿把自己上下看一看,可能确实有几分风流俊俏,但师家小娘子却偏不是个中意皮相更甚于内里的肤浅之人,要说内涵,可能他还修行不深,不能教太子妃满意罢! 时日还长,蕃商之事尚未了结,背后的汉王谋事在即,他若整日一心钻研男女之情,将长安置于险境,何能称为储君。还是等稳固了政局,能挣得一个太平清明的局面,再来与小娘子探讨长久之事。 至于昨夜,那便过去吧,想来他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小娘子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太子殿下吃了醒酒汤,步如流星地去了。 日晒花梢,莺歌穿过重重深巷,惊破了此间春色。 暖黄的光晕被卷起的画扇,揉得均匀而和煦,散落于窗内,照着紫檀木香案上烟气不尽的金兽炉。 榻上正睡意香甜的小娘子,无人知,她昨夜想了宁恪的那些话,想了足足一夜。 她是否该,彻底忘记他曾带给她的不幸,全心接纳如今的宁恪? 最重要的—— 她,喜欢他吗? 第68章 若说师暄妍最喜欢行辕的布局哪点, 便是宁恪在行辕里种植了许多果树。 正当春日好时节,果圃之中丛丛柰树枝繁叶茂, 伸展开柔绿的新叶,向春风吐露着勃勃野心,仿佛势要在秋天接出丰收的果。 师暄妍望着长势喜人的几株果树,感叹着,只怕到了秋天时,她已经嫁入了东宫。 东宫大抵是没有这般蓊蓊郁郁连片的果树的,这口柰果,大抵就吃不上了吧。 昨夜里, 她对自己与宁恪的关系做了一番深思熟虑,得到的结论是,不论宁恪许诺的长久是否真实,但他眼下恋慕她至深, 正是情到浓时,她也应当一心为他。 只是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如今这般, 算不算是喜欢上了宁恪。 她确定的是, 她早已不再因当年的妖道之祸而迁怒于他, 只是当前, 还不能完全摆脱那段阴影。 她知晓这样对宁恪是不公平的,所以,师暄妍想尽力地克服那些障碍, 至少夫妻之间, 不该存有这样的隔阂。 师暄妍停在一树青叶子底下, 嗅着春日的林叶飘散出的一蓬蓬木叶清香,眸光若定。 春纤与夏柔侍候着, 彭女官走了过来,禀道:“太子妃,您的兄长,在行辕外,请求与您一见。” 师暄妍对“兄长”二字极为陌生。 在她的潜意识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但想了一想,也便突然意识到,这个兄长,应当就是师远道与江夫人的长子师旭明。 开国侯与江夫人一向以长子为荣,但师暄妍却很少听他们二人提起过这个兄长,渐渐地她也就忘了,在侯府,还有一个做着节度观察的“有出息”的兄长。 “他回长安了?” 彭女官道:“听说是受陛下调令,改任了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金印紫绶,次比三公,也是武将之中的翘楚了。 如此有能的儿子,缘何很少在师远道与江夫人嘴里听到,连师暄妍也有几分好奇,更不知晓,他此番前来为何。 “彭女官先将人请至正厅,我更衣之后便来。” 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师暄妍换了一袭丹霞红提花挂珠长袖衫裙,步履平和雍容地来到画春堂。 但见堂上,师旭明并未落座,只留了一道修长的背影。 男人将双手负向身后,脸面稍仰,正对着堂上的那幅檀木红轴錾银镶边的丹青富春山水大画。 他仿佛看得入了迷,连她何时来了身后,以身为武将的耳力,都未能捕捉到。 听闻身后动静,青年男子回过头来,但见少女莲步迈入厅堂,初光正上,她姣好清柔的脸蛋沐浴在淡而微醺的黄晕中。 美玉般的明眸,闪烁着金色的晖芒,衬其人愈发华美而矜贵。 只一眼,师旭明便可以肯定,这是自己的亲妹妹。 男人视线凝住,薄唇微掀:“般般。” 这一声“般般”,温柔而沉重。 不同于宁烟屿的狎昵,也不同于师家众人的疏离,听感分外独特一些,但要说何处独特,她具体也说不上来。 总之第一面,她对师旭明没有恶感。 只是也称不上一句“兄长”,她便保持着距离,没有刻意近前:“师将军,喜贺高迁。” 师旭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眼睑轻轻地往下垂落,须臾之后,他再次扬眸,神情已是极尽温和。 “般般,前些年,我一直想去洛阳见你,可惜陛下调任我南下,也不得机会,我听说了你在洛阳遇到的事,心下也很后悔,倘若我知晓你陷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就该接了你出来,哪怕是前往南方不毛之地,也该带着你,为兄实在对你不起。” 师暄妍偏头看他:“你可曾让人,到洛阳打听过我的消息?” 若没有,说这些话不过是枉然。 师旭明颔首,声音了夹杂了歉意:“均被江家夫妇挡了回来,他们告知你在江家很好,吃饱穿暖,衣食无忧,我便想,你跟着舅父舅母,至少比随了我餐风饮露要强。” 师暄妍听了出来,他是来替师家二老做说客的,于是屏息凝神,作壁上观。 她坐到了一旁的梨花木圈椅上,手指轻触碧玉果盘里的玉露团,兴致恹恹地品尝起了糕点。 师旭明转过身,看着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妹妹,心下的懊悔也愈发深重:“幼时,阿耶不许我去洛阳探视你,实则也是怕因此而触逆圣人,只要圣人一日不松口,承认当年的错误,他便一日不敢接你回长安。我知,我也不曾经历过你的苦楚,便谈要你原谅他们,是慷他人之慨,所以我今日来,不为师家。说来唏嘘,当年兰台诸将,独师家如今最为凋敝,阿耶是要强的性子,他抱有必须重振门匾的雄心,是以将我五六岁时便丢去了军中磨砺。” 他投军之时,般般甚至都尚未被母亲怀在腹中。 十七年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亲妹妹。 师暄妍不愿与他深谈,他不过是要让自己回师家待嫁,抬高开国侯府的门楣,但早在还清那七百五十两之后,师暄妍便与那个所谓的家门划清了界限,如今已是两不相欠了。 “师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你打这些哑谜,我听不懂,”少女侧身向食案,又尝起了果盘里的火焰盏口缒,“你不妨挑明了吧。师将军回了长安,想必正在二老膝下尽孝承欢,何须又带上我?” 师旭明又是一阵沉默,之后,他看向对自己满怀敌意的妹妹,低声道:“我不住家中。” 哦。那便是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官邸了。 师将军现在是金印紫绶的车骑将军,委实也不必与别人挤在一间窄窄的院落里,没得委屈了这八尺长的壮阔身形。 师旭明道:“般般,家中人可曾向你提起,为何多年以来,我始终不曾回过师家?” 师暄妍摇头:“不知道。不过这种师家内部的‘机密’,是切不可说给一个外人听的。” 她不知道,也实属正常嘛。 师旭明涩然勾唇:“十六岁时,阿耶欲令我与太原王氏联姻,迎娶王氏宗女为妻,复兴师氏。只是彼时我心有所属,不愿娶妻,父母便抓了我的心上人,对我以此要挟。我寻她至山崖上,欲解救她时,押她的部曲却不慎手滑,松了她腰间的绳索……” 他再三地审问过,那的确是部曲的无心之失。 也是阿耶与阿娘的无心之失。 可一个区区的“无心之失”,却让他永失所爱。 他之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都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旁人都劝自己,莫为了一介女娘与父母闹翻,并不值当。 但他堂堂男儿,却因父母之失害死了心爱的女人,他有何面目立身? 远走南地,自我放逐,又是萧萧数年。 师暄妍听得震惊,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糕饼,纳罕地望了过来。 见到失神的师旭明,她对他,不禁产生了一丝同情。 “十六岁离开家门,此后我便几乎不曾再踏进家门一步,只唯独一次,阿娘矫作病入膏肓,性命垂危,诓我回家治丧,我入家门后,得知上当。时到如今我亦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阿耶与阿娘,袆娘之死,我始终无法释怀。” 他一派真诚地望着她,看着侧身向圈椅背,陷入了沉思当中的师暄妍。 “我今日登门,不是为了要请你回去,般般,只希望,”他深吸一口气,说出的话,口吻愈发赤忱,“我今后便要在长安供职,你若不愿回侯府,便将我的府邸视作你的娘家,般般,你有兄长,有人撑腰。不要害怕,只管安心地嫁与太子。” 怕她拒绝,因此不等师暄妍张口,他又道:“来时,我已请示过太子殿下,得到了他的首肯。” 既然宁恪答应了,她也没甚么可说的了。 她与师旭明不熟,凭空冒出一个“兄长”来,这般见了面,也很尴尬,三日回门不过是走个过场,只要不回开国侯府,回哪儿都一样,她便不再拒绝。 师旭明说完话,便让人抬上了他为师暄妍准备的见面礼,一笔丰厚的嫁妆。 这嫁妆一共六十四抬,被他麾下的校尉陆续地搬进来,浩浩荡荡地填了一整个院子,满院珠光宝气,铜臭飘香,师暄妍也为之咋舌。 好似天上突然降下来一块香甜可口的巨大馅饼,足以够她一生享用不尽的了。 师旭明是人未到,礼先行,礼多人不怪。 第87节 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亲兄妹,纵使再血缘至亲,也有尴尬与隔膜,他不争这一朝一夕,但需先取得妹妹的信任,方能从头来过,建立长久而持续的骨肉亲情。 他含蓄地笑了笑:“般般,我是一生不娶的男人,既无后可传,挣的这些钱,留着也是无用,更不想便宜了他人。武将是刀口舔血的人,说不准明日我便已经马革裹尸,这些金银珠宝死不带去,放在手中更是累赘,你拿着这嫁妆,可风风光光嫁入东宫,谁人也不敢轻瞧。” 在时人眼中,一个娘子出嫁时所携带的嫁妆,便是她在夫家执掌中馈的底气。 他不想自己的妹妹,毫无底气地去配一个全天下最身份贵重、崟崎磊落的郎君。 见妹妹不说话,师旭明以为妹妹嫌少,腼腆地搓了下手指:“我知晓,这些自是比不了太子殿下的聘礼,但已是哥哥所有的家当了。” 师暄妍没有半分鲜少之意,她出神,只是在想自己现今手里到底有多少钱了,好像,一整个府库都已经,堆不下了? 她像个一穷二白的小乞儿,骤入宝山,被金银玉器晃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已完全不知道目光往哪里摆了。 她以前看话本,话本里头,也有她这种不受爹娘宠爱的小娘子,因为不受宠,所以日子过得拮据,那小娘子便有一句很振聋发聩的话:钱在哪里,爱便在哪里。 糊弄鬼的好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拿出实实在在的好处的。 师家想认回她,是见她发达了,想扒着她,吸她的血,师暄妍门清,但师旭明的好意,让她意外,也措手不及。 “没、没有。” 师暄妍看向身后的师旭明,朱唇如画,轻启。 “多谢。哥哥。” 太子殿下拾级而上,步伐骤停,眉梢轻蹙。 他才离开了这么一小会,师家般般便已经有了别的“哥哥”了? 也不知谁如此大胆,这句“哥哥”敢当他面领? 太子殿下把眼稍抬,于玉阶下,觑见厅堂里一双正叙话的身影。 身长壮硕的男人侧脸匿在槅扇内的阴翳之中,俊采如星,只看一眼,太子殿下认出了此人。 原来是真“哥哥”,他的妻兄师旭明。 比起师远道的汲汲钻营、碌碌无为,此人倒确实是有志之士,他调回长安为将,也是因汉王之乱在即,宁烟屿亲自奏请圣人,向其引荐的。 太子轻咳了一声,咳嗽声穿过画春堂的描花槅扇,惊动了说着话的兄妹。 师旭明见到妹夫已至堂上,向前迈过几步,向宁烟屿见礼。 已不是初次见面,虽是君臣关系,亦亲如一家,师旭明在行辕,也可稍稍拿出大舅兄的架子,对太子殿下道:“还请殿下,日后善待般般,她自小流落异乡,饱尝苦楚,举步维艰,纵然有些不合殿下心意的地方,也还请殿下多多担待,如若将来厌弃于般般,她又不愿留于深宫,请殿下将她放还,臣将一世供养与她,还望殿下应允。” “不会有那一天的。”逆着曦光,太子殿下望向画堂深处,烟姿雪貌的小娘子,她也正回眸而来,双颊灿灿,朗若明珠生晕。 若有一天,劳燕分飞,定只是因为师般般不喜欢他,并且厌烦他了,想将他从身边赶走。 可太子殿下对自己又存有自信,她不会一辈子都不喜欢他,他更不会给她赶走自己的机会。 既是如此,师旭明想自己已经无甚可交代之处了,便告了辞。 目送师旭明走远,师暄妍轻吐了一口气。 她今天,又多了一个哥哥,好像,还怪是不习惯的。 也许要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习惯自己在世上的确还有这种实在亲戚。 宁烟屿看出了太子妃心态上的转变,踏上前两步,曲指,在师暄妍白嫩的雪额上轻轻一敲:“师般般,你这么快便被师旭明的六十四抬嫁妆降服了?” 师暄妍捂住被敲痛的额头,有些不服气地还嘴:“伸手不打笑脸人。难道要我说,不行,你姓师,跟我不是一家人,你赶紧离开这样的话?况且,他和我一样命不好呢,我愿以为师家只是待我凉薄,没想到他已经这样出色了,照样被逼得无处安身,可见我们同病相怜。” 宁烟屿轻笑:“你听他说得这般可怜,他要不这样说,还不能立马和你拉近关系。不过,这些嫁妆你且好好地拿着,反正也不亏。” 师暄妍曼睇太子殿下隽美秀逸的面容,心想,他们这些男人,恐怕比她还世俗,还见钱眼开呢。 宁烟屿握住了师暄妍的小手,掌心炙热,将她的柔荑包裹住,“般般。” 他这样不带姓地唤她乳名是很少的,太子殿下那嗓音,磁沉,华丽,如指间摩挲过轻盈而昂贵的丝绸,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蛊惑。 师暄妍心跳停了一拍,怔愣间,乌眸柔软地望向了他。 他将上半身稍稍倾下一些,道:“我的意思是,师旭明那个哥哥,可认可不认,不过我这个‘哥哥’,还请小娘子认下。” 她呆了一呆,再没见过比开了窍之后的太子殿下更加厚颜的,简直就是死缠烂打,她的脸颊一时涨得比秋日熟透的林柰还红。 他呢,将俊脸再低一些,靠她更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一缕缕拂到她的乌鬓边。 那清沉动人的嗓音按摩着她的耳朵。 “方才你叫‘哥哥’,好像叫得我心里有些发痒了。师般般,你好像,从来不曾亲昵地唤过孤。” 没有吗? 好吧,当她仔细地搜肠刮肚之后,发现的确没有。 她向来都称他“宁恪”,或是“殿下”,最亲热的,也不过是唤他“郎君”。 “师般般,”他握住她指尖,更紧一些,指腹被他包裹住,传来了轻微的濡湿之感,太子殿下喉舌微滚,向她讨一个,上次在长安夜市未能讨到的添头,“没有哪个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会对自己的夫君直呼其名。” 师暄妍想了想,这次没再拒绝:“你想我唤你什么?” 太子殿下薄红盖耳,低声道:“师般般,你再叫句‘哥哥’?” 第69章 太子一肚坏水, 师暄妍焉能不知。 他这般,不过是为了拐弯抹角地骗她一句体己话罢了。 只是要她叫他“哥哥”, 也亏得他想得出。 这个“哥哥”的寓意可不是兄长,而是情郎。 如若此时唤出来,有师旭明在前,便多多少少带了一丝禁忌,师暄妍不愿在青天白日地唤。 还不如……留到晚间。 帐中隔绝外物,他若想听,她可以小声地叫一下他。哥哥。 躲又躲不过,师暄妍眉目轻闪。 乌润的纤眉被日光漫上浅浅的晕, 画春堂的槅扇上,锦绣成堆,她在那团云绣之间矗立,花光锦簇, 更衬得她妍姿天香,皎艳得令人不可逼视。 正巧这时,彭女官带人送膳食来了, 师暄妍借用膳, 搪塞了过去, 装作忘记了这事。 “殿下, 我一早起来到现在还空着肚子,用膳吧。” 宁烟屿露出些许失望。 其实不打紧的,他知道, 她大概是不会从了他的这一小小私心, 不过来日方长。 行辕的膳食也很丰盛, 有八方寒食饼、丁子香淋脍、葱醋鸡,这几样菜皆是士子及第后的庆功烧尾宴上方能尝到的鲜美佳肴, 还有不少别的传自禁中的珍馐,每日都几乎不含重样的。 最后一锅,便是刚出炉的鲜美鸭汤。 鸭汤上热气氤氲,剥开揭盅时飘散的浓雾,只见汤面上浮着一层金灿灿的油沫子,往里打上几把翡翠葱花,与鲜红如血的枸杞相映衬,俨然一出《会真记》。 师暄妍这边,生怕宁恪这时还想起关于“哥哥”的事来,眼眸也不敢抬一下,心虚地连忙为宁烟屿布菜。 太子殿下知晓她在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但不敢逼迫她过紧,因此并未戳破,但他眼睁睁地看着,太子妃一勺一勺的老鸭汤,伴随着鲜甜浓郁的黄金栗子,送到他的碗里。 单是闻到那股栗子香,他都有些反胃了。 唇缝紧阖,喉结微微一滚。 宁恪不用膳,师暄妍诧异着,终于仰起了雪颈,这一回,撞见太子殿下神情复杂,眉心微攒,全然是一副嫌弃的模样。 他都喜欢自己了,怎会嫌弃她给他布膳? 视线走投无路,求助地看向了侍立在旁的彭女官。 幸亏有彭女官在一旁,上前来提点道:“回太子妃,殿下是从小不吃栗子的。” 殿下每食栗子,必会全身大火,继而火疖蔓延,腹痛不止。 但储君的弱点,不应随意曝露于人前,彭女官虽知晓,但在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完婚以前,她以为不宜对太子妃阐述得过于详尽,只需令太子妃不至于因区区琐事与太子间产生误解。 师暄妍终于明白了,恍然道:“原来你不喜欢吃栗子呀。你早说了,我就不会给你准备那么多栗子糕、栗子酥、酒酿栗子、栗子老鸭汤了……” 她爱吃栗子,还挖心挖肺地制作了一张《栗子百吃食谱》。她没想到,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不吃板栗的人? 那真是暴殄天物了。 新鲜出炉的栗子糕,可是最香甜、最软糯的美食,她一年四季都少不了与之相伴。 她到今日才不知,他从来不吃她留的食物,难道她从未想过原因?以前,也从来都不问彭女官? 太子殿下明明用了早膳,这会儿却开始胃疼了。 他捂住胃,将肘撑在红案上,却不想被太子妃瞧见了感到沮丧,将唇角往上挑了一抹新月般的弧痕:“师般般,无事的,孤看着你吃。” 听他说不喜欢吃栗子,想必是讨厌吃吧,在他面前吃这个也不太香了,师暄妍只尝了一口葱醋鸡,便蹙眉放下了乌木镶银的箸子。 “这葱醋鸡做得有些甜了。殿下,阿兄怎会突然调任回长安?是京中,出了什么事了么?” 此时在画春堂上,不宜议事,宁烟屿单手支颐,映着日色的目光显得无比柔煦:“回房中说。先用膳。” 师暄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想到面前的男人不吃栗子,看其他几样菜里没有栗子,便殷勤小意地替他的碧玉小碗里夹了几箸子的寒食饼,教他吃了垫垫肚。 宁烟屿却道:“我在率府用过了,你用吧,我看着你用。” 两人相识已久,可师暄妍与他共膳却不多,用膳时总是放不开手脚,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温文矜持,仿佛生怕自己吃相不雅,被郎君嫌弃了。 他大抵不知晓,她是从小在江家长大的,在江家,江晚芙被送走以后,江拯夫妇也没了耐心教她淑女的规矩,每日送到她房间里的饭蔬,也很是清淡,几乎看不到荤腥。 小时候吃的最美味的食物,就是对街上大清早便开始叫卖的栗子饼,那热气腾腾的栗子饼,真是香飘十里,隔了两条巷子,还能散到家里来,她拿着过年时韩氏给她留的几枚铜钱,上那儿吃了两次。 被韩氏抓了之后,她便没有钱了,只能日日闻香解馋。 后来摊贩挪走了,栗子饼的香味消失在了对街尽头。 栗树年年郁郁葱葱,那时光却早已驾乘黄鹤飞去,一日千里。 后来改善了日子,她见到美味佳肴,便如入宝山,食指大动,恨不得狼吞虎咽,只因顾忌淑女的身份,便要极力掩盖自己的本性,不露丑态。 毕竟吃相丑陋,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她的这些规矩,大部分都是在洛阳折葵别院时,惹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手把手教的。 她怕学得不好,在太子面前,多少还是班门弄斧,献丑了。 第88节 可她也不知晓,能对案而食,在袅袅烟气之间,看她餍足地享用平常粥饭,于习惯了波澜壮阔、诡谲人心的宁烟屿而言,更是奢侈。 这里往昔是行辕,如今是使他能够短暂地从汉王谋逆的无尽繁琐之事当中抽离,享用这片息宁静的桃花源。 只要看见她,他的心便拨了冗,涤尽尘埃。 回到寝房,他才向她说起,关于为何调任她兄长师旭明回京的缘由。 “汉王在关中一直有一支私军,是当年他与阿耶一同举兵勤王时,阿耶一时不慎心慈手软留下的后患。汉王有这支军队安插于长安后方,便如一柄架在长安脖颈上的利刃。这些年,汉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假意于封地巴蜀屯兵,广募折冲府,实则暗中向汉中旧部输送军力,现在,这柄利刃淬火发硎,重绽锋芒,已经锐不可当。” 师暄妍不懂行军打仗的事,她忧心忡忡:“汉王的这支军队,大概有多少人马?” 一旦汉王举兵发难,朝廷的军队,能是其敌手么? 宁烟屿道:“不多,两万。” 两万人马是不多,但若这两万人只是前菜,巴蜀后方还源源不断有军队补给,汉王的大军浩浩荡荡,犹如蝗虫过境,片甲不留,要取下长安,也并不是毫无胜算吧? 宁烟屿勾唇:“北衙禁军皆在我手,京畿近处也有平阳、汉阴、天水三地,可以调兵遣将,唯一尚且不足的一点,便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阿兄是其一,连同封墨在内,孤已尽数调回长安,这一战,师般般,毋庸担心。” 师暄妍既不通长安政局,亦不谙调兵遣将,只有一把力气和不畏死的胆气,自忖还有几分过人之处,没有让宁恪听到那声“哥哥”,她从别处予了他想听的体己话。 只见小娘子拎起粉拳来,胜券在握,明眸清湛,宛如秋水剑的刃身闪过窗前的炽烈阳光。 “如果叛军杀入长安城,攻进行辕,妾身定做持剑护院的第一人,决不辱没了殿下的威名。” 这个小娘子,他是知晓她不怕死的,往昔她的悍勇,是因身无挂碍,便无惧死亡,只想玉石俱焚,宇内飞灰。 现在的她,是因她是他的太子妃,她为了太子妃位,也扛起了自己的责任。 宁烟屿胸口微微发烫,凝着师暄妍亮晶晶的明眸,仿佛在这一刻,于水中捞出了两颗珍贵异常的星。 “娘子好气节!” 他满脸肃穆,赞道。 师暄妍不敢当他的赞,想起在齐宣大长公主筵席上所见的那位翠屏县君,行胜于言,能于风雪中救出十数条性命。 自己比起她,不过是多了一身出自于师远道与江夫人的血脉,在旁人看来高贵些许罢了。 汉王蠢蠢欲动,他们月底的婚事,也不知能否顺利如期完成,即将结为连理的少年夫妻,却都默契地没有提这一节,一切仅凭天意。 为今之计,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他不言,是因她能体谅,而她不提,因如能两全,他绝不会令婚期有半日的延误。 师暄妍撇开话题:“殿下,封墨也回了长安了么?” 圣人早在之前便为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下了婚事,只是这双小儿女迄今不曾相看过。 齐宣大长公主就是现成的媒人,还是说一不二的长辈,那么两人的婚事,由她来操持自是最为稳妥。 但说到此处,宁烟屿的长指围成一圈,抵在唇畔,轻轻一咳。 师暄妍从他的这声咳嗽间咂摸出无数深意来,好奇道:“这亲事也出了岔子?” 这个“也”字用得当真巧妙,意味深长。 可见对于婚期有可能延误太子妃是心知肚明的,虽对控制汉王、诛杀首恶,太子成竹于胸,但能否保住婚礼如期举行,宁烟屿也无十全把握。 汉王逆贼,野心勃勃,来势汹汹,一旦攻打长安,整座宫城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他也将无暇娶亲了。 但太子妃眼下问的是封墨与洛神爱。 太子殿下轻咳着,回道:“这个封墨,胆大包天,昨日申时末才回长安,天一擦黑便上了大长公主府邸,宁死不从,要求与洛神爱退婚。” “啊?” 太子妃朱唇轻掩,眸泛讶色。 单说这婚事,封墨与昌邑县主看起来,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门当户对,年龄相合,连性情也有相仿之处,都开朗率直。 她虽不了解封墨,但也于宁恪这里,有过一些耳闻,听说他是个爽朗耿介的少年将军。 太子相才,如伯乐相马,大抵不会有错。 封墨怎会冒着开罪于皇室的风险,宁肯退婚,违逆圣旨,也不娶昌邑县主? 关于这一点,宁烟屿倒是想得透:“之死矢靡它。封墨已有了心上人,不愿娶洛神爱那小鬼,也处清理中,无甚好奇怪的。” 宁烟屿挽住仍眸光困惑的太子妃的细腰,闭上了身后疏窗,揽她回到内寝,拨开洒金的帘帷,二人并头而坐。 被放落的帘幔轻曳,忽焉在左,忽焉在右,太子殿下磁沉的嗓音也似跟着若即若离、时隐时现。 “封墨上月巡视河道,这月归来,身旁多了一个柔弱的侍女,他对这女史已经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好一副宁负天下,亦不负卿的丈夫气魄,对阿耶的圣旨,也敢违令不从了。昨夜气得大姑母连夜告了御状,要惩办封墨一个悔婚不娶之罪,若非多事之秋,大战在即,封墨只怕很难逃得了牢狱之灾。” 怪不得,昨夜里刘府率带人来行辕,说是有要紧之事,亟请殿下入宫。 原是因为封墨悔婚,陛下龙颜大怒,要惩治他。 殿下入宫,是为了解救封墨。 “昌邑县主人在河东,若听了这消息,心下不知该多失望啊……” 宁烟屿却与她有不大一致的看法,长指拂开碍事的罗帷。 银灯的光焰葳蕤,照着那双如穹苍之上朗朗明星的眸子。 过于沉峻冷冽的气质,偏受光晕的暖调所调和,中和出一种举世绝伦的昳美来。 看得她有几许失神。 男子伏在她耳侧,低低地道:“由此观之,盲婚哑嫁并不牢靠,还是孤自己一日水濯三遍眼,终于擦得眼明心亮,第一次出手,就采撷到了长安最美的一朵桃花。” 她受不得这样的话,耳垂迅速地泛起了红,酥麻且发烫。 气息缠绵,话音甫落,太子殿下的薄唇便含着兰草的温馥,一点点含吮住了少女哆嗦不止的唇瓣。 她这具身子,已受他所调,变得与他怀有了灵犀,在他吻上来的刹那,便不受控制地染了情动。 只是少女的情动,来得更为含蓄、腼腆,身子软若轻水,轻轻一推,便顺流而下。 舳舻踏水,相约而至。 船尖劈开浪花的一瞬间,宁烟屿听到怀中少女饮泣幽若的声音,轻轻地吐在他的耳边,那是她今日应许过的一声: “哥哥。” 湿漉漉的软嗓,在他心里,酿作了一场淋漓尽致的春雨。 于霎那,太子殿下眸光惊颤,撑在她身侧的臂膀,浮露出的青筋寸寸绷紧。 春水尽付,枉自东流。 第70章 齐宣大长公主夜扣宫门, 大闹太极殿,扬言若不治罪封家, 更难消心头之恨。 众人都知,齐宣大长公主做了一辈子的大媒,在她的牵线下,无数璧人结尾连理枝。 但到头来,到了自己的孙女这里,竟被人当众退婚,还带着他的羽林卫呼呼喝喝地打上了门庭,此恨不消, 齐宣大长公主放言不若就此一头撞死在殿上。 她对圣人说:“阿弟,我一生不干涉朝政,这你是知晓的,我也知道这封墨是你与太子看重的能臣, 要治他违抗君命,轻则都是流放,但, 这豹子胆的小辈, 竟敢当着我的面, 说他不喜欢我家神爱。这倒也罢了, 我问他,到底是钟意何等模样的女郎,是谁家女郎不知轻重, 敢抢昌邑县主的郎君, 他竟回我, 他看上的是他的侍女!” 一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失了尊荣体面, 气得恨不得倒仰,尖锐的纹花护甲掐了一把人中,缓过神来些许,大长公主终于在圣人的沉默之中爆发了。 “我家神爱,大长公主子孙,洛氏嫡女,亲封县主,还,还配不上他区区一介粗鄙武夫?” 朝廷呢,正是用人之际,正需要“粗鄙武夫”,长姊这般讥讽,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寒了武官们的心,圣人摆摆手,遏止了齐宣大长公主的发难。 不过他也因为封墨拒婚之事感到郁闷且懊火。 这旨意,毕竟是他自己亲自下的,圣人迄今无孙,洛神爱便是他最为疼爱的孙辈,是圣人自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全长安都难寻第二的娇俏灵气的小娘子。 他实难相信,天底下还有眼瞎如封墨之人,放着深海龙吐珠不要,要一只河蟹? “长姊可打听过,封墨说的那个侍女,是何人?” 若是自小跟在封墨身边伺候的,有青梅竹马的情谊,那便罢了。 若是多年深情,终究不是一纸婚书能抵。 说到这儿齐宣大长公主更气了,嘴角都急得冒出一个火泡来:“什么侍女,说是早入了青帐,做了他的爱妾也不为过。封墨上月巡视河道,在半道上捡了一个孤女。” 口干舌燥,齐宣大长公主讨了圣人一盏玉露解渴下火,直道:“我听人说,封将军身边跟着的,是个相貌羸弱的小狐狸精,十来岁,面貌青稚,长得妖娆不说,打扮得也粉粉嫩嫩,哪像是才丧了亲人的正经小娘子。” 这就让圣人也不禁嘴角着火了。 封墨既然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事,身为男子,就该恪守夫道,婚礼还未举行,就在婚前弄出这么些个莺莺燕燕来,没得令人头痛。 可更怕的是若婚前失了贞洁,这不就和他家的老大一样了么? 看来这婚前失贞,不是老宁家独有的传统啊。 圣人只好来宽慰长姊,说自己家老大,自己可是精细着培养长大的,致令一棵病病歪歪的小树苗长成了茁壮参天的巨树,老父亲不知往里头花费了多少心血! 可他呢,还不是长歪了,被人家小娘子三两句言语一哄骗,就在婚前弄出个孩子来! 迄今为止,圣人也没闹明白,自家长子到底是做了被猪拱的白菜,还是拱了白菜的猪! 孩子虽是假的,可大长公主不知道啊,圣人为了安慰长姊,也就唉声叹气,满面愁容,无比沧桑。 齐宣大长公主白了他一眼:“你哪能一样?” 一声质询,圣人哑口无言。 齐宣大长公主道:“太子贵为储君,富有四海,将来六宫之中少不了后妃,就是婚前闹出人命来,可地位摆在这儿,身价还能看跌啰?我家昌邑,却独想嫁个一心的郎君,现在这郎君闹出了这般丑闻来,整个长安,传得是满城风雨,人人都来看我宁家和河东洛氏的笑话!阿弟,你要不处斩了封墨,你长姊的脸无处搁了,不如明日就吊死在家门口,干脆让旁人都笑个痛快。” “长姊,你愈发说得严重了,我家昌邑,何愁没有好人家?他封墨看不上神爱,那是他瞎了狗眼,没福分,你切不可冲动。” 不论圣人如何好言相劝,齐宣大长公主都降不下来火气,一筹莫展之际,幸有太子前来救火。 上阵父子兵,一同劝说齐宣大长公主,这才教公主堪堪平息了怒焰。 齐宣大长公主终于平了心气,叹道:“罢了。罢了。他姓封的不情愿,我家神爱还能上赶着不成?好在她如今仍在河东,这些指指戳戳,也到不了她的跟前。” 宁烟屿见姑母伤神,熬得眼眶彤红,嘴唇浮白,便站出来,愿为姑母请命。 “姑母且安心,封墨在侄儿麾下,明日,侄儿寻个由头重责他三十军棍,先恶揍一顿,为姑母出了气,再退亲。如今尚无聘财,也没交换名帖,更不曾卜筮,一切都尚来得及,对神爱的影响也是最小的。” 齐宣大长公主攥住太子的双掌,语重心长地道:“可得打得重点,轻了就便宜那小子了。” “……”太子抚抚鼻尖,眼眸飘忽地笑了笑,“好。” 第89节 婚是要退的,但汉王举事在即,宁烟屿不愿阵前惩将,以免动摇军心。 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姑母而已。 何况他也不觉得封墨有何过失,当初圣人下旨赐婚,本也不曾问过封墨与洛家的小鬼,封墨亦不在京中,无法当时退亲,既非所愿,又何谈辜负。 洛神爱是个心胸豁达的小娘子,区区一桩还没过名帖的子虚乌有的婚事,无了,便无了,对她算不得大事。 只是流程尚需走完。 太子殿下便约了封墨放鹰台走马猎鹿。 春日,一天更胜过一天的煦暖,草木微醺,轻摇鞯辔,恣意踏马在春风里。 师暄妍盘好堕马髻,戴着一顶梨花雪的幂篱,与宁烟屿同乘一骑。 二人行止简约,并未曾惊动率府诸人,只遣影卫相随,驾马出了长安城门。 恢弘的城墙,于顷刻之间,便被甩在脑后,师暄妍骑在马背上,被宁烟屿握缰的双臂环绕于怀,她侧身看向身后高耸的阙楼之时,便好似脸蛋依偎在男子的胸口,无比安宁闲适,依依可人。 相比起宁烟屿,太子妃身量较小,回身之际,脸颊大抵只能贴向他的胸膛。 呼吸轻而均匀,热意一丝丝地钻入衣领,烫在他胸前的肌肉上。 这不禁让太子殿下心猿意马,想起昨夜,用上第五十二式“佛坐莲台”时,师般般显然三两下便颠得受不住了,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口,吐气如兰,哀哀渴求,求他再也不要来那一式。 “师般般。” 他将眸光垂下,日色斑斓,少年男子睫翼轻翘,无比矜贵俊美。 她扬眸,被阳光晃了眼睛,被花香迷了心神。 马背的颠簸中,心跳一点点加疾。 忽听他道:“你喜欢骑马,可想学?” 师暄妍心里轻轻地一动。 其实她跟着他骑了三次马,却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骑马。 但是他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还如此笃定。 这说明,他的确在意她,一直关照着她的一言一行。 比起宁恪的用心赤忱,难怪,他说她对他敷衍了。 师暄妍心虚地试图别过美眸,可总被认真探寻的目光所吸引。 风扬起少女的一绺乌发,缱绻地擦过少年男子的眉骨,昳丽的眉峰,宛如两道月弯,她的心跳,倏地更快了。 “我想学。你可以教我么?” 宁烟屿挑眉:“好啊。等你这‘胎’落了地,我就光明正大地带你来放鹰台,包教包会。” 他说的,自是有他的考量。 是啊,如今于世人眼中,她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岂可在众目睽睽中练习骑马? “真的能教会?” 师暄妍很喜欢乘奔御风的潇洒,喜欢那股去留随性的无拘。 若能学会,自是最好的。 宁烟屿垂下双目,眸光里既有认真,又有三分佻达:“长安小娘子都会骑马。连宁怿那种笨蛋都能学会,师般般,你总不会比他还要笨了,而且孤一直觉得,般般聪慧可人,从前只是缺了一位师傅。” 见她将信将疑,似乎很无自信,太子殿下又道:“你看,那些繁缛礼节,你只需学一个月,便能哄住长公主,天底下还有比师般般更聪明的小娘子么?” 这诚然是一句不走心的奉承,可这样的奉承话,让人听了很舒适。 怪道那些年轻阅历浅的小娘子,都爱吃甜言蜜语连哄带骗这一套。 不过,要等她的“头胎”落地,还要等“出月子”,那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况且,现在这“胎儿”已经足三个月了,若再怀不上,将来拿不出东西来堵住悠悠众口,宁恪打算如何收场? 一时心头困惑,便梗在了此处,不留神,喃喃地问出了檀口。 少女红唇微翕,眸光流转,眉心如春水泛起褶皱,挂满了担忧。 他听了,分出一臂,环绕住师暄妍纤细的软腰,下颌向她靠近少许,搭在她的香肩:“师般般,你无需担心。我想过,反正你我婚期将近,若婚后一月,还不能有孕,我们便对外宣称,这个孩子受惊流掉了。太子妃与孤都还年轻,身强力壮,将来会有更多孩儿。” 他思虑真是周全,还一定要等到大婚之后再说。 她假意看不穿他心思,垂眸,却禁不住莞尔一笑。 这匹骏马,载着太子与太子妃来到放鹰台下临溪水的军帐旁。 正是晌午,才跑了一场,两人被日光晒着,身上都出了些微汗渍,宁烟屿让师暄妍先回帐中梳洗,只是刚刚凑近军帐,便在林隙漏过的日光之间,看见了一身常服未着戎装的封墨。 春阳照着少年璀璨的眉眼,也照着他青若修竹的云纹袍。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近来却变得愁丝百结。 正因了一桩难以退掉的婚事。 听见马蹄声,封墨上前来行礼,少年人天生一副好容貌,更有一把好嗓音,说话时,沉沉的,偏一点哑:“见过殿下。” 率卫们聚集在放鹰台下各自蹴鞠、烤肉,兴致高昂。 宁烟屿看向他,道了一声“不必多礼”,待封墨起身之际,宁烟屿看到了他眼下的乌青之色,猜测,这定是因为封墨说要退婚,昨夜里被封老将军一顿臭骂,弄得整夜都不得安宁。 他自是应当不得安宁的。 因禁中也为了他,一夜不宁。 天不放亮,宁烟屿调遣的暗卫,已经潜伏封府,将他那位金屋藏娇的小娘子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只可怜封墨年少无知,涉世未深,到了如今还被蒙于鼓中,委实可怜。 宁烟屿垂眸,对身旁师暄妍温声道:“般般,你先去更衣,我稍后再去。” 师暄妍正觉着身上发了一点香汗,贴着肌肤,黏腻滞涩,不大舒坦,也想将被汗水浸润的一扇脱下来,换上干净熨帖的衣物,便轻轻往下一点头,慢步走近了帘帐之中。 女子更衣,男子自不便停留。 于是宁烟屿与封墨往回走。 封墨得几步路走得心事重重,并不踏实,但看得出,对于要退婚,他是丝毫无悔的,只是头痛因退婚带来的种种不测罢了,他似乎更怕,那不测会降临到他心爱的小娘子身上。 “封墨,孤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退婚,退婚之后,你无悔?” 封墨脚步一顿,他抱着剑,向太子郑重大礼:“臣绝不悔。请太子殿下,准允臣与昌邑县主退了婚事,只要不连累臣的父母家人,以及,以及杳娘。” 宁烟屿道:“你那心上人,名唤杳娘?她今日可曾跟你到此?” 封墨脸热,想到杳娘,少年露出了羞赧之色。 太子自然猜到了,冁然道:“甚好。此地没有女眷,让那小娘子去侍候太子妃更衣吧。” 封墨这时,却露出为难之色。 宁烟屿挑眉:“怎么?那个小娘子不是你的婢女么?她伺候你便得,伺候孤的太子妃便不得?看来是冲着你来的啊。封墨,你就没想到,怎的巡视河道一趟,偏巧就遇上了这么一个美丽孤苦的小娘子?她对你用的心机,你可曾知晓?” 封墨不愿见心上人被贬,极力为心上人争辩:“回殿下!是臣不愿令她分毫受累。她跟着臣,没有名分,臣才对外称她是侍女,本意,本意是想与昌邑县主退亲之后,再娶她,在臣心中,她绝非婢女!” 他口口声声,这般维护。 封墨是个笨嘴拙舌的男子,但这番话交代得却很明白。 宁烟屿叹息着缓缓摇头,心忖,这人五大三粗,当真带不动。 * 师暄妍回到帐中,脱下了自己的松花色对襟团花比甲,再欲伸手去解内衣之时,有人突兀地闯了进来,口中呼道:“师家姊姊。” 师暄妍扣在衣襟之上的纤纤玉指,狠狠地惊颤。 仓皇抬眼之间,只见一名少女莲步轻移、佩环叮当地步入了军帐。 她身上穿木槿色琵琶袖小袄,发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双丫髻,分明是女侍的装束。 然而这张脸,面若银盘,灿烂如秋日之月,冰肌玉肤,滑腻似酥,只一眼,师暄妍便认了出来:“昌邑县主!” 洛神爱轻轻垂眸一笑:“是呀。我现在叫杳娘。” 只是看她的这一身装束,师暄妍尚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想到,此间能出现的女子,无非只有—— “封将军为之要与昌邑县主退亲的女史,就是你?” 她一下糊涂了。 洛神爱的手指封住了朱唇:“嘘。不要被他听见了。” 第71章 师暄妍兀自愕然:“杳娘?” 长安皆知, 封少将军为了一名花容绮貌的婢女,连夜上齐宣大长公主府与昌邑县主退婚, 圣人降怒。 而无人知,这名婢女,居然就是昌邑县主本人。 师暄妍短暂地晕了一晕,没有立时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洛神爱向她解释道:“杳娘,就是幺娘嘛,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了。师家姊姊,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说, 更不要教封墨那个狗东西听到了。” 她走近前来,似乎有意要襄助师暄妍更衣,伸出指尖,搭在师暄妍的肩头, 为她将长衫往下捋一捋。 太子妃脸颊泛红,晕出一缕藕色的雾光,有些抗拒。 洛神爱摇摇头:“师家姊姊, 你别害羞, 咱们很快便都是一家人了。对了, 我以后不该再叫你‘师家姊姊’了, 该叫你‘小婶婶’啦。” 她虽是教师暄妍莫要害羞,可师暄妍听了此话,却更羞涩难抑。 脸颊渗出了薄薄红云。 如彤云飞渡。 可她再也没有阻拦洛神爱要为她脱裳的小手。 衣衫尽褪, 军帐内, 光线半明半昧, 照着少女莹润白皙的肌理,恍若一捧细雪, 盈盈呈于目前。 洛神爱为之惊叹:“我算是知晓太子表叔一生要强,怎会栽倒在婶婶手上啦。” 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说起话来不大忌口,师暄妍却没她这般大方,被三言两语,打趣得耳后也生了晕。 第90节 她实在怕洛神爱继续取笑于自己,忙转过了话题:“县主,你为何会做了封少将军的侍女?” 洛神爱替师暄妍取了一块干燥的毛巾,递给她。 师暄妍将毛巾卷作一团,擦拭着身子,听不到身后回应,她诧异地扭转身子,望见洛神爱垂落了鸦青色的纤睫,凝眸不语,看起来面貌稚嫩,宛然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情不自禁道:“县主,你唤我一声‘小婶婶’,我想告诉你的是,其实人的感情很脆弱,经不起这么戏弄的。” 她若只是单纯假扮侍女,与封墨调弄情趣,相信骗局败露之后,封墨是个有度量的男子,绝不会与心爱的女子计较风月场上的些许得失。 可眼下,事情已然闹到了难以收场的地步,封墨当众拒婚,抵触长公主,悖逆圣人旨意,倘或圣人执意降罚,是可要了封墨性命的。 洛神爱轻咬朱唇,明眸流转,并不言语。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晓。 现在她已经闹过火了,这把火烧起来,已经快到她无法控制的地步了。 “可谁让,他那般轻视我的……” 洛神爱狡辩道。 师暄妍微微惊讶。 面前的女子,攥紧了拳,仰眸,看向自己一向敬重的师家姊姊,道:“他先前巡视河道的时候,得知了与我的婚事,就想退婚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当时我在河东,接到未婚郎婿的来信,心里难忍羞怯,怕人看见,不敢拆开,便把他的信压在枕下藏了三天,捂得信上充满了我枕上的香气,才拆掉漆印。谁知,他竟在信上说,他对我无意,他要退婚,先告知我一声!我洛神爱,就这么让他看不上,他甚至都没有见我一眼,就要和我退亲!气死我了,我洛神爱是能让人退亲的人嘛。” 少女说到此处义愤填膺,双颊高涨,齿关咬紧了,发出嗬嗬声音。 可见,当初接到封墨那封退婚信时,少女有多欢喜。 当初有多欢喜,后来便有多气愤。 师暄妍也终于听明白了。 洛神爱戏弄封墨,一开始只是出于被拒婚的不甘,昌邑县主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县主便从河东离开,假装孤女,在封墨巡视河道途中于他相识,目的,则是引封少将军真的对你动情?然后,你再弃他于不顾,是这样么?” 洛神爱点了下脑袋:“是的。谁让他不长狗眼,欺负于我。现在我不过略施小计,他就对我深信不疑,还不是拜倒于我的石榴裙下。哼,等他把这婚退了,我就告诉他,我就是洛神爱,然后拍拍手回河东,再也不要看他一眼。” 师暄妍狐疑地瞥着洛神爱,连擦拭身后,为自己穿衣都忘记了,还是一股凉风卷到身子上,唤醒了肌肤的战栗。 她方想起,急忙把那条丹秫织金团花纹石榴裙穿上,外罩石青底胭脂红镶边挂珠长衫,广袖飘摇地,娉婷玉立在洛神爱面前。 年轻的女孩子,眼底互有惊艳之色,洛神爱看得更是眸也不眨。 “我真的没有见过,比小婶婶你还要漂亮的小娘子了!” 师暄妍轻启朱唇:“谁说的,上次在大长公主的寿宴上,我便被翠屏县君给比下去了。” 洛神爱不信:“我没见过翠屏县君,但这定是小婶婶自谦。” 说到齐宣大长公主,师暄妍问道:“县主回长安了,虽是作为封少将军侍女,可曾与大长公主通信?” 洛神爱面露惭愧:“我没说。祖母要是知道了,一定骂我没出息。”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祖母,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她的鼻梁骨,声色俱严。 “他姓封的要退亲,你就让他退,何必自降身份,扮作他的侍女,还上赶着由他轻贱!你是我河东洛氏的嫡孙,怎能如此没有骨气!白养你了这脓包!” 祖母斥责她的口水,说不准还会喷溅在她的脸上,把她骂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昌邑县主这般想,倒也无错,齐宣大长公主一定是不允她这么做的。 师暄妍于帐中更衣完毕,要与宁烟屿会和,担忧洛神爱被她表叔撞见,想让她寻小路先逃离,洛神爱却不动。 师暄妍问:“你不怕你的表叔了?” 关于这一点,昌邑县主倒很有自知之明,摊手道:“怕也没用。我敢肯定,早在封墨退亲当晚,我表叔就把我查得底朝天了,他要不知道我是洛神爱,才有鬼呢!” 少女说到此处,正好扮了个鬼脸。 身后也恰逢此时传来一道低沉的透着三分威严的嗓音:“不错。外出一趟,还有些长进了。” 二人一同回眸,只见宁烟屿已掀帘而入,帘门外,平林漠漠如织,日影下澈。 金光洒落于男子身遭,细如金粉,映衬出男人秀颀崔巍的身影。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少女,见了表叔一眼,吓得如鼠辈见了花猫,立马抱住了师暄妍的胳膊,跳脚地钻进了师暄妍身后。 见到表叔进来,她愈发心里没底,自小婶婶身后,畏畏缩缩地露出一双眼,气弱地道:“表叔,你是不是将……我故意骗他的事情,告诉他了?” 宁烟屿在边上斜睨着胆大包天,敢教圣人与齐宣大长公主为她善后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孤是信任重用封墨,但还不至于不分亲疏,帮着他,欺自己的侄女。” 洛神爱便抚了抚胸口,喘出一口气来,道:“还好。还好。” 幸得表叔口风紧。 她就知晓,表叔不会见死不救,胳膊肘往外拐的。 天下宁家人是一家,都帮亲不帮理嘛。 宁烟屿走上前,皱起长眉,嫌恶地将洛神爱攀附着太子妃的细胳膊一把拿开,淡淡道:“你看你梳的这个发髻,莫被大姑母看见,她又要掐自己人中了。” 洛神爱两只小手包住自己摇摇欲坠的双丫髻,轻哼一声:“表叔不懂时下风潮,昔日寿阳公主能以额间梅花名满天下,九州女子争相效仿‘梅花妆’,我的‘寿桃髻’迟早有天也会引起满城跟风,不信走着瞧!” 这小鬼还会引经据典了,可惜宁烟屿看她梳这个时下丫鬟们最流行的发髻,着实看不出有一丝过人之处来,尤其站在太子妃身旁,更是衬得又矮又小又土又黑,俨然荞麦包子一只,还想引起长安轰动。 ……大抵只能让瞎了眼的封墨心里轰动一下。 他就不笑她不自量力了。 太子挽住太子妃的小手,正要说话,此地无人,今日他可带她先去骑马。 师暄妍见他一个人来,便问:“封墨走了么?” 宁烟屿自胸腔之中,溢出一道轻笑。 “没走,被率卫压在长凳上挨打呢,三十军棍,照大长公主吩咐,棍棍不能少,一棍也不可轻纵。”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太子这话压根不是说给太子妃听的,而是说给洛神爱听的。 洛神爱果然一蹦三尺高,脸颊怒焰高炽:“表叔,我不是跟你说了做做样子就好,你怎么真打啊!” 听说太子要替齐宣大长公主出气,吓得洛神爱一夜没睡,昨夜里便主动乖乖向宁烟屿坦诚了一切,并在信中极力恳求,让表叔只是装出样子搪塞祖母,绝不能真的棍棒不饶人,把封墨打伤了。 她还在信中,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交代一句,她这般请求,绝对是为了表叔于用人之际,有人可用,绝非出于私心,更不会因为封墨受伤而有分毫难受。 所以,宁烟屿便也有话堵她:“你不是说,你不喜欢那小子么,我都不心疼他被打坏了,你倒来心疼?放心,封墨不是阵前先锋,而是将帅之才,身子就算坏了,脑子够用也行。” “……” 太子说话时不急不缓,那口吻,那姿态,气得洛神爱想以下犯上,爆捶他一顿。 她急急忙忙地要出去,宁烟屿呢,却在一旁看着,被表叔目光盯住,洛神爱愈发六神无主,没了主意。 冲出去,岂不代表着她对封墨有意? 可若留在帐中,表叔把那人打坏了可怎生是好? 她跺跺脚,去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股灰心之感直涌上来。 宁烟屿旁观她的窘迫,欣赏着外侄女脸上的纠结,看她愁肠百转,左右不是,坐立难安,这时,又望望脸色平静的太子妃,不知怎的,心下生叹。 若是今日,被压在长凳上请军棍之人是自己,师般般,可会因他而有洛神爱一般的着急? 若能见到她为己心忧,便是六十军棍,被打得下不来榻,他也甘之若饴啊。 三十军棍约莫着快要行刑完了,师暄妍忽道:“殿下,我想去看看封墨。” 宁烟屿微蹙墨眉:“嗯?” 师暄妍的眼眸晶亮:“我有几句话想问他。” 宁烟屿看她们两个女孩儿在帐中谈了这么久的话,猜测师暄妍要问的,多半是替洛神爱着小鬼问的,并未阻拦,侧身让开一步:“好。” 师暄妍福了福身,便转眸,拨开帘幔出去了。 师暄妍离开军帐之后,洛神爱终于没了顾忌,跳起来便朝宁烟屿发难,一巴掌拍在她表叔的肩膀上,大声道:“你坏!你真打啊!表叔你坏死了!” 宁烟屿对她,便没有对太子妃的好耐心,被太子妃殴打是情趣,被小辈殴打,那是不知尊卑。 太子峻眉一沉,“小鬼,你胆敢再没大没小,孤也打你三十军棍。” 吓得洛神爱面如土色,灰溜溜地吐了舌头,躲到一旁去了。 只是,她虽不再动粗,双臂却环抱住了肩膀,嘤嘤咛咛地哭了起来,直哭得他头痛不已。 宁烟屿看向蹲在角落里的洛家小鬼,皱了下眉,道:“既这般心疼,何必又要诓他往火坑里跳。你可知,前日夜里若非孤赶到太极宫,你的郎君恐怕已经成了刀下亡魂,到时,你也不后悔?” 洛神爱吸了吸红嫩嫩的鼻头,幽幽反驳:“他才不是我的‘我的郎君’,他不是。” 姓封的就是一条小狗,她才不喜欢他。 她只是逗逗他,玩玩他。 可是,可是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上,挂满了珍珠般闪光的泪水,她满脸泪痕地抬眸起来,“表叔,他真的被打坏了么?” 宁烟屿终是不再忍心逗弄这小鬼,拂衣就座,道:“没打坏,只是皮破了一点,做了点样子。真打得血淋淋的,孤还会让太子妃去见他么。” 他看这小丫头,分明是关心则乱,却还嘴硬如铁。 她与封墨能有什么仇怨,小孩子过家家罢了。 洛神爱听说他没事,也就真的放心了,可这一放心下来,看到表叔盯住自己瞧,那双冷目,宛如浸在寒潭里的星,她不由地心里又开始发毛起来。 被盯了半晌之后,洛神爱终于是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岔开了话题:“表叔你别说我,我怎么看你,你好像还未取得小婶婶的关心呐。” “……” 这小鬼,人不大,刀子扔得是一刀比一刀准。 太子的心口上豁出了血,抬起目光,含有深意地冷冷瞥她。 洛神爱小鼠般作作索索地爬过去,在她表叔身旁栖息下来,眼眶红红,泪水已经干涸了:“表叔你笑话我,却不知道,苦肉计才是百试百灵的上策。” 洛神爱说这话,有一部分原因,是希望表叔听了之后,再也不要笑话她方才的失态。 宁烟屿果然有所动,似有所悟:“当真?” 洛神爱拍拍胸脯:“自然的。表叔有所不知,当初封墨瞧上我,也是因为他遇到我时,我呢,衣衫褴褛,正在街头卖身葬……” 说到这里,这小鬼打住了。 她卖身葬谁? 她亲戚俱全,被“葬”之人只怕要剥了这小鬼的皮! 第91节 说话间,那小鬼蹲在地上,又拿胳膊肘,捅了捅她表叔腿骨。 “表叔,你要想知道小婶婶爱不爱你,你就试试嘛。不过可别说是我教的,我怕小婶婶知道了,生我气呢。” 所以这苦肉计,虽能演,却有一个极大的后患。 那便是,被用了苦肉计之人,迟早会知晓这不过是风月场上的一桩计策,很不真诚,若是上了当之后,生气起来,施计之人又得去哄。 可洛神爱这小鬼有一句说得很对。 他的确很想知道—— 师般般,到底爱不爱他。 纵是不爱他,可否看在他也“血淋淋”的份上,对他表露关怀,哪怕只有那么丝丝离离的心动,对他而言,也是莫大安慰了。 这还是太子殿下头一次觉得这小鬼看着如此顺眼,连带着,也就不计较她给自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洛神爱很欢喜,把小脑袋凑过去,小兽一般,给长辈摸一摸。 表叔呢,却抬起手,曲指一弹,狠狠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疼得洛家小娘子捂住了脑袋,“唉哟”直叫唤,一屁股跌倒在地。 太子殿下坐在行军床上,冷眼睨着这不知轻重的小鬼,道:“胡作非为,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表叔这样说,就是不计较了,洛神爱欢喜无限。 不管她再闯多大祸事,可只要有表叔兜底,她就什么都不用怕! 第72章 师暄妍漫步来到另一座军帐中。 虽说太子教人殴打封墨, 替齐宣大长公主出气,只是设了一个障眼之法, 并不曾真的棍不容情,但皮肉伤势还是要做些逼真样式的。 封墨的皮,被打出了一层血迹,但伤势不深,不过外伤,现已涂抹了金疮药,已可下地活动自如,只是还不能坐。 少年将军眉目英朗, 脸色有些发白,唇色也褪了一点红,依旧姿态昂扬,不坠凌云志气, 好似未曾受到分毫的磋磨。 他似乎正要去寻什么人,凑巧,与太子妃于军帐前相遇。 封墨行礼, 掷地有声:“末将拜见太子妃。” 师暄妍道:“无需多礼, 封少将军可是要寻杳娘?她上妆去了, 女儿家上妆须些时辰, 我有话想问封将军,封将军如无别事,可否先为我解答一二?” “太子妃言重了, ”封墨再度施礼, 态度诚恳, “末将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应许了,只是心头仍有疑惑, 那个小娘子,分明说好了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他固然是不想教她瞧见自己挨打的惨状,免得她担心,可都已经打完了,她怎么也不来看他一眼? 他仿佛能想见,女孩子哭得眼眶漫出红晕,好似一双玲珑可爱的兔子眼,脸蛋上满是泪痕的模样。 他想安慰一下他的小娘子,告诉她,这不过是皮外之伤,他皮糙肉厚,不打紧的。 然而这时四下寻望,却不见那个娇滴滴的柔弱小娘子。 也许太子妃说得对,她果真在上妆吧。 应是不想被他看见她哭得凄凄惨惨的狼狈模样,正在借用妆粉遮掩。 师暄妍玉指轻触旁侧的春风,指向放鹰台外那条清澈的闪着日光鳞斑的溪流:“可否借一步说话?” 封墨点头,与太子妃相与步行来到溪边。 他不知太子妃要问自己何事。 但封墨一路行来,算想,他与太子妃人生际遇颇有相似之处。 他们都诞于宣景初年,同样一出生,便被妖道谶言所害,流离于家门外十七载不得归。也许太子妃要问的,正是与十七年前妖道之乱有关的事。 师暄妍将手拢在袖中,垂下视线,看向水面斑斓的日晖。 灼灼耀眼的光,被牵入少女的瞳仁中,映亮了无底的心事。 “你当众拒婚,违抗圣旨,封老将军知悉以后,却不曾怒火三丈?” 封墨汗颜:“是我对不住家中,阿耶与阿娘虽对我失望了,却不曾大发雷霆。” 师暄妍问:“他们打算如何处理?” 封墨叉手回话:“回太子妃,家父自知,家门狭仄,有负皇恩,这桩婚事已无力回天,是以他已写好辞官文书,打算携府上家眷,告老还乡。” 因为封墨的一次任性,因为他看上了另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封家父母,却能做到如此地步。 师暄妍的心弦似被春风撩拨,一阵发颤,余音不绝。 喉舌微微发紧,她抬眸,望向面前的少年将军:“敢问少将军,十七年不得归,你与二老,是如何做到心中没有半点隔阂的?” 封墨笑了一下,或许是因同病相怜、遭逢类似的缘故,谈了几句话之后,封墨对太子妃生了亲近之感,不再谦恭疏离。 “这些年,我一直被父母寄养于天水。天水离长安并无多远,父母身体康健,每隔几个月,便会来天水陪我住上一段时日,我自小便不觉得父母离得很远。吃饭穿衣都是父母教的,枪法兵略,也是父亲手把手传授,所以,自然不存膈膜。” 他向太子妃解释着,并添了一些细节。 每到夏至,阿耶过来,带他下河捉鱼,父子俩背着鱼篓,将吃不完的活鱼沿街叫卖,冬天来临,阿娘亲手缝制的衣衫总不可少,他个头窜得快,每年都要换新的衣衫,一件一件,都是阿娘亲手做的,学武时擦破的洞,也是母亲一针一线地缝合。 母亲最会煲鱼头汤,她烹饪的汤,鲜美可口,从来没有半点腥气,是他与阿耶的最爱。 除了他的身上衣,阿耶身上的全副行头,也都少不了母亲的手笔。 父亲一生钟情母亲,不纳妾室,知母亲生产后体质下降,也不再另外生养。 他们一家人,从来都不觉得与旁人的家庭有何不同,他们平凡、简单、快活,只要安闲自在,便仿佛十七年前那件事从来不曾存在过。 那也几乎,是师暄妍梦中场景。 是她敢梦,却不敢想的人生。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还可以这样。 所以,她被放在洛阳江家,十几年没有等到一句父母的问候,也不见他们来看过她一回,更不曾得到母亲亲手做的衣物,亲手煲的汤,是因为—— 她真的被抛弃了。 一切虽有因由,可却怪不着他人,是师家父母天性如此凉薄,他们对子女本就谈不上关爱,即使她自小长于侯府,那境遇,怕也好不了多少。 她固然如此,就连为家门增添荣光的师旭明,也因师远道的雄心而被逼迫着与陌生之人联姻,为此他们戕害了他心爱的娘子,害他远走南地,多年不归。 补充这些细节,是封墨故意的。 他喋喋不休地说完之后,观摩着太子妃似入了迷的反应,见太子妃目光中一会羡慕,一会茫然,一会自嘲,封墨便闭了口。 凉风拂在身上,有些冷意,衣衫下,她的身子轻轻发着抖。 师暄妍伸出手,将鬓边的一绺碎发往耳后绕了绕,低声道谢:“多谢你,解我心中多年疑惑。我可否再多问一句。” 封墨道:“太子妃但问无妨。” 师暄妍认真地观察着他的脸色,道:“你可曾,怨过太子殿下?” 顿了一下,师暄妍沉吟着,附加了一个细节:“怨过,哪怕一分一厘?” 只有一厘怨恨也好。 至少,显得她不是那么孤独而可笑。 可事实偏偏就是,封墨神情郑重,缓缓摇头。 “为何?”师暄妍惶惑。 封墨知道了太子妃的来意,他和颜悦色地道:“末将并未因当年妖道之祸,感受到人间的艰酸,父母朋友我尽有,不过是不能于长安长大而已。故此,我从来不曾心头有恨。末将与太子殿下,名为君臣,实为知己之交,殿下乃臣之好友,如曾有怨,何至于斯。” 师暄妍虽懂,却又不懂,或许封墨天性开朗,又未曾经受苦楚,心性弥坚,屹如磐石,所以不曾动摇吧。 封墨虾了虾腰:“末将以为,即便应当有怨,此事也非殿下之过。殿下当年,只是一个三岁幼童,一个人细想幼年,只怕都记不得三岁那时的事了,他当年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怎知长安城出了这个妖道,非要为此迁怒,对殿下是不公平的。” 师暄妍的瞳孔,仿佛日光下的溪水,因他这句话,激烈地摇晃起来。 “那圣人呢,你也不曾怨?” “不敢,”封墨道,“末将也不曾怨。圣人爱子情深,所以受谶言所裹挟,虽是过失,却发乎于情,臣既不敢责怪,也不忍心责怪。” 那逝去的十七年,对封墨而言,如弹指一挥间。 他的童年完整无损,他平安健全、安乐无忧地长到了十七岁,受陛下赏识,得太子重用,人生轨迹,似乎并未因此产生过偏差。 师暄妍想,自己与封墨的分歧,症结不在于圣人与太子,原来是在于师远道与江夫人。 她明白了。 宁恪与封墨相交、熟识,了解封墨的一切,也知晓,封墨从来不曾因为那件旧事与他怀有怨怼。 所以起初,当她说出,她恨他时,宁恪才会觉得受了冤枉。 是啊,不只有封墨。 就连于齐宣大长公主的千秋宴上所见的翠屏县君,她没有出身于仕宦之家,也面临了同样的困境。 她的父母是选择,抛舍下长安已经打下的家业,与尚在襁褓之中的爱女,一同南下经商。 在他们心中,有孩子的地方,似乎才是一个完整而温暖的家。 这应是大众的观念,独师家是个异类。 至于她,师暄妍想,她从来都不是被圣旨驱逐,而是被父母抛弃的,就算没有那道圣旨,相信他们也多半,只拿她视作联姻的工具,巩固家族的踏脚石,兴起之时,便如对待江晚芙,摸着哄着,一旦起了利益相关的冲突,便随手无情地丢在一旁,乃至祭天。 那么自今以后,她就忘了那件事吧。 天高云淡,正是昭昭春日,往事已矣何须沉溺,没得败坏了踏春游行的好兴致。 师暄妍要走,封墨环住了她:“太子妃。” 她歇下脚步,从旁回眸。 封墨跟上半步:“太子妃问完封墨,封墨也有一句,欲问太子妃。” 师暄妍想,自己问了封墨这么多问题,他都如实回答,他问自己一个,自己也的确不该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 她微笑着拂袖:“你问吧。” 第92节 封墨道:“太子妃可心悦于殿下?” 师暄妍是想过,封墨可能会问一个刁钻的问题,却没想到,封墨还能这般大胆直接。 他是把宁恪真的视作好友,才以这般姿态,大胆问她。 封墨见太子妃避而不谈,道:“太子妃今日问末将这么多问题,正是因为心中对殿下生了情,只不过,无法越过心中的那道障碍,一直不曾对殿下说出口,末将理解得,可对?” “……” 谁说武将都是些糙人! 她看这个封墨,便是心细如发。 难怪宁恪说,这人是个运筹帷幄的帅才,若只作阵前先锋,那才真是屈才了。 师暄妍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脸颊红了红,扭头便走。 封墨见太子妃,初始脚步尚凝,后来愈来愈快,越过溪畔窄窄的木桥,便走向帐边,这时,太子妃已可以说是逃之夭夭。 他不禁叹了口气,只见溪水对岸出现了一道粉嫩娇慵的倩影,少女披散着如雾似绡般的长发,脸颊粉扑扑的,好似一枚水盈盈的蜜桃。 封墨的嘴角翘了翘,朝着少女奔过去,竟越过了溪桥,涉水而回,裳服的下摆全部打湿了。 他飞快地来到少女身旁,握住了小娘子柔若无骨的小手,喜悦地,鼓足勇气道:“杳娘。你看,婚事我已经退了,打也挨了,你可否应许我,做我的夫人?” 他答应过她,想要娶她,就得先退婚,还要亲自登门,当着齐宣大长公主的面退婚,以示对她的诚意。 这些,他都做到了。 可是这个小娘子,嗓音清透,漫过一缕笑,嫣然道:“封墨,你真的喜欢我?” 封墨自是连连点头,捉住小娘子的柔荑,放在自己的胸口,柔声道:“难道到了今日,你还怀疑我的心?” 洛神爱从他双掌之中,把自己被攥得发红的小手抽回来,她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不行。我要你三日之后,再上一趟大长公主府邸,亲自去和昌邑县主说,我要你亲口对她说,你不喜欢她。” 封墨一怔:“杳娘,我……” 他已经把婚退了,却还要当面再阐明心迹,这对和他素昧谋面的昌邑县主而言,着实太过分了。 可这个小娘子,定要这般,否则就不肯信任他的心意,看她失望要走,封墨急得把人拉回来,一把扯回怀中,滚烫的一颗心,渗透皮肉,穿过衣襟,烙在少女的脸颊上。 她的心,噗通,噗通,忽地跳得好快,好像要从咽喉里蹦出来了。 洛神爱,你不可色令智昏,你可是要狠狠地报复他的。小娘子,拿出一点勇气来,切莫心软,三日后,你就解脱了。 这般想着,洛神爱把自己伪装得心如玄铁,将他推开了,嘟嘟嘴唇,在他委屈又诧异地垂眸看来之际,小娘子把手挥挥:“算了。” “不!” 封墨急了,再次攥住她的小手。 “我去。小祖宗,是否我去了,你就答应我?” 洛神爱用力点头,这次,没再甩脱他的手,玉软花柔的小娘子眸底波光荡漾:“这是自然。” * 河边上,少年男女互诉衷肠。 太子殿下来到溪桥畔寻太子妃,不凑巧听到封墨哄洛神爱那嗲声嗲气的嗓门,差点没冒鸡皮疙瘩,恶寒一阵之后,太子殿下见心爱的太子妃不在,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莫非小娘子们都吃那种情调? 那看来的确是他不解风情了,难怪追不上师家小娘子。 脑中思忖着,视线之中,撞上了一道春色窈窕、丽若彤云的身影,她正沿着溪边而回。 师暄妍这一路,走得心潮澎湃。 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迫切——她想见到宁恪。 也想告诉他,过往种种皆可烟消云散,她再也不会因为当年的妖道谶言继续迁怒他,其实,她的心里早就不怪他了。 是封墨解开了她心中最后的疑惑。 对师家父母,本就不再抱有任何期待,故而也不曾感到半分伤怀。 她的心于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阴翳尽散。 他的出现,犹如一道炽亮的天光,照入她心底的那条裂隙,撑开,再撑开。 光明拨开阴暗,驱散了最后一块阴霾。 “宁恪。” 她望着他,绽开笑靥,加快脚步迎上去。 宁烟屿也向她奔赴而来。 步伐轻快的少女,却在奔到近前,欲张开双臂时,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脚下骤然发软。 她向前,跌在了男人的怀抱之中,幽幽地吐出一道声息。 “想你……” 分别,只是片刻的事。 想他的心情,却绵长如永恒。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身上好累,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了。 师暄妍疲倦地合上了眼眸。 第73章 宁烟屿满怀喜色地前来, 尚不及张开两臂,拥心仪的小娘子于怀中, 师暄妍却已往前跌倒,撞上他胸骨,晕在了他怀中。 短暂的惊怔之后,宁烟屿将少女腰肢拦截住,把她囫囵抱起来:“师般般!” 她晕得安详,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像是睡着了,脸颊却红得反常。 伸手触摸, 师暄妍的颊上烧得滚烫。 宁烟屿的咽喉一时也似被火星子烫伤:“传军医!” 幸而宁烟屿前往离宫之时,身旁都会跟着医工,帐前唤了两声,率卫即刻将军医寻了过来。 宁烟屿心急若焚地抱着晕死过去的师暄妍步入帐内, 着医工来看诊。 军医把太子妃的情况看了又看,确认无误之后,放心地回道:“殿下放心, 太子妃是因今日受风出汗的缘故, 着了风寒, 加上心绪的起伏过于剧烈, 才引起了晕厥。臣这里就有现成的药材,要迅速煎下,给太子妃服用, 稍后退了热, 便能好了。” 原来只是风寒, 宁烟屿松了紧绷的心弦,试手再触摸师暄妍的额头, 兀自滚烫,立刻沉声道:“去煎。” 医工连忙拱手称是,退出去煎药了。 郊外风大,不宜于此间养病,宁恪吩咐率卫,就近寻一辆马车过来,护送太子妃回城。 恰逢齐宣大长公主外出进香归来,突遇太子的率卫来借用马车,齐宣大长公主二话没说便将马车借了出去。 大长公主口中念叨着“我佛慈悲”,求神灵庇佑太子妃身体康乐,母子无忧。 幸而她年轻之时也是马背上的好手,走马击鞠不在话下,这么多年了,这马术也没荒疏。 马车才给出去,有人出城门沿着官道向她寻来,齐宣大长公主等人近前,跃上马背,听来人禀报。 果然是府上出了事:“大长公主,昌邑县主来信了,说、说她回长安了!” 神爱回了长安,岂不是说,她已经知晓了封墨退亲的事? 齐宣大长公主片刻都不愿再耽误,勒上缰绳一拨络脑,便如风驰电掣一般,打道回府而去。 * 马车已经来了,宁烟屿将晕迷不醒、脸颊烫得能温酒的师暄妍一把抱在怀里,脚步加快,送向车中。 医工将将炖好了药,急急忙忙地端来,太子把手一抄,将药碗端入车中,有脚背勾上了车门。 马车于草木繁茂的官道上行驶起来,迎着残落半山的夕阳,往城门而去。 车中颠簸,宁烟屿左臂将少女托起后背,令她单薄的背脊就靠向自己,另一手则扶住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师般般,”男人的眸底讳莫如深,仔细看,满是自责,“早知你身体羸弱,孤不该带你出来骑马。” “张嘴。” 他将药碗抵在少女红润的嘴唇下,哄她开口吃药。 师暄妍浑浑噩噩地张开了两片烧得干涩起皮的唇,任由他将药碗倾斜。 咕嘟咕嘟。 黑色的药汁流入口腔,苦涩得令人胃里翻涌。 他在旁边,温柔地诱哄,令她乖乖吃下去,她就照做了。 平滑细嫩的颈子上下地蛄蛹了两下,那口苦涩的药汁,便滑进了食管,流向胃里。 宁烟屿见她吃了药,心安不少,将只剩下残渣和些许水渍的药碗放在一旁。 适才喂进她嘴里的不少药汁,沿着师暄妍的唇角流下来了,一缕淡褐色的痕迹挂在她肌理均匀白净的颌角上,宁烟屿伸出三根手指抵住袖口,将衣袖置于少女唇边,耐心地替她擦拭药汁。 真奇怪,他自小被人服侍,从未服侍过人,也不知道要如何事无巨细地待一个人好。 但当他伺候起这个小娘子来,却是得心应手,不用人教,自觉地便学会了如何周到。 他喜洁净,容不下半分污浊,眼下这幅衣袖被她唇边漏出来的药汁弄脏了,他也在所不惜,全然不觉得难受。 一心都被生了病的小娘子占满了。 或许这便是爱吧。 小时候,还不懂情为何物,只是时常看见,阿耶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母后生前所居的汤泉宫中,抱着母后的丹青,拿着她生前用的巾栉,睹物思人,常常泪雨滂沱,整座汤泉宫中,都是他压抑的哽咽声。 阿耶自小教导他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在那里,他是这世间最脆弱的男人。 然而当他走出汤泉宫,他又是世上最伟岸的父亲,最英明的君主,容不得半分软弱。 宁烟屿在他身上,也看不到一丝软弱。 第93节 他从小便懂得抬起头,仰视自己的阿耶,也渐渐懂得了他对母后的深情。 只是一件事让他对圣人心怀隔阂,如扎了一根遇刺。 一次醉酒,圣人临幸了郑贵妃,有了他们的孩子宁怿。 在宁烟屿心中,阿耶一生独爱阿娘,心中再容不下旁人,他一直身体力行地践行着这一点,却还是有了他人。 宁恪一直无法容忍阿耶犯下这样的过错,每当郑贵妃在他身上作妖使坏,他就不可避免地迁怒到阿耶身上,怪阿耶一时糊涂,怪他对母后不忠。 阿耶依旧对他有求必应,爱他甚过爱任何人,除了母后。 后来的宁恪渐渐长大,有了独立的能力,对父亲,亦不再只有膈膜与关于此事的成见,阿耶就是阿耶,瑕不掩瑜,他站在那儿,是一座山。 他可以向阿耶学的,是这“专情”二字,但他不要,往后宫之中再留下诸如郑贵妃的隐患。 所以他朝一日,他若娶妻,必是交予全部。 自然,他也想要那个小娘子的全部。 本来喝了那药,胃里便不舒服,再加上沿途一颠簸,差点没将她颠得吐出来。 如此摇晃难受之际,师暄妍再也晕不下去了,意识终于恢复了些许清醒。 眼眸之间的光亮一时明一时晦,睫羽乱生,模糊了视线,令她看得不甚清明。 只知自己正于马车之中,由宁恪抱着。 应是她在前来放鹰台时吹了风,身子出了毛病,不过现下已经不那么难受了。 她的眼眸只睁开一线,从躺在他怀中的角度,只能看到男人清晰的下颌线,蜿蜒了一笔,那一笔正正好好,如落在她心上的一道浓墨。 这墨在她心尖上了颜色,水洗不去,逐渐地洇开,漫延至心上每一寸角落。 他竟没发现她醒了,目光落在车窗外,不知看着什么,正想得出神。 师暄妍兀自身上没有力气,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真想告诉他一声。 宁恪,原来我早就喜欢上你了,只是我今日才知道。 你可能原谅我,知道得太迟了一些? 那剩下的婚期,眼看着愈来愈近了,可又生生瞧着它愈来愈远。 她真是迫不及待,恨不得明天就和他成婚啊。 那一刻,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支起自己的上身,努力亲吻向他的嘴唇。 努力地去够了,只是够不着。 恰巧此时马车碾过路边的石块,马车颠了一下,师暄妍借着这股力,终于亲到了想亲的男人。 柔软的唇瓣,恰恰好地擦过他侧脸上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绒毛,如二月的紫燕尾掠过澄净的湖面,留下一圈圈扩散的春漪。 宁烟屿滞住,瞳孔一点点放大。 他是……被亲了么? 可低头要寻时,那小娘子已经重新躺在了他的怀中,眼眸轻轻地闭合着,俨然从未醒来过。 他失神着,抬起手,指尖放在自己被她唇瓣擦过的脸,那里正有火热的岩浆,似在沸腾。 “师般般?” 是她偷袭了么? 可怀中的小娘子,睡得很沉,根本是雷打不醒的姿态。 于是宁烟屿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说师般般一向正经了,她分明病着,病得糊里糊涂,神志未清,怎么可能突袭亲吻他,只不过是方才马车颠簸了,凑巧将她的唇送到他的脸上。 只是个巧合罢了。 太子殿下想通了这节以后,虽然失落,但他很快便又做好了心理建设。 无妨的。 其实仔细想想,从她住进行辕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个月。 一个月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算是突飞猛进了,从一开始她对他憎恶与排斥,到现在,师般般已经能习惯他的亲近了,也不再对他喊打喊杀,假以时日,她定是会敞开心扉开接纳他的。 马车平稳地驶入了城门,转回忠敬坊。 从城门向行辕,还有约莫半个时辰的路要赶。 太子殿下不想那个美丽的意外重演。 倘或多来几次,他必然将又控制不住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揣错了心思。 于是,他拦住她,单臂桎梏住少女的柔腰,掌心盖过了她锦衣上那一枝盛放的西府海棠的纹理。 恬淡的香气,自掌心下混沌交织。 宁烟屿如此堤防,却还是不留神,再一次着了师暄妍的道。 原来她方才因为马车颠簸亲到了他,落回去之后,又脱了力气,闭目晕了一会儿,此刻方悠悠醒转,身上有热发不出,闷在内里,又焦又躁,极不舒坦,弄得她只想畅快淋漓地宣泄一番。 指尖动了一下,点向一块炙热的皮肤,她倏地绷直了指节,仓皇地抬起雾蒙蒙的眸。 宁烟屿正也俯视而下,视线凝在她的身上。 仿佛在质疑:你碰我那里作甚么? 师暄妍的神志还没完全恢复清醒,她刚刚吃了药没多久,但那药的效力好像不够大,她还不曾发汗。 那老军医开的药的确过于温和,因他考虑到太子妃有孕在身,许多药都不能用,能用的药,剂量也是用的寻常人的一半儿,师暄妍吃了之后,很难感觉到有效。 汗发不出来,烧就难退。 更何况也不知怎的,明明是在病中,烧得魂魄好似离了身体,悬浮在半空中,身体轻飘飘的感受不到重量,眼前更是一片茫茫迷糊。 然而就这样,她看宁恪,好似……更俊美了一些?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她如今怎么看他,都觉得好看得致命,教她心动难抑,教她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 宁烟屿的腰腹,被一双软似柔云的臂膀环绕住了,那双臂膀没有重量,仿佛一片羽毛,轻盈地缭绕在他腰间,男人霎时眉眼低沉,眸深如渊。 这是一种强烈的信号。这一次,不能再怪他会错意了。 “师般般,你还病着。” 他低下一些身体,将在她眼中此刻俊美得如同天上皎月的脸颊,贴向少女发烫的额头,轻触之下,那股热意逼得他直蹙眉。 宁烟屿的嗓音也随之泛哑:“松开。” 她莫再如此引诱他。 她应当有那个自知之明,以她的魅力,几乎不用做任何事,只是招招手,轻轻地勾一勾手指,他便抵挡不了分毫。 洛阳时如是。 身在长安,更如是。 少女因发着烧,清润白嫩的脸蛋此刻变得嫣红如血,耳根更是烧得如落日晚霞, 明月珰微微摇曳,映衬着少女水波飐滟的美眸,更显明亮,亮得异常。 他已经叫了松开。 他本以为,师暄妍会立即松开。 但她好像非常固执,说什么也不肯松,反倒施加了此刻她能使出来的全部力量,将他的腰环得更紧一些,严丝合缝挨在一处,彼此的肌肤都为对方而发烫。 宁烟屿终于没辙,屏住呼吸,将薄唇停在少女摇曳的耳珰旁:“师般般,你知道的,孤总能为你色迷心窍,你再如此,孤忍不住了。” 她不说话,只是剪水双瞳轻轻眨了眨,好似在说:谁让你忍了? 她的默许,便是对他最大的怂恿。 太子殿下登时血液为之沸腾,欲从心头起,色向胆边生,他搂住了少女的腰,唇寻着她的檀口,浓烈的兰息伴随着炙热的体温一同落下来,笼罩在师暄妍的身遭。 她不再有半分抗拒,亦不再以守待攻,全然等着他来主导。 少女缓缓地提起双掌,按在了他的腰后。 当宁烟屿亲吻她时,她也张开了朱唇,一点点,想要将他蚕食入腹。 她在回应! 这是令宁烟屿震惊的,瞳孔激烈地颤抖着,太子殿下看着身下烧得眼眸迷离如丝的少女,正要说话,她的右手滑入了他的大掌间,与他十指相扣。 这无疑更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太子殿下的一颗心跳得很快,砰砰,砰砰。 似乱石穿空,似惊涛拍岸,庞大的洪潮抵向他,一股无法克制的欣喜之感,如狂涌出。 师般般。师般般。 这是第一次,她回应了他的吻,她主动地亲了他。 居然是在她生病之时,或许,是她烧得迷糊了,有些不清醒地听从了身体本能的欲望,但也足够令他心若鸣鼓,再难自持。 更不提,她的左手,缓缓地抚摩过他的喉结,一寸寸描摹着那块凸起的形状,酥软的痒意,似春风吹出了嫩芽,冒出一段尖。 他任由她画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低头咬住了少女的手指。 宁烟屿放落怀中少女在马车上铺设了软毡的地面,旋即温柔地覆上去,亲完她漂亮的手指,又亲她干燥的唇。 “师般般,你若这一刻是清醒的,该有多好。” 他叹了一声,无限欣喜之中,夹杂了些微遗憾与失望。 师暄妍很想告诉他,她是清醒的,她喜欢他。 而且,也许早已不止是喜欢。 只是她喉咙灼痛,很难说话。 现在全身没有力气,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而且身处马车之中,师暄妍脑子运转了片刻,想了想,决意还是等回到行辕,身上好了,再告诉他,她的心意罢。 他们来日方长,余生漫漫,并不差这一日,这一时。 第94节 驾车的御夫是齐宣大长公主身旁经验老道的黄叟,黄叟赶了几十年的车了,将车赶得飞快,不到一个时辰,便回到了忠敬坊。 再拐过两道巷,便是太子行辕。 黄叟已经要停车了,这时,车中传出动静来,似是女子按捺不住的轻细的呻.吟,仿佛春日里伸展懒腰的狸猫,可怜的爪子挠着人的心。 驾车的老叟年事已高,去年刚过了耳顺之年。 饶是如此,听着这声儿,老叟也不仅臊红了脸。 接着,便是什么砸落在木板上的沉闷动静。 黄叟不敢细听,太子殿下那哑得靡靡的嗓音自车中传了出来。 “再赶一圈。” 老叟立刻会意,擦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珠,慌乱应了,甩着长策,将马车赶得飞快。 且,这老叟是故意地,往那崎岖不平的路面走,往那人声鼎沸的闹市走。 直至夜幕降临。 师暄妍的身子好似散了架,蜷缩在宁烟屿怀中,说不了话,却嘤咛地哭了出来。 一声声挠过他的耳膜,不过是激起男人更加的猖狂罢了。 她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那闷在体内久而不发的汗,终于彻底发出来了。 第74章 都说,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师暄妍这烧起得快, 退得也快,可退烧之后,却仍迷迷糊糊,精疲力尽,即便清醒时分,还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当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三日的天光大亮。 身旁的锦被空落落的,已经冷透, 不知道他去了多久了。 彭女官为师暄妍侍疾,解释了殿下去向。 她才知道,原来宁恪不是今早去的,而是已去了有足足两日, 她全然不知。 汉王的军队,好像已经秘密开拔了。 “殿下说,这次约莫有数日不得回, 他去前, 叮嘱太子妃好生安养, 行辕里什么都有。” 他从未离开过超过一日的时间。 师暄妍心头微紧, 手扶着药碗,再也喝不下去。 她问外边现在的情况。 彭女官沉默着,在师暄妍的再三催促之后, 她方叹出一口气:“如今外头的风声也逐渐甚嚣尘上, 都说汉王要谋反了, 老百姓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争相往家中囤货, 或逃离长安城。行辕采买的女史回来说,市集上已差不多要搬空了,官府下了告示,安抚百姓情绪,令城中百姓不可囤积,以免引起民众恐慌。” 可民众的恐慌,一旦兴起,便如川壅而溃,是很难控得住的。 师暄妍听了更是忧急:“局势很不好么?” 若非局势动荡不安,百姓怎会想要逃离长安? 说明京畿要地,也非固若金汤。 彭女官忙安慰道:“不。太子妃不用多虑,如若长安城不稳,殿下绝不会放心将您留在行辕。只是百姓担忧,一旦城门失火,宫禁上下或相安无事,但率先遭殃的必是百姓自身,所以他们离开长安,只是为了求一个稳妥平安。” 师暄妍病得容色发白,斜照的金灿灿的阳光,为少女失了朱色的唇抹上一层淡匀的光泽。 她缓缓将头摇动:“殿下没有将我安置于看起来似乎更为稳妥的禁中,不是因为这场战役十拿九稳,长安城固若金汤。恰恰相反,是因禁中有内贼了。” 内贼的存在,更是隐忧。 宁恪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让她仍旧住在行辕。 仗还没有开打,长安城已是一锅粥,乱象丛生。 城门口一日更多过一日的出城之人,朝廷户部干脆禁了百姓的过所,不许百姓离开长安。 巨压之下,人人草木皆兵,惶恐不安,唯怕明日仗就要打起来,那些滚石、云梯,就要撞破城门,护城河被鲜血染红。 当官的有钱的龟缩于家中,还有府兵部曲,日夜戒备,甚至他们有门路,可以先逃,他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难道就只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份儿,只能面对死亡威胁之时引颈就戮? 相信这时,人心的惶惶,也是令宁恪捉襟见肘的头痛之事。 彭女官道:“殿下正派十六卫昼夜巡防,加紧排查城中奸细了,相信不日便有眉目。太子妃不用担忧,当务之急,是要好好保重自身,您才病了,可不能忧思过度,否则病也难好。您若不尽快好起来,也让殿下更加分心,不是么。” 明知彭女官所言有理,可师暄妍如何能不忧虑。 在外疲于奔忙,夜不能寐的,是她心爱的夫君。 宁烟屿正于京郊大营布防,车骑将军师旭明领一只军,恪守南城门要塞。 接过这才沉甸甸的令箭,师旭明心中激昂澎湃,如沸水般滚烫,他看向晨曦之中眉目沉峻,身影如渊渟岳峙的少年男子,胸口发热地问:“殿下明知,家父与汉王有书信往来,为何还能对臣委以重任?” 师旭明很佩服殿下此刻的镇定自若,仿佛长安将大乱,于太子殿下这里,不过如风萧萧兮徐来。 在太子殿下的眼底,连一丝畏惧与慌乱都看不到。 这分明只是一个刚刚年满弱冠的少年,却已有了这般的气魄与胸襟,师旭明识人无数,在太子殿下的身上,他似乎看见了一代枭雄霸主的崛起,已经初露端倪。 如春风中萌生的绿芽,于绝岩峭壁之间,野心勃发、锐不可当地壮大。 只要越过这一道至关重要的山隘,太子殿下便是天下之君。 无疑,这也是圣人给殿下最后的考验。 宁烟屿看了看他,语调平静:“师远道为师远道,你即你。孤若疑你,便不会用。此战,你父如再敢首鼠两端,投机插缝,孤阵前必杀其祭旗。个中利害,你必懂得。” “是。”师旭明不敢为他糊涂的父亲辩驳半个字。 曾与汉王眉来眼去,是开国侯府最大的污点,这污点早已刺痛了明堂上天家父子的双眼,如今留他一命,给他这个考验,是圣人与太子看在般般的份上,允师远道最大的仁慈。 想到般般,师旭明不禁问道:“殿下为何不将般般接入东宫?难道是——” 他突然顿住了。 若宫中有险情,那就只有,郑贵妃。 莫非,莫非此次汉王之乱,是有郑贵妃于长安,与汉王里应外合? “不错。” 宁烟屿对他的猜测给了肯定的答复。 师旭明恍然大悟,怪不得就在前几日,郑贵妃突然命令襄王殿下带着礼物南下荥阳拜祭外祖。襄王殿下宁怿以前从来没去过荥阳,这次如此着急要走,多半是因郑贵妃怕事有不成,想把宁怿摘出去。 她则赌上一切,孤注一掷。 这女人虽然愚笨且狠辣,但对宁怿,的确有为母的慈爱之心。 殿下既已知晓郑贵妃心怀鬼胎,那么圣人自然也早已知晓。 郑贵妃目前能放出长安的消息,大抵就是圣人与太子故意令她漏出去的风声。 长安城如今的乱象,恰是汉王信心的基石。 骄兵必败。 宁烟屿将京郊大营部署完毕,骑行回到城中,令麾下封墨、赫连赟、辜嵩各统帅一支禁军,昼夜巡查城中内部,一旦发现可疑的奸细,即刻收押,若遇负隅顽抗者,立地诛杀,不赦。 一切布置妥当,长安城尽数今日战时戒备状态,宁烟屿在乘马离去之时,瞥见封墨好似眉眼阴郁,无精打采地立在马上,如同魂不守舍。 他催马而上,喉音压得极其沉冷:“封墨。” 对方终于醒回了神,咽部像是被匕首划拉了一刀,哑得似要哭起来:“放鹰台那日殿下就知道了,原来殿下提醒过臣,臣愚昧,未能听出殿下弦外之音。” 那日,殿下再三提醒他好好思量。 可惜彼时他满心都扑在那个小娘子身上,却不曾仔细复盘过她的来历,她出现得那么凑巧,一切都似早有预谋,只有他相信了天降桃花,相信这个小娘子是上天赐予他的福音,来解救他于水火的。 少年头一次思春,满心欢喜,一头栽进了小娘子的温柔陷阱里,到了最后,才知晓这竟是一场早有预谋、处心积虑的骗局! 宁烟屿道:“是的,只是你被感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将孤的话仔细推敲过。” 封墨毕竟只有十七岁。宁怿比他才小一岁,看起来就是个笨蛋倒霉孩子,而封墨已经能独当一面成为长安城的新秀了,已算得上成熟。 只不过感情用事,为色所迷,对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来说,再正常不过。 宁烟屿一掌按在封墨的肩上,淡声道:“封墨,如你我这样的丈夫,栽倒在小娘子的石榴裙下,算不上丢人的事。这些小娘子一旦骗人起来,你能被哄得把命都乖乖交给她。” 封墨嗓音低哑:“殿下好像已经很懂了。” 太子殿下手掌成拳,抵于唇边,轻咳了一声,神色有些不自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栽个跟头,爬起来就好,若还心悦于那小娘子,思虑清楚,再做定夺不迟。” 宁烟屿想自己怎可能不懂,想他当初,也自诩木石之心,谁料一场洛阳之行,居然被主动撞上门来的小娘子骗身又骗心。 那小骗子睡完他便跑,拍拍屁股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名字都不曾给他留下。 他忍耐着,没有去大海捞针地寻她,是他这辈子面对师家般般最有骨气的一回了。 昨日,正逢三日之期已到,封墨登门拜访昌邑县主,得见帘幕之后出现之人是他的杳娘,霎那间,封墨好似全身经脉逆行,蒙在了当场。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小娘子便言笑晏晏间,绝情地判处了他死刑。 他是如何离开的齐宣大长公主府邸,连他自己都忘了,众人只见,那日嚣张地来到府上要求退婚的封少将军,宛如丢了魂魄一般,趔趄着跌出了大长公主府,再也没来过。 她欺骗他,愚弄他,戏耍他,至此地步。 他固然喜欢她,却也不想再和这个满嘴谎话的小娘子好了。 既然如此,随她去吧。 封墨自嘲一笑,当他看向太子殿下时,眉宇间的失落与茫然已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毅然与孤勇。 面容灿然、宛如炙阳的少年抱剑向太子道:“大战在即,末将却因儿女私情浑浑噩噩,让殿下看笑话了。臣必当反躬自省,枕戈待旦,绝不敢辜负殿下栽培。” 宁烟屿看出了少年人自诩坚定的决心,心知肚明,封墨如今经历的“嘴硬”阶段,他已经在前面蹚过了。 想当初于君子小筑时,师般般拆穿他宁恪的身份,教他滚。 他也放了一箩筐狠话的。 现今不愿回忆。 回忆只觉得脸痛。 第95节 他叹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盯住封墨:“也好。” 少年人要走的弯路,自让他们去走,旁人不能代劳。 左右宁烟屿早已轻舟渡过万重山,回首白云相望合。 他们家师般般纵然待他薄情一些,也比洛神爱那小鬼要好得多,洛神爱呢,爱固炽烈,却如此狠心,把一心痴慕她的郎君骗得差点儿枭首示众。 如此一想,太子殿下顿觉身轻如燕,心头块垒尽消。 城中布防已毕,是时候回行辕,看看他的太子妃了,她的烧退了,这两日应当已经痊愈。 师暄妍已有三日不见了她的太子殿下,她攒了满腹的话,想对他不吐不快,初始,她以为余生漫长,不急在这一时一刻,迟早也能寻到机会。 可长安大战一触即发,宁恪嘴上说得信心十足胜券在握,可万一呢。 若有万一……她实在无法承受。 她心里愈发忐忑焦急。 终于忍不住,她派春纤向率府去打听,问太子几时有闲,能回行辕稍事休息。 春纤回来以后,却告知师暄妍,连刘府率,现今也见不到太子殿下。 师暄妍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竟一直对宁恪关心至少。 以至于事到如今,想要找他之时,都没有头绪,更没有门路! 她不禁懊悔不已,思来想去,怕是只有兄长那处能问了,于是又派夏柔去车骑将军府打听。 夏柔回来时,道车骑将军府上几乎空无一人。 师旭明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师暄妍添补了嫁妆,至于他本人,自诩粗人一个,用不着人服侍,府上更无置景,无论青天白日,还是黑灯瞎火,把大门敞开了都不见有人来盗,贼见了都得骂骂咧咧出去。 因此师旭明一不在家,车骑将军府就连个鬼影也瞧不着。 夜色倾落长安,昔日满城灯火通明、杲杲如昼的都城,现如今,却似闷在一滩冷水之中。 宁烟屿率军打马从城中过,马蹄踏着月色,刚回到忠敬坊,便遇到夜晚等候在巷口的刘府率。 刘府率急急忙忙催马近前,对太子殿下禀报:“殿下,今早太子妃遣女史来问您,几时有闲能回行辕,女史语气口吻听起来,好像有些着急,卑职记下了,一直在派人寻殿下。” 宁烟屿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师暄妍,那夜,他们马车绕城,于车中颠鸾倒凤,不知今夕何夕,那个素来对他听之任之,却也无甚真意的小娘子,主动回吻了他。 至今想来,他的唇上都仿佛有离离原上草被一把野火熊熊引燃的态势,一想,便唇上火热,唯独小娘子的唇舌,蕴藏解火的甘霖。 难道,是她想他了? 真的有这可能么。 宁烟屿已经连着三日不寐,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小娘子一袭柔嫩的素衣,在他面前哭得如春雨濯枝般,憔悴苍白,病骨支离的模样。 她那纤细的颈子上,架着一柄精钢所铸的长刀,刀刃锋利,所抵之处,已经渗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望着自己的清眸里,噙满了泪水,写满了惧怕。 那样的噩梦,绝不可以成真。 所以他不敢有片刻松懈,明知汉王赢不了,却还是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 “太子妃寻孤何事?” 宁烟屿停于马上,语含笑意道。 刘府率回道:“卑职斗胆猜测,是太子妃思念殿下,数日不见,担忧殿下安危的缘故。” 宁烟屿也已经几日不曾合眼了,也想回师般般的软榻上歇一歇,他轻一勾唇,握缰前行。 黑暗之中,两片角落所夹的复道之上,一支箭镞被引上了弓弦。 箭矢被银色月光,照出一点泠泠寒色,箭头所瞄之处,正是马背上宁烟屿的颅脑…… * 师暄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当她好不容易等来了宁烟屿的消息,得知的,竟是太子于忠敬坊遇刺的消息。 针线落入了簸箕,银针刺破了手指,扎出了一粒绯红的血珠,她仓皇地站了起来。 这时,行辕之中已是一派慌乱,人声喧阗,她起身朝外奔去,簸箕坠落在地,线圈一圈圈地朝外滚落,化作一地狼藉。 推开门,只见行辕中所有的回廊底下都亮起了宫灯,所有婆子女史、率卫部从,都举着灯笼火把,喧哗惊惶地站了满院。 太子是被人横着抬回来的,他身上的玄色披氅此刻脱了下来,盖在身上,掩住了伤口。 夜色中,抬担架的人如没头苍蝇般,在前方刘府率的引路下,一头扎进了寝房。 师暄妍登时手脚寒凉,整个似被封冻在原地,不能呼吸。 直至他们抬着宁烟屿从她身旁经过,步入房内,一股浓郁刺鼻的血腥气飘入鼻中,师暄妍终于惊醒。 “殿下。” 少女猛地回眸,心脏蓦地一抽,仿佛被钢刀搅入,疼得顿时几乎麻木。 她追随着担架,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寝房。 房中已充满了血液的腥味,他被挪上榻,仰面躺着,苍白冷峻的面容上血迹点点,犹如一簇簇诡异妖娆地绽放于雪中的红梅,生生划开了那片白璧无瑕的皮肤。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儿,合着眼,一动不动。 是师暄妍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在看到他满脸是血的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胸腔里一片空空荡荡的死寂。 第75章 师暄妍木然地待在那儿, 似忘了呼吸,手脚更不知如何摆动, 只眼睁睁看着医官将太子身上盖着的血淋淋的披氅掀开。 他身上原本穿着一袭梨花雪色的圆领蟒纹织金长袍,披氅坠地之后,露出内里的情状。 那身蟒服上当心之处,被利刃穿透,漫洇开大团的牡丹,猩红惹眼,触目心惊。 血迹肆意蔓延了整幅衣衫,又何止源于胸前这一处。 双臂、双腿、腰腹…… 到处都是创口, 到处都在渗血。 他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血水里。 师暄妍的气息没有抽上来,她忽地恢复了几分力气,重重的一个趔趄,三步并作两步地栽倒在床榻下, 跪在榻前,她伸出手,紧紧地攥住了宁烟屿遍布血痕的右掌。 “宁恪……” 颤抖的嗓音泄露了此刻的不安与绝望。 可他只是合着双眼, 仿佛静静地睡着了, 感觉不到任何伤痛。 医工慌乱地替太子殿下处理着创面, 对师暄妍道:“太子妃, 殿下重创,急需包扎,太子妃请先退出寝房。” 师暄妍哪里肯退去, 她握着宁烟屿的右手, 眼泪扑簌簌不止地落, 摇头一步也不肯退。 医工心忖,太子妃再不走, 他就势必要包扎了,包扎就得掀开殿下的衣襟,一旦掀开衣领露出殿下的“伤势”…… 那不就全露馅儿了么? 想了想,医工急中生智道:“太子妃,行辕中乱糟糟的,外头也乱糟糟的,现下亟需一人稳定军心,太子妃,您就是不二人选呐。这个时候,消息决不能走露,否则汉王大军便会立刻乘势而来,长安即刻大乱。” 没想到这医工百忙之际,说话竟然也极为镇定,颇有道理。 师暄妍也明白,即使宁恪倒下,她也绝不可以倒下。 外边的那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太子殿下的消息,若是殿下有任何不测,风声泄露,长安城本就慌乱不堪的局面定会更加糟糕。 她是太子妃,这个时候,不可以掉以轻心,不可以罔顾身上的重任。 师暄妍平静的眸光,望一望躺在榻上,直将身下的床褥被衾也染得猩红的男子,握住他的手,缓缓低下唇。 樱唇映在男人的手背上,似蛱蝶栖花般,轻盈地吻下来。 “等我。” 她轻声地在他耳畔说着。 干燥的触感,含有无限的温情,犹如过电一般,窜入宁烟屿的血脉脊髓,直冲颅脑。 但下一刻,那吻了他的小娘子,便撒手匆匆地离开了寝房,头也没回。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膜当中,宁烟屿不可置信地睁开了双眸。 ……这就完了? 医工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太子妃出了寝房,已经看不到内寝的情状了,他欢喜异常,向殿下报告:“殿下,太子妃心中果然是有您。” 宁烟屿皱起了眉。 这就算有他了? 他没钟情过小娘子,也没与人两情相悦过,没有经验,可刚才师暄妍给他的反应,委实太淡定了些。 “可孤怎么觉得,太子妃反应太过于镇定了?” 她只是靠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亲了一下,立刻就走。 根本不像是心里有他。 宁烟屿有点儿绝望,涂满了猪血的手掌一下盖住了额头,将额上也印上了血迹。 太子殿下茫然道:“就连洛神爱,听到封墨只是被打了三十军棍都急得不轻,孤的太子妃,好像没事一样。孤真有那么失败么。” 医工不擅安抚人心,沉吟了片刻后道:“或许,或者只是每个小娘子表达爱意的方式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太子妃心中一定是惦记着殿下的,她这会出去,是襄助殿下,稳固大局去了。” 这只能说明,师般般是一个稳重的,有大局观的小娘子,好像也不能证明她喜欢他。 宁烟屿被汉王的刺客于忠敬坊设伏,是将计就计,本意也是想通过行刺试探小娘子的心意,谁知越试探,越绝望。 她果真是不大将他放在心上。 难道是,还得再下点猛药? 太子殿下攥住医工的手腕,一把将人扯到近前,将医工吓了一大跳。 第96节 抬起眼来,只撞见太子殿下明亮清湛,宛如电光般的双眸,清冷而深邃,如狼目灼灼。 他心惊胆战间,听见太子殿下眉目阴沉地命令道:“刚刚还不够。说点狠的。” 医工吓得心肝乱颤:“狠的?敢问殿下,何为……” 宁烟屿将他声音从中掐掉,语调干脆果断:“就说孤要死了。” “……” 医工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可不行啊。 别说这是咒储君死,就算殿下不介意,事后太子妃清算总账起来,那可大事不妙! 要是人家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了互相给对方个台阶下下,把责任全推到他一个听命行事的医官身上,他岂不是要老命呜呼? 医工忙摇头,说不行,绝对不行。 这时,安置完行辕中诸位女史率卫的师暄妍,回到了寝房中。 她步履匆匆,迈过门槛,拨得湘帘作响。 那声音一起,太子殿下便直挺挺地倒在了榻上,“不省人事”了。 医工老脸沧桑,望见太子妃清减苍白的容颜,讷讷难言。 忍了半晌,年长的医工从牙缝里挤出一行字来:“太子殿下……不大好了。” 他这句话刚落地,少女的脸上顿时失去了全部的血色,惨白一片。 医工别过脸去,为了不露馅儿,把牙关咬得发酸,忍得实在辛苦。 可都下了这一剂狠药了,太子妃却毫无动静,好像太子殿下说的也确实是。 对殿下的同情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不禁悲从中来,演绎得更是入木三分。 “殿下被一剑穿胸,这剑正好刺在殿下的心脉上……臣无能,不敢替殿下包扎,殿下怕是……” 话没说完师暄妍已经一把抢上前来,挤走了他榻前的位置。 少女惶急地抓住了宁烟屿的手腕,紧紧合握住,唯恐掌心下那人从指头缝间溜走一般,“宁恪。” 她颤抖着抚过男人紧闭的眉目,指尖自宁烟屿的眉骨间一寸寸描摹过,内心的戚哀漫过了胸膛,情到深处,再也抑制不住,滚烫的泪花沿着脸庞簌簌地坠落。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不说一声,就躺在这里……” 她好后悔。 早知道,她不该让他离开行辕。 她就该,将他关在行辕,不准他踏出半步! 前日里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在马车中那般恶劣地欺负着她的人,现在却失去了意识,血肉模糊地躺在她的面前。 而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华、华大夫呢,你不能救治殿下,就去请华大夫!快去!” 师暄妍忽然想起来,这京中医术最好的,舍华叔景其谁? 这医工不行,就换最好的来,她不相信,长安城内没有能救治宁恪的医工。 她朝那无用的医工道:“殿下不能有闪失,不然,我一定拿你是问!” 她说这话,不过是怕这医工惫懒,不肯尽快去请华叔景罢了。 可她几乎很少对人这样疾言厉色,向来都是和风细雨的,医工在行辕伺候了一个月,对行辕下人对太子妃“温良淑德”的赞誉很是认同,他也从来没有见过太子妃发过狠。 可见太子妃是真着急了,“救不活”殿下,她真会拿他重惩。 医工呆了一呆,被师暄妍双眸一瞪,霎时醒过神,暗叹了一声“殿下好福气”,便匆忙地应下了,转身就去请华叔景。 请华叔景只是做做样子,医工出了寝房就直奔庖厨去了,跟了殿下一路,他委实是饿了。 至于请华叔景,那不行。 恩师早已是耄耋之年,谁年纪一大把的时候不想颐养天年呐,总这么玩命地赶路毕竟对身体不好。 殿下在忠敬坊遇刺,虽说也曾受伤,但以殿下的勇武,不过是因事发突然,遇敌人突施冷箭,导致手臂被箭镞擦出了一条血口而已。 那伤浅得很,就连箭头涂抹的毒都没渗到血液里头去。 几个刺客也被殿下一剑一个,了结得干干净净。 早在回行辕之前,医工就已经为殿下包扎完毕了,殿下还嫌那血流得太少,不够装出一副“血淋淋”的惨样来。 师暄妍的心里空空荡荡,凉风鼓入,吹得心头一片瑟瑟荒凉。 她还攥着宁烟屿的手,泪水不绝地沿着脸蛋往下淌落。 “宁恪,你只是在吓我,在吓唬我对不对?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她恳求着,哽咽地将脸颊埋入他满是血的掌心,颤抖的嗓音,瓮瓮地沿着指缝飘过来。 似羽毛,刮过男人的耳朵。 他睁开了眸。 就着昏惨惨的灯光,看着少女战栗的如纸一般轻薄的背影。 乌丝迤逦,被火烛照出浮光,宛如珍贵的绸缎,垂落在手背上,是温滑柔腻的触觉。 他看着她,瞳仁里晃着烛火,闪灼着柔情脉脉。 师般般,够了。 已经足够了。 原来我之所求如此简单,你将我放在心上,为我喜悦,为我忧愁,纵使情无山高海深,可我知道了,便够了。 他正要将手掌贴向她的鬓丝,勾住她鬓边的鸦发,为她拨亮视线,告知她,他已苏醒。 一切只是麻痹敌人的烟雾,是试探她的苦肉计,愿她莫要怪他。 可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师暄妍埋入他掌心的小脸,朱唇轻颤,一字字哽塞的音,穿透重重迷雾,撞进了他的耳中。 悲戚、恐惧、深情款款的软语,令他刹那间动弹不得,既惶恐、又欣喜若狂地听着。 “宁恪,我喜欢你……” 太子殿下好像听到了世间难寻的天籁。 若说方才已经足够,此刻便是锦上添花,太子殿下的心里已经怒放成花田。 他在花田里手舞足蹈,像头没命乱窜的羚羊。 啊,师般般说喜欢孤。 小娘子喜欢我,她亲口说,她喜欢我。 太子殿下一时激动,脸颊涨得比额头上才抹的猪血还红。 师暄妍埋在他掌心间,根本不曾察觉。 她难过地抽噎,垂着泪,语气哽咽。 “我好悔,为什么不能早一些发现喜欢你,没有早一点告诉你。宁恪,我真的好害怕,我怕你再也听不到,我怕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人来爱我,可他转眼……” 她怕得发抖,哭得失了力气。 初回长安,见到师家上下视江晚芙为珍宝,将被抛弃多年的她视作陌路之人,她满心怀着复仇的烈焰,彼时所想,不过玉石俱焚,与他们一同下地狱。 她不想好活,甚至,她连活着也不想。 若是能让江拯他们偿命,她就是被凌迟,被浸猪笼沉塘,死后背上千古骂名,被千人踩万人踏她也不在乎。 因为没什么可失去,因为没什么值得珍摄。 可现在不同。 她不能没有宁恪。 原来她早已爱他这么深。 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她才终于后知后觉。 “宁恪,你醒过来,醒过来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听这些话,只要你醒了,以后你若想听,我都说给你听,你让我唤你什么我便唤,你让我说什么难为情的话都好,我都听你的,只求你别吓我,别离开我……” 她的额头,抵住他的拇指,泪光点点,如珠子般迸落在床榻上,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溅起,顷刻间,便渗入了布料的经纬里,消失无踪。 泪珠一颗颗滚落,被褥上的水痕洇得愈发深沉。 鸳鸯团花的朱红色,比血更刺眼。 她不知该怎么办了,她早已六神无主,连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絮絮说着些什么。 可她竟然真的得到了回应。 “真的么?”那榻上早已睁开眼眸的男子,眼底噙着微微笑意,似霜雪融化,眉眼绚烂地望着她,“先唤声‘夫君’听听。” 师暄妍听到榻上男人说话,猛地一抬眸。 少女泪眼婆娑,双眸绯红,可怜地撞入男人璨若朗星的眸中。 他伸出手,抚了抚师暄妍的面颊,将上身蹭着软褥,挪过来一些,在她呆若木鸡、梨花泪兀自悬停于颊上之时,似笑非笑地冲她左右端详。 “师般般,原来你真的喜欢我啊?” 拇指揩过少女粉莹莹的脸颊。 泪水的痕迹被一点点抹掉。 他有些想,亲她。 把她脸上的泪痕都吮干。 可他此刻有些不敢了。 就着灯火,看到太子殿下额头上锃亮的血手指印,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来自己关心则乱,掉进了他的陷阱里,狡猾的男人,分明是以此试探戏弄她。 得知一切,师暄妍本该怒火高涨,但这股怒火被另外一股巨大的,名为“失而复得”的幸运所对冲着,调和折中之后,终究是情意战胜了理智。 她一把扯开宁烟屿的衣襟。 第97节 太子殿下从未感受过太子妃的主动,霍然一下,衣襟被扯开了,露出了凉风中冰凉的胸膛,他赧然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练得好身材,才能让娘子喜欢。” 那里只是一团动物血,肌理平滑,并没有任何伤口。 完好无损。 师暄妍气得嘴里发苦,心里一阵冷笑。 伸掌递上去,肌肉于掌心寸寸虬结,坚硬起伏,蕴着生命的炙热。 她伸手,恼恨地攥住他胸肌,一揪。 他的呼吸蓦然乱了套,匆忙唤了一声“师般般”之后,瞳孔猝然放大。 师暄妍压上他的胸膛,支起身子,唇瓣主动贴上他的唇,堵住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此刻,不想听他的狡辩。 只想听从自己的内心,劫后余生,放肆一回。 宁烟屿被亲得七荤八素,颅内的浪潮一波堆叠着一波。 呼啸的海浪,令他头重脚轻,飘飘然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了。 小娘子的嘴唇,又软,又甜,还霸道,固执地要闯关杀敌,他也就听之任之,被她压在这榻上亲得几乎忘怀了今夕何夕。 好不容易找回一丝理智,是那小娘子亲得太过卖力,手掌压到了他胳膊上真正的伤处,作茧自缚的宁烟屿终于忍不住呼了一声“痛”,她才放开了他。 眼眸微黯,掠到男人被绷带缠得完好的伤处上。 原来只是皮肉之伤。 她又虎着脸色,将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确认他身上只有这一处外伤是真实的以后,师暄妍彻底冷静了。 “你骗我?” 一句质问,令太子殿下羞愧难当。 他躲闪开视线,不敢与心爱的小娘子对视。 只是骗了她一次,就已这般愧怍不安,他不禁佩服其洛神爱那小鬼来,那小鬼是怎么能狠得下心肠把心爱的郎君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师暄妍恢复了清醒,继而也想到。 是啊,太子大伤,第一时间没有请华叔景来已是离奇,这行辕里竟然只来了一个医工。 那些人都在外候着,谁也不曾近前,看来只是刻意给他们制造的独处,否则太子危在旦夕,总不会连个伺候的下人都不见。 再说他这伤,都是刀剑外伤,纵然医工没有十全把握,至少也该先止血。 然而从她离开,再回来,中间这许多时间,医工却连一根止血带都没拿出来。 这真是个明码标价的陷阱,只有她,因为太害怕、太慌乱,头也不回地往里跳,着了他的道。 宁烟屿想挽回少许,伸出手,修长的尾指勾住了太子妃的尾指,将她的小手拉过来一点。 见她不曾挣脱,太子殿下脸颊上的欢喜还没散,飘着一抹彤红的云。 她其实看着他脸上的红晕,也就不生气了,只剩下柔软。 他会骗她,到底还是不自信,是她没有给足他安全感。 何况,冷静下来之后,她心里也猜到,他此举多半是为了瞒过汉王。 汉王举棋不定,就是顾虑宁恪。 如若他知晓宁恪大伤了,说不准会提前动手,如此,便也乱了阵脚,露出破绽,给了长安可乘之隙。 师暄妍抱住他的颈,再次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唇,碰上他受宠若惊的目光,低低唤:“夫君。” 第76章 若这不是梦中的一声, 便是来自天外的一声。 太子殿下有些激动,俊脸上红云斜倚, 横贯于英挺的鼻梁两侧,如落霞铺设过绵亘的山脊。 师暄妍好像从未见过面前的男人流露出如此难以克制的激动,情绪也禁不住被他所袭染,跟着莫名地昂扬雀跃。 若早知道,她该早一点说。 便能早一点,看到兴奋得近乎失态的太子殿下。 宁恪。 原来你会这么高兴。 只是这一句夫君,已经透支了少女全部的勇气。 她抱住他的颈后,与那双寒泉深渊般的峻目相对, 心跳愈发怦然,却再也不敢说话。 宁烟屿则懂得乘势追击,凑过来,近前些, 将少女软红的化了胭脂的唇瓣轻轻衔住。 那两瓣唇肉,软弹无比,含着温柔的馨香, 似梦, 如幻。 亲上去, 会因为他的一点孟浪, 便颤动不已。 与心房共振。 宁烟屿不仅动口,还上了手。 他的大掌蜿蜒而下,抚摸上一片贴肤的布料。 这是少女身上的小衣, 浅浅的藕花红上, 绣着一丝丝翠青与鹅黄相交缠的纹路, 蕴着春日的气息。 纹路摸在手里,线条起伏, 是一枝濯雨桃花,花萼生辉。 更衬出少女的窈窕曼妙的身段,和欺霜胜雪的肌肤。 一把握住,她低低嘤咛,这次,却唤了“殿下”。 他不满,停止了亲她。 额头与师暄妍的额头相抵,肌肤触碰着,越来越烫。 少年男子漆黑的眉目稍抬,掩映于一片浓密的睫羽之下。 激烈的心跳声中,师暄妍听到宁恪含着一缕淡淡鼻音的沉嗓,向她提出抗议:“怎么又变回去了?师般般,你这小娘子真善变。” “……” 只是不叫一句“夫君”就是善变,她受了这莫须有的指控,当真是好冤枉。 师暄妍的脸蛋已经不能更红,“能否换一个。” 她实在不好意思,每时每刻都那么唤他。 宁烟屿挑眉:“换?这还能讨价还价。” 师暄妍望着他,眸色正经,认真地道:“天下男子称谓之昵,我想,莫甚于表字,殿下表字是‘烟屿’二字,我记得应当不错。” 难道。 太子殿下忽然想到某种可能,便似有一股气息提上了咽喉,呛得他染了血的俊颜,愈发显出妖娆的红。 宁烟屿满怀期待。 指尖合拢,更用了几分力道。 激得少女拧了拧腰身,却没躲过那股劲道,眼睁睁落入他掌中,唇瓣溢出了一丝低吟。 却还羞怯万分,软声唤道:“烟屿。” 啊。太子激动地一把攥住了太子妃纤细的腕骨,乐陶陶,熏熏然,仿佛吃足了三五斤高粱酒般,满是浓烈的甜味。 小娘子唤了他的表字,原是这样甜的一声“烟屿”。 比起阿耶的疼溺,太傅的威严,亲朋的敬而远之,小娘子的这一声,却似六月杨柳梢头坠的甘露,八月清梨枝上挂的微霜。 听起来,便有一股淡淡的冰莹剔透之感。 太子殿下按下激动之色,表面上,只是露出极其缓和清淡的笑容,摸了摸她的鬓发,语气稳重:“嗯。以后便如此唤。” 师暄妍了解他,看他分明就是装蒜,却也再懒得计较。 抽出空来,将他身上看了看,托住他受伤的那条胳膊,师暄妍的眉梢轻拧:“这是怎么弄的?当真遇刺了?” 宁烟屿点头,这一点头,把师暄妍点得重又紧张起来。 他轻抚她的发梢,缓和了她的紧张:“差不离是郑贵妃安插的死士,在忠敬坊回行辕的路上设伏,似乎是想在汉王举事以前,先杀我祭天呢。” 太子殿下刚刚经历的生死之劫,口吻轻松写意。 一旦太子被杀,圣人闻此噩耗,本就沉疴难愈的龙体只怕更加经受不住打击,就此一蹶不振。 就算他有心为太子报复也不怕,郑贵妃拿捏一个病恹恹的老皇帝,自忖还有几分把握。 只要说圣人病倒,难以理政,多事之秋,唯有扶植襄王,拥立襄王为君。 “可襄王不是早已离开了长安么。” 师暄妍听行辕的率卫说起过。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郑贵妃派人监视宁恪,宁恪同样也在郑贵妃身旁安插了线人。 宁烟屿道:“宁怿此行并没多少人知晓,郑贵妃想等到我死,再寻一个傀儡替身,放在含元殿上坐上龙椅,她垂帘听政,打开城门,迎敌入京,里应外合,可以彻底拿下长安。” 对郑贵妃而言,想要那个大位,这的确是最速成的法子。 但在郑贵妃的预想中,汉王会甘愿退居摄政王之位,不寻他们母子的麻烦,实在是一件怪事。 难道是郑贵妃手里拿有汉王的什么把柄? 师暄妍思忖着,提议:“那我们能不能拿下刺客,逼出他们的幕后之人,让刺客招认是受郑贵妃所使,将郑贵妃的罪状呈到太极殿上。” 宁烟屿道:“郑贵妃罪行累累,勾结汉王,意图谋反,阿耶早已知悉,他按兵不动,并非是为了握住郑贵妃的实证,而是要借郑贵妃之手,引诱汉王前来,将反贼一网打尽。这个时候,我故意装作被刺客重伤,就是为了让郑贵妃向汉王递出关于长安的不实消息。” 顿了顿,他叹息道:“我那位王叔,不甘郁郁久居人下,蛰伏多年,终寻良机,他不会按兵不动的。” 他将自己的伤口展露给师暄妍看,特意脱掉了外袍和里衫,露出用绷带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 太子殿下的手臂也蕴含蓬勃的肌肉,线条起伏,隐隐发亮,只是上面挂了两条寸许长的疤痕。 往日与他亲近敦伦,她却没有发觉。 第98节 这并不是一具精细养护于温室的躯体,而是经过了无数次烈火淬炼的,一把铜筋铁骨。 师暄妍见他伤势不重,舒了口气:“嗯。” 她扶他起身坐好,在他身后垫了两枚棉芯软枕,令他好高枕而卧。 “这几日殿下会在行辕里好好‘养伤’,我会让人把这里围起来,故布疑阵,安排一个替身假扮殿下,如此一来郑贵妃就更加相信殿下已经大伤了,汉王也会信的。” 汉中发兵,当先一支部队,只怕早已偷摸来到了长安城外。 师暄妍不知他如何部署的。 她生活在这行辕之中,终日安逸,春风骀荡,即便外面早已烽火连天,狼烟四起,这里依旧如“不知有汉”的世外仙源。 少女忧心忡忡的眉眼浮于颊上。 她扶着他的肩背,侧身向着榻上男子,长发乌黑迤逦,耳根被银灯照出微微红晕,眼眸之中的水色漾了漾,晃出清光跌宕,美得撩人心魄。 大战在即,却缩首于行辕,与心爱的女子温存缠绵,即使是出于故布疑阵,宁烟屿都觉得…… 有些不大像他了。 师暄妍也知晓,他目前待在行辕时待不住的,只需做做样子,迷惑住郑贵妃的眼线,他即刻就要离开。 所以师暄妍才说,要安排一出金蝉脱壳计。 她想了想,对他道了一声:“等一等。” 在他困惑之际,师暄妍起身,从罗汉榻上取下她的针线簸箕,从中拿出一对物事来,远看,看不出是什么物件,似乎生来一对,在她掌中被拍了拍。 等她走近一些,宁烟屿看出,这是一对护膝。 护膝上绣了两支兰花,一朵蔚蓝色,一朵翠绿色,针法细腻,触摸上去,极其平整。 如此精美的护膝,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 她把这对做工精湛的护膝拿到他的面前,口吻随常,耳廓却更烫了一些:“送你的。” 宁烟屿把这对护膝揣在手里,嗅了嗅,上面仿佛还带有少女身上的温香。 他不禁眼眶微烫,迅速地抬眸:“你做了多久?” 师暄妍赧然道:“其实,我来行辕第一日就开始做了。可是做工不好,改了好几次,生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 他扬了扬眉,将护膝在她眼前一晃,立刻就要证明给她看,给自己戴在身上。 见他戴着,大小正合适,师暄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想,你身旁总有那么多心灵手巧的宫人绣娘,我的手艺拿到郎君面前总是不够看的,不过现在看着,郎君戴着真好看。” 宁烟屿翘起了薄唇,神色自得:“自是。太子妃体贴孤,做的东西都是比量孤的身形的,当然不能更合适了,孤以前从没戴过小娘子做的护膝,这是第一件。” 他试完,将它取了下来,又不肯戴了。 师暄妍疑惑,心怦怦乱跳:“可是还有什么做得不够好的,我,我可以再改改的。” 宁烟屿握住她手,隔了一双护膝,彼此的指尖仍然相触。 他轻笑道:“不是。这么好的护膝,大战时戴上,岂不一两日就磨坏了,我留着日后用。” 师暄妍也终于释然,轻拍一下他的手背:“郎君你可真傻。这护膝做来就是要用的,放着束之高阁有什么用,若只是摆着好看,我何不送殿下一对金臂钏。磨坏了也不打紧,我再给你做。郎君以后的护膝,我都承包了就是了。” 宁烟屿听了万分感动,一把握住了师暄妍的柔荑,目中波光粼粼。 “娘子你待我真好。” 师暄妍脸红得抽回自己的指尖,摆了摆:“你知晓就好。” 心意说开以后,再没有比这更令人甜美幸福的时刻了,宁烟屿有些不想走,环握住少女的软腰,轻轻一掐,打算再与心爱的娘子温存片刻。 只是这一掐,太子殿下惊喜地发觉,太子妃自打来了行辕,吃好喝好,自然也就逐渐地心宽体胖了,这盈盈不足二尺的春腰,比初来时要宽松了许多。 师暄妍呢,被他这么不怀好意地一掐,心里直打鼓,开始怀疑自己每日健吃健睡,无所事事,是否胖了不少,近来她也没用尺量,但不知为何,心里宛如明镜,早晨自衣橱里挑选衣物时,不自觉地便选了更为舒适宽大的衣衫。 犹疑看向他,几分难以启齿。 可太子殿下觉得正正好,就是再丰腴一些,也有更丰腴一些的美,总之师般般在他眼底,就连耳后的朱红小痣都美得令他流连。 温存过后,终究是要离开。 宁烟屿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往下轻轻一带。 她没用半分力来抵抗,轻而易举地便落入他怀中,与他相拥。 少女坐在他的腿上,将脸埋入他的颈侧,二人紧密相连,连彼此的呼吸都不忍分离。 初尝两情相悦滋味的少年男女,食髓而知味,恨不得每一时每一刻都腻在一处,不肯浪费这片刻时光。 绿纱窗外,蛩鸣声声中,掺杂进了人的跫音。 率卫在外叩击了几下窗扉,向太子禀报:“殿下,郑贵妃的眼线已经离开了忠敬坊。” 继续盯着,恐怕被识破,率先打草惊蛇。那些人撤离得很快。 相信也是太子大伤的假消息,取信了他们,这些暗探急着回去向郑贵妃与汉王报喜。 宁烟屿回:“知晓了。” 窗外之人便识趣儿地不再打搅,退了下去。 宁烟屿松开少女的腰身,抬起乌黑的眼帘,瞬也不瞬地看着师暄妍。 她也在看他,蕴含湿气的眸子,如子夜中盛开的一朵纤盈的昙花,十分的娇媚之间,又有十二分的柔弱。 清风徐来,花瓣摇颤,玉露倾斜而下。 彼此谁也不说一句话,但谁也都清醒,已经到了时候要分离了。 宁烟屿做了先开口的人:“般般,你在行辕,这几日哪里也不要去,等我。” 师暄妍深深吸气之后,点头:“我等郎君凯旋。” 宁烟屿抿唇,凑过师暄妍的耳梢,将她的耳垂吻了一下,柔声道:“今夜你说,你喜欢我,是我此生收过的最美的礼物。师般般,我心悦你亦久。” 在她的眼睫飞速地乱眨之际,宁烟屿抱住她,不顾臂上伤口崩裂的危险,用力搂了一下,便将她放在了身侧榻上,拿起那对护膝起身往外去。 师暄妍起身追了几步,但他走得很快,故意没让人追上。 或者说,他在飞快抛下的,是他栓在这里的一颗心。 宁烟屿套上了一袭漆黑的鹤氅,终于夜雾之中消失了踪迹。 师暄妍的手指停在门框上,扶住纹路斑驳的木门,目送他逐渐走远。 行辕外响起了一阵狂乱急切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最后,马蹄声也变得杳杳渺茫,彻底听不见了。 师暄妍这才走回来,叹息一声。 这帐中流连着血液的腥膻之气,师暄妍打开窗,看到太子殿下留在行辕中重重的布防。 他在行辕约莫布置了数百人,都是北衙禁军之中的好手。 其中一人,身形与宁烟屿有些相似。 既要做戏,当然演绎全套。 郑贵妃的耳目现在是回去报信了,焉知不会卷土重来,行辕需要一个人来扮演重伤的太子殿下。 师暄妍便把那人叫了过来,问了少年的名字,得知他唤祈昶,师暄妍对他道:“这段时日,你就留在行辕寝房,躺在这张榻上,扮演太子。” 祈昶吓得面上失了血色,少年期期艾艾道:“这……这这不妥。” 师暄妍道:“你放心,我会另住别处,当下从权,你只是为了扮演太子,瞒过郑贵妃与汉王耳目。” 祈昶这才放心下来,勉为其难地应许了此事。 只是殿下睡过的这方床榻,他躺上去,着实有些……胆战心惊啊。 师暄妍到了偏房就寝。 这一夜,注定是不得好眠的。 后半夜时师暄妍迷迷糊糊的没了意识,但也根本没有睡足两个时辰,只听到外边喊杀声冲天。 有人跑进来,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师暄妍:“太子妃,汉王谋反了,已经打到长安来了!” 第77章 一支迎亲的队伍, 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长安的街巷,车队上连喜绸也不曾悬挂, 更无锣鼓吹打,只有两盏微弱的灯笼前导。 于此刻死寂的长安街坊里,犹如一簇飘浮的鬼火,闪烁的幽灵。 这支队伍前往的方向是萨保府。 袚祝之子娶亲,娶的是洛阳江氏女,江晚芙。 原来这婚是师家为了打发走江晚芙,匆匆忙忙与萨保府定下的。 袚祝的儿子身患重病,偏瘫在床, 需要冲喜。 但满长安也难以寻到一个年龄相仿又愿意冲喜的小娘子,幸得此时,苍天降下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合适得不能再合适的娘子来,袚祝满心激动, 当即拎上聘礼向师家提了亲。 虽说江娘子的父母都已获罪,但江娘子依向侯府,能自侯府出嫁, 这对萨保府上下而言亦是荣光。 本来婚期定的是四月初, 还有些时日, 奈何这汉王非要此时发兵攻打长安, 打乱了全部计划。 长安城固若金池,不必担忧,然而袚祝躺在病榻上就快要魂兮归天的娇儿可等不得, 再无人冲喜, 大事不妙。 袚祝踌躇之后, 决定豁出老脸去,提前几日, 向侯府请求先将这婚事办了。 江夫人这阵儿如丢了魂,总是心不在焉的。 听了袚祝阐明来意后,她起初对此并不同意:“长安即将大乱,此时如何能结亲?” 袚祝把手藏进他那兽皮衣制成的袖底下,急得跺脚,身上的各色骨制器物晃得伶仃作响。 “江夫人,小儿一病不起,汤药无用,若不是大巫说,可以借婚事冲淡病气,或有一救,我也不会如此着急,您就放心吧,圣人英明,太子勇武,这长安它乱不起来。” 连日来,长安已经亡逸了一拨人,百姓争相往家中屯粮囤货。 前不久,主掌侯府中馈的江夫人,也率众囤积了满仓必要用物,并号令上下节衣缩食,以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他们家如今出了一个太子妃,俨然是铁板钉钉的太子党,汉王若是取胜,清算太子旧部之时,开国侯府必然首当其冲。 第99节 到那时,江晚芙也跟着性命难保。 两下里一权衡,江夫人想,的确,还不如就先把江晚芙嫁出去,说不准是一条生路,她也确实不想把江晚芙的生路堵死。 但这门婚事在定下之时,便没有得到过江晚芙的应允。 她知晓要被江夫人打发出门了,说什么也不肯,哭天抹泪儿地就上江夫人这里来哀求。 她也自知,以师远道如今对她的态度,是绝对不可能再有一丝心软的,唯有江夫人,看在自己也算是江家仅存的骨血的份儿上,说不定会有些微动容。 江夫人是她唯一的机会,是她救命的稻草,她焉能不抓住。 可她也低估了江夫人的绝情。 江夫人被她求得无法,叹了一息,伸手从地面搀扶起江晚芙,拍了拍她的肩,惋惜不已:“芙儿,先前你对般般做过的事,委实太过分了一些,我这心里很难放得下,原谅你,既是对不起般般,也是对不起自己。” 江晚芙一听,心凉了半截,眼泪直在眼眶之中迂回打转,她睖睁地箕踞于地,错愕地望着面前陌生的姑母。 “姑妈,连你,你也不疼芙儿了么?” 她的眼眶通红,一声一声如杜鹃泣血般凄惨。 “少时芙儿是不懂事,是阿娘那般教导,芙儿才有样学样。可是,可是后来芙儿来了侯府,我再没有那样了……般般姊姊要打我杀我,芙儿都认,可你们不能这样将我嫁给痨病鬼冲喜啊,姑妈,我若一辈子守寡,就完了……” 她才十六岁,她还有漫长的,大好年华。 不想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有错吗? 为什么师家当初对她千疼万爱,如今却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 难道那些和乐的时光,母慈子孝的画面,都是假的么? 他们说,她是师家的女儿,为他们带去了许多欢笑,转眼就可以不认了么? 江夫人呢,好似故意逼迫自己硬下心肠,干脆不看她,停了一滴泪在眼中,便转回身去,拂袖叹道:“将她带走吧,好生梳洗一番,送上花车。” 那口吻语气,如同打发一身破烂的裳。 江晚芙呆滞地瘫坐于地,仿佛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一滩软烂的肉泥。 被蝉鬓、芜菁等人拖走之时,她也没有丝毫反抗。 她似一尊人性木偶,被拽入暗如深渊的衣影里,从此再也不见了天日。 萨保府派人来结亲的马车很快来了。 江晚芙风光了多年,将自己一身都融入了侯府。 却不想到头来,她出嫁时的光景,会是如此简陋。 本该吹锣打鼓、喧阗吉庆的开国侯府,在这一天,居然是门可罗雀。 为了不惊动汉王的内线,江晚芙是在夜里被塞进的花车,车马行驶起来,低调安静地往萨保府走。 然而,即便已经低调到,花车上只贴了两幅双喜,连一条红幔都没打上,依然引起了叛军的注意。 汉王虽无本领大军推进长安,但与贵妃联手,城中已有一支小规模的叛军四处点火作乱。 江晚芙一路忐忑不安地抠着手指,心中疯狂默念:打进来。打进来。杀了他们吧。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突兀的一道金锣之声,自长安城最高的那幢阙楼上响起,接着又是无数道疾鸣的重鼓追随而至。 那是战时的鼙鼓,动地而来。 耳膜中,除了这鸣金之音,渐渐也交杂进了城楼外的喊杀声。 江晚芙掐着之间的手指,遽然一抖,长而尖利的指甲一瞬划破了娇嫩的皮肤,虎口上撕裂出一道纤细的伤口,鲜血如线渗出。 少女的脸上绽放出诡异的笑容。 迎亲的花车蓦然停了下来。 马车突然停止,江晚芙的身体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 她的头脑撞上了车壁,磕出一个包来。 捂住被撞肿的额头,江晚芙正要起身,忽然听到车外响起了迎亲队伍的惨叫声,在兵器破空的声音之后。 一个人被砍到在地,撞向车门来,在帘门上留下了一道绯红的血手印。 江晚芙吓得脸颊褪了血色,一片惨然,“啊!” 来不及惊呼,车中钻进了一个身材壮硕的大汉,一把抓住了她腰间的丝绦。 “咦?是个娘儿们!” 车中灯火摇曳,召见了少女身上鲜红的吉服,不断起伏的酥软的胸脯,昭示着她的恐慌。 惨白的脸蛋上,迅速堕下了晶莹的泪珠。 情致楚楚,我见犹怜。 “今夜还有人成婚?” 那人轻挑地一掌托起她的下颌。 粗粝的手指刮擦过她娇嫩的肌肤,生疼。 她的泪越涌越凶,朦胧泪光中,看到一身甲胄的男人,眉眼间染上了欲色。 那种神色,她再清楚不过。 她吓得要逃,可才爬走一步,那人伸出他丑恶的大掌扣住了她的玉腿,将美艳动人的小娘子一把摁在马车上。 下一瞬,裂帛之音响起,江晚芙身上的吉服被撕裂成了碎布。 她惊惶不已,那人的手探入了她的罗裙,抚向她。 车外他的同伴问道:“车里有人?” 江晚芙被捏着,揉着,大气不敢喘,又害怕,又苦涩,眼泪直往脸颊下掉。 美人垂泪,当真是引人怜爱。 他愈发放肆。 狞笑着,伸出舌尖,来亲吻她的面颊。 江晚芙战栗着,低低道:“别、别杀我,我,我帮你们……” 长安的攻城之音愈发沉重,春风也蒙上了肃杀。 男人闻言,讥诮地笑了一声:“就凭你?” 江晚芙苍白的脸颊上悬着晶莹如玉的泪珠,不敢看他横着一条宛如蜈蚣的刀疤的脸,呼吸凌乱而急促地道:“你……你放过我,我知道太子妃哪里,我带你们去。” 这支叛军,是汉王的人,他们一直蛰伏于城中,想等宫中贵妃传递消息,不知怎的始终没有消息传来。 莫非是除了纰漏? 他将手从少女的罗裙之中拿出来,疑惑地看了一眼被他抵在车壁上的江晚芙。 对方的脸颊依然惨白得不见丝毫血色,但唇瓣却往上轻扬:“汉王在应对太子时,也不会很有信心吧。” 这倒有点意思了。 江晚芙气息不匀,缓声说道:“我知道,太子妃是太子最宠爱和看重的女人,她的腹中还怀有太子的骨血,如果我帮助你们拿下她,汉王就有了更进一步与太子谈判的筹码。而且……” 她将身上被揉得凌乱的衣衫合拢,掩盖住自己的姣好的身体。 美眸顾盼,煜煜流转。 “太子妃,美貌甚过我十倍。” 这话说得,令她面前的男人也不禁为之心痒。 确实。 宁恪一生目高于顶,连他也倾心爱慕的女子,能有多美,简直难以想象。 他确动了几分凡心。 汉王已经攻城,时间紧迫,没有多余的功夫与这女人在马车之中耽搁,他想了想,旋即掀开眼帘,一把扼住了江晚芙的后颈,在女人的吃痛声中,半拖半拽拉扯着她秀发,将身姿羸弱的女子拽出了马车。 她身上衣衫破旧,一袭吉利的喜服,被撕得松松垮垮,这车中方才进行了什么不言而喻。 同行之人笑他色鬼投胎:“沈子兴,就连这等翻天覆地的关头,都还想着与女人销魂,不愧是你。” 男人不辩驳。 他眼下的火气都因江晚芙一句话撩拨而起,他想要的,是太子妃。 大着肚子的绝色美人,玩弄起来应当另有一番风情。 冷子兴押解江晚芙,命令她前方带路。 “众将随我,绕道潜行,活捉了太子妃。” 郑贵妃传出消息,说宁恪在忠敬坊被设伏,已经重伤,命在旦夕。 汉王信了,大举进攻。 但这之后,郑贵妃那边却似风筝线被剪断了,两下断了联络,他们这些人,连太子行辕的位置都尚不知。 若那只是宁恪施展的一个障眼法,他们也要作为前哨,先去替王爷探探虚实。 攻城的声音已经愈来愈响。 整座皇城,仿佛都被烽烟所围剿。 平素僻静幽深的忠敬坊太子行辕,现在不用出门,只需待在深宅大院中,也能听到街市上军队行走时发出的铠甲磨戛声。 长安动荡,各家都深夜闭户,师暄妍担心柳姨娘住在别业中不安全,所以提早吩咐率卫把人接进了行辕。 整座行辕已经被北衙禁军合围上了,如铁桶一般。 几支禁军来回地巡防,轮班值岗。 至于祁昶,他仍旧假扮宁烟屿躺在寝房中“养伤”。 师暄妍故意将消息瞒得很紧,因为瞒得越紧,越会让郑贵妃以为太子倒下,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师暄妍守在柳姨娘的病榻前,听着忠敬坊的动静愈来愈大。 外边不知是否遇上了汉王的军队,起了短兵相接的冲突,如山呼海啸。 第100节 这让师暄妍一瞬心上了弓弦:“难道是打进来了?” 这种可能,让师暄妍不由地忐忑起来。 她叫来彭女官,探听目前的战况。 彭女官毕竟是禁中出来的,面临此等乱局,没有分毫慌乱,叉了叉手,向太子妃禀报道:“回太子妃,汉王的军队仍在城外与太子交手,未能入城。但忠敬坊混进了一支叛军,正与率府交手,妄图杀进行辕。” 擒贼先擒王。 太子重伤安养于行辕,无论这消息是真是假,她这个太子妃正留在行辕是确凿无疑的,如能活捉她,以她为人质,要挟太子,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况于世人眼中,此刻的她,腹中怀有太子骨肉,一妻携一子,怎么说筹码也大些。 耳中的喊杀声愈来愈重,如奔雷滚地,仿佛整座城池地龙翻身般,深陷入一片火海当中。 如此坐在房中,于事无济,危难当头,身为太子妃,决不可袖手坐观,令士气不振。 她思忖之后,来到寝房中,取下了悬挂在壁上的秋水剑。 宁恪离开之时,将这柄他素不离身的兵刃留在了房内,率卫告知,殿下让太子妃留着此剑防身,以备万一。 师暄妍拔剑出鞘,剑刃清亮,被火把的光芒一照,仿佛散发着寸寸寒气。 师暄妍把剑一吐,赞道:“好剑。” 不怪看到宁恪总是宝贝这把佩剑,时不时便取出来擦拭。 师暄妍提着这柄剑,步出了寝房。 太子行辕内,已经站满了严阵以待的北衙禁军,上百人手中高擒着火把,熊熊的火光烘烤着众人的脸。 为首之人,向太子妃承诺:“太子妃安心,贼寇只要攻不下城门,仅凭城中的这些喽啰,奈何不了我们,忠敬坊一步一险,这群乌合之众就连行辕的大门都进不来。” 话虽如此说,可众人看到,太子妃玉衣乌发,风姿烈烈,提剑来到行辕诸人之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那个往昔所见,总是举止温婉、雍容柔弱的娘子,此时翠眉轻敛,不施粉黛,手携长剑,气质倏然变得冷冽如九天之月。 “诸将听令。” 师暄妍不急不缓地发号施令。 在这个看起来分明只有十几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身上,他们仿佛看到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坚决,和悍不畏死的孤勇。 北衙禁军,甘为太子妃俯首,屈膝跪地:“我等誓死追随太子妃!” 师暄妍往胸肺中汲入一口长气,春夜的凉风鼓入肺管,冰凉,却也灼烫。 她已有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生死置之度外。 她和太子,是夫妇,也是同袍,外敌来袭,危难之际,身在此位上,只有死战流血,没有苟安偷生。 这口气再吐出来,便如江海清光,一泻恣肆。 “诸将拔剑,随我一道守住行辕。迎敌!” 第78章 圣人困卧了片刻。 这片刻时光, 只是他用来打盹的。 汉王造反,勾通贵妃, 将长安置于一片滔天烈焰当中,圣人站在太极宫前,仿佛都能闻到狼烟的气息。 极目远眺,自城门的瞭望台,与长安城中最高耸的阙楼之上,无数烽燧被一一点燃,烟气直耸,火光燎天。 圣人在恢弘万顷, 却也寥落无人太极宫前平台上,立定了许久。 龙目望向浩瀚的夜色,平静而幽深。 风中送来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之后,他体力难支, 不得已回到太极殿,打盹了一刻钟。 当他醒来时,整座太极殿已经被贵妃把持住了。 太极殿上并无旁人, 连速来忠心的王石也不见。 贵妃所携带的荥阳郑氏部曲, 趁着长安大乱, 乔装北衙六军, 混进了禁中,受贵妃的指点,偷摸来到了太极宫前。 得手竟意外的顺利, 攻入太极宫, 不过是削一块豆腐。 圣人几乎是一醒, 郑贵妃的匕首便架到了他的脖颈前,他视线模糊间, 看到一双淬了怨毒与狠辣的眼,恍惚着以为是看到了已故皇后。 但只消一眨眼,圣人便已心思明镜。 皇后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郑贵妃架起圣人,痛骂道:“老匹夫!” 她将圣人扯了一跟头,径直拖下了床榻,逼他踉跄着到案前,拿出已经写好的圣旨,令他交出玉玺。 “老匹夫,说,你把玉玺藏哪儿了?” 她一面喝骂质问圣人,一面命令部曲迅速翻遍太极宫,找到玉玺。 可部曲将太极殿翻了个底朝天儿,也没找到那方象征皇权至高无上的传国玉玺。 郑贵妃心忖,定是这老东西,一早将东西给藏了起来,就是为了防着汉王。 她气急之下,提起手掌,就掌掴于圣人。 两道耳光,就将圣人的面颊打得暗红发紫。 圣人病骨嶙峋,仿佛随时都要殡天,但留着这老东西还有用,郑贵妃不敢下重手,只好停了下来,反正气也出了。 她威胁道:“再不交出玉玺,本宫保证,等汉王拿下长安之后,第一个杀了太子。” 圣人看着她,却似在透过她的眼睛,去看另一个人。 一个早已身死魂消,锦囊收艳骨、黄土掩风流,存进了史书里的女人。 那人不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郑贵妃眼底心上的一根刺。 刺已入肉,伤口糜烂。 烂了多年,早已飘出恶臭。 郑贵妃的瞳孔紧缩,想起当年,这个男人临幸自己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副平静深邃的面容,似是看着她,又似是看着别人。 她清楚地知道,圣人怀缅的是他早死的发妻。 但郑贵妃想要一个机会,她们这些才人,在宫中数年,从未得过圣人雨露,一直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才人。 虽入了宫中,却还比不得几个与世家联姻的姊妹,这让素来心高气盛的郑氏如何忍得? 那个夜晚,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脱掉寝裙,露出雪白的双腿,挽留住了圣人。 她模仿着皇后的语调,柔情地唤他的名字“庶安”。 圣人自皇后薨后,两鬓星星,染了白霜,可依旧无损于那般的清贵,俊美得耀眼。 就是委身于他,逢迎于他,郑氏心想,她也是不吃亏的。 郑氏对自己的魅力有足够的自信,只要她耐心服侍这个男人,终有一日,他会拿正眼看自己,会移情于她,予她至高无上的荣耀。 十七年过去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妄想,终究不过是一场梦。 她大错特错。 既然得不到,不如只要权势。 即便毁了他,郑贵妃也在所不惜。 “交出玉玺!否则你们父子今日,难逃一死。” 她抽出一支朱笔,塞进圣人手中,倘或一直寻不到玉玺,他亲手提字,也有些用处。只需找文渊阁几个熟悉“先皇”笔迹的学士来验一验,立刻便知真假。 郑贵妃的手也有些发抖,毕竟这造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郑贵妃第一次造反,不免心情忐忑,握不住那支朱笔,干脆便扔在圣旨绢布上。 “识相点,提笔吧。” 相比于郑贵妃的色厉内荏,圣人显得极为平静。 他垂下视线,看向御案上这已经提好的圣旨,内容其实不必看,他早已猜到。 太子已死,天子下诏自请退位,禅皇位于襄王,贵妃郑氏晋为太后,佐襄王摄政。 “贵妃多年来,便只有这些长进,难为了。” 郑贵妃听得内心觳觫,但勉强振作精神起来,颤声问道:“你是何意?” 圣人将圣旨慢慢卷好,置于一旁,身体的空虚,令他在起夜之后,胸肺如刀刮一般疼痛,他忍不住弯腰溢出一长串的咳嗽来。 即便这老皇帝已是强弩之末,但他的咳嗽声,却仍是诸人的梦魇。 这个皇帝绝非守成之君,当年他也是造了太子的反,与汉王一道发动兵变,才夺取的储君之位,之后得以顺位继承。 这一身杀伐凛冽的胆魄,并不会因为身体的亏虚而损失多少。 当他支起眼睑,鹰视狼顾,阴沉如身后漆暗的夜色,依然令郑贵妃害怕。 她攥着匕首,战战兢兢地抵向圣人咽喉:“说,你什么意思!” 她都已经造反了,她都把宁庶安逼到了这个份上,他却还是用这般不屑一顾的眼神来轻贱她! 若不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郑贵妃只想现在就一刀捅死这老匹夫。 圣人喘着短促的气息,平复下来,澹澹道:“宁怿。” “哐当”一声,郑贵妃的匕首掉落,坠在了案面之上。 她错愕地望向圣人,胸中的烈焰,再一次高涨,她如同发了狂的雌狮般,一把攥紧了圣人的衣领,喝问:“宁怿?你把宁怿抓住了?” 圣人平静地望着他:“太子对宁怿下不了手,朕来。” “你疯了!”郑贵妃愕然且愤怒,“虎毒不食子,宁庶安!你比蛇蝎还毒!宁恪是你的儿子,难道宁怿就不是么!你为什么始终都这么偏心!为什么!” 积攒多年的怨气与委屈,一瞬爆裂开来,郑贵妃的眼眶之中噙着泪光,劈手,又是重重地一记耳光要打过去。 第101节 但这一次,圣人只是身上将她往前一推。 先前的两个耳光,他甘心受辱,是为当年一念之差,临幸了郑氏,有负皇后。 人心不足,郑氏意图谋反,陷民于水火,其罪不赦。 该是时候收网了。 郑贵妃软弱无力得似一枚秋日之叶,被拂到了地面,根本没有反抗还手的余地。 她双眼发直,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看着面前的男人。 郑氏部曲一哄而上,想要将圣人拿下。 圣人一记眼眸横过去,能敌千军万马。 毕竟是造反,不是谁都能有这样的勇气。 局势好像逐渐又不明朗了,不知道谁占据上风。 汉王攻城,久攻不下,若宫禁也拿不下来,那就完了。 好在郑贵妃早就清楚老皇帝偏心眼子,何止是偏心东宫,简直是偏心到东海里去了。 教训已经足够深,她也不指望这么个男人能回头是岸,刚刚打了他两巴掌,简直是她人生当中最痛快的一回,让她忍了这十多年,终于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郑贵妃爬起身,号召左右:“既然这老东西不识相,那也没必要同他客气。来人,把圣人拿下,绑起来,悬在阙楼的横梁之上,本宫倒要看看,你如此偏宠的太子,在看到老父被架在火上烤时,是个什么样的反应,他可对得起你的一片舐犊之情。” 木已成舟,这个反造得起了头,就没有回头箭。 眼下只有擒住圣人威胁太子,方有一线生机,左右立刻就要上前来拿人。 可偏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厮杀的声音。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郑贵妃惶然变色:“这是——” 有人乱中报道:“娘娘,是左右羽林军和左右神武军杀进来了!” 北衙军队,不是早就被宁恪拿去看护行辕了么? 太子要看护行辕,还要安排军队城门楼头应敌,按理来说北衙早已被抽调一空。 怎么这里也有。 北衙军神勇无匹,将郑贵妃的私军重重围剿,顷刻间就斩杀殆尽。 群龙无首,耳中只剩下惨叫仆地的声音。 郑贵妃心下慌乱,眼下唯剩一计,便是拿下圣人,用这狗男人的一条老命去换取生机。 郑贵妃想也没想,拿起匕首,再一次向圣人砍去。 圣人端坐在龙椅之上,缓缓闭上了眼。 郑贵妃心神微凛,没想到,这老东西也有闭目等死的一刻。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他这些年作威作福,欺压冷待她们母子的账,该还了罢! 想到这儿,郑贵妃丝毫也不手软,径直冲将上去,欲取圣人性命。 说时迟,那时快,圣人腕骨压着龙椅,身后的鎏金镂纹双龙戏珠座屏,打开了两道漆黑的匣子,每只匣子里都喷发出一团暴雨梨花般的银针,直飞郑贵妃周身各处罩门。 无数根银针扎中了郑贵妃,将她穿成了一只刺猬。剧烈的疼痛逼得她咽喉发出惨叫,旋即匍匐倒地。 郑贵妃失了力气,知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只有闭目等死。 北衙军中,一名身穿银甲,头戴兜鍪的少年,匆匆地提着剑,架开了两旁的攻势,奔进了太极殿中。 “母妃!” 清稚的一声唤,令郑贵妃倏然睁开了眸。 映着殿外熊熊燃烧的火光,她看到,还面貌青涩的孩子,朝她奔了过来,眉目间满是着急。 “宁怿我儿……” 没想到,圣人没有囚禁他。 郑贵妃感激涕零,朝着宁怿拥上去。 刚刚触碰到宁怿的指尖,郑贵妃眼风一瞥,却看到,一柄寒芒闪烁的大刀,朝着宁怿的后心劈落而下,如有开山碎石之力,直取宁怿性命来。 郑贵妃瞳仁紧缩,来不及思虑,一把攥住宁怿的胳膊,将少年扯到身后。 “母妃!”宁怿被甩脱,惊呆地看着面前的一幕。 他满身银针的母妃,正面迎向了那柄长刀, 刀光落下,郑贵妃自眉心处裂开了一条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喷涌而出。 郑贵妃砸在了地上,宁怿慌乱地爬过去,抱起自己的母妃,连连唤了好几声,小心翼翼地,不敢搬动她分毫。 少年的脸颊上也满是血,口腔里也满是血,他颤抖着唤母妃,郑贵妃却闭上了眼,只留下一句:“好好儿地……” 好好地活。 别为她报仇。 临死一刻,郑贵妃也清楚了。 宁庶安与宁恪父子,他们不会伤害宁怿。 只要宁怿乖乖的,继续做他的闲散襄王,便可一世逍遥。 她的儿子,是个笨的,脑筋转不过弯来,别再踏上这条不归路,凭他的脑筋,斗不过宁庶安父子。 郑贵妃闭上了眼,头颅往下一崴,用一种仿佛颈椎折断的诡异姿态,躺在了宁怿怀中,再无声息。 御案之后,圣人目光凝定。 许久,他发出了一声叹息。 “宁怿,好生收殓你的母妃。” 至于他的去路,让他的皇兄去为他安排吧。 宁怿惶恐地抽噎着,将脸颊贴在母妃额上的伤口上,一动不动。 那双漆黑的瞳仁,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 行辕之中,外边的打杀声已逐渐迫近,听起来,外边的战场似乎在往忠敬坊中心移动。 看来情势不妙。 沈子兴等人得到可靠消息,郑贵妃事败,没能控制住老皇帝,禁中已经由左右羽林军全权接管,很快就要回马枪杀来忠敬坊,清剿汉王布置于城内的叛军。 “妇人果然不能成事!” 沈子兴唾骂着败事有余的郑贵妃,想当初郑贵妃不遗余力地给汉王传信,他还以为这女人和她背后的荥阳郑氏有多大能耐,没想到也是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她死在太极殿上,北衙军立马就能腾出手来了。 若再攻不下太子行辕,今夜,所有人都得死,一个都活不了! 抱有一鼓作气的决心,背水一战,沈子兴所率领的残部,竟也杀出了一股子声势来,尽管气势已经因为对方源源不断的援军补给,而逐渐地消耗,至多再坚持一个时辰,若还久攻不下,必然败北。 可喜的是,沈子兴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那一扇铁桶般的行辕大门,终于从中打开了。 行辕里等候多时的北衙禁军,犹如潮水黄蜂般涌出,冲进了厮杀的包围圈。 提剑解决一名禁军,沈子兴抽出一隙空档,瞧了行辕内一眼。 只远远一眼,便似被扼住了呼吸。 提剑的雪衣女子,立在庭中几只飘摇的宫灯,和光焰璀璨的火把中间,剑刃上映着朵朵雪芒。 翩似轻云飘山岫,灼若芙蕖出渌波,那少女周身笼罩于一片迷离的烟气当中,风髻雾鬓,弱骨纤形。 远远地看上去,时令三月,葳蕤春深,她仿佛是不胜轻折的一枝绿柳。 可她提剑,果敢勇毅的模样,却同一粒朱砂,风华万千地烙印在了沈子兴心里。 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他的心里都始终充盈着那道美丽的倩影。 胸中蓦然间剧痛。 沈子兴不解地垂下目光,只见一支羽箭,从外破空而来,射中了他的心脏,箭尖从心尖贯穿而过,鲜血淋漓地往外涌出。 他不相信。 耳中的马蹄声,轰隆隆,开天坼地。 有人惊呼:“太子!是太子殿下!援兵来了!” 所有人发出如排山倒海的惊喜交集的喊叫。 师暄妍提着剑,胳膊已经酸麻,但她的视线瞬也不瞬,望着行辕外乘风而来的男人。 一缕温热的水迹,自她的眼眶之中缓缓渗出。 没有人比沈子兴更清楚,这个时候宁恪出现在忠敬坊太子行辕,意味着什么。 长剑坠地,清脆一声,剑刃兀自发出嗡鸣。 他难以置信地撑着最后一口气,转过身。 骑兵大开大阖地杀入了阵中,宁烟屿驾乘铁骑,长臂挽弓,破风而至。 他的箭,百步穿杨,尤能没入石棱。 月华惨淡。 忠敬坊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哀叫的死亡声音。 身旁的同袍一个连一个地倒下。 太子的眉眼淬在寒凉如冰的月光当中,挽弓,又是一箭释出。 箭矢划过一道笔直的痕迹,没入他的心脏。 又是一箭入心。 沈子兴再也坚持不住,身体霍然如山体崩塌,倒在了地上。 第102节 他身后,战战兢兢的江晚芙,从残余的叛军当中支起了眼帘,望向了来援的骑兵。 光华烨烨的骏马上,少年男子一身银甲,甲胄的鳞片反射过清冷的光泽。 他的目光里,只有冷漠的审视。 “殿下……” 语未竟,马背上一支簇新的箭,被搭上弓弦,瞄准了她的咽喉。 第79章 江晚芙纤细平滑的雪颈, 伴随着艰难的吞咽动作,剧烈地一滚。 人影弥乱, 好似黏在镜上融化的霜糖,模糊了她的视线。 可她又无比清楚,千军丛中,她已成了一块箭靶。 “殿下……” 她哀求地望着那道渊渟岳峙的身影,美丽的眼睛宛如清池,蓄满了波光荡漾的清水。 旋即泪水蜿蜒流下,嘀嗒嘀嗒,坠落在胸口。 殿下要杀她。 她今日, 果真是活不了了。 可她好不甘心。 凭什么师暄妍从一出生就能得到一切,她肖想了一辈子的,侯府嫡女的位置,于师暄妍而言, 不过垂手可得。 后来,她看中了一个男人,春华台下为他一见倾心, 尽管她从无勇气对那男人说出喜欢, 也不敢妄想他的心里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可为何他的心, 却轻而易举地放在了师暄妍身上。 她不甘心啊。 那支羽箭,穿过春夜凉薄的微风,卷起一股如火焰般的灼痛, 穿过了她的咽喉。 好疼。 他对我, 从无半分怜惜。 江晚芙合上了眼帘, 乱军之中飘然坠地。 鲜血大片大片地从被洞穿的伤口之中涌出,流了满地, 她木然地睁大了眼睛,望向头顶火光映衬下浩瀚无比的苍穹。 微弱的马蹄声自她耳边响起。 她疲惫地支着眼睛,直至视线里落入一道骑在马背上轩然伟岸的少年身影。 他越过了她,连一眼也未停留。 殿下,原来你就是这样恨我。 凄然地笑了一声,江晚芙闭上了眼睛,长眠不起。 宁烟屿路过了江晚芙的尸首,方想起什么,回首看了一眼地上已经逐渐发冷的尸体。 目光沉峻。 江晚芙幼年时推师暄妍下水,他知晓时,曾留她一命,并没让她为幼年的过错付出代价。 然今日江晚芙为叛军带路,助纣为虐,谋害太子妃,祸乱国朝,罪不容免,他一箭射杀了她,也是她咎由自取。 乌泱泱的叛军,被杀得残存殆尽,最后一拨人,眼见无望,也士气低落无心抵抗。 长信侯崔静训催马而上,兜鍪下脸色刚毅,朗声道:“汉王攻城,大势已去,太子于楼头射杀汉王二子,尔等如若继续负隅顽抗,必将祸连九族!弃械投降,妻小俱全,尔等也或有生路!” 败局已定,继续厮杀下去,只是莽夫之勇,不但不能扭转乾坤,还会连累家小,叛军犹豫着,左右对望。 “咣当”一声,一柄长矛被抛之于地。 第一个人选择了投降以后,人心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接着便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兵器纷纷被扔在地面。 他们举起了双臂,任由朝廷禁军将其收押。 长安城外的攻打仍然在继续,然而反贼已经气数将尽,汉王连失两名爱子,痛不欲生,正豁出命与朝廷军抗衡。 犹蚍蜉撼树而已。 叛军已再掀不起任何大浪,胜负已定。 宁烟屿匆匆从战场回来,几乎气息还没定,便听到有人禀报,汉王有一支蛰伏于城内的私军,转向了忠敬坊太子行辕。 尽管行辕的兵力足够抵挡萧墙之祸,但宁烟屿仍是心悬在了剑刃上,来不及休息片刻,翻身上马,手持弓箭便率飞骑连过数坊赶回来,行辕这边,双方早已杀红了眼,战况陷入了胶着。 幸好。 幸好赶回及时。 否则宁烟屿不敢想,此刻正在门中,于庭院之下持剑当风而立的娘子,她会有多害怕。 他飞快地从马背上下来,将长弓扔在身旁裨将,解落背后的箭囊,也一并扔给府率。 长腿不受任何阻力地跨过了行辕大门,径直步若流星的走向他的太子妃。 月光下,她持剑的手出现了一丝颤动,那柄秋水剑映着惨淡的月华,焕发出潋滟的水色。 少女望着她,眼中满是后怕和惊喜。 雪白的素衣上,银色暗纹汹涌地流动,似一股浪潮,将他的心尖淹没。 “般般!”他唤了一声,提醒着她,也提醒着自己。 结束了,他回来了。 不必再害怕。 “烟屿……” 少女又哭又笑,终于撒了手中的剑,如同被封凝的身体,终于解了封,她向前张开柔软的臂膀,珍重地偎向他的胸膛,双手合抱住男人精瘦有力的腰身。 宁烟屿抚上怀中小娘子乌黑浓丽的发丝,珍重地在她的发心间蜻蜓点水一吻。 战火中,一双有情人,终于紧紧相拥。 汉王的这场攻城之战,打了一天一夜,最终也未能如愿拿下长安。 汉王先是痛失爱子,后来他身边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也相继倒下,汉王自知,败局已定,负隅顽抗不过死路一条,为保全火种等待他日东山再起,当下他调动了一支私兵,于长安城楼失火之际,匆匆逃离了战圈,南下而去。 江东子弟多才俊,他朝卷土重来,情势犹未可知。 汉王是实干人,不会沽名钓誉,演绎什么悲情陌路英雄,提剑就抹了脖子。 待他回归属地,休养生息,再来还报这奇耻大辱! 但他逃走后,军中有人高唱,汉王已经扔下他们叛逃了,此声一出,叛军也再无心攻打长安,很快便全军覆灭。 朝廷军收缴了叛军的军械粮草之后,于车骑将军等人率领下,追击穷寇,南下扬鞭。 朝廷军高歌猛进,长毂四分,云辎蔽路。一路痛打落水狗,杀敌寇,缴军械,灭仇雠,壮志飞扬。 相比之下,叛军则逃亡路上,丢盔弃甲,掩面溃散。 不出一个月,汉王乔装南下渡江之时,被朝廷军活捉了。 师旭明让人将活捉的汉王锁入囚笼里,预备带着这份厚礼,北上长安,交由殿下定夺。 自汉王大乱之后,圣人的病情愈发严重,已经到了卧床难起的地步,自是无法理政。 现在太子代陛下全权监国摄政,履至尊而制六合,只是这一两月的事而已。 太子要料理王事,自是不可能再住在行辕。忠敬坊离含元殿有近一个时辰的车程,即便快马上朝,也很不方便。 加上汉王之乱甫平,朝中诸事庞杂,宁烟屿已经恨不能将自己一个劈成两个用,自然一切都要从简,索性直接住进了太极宫。 他入了禁中居住,恐日后难回忠敬坊,想到要与太子妃分隔两地,心中着实难熬。 想以前,虽然率府与东宫两头跑,但隔三差五还有个休沐的时日,率府离行辕也近,他可以日日都见到心爱的太子妃。 现如今呢,他搬到太极宫去住,被朝堂万机牵绊住了探望心爱小娘子的脚步,既疲惫不说,还相思入骨,每日忙得要抓狂。 他想和太子妃打个商量,让师暄妍就跟着他搬到东宫去住,如此也和他离得近些,可以每日都见到。 师暄妍起初是不想去的,她有自己的考量。 虽说她和宁恪早已有夫妻之实,身旁之人也都早已对她称呼“太子妃”,只是他们毕竟还未行大礼,仍是未婚夫妻,她便就这般住进东宫里,不太妥当。 且从前听老人言,未婚夫妻应当谢绝会面,以图吉利,所以成婚以前,她还是不进宫为宜。 可宁烟屿不稀罕什么迷信,什么吉利不吉利,都没有解他相思之苦重要,娘子守旧,这对他而言就是酷刑,他不满起来,俊脸蒙上了一团红晕。 “你有所不知,现今孤全副身心都投入到战后重建,清算余孽当中,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若要给娘子一个风光的大婚,只怕还要等上个把月,难道我们这一两月都不要见面了么?” 说罢,他的脸色已经挂上了显而易见的不开心。 “师般般,你果真舍得。” 师暄妍想了想,若要与他一个月不见面,确实舍不得,很难熬。 看到他纠结的眉眼,愈发似个吃不着糖的小孩儿,她心里愈发柔软,上前拥住了他:“好。我入宫,陪你住就是了。” 见他还阴云不散,她轻笑了声,搂住他的脖后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下颌。 宁烟屿这厢满意了,立刻便教人把马车前来,熟练得让师暄妍瞬间会意,自己这是又被这男人摆了一道。 可有什么办法呢。 风月之中的阴谋不算阴谋,明晃晃的招儿罢了,是她主动往里钻的。 上了马车,师暄妍又惦记起锁在库房里的钱财,想回去再收拾一遍,太子殿下一刻都不愿耽搁,按下了太子妃蠢蠢欲动的小手:“放心,孤早已让人把它装好运回东宫了。” 这不禁让师暄妍开始怀疑,太子殿下是否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来通知她一声而已。 又或者,他就是料定了她会咬住他的直钩往上钻。 总之她很是不服气。 宁烟屿支起一线眼帘,侧眸,睨向光影明媚之中身姿窈窕的小娘子,她的面颊微携愠意,双手交叠放在膝前。 他莞尔,向她挪近三寸,在师暄妍疑惑地看过来时,太子殿下先下手为强,拥住了太子妃软绵绵的身子,倚靠而下,枕上玉人如新月出云的香肩。 第103节 不容师暄妍拒绝,太子殿下低声道:“师般般,孤累了。” 他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一说话,便有丝丝离离的热雾绕颈而来,勒得她呼吸都为之滞涩。 师暄妍下意识地从后抱住了他的肩背,轻轻一搂。 温软的触觉,比寝宫的床榻还要舒适。 宁烟屿唇角上翘,将她搂得更紧些,寻了个极舒服的姿势,缓缓闭眼。 他大抵真是累了,这回不是说的假话,竟然就这般靠在她身上睡着了,一直到马车入了宫门都尚未醒转。 师暄妍叹了一声,想到他近来料理国政,宵衣旰食,的确,纵是铁打的身骨也难以运转得过来。 这般想着,心尖上冒出了一丝丝疼意。 她禁不得按住了宁烟屿额边的穴位,纤纤长指轻揉慢擀,替他舒缓压力,放松精神。 马车停在了东宫,停车之际,宁烟屿方睡饱了一觉,悠悠醒转。 师暄妍看着他疲惫的双眼,温声道:“要不要再睡一刻?” 宁烟屿道“不用”,将她的胳膊握住,抬起来,替她按摩。 “我竟一路睡到了东宫,这么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一路躺在她的肩上,定是将她的胳膊都压得酸麻了,太子殿下的眼中略过一丝懊恼。 师暄妍微微轻笑,面颊轻红,似海棠醉日。 她看他睡得这么香甜,想他好不容易有这么一点安闲时光,怎好打搅了他的美梦。 他替她按摩着活络筋骨,力度不轻不重,三两下,师暄妍便不感到手臂发麻了,看着他和声道:“到东宫了,你先下车吧。” 宁烟屿颔首,临去之前,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决意告诉她:“师般般,你的阿耶师远道——” 师暄妍错愕地看他。 她忽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之前,因为开国侯与汉王有过书信往来,被宁恪调查出来之后,师远道便被降职,去守城门了。 汉王之乱,守城之将至关重要。 师暄妍脱口而出:“难道他当真叛变了么?” 记得宁烟屿曾对她说过,此次汉王之乱,也是他给师远道的一个试探,若师远道通过考验,便可官复原职,若还是做一棵摇摆不定的墙头草,必有死劫。 宁烟屿道:“不必担忧。他没叛变。只是,他在守城之战当中异常英勇,身先士卒,与贼寇厮杀,受了不小的伤。嗯。没了一条腿。” 知晓她如今不再把师家当家,把师家父母当作父母,但毕竟师远道夫妻对她有生身之恩,如若她想回家看一眼她断腿的阿耶,也是人之常情。 “朝廷嘉奖,擢升师远道为散骑常侍。” 这已不仅仅是官复原职,甚至连升三级,代表了朝廷对尽忠职守之人的信任与封赏。 大乱之后,百官归心。 那些四散涌出长安之人,如今也尽数回归。 汉王与贵妃之乱,引起了长安大火,但百姓并没遭受多少损失,眼下汉王被擒,即将被押回长安受审,这一场变局,终将要落下帷幕。 师暄妍抿唇,长长的鸦青睫羽垂覆,自眼底掷落两片如扇的阴翳,她未置一词。 马车于东宫停驻,宁烟屿下车前往太极宫。 师暄妍则在春纤与夏柔的陪同下,住进了东宫当中。 四月春盛,时渐入夏,一路步行但见榛林郁盛,葩华覆盖。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来,惹烟早已将一切用物都设置妥当,只等太子妃住进去。 师暄妍先去净房沐浴,待换了寝衣,回到寝殿时,惹烟又亲自前来为她掌灯。 师暄妍一直心中无比感激惹烟,去年在洛阳,她逃出江家,惹烟是第一个向她伸出了善意之手的人,若没有惹烟,便没有她与宁恪的相识。 “我来吧。” 师暄妍接过惹烟手中的烛台。 她将案上的灯烛引燃,火光映衬着两名女子的温婉如玉的脸庞。 师暄妍的脸庞,玉色之间,还杂糅进了一点芙蕖花瓣上的藕红:“本来该还有一段时日才能住进东宫的,可也不知怎的,就着了他的道儿了,也不知这样搬进来,会不会有些闲言碎语……” 惹烟轻笑:“殿下说,待到下月大婚,娘娘只怕便是皇后了。他想让娘子当一段时间的太子妃。” “为何?” 有何不同吗? 惹烟抬高了视线,环顾这头顶雕梁画栋、彩绘藻井,唇往上扬:“因为这里是殿下从小生活的地方。殿下怎会不想让娘子了解他的全部呢。” 师暄妍微微一怔,心里的那根弦,又被弹拨了一下。 朝朝辞暮,阳台之下。 此后烟火年年,都将与君共度。 第80章 日头很好, 长安城中绵绵密密地落了数日的雨。 雨线如麻,洗涤尘埃, 将连日里驱之不散的血腥味道都冲了个干净,雨停时,晴方好,只是流水落花春去也。 空气间隐隐的燥热,与白昼时光的愈来愈长,提醒了人们夏日的来临。 师暄妍在东宫住了两三日,前几日,几乎只能在床榻上渡过。 她不知这世上, 还有如宁恪这般精力强盛的人,每每抱怨着政务繁冗,熬得他几乎吐血,以此来博取她的同情。 当师暄妍果真开始心疼男人时, 他立马就变了一副嘴脸,三五下便劫掠了她到拔步床上,接着便是一番“按图索骥”, 遵循着那幅图册在她这里胡作非为。 他还模样正经地对她道:“汉王之乱时, 旷了多日未能给般般解毒, 所以即日起, 孤要开始夜夜不辍。” 师暄妍心中暗忖:只怕是“夜夜笙歌”吧。 男人总是能把便宜自己的事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说得这般义正词严,好像原该如此, 他还吃亏了一样。 师暄妍深知某位殿下在榻上的为人, 说是“衣冠禽兽”都还多添了“衣冠”二字, 习惯了,便也懒得计较。 只是再这般操练下去, 非把她的纤腰折断了不可。 师暄妍委婉拒绝:“殿下监摄国政,委实辛苦,大事为重,妾这点小病,不算什么。” 宁烟屿挑眉:“料理国朝是大事,给般般治病也是头等大事,孤已经年过弱冠,还无一子,等即位以后,那些老家伙们就该长篇大论地催了,师般般,你也不想孤每天淹没在那些劝我纳妾的折子里吧?” 他总是能精准地拿捏她的七寸,师暄妍无话可说。 比起现在的操劳,将来要面对的口水,更加令人不好受,与其如此,不如先满足了宁恪的愿望,与他生一个长子再说。 隐忍了又隐忍,太子妃支着两团晕着黑影的可爱眼圈,终究妥协了:“……好吧。” 天知晓,她已经两日不得好眠了。 宁恪他,歇了几日之后,好像更勇猛了,简直有着用之不竭的精力。 住进东宫的第三日,太子妃起来了,她向东宫绕了绕,将整座宫室都逛了一圈。 有惹烟带着,一一为她讲解东宫诸殿与诸室之内的趣事。 包括小时候,殿下贪玩被圣人痛打板子一事。 师暄妍十分好奇:“我见陛下十分纵容溺爱太子,也会动板子么?” 惹烟道:“有的。殿下是天资聪颖,可太傅传授课业过于陵节而施。殿下七岁时,就要学习普通的士子十几岁要学习的文章,有些佶屈聱牙、生僻不通之处,殿下也会吃力,太傅教学不大擅长鼓励,殿下若是不能完成尽善,也要被罚抄书。天长日久,他就烦了。” 原来小宁恪,纵然是天赋异禀的神童,也会厌学啊。 如此生动,就和平常的小郎君一样,可爱又骄纵,带点自娘胎里来的傲气。 “那后来呢?” 池头春色已尽,榆叶鸾枝上却花如红雪,簌簌而坠。 惹烟掩唇微笑:“殿下跑出去了,他抢了骐骥司刚刚满月的小马驹,出了长安城,大抵,是要离家出走吧,说什么,‘什么狗屁倒灶的文章,孤再也不学了’!还让奴婢等替他打掩护。” 师暄妍睁大了眼睛:“真的啊?他这般叛逆?” 惹烟点头:“是的呢。不过,知子莫若父,他前脚走的,圣人后脚就派神武军把太子逮回来了。可怜殿下,甚至还没逃出玄武门。” “……” 原谅她,她不是故意要笑的。 实在也太滑稽了一些,她甚至能想到,年仅七八岁的小太子,迈着两条还不大长的腿,骑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小马驹,被神武军追上,被提溜回长安的模样,小少年丧眉搭眼,俨然斗败的公鸡般,灰溜溜地被圣人训斥着,还被打了屁股。 那对宁恪而言,肯定也是一桩不能忘怀的旧忆吧? 圣人宠爱太子,也不会放纵到无法无天的地步,小小年纪就敢离家出走,那是该狠狠地抽打一顿板子,教他长长记性的。 之于太子,圣人该也是一位极好的阿耶吧。 他们父子之间不必言说的默契,旁人谁都参不透。 在东宫的书房里,留着宁烟屿自小到大的回忆,他用过的桃木剑,他拉开的只有小孩半身长的软弓,他玩过的磨喝乐,他用得劈叉了的无数支狼毫,他亲手做的那些纸鸢、木马、书签…… 这是一间,比行辕还要大的库房。 师暄妍的眼睛几乎逛不完,于此间流连忘返。 惹烟轻笑:“殿下说,此间物事,太子妃如若觉得可心,可随意挑选。他的一切,也都属于太子妃。” 师暄妍挑来挑去,最后,她挑了一幅没有脸的丹青。 这画上,画的是一个窈窕绰约的妙龄女郎,身姿翩跹,正于满树梨花下撑一把十六骨的竹节伞徐徐而至。 枝头落英纷纷扬扬坠下,落在少女的花面纸伞上、素纱衣衫上。 看起来画面是唯美的,颇有几分动人之处,只唯独一点诡异。 这幅画上的女子,居然没有脸。 夜半子时,又是一轮酣战,瞧见太子妃心不在焉,太子终于握住了她的柔荑,缓声道:“在想什么?在榻上还这般分心?” 第104节 他不禁要怀疑,自己是否已经雄风不振,竟给了太子妃在颠鸾倒凤之际还能思虑其他的机会。 师暄妍忍着不适,推开他,紧皱眉头,下榻,拿来了这幅没有脸的丹青。 她将画册展开,指着画上的女子,长眉连娟,轻睇着宁烟屿。 宁烟屿初看之下是一愣,后来,男子本就潮润的俊脸,愈发飞出了些许红云。 师暄妍因为他这微微一怔,也不禁心头惴惴。 莫非,莫非这是宁恪从前爱慕过的女郎? 宁烟屿看太子妃眼神,便知她心思,也赤足点地下榻,匆忙将她手里的画卷起,喃喃道:“那么多宝贝,怎就偏生拿了这么一幅破画。” 师暄妍没听清楚他的嘀咕,反问道:“你说什么?” 宁烟屿试图蒙混过关,将画轴卷上,便随手抛置一旁,欲揽太子妃回榻上“重操旧业”。 师暄妍这回不好骗了,非要他给个说法不可。 激得太子殿下的耳颊都被红云漫过了,这只是愈发证实了师暄妍心头揣测,她的心往谷底沉:“你以前……” “不是!” 宁烟屿指天誓日。 “嗯……我以前,约莫十四岁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嗯……见到了一个女子。梦里的小娘子没有脸,躲藏于伞下不肯见人,不知道是谁,也许谁也不是。醒来后,信手涂鸦了这么一幅。只那一次,我发誓,我问过医官,他们说这是男子成熟的自然反应,不受控制,每个男人在少年时都会有……” 见自己说完,师暄妍仍无反应,太子殿下不禁惶恐,担忧,师般般不会连一个飘忽的影子的醋,都会吃吧? 他有些忐忑,攥住了师暄妍的柔荑,将她抱入怀中,下颌抵在少女充满馨香的颅心,胸腔微震:“般般,我想,今日她早就有脸了。” 自与她洛阳初逢,落雪之夜,缠绵荒唐,从此他每夜所梦之人,都是枕畔的她。 皓齿星眸,难描难画,如巫山神女。 师暄妍反问:“那你对那个没有脸的小娘子,做什么了?” 要说春梦,谁没做过,她在折葵别院,还没勾搭上他时,只每日对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也做过那样绮丽的梦呢。 不过梦中一切,醒来时便已基本忘干净了。 宁烟屿有些脸热,但太子妃逼问,他也就只好老实承认:“她亲了我一口。” 师暄妍对宁恪的纯洁感到震惊:“就这样?” 太子殿下轻轻一哼,鼻音缱绻,又垂下双臂来搂她:“我那时根本什么都不懂,只以为是读书修心,修歪了,起了邪念,身体跟着出了癔症。” 没想到,太子殿下还以为自己身体出毛病了,翌日慌不择路地去问了医官,这般羞于启齿的问题…… 也不知道医官如如何向他解释,关于太子殿下不解风月,过分压抑本性,导致出现春梦的。 圣人教子有方,仅限于诗书礼乐方面,对于男女之情,竟将十几岁的少年教成了一张白纸。 她莞尔。 宁恪小时候,大抵也和襄王殿下一样单纯可爱。 他说襄王殿下是“小笨蛋”,他自己呢,身为长兄,也没有好多少嘛。 “我很难相信,郎君长到这般大,我是第一个引诱你走下神坛破了道心的小娘子。” 宁烟屿脸色轻颦,看她模样,竟还知道当初是她存心不良引诱的他。 看来这小娘子的良心也没有被江家人完全吃掉。 可她事后便走,只字未留,着实令太子殿下恼火。 宁烟屿轻哂:“师般般,你想得美。” 师暄妍眼睫扑朔如扇,充满好奇地看着他:“真有啊?” 宁烟屿自忖失言,懊恼又更深了几分,锁住眉宇,被太子妃古里古怪地盯住,他终是道:“有过。” 可能是太子殿下当年还没晓事,故此心狠手稳,斩尽桃花,做得过于决绝,以至于后来几年里,再也没有小娘子敢近他的身。 等到情窦初开,第一个引诱他之人,便是在折葵别院,对他一无所知的师般般。 他呢,像一张初展开的宣纸,纯净得全身上下没有半点关于男女之情的墨点,很容易就被她勾得神魂颠倒。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宁烟屿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色迷心窍,他阿耶对他的教诲,关于不可轻易对女子动心,不可轻易与女子有夫妻之实,他都忘到了故纸堆中,同那些狗屁倒灶的文章一起,被烧成了寸寸飞灰。 宁烟屿也敢说自己:“但孤只对旁人‘身处神坛’,对师家般般,就不知何为‘道心坚定’了。” 师暄妍想了片刻,觉得宁恪话里有话,好似隐约地在提点自己什么,她实在又不敢往那处想,故此也不敢问。 他等了少晌,不见师般般对自己发问,垂着眸不动声色,好像一个人消化了,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他先沉不住气,扣住了小娘子轻细的腕骨。 她错愕地抬眸。 胸腔里,一颗心四处碰壁,胡乱撞出火花。 宁烟屿黑瞳幽邃,看起来冷心冷情、淡薄的不苟言笑的郎君,却总是对她噙着笑,如煦景朝升,如烟光画敛,如疏雨夜来春霁。 “师般般,嫁给孤。” 师暄妍的心跳得很快,她眨了下眼睛,掩饰住了那股藏之不住的异样:“我不是已经要嫁给你了么?” 宁烟屿眸色认真,一动不动地注目着她:“我是说,一生,永远。” 她许给他的,不过是个一年之期。 他不要那份有期限的爱,他要师般般长久如一的深情。 可师暄妍记得,除了那个一年之期,她也说过,她不喜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她做不来,也忍不得。 宁恪的意思…… 少女的呼吸蓦然变得急促,她睁大了眼,神色有几分懵懂地望向他:“你……你要许我一生吗?你不后悔?” 宁烟屿欺近一步,直将师暄妍抵向了寝殿的拔步床,已经放落的帘帷。 急促的呼吸声中,宁烟屿低声道:“阿耶一生独爱母后,纵然有过他人,也在母后逝世之后,我以为,他铸下大错,全因当年一念之差,听信谗言,多纳了几名才人,于己于人,都做不到无愧于心。覆辙犹在,我绝不再蹚那条邪路。无论名分,还是心意,只独有师般般,请你信我。” 胸口急促的心跳,酿至肺腑的火热。 师暄妍心意滚烫,不知用什么来回应,她只好抓着他的襟口,将脚尖轻踮,脸颊凑上,轻碰了一下他的唇。 宁恪想要她的一生。 她何尝又不想要,他的完整一生。 四月廿九是太子娶妻的良辰吉日。 在这之前,织造坊里的绣娘们早就做好了霞蔚天成锦吉服等太子妃来试穿。 红衣艳丽得近乎夺魄,上饰以琉璃、饰以珍珠、饰以雀翎,浮光璀璨,一寸织工一寸金。 腰间玉佩沉甸甸地挂着,每走一步都需用上全身的力气,对着镜中花钗九树、博鬓轻掩、华胜前坠的女郎,师暄妍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来。 柳姨娘差人送来了她的贺礼,是一把扇面由她亲手完成的缂丝双面百子图团扇。 只是她身子尚未大好,无法赶来参加太子的婚典。 师暄妍这边,便没有一个高堂。 大婚之日,诸般礼节繁缛,折腾得师暄妍一日下来,腿脚都略微浮肿了,好容易在一团嘲哳的恭贺声间,见到了今日的另一位主角,是在东宫设下的青帐内。 少年男子同她一般,一身绛红,金钩蹀躞,蟒纹云袖,他在人影散乱的青庐里立着,站在她手中红绡的另一头,在她望过去之时,少年的眉宇融化成了天外一撇清融融的月光。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师暄妍再一次心如击鼓,太子殿下今夜,俊美得让人不敢细看。 仿佛细看一分都是亵渎。 身旁的恭祝道贺声愈发地响了,直盖过了青帐内管弦齐鸣的吉庆雅乐。 他们敬告天地,敬告圣人,在一派辉煌的箫鼓声中,由礼官为太子妃持节开路,护送太子妃与太子步入了婚房。 难得长子大婚,圣人盼星星盼月亮,盼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他万不容许太子在这一夜有任何闪失,所有劝酒的,试图灌醉太子的,那些不怀好意之人,全都被圣人挡了出去。 就连太子的亲随长信侯,也没讨到一杯喜酒喝,就孑然可怜地被遗忘在一边了。 这一夜,兵荒马乱,两个人都是生手。 不止师暄妍紧张,连宁烟屿也担忧出了什么岔子,不怕自己遭人笑话,就怕一不留神,让她被害得成了他人的谈资。 好在这一切,终究是有条不紊地进行完毕。 婚房内,同饮合卺,同食少牢,还有奉匜沃盥礼,总之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地来。 等人散去,只留太子与太子妃在婚房内大眼对小眼,已是又一个时辰之后了。 师暄妍近乎被头顶的宝钗压弯了脖颈,可这些钗插在发髻里头,取下来的步骤也非常繁琐,她又看不见头顶的情况,只觉顶了满头的违法建筑,沉得紧,好在有宁恪,耐心地一支支为她取。 待将她的满头秀发披散下来,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少女鸦发红唇,朱颜生春,妙目盈盈含情地斜睨着她的夫君,无限情语,就尽在不言中了。 宁烟屿也心跳怦然,尽管彼此早已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但这毕竟是洞房花烛之夜,总归令人感到不同寻常,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少女莹润的肩,唇顺流而下,印上了少女宛如花苞初开的唇。 一下亲吻,两双美眸都变得湿漉漉的。 四目相对,各生红晕。 好在太子殿下研习华叔景给的图册已久,渐渐也积攒了十二分的功力,接下来一切,便水到渠成了。 师暄妍的衣衫被一件件剥落,那重担也在一件件卸掉。 她身上背起的无形的重担,也随之一重重套上枷。从今以后,她会是太子妃,会是皇后,会与这个男人,携手此生。 那样漫长的一生,想起来,便让人感到充满希望。 “师般般,”他轻声唤她的乳名,他始终更爱这般独一无二的称谓,既亲昵,又特别,“我可否问一句,你是何时喜欢了我的?” “啊?” 关于这个问题,她还真不曾想过。 她不说,男人便呵她痒。 师暄妍被闹得没有了办法,支起红彤彤的脸颊,亲了他的喉结。 那地方,是他身上出了腰窝最敏感之处,果然,太子殿下如一根针,顿在了那里。 他的俊颜一时比她还要红。 第105节 师暄妍难忍笑意,纤纤玉指一寸寸抚摸过少年男子清润的眉梢。 这一次,她认真地回答他:“是在长安离宫,我再一次见到你之时。那时太子殿下已入我心。” 彼时弦月初升,高照密林。 少年乘奔而来,鹰犬相逐,宿命之感一瞬击中了她脆弱的心房,从此她便与他命运相连,再也无法分开了。 宁烟屿算算,那是挺早的,比起他倒也不迟多少。 这样看,他们分明是彼此都见色起意。 他心满意足,俯身,轻吻少女滑腻的颈侧肌肤,狡猾地唤醒她身上熟悉的战栗。 静谧而疯狂的时光,摇曳如线,在意识涣散之际,少女抬高臂膀,环绕在了他的肩后。 “殿下是般般,唯一挚爱。” 那搂住她春腰的臂膀,一瞬攥得更紧,将她更深地锁向怀中。 两个人相拥着一齐颤抖。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依时序早已入夏。 然而这喧嚣而浪漫的春日,终自无限暄妍之中,被留在了疾风骤雨的幔帐里。 万籁生山,一星在水。 此间风月无涯。 (正文完)